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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护笔记

作者:叶舟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叶舟 诗人、小说家,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曾发表过大量的小说、诗歌及散文作品,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鉴、排行榜和年度选本,并被译为英、日、韩等国文字,有部分小说被改编为影视剧。著有诗文集《大敦煌》、《边疆诗》、《练习曲》、《叶舟诗选》、《世纪背影——二十世纪的隐秘结构》、《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散文集《漫山遍野的今天》,小说集《叶舟小说》(上下卷)、《第八个是铜像》以及长篇小说《案底刺绣》、《昔日重来》等,并有大型原创音乐剧《梅花消息》面世。作品曾获得《人民文学》奖、《芳草》首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十月》诗歌奖、二○一一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和两届敦煌文艺一等奖等。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兰州。

多么讽刺!又一场寒凉的中秋 月亮

像一块寂寞的水冰 滑过广漠的天庭。桂树妖娆

那个叫吴刚的流窜犯 攥住了斧柄

而人间静谧 万户和美 团圆如月饼

储满了黄油 脂肪 斑斑油腻。——你起身

微笑 僵硬 突然被一根电线绊倒 瘫软成泥。

电线的两极 一根在高血压 一根牵系了糖尿病。

一切都是慢镜头 若七十年代的《第八个是铜像》

匍匐在地 黑白无常 布满了未测的境遇。

我刚掰开了月饼 看见月亮冒烟 大难临头。

彼时 一群窗外的蓑羽鹤 自黄河滩涂上起飞

准备南渡 南丁格尔的姐妹们 身穿羽衣

花容失色 纷纷改弦易辙 拉响了急救车的警报器。

多么讽刺!月挂中天 河水如绸 八月十五的晚会

整点开张 这家人乱作一团 先时若一群地鼠 惶惶不安

又像鬼子进村前的敌后武工队 坚壁清野 同仇敌忾。

彼此 哭喊是一种暴露 来不及 而子女之间的埋怨

更像一份罪过 担负不起。半年前 父亲用老花镜

刚刚学会了“耄耋”二字 此刻却耳聪目明 指挥若定

似乎肩上佩戴了上将军衔。彼时 你轻如一杆芦苇

躺在秋天 暗夜疾行 我尾在身后 穿城而过

一路上捡拾你的心跳 呻吟与脉息 仿佛一个

无辜的弃儿。你太累了 面色蜡黄 口吐白沫

洁净持家的你 却露出了末路上不堪的狼狈。护士姐妹们

一群白羽的天使 列班而至 温柔的暴力

摧城拔寨 逆袭 奔命 吹熄沿途上的红绿灯 将你

搁在了命运的坡顶。彼时 秋风拂起 落叶缤纷

这座城市的晚报开始付印 一条锦鲤刚被放生于水中

三个喇嘛在街角抽烟 其中一位我耳熟能详。类似拜庙——

我踉跄在走廊 抓狂 呼叫 终于在第一人民医院

摸见了灯绳。像魔法的学校 我窥见天花板上 藏匿了

一堆似是而非的衣袂 大鬼小鬼 刚在死神的宴席上离席

擦净了嘴角。彼时 你六十七岁 双膝绕蝶 儿孙满堂

恰到了歆享的一季 但一根高压线绊倒了你 又递给我

黑暗的灯泡 让我碰壁 崩裂 坍塌 若一座游移的断崖

看见月饼中 霉变的内心 以及头顶上月亮的哀鸣。

我必须修复你 我的神祇 佛窟 造像 我的另一个我——

在这篇枝蔓横生的诗章中 允许我 剥离一颗心 斗胆

由“您”到“你” 而你也放下姿态 无从抗议。

脑系科 重症监护 呼吸机 氧气罩 一顶冰帽

三根针头像唐门暗器 一堆管线若八爪鱼。你脉如游丝

平生第一次放弃了主见 生疏难分 任人摆布。你眨过眼

五官变形 眼屎分泌 发黄的气色几乎可以刻成一张蜡版

偶尔 你脚趾抽搐 好像刚回到午夜 问问 水龙头关紧了吗

电器关了吗 垃圾桶倒干净了吗 阳台上的衣服收了吗?

哦 天使飞离 人间阒寂 一根白色的波浪线犹如心脏外挂

起伏无定 你踩着平衡木 陷入昏迷 危险地保持住

肉体的稳定 冰帽如中世纪的胄甲 将你钳制 捆缚 血管冷却

而你又缭绕起秋日的火焰 打摆子 梦呓 呕吐连连。

——这时 才想起来哭 在神迹杳然的旷野 在深夜

在门后 在惨烈的日光灯下 哭并不过分 相反 它还是

一种救赎 追喊 叫魂。弟弟将拳头陷在了砖墙里 妹妹

仿佛落水的猫 我噙起泪水 只感到一阵阵恶心 是的

那家伙刚走 他搡倒了母亲 留下了一地悲伤的鸡毛。

到了无助的时刻 一个人要随时搭起一顶帐篷 祷告

哪怕在狼群里 经上的谶言 时常令人沮丧 却不敢

心生怨怼 以免加罪。——白色经堂 被改装的病室

儿女们临时搭起的战场 阵前会议 你吵我嚷 据理力争

三班倒 白天单岗 晚上双哨 父亲已卸下了肩章

退居二线 有心无力 泪水像瓶中的液体 五味俱全

濒临失控的边缘。必须隔离 掰开他的手 拧干他的毛巾

晓之以理 循循善诱 “救活她 就是救活你们自己 你们

不能做一个没娘的娃” 父亲签字画押 哀告的背影

充满朴素的饥饿 一步三叹 被紧急递解到了后方根据地

留下一列敢死队员和儿女 意欲马革裹尸 抬棺抗争。

黎明 曙光驱散了天空的羊群 云朵上吃青 却偏偏

留下了亲生子 做了虔敬的祭献 朝霞若一张新剥下的羊皮

绚烂漫天 令人心悸。你无知无觉 刚走过辗转的一夜

没有被秋天抛弃 你轻如鸿羽 被我抱进了轮床 按住

战抖的电梯 你躺在一条仙鹤图案的床单下 蜷住

声息 有一点歉疚 有一份追悔 就怕打扰了这个尘世上的

宁静。活着真好 迎面而来的人们 端起早餐 香气扑鼻

小米汤 番瓜包 清汤拉面 小菜盒 卤蛋 花卷

炒饭 苦豆千层饼 鸡丝馄饨 油茶 上天敲定的食谱

仿佛多吃一嘴 便对这个世界多了一份和解。路过花坛

万物葳蕤 一只粉蝶站在空中,犹如标本 一群植物

被露水打湿 素颜朝天 身着不合时宜的缟衣 打卦不已。

让一让 请让一让 我抱起你 将你喂进了弧形的机器。

CT机 一枚神秘的关键词 可以嫁接如下的辞藻:餐厅

春天 冲突 窗台 茶桶 长叹 长途 朝廷 成天

抽屉 传统 尘土 衬托 池塘 猜透 冲天 苍苔

长亭 城头 长腿 秤砣 重头 穿透 床榻 拆台

怆痛 出头 刺探 出台 吃土 畅通 撤退 成套

蹉跎 苍天 财团 踩踏 畅通 刺痛 草堂 从头

错题 草图 菜汤 彩陶 超脱 磁铁 草滩 彩头

床头 村头 此帖 侧头 粗体 寸头 侧躺 寸土

草体 磁头 垂头 惨痛 裁汰 催讨 禅堂 辞退

丑态 窜逃 串通 插头 刺头 抽痛 抽逃 擦头

潮头 春桃 醋坛 刺疼 长痛 蝉蜕 出逃 沉痛

超痛 吃痛 捶腿 怵惕 超疼 村屯 黜退 出脱

猜题…… 是的 猜题 像搬来了一本大部头的

《辞海》 指尖蘸下唾沫 按图索骥 勘查病灶 像架起

三星灶 支起生铁锅 熬煮了一桌全世界的药汤 满汉全席

大快朵颐 吃透生活的真相。我熟知汉字 并以此为生

此刻却无能至极 苍白失语 每一个偏旁都是蝉蜕 每一记

部首都在作茧自缚 每一根笔画 都像写坏了的孝子丛书。

透过舷窗 你被机器轻轻抓起 前后 左右 上下 伸缩

翻滚 定格 一束蓝光打乱了你 将你变成一枚枚切片

一卷黑白的菲林。你寂静 若秋田上遗落的一枝棉朵 又像

刚刚诞下的一位女婴 不哭不闹 充满了惊惧的羞涩。灯光骤熄

我哭天抢地 误以为你被黑洞吞没 升天入地 就此别过!?

你的右脑中有枚洞 淤血蛇行 啸聚而来 盘踞在此。或者不

仅仅是一颗微型炸弹 拽出了拉绳 掩下衣衫 混入你

日常的生息 像巴勒斯坦的七岁孩子 站在检查站 仰望鸽群

而致命的遥控器 握在一只带毛的手中 静候指令。一枚洞

带着皲裂的花纹 如同你接送上学的孙女时 教室的黑板

被突然打碎 一些阿拉伯数字 伏尸千里 支离破碎。或者不

它不过打开了地门 大赦鬼魅 穴居时代的人们 茹毛饮血

残害同类 携带原始的病毒 鼹鼠一般复辟重来 占山称王。

一枚洞 裂土 分疆 割地 分庭 江流有声 断岸千尺

与左脑口是心非 剑拔弩张 坐于楚河汉界的两端 大唱

鸿门之汗漫酒曲 更能消几番风雨 最可惜一片江山。或者不

它只是一本泡坏的史书 声律启蒙 云对雨 雪对风 晚照对

晴空 来鸿对去燕 宿鸟对鸣虫 三尺剑 六钧弓 岭南

对江东 人间清暑殿 天上广寒宫 女子眉纤 额下现一弯新月

男儿气壮 胸中吐万丈长虹。——够了 我厌倦此等罪恶的审美

危险的联想 像沉重的铅墙内 汹涌着辐射的不祥波涛。

黑洞 大小如五分硬币 在一套菲林上开了天窗。血管脆薄

倘若能冷却下去 辅以药物 健康的细胞将消化掉淤血 只是

有一束神经 一根经脉 一条蜿蜒的沟回 看不见 摸不着

将永远受损。——你躺在这个巨大凉爽的早上 轮床驶过 那只

标本般的粉蝶 挣脱了空气 忽然活了 那群旖旎的花草

晒干了泪水 忙于化妆 而世间嘈杂 门诊大楼乱如一座蜂巢。

五分钱:那时可以买一根奶油冰棍 够机灵的话 剖成两笔

红糖两分 豆沙三分;假如另有二两粮票 又可以买一根油条

不含洗衣粉 没有地沟油 也绝无吊白块 纯粮 手工 金黄

外焦内酥 入口即化;父亲高小程度 却笃信文化 翻烂了几本

字典 一笔好字直追法帖 爱好悬红 诱惑子女 语文九十五分以上

嘉奖半角 算术九十分以上 奖金同上。镍制硬币 泛滥出理想的

辉光 在清贫的寒夜里 我在被窝里攥紧它 常有意想不到的奇迹

集腋成裘 聚沙成塔 积羽沉舟 水滴石穿 它包含了众多的成语。

五分钱:再挣扎一段 凑够八分 方可以端上一碗高担酿皮 多放醋

多油泼辣子 多芥末水 多麻酱 总之多多益善 午饭时在教室里

炫耀一番;挣扎上两段 一月左右 还能够在阳春面馆打打牙祭

机器面 酱油汤 滴一坨拒绝融化的冷猪油;抗战八年 论持久战

再挣扎上三段 五个五分 三个一分 外加粮票 便杀奔宣家巷

国营牛肉面馆 哀告掌勺师傅 面多 汤多 蒜苗多 芫荽多

而后蹲在马路牙子上 眺望青山 睥睨黄河 捞起一筷子长面

长鲸吐纳 舍我其谁!五分 亮晶晶 我能听出钥匙和硬币的

不同歌喉 白昼乖巧 入夜为贼 半夜鸡叫 我从大人们的口袋中

上蹿下跳 剪径 搜身 劫法场 二指禅 翻箱倒柜 不亦快哉。

五分钱:可以买一只洋灰纸袋 拭净 包完子女们的书皮 也可以

换算成两根带擦头的铅笔 一块三角板 两册算术本;听见街上爆炸

舀一勺玉米或大豆 深夜排队 爆一次米花 要么上学途中 偷偷吸烟

买一盒四分的金鸡烟 找回一分;那时的店面叫糖业烟酒 五分钱

等值于十颗黑胶姆糖 三粒水果糖 两枚上海大白兔;路过拐角的

书摊 找一只马扎 身披墙角下的阴影 将整个下午和连环画翻完

《八号瞭望哨》 《小英雄雨来》 《三国演义》 《说岳全传》

《桥》 《敌后武工队》 《平原烈火》 则是我百读不厌的书单。

五分钱:四枚塑料纽扣 一把小葱 给自行车充五次气 一瓶醋

一包天水火柴 两根白蜡 理半次发 在兰大的牛奶场打半饭盒鲜奶

弟弟有一碗简单的营养 妹妹能买一只玻璃发卡;那一年 母亲被误诊

必须切掉半叶肺 父亲第一次行贿 积攒下三千四百枚五分硬币 像个

秘密特工 丢弃党性原则 哀求 赌咒 哭诉 将一辆锃亮的永久牌

单车 扛上了陆军医院主刀韩大夫家的阳台 而后吹起口哨 半夜壮胆。

五分钱:十只牙膏皮 五个罐头瓶 一斤烂铜 两斤生铁 一簸箕

碎玻璃 三脸盆猪骨头 一束自行车辐条 一学年的旧课本——那时的

废品收购站 好像我的自动柜员机;而父亲的月薪 切成了无数个

零头 寄往凉州 接济哥嫂及一堆子侄 母亲的收入像身上的肉

这里割一点 那里放点血 以身饲虎 颗粒无收;上学途中 热衷逃票

瘦弱的我 分身无术 常被一路公共汽车套牢 玷污名校声誉 罚款

三角 被一纸介绍信赎回 全班检查 张榜申斥 悔之不及……

这时 你的脚趾在动 太阳穴像一张鼓面 绷紧 塌陷 谁在擂着你

复又塌陷 继而紧绷 仿佛一块僵硬的石碑 有了肉体的苏醒?

你满头华发 如一池芦花 憋足气 在泥塘里挣扎 吁请。——母亲

我是你一九六六年放下的一只船 引舟如叶 前来接度你 而你也

如此默契 神会 竟在鼻翼的两端 哭下了一片泪水 载我浮沉。

踢着落叶,那个秋日的傍晚

妈妈和我拐过了街角。她粲然的微笑

迎面碰上了

贫穷的年代。

在通往一只船街道的路上

有人在焚烧玫瑰,而一个

家喻户晓的傻瓜

边整理身上的羽毛,边捡拾

落日的余烬。

东风旅舍的马圈中,诞生了

一位嘹亮的先知,我在人群的缝隙间

看见了它炭黑的身躯。

踢着落叶,在上一世纪的某刻

我的父亲搬来黄河石

正在腌制酸白菜

而兰州的屋顶上,将要覆盖一场

西伯利亚的

风雪。那一排泥坯的院落

黄昏垂降 天色寡淡

鼻涕孩子们带着幼兽的欢乐

烤火取暖。

上一世纪,踢着落叶——

薄铝的饭盒中

恍若细菌在开群众大会;

一次错误的诊断,切入了

父亲崩殂的事业

他在黯淡的柴房内哭泣,难与人言

而发烫的眼泪

犹如鸽子带来了一角晴天;

一场遽然的疾病,于葵花树下

主宰了妈妈的肺叶

她用嘹亮的咳嗽

转换着昼与夜、生与死的

模糊界限;

我的舅舅是一位迷信的老人

送饭的路途上

将大把的悲伤和眼泪,放肆地

掷向了黄河里的

诸位神仙。

上一世纪,用一沓布票和券证

才能记忆的清贫。

在通往一只船街道的路上

一位大辫子的美女,渐渐

走成了我的母亲。

她健康的笑容如此短暂

而悠长的病痛

像一阵萧索的月光,满目疮痍。

是的,踢着落叶

在一个粉红色的傍晚

我牵着她,和童年一起

走进了七十年代的庭院……

我承认束手无策 那时 我的眼底里唯有宿命的阴翳 仿佛小人叩门

一介皮影戏中的丑角 狺狺发笑 剜我的心 抽我的筋 将我的骨骼

研磨成黑白云子 在下一盘无常的棋。你躺着 神思昏迷 好像

佛前供养的一碗净水 但为什么 一眨眼的工夫 你的冰帽就会脱落

华发奓起 仿佛一群捣蛋鸟刚啄破你 从你的天灵盖上飞离 却不曾

留下一纸密语?哦 我毕竟懂了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你体内的

烈焰 摧枯拉朽 一马平川 帽子里潜伏的那一群群 氟利昂的

冲锋队员们 丢盔卸甲 不成体统。我不敢碰你 母亲 我得闭上眼

才能将制冷的帽子 重新箍紧 才能分清楚三根针头 挂在了哪个

即将告罄的瓶口 才能明白仪表盘上的波线 以及定时炸弹般的

恐怖滴答。必须降温!那一刻 我多想哀告 拜托雪线以上的豹子

兄弟呀 多踢下一些冰块 权当赏赐;我多想哭诉 请求南极的

帝企鹅 美女们 多捎来一些罡风 慷慨赠予;我多想登天 驶离

兰州灾区 站在月球的背面 扫落宇宙的寒霜;我多想抱起你 迎头

碰壁 一下子跌倒在《后天》的早上;要么不 就让我赤手空拳

一截 又一截 自你僵硬的身体里 抽离出那一根火烫的电炉丝

那一只哪吒的风火轮 那一座炼丹炉 统统 湮灭于黄河的底部。

带着歉意 你被一股泪水泡醒 嘴角一撇 笑得如此难看——

老天 你终于醒了 我免于彻底沦陷 从泥淖里拔出腿 涉过荒原

最悲哀的词是“失恃” 你重新睁开了眼 打开了我心上的寺门

三洲感应 悲深愿重;你果然醒了 皈依于阳世上的秋天 像一枚

疲倦至极的土豆 带着泥壤中的斑驳 继续笑 让笑开花 牵牛花

牡丹花 芍药 映山红 五月槐花 八月桂花 梨花如雪 梅花漫天

你笑起来的样子像一部歌剧 唯一的观众是我 坐在寂寥的病室

不 置身于白色经堂 翻到了《正觉》的那一页;你真的醒了 你让

日光下的窗帘 翻飞成一条条哈达 让远处小学校的操场上 干干净净

一件红色的球衣像幼马 嘶鸣不已 让天空中的太阳鸟 好像一根

发光的铅笔;你醒来了 唉声叹气 长吁一口 将离家出走 迷失

自己的那一段坎坷遭际 尽情呕净 仿佛空气里有一副灵丹 令你

身轻如燕 花好月圆;就这样 你慢慢醒了过来 形单影只 茕茕独行

自己摸了回来 一无身份证 二无门牌号码 三无联系电话 黑灯

瞎火 凭着残损的脑神经 回到了儿子眼前;这样子 你醒转而来

如此艰涩的一笑 像一只核心部件 嵌入了关键位置 让整台机器

完全运转 输送带上的欢乐成箱成捆 马不停蹄 弟弟摸高 差一点

捅破了蓝天 妹妹愕然 拳头塞进了嘴巴 蓦地蹲在地上 哭笑

参半 两个小孙女 李梦菲 叶子涵 将你当作了全副武装的奥特曼

父亲接报喜讯 电闪雷鸣 逆袭而至 攥住你的手 嘻然说 “刚看见

一整个黄河的水都开了 像牡丹花的水” ——如此这般 你忐忑难安

满含愧疚 像一个孩子对黑板犯下了错误 像失手打碎了一副老花镜

像晚饭时 菜里多搁了一把盐 像嘟囔着几个词:麻烦了大家 太抱歉!

你泪水肆虐 汹涌而下 终于浇熄了那一根该死的铜线 降下了体温。

孰料 你脸上的花朵 像水中月 你眼底的月亮 像镜中花 欢乐

若无根的飘萍 进入了狂躁的雨季 落花流水只是一幕写真集;你在

宽大的病床上 忽然有了溺水的感觉 若漂木一根 不能自已;你倚靠

枕头 失声悲切 若飞行的秋千架 断了绳索 将你掷在了天坑底下;

你战栗 号哭 切齿 意欲挣脱身上的胄甲 却发现自己仅仅是一滴淡墨

在洁白的宣纸上 形不成一丝微澜;你发现自己“静止”了 中了魔法

像被一根大头针定格的标本 像一具空洞的蚕蛹 像河底的礁石 像一行

永远押错了韵脚的诗句 像倒挂的雏鹰 像一滴水溅进了油锅 声音沙哑;

你说 “我身体僵硬,怎么浑身像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碑” 你又说

“我不听使唤 我干吗抓不住指头 连空气都在欺负我” 你还说

“我记得刚搁下饭碗 咋就被摔倒了呢 碗碎了吗 在傍晚 打碎碗

可真不吉利” ——母亲 你的右脑中有枚洞 淤血蛇行 啸聚而来

控制了你的左岸 占据了你的城池 湮灭了你的大半个国土 隔江而治

分庭抗礼 将你剖成了两半;母亲 五分洞穴 洞穴五分 这枚糟糕的

硬币 积攒了我太多的记忆 而今它不足挂齿 轻如鸿毛 停不了一次车

充不了一次电 买不下一根猴皮筋 上不了一张报纸版面 拨不出一个电话

登不了一次网 抵不上茶叶蛋 扔进黄河 也砸不出一声惊叹 却给了你

致命的一击;母亲 怎么说呢 好比一台缜密的电机 一只瑞士精工表

一台翻墙越狱的电脑 一颗世道人心 一朵微笑 一个隐秘的眼神 当它

被拆解 被停摆 被亵渎 捅破了命运的窗户纸 暴露出缠绕的电丝 搁浅

遇阻 沉疴一梦 甚至被大卸八块 寸断肝肠 这一切 难道仅仅是

命运的疑问句? ——我不落忍 不能充当一名说客 冷漠有余 热情不足

去叙述病历 打开天窗说亮话 也不能将一张张菲林显影 指示与你

令你驯顺 低首 臣服于灾难的泥泞;是的 有一种表白叫花腔 转折

拖沓 装饰音 算盘暗打瞒天账 血口狂吞夺命汤 虚与委蛇 拈轻怕重

扪小释大 无视你身上的陷阱 惘然于内部那一只定时器的滴答 我不能

带着歌剧院的魅影 讴歌一阙虚构的康复之曲;执业于文字 小说乃谎言

散文属呻吟 诗歌是一生中漫长的麻醉 我还写过无数的新闻稿 突发事件

社会热点 民生 法规 发刊词 卷首语 追踪报道 疏处可以走马 密处

不使透风 也曾以笔为旗 冲冠一怒 为穷苦人讨薪 给受难者送炭 倡言

正义 尊崇爱心 墨水中灌注了世道人心 冷暖寒凉 以及青春的钙质与血性;

母亲 可面对你脑中的危崖 沦丧的疆土 瘫痪的半身 我竟理屈辞穷

两手空空 无能至极;冥想中 你应该像小时候那样 攥住我的鼻子 拉长

再拉长 允许我做一回匹诺曹 撒一次大谎 非关品质 非关道德 允许我

睁着眼睛说瞎话 哄你 瞒你 欺你 骗你 让一树幻觉之花破土 让云朵

垂下绳索 让时光壁立 大地长满丛生的脊骨 凛冽如岩 你好缓缓站起来!

而你也心知肚明 洞穿眼前 看看 笑笑 如此别扭的表情 仿若嘉奖——

我丢了吗?不 一只船街角的秦妈妈次日嫁女 席开六十桌 你不过去了去

发面 擀皮 蒸花卷 拼凉盘 洗黄花 择木耳 家属院里的活雷锋 妇女

当中的好茶饭 以一顶十 夙夜在邻 叶嫂子 大头明明他妈 令我在同学

和伙伴们之中稍许得意;我丢了吧?不 东岗西路七十八号 日杂商店之后院

高干宿舍 毗邻中苏友好会馆 解放军把门 几只发白的土狗在日光下展览

红舌头 你去送货 可偏偏遗失了那一份单据 一手抹泪 一手叩门 奔上蹿下

挨个儿求问 好像查敌特分子的居委会女主任;我丢过一回吧?不 绿衣服的

邮差从自行车上跳下 拿户口 按手印 将一封马粪纸电报交给张秀英 榆中

呼唤 橡树十万火急 舅舅张泰 不小心在水泥预制板厂扭坏了腰肢 跌打损伤

狗皮膏药 大力丸 必须在黄昏时送达病员 双亲早逝 兄妹甚笃 长兄如父

你尖叫 你失色 你跳脚 仿佛一枚弹簧 要将倾圮的天空搀扶 扔下搓衣板

来不及摘围裙 求方 购药 马不停蹄 甘肃大地上 漫山遍野都是你的影子

率领十罐麦乳精 五斤花皮蛋糕 六个菠萝罐头 猪头肉 静宁烧鸡 酿皮子

以及一张短途车票 杀奔老家清水驿 那一刻 在接驾嘴车站 隋炀帝刚刚自

古凉州而返 刁角高悬 长安在望 半路打尖 老人家心情不错 西域三十六国

博览会 外交无小事 岂能当儿戏 胡人 吐谷浑 突厥 月氏 党项 匈奴

门派林立 万方来朝 陛下被公推为总瓢把子 号令天下 与民同欢 母亲

你簌簌的背影 仿佛一幕穿越剧 带着三纲五常 颜氏家训 血脉 亲情

丢了一只鞋 摔了三次跤 令御林军纷纷闪避 让皇上也感动而涕 手抚五弦

目送归鸿;我真的丢了 你别骗我?不 那时的家属院中 家家门前均有一块菜畦

长不过七步 宽大抵三米 番瓜 茄子 刀豆角 西红柿 间杂了几株小米椒

补贴吃食 劳动自救 你出身农家 熟谙稼穑之理 懂得四季轮替 淘来一推车

鸡粪 深翻土地 改造肥力 大丽花 牵牛 芍药 牡丹 向日葵 你天生爱美

不坠其志 在清贫的岁月里 以葳蕤的花香 赐予我清洁的品性 当万物繁茂时

不见了你的影踪 丧失了你的爽朗 好几次 我被咳嗽震醒 半夜鸡啼 却

发现你仄身于植物 形色鬼祟 腰肢弯曲 在用宽大的葵花叶子 包住肺叶里

呛出的一团团血水 挖坑 掩埋 料理现场 人神不知 接着 你就被陆军医院

严重误诊 由肺结石 判定为空洞性肺结核 主刀的大夫来自陕西韩城 魔鬼

狗娘养的 打开胸腔 拆解开两根肋骨 悔之晚矣 方才知道手术方案彻底报废

耻辱的年代 黑白街景 天阴 我在兰州一中的操场上吃馍,忽然发现馒头中

嵌入了一只鞋底板虫 班主任王寿清 个子魁威 著名教练 拽起我 拐过

小沟头的烂泥坑 亲送我登上一路公共汽车 购票五分 另送我一毛钱 先生

胡子拉碴的嘴巴说 妈妈在生死一线 你不用来上课 把全世界的课本都学完

也抵不上妈妈这一本经 冲上三楼 手术室外红灯烁闪 一面肮脏的墙靠着父亲

他跌倒 而舅舅瘫坐于楼梯 老泪纵横 哭天抢地 咒骂命运 寒凉的秋季

小西湖的水面上鸥鸟起落 花落莲出 一场冻雨 像发白的尸衣 自天而降 那么

笼统 如此无情 我少小无知 不谙轻重 在这个家庭宏大历史的紧要关头 竟在

窗口下小睡一觉 门开启 轮床像上帝的餐桌 你身陷一堆管线 麻药力大势沉

你安谧如一盏灯台 尚未苏醒 半叶肺 将错就错 被悲伤割离 在死寂的走廊

尽头 韩氏 大龅牙 全脸胡 屠夫 嘴角叼着凤凰烟 啤酒瓶底之近视眼 手中

拎着一只塑料袋 血水 肌肉组织 病灶 他喷一口烟 像袅娜的魔法 让我

五官生烟 中蛊 牙关紧咬 他说 娃娃 这就是你妈妈的“病” 一袋子的“病”

仿佛酒尚未变冷 他刚刚匹马横行 在万军丛中 割下了上将首级 此刻 拜托

容我停顿三秒 喝一口水 擦一把泪 窥一眼窗外的秋色 问候飞鸟 在我从少年

奔跑至今的道路上 接下来的这一幕 令我永生站在了鸡蛋的一方 去质问高墙

不肯轻信 白大褂先生 那个雨天 地上起水泡 心中生苍苔 回放 慢镜头

他掷下烟头 优雅地揭开桶盖 将一塑料袋的“病” 血水 肌肉组织 轻蔑地

扔在了垃圾桶内 先时 它还火热 犹如一棵怒放的红玉兰 一块烧炭 一张嘴

吸纳了氧气 排泄了污浊 新陈代谢 先时 它仍是醒着的 像佛陀的一块肉

一道念想 一位子嗣 而后却由精神到物质 半斤八两 八两半斤 被他打入了

永世的地府 的确 我生命中有一场热病 一枚结核 使我矢志挂怀着这个刽子手

的淡漠 动物凶猛 人面兽心 只是我再也未能遇见他 看见父亲行贿的那辆单车

陆军医院 每次我路过这一地界 都会失聪 失明 大脑沟回里犹若溃散的蜂巢

我的骂 乃是不插电的摇滚 自费出版的禁书 巨幅广告 为那个时代坚持守灵。

还好 我丢了 你把我领了回来?不 母亲 你辛苦半世 拉扯儿女 抱大孙子

全家人决定给你一次奖励 捐款 集资 问东问西 终于在中国地图上觅到了一处

开心之地 打点行李 复印证件 缴完团费 在大雪翩然的黎明 竟将你盲目托付给

一家黑旅行社 平生第一次单独出行 团员张秀英 六十二岁 祖籍甘肃榆中 一只船

北街一百零八号之女主人 脚蹬软底鞋 身穿快活衫 面露羞赧 头发花白 飒爽

英姿 好像去完成一桩特殊使命 也仿佛出任驻南回归线之女大使 代表西北偏西

问候孔雀和象群 以冰雪的名义 给西双版纳递交国书 才饮黄河水 又食怒江鱼

在植物王国里醉氧 于蝴蝶泉边邂逅金花姑娘 空客320 剑指南方 那一刻

我仰望白色的尾烟 忽然生出一阵阵慌乱 觉得你在天上 无凭无依 像连根

拔起的一束蒜苗 像一颗心 失散在兵荒马乱的世上 我揪住头发 离地而起

想追撵那两台巨大的引擎 我拾起石头打落月亮 喝令太阳让路 并请空姐

坐在你的身畔 替你安抚下血压 蹿升的脉搏 以及一望无际的萧索感 谢天谢地

彩云之南 红土高原 一斤露水玫瑰三元 热带水果几近免费 早晨小雨 傍晚是

强烈的紫外线 你随团而行 眼睛死盯地陪小姐手中的三角旗 耳朵牢记

一只铁哨的集结令 你忘了自己乃消费者上帝 克己复礼 谨小慎微 什么

观山瞻水 什么锦簇花团 什么边疆风采 都被这一个老年旅行团生生错过

忽略不计 导游 黄毛 打鼻环 挂耳钉 年方十八 伶牙俐齿 在电话里

谈劈腿 在大街上训斥长辈 吆三喝四 像白骨精下凡 呃 一根搅屎棍

将一群大妈们频频赶进鸡毛小店 必须掏钱 务必购物 穷鬼 棺材瓤子们

老太婆 天远地偏 老姐妹们蜷缩一隅 瑟瑟胆寒 她的回扣不见动静 她的

眼睛开始发绿 舌头像吊死鬼 气急败坏 捶胸顿足 是的 惩罚是必需的

厄运像秃鹫 终于遮天蔽日 一天两只馒头(乒乓球大小) 一颗煮蛋 三星

宾馆 此后改换为村寨中的大通铺 屋瓦暴露 夜凉如水 楼下游走着獒犬

和犄角发亮的牦牛 周游列国 走府穿州 一辆旧社会的破车窗门紧闭 空调

作哑 长距离奔袭 膀胱快破了 嗓子里冒烟 仿佛一辆全封闭的专列 驶往

奥斯维辛…… 母亲 受难七日 七日熬煎 令你丢盔卸甲 自机场的闸口中

奔出 一下子就瘫倒于儿孙的怀中 掐人中 灌可乐 搓脚板 黄河两岸呼啸着

白毛风 吹醒你 让你重归人间 一碗牛肉拉面 热腾腾 油汪汪 堪比

还阳药 胜似回魂汤 “打死我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半步了” 失家的战士

一眼看见了宝塔山 延河水 南渡的候鸟 终于老马识途 驭风而返 母亲。

母亲 自打我离开了你的怀抱 还从未说起过如此多的往事 在悲哀的病室。

啥声音?呃 别听 那是下水道的粗喉咙 卫生间里的坏水箱 定点爆发

一泻而下 将深夜的悲欢离合统统消弭 或许 每一个入夜的人 都在抱住自己

深感不易 夜色均衡 唯有此刻 人人生而平等 卸下劳苦和风尘 揭开

生存的表象 舔舐伤口 刮骨自疗;我听见了火车,好像火车从我的脑子里穿过?

对 红皮车 特快 零点八分 乌鲁木齐直达上海 经停兰州 寂然而寐的

站台上 有人在报平安 有人嘹亮地溺尿 有人抽烟 而幽微的车厢里 一只

猴子在玩着杂耍 而一匹棕色的大象 正襟危坐 盘踞软席 一边喝着冰镇啤酒

一边剔牙 万物静谧 星光暗洒 检票员身穿制服 手执剪刀 正在进站口上验明

正身 逐个放行;我有点儿疼 像一根丝在抽 八成是一根神经吧?也许 但是

最大的可能是一枚蜻蜓 被一阵晚风吹送 停落在你的茎叶上 昏然而眠 感念

造化 它也有过豁齿的童年 戴红领巾 滚铁环 玩三角板 鼻涕大王 不小心

考试作弊 来请家长 孤苦的精灵 白翅膀 透明色 二点一克 据称一个人的

灵魂 也不过如此 整个夏天 它都在寻找爹妈 跑断了六条腿 摔了三百个

跟头 如今不妙 西伯利亚的罡风攒脚袭来 它必须将自己的少年 安顿于你

让你洗脸 缝衣 冬棉夏单 拉扯成人;烟很呛 谁在这么深的晚上吸烟 他的

肺还要睡觉啊?!哦 在午夜徘徊的人 一定背负着黑暗的巨石 在念决绝的

誓词 我认得他们 瘦麻秆 大冯 刘锅炉(跑业务) 沙县小吃老板 覃老师

顺风快递的摩托小张 筏子客马大胡子 另有一位不男不女 二尾子 双颊搽粉

胸部平平 指甲皮上五颜六色 声若张飞 不合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唉声

叹气 每张脸上写满了恐惧 拐角的阳台上 一个吸烟集团 陪护小组 仿佛

早已秘密建立 互相打气 彼此鼓舞 为烟草工业和“鸡的屁”猛烈吞吐 软中华

黑兰州 海洋 红塔山 白沙 真龙 泰山 你推我让 眼神请求 分不出阶级

消失了差别 将烟卷当做了一只只道具 绝不熄火 支支相续 一根火柴抵达

天明 有人抽空放屁 腾空身体 有人冷水冲凉 激醒自己 有人在吃韭菜包子

气味恶劣到顶 病员的子弟 打更者 守夜人 像一支被放逐的加里森敢死队。

母亲 醒一醒 护士来查夜了 把体温表夹紧 对 一刻钟左右吧——

有人上来了吗 啥在滴答?喔 可能是夜露 挂在栏杆上 也可能风紧 吹动

玻璃窗 有时候应该是鸟 被黑夜围困 难以脱身 更大的问题 是一颗流曳的

彗星 擦过地球 抱歉 开一句玩笑嘛 母亲 其实是电梯门 红数字 乱跳

不止 青蛙一般 总停在“6”上 好像这里是一片水塘 口粮丰茂 蚊虫成群

可以饕餮 能够宴饮 事实上 这是诡谲的一幕 电梯开合 无人操作 可里头

不见一个人影儿 空空如也 我孵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步步心惊 探头内窥

有人在拍我的肩 一口凉气 掠过了我的脖颈 仿佛一位无脚之人 带着隐形的

斗篷 在我当面作揖 NO 瞎讲话 该打 刮个鼻子吧 绝不会是鬼 地球

已人满为患 海平面上升 北极融冰 环境污染 华北失陷于雾霾 口罩断货

防毒面具走俏 诺亚方舟上挂着玛雅人的日历 促狭鬼 龌龊鬼 倒霉鬼 饿死鬼

色鬼 捣地鬼…… 人世上的一切 岂可轻易归罪于鬼 是的 有人乘电梯上来了

一位叫怒目金刚 另一位则是低眉菩萨 前者镇妖 后者慈悲 像你的一双儿女

在黎明前换班轮岗 论持久战 交接红心 继续革命;儿子 我听见了一把扫帚?

嚄 耳朵真尖呀 不光辨出了竹枝在扫动 还听见了缤纷的落叶 街景黯淡

秋霜堆积 一个阴天 积雨云在头顶皲裂 橘黄色制服 苍茫老者 仿佛寺门

打开 一个前世的僧侣睡眼惺忪 刚刚开始晨课 凭窗凝望 老神仙 佝偻状

肢体僵硬 约摸一百岁左近 像沙宝亮所唱 一个扫落叶的老人 在整理自己的

生平 我不揣冒昧 眼中噙泪 知道这世间的所有 并不来得那么容易 下岗

困顿 低保 患病 抑或儿女也无能为力 此刻 翻卷的落叶 拂送的清风

多像佛经里层峦叠起的滔天波浪 构成一个人的苦海 一帆 一叶 一苇渡江

不 母亲 刚才是哈利·波特 魔法学校的一个小孩子 调皮蛋 聪明鬼 骑着

一把神奇的扫帚 从伦敦到兰州 前来探望你 哈哈 伦敦不远 就在隔壁

有一只大本钟 一座西敏寺 女王的儿媳妇名叫黛安娜 四世同堂 儿孙绕膝

当然喽 我会喊他 提醒骑扫帚的小娃娃 顺着梯子爬下来 快快回家;叶舟

咋了 快去看看 帮个手 这伙人一定有难!唉哟 母亲 别发急 且让我

慢慢道来 你知道 我对血腥过敏 但对生命的不堪铁石心肠 又一桩悲剧

黎明是个糟糕透顶的导演 胡乱剪辑 随意穿越 词不达意 谁为袖手旁观客

我亦逢场作戏人 就刚才 一伙惊慌的农民 举着担架 送来了自己的兄弟

可怜人 血肉模糊 脊椎断裂 软若烂泥 已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可值班主任

电话关机 下落不明 一群护士 停下了嘴里的油条豆浆 其中三个 仅仅是

卫校的实习学生 天光大亮 最难将息 在人群中 我常常会莫名地难过起来

递烟 安慰 送几瓶农夫山泉 我只能点到为止 伤者姓李 新婚不久 皋兰县

西岔乡人氏 上有七旬老母 下有媳妇腹中之胎儿 三亩薄田 已被化工厂征用

一座蔬菜大棚 勉强度日 今秋贷款 置办了一辆手扶拖拉机 替工地拉沙

给中铁隧道挖石 夤夜奔突 白昼难息 孰料 只丢了一个小盹儿 三天四夜

没阖过眼的小盹儿 命运却拐过了山脚 一无警示 二无善心 竟连车带人 跌入

六米深的涧底 大哥手势苍凉 泪水缠绕 啧啧 狗日的车厢 就这么倒扣过来

砸在了弟弟的脑袋和脊梁上 像家里的一座顶梁 被生生砍断 狗日的杂碎们

这是救命的天堂 还是送葬的灵棚 憔悴的表情 仿若疲倦的生铁 内里的

愤怒 好似埋伏着一帮史前的陈胜吴广 早晨八点 这群无助的山民 像牲口

一般 齐刷刷跪在了电梯门口 恭迎大夫莅临 施以援手 母亲。

母亲 擦一擦泪 大夫来查房了 别滚针 你的胳膊早已体无完肤 别动——

好吧 先洗脸 水温七十摄氏度 漂白粉和水垢已澄清干净 绞干的毛巾 棉花质地

拭过你的皮肤 小心翼翼 像灯泡一样不敢触碰;好吧 今早的食谱花样翻新

蔬菜粥 金丝馒头 不带糖 假如嘴中寡淡 喂一小根涪陵榨菜 嗓子能下咽

嘘 不许吐 也不许呛 你的胃受了惊 城门关闭 固若金汤 但这些布衣之食

会使你有力气抵抗 尽管你一再地吞下糖衣 吐出炮弹;好吧 母亲 姑奶奶

神仙太太 王母娘娘 上大人 老祖宗 别害羞 甭脸红 让儿子的手伸入被窝

十指睁开眼 探摸 拿捏 推压 给你揉搓 为你按摩 让肌肉苏醒 令血脉畅行

我已人届中年 离开你的怀抱后 还从未如此与你相近 肌肤私语 你的老 其实

是一团皱纹 你的岁月 好似一片松弛的荻花 你的战栗 始自一份忐忑的愧疚

你的爱 仿佛让我站在了一堵哭墙下 亲手抓住了上帝;好吧 现在请闭眼 只当

天地昏黑 四野无人 便盆已安顿 你假装头顶繁星 巡游至此 一个人嘹亮的

便溺 即是对粮食和水最好的掌声 我来清洁 给你扑粉 换上干爽的尿不湿

擦洗器具 干么非得女儿才行 在漂泊的病床旁 一个陪护者 见山非山 观水

非水 早就失却了性别与齿序 有什么恶心 怕甚个龌龊 我记忆的天空下

挂满了你为我搓洗一新的尿褯子 仿佛联合国门前 冉冉升起的万国旗;好吧

失禁了 没什么 隔三差五 家里的水龙头也要闹罢工 跑冒滴漏 在所难免

中国民航 乱鹰飞舞 如果正点起飞 当属小子刘谦的魔术之一 哦 听话

我一定戴卫生手套 多搁消毒液 泡三分钟 洗半小时 然后将床单上的杰作

晾晒于阳台的日光下 瞧瞧 这一片疆土 分明乃埃塞俄比亚 那一坨黄色块

俨然英伦半岛 另一角海岸线 蜿蜒而上 端是座头鲸刚刚驶离的白令海峡;

好吧 别客气 身子斜一斜 请抬起屁屁 褥疮的先兆 脊心里又孵出了一层

蚕卵般大小的细密红疹 OMG 撤掉医院里发霉的褥子 费尽唾沫 挤笑脸

多掏几张红钞票 像迎接太医 恭请楼下的裁缝嫂子 量尺寸 看现场 订做出

一床糜子软垫 二十七号病员 张秀英 自此眉头舒展 眼神惬意 打开了话匣

糜 méi mí 前者官话 后者榆中土话 一种稀罕的旧粮食 产量低 味道欠

可以打甜糕 能够做馓饭 吃了冒酸水 多了胃沉石 已经许多年难见真迹

冬日暖阳 儿女齐至 我们坐在高高的糜子堆上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母亲。

母亲 今天全天的液体统共有大小十一瓶 得吊到半夜 支起床来 靠一靠吧!

十一

乖!这是新的一日 手续办妥 病历齐全 臃肿的冬天

已在大街上安营扎寨 新年将至 玻璃上结满了冰花 像

你曾经铰下的一枚枚红剪纸 七七四十九天 你历经炼狱

游走地府 一个黑暗中的社会闲散人员 不能移民 无力

贿赂 阎王爷的大使馆前门禁森严 陆战队员们枪刺烁闪

无人盖章 投告无门 被一再地拒签 七七四十九天 一场

洪水被长鲸吸干 一整个秋天 被大雁的翅膀携远 母亲

你回还阳世 又一次站在寒凉的人间 菲林确凿 会诊无虞

一枚五分大小的洞穴 初步愈合 若断尾求生 似唾面自干

神秘的肌体 磨难的意志 竟带着一番复活的欲念 出院吧!

乖!不能哭 再哭 院长大人会特批你再逗留半月 给你做

思想工作 开批斗会 贴大字报 还要在闭路电视里 直播

你的眼泪 他真不霸道 也不恶劣 小时候 他作为我的同学

还吃过你手擀的芥末凉面 喝过你用沙葱炝下的浆水 哈哈

直道事人男子业 异乡加饭弟兄亲 整装 撤离 这白色的

病室 战前指挥部 一家人由秋至冬的 中枢神经 全世界

秘而不宣的一本经 如今写毕 落下句号 凯旋还朝 且慢

需要将折叠床拾起 交给后勤 拿回押金 把七箱子坏掉的

特仑苏 送到楼下的温室 让花匠浇灌 培育新一季的百花仙子

且慢 三箱柴鸡蛋 嗡嗡嘤嘤 必须在日光下看透 是否

有孵化的鸡苗 满地的花篮 散发出防腐剂的抖擞 于是趁机

送给拿着墩布的保洁员 转手 可以低价卖给楼下的花店

觅见一条现金流 且慢 如此零落的家什 毛巾 香皂

便盆 脚盆 衣钩 塑料暖瓶 茶杯 牙刷 统统要扔远

一朝决袂 难再重逢 且慢 病床墙上的那一幅挂历 亚光纸

背面 七七四十九天 妹妹昼夜无眠 用心抄录的一幅《金刚经》

必须款款请下 搁在怀中 像幼小的佛陀 带着新生儿的温度。

乖!无须多想 账已经两讫 医保卡为证 儿女们只贡献了百分之

二十七 没几个大毛 顶多去开盛M撮几顿 一件上好的皮衣 几张

头等舱之机票 也不是赎身 更不是浪费 喔 你其实揪心

耽误了大家的工作 怕我被老板尅 怕女儿的业绩 怕孙子们

发现奶奶像武则天 太奢侈 丹墀之下 有人问安 有人叩首

三呼万岁 转身的一瞬 你面色发青 嘟哝 白色病室 储满了

间歇的人生 单身囚牢 一个人的滑铁卢 珍珠港 曾经禁锢下

全家人瘟疫般的惊悸 你静若碑石 领受护士们的掌声 列队检阅

南丁格尔的小姐妹 以及病友们馋涎欲滴的眼神 一出此门 便是

晴空万里 哦 感谢共产党 感谢第一人民医院 你已倾盆大雨。

乖!没人笑话你 病都是人害的 机会均等 谁也不会错过那一辆

哀伤的列车 你塑在窗前 眼望新港城小区内万木葱茏 抽枝发芽

春神发来电报 频频催急 墙外的黄河 破冰怒醒 筏子客们漫起了

花儿 在颂唱爱情和春水 天空弧形 柳丝长鸣 一些鸟来了 投下

琉璃色的翅影 另一些鸟筑巢于此 伴你开心 燕尾服的宫女们

云鬓高耸 暗香扑鼻 不 没人笑话你 一群糟老头子拉帮结派

党同伐异 我楚河 他汉界 一方唱垓下曲 另一方则是霸王别姬

花坛外 张姨青光眼 王妈白内障 煤老板的妈妈前天刚摔折了大腿

拄起一阴一阳的拐杖 像江南七怪里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老姊妹们

三号楼的阿姨替你攒过佛珠 小卖铺的大婶去过医院 与你一起去

实验小学接孙女的青海嬢嬢 送过酥油和茯茶 真的 没人笑话你

这台轮椅 乃一位大伯所赠 他亦康复 健步如飞 像极了李向阳

重归平原游击队 它锃亮 簇新 辐条光芒 好像刚刚从装配车间

取下来 充满神迹 没准儿 它就是酒泉基地的发射台 点火 弹射

会将你送入天宫 再用一只彩色的降落伞 飘进七号楼三单元的阳台。

乖!放下腿 伸脚 我保证 疼的不是你 而是地 大地离开你许久了

寂寥寡欢 闷声不语 踩上去 它才会一解相思 愁眉舒展 八个多月

三百多天 脚就像一件闲置的器械 微微变形 臃肿 懒惰 骨节突出

此刻 唯有接上澎湃之地气 它方能暗中矫正 璧还于你 对 一双天足

没被旧社会的裹脚布夹击 生在新中国 长在红旗下 却意外邂逅了一场

不测之疾 慢点儿 伸直 脚掌着地 左边的拖鞋是兔儿爷 乃李梦菲所赠

右边像芭比的靴子 是叶子涵用年钱所购 谁也不肯落后 你只好态度中庸

各取一只 安静 别戏谑 掌声鼓励 一位白发猎猎的奶奶刚从邯郸而来

开始学步 先右 后左 三 二 一 不许拖拉 不能外翻 要走正步

狠下心 对自己要有坚决的一手 我扶你左臂 弟弟攀住你右臂 像

哼哈二将 假如头顶覆盖了黄罗伞盖 加之编钟齐鸣 弦索不断 你就是

上朝议事的女皇 哎哟 别趔趄 稳定压倒一切 必须腾出右半拉 开榫

钉铆 上螺丝 加固住身体左侧的悬崖 日光照彻 一爿轻盈的纱帘 仿若

唱诗班的鸽子 给你引路 怒放的春光 好比香音神走下敦煌的壁画 为你

筑桥结筏 放开 再放开 风正一帆悬 好风凭借力 即使后遗症的阴影

是一块磐石 即便岸线迢遥 尤利西斯苍茫十年 人生的每一步 其实

只有这么两步 一左 一右 步步莲花 面带醺意 只说家常 掌声响起!

乖!今天劳动节 普天下的姐妹们都做了甩手掌柜 你亦不例外 需要

享受 放大假 另送你一样礼物 先闭眼 猜猜看 不是衬衫 也非

北京布鞋 更不是遮阳帽 哈哈 一根特制拐棍 上有握柄 下为四爪

像特种兵的飞钩 叼准目标 像世界杯上的章鱼保罗 伸出手 海底捞

精算结果 笊篱 不加油 不买过路费 不需保养 在你蹒跚学步时

吃住大地 支撑躯体 比狗忠诚 比钢筋铁索还宁死不屈 咋了 干么

伤感得落泪 拒绝连连 嘴角撇得像一只夸张的手风琴 儿子绝非此意

仅仅是代步工具 附件 一条病腿的拷贝 与小板凳 马扎 雨伞 单车

同一种含义 哦 我不曾隐喻 没有影射 这一件唐突的礼品 并非暗示

你会终身不愈 余生将与拐杖为伍 彼此不舍 母亲 使惯的拐杖 用惯的

丫头 拿惯的碗筷 读惯的经书 你不过是三缺一而已 特制拐棍 像昔日的

电视天线 瞄向卫星 方能接收信息 像船头的锚碇 沉入水底 才能

勾住大海 诉说风平浪静 像山顶的白塔 嵌入地基 玄奘和鸠摩罗什

一灯如豆 苦心面壁 才好译介观自在菩萨的《心经》 不哭 佛陀大人

就在天花板上 刚巧入睡 如果下界的嘈杂打扰了老圣人 谁敢担罪?

乖!可能表现好 佛陀尊者给你遣来了一位保镖 小名长江 五大

三粗 赳赳武夫 杀过豹 屠过龙 一双霹雳手像行者武松 一副

宽肩膀开过碑 劫过生辰纲 世事弄人 阴差阳错 而今是医院的

电梯维修工 幼承庭学 高人点化 业余时间竟是小有名气的按摩

大王 一次八十元 对你打折 见你吉祥 免费再送一个钟 母亲

躺好 放松 四肢平摊 幻想自己在沙滩上沐浴日光 感觉自己

在桑科草原上打滚儿 嘻嘻 真走了眼 小瞧了小伙子长江 十指

化雨 润物无声 像绣花针 点到为止 像摘叶飞花 暗中怂恿

像醍醐灌顶 开示加持 哈哈 恭喜你答对了 这个美妙的比喻

多么质朴 如此贴近 是的 你就像一团面粉 养人性命的麦子

先用水和泥 揉搓 拉抻 捻来擀去 一块面团需要沉睡 内心的

纤维 必须静待时间去养育 开始的齑粉 在梦想中像胎儿成形

渐生的筋道与气力 一种生命的庄严 在次第的轮回中 再次积聚。

…… 母亲 我生命的粮食 我的爱 我的神祇 我的天空 真乖!

十二

八十岁的父亲 属鼠 搀着属猴的老伴儿 一双儿童 蹒跚走步。

一座花坛 有十七种植物 其中三株 样子各异 却是玫瑰品种。

八岁的李梦菲 给奶奶示范走步 七岁的叶子涵 用粉笔画下了道路。

槐树顶部 去年的旧鸟巢重又开张 九只小雏鸟 有一只短喙鹅黄。

三楼窗口 飘下进行曲的节奏 一双高低不平的脚 摸见了平衡木。

地砖贴切 来自大理州 它简洁高妙的画面 仿佛风花雪月的册页。

稍息 立正 起步走 白雪的头顶 像云朵垂首 肃穆 给你引路。

夏天是一部谣曲 人世上所有的爱 总是姗姗来迟 令人难为情。

像镜头回放 一个人迟暮的晚境 斑驳 陆离 免不了从婴儿说起。

央视直播 国际马拉松比赛在兰州举行 一道肯尼亚的黑闪电 迅若流星。

十二章节 假如此刻我手里有一副牌 一定要将命运和遭际 彻底洗乱。

有时候当儿子 更多时 我必须是男人 带着壮烈风景 与核心价值。

2010-2013年写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