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湖
法济利·阿布杜洛维奇·伊斯坎德尔 (一九二九—— )前苏联俄罗斯文学家和阿布哈兹语诗人,前苏联国家奖获得者、俄罗斯国家奖获得者,被誉为苏俄文学“活着的经典”。出生于前苏联阿布哈兹共和国苏忽米市,父亲是伊朗人,母亲是阿布哈兹人。九岁时父亲被前苏联政府驱逐出境,自此再未谋面,在切格姆村中由母亲的亲属抚养并教育长大。中学毕业获颁金质奖章,进入莫斯科图书学院学习,三年后转校到高尔基文学院并毕业。作为具有崇高威望的社会活动家,常为维护少数民族的利益而摇旗呐喊。
文 吉 八○年代生人,毕业于首都某外语院校俄语专业,曾于俄联邦国立喀山师范大学求学,现在湖北某高校任教。
今夏,我在巴什卡普萨山脉的高山牧场上与牧人们待在一起,住在风景如画的谷地中。所住之处往右去是围栏,左侧则是道道山脊,山麓下郁郁葱葱水草肥美,山峰似苦修般嶙峋陡峭。谷地被一条山间小河贯穿,如果不理会其水声的话便是完全无碍的。沿河畔坐落着三顶被顽强地称为板房的牧人窝棚。我们就住在其中。
如果溯河向上游瞭望,能见到一道隘口,隘口那边有一汪湖,被牧人们称之为圣湖。当地的斯万人认为她是神圣的,这一点最好知晓清楚,如果因此和他们起了争执则实属不太明智。
除此以外,还传说圣湖是能够自卫的,人们说如果喝了她的水——会遭遇前所未见的暴雨和冰雹,如果在其中沐浴——则别想活着爬出水。
“怎么会爬不出来?”
“你往外爬,她往里拽。”
“谁拽?”
“神的力量,斯万人的神。”
“胡说八道,”我说,“我这就去洗洗澡,绝对什么事都没有。”
“有人洗过,活着下去,挺着上来的。”
“是不是他不会游泳?”
“据说是个俄罗斯人,游客……他游是游了,没能游脱命运之手。”
最终,我决定去证明一下那湖泊并不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员更加神圣。但最近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我的行期一拖再拖。
终于,一个艳阳天。
临行的前夜,牧人中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冲进露营地里,疯疯傻傻的,同所有打猎的人一样。
“熊!”他抄起自己的单管猎枪,叫喊道,又冲了出去。
一小时后我们听到一声枪响,而后他踏着夜色回来了。
“我觉得,应该打死了,”他边说边躺倒在火炕上,浑身是汗,颤抖不已。
“早上带狗去找。”
不知为何,我确信这都是猎人的痴心臆想。于是第二天不等到他回来,我便已动身上路了。
牧人们愉悦地劝阻着我,多半是在挑逗。我觉得他们并不反对举办一场小型的意识形态辩论会,在一旁欣赏对战双方,并在最后时刻加入占据上风的那一边。
作为裁判或者史书作者,同我一起启程的是一位健壮的小伙子,极端慵懒,但善良且天真。他名字叫作达杜沙。
今年春天的时候,不慌不忙在初中一年级学习的他得知自己要在秋季入伍当兵。为此母亲允许他辍学,以便在服役前好好休整一番。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被送到这个高山牧场上来,在这里他可以彻底完全地歇息,浸润在阿布哈兹的高山气息之中。在俄罗斯,据说不仅没有这种山间空气,连山你也未必能找到。
达杜沙是位典型的乡村纨绔子弟。与其在城市的同行们所不同的是,他似乎不渴求燃烧生命,或是得尝某种非法的快感。唯一他所追求的——便是放空身心,一动不动。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早饭之后踱去牧场,挽起裤脚坐在石头上,向大高加索山脉展示自己华美壮丽的红色袜子。这样一坐就是一整天,时不时去掸掸裤子上那臆想出来的灰尘。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便坐在炉火旁,听年老牧人们讲述家庭寓言故事,一听就是几个钟头。大概每隔一日他会下到河边,在刺骨的河水中用肥皂精心清洗自己的卷发。脑膜炎显然吓不住他。
他的安逸闲散轻微地刺痛了我,大概我在他身上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竞争意味,但终究没法抱怨。他个子大,心肠好,就像一株高山蒲公英。我忍不住想要讲讲不久前是如何戏弄他的。我带来的物件中有一块外形是绿色青蛙的香皂,香料产业奇特想象力的产物,达杜沙不知怎么注意到了,他那好奇的眼神让我没有把持住,说道:
“高山青蛙。有毒的,”我补充道,他则猛地抽回了已经探出的手。
我们用这块青蛙愚弄了他好几日,而他依旧反复造访我们的窝棚——想要看看我们是怎么喂它的。最终他得知了事情真相,没有生气,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这年头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他稳重地说道。“卫星发射上了天,现在又开始用香皂做青蛙了。”
而后,他请求实际体验一下这块香皂,走到河边用它洗头。他是这样的和善,想惹他生气几无可能,是的,大概也毫无必要。
我和他二人沿着河一路向山隘爬去。看起来到那里不超过两三公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的隘口。但望山跑死马,太过清晰的同样可能是虚假的。
一小时后,我们踏上了吱嘎作响的万年雪。河流在眼前收窄,这里的永久积雪便是它的养分。二人向一整片雪盖走去,我们的小河此时已剩一条小溪,从雪盖中穿流而出,冲融成一条隧道。我们稍稍低头便走了进去。阳光从雪顶中渗下来,被厚厚的雪盖折射得细润温和。有一处的雪在阳光下融化了,星星点点的孔洞中胜利地闪耀着天空的青蓝。
脚下的潺潺汩汩声,令人愉悦的雪白色——这是春天永不停息的路途。我们小心翼翼地从一块石头迈上另一块,努力不让头碰上脆弱的雪白拱顶。等我们走出雪洞时已身在隘口附近。雪在此处消失不见了,重新露出青绿的草茵。
“前面就是湖了,”达杜沙说着,开始在草上蹭净自己的鞋底。我迫不及待地走上隘口处的山脊,并不等他。心脏在怦怦狂跳,海拔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干燥的凛风卷着冰川上的寒冷气息扑面而来。我走出山隘。峭壁下静静淌着一汪湖水。
我望向它,一股宁静而深邃的惊奇油然而生。难以置信,如此的奇迹就在身旁我却从未察觉。似乎,这并不是水,而是一抹原封未动的蔚蓝的嵌入大地的天空结晶。它就躺在我的眼前,被柔嫩的,像动物绒毛一样卷曲的青草所围绕。离岸不远处,从水中露出一块不大的黄色山岩,清晰地倒影在水中。同样清晰倒影于水中的大片雪块轻柔地覆在山岩之上。
湖面之上以及湖边的草地上,向左及向右——巨石、支脉和山脊彼此堆叠在一起。混沌凝为了石头,但仍旧争相而上,争夺高度,争夺天空。
而此处,这宁静的湖泊,以及沉静的草地,以及大半浸没于水中的早已顺从的石头,以及大片忘记融化的雪块,都在倾听某种寂静,和永恒。
转头回顾,达杜沙立在我身旁。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我只想着尽快下到湖边去。
“该怎么下去?”我没有找到可以下脚的地方,便问达杜沙道。
“应该有一条小路,”他边说着边东张西望。这样的眼神一般用来寻找四处乱窜的狗儿。
小路不见踪迹。
“咱们白白钻了一回雪洞,”达杜沙说,“不该走下小路的。”
我们沿着峭壁边缘搜寻了一番,没见到任何形似小路的东西。我们所站的地方是一块不大的平地,左右两侧被陡峭的山崖所夹。看起来下到湖畔的路不在此处,需要转头找到小路,或者沿山崖攀爬直到找到一处多少适合下山的地方。最终,我们决定分头行动。我沿着环绕湖泊的崖壁往前,他则调头去找路。为防万一,我们约定不时呼唤对方。
我开始沿着崖壁上的凸出部分攀爬。如果从远处观察,似乎如此陡峭的坡度是不可攀登的,但实际上崖壁之上通常会有很多缺口、凸起和裂隙,有时还有灌木丛。你抓稳,侧身紧贴、落脚、双手将身体上拉,便可逐渐爬得越来越高。攀爬越难,每一步坚实步伐得来的美妙感就越强,对大地那善良的粗糙表面的感谢就越深。你会想要复原那丛帮你向上并迈出决定性一步的紫色杜鹃花,或者轻轻拍抚那块你恰巧碰到的意料之外的凸起。
然而,常常也会陷入死角,你以窘迫的姿势立于某处动弹不得,想不出翻越的法子,完全无从下手。
浑身迸发出疼痛,同时迸发的还有诧异,但不是因为碰撞,而是它那亢奋的恼恨,莫名的残暴。这些碰撞和疼痛让我明白自己越过了裂口,而不是如预想的那般落入其中停住。这冲击仿佛充电一般让我振奋了起来,我感到双手、双脚、腹部甚至下巴都在竭力去挂住、挤入、抓住那些坚硬的、滚烫的、无情地在我身下噼啪碎裂的雪壳。
而后我感到滑落的速度减慢下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我成功地保持住了坐姿。一路竭尽全力用手刨着雪,同时努力避免撞上裸露的山岩。
终于我停住了,确切地说,是我的身体停住了。我站起身来,感到全身都在发抖,双腿尤其颤抖不已,紧绷的腹部传来阵阵痉挛的钝痛。
此时的雪坡已经相对平缓,而湖水则近在眼前。我迈开步子再次向下划去。这是对我先前第一次滑落的嘲讽,对其进行慢动作的再现。我再次一跃而起并在雪面上胡乱扑腾,我明白,由于紧张、恐惧和所有其他感觉,人是无法站稳的。我以手为支撑坐在雪上,带着歇斯底里的狂热向下滑去。雪面逐渐变得十分平坦,我站起来身来在雪上行走,踏上草地,走近湖边。
我步履蹒跚,但却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翻涌而来,一种幸灾乐祸的复仇渴望。我觉得有东西想要我死,用卑劣的偷袭手段置我于死地,毫无理由也不加警告。
“这些混蛋想要弄死我,”不知是念上心头还是自言自语。“但没得手,”我补充道,边走边抛下身上的滑雪服。
“也绝不会得手,”我为自己的念头定下结论,脱下衬衣,走到水边。想必,我指的是这湖水和湖中的神灵。
我褪下裤子,浑身只剩一条短裤便要下到水中,但忽然又决定既然这些混蛋不讲客气,那么短裤也要脱掉。我的行为处于某种陶醉的状态,却又带着某些醉汉式的滑头逻辑。
深邃又迷惑的湖水触手可及。起初我想要大头朝下一个猛子扎进去,而后却找到了一处下水的小地方。我步入水中,走到齐腰深处,猛然一坐,整个人连头没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湖水冻住了呼吸,而我就像被抛起一样从水中窜出,猛抽上一口气,在身体还未适应寒冷之前又多次潜入水中。随后我便游了起来,向湖心游出十步远,再调头回去。我忠实地履行了约定,我取得了完全彻底而无条件的胜利。然而我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又重新潜入水中,在游出相同的距离后才爬上了岸。
湖水让我清醒过来,让我心平气和。为了取暖,我爬上一块立在岸边的巨大岩石,躺下身去。可以愉悦地感受到被太阳晒热的石头传递来的温暖,苔藓和阳光的气味——古老和年轻的气息。望向平静的湖面,轻覆于岸边的雪块,鬈曲的草地,望向伫立于对岸的黄色峭壁,以及它雪青色的阴面。我的躯体充满了暖意和安宁,仿佛成熟的果实,而我努力地不动分毫,生怕惊走了这非凡的感觉。“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就好了,”我平静而又意外的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湖泊在发出极细而经久不息的簌簌声。这声音令人十分诧异,因为湖面是完全静止的,见不到任何水流汇入其中。簌簌沙沙的声音从整个水面传来,好似从纳尔赞矿泉中舀出一掬无数细小气泡碎裂的声音。湖底似有千万个泉眼在汩动,虽然无法扰动湖面,但声音仍旧穿过了这深蓝色的湖水结晶。耳边这种簌簌声终究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因为眼睛是习惯于将水声同其流动联系在一起的。
“喂!”达杜沙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看见他匀称而挺秀的身影出现在湖泊一侧峭壁上的阶地边缘。他所在之处离我俩分开的地方相距甚远,高度也低了不少。我挥了一下手,他便开始在山岩间灵活地穿插游走,下山奔我而来,不时听见碎石在他脚下崩落,发出清晰的噼啪声滚落山下。
从这边无法看到小径。我尝试着从山岩的外形去猜测小径的所在,但并不成功:从远处看达杜沙的行进路线是难以预料和令人费解的曲折线。当他走近时,我才不情愿地从自己的位子上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看到了你从冰川上飞下去的样子,还有游泳,”他一边走过来,一边愉悦地说道。“难道不带手杖也能在冰川上走吗!”他又补充道,仿佛我违反了一切在冰川上行走的规范守则。
“既然你在那站了那么久,为什么不下来?”我问道。虽说他见证了这一切让人心满意足,但对于他一路观察我的做法我还是心存芥蒂。
“我想知道湖会把你怎么样,”他轻描淡写地说。
“莫非你相信这些神话,还要把它带到部队去?”我说道。
“在山下时我不相信,但在这里,谁知道呢,这渺无人烟的地界,”达杜沙思索片刻,解释道。
他再次于草地上擦净自己的鞋底,并攀上了我所盘坐的岩石,就像爬上房顶一样。此刻他坐在石头上,在我拧出衬衣和裤子中的雪水时静静地打量着我。
“或许我们可以去斯万人那里、瓦里科在那边,”他说着,等待我穿戴整齐。
瓦里科——牧场的负责人——短小精悍,为畜牧事业操碎了心。最近一段时间,他同牧人们的关系稍微有些紧张。在集体农庄主席的命令下,牧人们在工作日中喝掉的牛奶的价格被提高了,几乎和城市价格平齐。虽然谁也无法去清点到底牧人喝了多少牛奶,也没有人去限制他们,尽管这个措施已经白纸黑字地落实到了文件,它向上级部门证明了集体农庄经济正在进行严格的审计。但依旧无法限制。
“他在那里做什么?”我问道。
“不知是谁把牲畜赶到了我们的草场上,他去打听一下。”
“远吗?”
“从这就能望见,”达杜沙说着,从石头上爬了下去。我望了一眼湖泊,想到几分钟前还说想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却总共待了不过一小时。
我们绕过湖泊,迈上草地陡峭的边缘。
在我们脚下展现出一大片生机盎然的平缓谷地,一群黑褐斑点的奶牛正在吃草,嫩绿的草地,深绿的冷杉好似故事中的古罗斯勇士,立在谷地的边沿。冷杉的躯干间显出一栋原木屋。
我们沿着陡峭的小径耐心地在山岩之间来回折返,穿过冷杉林,下到谷地中的草场上。斯万人的屋子坐落在此处,用刨平的金黄色圆木搭建而成,每一根的粗细都令人叹为观止。屋子旁边立着一座同样材质的板棚。看起来,两栋木屋都保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彪悍风格。屋子一角拴着一匹瘦小的斯万人的马。
走进屋子。宽敞明亮的房间中几名男子围坐在旺盛燃烧的炉灶旁,其中就有我们的瓦里科。男人们起身与我们握手问好,对于我们的到来似乎未显露出特别的惊讶。
魁梧的中年斯万男子和站在窗边手持纺锤的女人说了些什么。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她又朝隔壁房间说了几句,从那里走出一位大眼睛的妙龄少女,瞳孔乌黑而深邃宛如水井。她搬出两张椅子,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两位敢于踏入此地的客人,便走入了另一间房间。
“你们怎么到这儿的?干吗来了?”瓦里科的语速快而紧张,消瘦的脸上肌肉蚓动。
“他在湖里游了泳,”达杜沙边说边傻笑,仿佛是专程带我来这里给斯万人参观的。
“真的?请讲讲,情况怎样,”瓦里科精神振奋起来。显然他本以为我们带来了什么坏消息。他朝几个斯万人使了使眼色:少安毋躁,他要讲些滑稽事了。我们是用阿布哈兹语交谈的,所以他们听不明白。
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并不由自主地扮演了一个城市怪人的角色。当我讲述时,几位斯万人礼貌地沉默着。他们共有三人。魁梧的中年男子想必是主人,一位穿着褪了色的城里衣裳的年轻小伙子,以及一位单眼有严重白内障的老人。老人坐在炉灶近前,一只静止不动的腿伸出来倚在手杖上。伤员们在拄拐时才这么搁自己的腿。
“然后呢,没被拽下水底?”瓦里科问道。
“没有,”我说,“只是湖水相当刺骨。”
“当然相当刺骨,”瓦里科证实道,他稍显愉悦,因为牧人们的警告应验了一部分。
他侧过身去,用格鲁吉亚语向几位斯万人翻译我说的话。他的格鲁吉亚语讲得颇为糟糕,连我都能全部听明白。按照他的转述,我去湖中洗澡就如同瘦小的大卫与巨人歌利亚抗衡。他想要恭维斯万人,毕竟这是他们的湖。起初我有些担心他们会指责我破坏了这可怖的信仰,但随后我注意到并没有人为此而生气。几乎在瓦里科讲完的同时,他们便用鹰唳一般的喉音开始交谈,不时边打量着我边咂舌。而后主人用格鲁吉亚语和瓦里科说了些什么。
“他问,你为什么要下到湖中,”瓦里科说,并向我表明自己只是出于礼貌才附和着主人的好奇。
“不为什么,”我说。
斯万人微笑起来,白内障的老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三人开始哈哈大笑。
“他说,你想要抓住斯万人的神,”瓦里科翻译道。
“不是,不是,”我转向老人用俄语说道,同时摇手表示否认。
“是的,是的,”老人出乎意料地用俄语说。几位斯万人再次大笑起来。老人又说了些什么,斯万人已然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斯万人的神去干木材伐运的活儿去了,”瓦里科翻译道。
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走进屋内,手上端着一木盆面粉快步走入了另一间房。能听见她与姑娘轻声的说话。而后便传来了有节奏的手掌拍动筛粉细罗的声音。
主人和另外两位斯万人开始彼此交谈。一直沉默着站在窗边的女人此时停下手中的纺锤,走出了屋子。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她走到院中,来到晾晒着几顶帽子的木桩处,帽子是斯万式的,想必出自她的手工。她将每一顶帽子都试戴一遍,大概认为没有完全干透,又逐一放回木桩上。她戴帽子的姿势有一些不寻常,或许是因为其中没有世人所习惯的矫揉卖俏。她试帽子的动作中带有超脱的泰然和冷漠,仿佛农夫在为斧头配适斧柄。
“她是主人的正室,”瓦里科察觉到我在观察她,说道。“非比寻常的女人……”
“为什么?”
“去年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突降大雪封山。他们住在村子里,这里是他们夏天来住的屋子。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把屋顶都给埋了。寒潮退去之前她孤身一人在这里待了四十天。”
“不是每个男人都能熬住四十天的,”瓦里科补充道,仿佛在暗示即便存在这样的汉子,也无论如何不会是城里人。
女人走进屋内,又重新拾起纺锤。旋转的纺锤缓缓向下运动着,将她另一只手上的大团羊毛中引出的毛线拉长,捻细。随着纺锤往下她的手也越举越高,以便将线拉得更长。大概她猜到了瓦里科在说她,便望着他微笑起来。而后她继续微笑着听着他的故事。这种微笑是大人在听孩子们的天真童言时才会露出的。
我尝试去想象这孤寂一人的四十日夜,周遭没有一个活物,只有山中暴风雪的呼啸和雪落的窸窸窣窣。
“你问问她是如何度过这四十天的?”
“织毛线衣,”瓦里科转述她的话,而她在瓦里科翻译的时候依旧那样微笑着。
姑娘走进屋内,拨开红炭将火弄旺,并将一只铁烤盘搁在上面。她裙子后面粘了一片木屑,姑娘的裙子在摆动,但木屑没有落下来,她就这样带着木屑走进了另一间房间。
“为什么她是正室?”我记起瓦里科的话,问他道。
“这个斯万人有三个老婆,”瓦里科回答,露出一种所言之事与己无关的神情。
“第二个老婆你见过了,端来面粉的那位。第三个背叛了他,他把她……”
手拿纺锤的女人瞥了一眼炉灶,朝房里说了什么。姑娘又走了出来,手中的木盆里堆着一团团生的馅饼。她把盛生面团的盆子搁在一张小凳上,从火中钳出烤盘转了一面,惊起无数火星。这之后她用冒烟的抹布轻快地擦拭了烤盘内部,并将准备好的馅饼挨个地啪啪摁在上面。她将烤盘送回火中,置于炉灶最内部。
“他把她怎么了?”我问瓦里科时,姑娘走出了房间,双眼朝我们这边炽热的一瞥。她的瞳孔闪烁着,宛如井中水面荡漾的粼粼之光。真是个好姑娘。
“他把她赶出了家门,但为她另建了一栋房子,还不时去看看,”瓦里科说。“他还爱他,只是不认她做妻子罢了。”
隔壁房间传来姑娘低低的笑声。我望向那边,赫然发现在木板墙壁的缝隙中有一只好奇的眼睛。只瞬间眼睛就消失了,又闻得笑声传来。而后她跑进我们屋里,将烤盘里嘶嘶冒油的馅饼翻个面,又将烤盘掉个头塞回了火中。
很快馅饼烤熟了。主人的第二位妻子用干净桌布铺好了桌子,姑娘手中端着一罐子水,肩上搭着毛巾从房间里走出来。
我们跟着她走出屋外洗手。第一个洗手的是那位老人,但伸手之前他礼貌地请其他人先洗,尤其是我这个最远方的客人。一番推让往来之后定下了顺序,所有人洗净了双手。在为达杜沙倒水时,姑娘轻咬着嘴唇侧过脸去,以免笑出声来。
看起来,这只小山猫已然厌倦了和毛球的游戏。但达杜沙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只顾伸长双手,好叫水不要溅到裤子上。直至此时我才注意到小伙子其实仪表堂堂。如同你很难注意到漂亮女人的愚笨一样,你同样很难注意到愚蠢男人的俊俏。
“你在上中学吗?”我边用毛巾擦手边用俄语问那姑娘。
“是的,”她红着脸说,正当我觉得自己的问题多余时,她又补充道,“高中一年级。”
“啊哈,”我说,“真棒!”
“你瞧瞧,达杜沙,这姑娘超过你了,”瓦里科听到我们的谈话,用阿布哈兹语说。
达杜沙和善地哼了一声。
“村里难道有高中吗?”我问瓦里科。
“为什么没有,”瓦里科说道,仿佛高中在高山牧场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有钱,有牲畜,牲畜,”他补充道,意味深长地递了个眼色,仿佛在暗示他们暗地里藏了些什么。
洗过手,克服了最后一道上桌前的障碍,大家都明显高兴起来。老人朝我这边望了望,说了些什么,斯万人哈哈大笑起来。主人向瓦里科转述老人的话。
“他说,你明天不要下湖洗澡,不然天一下雨他就得去大夫那看腿了,”瓦里科翻译道。
“他的腿怎么了?”
“从马上摔下来了,”老人说。
“啊,马惊了吗?”我问道。
瓦里科翻译我的问题时,三位斯万人不知为何大笑起来。
“他说,他的马不认得他了,”瓦里科说。
“怎么不认得?”我问道,同时觉得自己有些纠缠不休,弄不好又要被捉弄。但我仍旧想要知道他是怎样坠马的。
老人飞快地说了些什么,斯万人再次哄堂大笑,但从笑声中可以听出他们是回忆起了某些愉快的事情。
“他喝得酩酊大醉,从婚宴上回来,”瓦里科翻译道。
“阿拉克酒,伏特加酒,伏特加!”老人精神焕发地说,虽然俄语说得不标准,但要让人知道,这些事他自己也可以解释给人听。
我们将滚烫的、还在滴油的馅饼放入口中。似乎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东西了。烹制的秘诀非常简单——馅饼中的乳酪比面团还多。餐后,我们又按照同样的顺序洗净了手。
到了回程的时候。碰巧老人也要动身回村里。屋外拴的就是他的马。主人将马牵到门前,老人将手杖倚在墙边,从姑娘手中接过马鞭,步履蹒跚地走到院中。主人想要上前帮忙,但老人拒绝了。他将脚紧插进马镫,一个甩身便稳稳当当跨于鞍上。但此时主人还是没忍住,帮他把伤脚放入另一侧马镫。
“再见!”在我们启程还未走远时,传来姑娘用俄语喊出的道别。待我回头望去,她已经跑进了屋内。屋旁立着一家之主,落日的金色余晖洒在他身上,一动不动立着,魁梧而强壮。身旁站着他的妻子,和他一样体态端庄,却没有望向我们,只顾继续着自己无休无止的活计。她坚强而安宁的身影仿佛在说:客人们来了又走,但纺锤不能停下。
我们跟在老人的马后沉默地走了一阵。可以感觉出,他遏制住了这匹生灵。它不安地甩动脖颈,试图摆脱缰绳。老人几次回顾,用漠然的目光看着我们。我觉得他有话要说。
当我们穿过冷杉林走到小路的岔口时,他勒住马并开始说着些什么。瓦里科一开始面带微笑,而后换上严肃的面孔,在老人讲话的时候点了几次头。之后,当瓦里科向我转述他的话时,老人专注地凝视着我的脸,似乎在努力猜测我是否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不要认为他们是害怕湖泊。是祖辈们嘱托要保护这样的地方免遭晦邪。”
我向老人点了点头,表明已完全理解他的意思,而老人用短鞭抽了一下马身,那生灵便快步踏开,时不时企图纵足奔驰。
他驾马迎着太阳而去,我们一直能看见他笔挺的背影插在红褐色的马背上。而后马儿和骑手变为了一个严整的不可分离的轮廓,向着落日的方向渐行渐远。
当我们走到湖畔停下来休息,再次为她那看不见的潺潺声所入迷时,我猛然想起它不设防的美,这才真正明白老人的话语所指的含义。
我起初以为他所说的晦邪指的是招来不吉利或者类似的东西。但他所说的要深刻和简单得多。斯万人想让这汪湖水的美丽永远免遭触犯。湖中的神灵,或者斯万人供奉的来守护这湖泊的神,时至今日已经很少能吓阻他人。人们开始明白,守卫者的枪是不会开火的。
我想起那些卑劣行径,想起人对于一切美好的永恒盗猎,想起无知幼稚,想起人就像水牛,自己耕种的自己践踏。
当我们缓慢地翻过隘口时,暮色已经低垂。下山往营地的路几乎是摸索着在走。瓦里科手中袖珍手电的光线无法照亮所有人的脚下,因此我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以免跌落。正在此时月亮从山后爬了上来。虽然月光不比手电筒更强,但它公平地洒在了大地每一处,走起来也轻松多了。
我们走向瓦里科所住的第一顶窝棚,烟火的味道让人心情愉悦,仿佛分别许久的爱人的声音。
狗群远远地跑出来迎接我们,它们围着我们绕圈,兴奋地吠叫着,迫不及待地向前奔去,仿佛想要说:快看,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所得的收货。
我们走近被冷清的月光所照亮的窝棚。屋顶上趴着一张巨大的熊皮,两支前掌无力地耷拉在棚顶边缘。熊掌中露出仿佛钉子一般的爪子,坚硬又透露着死亡的气息。我认为当这只熊还活着的时候,它的爪子必然更加坚硬和致命。
回来得正是时候——牧人们在吃晚饭。我们在燃烧的篝火旁坐了下来。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