魏微:于庸常中重拾开启生活的情绪
主持人:
张丽军,一九七二年生,山东莒县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访谈对象:
魏微,生于一九七○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波兰、希腊等多种文字。著有《姐姐和弟弟》、《流年》等书籍十余本。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一、创作经历与审美倾向
张丽军:您谈过中学时期校园生活的文学启蒙、“内心的狂野”,以及您参加工作最初情况,能谈谈您的大学生活吗?
魏 微:我没认真念过大学,高考考砸了,胡乱念了个学校。后来考上南京大学作家班,但是我在简历里从来不提,因为我不是正经的科班出身,等于庶出吧。南大是个好学校,但我不想沾这个光。
张丽军:您曾经说您的写作准备不是充足的,下决心开始进行创作的起因是受到年轻时的女伴结婚的刺激。那么在此之前,没有过要从事写作的想法吗?这件事为何刺激您去写小说呢,为什么不是选择散文?请您谈谈您的第一部作品《小城故事》的创作过程。
魏 微:她们结婚,我有什么受刺激的?我只是感慨,觉得她们的小姑娘时光太短暂了。《小城故事》跟她们有关系,为什么不用散文的方式写?因为散文太受约束,不自由。
张丽军:您曾经说从不认为写作是特殊的,大于日常生活,您不认为它是理想,对于您来说它是职业,是生存手段。某种意义上,这是对作家、写作崇高感的一种消解。您认为这种创作崇高感的消解对于您的创作意味着什么呢,它的优劣点是什么呢?这样的观念对于您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魏 微:我有理想,但我不愿表现出有理想的样子,我不想太强调姿态,所以才说了这句话。我最怕看到作家摆姿态,很多人都在那儿摆,我看着难受。
张丽军:在今天这个时代,我都不敢跟人说理想,这会被别人耻笑为幼稚或很傻,今天听到您谈到理想,我觉得您是同道,认为这是一个优秀作家所不可或缺的东西。所以很想请您谈您的理想是什么?
魏 微:怎么谈啊?没法谈呀,我们又不能像小朋友写作文一样,把理想具体化,做个医生、老师什么的……我们也不能说要当个“好作家”诸如此类,什么是好作家?标准在哪儿?青史留名?进文学史?获文学奖?著作等身?当著名作家?在我看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想,成年人的“理想”应该指向一个空的地方,没法具体谈,不是实指。可能真正的理想,是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实现的,你也不想实现它,就是在漫长的一生里,之于写作而言,你读过一些好作品,好作品之外更有好作品……这些都像灯塔一样照着我们,光影之下,我们暗淡而谦卑,但是写作的意义也许正在这里,我们一步步地往灯塔的方向驶,希望离它近一点,再近一点;常常我们走一步,退三步,但是没关系,我以为这个过程很重要,就是身心里的某一块正在接近那光亮,我想写作最终极的意义是在这里,好作品只是附带出来的,而且不可求。我是很看重写作的过程的。
张丽军:您曾经说您没有系统读过书,您的阅读习惯是偏食的。您“偏食”过哪些作品?您认为,这样的偏食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帮助与阻碍呢,与您的温暖、细腻的写作风格有什么关系呢?
魏 微:这话是我十几年前说的,我偏食的作品:卡夫卡的、博尔赫斯的、卡尔维诺的、马尔克斯的……差不多在写作圈里得到追捧的现代派作家我都喜欢。国内的是:《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现代文学里喜欢张爱玲、钱钟书、萧红,我认为他们仨是天才。后来加了一个鲁迅,我认为鲁迅是大于天才的,他是大师。所以我想,读鲁迅得由年龄作支撑,我很难想象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会喜欢鲁迅,被中小学的语文课本弄坏了胃口……搞不清楚他们对我的写作是否有帮助或阻碍,可能阻碍更多一点吧,我那么喜欢现代派,但我的小说里很少有现代派的影子,究其原因是我不想“抄袭”,我想化好,化成中国的东西,但至今也没找到路子。
张丽军:您说得很好。请您谈谈您阅读鲁迅的“渐进过程”和感受心得。您对现代派的理解非常有意思,我认为您是触及了现代派内核的东西。您是如何实现现代派“中国化”的,为什么说“至今也没找到路子”?
魏 微:我年轻的时候拒绝鲁迅,完全没道理的,可能是逆反心理,觉得他太主流了,被捧成“神”一样的人物。记得从小学一二年级开始,我们就在那儿摇头晃脑地背,其实小孩子能读懂什么鲁迅?这种教育方式蠢得很,除了让人逃离,大概很难有什么好结果。到了青春年代,当然是喜欢那种才华横溢的文字,所谓华章丽藻,一打眼就很惊艳的,像钱钟书、张爱玲都呈现了这样的特性,而鲁迅是必得洗净铅华之后才能读的。就是人到了一定年岁,你的眼里不仅仅只看见漂亮文字了,你还想看见漂亮文字之外的很多东西,鲁迅呈现给我们的正是这样的东西。鲁迅的文字也好,但它不属于青春激扬文字,这个人一出生就老了,他用那种老咔咔的腔调说话,也平静,也愤怒,也偏激,也公允,这中间有无穷的张力,于是文字的魅力就出来了。我是从读鲁迅开始,意识到文字的魅力不仅表现为修辞,甚至不仅是为了“达意”,而是“达意”完成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我的意思是,鲁迅有描述事物复杂性的能力,也有把复杂的事物写得简单清楚的能力。这个能力,百年文学中大概仅他一人了。至于现代派,我以前用过“嫁接”这一词,我说现代派和本土的结合,不是剪个外国的花花草草插进我们的土壤里,不是这么简单,我们得化,化成我们自己的血肉、筋骨。最简单的例子,我说《百年孤独》里的那块地毯只能在拉丁美洲飞,在中国它飞不起来,这是我们这片土地的气质决定的。现代派和本土的结合,我想应该从我们的古典文学里找头绪,从《离骚》开始,从我们的诗词歌赋、神魔小说里应该能理出一条线索的。当然,这些都是泛泛而谈,当真做起来还是难。
张丽军:您是否想过为今后做一个长期的阅读计划,有意识地去吸收某些艺术经验,从而去充实、丰富自己的创作呢?您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魏 微:我正在做这个事情,已经做了七八年了,但我不列读书计划,就是由着性子读。但这样说也不对,因为有几年,我刻意地不读文学书,尤其是小说,我随便读什么都比小说有意思,这是因为,我在小说里浸的时间太长了,晕了。于是我就索性放下小说,去读别的,以期将来蓦然回首,能找到一种初相识的惊艳。所以前几年,我就去读人文社科方面的书,可能历史偏多一点。总之好书越读越多,就发现时间不够用了,就很懊恼,前面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其实我读书,现在没一点功利性,没想过要去借鉴什么艺术手法。就小说而言,形式探索也就这样了,从前走得太远,导致后来者要花很多时间来纠正。当然还是要探索的,要不内容出不来,出来了也是陈词滥调,所以小说写到今天,就会觉得越来越难。要找到一些新鲜的表达,而新鲜的表达不单是新鲜的词语,新鲜的视角……可能还有一个总体上的体察。这个慢慢来吧。但是我读书主要不是责任感,不是问题意识,而是乐趣。
张丽军:您曾经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您也说过如果不是从事写作,你也会过上庸常的生活。您是如何定义“庸常的生活”?但您的性格似乎决定了您注定不会选择那样的人生,您觉得您的个性是怎样的呢?而这样的个性对您的创作、您的写作风格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魏 微:那你不了解我,我要是做个小市民,没准也挺像,成天柴米油盐,发一点小财就开心。我要是做白领也挺好的,肯定现在很像样了,至少是高管,因为我敬业、诚实、踏实,具有良好的沟通能力,只是因为后来写作了,这种能力没得到加强。基本上我是做什么像什么的人,因为我看重专业性,行行都讲专业性。写作当然也不例外,我希望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专业,不当混子,不人云亦云,有自己的理解,超脱于功名利禄,这就是我对专业性的理解。
张丽军:您说您还不曾有一篇严格意义的爱情小说,您的小说中向来没有或者很少出现正面的性爱描写。这是由于您的父母的缘故,那么这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吗?那么您认为小说中性描写的缺失,对您的作品的影响是什么呢?今后是否依然会刻意地去回避呢?
魏 微:这个问题挺难说的。首先,我认为爱情小说很难写,千百年来基本上被穷尽了,再难出新意了。当代作家不写爱情,去写身体,可能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就我目力所及,多还是滥调,哪怕你进行形而上的追问,至多追问到虚无,再不能给出新东西了。十年前我看过一个短篇叫《我和王小菊》,写男女胡来,是我读过的写男女关系最好的文本,因为新鲜,没人那样写过。它追问不追问已经不重要了,它就是花里胡哨,指东道西,看上去很繁复,骨子里又很单纯,是那种很干净的小说。我认为写作的意义正体现在这里,就是在一群人的写作里,你总归得给出一点“新鲜”的东西出来,要么题材,要么观点,要么形式……相对于“新鲜”而言,深刻什么的全得往后摆。我的意思是,文学最可贵的品质是创新,而不是思想。我写爱情少之又少,可能跟我的喜好有关系,我实在不愿在这方面花一点脑筋。我不觉得这是缺憾。反而写了是缺憾,因为写得不好,我读我以前的小说,稍有涉猎男女关系的(甚少),恨不能删干净。人的心理是这样的吧?上了年岁就纯净了。当代作家里有很多热衷探讨男女关系的,待到中老年回头看,一定会哑然失笑的。所以,下笔要慎重啊,哪怕写给自己看,也要防着有一天,会把自己看得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我看现代作家就没这个毛病,个个写得很含蓄,很文雅,连粗口都避免,我读了就很欢喜。我现在很奇怪的,读小说读到一句“他妈的”都会想,这句脏话是必须的吗?
张丽军:您在《每个人的文学青年时代》中说每个人作为文学青年时总会有那么一段黑暗的日子,作品无法发表。您那段黑暗的日子是怎样的,能支撑您走过那种日子的精神动力是什么?那段日子您创作了哪些作品,您认为如何评价那时的作品?
魏 微:我没什么支撑,我并不一定非当作家不可的,那几年我正好是个文青,在南大念作家班,总归要写点东西的,我想发表,想当个作家,但是当不成也无所谓,我并不一定非要这条路走到黑的。我认为我早年有几篇东西写得不错,配得上发表,现在还能看。
二、小城叙事中的故乡与亲情
张丽军:《异乡》中的主人公经历了在北京的漂泊,希望回到故乡得到安慰。回去之后却发现吉安的一切都变了,心目中的田园变得面目全非。失去的不仅仅是故乡的那种世外桃源的宁静,似乎也失去了心灵憩息的一片净土。您似乎不喜欢这种变化,您怎么看待这样的改变。您认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魏 微:我来说说我对“田园”的看法吧。其实我身上没一点儿田园情结,我脑子里进不来风景。我若是下乡住几天,哪怕住在茅舍里,四周是竹径、江河、春光、鸟鸣,我也没兴致看它们一眼。大概我会躲在茅棚里读书,读到两百多页,我就会很欢喜,跟自己说,我今天没浪费,我读书,想事情了。我脑子里会闪过一些山河日月,但它们无关风景,而是跟人生紧密相连。我会计算这一天在我人生里的位置,那么虚无缥缈的一生,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天,想到这一点我会很高兴。我也极少有故乡情结,从前小说里写到它们,是因为我在那儿生活过,很熟,不是因为爱。故乡现在住着我的父母、弟妹,若不是因为他们,这个地方跟我是没关系的。这句话会遭人骂的,尤其是我的老乡们,但却是真话。大约我很小气,因为青少年时代家庭变故的原因,直接伤害到我了,我记得很牢。其实这些东西,田园、故乡什么的,我本应该写一写的,因为里头有一些新东西,囿于人们的一般理解,就算是一家之言吧。我身上若是有情结,那便是“县城”情结,县城长大的小孩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尽可能地离开家乡,往大城市跑,就是那种奔跑的姿势真是很无情的,决不犹豫,决不回头的。从前人有“衣锦还乡”这一说,好像在外面做事,是为了做给家乡人看的,那说明他心里还有“故乡”,我是真的没有。我做事、写作都是写给自己看的,有那么几年,连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在写作,后来同学知道了,传出去了,虽然只是小范围的,我心里顿觉遗憾。现在我生活在大城市了,但是老实说,我也没觉得大城市跟我有什么关系。曾经有人说过,我跟什么地方都没关系,乡村、都市、县城、故乡……我觉得说得挺准的。总之田园、故乡什么的是不能寄托的,当真走进去不是那么回事儿。
张丽军:您对“田园”的看法与我对您的认识,是不同的。您的作品有很浓郁的乡村意识和价值取向,您愿意继续谈谈“县城情结”吗?您是否喜欢贾樟柯电影中的“县城叙述”?
魏 微:我看过《小武》的剧本,是贾樟柯本人写的,文笔蛮好的,他早年是一个文青,他的文笔要比很多作家都好。《小武》里充塞着“县城味”,我太熟了,原汁原味的,所以特喜欢。就是那种特别质朴的东西,很羞涩,很忧伤,很少年——因为我跟他是同龄人,都是逃离了以后回头看“县城”,那个味道就出来了。什么味道呢,就是那种很“老旧”的街巷,里头充塞着年轻人,蛤蟆镜、喇叭裤,流里流气的,所谓小县城的时髦,还有录像厅、游戏机、打台球、向漂亮女孩吹口哨……他是小男孩视角,而我是小姑娘视角。我看着“小武”们,心里蛮喜欢的,可能也不叫喜欢,是自以为懂得他们,但我从来不跟他们讲话,怕惹是非,不愿给我父母丢脸。我看见他们在路边打台球,就把自行车骑得飞快,连看都不看的,也许是不敢……呵呵,大概那时我就知道,我将来是要长成良家妇女的,所以刻板得要命。但是心里很敏感。后来我把这些敏感都写进小说里了。《小武》应该是贾最好的东西,他后来的电影像《三峡好人》,我没看出多大意思来,其实是不好,就是一个创作者到了一定阶段,他的野心出来了,藏不住了;也许是很潇洒的,他开始“玩儿”了,这是很要命的,就是那种真诚的东西没有了。也许他想有,但老实说,真诚、质朴这一类的,不是你想保持就能保持的。成长是件太残酷的事。
张丽军:在现代文学和俄罗斯文学中有很多自然风景描写,里面与人物形象的内心风景交相辉映,彼此交融,取得很好的审美效果。近来,我在读格非的《人面桃花》,其中的自然风景描写使我的内心突然有了一种拂动的感觉,那就是“江南”。同时,读当代作家作品有时有不够从容、较为局促等感受,是否是因为匮乏风景的书写?
魏 微:我想过这个问题,但没想清楚,当然做得更差,我是说风景描写,一旦用在小说里,我很少看到有写得精彩的。像《红与黑》,一连十几页的风景描写,我看了真头疼,因为里头没有人,我没看出来他那风景描写,跟于连的堕落有多大关系,就是风景和人隔着老远的一段。我怀疑作者是为风景而风景,他本人没“在”风景里,他想写出那个时代的世风,而风景也许是世风的一部分。我读俄罗斯文学,大量的风景也全跳过去,读不下去,隔膜得很。我要举相反的例子,就是我们的唐诗,因为我最近正在读,感触很深。我读唐诗里的风景,读到什么程度?读到身心荡漾,就是作者把你带进去了。像“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读到这两句,我真是高兴啊,因为杜甫写的时候就很高兴,他安居下来了,走在暮春里……你想象吧,什么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前提是,他一定得在风景里,他与风景合二为一了。像王维的田园诗,有很多是纯风景的,所谓“空山不见人”,但你知道,他字字都在写人,写他自己,那真叫好啊。所以我说,我没想清楚这个问题,像现代小说里的风景描写,当然是必要的,风景描写的好处,是在于人世间很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事物,可以通过风景描写来深化,但我觉得很多人没写好,也许是表达的问题。这个可以再深究的,《人面桃花》我没读过。
张丽军:《异乡》中许子慧的事业走向成功时也并不快乐。《化妆》中嘉丽事业的成功并没有带给她快乐与幸福。在这个时代没钱充满了苦恼,有了钱似乎也并不代表着幸福。可是我们又身处这样一个消费时代、商品社会,钱对于人们似乎那么重要,但得到之后却又感觉并非自己真的要的。您怎么看这个问题,您认为怎样才是快乐与幸福?
魏 微: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说我幸福、快乐,别人肯定会以为我很假,而且我是写东西的人嘛,说这种话得有多大的胆量啊?尤其是现在,“幸福快乐”越来越抽象了,有几个能达到?我身边有一些女朋友,都是小资、闲妇类型的,总之日子过得很安逸,可是痛不欲生,跑过来跟我聊,说整天就在那儿等死……然后我就说了些自己的感观,她们就笑了。笑什么呢?笑我现在很“励志”。我也觉得自己很不像话哎,有点对不住她们,因为原来是属于同一阵营的,是大多数“受苦受难者”中的一个,现在我把她们抛弃了,自己享福去了。我一享福,就忘了当年我受苦时的感受,就是那种生命的虚无感、焦灼感,连荣华富贵,乃至爱情都不能拯救的生命的幻灭感,我曾经以为这是种很高级的情绪,但是现在呢,还是觉得低了些。我这么说,不代表我现在多么的“超凡脱俗”,但是这七八年来,确实有很多东西都不在我脑子里了,好像轻松了许多,有解脱感。这方面解救我的当然是读书,但不是小说,也不是西方的书,而是中国的古书。也许是麻醉剂吧,但我觉得很好,读进去了,跟古人在一起,现实、时代渐渐隐去了,但生命感凸显:不是焦灼的,而是平静的,这背后有几千年我们阔大的背景作支撑,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淡定。总之我读书,没有用之于文学,而是用之于生命,在我看来是极好的一件事。
张丽军:您的作品中政治事件永远只是一个大的背景。小说中的人、小说中的城似乎永远是远离政治的纷争。就算在《家道》中您也是带着深刻的自省着重去审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远离政治,是您刻意为之还是下意识的,与政治绝缘您觉得对您的作品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会不会造成某些历史与人文深度的缺失?
魏 微:是刻意的,也是下意识的,我的美学观是这样,政治是暂时的,而文艺永恒。先不说政治,我对时代算是比较敏感的,但最近我在想,甚至对于时代的书写,都不及对于人生的书写有意义。这两者当然不能分开说,但我分开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至于是否造成“历史与人文深度的缺失”,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小说不是卖弄学识,单看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和《风波》写得多好,你能看出他的学识么?辛亥革命对他来说是“当代事”,而他是在写人、写生活,顺便“带”出了他的时代。《围城》好不好,当然好!八年抗战,多大的事儿,可钱钟书写了什么呢?当然《围城》是有“学识”,因为他写的是一群知识分子,你让鲁迅的小说怎么有“学识”?他写的可都是农民啊。我想说的是,政治也好,时代也好,用在小说里必须是“带”出来的东西,不能直写,若直写就没味道了。就比如唐诗——不好意思,又拿唐诗说事了,因为最近正在读,举例方便——我就觉得,那些最好的边塞诗,全是侧着写,正因为侧写,我们才能感受到诗味。我们的文学受俄苏影响太大,我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直到现在,我们的主流批评界还在一边倒地呼唤“宏大叙事”,什么时代、历史、意义、深刻……全左了,这个风气很坏。我认为小说衰落到今天这一步,跟这种风气是有关系的。就是艺术性被搁置一边了,小说没有艺术性,小说还能活吗?
三、人生与生活的哲学探索
张丽军:一个作家从短篇向长篇的转变是一个质变,他的第一部长篇对其创作意义非凡。您在创作长篇《一个人的微湖闸》时,顺利吗?在这个转变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是怎样渡过的呢?
魏 微:还算顺利吧,十几万字写了一年,在我已经是很快了。其实谈不上质变,都没什么准备,当时《小说界》的魏心宏老师约了几个年轻作者写长篇,于是就写了。这件事情说明什么呢?大概人在年轻的时候,写作真的不需要太多的准备,只要情绪饱满,是能够敷衍出作品来的。情绪可以掩盖很多东西,像我现在写长篇,会考虑到结构、人物什么的,硌得慌,因为里头有设计。而当年的写作不是设计出来的,完全凭直觉,水到渠成全合在一起了,成了那样一种很天然的东西,完全不像小说,但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小说。我现在自然写不出这样的小说来了,因为年龄渐长,情绪递减,写作要靠经验、“学识”来支撑,这已经是次一等的写作了。
张丽军:我很赞同您心目中理想小说的看法。您觉得有写不出“很自然的东西”,您认为是否有“体验生活”的需要?或您觉得现在如何“重新开启生活”?
魏 微:各人的方式不一样,我应该不会主动去“体验生活”的,太外在了,煞有介事的样子。而且我也不以为,那些奋战在第一线的作家,下乡挂职的,参加抗洪救灾的,支边支教的……就比我站在阳台上看见得更多,因为它不是生活的常态,只是偶尔为之,路人一般,他们本人并不在那些生活里头。我的意思是,对一段生活的了解,你必得把自己砸进去,有感情,有情绪,全身心投入的,最终你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像这样的情形,在我们写作之前谁都有过,所以童年经验、少年视角才会显得格外珍贵,一旦当了作家再去“体验生活”就全走味了,你很难走进去的。我也许是太主观了,就觉得对于写作而言,情绪是最重要的,就是那股子精神头儿,特别饱满的、热情的、冲动的……其实这一切的支撑点是爱,我已经很多年不用这词了,现在壮胆一用,是发现当初写作时的自己又回来了一些,未知这是不是你所说的“重新开启生活”?
张丽军:我认为您的小说中往往有一个“自我”,一个“超我”存在。“自我”是安逸的但又是单调的,像日常生活。“超我”是富有激情但又是充满了危险的。如《一个人的微湖闸》中的杨婶,《拐弯的夏天》中的我,《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的我,您怎么看待这两种人生。另一方面,在冲破一时的“自我”,获得一时的激越之后,久而久之不依旧会走向安逸与庸常吗,又陷入另一种“自我”?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魏 微:“超我”的背后是生命能量在作祟,所以就折腾呗。好不容易推翻前面的,换来的却跟前面没什么两样,如你说的,“依旧是安逸与庸常”;如果还有能量,那就再折腾呗……歌德不是到了七十多岁还闹着谈恋爱么,一般人比不上,扑腾几下也就消停了。
张丽军:在您的作品中经常会以孩子的角度去讲述童年与故乡的人与事,如《一个人的微湖闸》、《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姐姐和弟弟》等等。一个成年人去站在孩子的角度回忆、感受童年与过往的一切,以孩子的口吻去表达感情。很大程度上是不是带有了成年后的感想与思维,是不是一种变异了的童年感受与回忆。例如《一个人的微湖闸》中的小桔子,还有《姐姐和弟弟》中的姐姐,在思想与感情上行文中感觉都超越了那个年龄,有时候他们的多情与成熟让人难以置信。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魏 微:你可能是健忘,记不得你小时候的心理感受了,要不你就是那种很迟钝的小孩子,而我写的是那类敏感的小孩子。
张丽军:去年五六月时,您获得了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小说家奖。此外,您还曾获过鲁迅文学奖等奖项,您对各种文学奖项的设立是怎么看待的?这样的文学机制对您的文学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魏 微:没什么影响,鲁奖最大的好处是帮我找了一个铁饭碗,要不我现在肯定写电视剧去了。其实文学奖不是标准,连诺贝尔奖都不能成为标准,更何况其他?但国内不是照样有人很看重么?我自己得过一些奖,心里坦荡又透亮。坦荡的是,我没有因为任何奖而动过小心思,更别说小动作了,有些奖项我事先都不知道。透亮的是,真正的作家心中是有一杆秤的,你的文字到哪一程度了,一打眼就知道,跟是否获奖、读者多寡、名声多大……没多少关系。你就把文学奖当做游戏好了,我是这么看的,但很多人不这么看。
张丽军:在未来一段时间,或更长时间里您有什么创作计划吗?您是否计划改变自己的写作风格?
魏 微:正在尝试吧,从《沿河村纪事》开始,还有一篇《胡文青传》,都是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写得好坏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在乎变化。
(本文是中国作协二○一一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七○后作家群创作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