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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更松弛一些

作者:陈 超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陈超:闲话不谈,我下面直接开问吧。你的写作有无阶段性特征,对你说来,比较重要的作品有哪些。
  姜涛:最初开始写诗的时候,我所置身的圈子,正被海子式的抒情氛围所覆盖。那时,我也和其他朋友一样,狂热地阅读《倾向》上登载的海子的诗歌与诗论,并在稿纸上无度地实践那种具有独断色彩的诗歌理想。现在看来,这是“认同”的开始,有关诗歌的某种“工作伦理”的深刻的自我规训,就在那时发生,而具体到写作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东西。不是因为当时写的诗太幼稚,或是有模仿的痕迹,关键是那种自发的抒情语式,在骨子里,与我游移的个性并不相合,所有总有一种造作感。真正在写作中找到“自我”,应该是九五年写出的组诗《厢白营》。在那年的春天,我开始在夜里尝试一种长长的、缠绕的句式,试图在具体的生活场景中,结合进幻想、激情以及对世界的复杂认识。这种尝试带来的戏剧化效果,最初让我十分欣喜,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以对应于我当时思考、感受的恰当方式。从修辞的角度看,这一组诗的问题很多,庞杂、冗赘的句法,开启了“过度修辞”倾向,激情的滥涌,也显出一个学徒的卤莽。然而,当时那种饱满的、清新的状态,仍让我深深怀念。
  当然,随着技巧的成熟,上述方式的问题,也暴露得更为明显。比如,我发现,我对松散的组诗的偏爱,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结构能力的缺乏。因而,在随后的一段时间,我放弃了组诗的写作,将对复杂性的偏好,控制在三十行左右的空间里。这让我不得不充分考虑诗行的腾挪、转折,以及对短促瞬间的捕捉,《编辑部的早春》、《慢跑者》等,都留下了努力的痕迹。在这一时期,被注意较多的还有《三姊妹》一诗,在一定程度上,它甚至还被认作是我的代表作。其实,对我而言,那是一首失败的作品,当写作的活力丧失在圆熟的使用中,某种修辞惯性的“尴尬”,在那首诗里表露无遗。
  其实,在那以前我已认识到,在对复杂性的追求中,其实包含着一种看似狡猾、实则笨拙的拘谨,我巴洛克式的趣味,可能妨碍了自由、清新的表达。于是,“写得更松弛一些”,就成为变化的方向,《情人节》应该说代表了这一变化的开始,在松散的诗节中,我开始公开谈论所谓的“个人经验”,但又加入自我解嘲的成分,让诗中那个苦闷的自我,有一种虚构的面具效果。其实,写得放松一些,并不意味着我也要追求“轻逸”的品格,我当时的诗歌趣味,还是固执地倾向于浊重,“举重若轻”才是我的理想。
  
  陈超:前几年,你自印了一本小集子《鸟经》,与此前的作品相比,我明显感到它体现出了一些新的特质,对我胃口。它们是否可以看作是“变化”的产物?
  姜涛:《鸟经》收录的是我二○○三年前后的一些习作,在某种意义上,它的确是变化的产物。读过这本小集子的朋友们,也普遍看到了这一点,看到了“放松”之后,出现的一些新的可能性,比如修辞的“密度”被大大降低了,而日常的个人经验,也不再被“变形术”迅速吞噬,它的线条和轮廓,得到了更细腻、准确的勾画。但对个人而言,这种“放松”并不让我满意,或者说它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打破自己的写作惯性,不仅是一个风格层面的“陌生化”问题,现在我更关注的是,通过写作方式的调整,我究竟能触及到什么。
  我期待的是,一种能够与我当下的思考、感受和生活,形成一种真实摩擦的写作。这种“摩擦”,不仅能满足我对某种尖锐的粗砺之美的向往,而且还能有助于澄清我在道德、认识方面的困惑。如果说过去,我偏爱用粗大的重锤击打经验的外壳,而现在我手中的工具需重新发明,但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维护诗歌与生活间一种张力性的联系。对于写作而言,有一些不易理清的关联,构成了它的奥秘,譬如:有时“内部” 的危机,需要“外部”的解决。在写作的历史上,有效的技艺“革新”,往往是和个人态度、经验方式、以及主题意识的整体改变联系在一起的。离开了这一基点,语言的享乐,很快就会变得乏味。
  
  陈超:在上面的几段话中,你提到了“个人经验”,在当下这是个性质含混的、其寓意可选择的词儿,你如何理解个人经验在写作中的位置。
  姜涛:对“个人经验”的推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之一。不仅是诗歌,在小说领域,书写日常的独特经验,也成为一个普遍的诉求。但所谓“个人经验”,并不是个自明性的东西,很多标榜书写个人的作品,在旁人读来,得到的只是类型的印象。这意味着,人们通常谈论的“个人经验”,是一种常识性的假象,而与此相关的具体性、肉身性,在很多写作中,更多地起到的是符号的功能。
  虽然有上述认识,但在具体阅读中,我也和多数读者一样,喜爱那些具有“经验”感的、能够透露个人生活奥秘的诗歌。但在我看来,一种真实有效的“个人经验”,不是一堆未经处理的原料,它本身也不是封闭自足的,更像一堆火星迸溅的柴禾,在流变、闪烁中向公共的世界敞开。“经验感”的获得,不是因为写作者多么忠实于他自己,将他的城市、他的卧室、他的铺盖,一股脑地搬进他的诗里,而是他有能力,让那一堆混乱的柴禾,燃烧起来。在某种意义上,“个人经验”是诗歌中最隐晦的部分之一,指涉的是记忆、情感、知识的一种胶着状态,需要通过写作来艰苦揭示。正视它的“晦涩”之处,就是要正视历史、生活的复杂性。
  现在,很多读者,包括一些对诗歌相当关注的批评家,都在指责当代诗歌沉溺于“个人”,缺乏对整体经验的关注。这种批评在表面上有一定道理,但也可能是建立在一种公共的误解之上。诗歌中的“个人”,与一种狭隘的隐私性,并不是同义语,在事实上,如何有力地、独特地表现出现代社会中一个个体错综又丰富的经验,仍是当代诗歌尚待实现的抱负,所谓对“整体经验”的关注,恰恰就包含在上述追求当中。
  
  陈超:但在《鸟经》之后,很少读到你的新东西了,说说你现在的状态吧,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姜涛:当时,写《鸟经》像是一次短促的释放,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写得很少了,原因可能有很多。最直接的原因是,自己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学术研究当中,诗歌被挤进了生活的角落。诗歌写作和学术研究,都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事情,过去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驾驭二者,但事实上二者的冲突越来越明显,我也为此苦恼,但一时还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所以那些能够在不同的写作之间游刃有余、自由出入的朋友,让我非常羡慕,我似乎没有那个能力。当然,在直接的原因之外,我写作的停滞或许也有更内在的一些原因。《鸟经》之后,我对自己写作的方式、乃至处理经验的范围,其实是渐生厌倦的,这也和我个人对当下诗歌的整体感受有关。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当代诗歌似乎在建立一整套写作理念、方案的同时,也逐渐形成了某种套路,某些革命性的口号,也在常识化的过程中失去了清新的揭示力。结果是大家写来写去,总感觉有一种潜在的雷同、重复,诗歌那种刷新时代经验、提供进入历史崭新可能性的力量,第一次在我眼里暧昧不明了。另外,新世纪诗坛上流行的各种派别、旗号,也和我个人的趣味、判断不怎么相合,这也成了我逐渐疏远诗歌的一个托词。
  
  陈超:你对当下诗歌的判断是出于一种个人印象,还是经过了深入的思考,希望你对这个话题稍微展开一点。
  姜涛:我的判断可能只是一种个人的印象,而且并不稳定,自己的身份处于诗坛的内外之间,我也经常提醒自己不要过于匆忙下结论,也不要太轻信自己的感受,因为所谓的感受,往出自“位置”所带来的盲视、甚至偏见。但上面的说法,也并不是一些简单的“牢骚”,也确实和我近期关心的一些问题相连。简单地说,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最近几年的诗歌现场,在当代诗歌历史中是独特的、也是全新的。除了发表机制、诗人群体、诗歌生态的改变外,我还认为过去曾经支撑的当代诗歌的某些基本结构,已相继消失或发生了转换。其中,既包括像官方与民间这样容易辨识的二元对峙,也包括一些更为内在的,比如诗歌的自主性神话与意识形态化的社会规约的抗辩。当代诗歌曾一次次受制于这些抗辩结构,也一次次在抗辩中取得了活力和有效性,我关注的问题是,当上述结构消失或转换,由这种结构支撑以及强化的写作理念,往往也会随之磨损,变成常识,变成一种潜在的保守性因素,仍被一些人迷恋的先锋“情结”,就是一例。在我看来,当代诗歌的问题,主要不在于诗人的浮躁、媚俗的流行、秩序的混乱等,而在于有没有个别的少数人,能够挣脱当代文化逻辑的内在制约,提炼出全新的问题结构,并从中引申出精湛的想象力。这种期待可能有点偏执,但从某种整体性的文化视角来看,“诗歌”在当代社会不能只是一种愉悦的力量,也不能只充当一种反对的力量,诗歌的自主性表现在诗人能在既定的文化、生活想象之外,锻造一种重新进入历史的可能,成为能够创造新价值的第三种力量。这种可能性的显现,单纯依靠现代主义的语言崇拜是不行的,语言的探险始终要和诗歌位置的重新思考、诗人自身视野、心智的拓展联系在一起,现在,我和一些朋友经常谈论类似的问题。当然,光说不练是不行的,其实我写得虽然少了,但一直还在坚持,尤其是近期,正在尝试一些新的写作方式,譬如:在以往反讽的、缠绕的语气之外,寻找一种相对直接、但更为复杂的表达,在我惯于书写的个人生活挫败经验之外,也想试着结合更开阔的现实或超现实视角。这些尝试的收效还不明显,但总之要改变。对我个人来说,这种“改变”不是风格意义上的求新、求异,而是关系到我能否还继续写诗的大问题。
  
  作者简介:陈超,一九五八年生,现为河北师范大学一级教授,河北作协副主席。出版学术专著七种,诗集两部。一九九三年获“庄重文文学奖”。二○○四年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