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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西斯的归来

作者:张曙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尤利西斯的归来

古老而虚幻的故事

(被一个年老的瞎子所讲述)

在岁月的流转中变得真实

而清晰。此刻,我看见他正坐在

伊塞基浪花激溅的岸边

目光迷茫地望着大海。

他是在期待着什么?

当时间被珀涅罗珀

织成了花毯,他的心

是一座巨大的罗盘,抵御住

种种诱惑,穿过波塞冬

精心设下的陷阱,船头

始终指向家的方向。哦家

多么甜蜜的字眼,远远胜过

赛壬的歌声,以及卡里普索

闪烁的泪光。但他知道,他的家

不是伊塞基的葡萄园,不是

珀涅罗珀,甚至不是忒勒马科斯。

他的家,是灵魂和肉体的栖息地

那里,他将在三叶草和红蜻蜓

交织出的午后光线中

重新获得宁静。但他抵达了吗?

或仍在追寻,当无数个世纪过去?

事实上,抵达只是未来做出的

一个空洞期许,归来也不过是

出于某种惯常的说法。

同样,家常常令他恐惧,他在

日复一日的追寻中变得憔悴。

对于我们,这故事熟悉而陌生

或许,是我们生命的另一个版本。

事实上,他从没有到过特洛伊

也从没有在大海的风涛中漂泊,

他从没有离开,也不曾归来

他永远在途中,在无尽的

季节和星辰间穿梭。海鸥

翻飞着,像思绪和词语。

地平线向远方无限延展着,如同

时间,梦,或永不停息的渴望。

雨中游石人山

攀上陡峭的天梯,但这仅是

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后面的路更长

也更险。乱石翻滚着,戏仿着波浪

而小溪发出阵阵的鼓声。有雾

山峰顽皮地躲在面纱后面

等着想象的手去揭开

它神秘的姿容。杜鹃开过了

但仍然有一些不知名的

野花,照亮游人疲惫的眼睛

一连几天,我们奔波于

中原古老的土地,去了

汝瓷博物馆,群山掩映中的

风穴寺,以及……在汝州的长街上

我们坐在西瓜摊旁闲谈,感到

夜晚变得清新而沁甜

联结过去和现在的纽带

诗歌把我们带到了一起

激励我们领略高处的风景

但此刻,我们似乎站得更高了

但仍然有着更高的期待――

作为更为古老的手艺,诗歌

应该要有更美的釉,比如

天青色,像雨后的天空,或汝瓷

我感到晕眩,但无论站在哪里

我们的脚下仍会是大地

下山时飘起了细雨,我们的脚步

变得沉重。是的,我们征服了

这座山,同样也被这山所征服

小六面井

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村落

离城二十里路,十几户人家。

我家的房前,是一条通向城里的

黑油油的柏油路――

夏天的夜晚,当空气变得沁凉

(带着庄稼和青草的气息)

可以听到赶路车辆滴嗒的马蹄声

“发出的是水音。”妈妈说,

似乎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过。

路的那边是田地,高粱或玉米,

在月光中延展着,雨后

还会发出拔节的声音。

但我们并不关心收成。

我们是下放户,确切说

是从城里赶出来的,但在这里

却变得优越。村子里净是些

歪歪斜斜的土屋,屋顶上

草茎在风中抖动。村子中央

是眼水井,井壁长满青苔。

(是否村子因这口井而得名)

但这只是一眼普通的水井,

并不很深,水却很凉,

黄昏时人们在这里饮着牲畜。

邻居们常来串门,带来自家种的蔬菜,

传着村子里面的新鲜事,

或嘲笑着古老四,一个孤老头

我家的房东。一次我们坐在牛车上

我问他周恩来是什么官,他说

“最大的会计,”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家养的那只狸猫(曾经

生过好几窝可爱的猫咪)

不见了,但新添了一只

黄白相间的漂亮花猫,后来

死在安达,中毒,在我家的后园。

老龙太太送的。每到春天

家家都在为存粮发愁,申请着

救济粮。但年轻人仍然被生命

所激荡,在夜晚闲逛,唱歌,

棉衣外系上一条白色围巾

像样板戏里的杨子荣那样。

这里寂静而安宁,村子里甚至

没有几只狗。它似乎被外界遗忘了

但仍然围绕着自身的轴心在

缓缓运转,发着吱呀吱呀的声响。

妈妈病弱的身体开始变得强健,

弟弟妹妹的个子也在长高。

我在城里上学,只是假期来这里。

但我熟悉村里的每一个人

和他们的每一个故事。在我的记忆中,

他们仍然是当年的模样――

三十多年了,他们有的怕早已死去,

活着的也已变老。我甚至无法知道

它是否还会存在,我是说那个村子,

那个叫做小六面井的村子。在当时

我曾是多么渴望着离开那里。

在供销社

我幸运而及时地走进了一家供销社

在一场灾难性的暴风雨到来之前

我在柜台上寻找着可买的东西

我选中了新鲜的奶油面包,瓶装水

我要的是有红色商标的那种,营业员却拿给我

那种粉红色商标的。我很生气

大声地斥责她,可她还是个孩子

充满了稚气,于是我安慰她,然后醒来

在南岗地下街

在南岗地下街的一个电话间里

我看见母亲在打电话

她变白了,也稍许有些发胖

我没有惊动她。当我走到秋林商店时

一个人迎面走来,看上去像舅舅

他和我擦身而过,然后停下,打着招呼

黑黝黝的脸上络腮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我看见妈妈了。”我说。我带他去见她

“我说过你的坏话,你不在意吧?”当然

但我说:“你都说了我些什么?”

“我对你舅母说,你太放浪了。”

我回答:“本来我想请你吃饭,看来

现在得重新考虑了。”我们两个

正走下台阶。他一本正经地说:

“现在你有足够的理由请我吃饭。”

这时我醒了,想到他们早已离开了人世

在医院里

我咳嗽着,像一只老旧的风箱,

气管里全都是痰。有人让我注射

青霉素,这让我害怕。在三岁时

我就每天受到这样的酷刑,回报是

拣回了一条小命。我在大厅里转悠

寻找着注射室。一个护士模样的人

指给我一扇门。里面是一个几乎

同样大的房间,很多人在里面

又是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指给我

另一扇门,里面是相同的房间。

“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说,

“我已经找了一整天啦。”果然

天色暗了下来,可他们说这是

要下雨。我看见在阴暗的大厅里

那些病人,全都像蘑菇一样生长。

忧伤的自行车

近乎恒久的主题,不是在我的诗中

而是在梦里。仍然是那所熟悉的小院

木栅栏,院门朝着北开。我从学校

骑着它回家,穿过傍晚熟悉的街道。

我把它停放在栅栏边,或推进院里

屋子里的灯光已经点亮,投射在院子里

我看到里面亲人的身影在晃动着。

但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再次想到它

我握着手中的钥匙,而它已经丢失――

然后又一次在梦中出现,仿佛

它是一个幽灵,一匹马儿,带我回到

我的故家,回到我少年时的日子

然后消失。它固执地重复上演着

这一幕,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一只熊

窗子的对面是一座湖。

在淡淡的晨雾中,我看见一只熊

在向我们的房子走来。也许

他是想来做客,吃掉餐桌上的

面包和果酱,或作为入侵者

闯进我们的生活。我告诉了姥姥

并关闭好门窗。我听见走廊里

一阵猛烈的撞门声,然后他走开了

去敲另一扇门。我有了一个念头

趁他走开,从这扇门转移,然而

我担心这只是个圈套,或许他只是

假意离开,但仍旧藏在门口

是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圈套

哪怕是在梦里,或者――

哪怕是面对着一只熊。

在期刊门市部

在那条街上――破旧而狭窄

就像童年时经常走过的那条――

我走进了一家期刊门市部

在以往的时间和空间,我曾在这里

寻找着书店,一次还进入了

一家摆满货物的副食店。

在台子上

我看到了袖珍本的《译林》

“哦,每本都是一篇作品。这是丛书,

而不是期刊了。”我说。而售货员

一个年老的女人,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没有听清。我想找《读书》

但没有找到。我发现手边有一本

《新诗》,蒋浩编印的那种,封面是

一个陌生诗人的照片,里面有诗

和评论。我感到奇怪,这是民刊,怎么会

在这里出售?果然,我在上面看到了

出版社的标志,原来是一个

仿制品。但我确实看到了一本

油印在A4纸上的民刊,用订书器

简单地钉在一起。我悄悄地

把这本折起来放进口袋。

突然午后的光线

变得稀疏了,在靠近里面的架子上

我看到了两期新到的《外国文学》

当年王佐良主编,这让我感到惊喜

带给我久已失去的激动和快感――

现在这些杂志我已经很久不去读了

在另一些梦里,我只是在车站的

售货亭里看到它们,但不知为什么

却根本引不起我的兴趣

谈 话

我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走着

老朋友,漫不经心地谈论起诗歌

“一首诗产生于艰苦的劳作,

但看上去应该显得轻松。”我这样说,

而他居然没有反驳。我注意到

此刻我们正抬着一根粗大的圆木

一前一后,但并不感到丝毫沉重。

生 活

是的,也许我们应该做出一些改变。

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要回到过去,

或重新开始?即使这样,我们可能

做得更糟,而不是更好。生活,的确

令人感到厌倦。我们渴望着

某种意想不到的奇迹,譬如老树上

结出硕大的星星,美丽如花朵。

那些死去的人们,会再次对我们发出微笑,

而我们也重新变得年轻。

但外面在下雨。雨滴落在屋顶,

发出单调的声音,像回忆。而我,

只是在屋子里面漫步,沉思,得到的

启示,似乎并不比坟墓里面的人更多。

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或者更久。当年

我们坚信我们将会得到追求的一切,

但现在朋友们散去了,我看到了

我们追求的一切,经过长久沉淀

而变得明晰:只是活着,或者死去。

初 雪

对面屋顶上的雪化了。

现在它们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由暗红变成的橘黄,夹杂着铁锈。

更远处的是青色的瓦,有一幢是红色。

在下一场雪中,它们

还会统一成白色,然后发暗

并且将持续一整个冬天。

小心驾驶

我们的目光总会被周围的景物吸引,譬如

那座披着早晨阳光的小山,如但丁在诗中所描写

凋谢的李子树,动物们缓缓地走向

最后的归宿,当一座座水泥的楼房

毒牙般从它们昔日的乐园生长

但似乎没有人关心这些,我们在意的

只是速度,和行驶的方向。广告牌和行车标志

在车窗外闪过,还有季节和风景。但它们的存在

只是短暂的一瞬,然后就被抛在了后面

一个,又一个。还会有多少精彩的瞬间

被我们捕捉?对于我们,这些只是短暂的存在

它们因我们而生动,但我们的注视

无法使它们获得恒久的生命。我们也一样

依靠速度,或方向的正确,对抗着时间

最终是徒劳。我们穿越了漫长的冬季

那一片无尽的雪野,而现在是四月,道路

变得泥泞,雨一直在下个不停,我们的心情

变得阴郁。但事情毕竟会出现转机,经过

三个阴沉的天气,现在终于放晴了

也许不会持续得很久,却仍然

值得珍惜。古隆香水、时尚杂志

和CD,抚慰着我们,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安排我们的生活,让一切变得适意

但我们究竟在追寻着什么?哪里是我们

旅程的终点?那里有什么?或许只是

一座虚幻的城堡,武士们的幽灵

仍会在里面出没,但墙上的刀剑早已锈蚀

因为这夜晚,帕蒂·史密斯的歌声

刺穿了我的心脏。或幽灵起舞

被激情所驱使,我们欲望的引擎

在黑暗中快速转动,把我们的躯体

带入快感的晕眩。哦,美好的一天。或“我将记住

这一刻。这寂静,这暮色”。但今夜

我们将在哪里过夜?我们将怎样安顿这颗心

抑止无休止的渴望?它折磨着我们

像一条狗。我们是囚犯,禁锢在自我的石牢

或某个传说中的骑士,匆忙地穿过

云杉和一片灰色的海,解救那位

被囚禁的公主,或喷火的龙。但谁会来解救我们?

我们只是虚无的产物,从一个梦中浮现

然后进入另一个梦里。永无止息――

我的眼睛因疲惫而变红。我渴望着

睡眠,或中途小站的午餐。但当夜晚来临

我仍会被那些幽灵缠绕,听他们讲那些

老套的故事,快乐或忧伤,我们因袭着过去

这些构成了我们全部的知识。“那是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或“在我年轻的

时候”,故事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但结尾

却各有不同。重复着别人,也被别人重复

“这个傍晚我们过得真好”,生活中有太多奇迹

星空旋转着,我们就这样老去,我们就这样老去

当情人离开我们,朋友疏远或死去――

我们将穿过那条发白的街巷,两旁的波斯菊

落满了灰尘,路灯把我们孤寂的影子

投在涂鸦的墙上。一只狗冲着我们吠叫

还会有什么?月亮,树篱,或想象中的田野

折叠或伸展,布满巨大的阴影,这些

不复存在的古老意象?但此刻我们仍会陶醉于

速度和激情,快些,更快些,道路

在我们的面前铺开、延展,更多的影像

进入我们的视野,更加炫目的未来

被我们所展望。我们虚构着这一切

也同样被这一切所虚构。那个春天

在圣米凯莱墓地庞德的墓前,几片

月桂树的叶子,成为此行的纪念。他曾经

对着这世界咆哮,但此刻在暮色中沉寂。墓碑上

只有他的名字,而花瓶中的玫瑰早已枯萎

它们会重新绽放吗?就像那只鸽子

在某个早晨,会重新出现在我们的窗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还是那一只吗?

或许只是它的后代。陌生只是我们熟悉事物的

另一种存在方式,延续也只是对重复的遗忘

在每一片风景和每一行诗中,直到永远

但也许真的应该放慢我们的速度,也许应该

停下来欣赏一下风景,让眼睛和心灵

得到滋养,或思考我们的人生,改变

一下方向。“哦,小心驾驶”,但我们总是会被

这样提醒,当我们的目光被周围的景物所吸引

或我们的思绪从方向盘上游离。我们把自己

交付给未来,相信一切会变得更加美好

注视着前方,却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

维多利亚公园

房间只是临时的栖身之所。

或飞行途中的一棵树。你厌倦了

记录白天的风景。在夜晚

道路只是被在瞬间照亮。

当车灯的光束探询地转向

树丛深处,只是更多的黑暗。

砌石的小路转向网球场、长椅

和有着睡莲的池塘。月亮仍是夜的致命伤口

但对于我们,它早已不再浪漫

或成为爱的借口。路灯更为柔顺

但理所当然成为一种消费。

费是我们每天的必需品。

没有更高的预期,一切只是出自偶然。

你的名字显然已不属于这个时代。

沉闷而保守,但恰好构成了

对这个世界的嘲讽,或同样

被这个世界嘲讽。相同的命名是

那个港湾,但海仍然是海

拥挤着游艇,看上去像一个坟场。

海风强劲地吹,仍然带有

鱼腥和殖民地的气味。我只是过客

匆匆地来去,只是在它的长椅上

小憩。毕竟它的存在,不能带给我

一个舒适的梦,哦,是的,梦。

对于很多人,未来只是一个词。

城市被海水簇拥,撼动。

它将持续繁荣,继续扮演着

自己的角色。伊丽莎或赫本,曾经纯朴的

卖花女,直到认同了自身的美

十分钟年华老去,或许这是

另一部电影的名字。十分钟,或十年。

如今她已沦落,更像让·日奈笔下的

克莱尔,却仍然忠实于自己的幻象。

它的空间过于逼仄了,容不得一个转身。

但我仍然喜爱她,尽管老迈,沧桑

衣襟上染满风尘,却仍不恣意。

花莲民宿

海,或被称为大洋。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不同。

它牵引我们的视线,向着

远处铺展。更远处仍然是海。

它不必因我的注视而存在。

却因我的注视被赋予了意义。

而它的涨落,有着自己的时间表

不会因你的心情而变化。

但我的心情确实因它而改变。

透明而轻盈,蓝得就像它自己

或天空。天空是一面镜子。浪

簇拥着雪,涌向海岸线――

它在模拟着曲线运动,升起

又落下。从它的存在之日

就一直这样。仿佛回到了世界之初

虚空中有一道门。而此刻

我们在这里。沉思,沿海滩散步

拣着美丽的石子,或坐在院落的

木桌旁闲谈。草地上的

红玫瑰,装点着人工的景致――

必要而亲切,如同我们的

诗歌,如同我们居住的房屋。

从台北到宜兰,宜兰,然后

是这里。这里不是最后的行程。

诗歌会带给我们些什么?

不眠的夜晚,莫名的焦虑,更多是

绝望,直到我们的双眼变得明澈

在虚无中看到另一片海――

我们在诚品书店,在台湾政大

在台北大学和东海大学演讲――

但更加喜爱这里:在谈话的

间隙,听得见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