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阀门厂的秘密

作者:宋离人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宋离人,发表小说《丑娘》、《你为谁呐喊》,散文《母亲的胸衣》等,出版长篇小说《我们到红旗厂看王二盛》。
  
  哆来米 米来哆
  跨上幸福桥
  走在金光里……
  ——阀门厂儿歌
  
  一
  
  艾红旗坐在门槛上,眼睛打量着幸福桥的桥面,桥在不远处。通往幸福桥的路面是用参差的石板铺成的。石板来自于后山,艾集体曾经说过,修建阀门厂的时候有人在后山炸出了成堆的石板,据说是挖到了某位封侯的陵墓。阀门厂崭新的牛尾巴街让这些飘荡着古怪气息的青石板有了变幻身份的机会,成了供人们踩踏的基石。
  毫无章法,甚至是过于随意的铺设,使得街面的线条混乱,从少年艾红旗的角度看过去,整条街道就像一张被人遗弃的旧渔网,网格破损。零星的脚步在渔网里行走,像狡猾的鱼,不留痕迹。空网。死网。倒是街角几个固定的垃圾桶和一只被路过孩子踢来踢去的翻毛皮鞋像存心安慰似的,动也不动地停留在网底。
  有一刻,小月家的黑猫急速地窜过街口,追逐着被下午四点钟的贴地风扫起的一片树叶。有时候是一只破袜子,小月家的猫最喜欢的玩具。它犹如面对一只老鼠,假戏真做地挑逗,充满玩弄的勇气。可一旦属于阀门厂顽劣的老鼠出现时,猫就耷拉着胡须隐匿在街角。
  艾红旗打量着桥面。桥面上有几张脸在滚动,桥是拱桥,对面上桥的人最先露出的就是脑壳或者说一张脸。注视得久了,视觉上瞬间就有‘就一个脑门在滚动’的错觉,新奇又有些恐惧的意味。饼。艾红旗更愿意这么想象,是服务社里烤出来的葱油饼吧!香气四溢的饼。他从门角落里拿出半截粉笔,随意地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圈,有一两个甚至画成了扁圆的鞋垫状。他自然把这个发现告诉了身边的小月。邻居兼同学的刘小月没有想象的爱好。她是一个爱食零嘴的姑娘,她妈妈贺细妹是托儿所能歌善舞的阿姨,口袋里时常有来自集体食品柜的糖果饼干,这有损公肥私的嫌疑。这是属于阿姨们的公开的秘密。
  “一点也不像。”小月坐在一架木马上,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说,“饼上怎么会有眼睛鼻子呢?”
  “是葱花。远看就像服务社的葱花饼,烤糊了就是这个样子。”艾红旗的粉笔在属于他的大饼上装点起来。
  桥面上出现一张黑脸,那是阀门厂烧锅炉的老房的脸。
  “烤得太糊了。”艾红旗笑嘻嘻地说,“这块大饼没有人会买,只能丢到泔水桶里。”
  杜小水的脸出现在桥面上。艾红旗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刘小月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艾红旗的眼泪笑出来了。他问刘小月:“你笑什么?”
  刘小月也笑出了眼泪。她说:“我看见了一块芝麻饼。”
  艾红旗说:“哈哈,是的是的,是一块芝麻饼。我要笑死了,芝麻饼芝麻饼,笑死我了。”
  杜小水滚着一个铁环从桥上下来。他来到笑着的艾红旗和刘小月身边,好奇地问道:“你们笑什么?告诉我,让我也高兴一下。”
  艾红旗笑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把脸快埋到裤裆里了,可是还是不能抑制住从身体里喷涌出来的笑泉。刘小月满脸都是泪水,她一只手指着杜小水,一只手拼命地在脸上擦着眼泪,她好像要说话,可是嘴里的笑声不让她说话。
  杜小水扬着一张麻脸,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想笑,又不能笑,于是他的表情比哭还要难看。后来,他甚至有些愠怒地说:“两个神经病。”
  艾红旗实在没有力气笑了。他的袖子上潮湿一片。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慢慢地抑制住了笑。
  他对刘小月说:“我们不要笑了。我们告诉他吧。”
  刘小月也说:“我们告诉他吧。”
  艾红旗说:“服务社的大饼自己长脚跑到大街上来了。”
  杜小水诧异说:“在哪里?”
  艾红旗对刘小月说:“你来说吧。”
  刘小月又开始笑起来。她眨巴着眼睛对杜小水说:“傻瓜啊,芝麻饼跑到你脸上你会不知道?”
  杜小水一下明白过来发生在两人身上的笑剧的秘密。他顿时恼怒起来,脸上的麻子一颗一颗的红起来。他张开大嘴就骂起艾集体和贺细妹来。
  流氓艾集体,骚货贺细妹。
  阀门厂的流氓叫艾集体,阀门厂的骚货叫贺细妹呐。
  很快,他跑到街角不见了,他的骂声还拖着长长的尾巴。
  
  街面恢复了平静。
  下午五点钟的阳光在如网的街面撒下金色的光影。来自阀门厂上空的阵风带来浓烈的金属的气息,牛尾巴街狭窄的天空上漂浮着朵朵浅色的黑云。黑云来自于阀门厂高耸的烟囱,那个隐蔽的出口制造出许多有趣的图案。图案属于想象力怪异的少年。艾红旗收回目光,对在木摇马上玩摇摇乐的刘小月说:“我发现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刘小月使劲地晃动了几下木马(做出马上颠簸的姿态),木马的几个链接部位发出呻吟。这呻吟让艾红旗心疼不已。木马来自阀门厂托儿所的废旧堆,是艾集体搬回家的。那天,来自木马的陈旧灰尘占据了艾集体的蓝呢绒鸭舌帽顶,他一边朝裤腿上拍打一边对艾红旗说:“我问贺阿姨要来当柴火烧的,马先烧,过几天再烧长颈鹿。”艾红旗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玩伴瞎眼断腿,敏感的幼小心灵有了某种无法明说的触动。他对艾集体说:“我不会让你烧火的,我会让它跑起来。”真的在几天以后,十四岁的少年修好了木摇马:有了明亮的眼睛,崭新的圆木耳朵,连木质的弧足也更换成铁质的了――用自行车的轮毂改制,这自然要归功于苟镇的铁木社热心的师傅了。
  艾集体惊叹起儿子的手艺,他对邻居说:“我的儿子像我,手巧。本来我就不打算劈柴,我拿回来就是不想让他整天在外面疯,有东西陪他玩,我就可以安心加班了。”
  艾集体说着话,张着嘴巴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洁净如洗。
  此刻的艾红旗站起身,一把揪住马耳朵说:“小心点,要散架。你存心啊?搞坏了你赔不起!下来,该我坐了。”
  刘小月眯缝着眼睛说:“我想让它跑快一点。”
  艾红旗不满了:“你这么胖,它哪里驮得动你。”
  刘小月说:“小气鬼。我不和小气鬼玩了。我要去菜场等我妈妈了。”
  艾红旗嘟哝说:“不能走!听完我的秘密才能走。我们约好的。”
  刘小月转动眼珠说:“我肚子有点饿,我想去商店买颗糖。”
  艾红旗觉得刘小月转动眼珠的样子就像她的妈妈贺阿姨。他说:“你真的是你妈妈生的,你不用怀疑,你妈妈也是这样转动眼珠的,你妈妈眼珠一转,阀门厂的男人就走不动了。”
  艾红旗说完就呵呵笑起来。
  “你要是会劈腿就更像你妈妈了。”艾红旗扯着脖子说:“你劈给我看看好不好?你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劈下去会不会裂开来?”
  “流氓。”刘小月说:“阀门厂的男人都是流氓,你也是。我妈妈说过。”
  “我哪里流氓了?流氓还给你吃糖?”
  艾红旗真的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来。他讨好地递给小月。刘小月看着肮脏的糖纸还是犹豫地接过。看着小月剥开糖纸,艾红旗大度说:“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可是我就舍得给你吃。你的牙齿吃坏了不要怪我。”
  刘小月嘎嘣一下咬下半块,她把另半块塞到艾红旗的嘴里就说:“还给你。我妈妈回来再还你另外一半。”
  艾红旗抿着糖低下头。有几个放学的孩子从幸福桥上走来,他们基本属于少见多怪的阀门厂的子弟。他们看看木马上的刘小月,又看看门槛上的艾红旗就交头接耳的笑起来。走出没多远,一个男生表情夸张地朝这边叫嚷道:“哎哟哟,好甜好甜。哎哟哟,牙疼了牙疼了。”
  “羞羞脸羞羞脸,男生女生谈恋爱。”
  喊完,伙同几个凑角儿撒腿跑了。
  
  艾红旗追出老远,他追过了幸福桥,追到了红卫理发店。可是还是没有追上,他的手里多了一只沿街拣来的旧皮鞋,原本是拣来奖赏领头的起哄者的。返回幸福桥的时候,他把皮鞋扔进了桥下的苟水河了。河边一个淘米的女人顿时叫骂起来。艾红旗对那个涨红着脸的女人说:“是你儿子王冬瓜朝你丢的鞋子。”
  刘小月也赶了过来。她对逃逸者留下的空旷的街面说:“五班的男生,鼻涕虫王冬瓜,明天我去他们班上骂人。”
  艾红旗抬起头,脸上的怒气和羞赧未消。他的眼光再次穿越幸福桥。一九七五年五月的某个下午五点的太阳正好落在了红旗阀门厂高耸的烟囱顶,整个情景犹如一枚巨大的火柴头,金色的霞光穿梭而来,牛尾巴街笼罩在一片灿烂之中,临街开着的窗户上盛开着闪烁的花朵,耀人眼目。
  “我发现一个秘密。”艾红旗说:“阀门厂的秘密。”
  
  阀门厂的秘密和阀门厂的烟囱有关。一天下午放学以后,艾红旗锁好房门拎着竹篮就走上了幸福桥,他坐在桥栏上等待下班的艾集体。他每天都会这么坐在桥栏上等他的父亲。
  幸福桥是一座石拱桥,苟镇大大小小的河汊上建有许多这样的石桥,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幸福桥不一样,走过幸福桥,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阀门厂的大门。幸福桥是专为阀门厂修建的。别的石桥不是通往农贸市场,就是遍地泥泞的通向乡下,桥面上来往的多是苟镇居民和匆匆而过的农民,幸福桥就不一样了,桥面上经常可以捡到大小不一的螺帽螺钉,有的还是黄铜制成的,来往在幸福桥上的人多是挺胸抬头的阀门厂工人,他们清一色黑色的工作服,整齐划一的从大门里走出来,像一股黑色的洪流,冲过幸福桥,分解成众多支流化入苟镇的汪洋大海里。
  在一九七五年的苟镇人看来,进入阀门厂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是一件令祖孙三代都合不拢嘴的高兴事。“有本事,你以后去幸福桥上班。”他们这样呵斥自己不听话的孩子,“衣服是发的,皮鞋是发的,连冬天的手套也是纯棉细纱的,脏了可以换,一分钱也不用花,天天是新的。”
  “我在幸福桥上班。”桥头铁木社的老金学着阀门厂工人的手势说,“阀门厂知道吧?顶呱呱的工厂,幸福桥应该知道吧?跨上幸福桥,走在金光里。”
  那天阀门厂子弟学校的校外辅导员老金在桥头拦住了几个孩子。老金中午在苟镇的胜利小吃店喝了几盅酒,到铁木社的门口时正好是上学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胸前的红领巾鲜艳地飘扬。这情景刺激着苦难童工出身的老金。他伸出左胳膊就拦住了一个孩子。
  老金微醺地问:“告诉我,你长大了想当什么?”
  孩子眨眨眼说:“售货员。”
  老金说:“为什么?”
  孩子说:“我爸爸是售货员。”
  老金伸出右胳膊又拦住一个孩子:“告诉我,长大想干什么?”
  孩子想了想问:“伯伯你说的是理想吧?”
  老金一拍脑门说:“是的是的,是你想。”
  孩子纠正说:“是理想不是你想。”
  老金打着酒嗝说:“一回事一回事,都是一回事。”
  孩子说:“我的理想是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老金觉得这个答案很标准也很奇怪。老金竖竖大拇指就让孩子走了。
  老金放下胳膊准备放弃这次心血来潮的调查。可是有一个孩子站在他面前不肯离去。孩子摇动着老金的胳膊说,我也有理想,你怎么不问问我啊?
  这个孩子就是艾红旗。
  老金说:“接班人,我晓得你也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艾红旗说:“我的理想在阀门厂。”
  老金拍拍孩子的肩膀,赞许说:“好,做顶呱呱的工人。”
  艾红旗说:“不是工人,是烟囱。我要当烟囱,好高好高的烟囱。”
  老金摸摸脑门,奇怪地问:“烟囱?”
  艾红旗展开无限的想象说:“烟囱里有好多好多的宝贝,你想要什么我就送给你什么。”
  这个答案吸引和蛊惑了老金。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观,他张着嘴巴不知道如何接话。后来他打着哈哈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那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烟囱,想什么有什么,只要摁一个按钮,你要的东西就会从皮带上运送到你家里。”
  艾红旗纠正说:“不是不是,是我变的烟囱。你朝我喊一声,我就给你变出来,不要摁按钮。”
  老金神情鄙夷,他用一个词来否定孩子的虚妄:“鸡巴。”
  艾红旗看一眼老金的裤裆说:“你有一根了。有了就不能再给了。”
  老金开始变得愠恼:“兔崽子,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要让你爸爸带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的脑子好像有问题。”
  艾红旗吐着舌头走掉了。
  
  那天的艾红旗坐在桥栏上,同时也坐在金色的夕阳里。霞光犹如展开在西天的巨大的红绸,其间倦鸟归巢、彤云变幻的情景吸引着少年的视线。阀门厂的烟囱也掩映在霞光里,像一支高举的魔术师的胳膊,胳膊的顶端时常飞扬出蓝、白、黑、灰的四色烟雾,这些烟雾在霞光的照射下变幻出层出不穷的图彩,这是敏感少年的乐趣所在。他记得:星期一是褐色镶着金边的蘑菇,一朵连着一朵,天空变成了没有篱笆的蘑菇园了;星期二喷涌出一条有头无尾的受惊的白龙,被霞的光芒追赶,一个劲地往后山游去,瘦弱的后山无法躲匿它巨大的身躯,它惊慌地在天际东躲西藏;星期三的烟囱里钻出了一条接着一条的蜥蜴,它们先天发育不全似的,一到空中就头尾分家,尾巴凝固在半空,层层叠叠,变成层叠的云彩;星期四下雨啦,烟雾被雨点击碎,一块块丑陋地粘贴在灰暗的空中,像大饼,服务社的大饼。丑陋的大饼。
  今天会变出什么呢?艾红旗眼望烟囱顶,那里开始有黛色的青烟袅娜而出。
  红公鸡。艾红旗心里期盼着,满足我的梦想,变个红公鸡给我看吧。
  浓烟喷薄而出,在天际拥聚。霞光像细嫩的绒毛,无法刺穿黑的烟。似乎有风袭来,更像无形的笔搅拌浓稠,搅得烟尘四下散去稀薄下来,霞光鼓足勇气,做着洞穿的尝试。烟,巨变着、扯裂着,霞光的赤刃在烟顶扎出一抹血色,洇散,状如齿形的冠首。
  浓烟再次复制黑的势力,将西天浓墨重彩,堆聚出黑亮的翅羽呈扑扇动态,而先前的赤冠早已偏向一边,似伸颈脖的酉鸡追逐而逝。
  公鸡,黑色的公鸡。艾红旗雀跃起来,脸上洋溢着少年梦幻般的笑颜。
  
  “这就是我的秘密。”幸福桥上,艾红旗手指烟囱不无得意地说道:“你心里想什么,它就会变什么给你,不信你试试吧。”
  霞光笼罩下的烟囱金光灿烂。并没有黑烟梦幻而出。
  刘小月掩口笑了:“吹牛皮大王。”
  艾红旗说:“你等等,等会一冒烟你就把心里想看见的东西喊出来,保证能看见。”
  刘小月转动眼珠说:“呸,谁相信鬼话!我要去菜场了。”
  “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帮你变。”
  “裙子,我要一件花裙子。”
  小月说完转身跑下桥去。艾红旗跺着脚说:“回来回来,马上就要冒烟了。”
  刘小月说:“谁高兴上你的当!变出花裙子,你就替我穿上吧。”
  艾红旗并没有等来烟雾,更没有设计出一条花裙子。不过,他等来了阀门厂下班的号角,号角响彻之后,艾红旗彻底失望了。工人们下班了,还会有谁点火烧烟囱呢?
  黑色的人流从阀门厂的大门里奔涌而出,熙熙攘攘,嗡嗡嘤嘤,霞光隐退了赤潮,街道变得黑暗起来,黑流漫上了幸福桥,占据了桥面的金光。
  一个带着蓝呢绒鸭舌帽的男人在桥头停止了行走。他脸色黝黑,双眼干涩,帽顶上布满纤细的白色尘埃。
  “回家吧。”他对桥头的艾红旗说道:“烟囱里不会冒出稀饭大饼。你要是天天能看饱,我也省心了。”
  
  说着,他抬眼望天,天空余晖蜕尽。烟囱呈现黝黑的剪影状。
  男人咕哝说:“生殖器。阀门厂的生殖器。”
  艾红旗疑惑说:“爸爸,你说的什么?”
  男人咧嘴一笑,说:“鸡巴。你看烟囱像不像一根鸡巴?直挺挺的。阀门厂的鸡巴。”
  桥下,几个女生晃动着细小的辫子跳着皮筋,她们一边跳嘴里一边嘟哝着属于阀门厂的儿歌:
  哆来米米来哆
  跨上幸福桥
  走在金光里……
  
  二
  
  阀门厂的大门和许许多多六十年代初期建造的工厂大门一样,均用腕粗的钢管焊接而成,高五米,门顶立有矛状利器,常人无法翻越,管间隔有拳头大小的缝隙,足以抵挡野狗的窜入。围墙高三米许,绵长蜿蜒,有闪亮的玻璃片在墙头眨眼。阀门厂犹如一座城池,有固若金汤坚守胜利成果的意味。
  艾集体在下午六点的夕阳里流出了阀门厂的大门,前一刻,大门里黑压压挤满了等待回家的工人,每个人的脸上沾染了金色的霞光和尘埃。他们像堵在阀门里的河流。艾集体深陷在河流之中,戴帽子的情状犹如从乡下水域漂浮来的一兜水葫芦。号角吹过,阀门洞开,河流涌出,一片嘈杂地漫上街巷的河床分流而去。此时,烟囱熄灭,归于平静。每天清晨,阀门厂的大门口汇聚了从大街小巷回流来的缕缕细流,他们欢腾地涌进闸门,生发出异样的响声,片刻,烟囱开始升腾出滚滚浓烟,阀门厂每个死寂的角落被人流冲刷,苏醒过来,开始新的一天的排泄。
  艾集体随着人流进入了属于他的屋檐,像回流积淀的沙粒,毫无声响,或许说沙粒的声响微不足道,艾集体深陷在一种巨大的噪声中。每个厂房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噪声,或尖利或沉闷或绵长,像约合的啸声,纷纷钻出一人高的气窗在阀门厂半空汇集纠结。艾集体熟悉这些声音,他在这些声音中的生活如鱼得水,是的,阀门厂的噪声在七十年代总是那么具有积极的向上的意味。
  艾集体是某种噪声的积极制造者。因为一顶与众不同的帽子,换上一件宽大蓝布工作服的艾集体显得格外醒目,这种醒目有别于墙头正中央悬挂的伟大领袖的画像。画像是固定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艾集体的醒目在于不停的游走,一种显得滑稽而快慢结合的游走,像鱼。又因为是循着某种线路,因此游走具有规律和形状(一半呈圆弧形),从这一点看,又像网中的蜘蛛。
  艾集体的圆形行走成就了艾集体。这种工作方式引领了阀门厂的生产潮流,一时在阀门厂蔚然成风。根据操纵设备的相关位置,派生出了诸如三角行走,D形行走法,曾经有人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创造出了五星行走工作法,但可想而知,这种方式常常因为顾此失彼而产生过高的废品率和严重的安全事故被有关部门严厉制止,昙花一现即寿终正寝。
  艾集体以主人翁的创新精神终日游走在几台设备之间,从省时和统筹安排来看,圆形因兼顾彼此成为最理想的图案。也有工友对此不屑,背后玩笑称之为“做大饼”,用脚在地上画大饼啊,称艾集体“做饼模范”。他们会在下班的时候这样问艾集体:
  “老艾,你今天有没有做到三百个大饼?你转了三百个圈子哟。”
  “老艾,你家的饼多得吃不完了吧?”
  “艾师傅你要是戴着眼罩就更像碾盘的老黄牛了。”
  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艾集体多半一笑而过。老黄牛的称谓对艾集体是一种褒奖。七十年代各条战线‘造牛风’盛行。无私奉献、草进奶出是高尚的精神写照,好像单单一句‘你是牛’就比请某人吃饭给他钱财更让他欢欣鼓舞信心百倍而肝脑涂地无怨无悔了。艾集体属于好牛的圈阵,扶犁即耕耘,入圈即刍草,甚至近乎于懦弱,略有逆来顺受的意味。
  牛自有牛的乐趣所在,艾集体莫不如此。许多人还记得那次艾集体的摔倒。经过是这样的:工友老万要钻孔,需要一根长柄钻头,他就去向艾集体打听,问艾有没有?能不能借用?艾集体正在忙碌,确切说正在一块铁板上钻孔。老万要借钻头,艾集体一般都会答应,这次艾集体显得有些迟疑。他看着老万,毫无反应。老万以为他没听见,就又说了一遍:“老艾,把你的加长钻头给我用用。”艾集体听清了,他抬头望着墙上的气窗,阳光正好从阀门厂的烟囱顶斜射下来,钻透尘埃和树叶。艾集体张着嘴看着铁窗上闪着亮熠光泽的钌钩,一副思考钻头下落的样子。后来,他打出一个喷嚏。
  他舒展手掌,比画着长度。他对老万说:“我的只有这么长。”
  老万说:“正好正好。我只要这么长就够了。”
  “你不是也有一根吗?”
  “我没有。”
  “你有,我见过的。你仔细想想。”
  老万想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这样一根钻头。
  艾集体突然笑了起来,他迸发的声音很大,甚至超过了机床的啸叫。许多忙碌的工友好奇地朝他这边张望,他们看到艾集体满脸堆笑,看到艾集体张着手掌在老万的裤裆里比划着,他们看到受到耍弄的老万作势要打艾集体,他们看到艾集体躲闪着,没留神脚下的木架,一个趔趄带倒了设备上的零件。零件下落掉到了艾集体的脚上。艾集体侧倒在一小片阳光下,头上的鸭舌帽掉出老远。
  
  蓝呢绒鸭舌帽是艾集体的标志。没有人晓得艾集体一年四季佩戴鸭舌帽的缘由,就像这帽子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成为脑门的一部分了。人们向来对身边先进人物的生活习惯是不便多问的,阀门厂培育了属于自己的先进人物,艾集体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河流中众多浪花里最洁净的一朵吧。
  几年以后,有人在属于艾集体的工具柜里清理出一张苟镇日报,报纸出版于两年之前,被收藏者精心保存。在英模版面里,人们看见了壮年期间的艾集体的照片(以及那顶帽子)和他生前的先进事迹。是的,艾集体已经死掉了,他死于一次颇为奇特的意外事故。
  
   艾集体同志先进事迹简介
  艾集体,男,一九三八年生,某省苟镇红旗阀门厂钻工,三次被评为省级劳模,被称为“铁人“式的工人。
  艾集体自参加工作以来,以“铁人”王进喜为榜样,二十年如一日坚持锻炼,练出了强健的体魄和毅力,年年超额完成生产任务。
  ……五十年代,他就成为了高产能手,生产虎将;六十年代,他主动要求一人包下一台机床、承担三人的工作量;七十年代以来,他同时开动两台或者三台机床,交叉作业,每天提着十八斤重的零件在机床间来回跑,冬天穿一件单衣还流汗,他八小时内争分夺秒拼命干,八小时以外自觉加班拖点干……
  七四年以前,他平均每天要上十小时班,七四年以后,他每天在工厂干活十二小时。为了突击进度,他经常一连几天几晚不下班。
  截至七五年,艾集体同志实现二十多项小改小革……每年加工三万多个零件,钻六十多万个孔,没有出过一个废品。
  艾集体是真正的“爱集体”。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工厂,献给了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他身上所体现的老黄牛精神将代代相传……
  
  我们不能怀疑报纸上证据确凿的英模事迹,属于艾集体的荣光将永远保持。我们唯有不断地涂抹金粉,使其荣光照耀后人。但是,报纸上忽略了一个小数据(这点瑕疵不足以影响先进性),这和有无废品无关:艾集体曾经出了一次很小的工伤事故,他的右脚脚趾被一块沉重的零件砸伤过。不过,他咬牙坚持到了下班,也没为此休息,保持了多年以来的劳动时间记录。
  且慢。还有。
  曾经有隐秘的流言传出:艾集体钻再多的孔都没用,他最想钻的一个孔不在六十万其间,不在铁板之上。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这暧昧的流言主要出自幸福桥交头接耳的街坊嘴里,他们在艾集体的灵柩前鬼鬼祟祟嘀嘀咕咕,评述着死者生前的点滴,犹如缅怀一头牛的功过。他们粗略、甚至一笔带过了牛的勤劳,口水主要滋润着它曾经偷食麦苗的坏举动上。集中在一起肆无忌惮交换飞短流长是邻里街坊热衷之事,挖掘隐秘充满乐趣,即便空穴来风子虚乌有。在他们嘴里,艾集体变成了一条狡黠的小鱼。湿滑的土鱼。善于伪装。见一点阳光就要躲匿,难见真实面目。他们时常抬眼假装看一下天空,天空洁净如洗,他们收回目光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地瞟一眼二楼的那扇窗户。窗户紧闭,窗帘蔽遮,毫无异常。
  
  这些流言丰富了一个人的历史,使其具有了立体的雏形。
  按照记载历史的官方理念,以上诸类坊间扯谈,充斥诋毁低俗之辞,不予采信。
  
  一九七五年五月,一个傍晚时分,阀门厂的劳模艾集体牵着儿子的手走下金色的幸福桥,步入牛尾巴街简陋的网格街面。艾集体松懈走姿,脚步蹒跚而滞重,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这引起了儿子艾红旗的注意。
  儿子说:“爸爸,你走路的样子怎么像胡司令?摇摇摆摆的。”
  老子说:“你不知道我的脚指头有多疼,走了一整天的路,皮都走掉了。”
  儿子眨巴眼睛说:“那我唱歌给你听,昨天你一听我唱歌就忘记疼了。”
  老子说你唱吧,声音大一点好听。
  儿子稚嫩的童声在街面响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飘扬。
  老子纠正说:“不对,是飘扬在胸前,不是在胸前飘扬。”
  儿子说:“我们都是这样唱的,在胸前飘扬。”
  老子说:“不一样不一样。”
  儿子说:“怎么不一样?”
  老子说:“你可以爱祖国,爱人民,可是祖国不知道有你这个小孩,你只能去爱,爱祖国和被祖国爱应该是不一样的,你懂不懂?”
  儿子说:“我不懂。”
  老子说:“我也搞不懂。不去管它,该我唱了。”
  老子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被狭窄的街道切割,灯的光线阻碍了艾集体的视线。此时,已经来到自家的门口,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收衣服的身影。艾集体清润了一下嗓子,忙不迭高声唱道: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的脸上放红光,咱们的汗水往下砸,为什么,为了球(并非别字)解放,为什么,为了球解放,诶嗨诶嗨,为了咱光棍汉彻底球解放。
  艾集体唱完的刹那,有趣地提了提裤裆。
  “死不要脸!”收衣服的女人笑骂道。砰地一声关上窗户。
  艾集体跺跺脚,说:“唱歌就是比吃药好,脚不疼了。”又招呼艾红旗说:“开门烧饭开门烧饭,吃饱了加班。”
  
  临出门的时候,艾集体又交代儿子一句:“门要关好,窗户也最好关好,你应该知道街上老鼠太多。”
  艾红旗在厨房里说:“明天我就来收拾家里的那只大老鼠。我想出一个好主意。”
  艾集体摸了摸胸前的两个口袋,欲言又止。艾红旗正好出来看见父亲的举动,他说:“爸爸,你是不是腰疼?你把膏药拿出来,我帮你贴。”
  艾集体看见了艾红旗嘴角的几颗米粒,顿时发起火来:“擦掉擦掉,赶快擦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完饭要检查一下嘴巴,不要把米留在脸上。”
  艾集体推门出来,看了一眼天空。繁星点点,像老天不灭的麻子。
  “米粒,米粒也会要人的命。”他最后这么警告艾红旗。
  艾红旗突然在艾集体的背后说:“是一样的,一点也没有区别啊。”
  艾集体狐疑说:“你说什么?”
  艾红旗捏着米粒黏在自己脸上说:“米饭在我脸上,我脸上有米饭,是不是都是一个意思,为什么不一样呢?”
  艾集体大手一拂,似乎要挥舞掉艾红旗脑中的执拗:“拿掉拿掉。我不管一样不一样,我问你,你的耳朵呢?就是养条狗也记住我的话了。小赤佬。”
  艾集体灰暗的身影走上幸福桥,同时也走在了辛酸的记忆里。都是米粒惹的祸。
  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艾集体被人叫上了一辆吉普车。门外的敲门声轻巧怪异,并非来自熟悉的手指。艾集体在厨房里收藏一切端倪。门开处,两个红袖章肃然而立,“艾集体,马上跟我们去开会。”“开什么会?”“我怎么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内容保密。”幼小的艾红旗在屋里叫唤他。陶桂兰到服务社领布票去了。他在门口对艾红旗说:“红旗乖,妈妈回来告诉妈妈,爸爸到厂里加班去了。不哭不哭,妈妈给你抱洋娃娃去了。”说罢,舍了屋门。汽车驶上幸福桥,同时也驶进了冬天的萧瑟里。艾集体并没有来到工房,而是被带进了食堂的一间仓库。仓库大门上赫然写着一幅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协从无罪,恶首必惩。艾集体背心一凉:白虎堂。阀门厂的白虎堂。大号白炽灯摇曳。屋里早有几人正襟危坐。
  艾集体坐在一把椅子上,接受了灯的照耀和莫名的审问。
  问:“艾集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请你到这里?我们不会随便叫一个人来这里,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组织?”
  问话人摸了一下下巴。
  答:“没有没有。我对组织是坦诚的,对党对人民都是衷心热爱的。上班下班从来没有迟到过,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牢骚话。上次闹……”
  问:“好了。我们知道你是老实人。面对老实人,我们采取的是同志间和风细雨的方式,看你能不能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配合组织把问题搞清楚。”
  答:“我真的没有什么要交代的。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啊,我是清白的。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们看……”
  问:“好了好了。看来不提醒你一下是不行了。请你摸一下脸,右边。我问你,你脸上是什么?对,是什么?米饭?对啊,现在大街上连老鼠都被吃光了,你怎么还有米饭吃?你看,问题是不是出来了?”
  ……
  问:“大门上的字你应该是看见了。我们抱着挽救一个好同志的良好愿望请你来,意义是再明显不过了。全厂的职工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家为什么天天吃米饭?想好了没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没想好也没关系,我们给你一次回家思考的时间,好好想。你想,明天你的工友看不到你上班会怎么想?他们知道你被专政了又会怎么想?组织充分考虑了你的情况,给你一次主动说出来的机会,你怎么能辜负呢?”
  ……
  问:“你看你,你不要害怕嘛。组织只是问问你情况,讲清楚就行,你小便失禁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做贼心虚?当然,组织更愿意相信你的根子是好的,还没有腐烂掉,还有救。”
  ……
  问:“说出来吧!说出来才能让组织相信你的良心。斗私批修运动考验每一个人的阶级良心。”
  艾集体心事重重走出仓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阴冷的冬天的风在树梢横行,像伥鬼的啸叫。脚下的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满怀心事者的窃窃私语。厚重的阀门厂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尖利的关合声,他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门的阴影中,几束钢矛的倒影齐刷刷地朝他射来。他颤簌不已逃也似的去了。
  幸福桥上站着一个女人。
  他认出了这个人。
  他绝望地说:“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来送顶帽子给你,天冷了。红旗说你加班去了,厂里哪来的活干?”
  他抢过帽子重重地丢在地上:“帽子!谁要你的帽子!你已经给了我一顶了,你没有看见吗?盗窃的帽子啊。”
  他掩面抽咽起来。
  她的语调变得慌乱起来:“你说了?你为什么要说?你怎么能说啊,你会害了我们一家。”
  “米饭”。他说:“人人都看见我脸上的米饭了。我怎么就忘记洗把脸呢?我要是照照镜子也好,或者,或者也去捉了老鼠来吃。”
  
  三
  
  一天,一个扎着头巾的乡下婆子在苟镇汽车站大门口放声大哭。哭声响亮,覆盖了檐角下几窝麻雀的吵闹。路过的许多矮小的苟镇居民都看到了这个哭泣婆子的一张大嘴。没有一颗牙装点她褐色的牙龈。婆子坐在台阶上,手挽一个鼓囊囊的包袱。苟镇下午四点钟的太阳像焦黄的大饼在红旗阀门厂高耸的烟囱顶上璀璨,把金色的光芒贴印在黑黝的苟水河里。河水亮了起来。不远处的幸福桥掩映在迷幻的金色光晕里,孩子们戴着红领巾从桥面上飞速而过,欢快如百灵。有儿歌隐约传来:
   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
  
   在您的阳光下幸福的开放
   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
   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
  阳光也贴印在乡下婆子泪迹陆离的砂纸脸上。
  婆子的哭声和飞溅的眼泪引起了素具古道热肠美德的苟镇人的关注。一个穿蓝布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停下自行车,率先开始了耐心的询问。
  “大娘,你别哭了。有什么麻烦事给我们说叨说叨。”
  婆子的哭声戛然而止,似乎等待这样的问询已经很久了。她扯下头上的毛巾,打扫起满脸的狼藉来。
  “我的命苦啊!”婆子转动着潮红的眼珠,打量着眼前的询问者。这男人似乎急着赶路,饭也没来得及吃,自行车行李架上夹着一个保温桶,这自然引发了婆子的表演欲。
  “我的命真是苦啊。”婆子挥舞着手臂说道,“我的儿子把我赶出来了,我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你不知道我儿子那个畜生有多凶狠,为了不让我吃他的饭,他拿榔头敲掉了我的牙齿,你们看看,一颗牙齿也不剩了,还有你们想不到的,前年闹饥荒,连老鼠崽子都被人吃光了,一天夜里,我那儿子突然叫我洗澡,我饿得上气不接下气,哪有力气动弹啊。半夜,有人脱我的裤子,还拿水洗我的大腿,迷迷糊糊中就听有人说‘娘,你行行好,让我咬一口吧,我饿得实在不行了’。我还没想明白是咋回事,大腿上就钻心地疼起来。是的,我那畜生儿子是野狗变的,他要吃他老娘腿上的肉。我一骨碌站起来,倒把他吓倒在地。我拼命地跑啊跑啊,不知不觉就跑到你们这里来了。”
  有人不解地问:“你从前年一直跑到现在?”
  婆子翻着眼珠说:“前年出了门一直流浪到这里,不敢回去了。”
  还有人说:“你是哪里人?几时闹的饥荒?现在社会主义事业蒸蒸日上,哪里有饥荒闹?”
  婆子一摆手说:“扯这些干啥?我一个外乡孤老婆子,你们更应该帮衬。”
  又有人脸露疑虑说:“人吃人?不信,又不是旧社会。”
  这婆子竟不接话,对着那个中年男人说:“同志,你能不能帮帮我?给我一点粮票,让我吃点米饭。”
  那中年男子还在想腿上的肉,他问婆子:“肉呢?被咬下来了?”
  婆子说:“哎哟,饿死我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有没有东西给我吃点?我吃了东西再好好说给你们听。有粮票也行。”
  中年男子说:“我没有粮票,厂里已经好久没有发粮票了。”
  婆子指着自行车的行李架说,饭,你给我吃一口,就一口。
  那男子犹豫了片刻,便打开保温桶,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馒头,掰了一半,半个放回,半个递给婆子说:“就半个。这不是我的,是给厂里加班的带的。”
  婆子用心接过,并不往嘴里送,而是抖出一块皱巴的手帕包裹,揣入怀里。立起身就要走。那男人拦住说:“别走,你还没说完呢,肉呢,咬下来了吗?”
  婆子一伸手说:“半个馒头只能听一半,要不,那半个也给我。”
  围观众人一番哄笑。那男子自知上当,摇摇头径自推车出了人群。婆子挽着包袱,逶迤地上了幸福桥。至桥中央,捉住一根桥栏柱,像捉住一个人的脚,紧紧不松手。婆子复又泪如雨下,拍打桥栏痛哭道:“我的苦命的女啊,又受了什么委屈,半夜来问我讨米?折杀我这个孤苦婆子……”
  一边哭一边解开包袱,取出几张金黄的包谷饼,撕碎了朝河里丢去。
  有好事者一旁目击一切,遂好奇探问究竟。这婆子一边嗤嗤抽泣,一边道出原委。原来十多年前,这婆子的女儿在这桥上寻了断见,前日夜里竟然湿淋淋入了婆子的梦境,哭喊不止。头发上还淌着水滴。婆子上前要牵手,却是看得到摸不着。一番拂弄,婆子手里竟握有琐碎之物,展开一看,是一把湿漉漉的米粒。婆子急急说:“我儿,你咋抓着一把米呢?”女的嘴里发出咕咕声响,随即吐出一口浑水来。女说:“妈呀,我肚子好饿。”婆子说:“你不是有米吗?”女答:“生米怎么吃啊?”又说:“已经十几年没有吃过熟饭了,今天偷偷过了界桥,循到了苟水的流迹,漂了好些天,却认不得出水的入口。眼看界桥关闭在即,吃顿熟米的愿望又要轮空,不免心急如焚。那年投水的河泥里白米还在,就匆匆抓了一把。哪曾想,迷了冥界的路,正急得大哭。”婆子泪下说:“我可怜的儿啊,妈就去弄饭来吃。”话音一落,女竟破涕为笑,咂嘴说河面上倒影的太阳颇似生前最爱吃的大饼。婆子更加明白话意,卷袖要去张罗。女竟挥了挥手,眨眼不见踪影了。婆子一觉醒来,脸畔沾湿一片。忙起身,手里竟也握着一把米。
  众人纷纷指责婆子假话连篇,说托梦不论,这手心里的一把米就是宣扬迷信的把柄。
  婆子自觉言过,辩解说:“原来是床边就是米袋,夜里辗转间哪想手会伸入米袋,因此才有这离奇一梦。”
  众人嘲笑一番。有知晓旧事者问婆子:“周桂兰是你什么人?”
  婆子怅然说:“就是我那苦命的女儿。”
  人释然说:“原来你是阀门厂艾集体的丈母。”
  婆子说:“是的是的,我正要去看我的孙儿呢。”
  围观者多半歔欷,交头接耳传说那次事变。
  后来,这婆子结束了桥上的悲悲戚戚,收了包袱,摸出怀里的馒头,咂磨着老嘴闻闻,又辨了方向,就往牛尾巴街去。这婆子东张西望,似乎走在记忆里。此时,不远处阀门厂的烟囱像一个自动的制饼机的出口,一串圆形的大饼喷薄而出,间隔有致,甚至有几块被谁偷食的大嘴咬去一角,残缺地飘飞于天际。婆子看得痴了,竟咂嘴打出饱嗝来。她在临街一扇斑驳的门前站住,端详着。门两边的对联早已褪尽墨色,呈现伤逝。一架木马被一条铁链锁在窗下,朝婆子眨巴着一只眼。
  婆子驻足片刻遂上前拍门,屋门开处,一个半大的男孩伸出头来,奇怪地打量着婆子。这婆子不由分说伸手一把捏住孩子的脸蛋,不轻不重地扯了几下,一腔责怪口气:“小兔崽子,连我都不认得了?你好好看看,我是哪个?”
  男孩恍悟说:“哎呀,外婆?你怎么来啦?”
  婆子擤一把鼻涕甩到墙角,弯腰将余韵在裤腿一抹,说:“来吃饭啰,有没有红烧肉给外婆吃?”
  男孩说:“你带了肉票没有?买肉要肉票的。”
  婆子说:“外婆带了一身的肉来,你想吃哪块?”
  男孩哈哈地笑出声来。
  婆子也乐了,径自朝屋里迈步,一眼就瞥见正墙上一张含笑的相片,顿时悲中心起,一改颜面,哽咽道:“傻女,听到妈的话好笑了,是不?你要是活着,妈天天讲笑话你听。”回头对男孩说:“红旗,你妈妈走了十年了,今天是她的忌日呢。知道不?”
  这男孩正是艾红旗。
  一老一少在屋里问答。这婆子也不闲着,前屋后房的揭锅掀被,又提着扫帚在床下拨弄,并无发觉异样。
  艾红旗就问:“外婆你又在找什么?”
  婆子盯着艾红旗说:“红旗,你是个乖孩子,你告诉外婆,有没有秘密瞒着我,没跟我说?”
  艾红旗说:“什么秘密?”
  婆子启发说:“你好好想一下,家里来过什么人?有没有女人来找你爸爸?”
  艾红旗说:“我家只有母老鼠来。是楼上的贺阿姨这么说的。她说我爸爸是公老鼠,只有母老鼠才会看上我爸爸。”
  艾红旗又说:“我晓得你找什么?是不是红衣服、红拖鞋?怎么可能有女人的东西呢?家里根本就没有女人嘛,谁会把衣服拖鞋丢在我家?”
  婆子说:“会不会被你爸爸藏起来,你爸爸这个人心很细。”
  艾红旗说:“你看看墙壁上的奖状就知道我爸爸这个人了。他天天在工厂加班,马列你知不知道?我想你不知道。乡下没有马列。”
  婆子笑说:“没有好没有好。他要是动了坏心思,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拼了老命,旧账新账一起算。”
  
  
  祖孙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门外一阵车链条声响起,旋即,一个男人的声音洪钟似的传来:“红旗红旗,出来把你爸爸扶进去。”
  艾红旗应声而出,见艾集体正从一辆自行车的货架上跳下,脸露愧色。边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并不下车,只用脚尖点地,急言急语招呼艾红旗说:“你爸爸发烧了,扶他进去睡觉。弄点开水他喝。”又扭头责怪艾集体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敢再回厂里干活,我就扣你的奖金!你不要命啦?”
  艾集体嗫嚅说:“厂里忙厂里忙,我怎么好意思在家休息呢?我是劳模啊。”
  中年男人说:“不是不让你工作,你是病了,病了就要好好休息,病好了,我让你天天加班,你愿意不愿意?”
  艾集体连连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中年男人这才发现门边站着的婆子,努努嘴示意艾集体。艾集体也看见了,叫一声妈,随即回复中年男人说,苗主任,这是红旗的外婆。婆子搓着手,哎哎地朝中年人笑着。苗主任调转车头,交代婆子说:“大娘,替我看好你的女婿,发着高烧还不肯休息,第一次我给他写了请假条儿,他转了一圈偷偷地又回到岗位上,第二次我把他赶出工厂大门,他倒好头上扎着毛巾又回来了。他以为我认不出了。这次我亲自送他回来,你可要看住他喏,否则别怪我扣他奖金。快快,扶他进去休息。病好了,再去上班。”
  婆子诺诺扶住艾集体。艾集体张着嘴挥挥手,和苗主任作别。艾红旗小手碰触父亲额头,旋即弹开,嘴里说:“哎哟,烫手。”艾集体说:“没事。出身汗就好了。”婆子一边哀叹道:“造孽啊,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呢?老大不小的人了,一点不会照应自己。”
  三人进屋。婆子掩上房门,将夕阳的光芒关在屋外。就听艾集体哎哟一声说:“我的帽子,忘记戴回来了。”
  喝了开水,艾集体自去休息,婆子在灶间侍弄夜饭,一阵盆碗叮咚。街面上逐渐热闹起来,下班的人潮涌来,纷乱的脚步声击响临街的玻璃窗子,杂乱的人影在窗前摇曳,击碎光影,婆子隔窗而望,被这黑暗人流的汹汹来势吸引,竟看得有些痴迷了,竟没有听见有人在敲门。
  艾红旗打开门来,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光与影活动起来。一个高高长长的女人笑盈盈地走进屋来,手里拿着一顶帽子。熟悉的帽子。女人短发,圆脸,巧目四盼。艾红旗叫了一声“贺阿姨”。女人眨巴着眼睛说:“你爸爸呢?他吃药了没有?是不是睡在床上?有没有出身汗?”艾红旗一一对答。就听艾集体的声音在里间说道:“贺阿姨吧?我不要紧,有点伤风,出出汗就没事了,谢谢你啊,还专门来看我。”话音一落,就有挪步的声音响起。贺阿姨呸了一声说:“谁喜欢来看你?”语气严正,脸上的笑依旧。见艾集体掀帘而出,赶忙说道:“要死啊,还起来,快去躺下。”说着上前将手里的帽子扣在艾集体的头上,嘴里不依不饶说:“你脑子有毛病吧?发高烧了还要马列,你是真马列还是假马列?你要是马列过去了,见到真正的马列老祖宗,估计人家也要笑你傻,人家什么时候写了‘生病也不得放弃马列’啦?”
  艾集体足足比贺阿姨矮了一个头。他抬着下巴张着嘴看着贺阿姨,脸上扬着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说:“觉悟,你的觉悟丢到哪里去了?并不要贺阿姨回答,又回头对艾红旗说,一看到贺阿姨,我的病就好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你去搬个凳子来,让贺阿姨坐。”贺阿姨转了一下眼珠,正好看见灶间婆子的一双探研的眼,立马收住脸上的随意,轻咳了两声,招呼艾红旗说:“红旗,是谁在烧饭啊?”
  “我外婆来了。”
  贺阿姨朝婆子点点头算是礼貌,脸上流动的线条凝固了。屋里的光线知趣地退缩了许多。贺阿姨说:“我在路上碰到苗主任,他本来要给你还帽子的,正巧遇到我,就托我带给你,他嘱咐你好好休息,不要操心厂里的工作。”
  说完,转过身子,又朝婆子露齿一笑,告辞出去了。
  一看到你,我的病就好了。婆子想着这句话,脚下一用力,将煤炉的圆形门封踢得叽叽嘎嘎的怪叫起来,滚出老远去。
  
  四
  
  艾红旗坐在门槛上说:“我有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刘小月坐在木马上,转动着眼珠。这时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牛尾巴街沉入浓密云层投射下的阴霾里。霞光远遁而去,属于牛尾巴街道的麻雀们结束了玩耍,早早地挤在檐下的瓦楞间吵闹着。
  刘小月收回目光,看着艾红旗,扑哧笑出声来。
  艾红旗说:“小月,你笑什么?”
  刘小月笑脸依旧:“你下巴上是什么?是不是一颗米?你留着晚上吃的啊?”
  艾红旗抹抹脸说:“我家的镜子坏掉了。”
  刘小月说:“你爸爸也喜欢在脸上留米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艾红旗说:“我是老鼠,你就算狐狸精,会转眼珠的狐狸精。”
  刘小月眉头微蹙说:“你讨厌,不和你玩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却将一抹血红残留在木马上。
  随后发生的一幕颇具喜剧性。艾红旗一眼瞥见了那抹血红,惊叫道:“哎呀,血,木马出血啦。”
  刘小月顿脚说:“讨厌,你诈唬什么呀。”这一跺不要紧,一绺红线加速沿大腿钻出了裙外,一头溜进了脚底。分外醒目。
  “哎呀,是你的肚子破了。”艾红旗说:“快捂住不要动,我去医务室。”说毕,跑上幸福桥,一边跑一边对陆续走来的下班人群嚷道:“不好啦,快救救刘小月,她的肚皮破了,血要流光啦。”
  后来,逐渐明白事理的艾红旗回到家里。艾集体正在吃泡饭,一见艾红旗,一口饭就喷出来。戴一顶蓝呢绒鸭舌帽的忧郁男人艾集体笑得十分夸张,甚至比哭还难看。他弯腰笑,仰天笑,把眼泪都笑到地上去了。
  艾红旗靠在门上,被父亲的快乐感染,他上前追打着艾集体的屁股,说:“你还笑你还笑!”
  艾集体躲闪着说:“你管天管地,居然还管到女同学的月经上去了。”
  艾集体还说:“这么小的年纪,也学会先向组织汇报情况了,哈哈哈。”
  艾红旗学着父亲的腔调说:“是被血吓的,我没有经过血与火的考验,关键时刻,只有向组织汇报。我没做错吧?”
  
  许多年以后,艾红旗和刘小月双双进入阀门厂的大门,成为穿着蓝衣满身油腻的主人翁。众所周知,艾红旗成了孤儿,而刘小月一家因了“钌钩事件”的突发黯然搬离了住所。显然,居所的远近和迷漫在牛尾巴街上流言堆砌的阴霾,影响了孩子的友谊。艾红旗和刘小月变得异常生疏起来。不管是在学校的操场,还是在夕阳下的幸福桥上,两人相逢均各自低下头擦肩而过,陌生像秋风下的落叶,在暗角越堆越厚。但是,有过一次例外。一天,刘小月拎着竹篮走进了牛尾巴街。小雨蒙蒙,街面反射着天空灰暗的光线。当小月走到那段熟悉的场景时,她停下了脚步,本来她可以像以往一样选择快速地走过去,可是这次她却让自己停了下来。一件物什磁石般吸引了她。木马。复活的木马。孤零零的木马。眨着眼睛的木马。小雨迷蒙,檐下雨点叮咚,木马因而显得更加孤独和寥落。
  刘小月的心就这样被碰触了。围绕木马的所有记忆像琼花在脑海的底部开放。美丽而鲜艳。
  她迈动脚步,不是离去,而是走近。
  艾红旗从门里走了出来,他的头上居然戴着一顶鸭舌帽。蓝呢绒鸭舌帽。不合时宜而显得滑稽。小月禁不住啊的惊叫一声。叫声突兀,引来了艾红旗的视线,他看到了小月,有些意外。你来干吗?他注意到小月的目光,于是明白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家里灰尘多,帽子可以挡灰。它不能骑了,要散架了。我来修一修,陈大庆的弟弟想要。”
  “哦。吓我一跳。”刘小月说:“能不能让我骑一下?”
  
  艾红旗说:“你多大啦?人家会笑话你的。”
  刘小月说:“小气鬼。”
  艾红旗一摊手说:“骑吧骑吧,散架了拉倒,我也不要修了。”
  刘小月放下竹篮,一抬步骑在了木马上。木马沉闷地发出吱扭的声响。
  这一长一短的吱扭声,像极了牵引时光的针线,穿梭间,将一帧帧散落的记忆画布重新装订。当然,一种类似生疏后渐近还远的尴尬像薄薄的雾霭一样笼罩在懵懂少年间。
  艾红旗急于要打破这种尴尬。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自己不是很想说点什么吗?特别是面对小月。他寻找着话题。他看到了竹篮。
  “篮子里是什么?”艾红旗问:“是不是托儿所的肉包子?”
  “你猜。”
  “肯定是肉包子。拿毛巾包着,是怕被人家看见。”
  “狗鼻子,你。”
  “给不给我吃?我肚子正好饿了。”
  “不给你吃。我和我妈妈的晚饭。”
  艾红旗并不是真正想吃。他只想用这样的对话方式稀释彼此间的冷场。你不知道在艾集体死后艾红旗经历了怎样的生活,这个敏感少年的心里历程又是怎样?他的嘴角开始生长出浓密的雏形胡须啦,喉结也高耸起来啦,他说话的腔调也越来越像死鬼艾集体啦。
  他瓮声瓮气说:“两个,我就吃两个。”
  “冷了冷了,包子要吃热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有两个热包子。”
  “我哪来的热包子?不信,你自己摸一下,都是冷的。”
  “是热的是热的,你的两个包子是热的。”艾红旗从门槛上站起来,一下子躲在门后朝刘小月调皮地眨着眼睛。
  刘小月顿时明白了艾红旗话意。红霞飞上了脸颊。
  “讨厌讨厌讨厌,臭流氓。”她溜下木马,挥舞着双手朝艾红旗追打而去。
  一年冬天,刘小月出嫁了。她快速地把自己“葬送”在了简陋的单身宿舍里,就像草草地浅埋了自己的一生的幸福。新郎是阀门厂的残疾军人陈大庆。
  那天,艾红旗戴着父亲的那顶鸭舌帽神情黯然地跟随着迎亲的队伍。几杯酒下肚以后,他对新郎陈大庆说:“你个狗日的有福气,刘小月的两个肉包子被你吃到了。”
  
  多年前,艾红旗的秘密叙述如下:
  一天半夜,敏感少年艾红旗突然睁开眼睛,他梦见自己踩着高跷在幸福桥上撒尿,尿水在半空如雨泼散,激怒了行人。许多人摸着后脖子仰天大骂肇事者。艾红旗低头看见无数人的脸,无数人仰面看见艾红旗的屁股。这其中包括艾集体。艾集体将鸭舌帽反置,不知是避是纳,嘴里警告说:“小兔崽子,不得撒野,快点收了家伙,小心组织剪掉你的家伙。”言毕,果然见阀门厂大门口钻出几个手持大剪刀的护厂队员,吆喝而来。一个女人端着厚底玻璃瓶跟在后面,嘴里叫嚷道:“不要便宜这小子,我等了好多年,就等着拿他的东西泡酒。”
  艾红旗收了短枪就跑,不想竟迈不开半步,一个趔趄栽倒。顿时醒来。尿脬鼓胀,却是被憋醒的。艾集体并不在床侧,加班仍未归来。柜上的闹钟滴答有声。有路灯微弱的光线从窗棂透过,在屋顶呈现迷离的光影。
  艾红旗从床底拖出尿盂,惺忪睡眼解了小便,复又仰卧在床。屋顶光影突然暗了一下,有黑影在窗外飘过。艾红旗站在窗前向外窥视,街面像一兜空网,毫无所获。空寂。他听到有窸窣的声响从头顶的那根落水管上传来,与此同时,他看见一只老鼠漂浮在他设置机关的水缸里,鼠眼发出绝望的光。
  
  “是猫。”艾集体在清晨对叙述者说,“贺阿姨家的黑猫,好几次,我都看见它在水管子上捉老鼠。”
  “不是猫。”艾红旗刷牙的手停在嘴角,“猫走路没有声音的,再说,猫只会爬树,怎么会爬光溜溜的水管子呢?”
  “你晓得猫的心思?”艾集体站在门口,同时也沐浴在霞光里。六月的清晨,艾集体陷入忧郁之中,他摸了摸帽檐后,对艾红旗说:“你说我还要不要戴帽子?天开始热了。”
  艾红旗说:“谁晓得你的心思。”
  半空中有了响动。艾集体抬眼看见了贺细妹,他对探出身子晾衣服的贺阿姨说:“贺阿姨,你家的猫晚上最好关起来,闹得我家红旗睡不好觉。”
  贺阿姨转了一下眼珠,白了艾集体一眼:“哪里是我家小黑?鬼晓得是哪来的野猫子!”
  “鬼。”艾集体吓唬说,“是鬼。修建幸福桥的时候,从河里捞出过人骨头的。”
  
  又一夜,艾红旗被水缸里的挣扎声吵醒。月儿清亮,光如纱。少年独自在家,艾集体到阀门厂的厂房里马列去了。老鼠沿着窗台上一块搁着的木板上了缸沿,一根竹棍横亘在水缸上,浓郁的猪油的香味从竹竿上飘来,不可抗拒的引诱着鬼祟者。鼠上了竹竿,猪油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鼠爪开始黏稠继而湿滑起来,鼠踉跄着。很快,竹竿背叛了鼠爪,拒绝攀附,甚至打了一个滚。鼠尖叫一声跌入缸底,水的巨口吞没了它。
  等待它的还有力竭之后的漂浮。
  艾红旗伏在缸沿上打量着落水者的挣扎。他甚至听到了水声里夹杂的绝望的叹气声。他用一柄火钳拨弄着幼小的溺水者,溺水者像一枚沉重的汤圆,逐渐变得浮肿起来。水中的那抹月光碎了,凌乱的像破碎的白磁盘子。
  艾红旗等待着缸底的寂静。他翻了一个身,面朝透着微弱光影的玻璃窗。
  很快,一种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传来。
  一个黑影在窗外一晃,可疑地跌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并不是黑暗中的黑猫。
  而是一顶帽子——蓝呢绒鸭舌帽。
  
  水面安静下来。月亮倒影在缸底,惨白,犹如一块饼。
  
  五
  
  许多年以前,红旗阀门厂女工周桂兰失魂落魄地从乡下赶回。那是个黄昏时分,幸福桥下,几个跳猴皮筋的孩子起先并没有注意这个女人,她匆忙而过,甚至滑稽地跳过了孩子们膝间的皮筋,一只鞋落在了地上。
  “阿姨,阿姨,你的鞋掉了。”
  周桂兰停下匆匆的步履,她的目光空濛一片。她说:“不是我的鞋,我的鞋在我脚上。”
  低头一看,果然少了一只,周桂兰脱掉另一只,又说:“布鞋,我的是布鞋,皮鞋不是我的,我不配穿皮鞋。”
  说完,调转头快速地走掉了。
  孩子们事后回忆说:“当时我们都以为红旗的妈妈脑子出问题了。脚上明明是皮鞋,怎么会是布鞋呢?我们把鞋子放在桥墩上,等她来拿回去。”
  周桂兰在家门口停下了。她听到楼上贺阿姨半掩的门里传来儿子稚嫩的歌谣声:“大皮球,圆又圆,阿姨带我去公园,我不哭,我不闹,阿姨夸我是好宝宝。”
  周桂兰含着眼泪走掉了。她不小心踢到了楼道里的铁皮撮箕。当她再次走上幸福桥时,她碰到了从后追上来的贺细妹。她对贺细妹说:“小贺,谢谢你啊,红旗在你们家我就放心了,你帮我再带一会,我去去就回。”
  贺细妹警觉说:“厂里到处在找你,你又要去哪里?”
  周桂兰黯然说:“我去找他们,我去把事情讲清楚,他们错怪红旗的爸爸了。”
  周桂兰急匆匆地背影消失在阀门厂的大门里,门吞噬了这个女人。后来她出现在那些红袖章的面前,她对他们说:“你们不要难为艾集体了,让他去力争上游吧。你们问我一个人好了,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周桂兰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发出昏暗光线的白灯泡说:“去年,去年我抱着小孩去看我妈,就是贺庄的郭百花。城里实在找不到吃的了,我就去农村看看......树都没有了皮,孩子们在刨草根......我妈不在家,她去村里开会了,她是妇女主任。是,我说,在屋里我就闻到了米的味道,那是村里的稻种,就堆放在我家的厢房里,全村就我家的房子好,土改分的。半夜里,我实在忍不住,就偷偷在芦席上挖了一个洞,弄了两碗米,偷,是偷。那个洞被我用磨盘盖住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孩子回了家。我们一家饱饱地吃了一顿米饭,艾集体也吃了,吃完了,他就去厂里加班了。没问,他是什么也没问。”
  
  “不是,是他瞎说,全是我干的,和我妈没关系,我妈是村里干部,是党员,觉悟肯定有的,你们不要去批斗她,她的门牙已经被村里人打掉了,你们行行好。艾集体是模范,他平时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哪有偷的胆量?后来的几袋米也是我扛回来的,是半夜扛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没有人接应。你们把我关起来吧,我是坏分子,挖社会主义墙角,偷社会主义大米,你们再不抓我,我就去厂里破坏,搞更大的破坏。”
  “请组织相信我,我坦白,争取组织宽大处理。怎么会是团伙盗窃呢?不是不是,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要怎么样才相信我说的呢……我跪下求你们……”
  “一粒米。这个憨男人吃了米饭,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嘴巴,巴掌抹抹也可以嘛,这下把我揭发出来了,把隐藏多年的坏分子揭发出来了。我替他高兴,他又立新功了。
  “我有罪。我是罪人。我愧对组织,愧对人民,愧对祖国一片大好形势。我没脸活了。”
  
  那天夜里,她被准许回家拿替换衣服,她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艾集体加班回家,看到家里灯火通明。是贺细妹在他家。红旗和小月并头睡在床上。贺细妹责怪说:“你家周桂兰到哪里去了?红旗吵着要妈妈,她说去厂里讲情况。”
  艾集体叹了一口气就出了门。他到厂门口对值班民兵说:“你们看见我老婆没有?周桂兰,翻砂车间的周桂兰。”
  民兵说:“周桂兰?是犯错误的周桂兰吧。看见了,看见了,她出门了,我看到她出门的,她走上幸福桥回家去啦。”
  艾集体站在幸福桥上高声叫喊道:“周桂兰,周桂兰——”
  无人回应。
  艾集体站在牛尾巴街口高声叫喊道:“红旗妈,周桂兰——,红旗妈——”
  还是无人回应。
  艾集体回到家里,对贺细妹说:“不知道她死到哪里去了。她早晚会回来的。”
  正说着话,门突然吱嘎一响开了,好像被人推开了一样,可是门外的黑暗里并没有走出周桂兰。艾集体走到门口,四下张望,桂兰,是不是你?并不见人影。红旗在床上哭喊起来,叫着妈妈。艾集体一把抱起,没好气地说:“妈妈妈妈,要什么妈妈!”说着就把红旗丢在门口的黑暗里,说:“你去找妈妈吧,去吧去吧。”受惊的红旗泪眼汪汪地跑回屋里的灯光里,抱住艾集体的大腿。
  贺细妹抱过红旗和小月,说:“我带孩子上楼了。你再去找找,她千万不要想不开……”
  周桂兰真的不见了。
  第二天中午,一个男人跑到艾集体的家门口,对失魂落魄的寻找者说,他凌晨下班路过幸福桥的时候,听到不远处的什么地方‘轰隆’响了一下。当时刮着风,风把街道墙壁上的标语吹得哗啦哗啦响,人的耳朵里都是这种哗啦声。他以为是风把谁家的窗台上的东西刮下来了。比如花盆。这个人是阀门厂值夜班的锅炉工老房。你不能相信锅炉工的耳朵,他们的耳边总是冒出扑哧哧的炉气声。老房说:“我冷的卵泡都要缩掉了,哪里有心思管是谁家的东西掉下来?掉下个大姑娘嘛,我保管会看一眼。”
  艾集体背着孩子去了长途车站。一个民警告诉他,昨天半夜是有个女人一直在大门口转悠,民警上前询问过,她嘴里老是嘀咕一句话,好像是说,“你们怎么才会相信我”,是的,是这句话,一直啰里啰唆重复着。民警去倒开水回来,这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好像是一件灰色的工作服,眼睛大大的,嘴角上有一颗痣。对了,还有一粒米,一白一黑,很明显。是米,米我是认识的,民警说,现在有谁会不认识米呢(她怎么还有米饭吃)?
  中午的时候,有人给艾集体送来一顶帽子。蓝呢绒鸭舌帽。那个人说是在沿河的楼梯角落里捡到的,不像是谁丢掉的,谁会在冬天丢一顶崭新的帽子呢?倒像是谁垫在石阶上用来坐的。艾集体把帽子紧紧地抓在手里,就像抓住一个人的衣角。喉头一阵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在冰冻的街面上。
  “桂兰——”他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四天以后。挖河泥的船工在松江桥下捞上来一个黑色的上海牌旅行包,包里是满满的一袋米。这不得了,分明隐藏着与周桂兰失踪事件的某种联系。果然,那天夜里,在十多杆篙钩的拉扯下,周桂兰从水底里冒了出来,她好像极不情愿被人打搅一样,拼命挣脱,有一次甚至撕坏了自己的衣服得以重新沉入河底。“你死了还犟”。船工气愤不过。打捞周桂兰他们获得了一顿白米饭的酬劳。他们急于上桌吃饭。他们用尽全身气力,用竹篙死死地戳住周桂兰。岸上站满了围观的人,心急的人纷纷高声指责船工的笨拙,他们甚至嘲笑说,这些乡巴佬,连个死人都弄不上来,他们就会捞粪坑里的大便。
  抱孩子的女人从家里拿出了矮凳。她们坐在河岸上的样子就像观赏一场露天电影。怀里的孩子哭了,她们颠动着膝盖说,囡囡乖,不要急,马上出来了。
  马上出来了。
  河面上光影破碎。十几把竹篙捣乱了河的平静。河面上飘荡着陈旧的、腐烂的气息。
  岸上停止了喧嚣。周桂兰寡不敌众,终于出水了。
  月光下,她脸色铁青,像一块坚硬的铁板。她的嘴唇被竹篙捅坏了,露出了牙齿。白牙。电筒光的照耀下,像对着人嗤笑。
  看来,周桂兰并没有畏罪潜逃,而是自感罪孽深重,自决于人民了。
  她胆子不小。流传于红旗阀门厂颇具权威的说法是:周桂兰盗窃了准备援助阿尔巴尼亚人民的‘友谊粮’。我们是老大哥,怎么能偷穷小弟的米呢?消息传出去,不是会被社会主义阵营的兄弟国家笑话吗?
  “太可惜了,满满的一包米啊。”幸福桥上,红旗厂众多困难的女街坊说,“周桂兰脑子有毛病,留什么不好?留一顶帽子,帽子能当饭吃吗?”
  是啊是啊。人们附和着,临死也不做件好事。
  她们看着恢复了平静的河面,像一面镜子,河面上一轮圆月漂浮,如一块浸泡多日的大饼。
  
  艾集体对准备上学的艾红旗说:“等等,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帽子?昨天我好像还戴的,怎么不知不觉不见了。”
  艾红旗站在门槛上,头也不回说:“谁知道你的帽子会去哪里?帽子一直在你头上,又不在我头上。”
  “你真的不知道?”
  “小狗知道。”
  “我的记性不好了。”
  艾集体有些气恼,他挠挠油腻的头顶。当他看到门槛上的艾红旗后就不耐烦地说:“下来下来,不要站在门槛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门槛是老祖宗的肩膀,你踩在老祖宗的肩膀上像什么样子!畜生都要有记性了。”
  艾红旗气鼓鼓走了。到街角,艾红旗停下脚步,朝身后长长地吐了一下舌头,一只手就从书包里拿出一顶帽子来,扣在头上,昂扬地走在霞光里。一边走嘴里一边嘀咕说:“老子就是不给你,看你还耍什么坏心思。”
  艾集体也要上班了,这是一九七六年夏初的一个早晨。牛尾巴街涌动着上班的人群,他们健步如飞地穿过幸福桥,迈进喧嚣的阀门厂大门。远处的烟囱注定沐浴在金色的朝霞里。
  艾集体在门外又挠了一下头顶。有一些水滴落在了他的头顶心,他抬头一看:一条花短裤神不知鬼不觉地晾在了二楼的窗台上,滴滴答答地像狗舌头一样流着涎水。
  
  六
  
  流传在红旗阀门厂的儿歌还有几首。比如你走在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里,走在牛尾巴街傍晚充斥煤粉气味的街面上,你就能听到这首飘扬着的儿歌。它一般出自父亲的嘴里(母亲们在灶间忙碌呢),没错,做爹的一定是在门外逗弄自己幼小的孩子:推磨,叽嘎,做大饼,大饼做得薄如纸,一阵风,吹到幸福桥,抱回个红娃娃,原来是你这个小债主……
  在略大一点的放学孩子们嘴里也流传着一首,这首儿歌专属一九七六年。假如你看见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追打着跑过幸福桥,那他们的嘴里一定飞扬着这样的旋律:朱阿三,鼻涕虫,幸福桥上晒粉丝,什么粉?水粉。什么水?山水。什么山?高山。什么高?年糕。什么年?丙辰年,你姆妈生了个瘌痢头。
  
  一九七六年的牛尾巴街就是这样沐浴在儿歌里。
  艾红旗和刘小月就成长在这些儿歌里。
  一九七六年春天的某日,艾红旗坐在门槛上,刘小月一如往日坐在吱扭的木马上。艾红旗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地上的几只蚂蚁,刘小月目光追随着一只粉蛾翩跹地飞上了她家绿叶掩映的窗台。
  开始的时候,刘小月拿着一个苹果来找艾红旗,她让艾红旗咬一口。青苹果,艾红旗不咬。刘小月非要艾红旗咬,说:“你咬一口嘛,不骗你,是甜的。”艾红旗拗不过,就大大地咬了一口。刘小月说:“你的嘴巴一点也不小,一口咬掉半个。”刘小月自己也咬了一小口。刘小月的脸上洋溢着施予的满足。这个时候,调皮鬼王冬瓜正好路过,他看见了两个人苹果的吃法。于是他怪叫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你是我的小老婆。”
  王冬瓜跑掉了。
  两个人就陷入了无语的沉默里。
  但是很快,艾红旗开口了,他挣脱了最初的尴尬,“我看见鬼了。骗你小狗,就在你家窗台上。前天半夜,我起来看见的。我追踪它几天了,每天半夜我都要起来侦查。前天就被我碰上了。他一动不动趴在你家窗台上,一眨眼的工夫,它就不见了,一点声响也没有。它钻到你家去了。”
  哎呀。刘小月惊慌地大张着嘴巴,手里的苹果核无声地掉在了地上。
  “我妈妈怎么没听见?她就在窗子下面睡觉啊。”
  “鬼走路是没有声音的。要不,怎么叫鬼?”
  “那怎么办?报告厂里吧。”
  “嘘,轻点轻点,不能让它听见。它耳朵灵得很。”
  艾红旗说:“你不要怕,这个鬼是好鬼,不喝人血的。他到你家去避避风,休息休息的。”
  刘小月说:“我不要他到我家去。要去就去你家。”
  艾红旗说:“这个是男鬼,喜欢女人的。”
  刘小月说:“流氓。”
  艾红旗说:“我有办法把他赶走,你照我说的去做。记住,千万不要和任何人说,你妈妈也不行。说了就失灵了,鬼生气了,在你家发起疯来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啊。”
  “我来保护你。”艾红旗最后说,记住要把窗户关好。
  
  那天夜里,他拿出那顶失踪的鸭舌帽,对刚好走进家门的艾集体说:“爸爸,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帽子?”
  艾集体端详片刻说:“是我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艾红旗说:“桥上,我放学的时候在幸福桥上捡到的。”
  艾集体将信将疑说:“不可能。我怎么会丢在桥上呢?”
  艾红旗说:“那你丢在哪里了?”
  艾集体说:“小赤佬,我要是知道掉在哪里还来问你?”
  父子俩吃饭的时候还说了一些话,但都不重要,有两句艾红旗是记住的。艾集体吃完饭抹了一下嘴,他对艾红旗说:“吃好了,最好把嘴巴擦一下。喏,像我一样,脸上干干净净。”艾红旗就乖乖地抹了一下,把嘴角的油腻带到了裤腿上。
  艾红旗说:“脸上有米饭真的会长麻子?”
  艾集体看着艾红旗的动作,他突然沮丧说:“怎么会长麻子呢?根本就是骗人的鬼话嘛。我们遵守了一辈子,脸上干净又有什么用?嘴上酒肉,脸皮油光的人谁的脸皮里面没有夹着虚假?谁又长出丑陋的麻子呢?”
  艾红旗问:“爸爸,你有没有虚假过?”
  艾集体抬眼看了看天花板,那里有了一些轻微的响动。艾集体奇怪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说:“你晓不晓得楼上的贺阿姨现在在做什么?”
  “不知道。
  “练功。”艾集体说:“她现在正在劈腿,你不晓得贺阿姨的腿有多软,一张开就成了一条直线。”
  “你怎么知道她在劈腿?”
  “声音。”艾集体说:“多年的邻居,一点声音还听不出来?”
  艾集体还说:“我要跟贺阿姨说说,我们在楼下吃饭,她在我们头上劈腿,像什么话?”
  艾红旗扑哧笑了。他的父亲说:“今天我不虚伪了。我实话实说了。”
  艾红旗看着艾集体忙碌的背影又说:“爸爸,你有没有理想?”
  “有。我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你能吃饱。”
  “我也有理想。今天作文课写我的理想,我想了半天,我的理想就是把烟囱里的黑烟变成大饼,一个一个掉到我们的碗里,吃也吃不完。”
  “兔崽子,没出息。饿死佬投胎嘛。”
  艾集体关好大门,他还在思考儿子的理想。他说:“天上的大饼都是狗屎,假的。理想基本上就是狗屎,你想天上怎么会掉大饼下来呢?”
  “理想不是狗屎!”
  “不是狗屎不是狗屎。”艾集体认输了:“它在天上发出金光,我们在金光里幸福生活,每个人只要想到实现的那一天,就会血液沸腾忘我奋斗的。”
  后来艾集体又嘀咕了几句,艾红旗没有听清楚。他心里记挂着一件事。他哪里知晓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对话了。
  那天夜里,艾集体死于一次意外事故。
  事故掺杂在流言里,因此有些蹊跷。
  一天早晨,艾集体仰面朝天躺在自家门前的街面上。买早点的人以为他喝醉了酒,就上前去踢踢他。艾集体已经木棍一样发硬了。他的耳朵里流出了血,血洇了一地,图形就像从耳朵里飘出的一朵彤云。凝固的云彩。他的一只鞋子也不见了,那只光着的脚上没有袜子,大脚趾上缠着纱布。
  艾集体倒在街面上,确切地说更像一条鱼被网状的街面捕获了。一条大鱼。整个街道因而激动得战抖起来。
  优秀工人艾集体之死自然引起了阀门厂上上下下的高度重视,事故现场围满了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人。榜样像一条鱼扑倒在渔网里,像一面镜子碎裂在地。有人注意到贺细妹一脸惊恐地在窗前露了一下脸,就难觅踪影了。调查人员在艾集体的衣服上发现了许多零星的油脂。是猪油。猪油从哪里来?在阀门厂加班的艾集体不可能身染猪油,机油倒是笃定的。
  艾集体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在门口?
  人们还发现艾集体的一只右手伸进了左胸前的口袋里了。
  手,为什么要放在口袋里?
  有人小心翼翼同时又费了老大力气地把那只手从口袋里拽出来,他们看见这只手上满是油渍。手心里还紧握着一件东西:窗钌钩。
  窗钌钩很快就找到了出处,它来自于二楼贺细妹家的玻璃木窗。
  属于艾集体的那顶鸭舌帽被一只黑猫占据――贺细妹家的黑猫。猫蜷缩在帽子里,慵懒地打着盹儿。
  案情似乎取得了令人振奋的进展。
  有好事邻居提供了一些情况。他们说,贺细妹有个绰号叫贺并拢,缘自她的两条大腿习惯性叉得太开,这惹恼了阀门厂众多传统的贤妻良母,因此人们寄希望于她能“并拢”。这个寡妇在阀门厂托儿所上班,每天唱唱跳跳吃吃喝喝,显得年轻撩人。最拿手的就是劈腿,一度是阀门厂的绝技,引起过漫及全厂的派系争论,然而不管是右派还是“左派”,无一不表现出对于劈腿的兴趣。因为阀门厂每年召开先进表彰大会,都会安排托儿所花朵们文艺表演,领舞的活计毫无争议地非贺并拢莫属。舞台被高高的搭建。表演者一枝独秀,台下众人引颈张颌。阀门厂劳模间流行的张嘴流涎之症据说与此有关。表演多劈叉,横劈竖劈隔空劈,一劈就上瘾,上台就想叉腿。台下看的过瘾,饿着肚皮,饱了眼福,看多了也上瘾,各自在心里打结。
  艾集体是十几年的劳模,看了这些年,也不免动了私心,加上近水楼台,想独自看叉腿表演,就行偷窥之苟且了。
  又有人来报告说,这艾集体是极善于伪装的狐狸,外表一腔马列劲头,内心一锅尿脬水,一次加班,艾集体对工友说,他最想钻的孔不是在铁板上,而是在肉板上。工友们不明就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这艾集体边上眨着眼睛说,六十万个铁板孔真不及一个肉孔有滋味……众人才顿悟。
  天上掉下个贺妹妹。天上真的掉下了大饼。
  
  调查深入。有人甚至作证说,出事的当天一早,贺细妹曾经在窗口叫了一声。她叫了一声什么呢?对,她是这样叫的:杀千刀的,要你走门你要爬窗,脚趾头轧伤了就不要爬窗了……好了好了,现在好了,把老娘的门也出卖了。
  可以断言的是,艾集体的死并非他杀,但也不完全是自杀,他为什么会从二楼掉下来呢?明白人多少有些耳闻,但又不具体。你不能说是贺阿姨起了害人的心思(比如在关键的部位抹油),她没有动机;也不能说是有人眼红了陷害艾集体(毕竟唯一的一块大饼被艾集体独吞了),事实上并没有出现争抢者;你又不能去询问贺细妹,贺细妹从保卫科回来的路上走姿有了很大的改善(真的是并拢了)。腿并拢了,脑子里的神经好像有些分叉了:一路不是咿咿呀呀,就是说一些奇怪得没人能听懂的呓语。看来更多的人愿意将艾集体的死变成一个秘密了,属于阀门厂的秘密。
  “钌钩事件”在流言飞语中有了结论。明摆着将此事划入意外死亡(比如猝死)有利于维护劳模的光辉形象,有利于维护阀门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组织上考虑再三,整合了一些材料,公布了最终的结论:积劳致使成疾,致使猝死。最有说服力的一条就是:老党员艾集体同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不忘向组织缴纳党费。他的手一直伸在口袋里,那里有他准备上交的两元钱。
  大致如此。
  阀门厂注定有了秘密。
  当然,出事那天,敏感男孩艾红旗畏缩在门口的那架木摇马上,一动不动。他没有料到,自己略含恶意的把戏收获的竟然是变成孤儿这样一幕令他伤心不已的悲剧。
  
  后记
  
  许多年以后,阀门厂发生了一件疑似自戕的伤残事故。工人艾红旗在剪切一块铁板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一根食指伸进了剪口,哐当一声响后,有人听到艾红旗响亮地叫唤了一声,又发现艾红旗急慌慌地跑到接料斗前,弯腰寻找着什么。我的手指掉下来了,帮我找一找。艾红旗对走过来的工友说,“不疼,一点感觉也没有,真的,不信你们可以试试。”
  看来,艾红旗说了假话。去医务室的路上,豆大的黄色汗珠从他的鸭舌帽里滚下来,脸上的濡湿状态犹如雨淋一般。他貌似轻松。他的痛在心里。
  后来,他对前来了解情况的安全员说,“谁晓得手指头怎么会跑到剪口里,它自己想不开,我有什么办法?”
  人家觉得奇怪,就问:“手不是在你身上吗?你怎么会管不住?”
  艾红旗语气讥诮:“笑话,人人要是能管住嘴巴,怎么会有这么多假话空话废话?人人要是管住自己的心,怎么还会欺压百姓贪赃枉法?你能管住自己的脑子,怎么还要问东问西?”
  那天下午四点钟,有人看见戴着鸭舌帽的艾红旗走上了幸福桥,他在桥中间的位置伸了个懒腰。他的一只右手吊在胸前,厚缠的白色纱布展示着伤逝。他接着又走了起来,摇摆的姿态很像他的父亲艾集体,包括扭过头打量天空的神态。
  太阳通红,悬挂在烟囱之上,像一块金色的大饼缓缓沉沦。
  在桥头,艾红旗遇到了白发苍苍的老金,他对老金说:“金爷爷,烟囱吃太阳了。”
  老金看了看西天的景象说:“真是哦,真的像在吃太阳。”
  艾红旗说:“吃太阳不稀奇了,你看,机器都吃我的手了。”
  老金看了看他的手掌,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说:“不稀奇不稀奇,你看,我都被日子吃成一把老骨头了。”
  艾红旗回头看了一眼阀门厂的大门说:“不稀奇不稀奇,我们的老骨头早晚会被理想吃掉。”
  老金耳背。他说:“你想?你想什么?”
  艾红旗说:“理想。是理想。理想是天上的大饼,金光灿烂。”
  老金说:“什么鸡巴玩意?我听不懂。”
  艾红旗声调高昂起来:“挂在天上的大饼啊,什么时候掉到人间?”
  一个雨过初晴的下午,坐立不安的艾红旗在他凌乱不堪的老房子里等来了刘小月。刘小月请了半天假,在春天商城买了一双皮鞋就拐到了风雨飘摇的牛尾巴街。拆迁等待着这条街道。走进属于艾红旗房间的刹那,她浑身被一种类似被拆解的渴望所左右。在小屋的尽头,窗户底下的那张床上,艾红旗正朝她挥动着残缺的手掌。
  后来,艾红旗爬到了刘小月的身上。在此之前,金色的霞光破云而出,彩锦般覆盖在小月白皙的前胸上。
  艾红旗抚弄着小月的乳房说:“妈的,今天终于是吃到你的热包子了。”
  后来,他进入了小月的阀门。他看到小月惊恐的眼神,就想到小月残疾的婚后生活,他挖空心思想到了一句话,他为此笑了起来,他想尽快让小月放松而快乐起来。
  “有没有发现新的硬件?”
  两人的欢快游戏被一声巨响破坏了。毫无征兆。两人翻身而起,视线越过窗下低矮的房舍:一团浓烈的烟雾翻滚着,状如世界末日的蘑菇云。烟尘蔽遮了霞光。
  “烟囱。”刘小月说,“是烟囱不见了。”
  “天啊,阀门厂的烟囱塌掉了。”刘小月一脸潮红地说。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