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向右看(二十一首)
最坏的可能
给颅骨打补丁
医生说有两种选择
从里面补 还是从外面补
这意味打开头颅
还是不打开
当我得知
溢出脑颅的某些物质 可能是一种病灶
我第一时间想起那些诗句
不知道该心疼
还是庆幸
将有许多东西要损失
可能是我的诗 也可能是我的病
这是一个分歧点
最坏的可能
是分歧显得无关紧要
影 子
守住一口井 结果会怎样
许多事情说不好
种一棵树让后人乘凉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
时间是一千年 那挖井人和植树人
离我们实在太久远
可井水 还是那么充盈
那树繁茂如初
当我把一口井 一棵树
与一座寺院联系起来
来来去去不仅是那些僧侣
还有琉璃瓦 印度香 木雕泥塑的菩萨
新砌的庙宇
根基在一口井里 在一棵树下
我在那里缓缓走动
替一个个逝者 留下影子
秋 歌
我的鞋要换鞋底了
脚比我先知道
然后是路 它仍在脚下延长
在流水经过的地方
我还有没写完的诗
还有很沉的东西 必须搬走
我不需要太厚的鞋底
那是因为 时间不会很多
但一定要结实
那是因为还有一个高坡
等我去爬完
请向右看
这该多么遗憾
我已经把你认出
报时的钟声 最后一记重击
我听出其中嘶哑的杂音
这让我很难过
在一堆平庸的词汇中
找到自己想要的词
需要一种灵性
此时刚好相反
我在我的藏宝匣
发现一块混进来的石头
事情有多种可能
原谅我无法全部知道
进门时有一个提示牌:请向右看
右边有一棵常青树
那是一棵没有生命的仿生树
请原谅
一场足球能踢多久
但爱是永恒。
我盯着屏幕上浅白的文字
目光作较长停顿
现实世界与写字格子并不一样
一切在进行中
我曾做过一个噩梦。
我没有叫醒她 让她安慰我
打那时起
一个窗户被永远关闭
我们仍在同一条曲线上
身体在不同的两端
如今 我偶尔能安然入睡
什么梦也不做
早晨起来 不再感觉到悲伤
我很想一切再从头开始
开场前十分钟
最拥挤
可我在母亲子宫就多处骨折
我不是个错误。
请原谅我不能和你一样
还对人有信心
虚拟的往事
今天没有早晨
鸡没有叫 昨天没有夜晚
月亮没有升起
我所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虚构的
照亮天堂的光
照不亮前途的黑暗
列车从苏州的夜幕中驶出……
曾经是你来我去
这次你来 与下次我去
意义有不同
其间发生过许多误会
我们彼此原谅 也不刻意去忘记
如果清洗记忆能换取一大笔金钱
这事情一定有人愿意去做
我做不了 我只是有时觉得
简单的活着多么不易
浮 云
调匀气息
把那片浮云
放在山峦与山峦之间的峰谷
你放下飘浮不定的心
手边是一支画笔
画笔边上 是缤纷的颜色
绷得紧紧的画布
也许压根与绘画无关
只是一个记忆
一个情感的误会
那片云 在头顶上方
盘旋了一小会
像一枚种子播下去 渐渐长成
再昙花一现
你看不见往事前生
满目青山绿水
你只知道生命是那么短
短得难以置信
糟糕的生活
我已经过惯这种日子
不坐班 不用为一些统计指标流汗
也不用伺候老板
这是一个需要的年代
需要新的车 需要新的鞋
不完全为赶路
需要别人的看重
需要体面
我热衷于寻找
这个时代不需要的东西
从一堆平庸的汉语中
满地找牙一样
找出它们的棱角 拼成新的图案
这想法 颠来倒去
终于弄糟了自己的生活
十年代
做两件不同的事 爱同一个人
最后两年 把这些抹去
一个人坐在空房间
回想上个世纪
是怎样从里下河走出:
起先是农民
后来是农民工
再后来是写点悯农诗的城里人
乡 音
我走到哪 都带着方言
这好比背着家乡
到处行走
都知道我不擅交际
都不知道理由
为爱惜乡音
在异乡 我尽量少说话
过去时态
水流过 人经过 小南风吹过
路走过 饭吃过 梅时雨下过
想过 看过 爱过 做过 笑过
唱过 写过 梦过 哭过 恨过
快乐过 痛苦过
……
你可以说你活过
却不可以说你死过
景 物
等你的电话 等你来
等到大雨停了
雪花纷飞
沿途的景物古怪又好笑
就算我的眼睛永不会消失
这世上发生的事
也找不到全部答案
一块停摆的表
一天中有两次显示正确的时间
当你在我怀里
用痛哭来表达欢乐
融雪时 似乎真相大白
只要你走近去看
会发现任何东西都有缺陷
那艘即将到来的小船
用一座岛把自己关起来
长江是环形的锁链
一条小船驶过来那是开锁的钥匙
驾船的是一个女孩
江风中 她的长发一上一下地飘动
那是给禁闭中的人
打出的旗语
这一刻 这一切是神圣的 慈悲的
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从记忆中走出来
渐渐走近
一把钥匙
把我锁在孤岛上
让长江成了象征物
昨夜的江风刮得有点邪乎 江浪很险
所有这些都是铺垫
只为了告诉我
那艘即将到来的小船
有多重要
汉字的发音
爱,读出来的声音
有点像叹息,也有点儿含混
似乎想说什么
又往后吞咽了一下
这就使爱的声音很轻柔
恨,用气下挫
音节短,有点硬,不能持久
似有某种躲避
也许怕声音一旦拖长
就恨不起来
快乐的语音有点拗口
烦恼的语气,有着厌烦的表情
伤心,前一个音节较长
伤到心为止
苦闷音节短促
收在鼻音上,闷得直哼哼
利润的发音有点滑腻
像勾人的妙女
活,这个字
口形有点复杂,合口呼
上下唇合成阿Q没画好的圆圈
死比较简单,齐齿呼,细声
轻轻吐出,异常清晰
回头是岸
你面前是一片汪洋
而水在沸腾 舟将倾圮
回头吧 风这么说 浪这么说
还有熟悉的帆樯
也这么说
身后是近在咫尺的岸
大树下 系着一根古旧的缆绳
似乎已生了根
这时的炊烟很贤良
像温馨女子 守在远处
小心地纺织平安
把舵的手
却执意不肯返航
它只是想看看走近的死亡
是什么模样
面对一扇锁着的门
门依旧锁着
有钥匙的人还没有回来
算算时间 门已经锁了五十年
锁了五十年的门
有了钥匙还能不能打开
那个有钥匙的人
五十年过去 是不是还健在
显而易见 锁和钥匙并不重要
这扇始终对我关闭的门
我没有真想打开
最后一班船
没有人知道
最后一班船到达的时间
花在窗外盛开
梦醒的时候 嗅觉丧失
可见花的颜色
用时钟的指针
走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
守望中 另一些人在那里说话
汽笛没有响
我不在船上 也不在岸上
扳罾取鱼的过程
这个春天 我想起一个扳罾取鱼的人
扳罾取鱼让我想起先前的土匪断路
“此山系我栽,此路系我开……”
扳罾取鱼的过程是这样:
横跨河道置一个罾网
把它沉放到水下
取鱼的人坐在河边草棚前
抽一锅子旱烟 有时也会抽上两锅子
用绞绳把罾网扳起
出水的网中 被捕获的鱼在跳跃
鳞片在日照下闪光
这时 取鱼的人站在跳板上
用小网罩 够着 把捕获的鱼捞进鱼槲
做这一切时 取鱼的人心安理得
他对那些落网的鱼说
我已经给了你们一烟锅子或两烟锅子时间
我也只能这样了
雨还在下
二月由远至近
在接近无声的细雨中
被一点点放大
我们留在冬天里的那点旧事
渐渐没了消息
呼吸出来的空气
还是那么冷 与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当时间越过界限
在泥土深处 花木的心底
世界开始泛青
需要有一次开花
为自己 也为这个世界
从二月到三月
草木的春天绝非易事
我们只是不知道 它们的艰难
五 年
在后面添一个零
是五十年
五十年前大灾荒
一个人如饿死 重新投生
如今也该知天命
往后看五十年
不挨饿的人
也会一个个老死
会有一些新人
来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
在后面添上两个零 是五百年
这个数字是不是太大
让人不敢去想
我盯着五年看了又看
岁月真怕人 人心又这么坏
愧 疚
年轻时
我喜欢普希金 莱蒙托夫 洛尔迦
他们一个个早逝
如今我作为一个热爱诗歌的老人
想起这些比我年轻的歌手
常怀愧疚
为自己长时间占据这个世界
作为一个凡人
我渴望自己能久存人世
这欲念或许卑下
江堤上散步 我这样劝自己:
尽管年轻的歌者
一个个离去
却不能因此不让一个哑巴活下来
对我而言 也许是命不该绝
而对于另一些人
只能说上天不希望世界有太多歌手
我苟活
却不敢对上帝愤愤不平
事实上 相对于那些传之久远的悠扬的歌声
他们的生命长度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