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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暗红

作者:半 夏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半夏,原名杨鸿雁,一九六六年出生于云南省会泽铅锌矿。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现为某时尚刊物副总编。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心上虫草》、《活色余欢》,作品刊登于《天涯》、《大家》、《凤凰周刊》、《美文》、《青年文学》、《红豆》、《滇池》、《边疆文学》等。获首届老舍散文大赛优秀作品奖,云南省政府“四个一批”文艺人才新人奖,昆明市政府文艺奖茶花奖银奖、边疆文学奖等。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献给在时代缝隙里开出生命奇葩的人
  
  引子一匹受惊的马
  
  老咀山矿地处琅县。
  古滇国的琅县一带盛产铜,因而自古这一带商贾云集,自然而然成为“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重要通道和云贵川三省结合部的物资集散地,是北方中原文化、巴蜀文化、楚文化传入云南最初的驿站和枢纽。
  琅县在秦汉时属古夜郎国地域,汉武帝时才正式设县。当地的金属冶炼史有三千多年,始于夏商。当然,古时候的人不晓得琅县除了出产铸币的铜,这个藏娇之地还盛产铅、锌、锗、银等等宝贝,原因很简单,那时候的技术还炼不出这些东西来。
  铜矿坐吃山空了,现在的老咀山矿冶炼的主要产品是铅锌锗银。
  作为国家秘密级的大型冶金工业基地的老咀山矿繁盛起来后,琅县县政府就来到老咀山矿驻地,开百货公司开照相馆开饭馆开粮店开钟表铺开厂。
  
  县上适时地来老咀山矿建起了第一个厂——琅县酱油厂。这个厂虽然对外称酱油厂,其实它在生产酱油及醋这些开门就要置办的生活必需品外,还连带着生产各种糕点,有绿豆糕、沙糕、桃片糕、蛋糕、芝麻糕、蛋清饼等等。其中最贵最好吃的是绿豆糕,最便宜的是蛋清饼。
  酱油厂就在老咀山矿的家属住宅区里,在矿里面最热闹的大街尽头。酱油厂的存在对于老咀山矿人的生活很重要。
  走近酱油厂,首先是一股制作酱油的豆渣发酵后发出的酸臊味,有点呛鼻子,可是常常肚子咕咕叫的小姑娘红英却从其中分辨得出酱油厂的烤炉里正在烘烤什么糕点,使劲吸鼻子,她可以从中闻到那似有似无的一股糕点的香甜味,然后咽一咽口水。
  邻居罗萍姐姐她妈妈是酱油厂做沙糕的临时工,沙糕偶尔烤糊了不能卖,沙糕组的人私下就把这糊沙糕分了,悄悄带回家来。那糊沙糕也可以吃的,只是有一点点焦糊味。红英吃过一次这样的糊沙糕。罗萍姐说,要是沙糕每天都烤糊一次就好了。
  酱油厂是老咀山矿孩子们向往的地方,只要能进去,往烤炉边一站,烤糕点的师傅怎么都会通情达理地拿一小块才出炉的糕点打发他们,因为那咂着指头眼巴巴望着烤炉的小馋嘴们口水都快滴干了!
  然而酱油厂不像洗沙厂、木工厂那样随便,随时可以放小孩子进去玩。
  酱油厂有两扇巨大的木门,一般人很难进去。守门的是一个白胡须老倌,看他的年龄少说也有七十岁了,嘴里随时咂着一管长长的烟锅。他老人家坐着时,烟锅头搁在地上,偶尔站起来时他手里的烟锅杆斜伸出来会挡路,老人家永远都穿着旧时的长衫子,衫子的脚边都罩到脚踝那儿了,长衫子是阴丹蓝的布做的,洗得泛白了。
  尽管只是这样一个白须老人守大门,你别以为就此可以趁他打瞌睡时偷个大冷宝混将进去,那你就错了,他的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尖。
  
  酱油厂让红英感兴趣的地方还有那驾三匹高头大马拉的大马车,它早晚各进出酱油厂一次,每天运两大车柴火煤炭进去然后空车出来。酱油厂烤糕点的炉子以及一刻不歇熬着酱油的大灶就靠这驾马车拉的柴炭供给能源。
  老咀山矿建矿初期曾征用过当地人的小马车拉矿石,后来便都是解放牌、东风牌汽车搞运输了。所以老咀山矿最漂亮的马车就是酱油厂的这驾了,其他那些出现在建筑工地搞点小规模运输的马车都是一匹马拉的小车,而且马的个头也特别的小,通常都是云南的土著矮种马。酱油厂这驾车的三匹马中,两边是枣红色大马,中间一匹是白马,当然,其实它们是三头健壮的骡子。
  骡子长大了是生不出小骡子的,它们的爹妈是马和驴,它们是不会下崽的,它们被生下来一辈子就是专门给人出力气干活的,它们体格健壮,浑身都是蛮劲,耳朵都短短的,直愣愣地立着。这点常识红英是听爸爸刘开义说的,红英的爷爷旧社会是赶马帮的,驮着普洱茶出去,去缅甸去印度,一去数月半载,又驮着洋纱洋货回来,红英的爷爷赶马帮到缅甸还带回来一个缅甸女人,后来就留在中国没回去了,红英五岁跟爸爸妈妈回滇西腾冲老家时,爸爸让红英叫那个缅甸女人“缅奶”,缅奶当年是骑着一头枣红色的骡子进寨子的,爷爷牵着缰绳地上走着,红英的奶奶到寨子口迎接,爷爷早就把要带回一个缅甸女人的口信提前半个月传递给奶奶了……又传说,酱油厂的那三匹高头大马是退役的战马。酱油厂好玩着呢。
  
  生肖属马的红英喜欢马却差点惹出一桩凶险的大事情来,谁又料得到呢?
  赶这驾车的马老板是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汉子,身上常穿一件羊毛毡做的马褂,褂的前襟后片下半部一圈的都是包袋,一副当地彝族山民的典型打扮。
  这天,午后拉来的柴炭下完后,马老板把三匹马儿解放,给它们仨脖子上都挂上一个长长的布料兜,犒劳它们,马缰绳拴在料厂旁边的一棵木柱子上。做完这一切,马老板走到一处屋檐下的荫凉处席地而坐。马老板从包里摸出烟叶,双手把它搓卷成一根草烟,从腰间抽出一支不长的烟杆,卷好的烟插进去,都拿出火柴来了,舍不得浪费一根火柴,他就站起来走到大门那里找守门大爷的长杆烟锅头借了个火,燃着后,蹲在墙脚边咂巴起来。
  就在这一刻,罗萍约着红英来到酱油厂。
  罗萍姐姐搂着比她个小的红英,甜甜地喊了一声守门的老爷爷,说是要进去找她妈拿一下家门钥匙。守门的长须老者认识罗萍这个小姑娘,他用烟锅磕磕地说,快点出来就是了。罗萍和红英就快步走进厂里去了。
  
  太突然了!
  拴在柱子上的白马忽然抬起前蹄长嘶一声,挣脱缰绳,惊恐地在酱油厂的院场心跑了一圈后,夺门而出……
  马老板反应灵敏,他扔下烟杆朝受惊的白马冲过去。边冲边扯着嗓子乱骂:小白妹!小白妹!你回来!你抽风了?找死!小白妹!你给老子回来!
  小白妹是那匹马的小名。马老板没拦住小白妹,它飞奔出厂门,狂奔向大街。
  惊马小白妹冲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瞬间,一片蹄哒声中传来人们的尖叫声。
  正是下午四点左右光景,老咀山矿的职工下早班的时候,一路上人很多。
  马老板不顾一切地撒腿狂追他的马他的小白妹……
  罗萍和红英吓呆了。
  
  那匹受惊发疯的马后来乖乖地被马老板牵了回来。它狂奔时铁质的马掌子在一段水泥地面的下坡路段上打滑了好几次,马老板趁此机会才最终撵上了它。
  当马老板皮塌嘴歪满头大汗地牵着他的小白妹回来时,他从看热闹的人群中一把揪出红英,破口大骂:
  你!哪家的鬼娃娃?一身穿得红猩猩的跑这里来打野?给我滚开点!我的马就是被你吓惊掉的!要是它今天撞死踏伤人哪个赔?赔得起吗?哪家的死娃娃?进厂来搞哪样?混小粑粑吃?
  罗萍她妈也跑出来看热闹,她不敢出声气,使眼色让罗萍赶快带着红英走。红英吓得脸都白了,嘴一瘪哭起来。
  这天红英从上到下穿的是过年时妈妈李玉珍才给她添的新衣服,大红色的灯芯绒衣裤,才洗过两水,就连脚上穿的都是一双红色的扣襻布鞋,彻头彻尾的一个红衣小鬼。
  
  这是红英七岁时经历的因她而起的重大事件,这事红英她妈李玉珍听罗萍她妈说了。李玉珍越想越后怕,要是那匹惊马冲着女儿狂奔过来……李玉珍回家就揪过红英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个贱丫头,再去酱油厂玩,我打断你的腿!李玉珍很生气这事,觉得特别没有面子,女儿就馋到这地步了?为了能混得一点糕饼吃。
  
  李玉珍平时都不怎么爱搭理罗萍她妈的,李玉珍是化验室样品组的技术员,上班时穿白大褂,是毕业于六十年代初的中专生,知识分子。罗萍她妈腰间系的是深蓝色的大围腰,会写的字不超过两百个,还是那扫盲班上学的。搁现在看就是白领和蓝领的区别。李玉珍吃了晚饭就去酱油厂对外门市部买回一块钱一斤的芝麻酥饼两斤,对红英和红强兄妹俩说,我们是双职工家庭,我一星期给你们买一次糕点,以后少给我出去丢人现眼的。
  
  关于惊马事件,最令人叫绝的是那匹白马受惊奔逃时,竟然用它的尾巴卷裹起一坨酱油厂料场上码放着的焦炭,它一路狂奔时,那坨炭一路散碎成很多小坨,街两边的人们在惊恐之后开始哄抢那掉在地上的炭块,炭块烧火用啊。
  这是怎么回事呀?就连赶三套马车的马老板事后都一直没想通。老咀山矿的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大胆推测这种说法被人传得太神道了,完全不可能,马尾巴在马奔跑时起平衡的作用,它尾巴上裹着一大坨焦炭怎么跑嘛?只有一种可能,那一路散落在身后的黑色东西是马屁眼里屙出来的屎蛋蛋!
  分明捡拾到炭坨的人就反驳:难道是马屎蛋一落地立马就变成了可以燃烧取暖的炭?
  在酱油厂上空弥漫的酸臊和糕点的甜香味中,这起重大事件以一抹鲜红的颜色很刺激地从一大堆铅灰色的记忆中跳出来。
  这是一个缘起,从此这个喜欢穿红色衣裤的小姑娘好像突然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经常傻呆呆的,好像时时都在琢磨着些事,性格自闭起来,但是她大脑的记忆库却轰地打开了一扇门似的,令她感兴趣和着迷的事多起来,她走过老咀山矿的旮旮旯旯,穿梭在人群中,红衣幽灵一样用耳朵收集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不时还眯盱着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看人看事。
  成年后的红英现在老想,她记忆深处冒出来的即使是一个一个的马屎蛋,那也是团溜溜的,可以自圆其说的,穿越时空三十年,它们还冒着热气,有着体温……
  
  美人纪·二篇
  
  老咀山矿不小,怎么说来也算是深藏在中国西南部的一处非常重要的冶金工业基地。当年,全矿职工家属总人口数咋个说也有个两三万人,但扳着指头点点,够得上“美人”这个称谓的女人却不多,不会超过一巴掌这个数。柳惠兰、郝凤鸣,老咀山矿男人们眼里风情万种的女人,老咀山矿女人们嘴巴上跳来跳去的一个词——骚货……
  
  偷看美人柳惠兰
  
  三十年前,柳惠兰是老咀山矿最有名气的女人。其实,到红英对她印象深刻的时候,柳惠兰已经是声名远播好些年了。
  谁是柳惠兰?红英听她妈李玉珍提起柳惠兰好几次了。
  李玉珍她们议论柳惠兰的时候,脸上老搞出一些神秘兮兮的贼精样子来,不是撇嘴巴就是咬耳朵。爱竖着耳朵听大人说闲话的红英被吊足了胃口。
  柳惠兰到底是谁呀?
  一段时间里红英对柳惠兰很好奇,因为柳惠兰总是搞出些李玉珍她们感兴趣的事来,“柳惠兰”三个字在她们的嘴皮子上跳来跳去。
  显然,柳惠兰是不同于李玉珍她们的人。红英猜,柳惠兰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柳惠兰长什么样子?红英看过一本叫《警惕》的小人书,讲一个新中国成立后潜伏下来的女特务破坏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故事。红英爱把画面翻到有女特务的那几页,反复地看,因为那女特务被画得与众不同:直发披肩,身材婀娜,穿着高跟鞋。女特务当然是不正经的,先入为主,红英想柳惠兰可能跟那本小人书上的女特务一个模样吧?
  
  暑假,大人们上班去了。红英就跟隔着她家六道门槛的大女孩罗萍玩,整个一罗萍的小跟屁虫。
  老咀山矿职工的家属宿舍大多是一排一排的平房,跟部队营房差不多,只是不围院子。周围团转十来个女孩子每天从早到晚都端个小板凳聚在罗萍家屋檐下钩花、织毛线、纳花鞋垫什么的。这些女孩中有比罗萍年纪大的,但是罗萍说话算数,很有威信,是娃娃头。红英比罗萍小五六岁。
  冶金实验室化验员李玉珍上班时间很死,她不怎么瞧得起罗萍她妈,却很乐意让女儿红英跟罗家那个有主见的姑娘玩。李玉珍拿了些旧毛线团两根细竹针给红英,说姑娘家学点针头线脑的活是好事情,让罗萍姐姐教你织。红英不笨,罗萍手把手教她织的第一样东西是个方形的钱包。
  
  红英第一次把柳惠兰对上号是在一个阵雨初霁的午后。大人们上班去了,罗萍家门前照例又是一窝叽里喳啦的女孩。
  红英正低头钩一块盖茶盘的花儿,忽然,罗萍用手拐子碰了红英的手一下,压低声音说:嗳!快瞧!柳惠兰!
  顺罗萍努嘴挤眼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红英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腰肢一扭一扭的背影。
  那女人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灯芯绒上衣,收过腰的,米黄色的卡基布裤子,裤腿上溅着几点点稀泥,最打眼的是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直搭到她的后腰窝,她绕开地上的水洼一跳一跳地走着,一走辫梢就一荡一荡的。
  柳惠兰?红英停下手里的活,她有点想绕到柳惠兰前面去看清她的模样。
  柳惠兰跟小人书上的女特务比,谁更漂亮呢?
  红英犹豫了一下没动。柳惠兰的背影让红英发痴。
  雨后的潮湿空气里红英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是那种开黄色小花的奶浆草(注:蒲公英)的味道,青涩而新鲜。奶浆草红英养的兔子最爱吃。
  柳惠兰走出很远了,初二女生罗萍忽地站起来,一扭一扭地模仿柳惠兰走起路来,罗萍是正在发育的少女,她把柳惠兰那吸腹挺胸抬头的样子拿捏得蛮像。罗萍说:柳惠兰真是太骚了!
  红英她们被逗笑了。
  罗萍学柳惠兰走路的时候,右手还拿着钩针和正钩着的一大块盖收音机的太阳花,钩花用的鸡窝线团掉到地上一路滚进了又黑又臭的阴沟里。罗萍恼火地一把扯断钩花线,说:嗨,才开始用的新线,可惜!都怪那个骚女人!——打倒柳惠兰!
  女孩们“哄”地又笑起来,跟着说:打倒柳惠兰!
  
  老咀山矿有几千号职工,大都不是本地人,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五湖四海,是国家开工上马建老咀山矿时,组织上分配安排到这地方来的。红英的爸妈不是本地人,但她和哥哥红强都是在矿职工医院出生的。
  罗萍是女娃娃的头,平时红英端着饭碗都要往她家门前跑。李玉珍骂红英:野丫头,抬着饭碗跑人家,讨饭吃么?叫花子养的?
  自家的事红英躲懒不做,却好帮罗萍做家务,帮她剥毛豆削洋芋皮带幺弟。李玉珍嘴碎就又骂红英是家懒外勤、吃里爬外的贱坯子。骂归骂,红英跟罗萍玩,李玉珍放心,罗萍虽然不爱读书,可是她不像那些在俱乐部游艺室门口荡来荡去的小皮旦(注:街妹),总还是一个朴素乖巧的姑娘。
  男孩们一放假就上山撒野下河捞鱼,待不住家了。无所事事的女孩们就扎一堆玩,交流钩花、织毛线的技巧。红英跟罗萍她们甚至琢磨过怎样用钩锥做塑料底的懒汉鞋。
  
  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慢,淘米洗菜生火做饭要花三个小时,时间经熬经捱。红英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没事,红英就胡思乱想自己长大后的样子:比如走路,是什么样子呢?是一种柳惠兰式的步态吧,也有一根大辫子,比柳惠兰的还长。在家里崭新的两门北京柜的半截式穿衣镜前,红英认真琢磨过柳惠兰的步姿,红英自认比罗萍学得更像。
  无师自通的女孩聚拢在一堆也像闲妇一样说长道短的。议论柳惠兰轮不着红英发言,但她却支棱着耳朵很在心地仔细听着。在这个圈子里红英是小蚂蚱一只,只会跟着罗萍她们捡个货皮笑笑。可是,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女孩的脑壳里有一个旮旯装着一串问号,有关柳惠兰的。
  柳惠兰的大辫子晃荡着的那年夏天,不爱说话、脾性闷闷的女孩红英的内心忽然有了一丝慌乱。
  
  第一次看柳惠兰只见着一个背影,她脸子生什么样还是个谜,红英有点后悔那天没有绕路去偷看她一眼。但是,暑假结束前两天,红英在矿职工医院见到柳惠兰了。她悄悄地有点兴奋地开始了对那个大辫子女人的跟踪。
  红英七岁时传染了肺结核病,每天除了吃一大把药片,还得到医院打一针链霉素。打针的纸扉扉李玉珍交红英自己拿着,她每天下班回来检查一下。李玉珍一再叮嘱女儿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染了肺结核,不然别的孩子就不会跟她玩了。所以红英总是一个人去离家不远的职工医院打针。护士打完一针便在一排阿拉伯数字上顺序勾画一笔。起初红英乖乖地一个疗程一个疗程一针一针地打,打得屁股上都长了硬块,晚上睡觉前李玉珍得用热毛巾给她捂针疤。后来红英就耍了一个小聪明,她发现完全可以冒充打过针了。
  打针时红英是不会哭的,她都打成油条了,不认真的护士推针水快,一快就疼,红英就不打。所以红英去医院先看护士是谁然后决定打不打针,不想打或者玩忘了就偷偷地用圆珠笔学护士在数字上划一下就行了,有时候一个疗程二十针,红英只打了四五针。不过她的小聪明还真弄对了,红英后来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班女生,人生得很漂亮,耳朵却很聋,说话吐字不清舌头大,据说就是小时候得肺结核打链霉素打多了的后遗症。
  
  那天红英又去打针,她突然见到了柳惠兰!
  柳惠兰穿着一件不太干净的白大褂,红英是从她走路的姿势和那根一晃一晃的大辫子认出柳惠兰来的。柳惠兰是一个护士!
  柳惠兰走进注射室,用肥皂洗了手,坐在一边裹起棉签来,默默地。红英看见其他的医生护士都在吹牛,柳惠兰不插话,好像也没人理睬她。
  那天打针的人很多,排着长队。打针的护士正好是红英不喜欢的,可她决定留下来排队打针。
  红英要看柳惠兰。
  以八岁小姑娘红英的眼光看柳惠兰,她长得真是好看:团圆脸,皮肤又细又白,脸蛋红润润的,左鼻翼有颗芝麻大的痣,却并不影响她的容貌,反倒突出了鼻子的灵巧,发辫又长又粗又黑又亮,前额梳着的刘海缨苏弯弯的泡泡的,有几分似电影《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
  红英悄悄打量着柳惠兰,琢磨着也要留很长的头发,也要梳一根大辫子,辫长要超过柳惠兰的。排队打针的红英暗下决心,从此再也不剪头发,长大后保证把柳惠兰比下去
  红英纳闷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有碰见过柳惠兰呢?怪事情!
  还没轮到红英打针的时候,长着一双金鱼眼打针一点不疼的陈护士长嗓门很大地在走廊那头嚷:柳惠兰!——柳惠兰!放开水的时间到了,去挑两桶来!
  柳惠兰放下手中的药棉,应声忙往外走。
  慌着出门,柳惠兰不小心踩着另一个也在裹棉签的护士的脚,那护士拉长了脸白了她一眼:瞎了,没长眼睛?柳惠兰停住,转过身去,下巴一扬狠狠地瞅那个护士一眼,说:我的眼睛只长在脸上,你的眼睛是长在脚上?然后就屁股一甩腰肢一扭大步走了出去。
  那个护士等柳惠兰走远了,气哼哼地骂起来:这个烂女人!骚货!狐狸精!她还能得意几个时辰?把人家好端端的王医生全家毁了,她还不晓得悔改害臊!哼!打从她一来我们医院我就认定她不是好东西,你看她走路的样子——就是害人的妖精样!才分来就让她当妇产科医生,我看这种人只合发配到停尸房!或者去劳改队蹲着,省得她害人!来次运动开个批判会斗她一斗,有什么屁作用嘛!
  
  也许是那个护士咒的,柳惠兰那天出事了。
  红英脱下半边裤子打着针的时候,听到外面走廊上脚步声忽然杂乱起来。陈护士长在走廊上嚷着:闪开闪开!这娃娃被开水烫着了!
  有一个小孩声嘶力竭哭叫,打针的护士忽地一下子给红英推完药水,拔了针就往外走。红英拉起裤子也慌着往外走。
  走廊里塞满了人。
  陈医生,怎么回事?
  姓柳的狐狸精干的!她挑水都还扭着屁股!半桶开水都泼在这个娃娃身上了!
  红英钻进急救室的人缝里,一眼就看见那个哭叫着的娃娃脖子上有一个馒头大的水泡,耳朵附近头皮脸皮上也猪粉肠式地烂了一片,塌皮了,周围是大小不一的一片水泡泡,整张小脸疼得皱缩成一团,没命地哭叫,手脚乱抓乱蹬。红英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
  院长闻声跑来了。围观的人被撵出了急救室。
  孩子在拼命地哭,哭声揪着每个人的心。
  红英听见抢救室有人说,不行!不行!不能给孩子脱衣服,会把皮撕掉的,用剪子把衣袖剪开!一个中年妇女哆哆嗦嗦地说,咋办呀?我这个托儿所的小所长可负不起这个责呀!咋跟人家爹妈交代呀?刚送来半个多小时就出这么大的事,唉!妈唷!娃儿太可怜!太可怜哟!那个烂女人咋不来烫我要烫你呢……
  
  医院附近有一个公家办的托儿所。那天是个大晴天。几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被阿姨抱出来放在木制的简易童车里晒太阳。
  另外一个跟来的托儿所阿姨对看热闹的人说,柳惠兰来自大城市,扁担根本就不会挑。她担着两铁皮桶的开水一摇一晃地走过来。脚下一块小石子突然崴了她一下,脚一蹩,前面那只桶就撞在侧前方的木童车上了,泼溅出来的水一部分淋洒在了那可怜的孩子身上,细皮嫩肉的娃娃只怕都烫了个半熟……
  红英听了心一紧打了两个寒噤。
  那孩子的妈被人从冶炼厂的车间叫来了,她哭天喊地披头散发的,后面尾来一大群看热闹的。罗萍也跟着来了。
  整个医院乱哄哄的,红英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地到处找柳惠兰。
  
  十来分钟后院长从抢救室里冲出来,气呼呼地说,除了抢救孩子的医生护士外,其余的到院坝里开现场批斗会!
  院长边走边吼他身边的医护人员,还不快去人把那个姓柳的坏分子给扭来!她造反了!她这是公然挑衅革命群众!她显然是对医院处分她的男女关系问题不满!她想进行公开报复!她这是公开反对党的领导!把她从妇产科调到门诊来是对她的挽救!她竟然敢如此嚣张地进行报复,这不明摆着造反了吗?
  红英和罗萍紧跟着院长往外走。罗萍很兴奋,扯着红英的手拼命地往人群前面拱。
  
  接下来,红英就好像是开始看一出有意思的大戏了。
  柳惠兰还在托儿所那里傻愣着哩!她软瘫了的身体靠在一棵柳树上,低头发呆,脸色惨白,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只铁皮桶还倒在地上,泼在地上的水都被土壤吸干了。
  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冲过去,个高块大的男人揪住柳惠兰的辫子一把扯过她来,然后往群众面前一搡:柳惠兰!你这个反革命坏分子!快说!你为什么对革命群众的后代下毒手?
  柳惠兰哪敢出气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小个子男人朝前一蹦抓着柳惠兰白大褂的前襟狠狠地抽了她两耳光,然后振臂一呼:打倒反革命坏分子!打倒柳惠兰!
  围观的人群齐刷刷地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坏分子!打倒柳惠兰!
  小个子不解恨又飞起腿来踹了柳惠兰两脚,继续高呼口号:把阶级敌人柳惠兰逮捕法办!让女流氓永世不得翻身!
  围观的人跟着举手齐呼:把阶级敌人柳惠兰逮捕法办!让女流氓永世不得翻身!
  看热闹的人继续从四面八方涌来。
  老咀山矿保卫处的革命干部开着一辆北京吉普车也来了,群众一下围了千把人。红英偶然间瞥见她哥哥红强,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爬到一棵老柳树的枝杈上跷腿坐着,边抠鼻屎边喜滋滋地居高临下看着这批斗会的热闹。
  愤怒的口号声啐口水的“呸呸”声一直不断,先前裹棉签的护士拿一把棉签蘸了红汞水紫药水挤上来就往柳惠兰脸上乱抹乱涂,柳惠兰立马成了一个可憎的花脸鬼,像个疯婆子。
  
  围观的人兴奋地叫好拍手。
  红英在人群中被后面的人差不多推挤到了柳惠兰的鼻子下,衣袖上被甩了两大滴紫药水,洗不掉了,反正回家去李玉珍是不会饶她的。红英也就不管了,她这时只顾神情专注地在离柳惠兰很近的地方偷看她的表情。
  柳惠兰闭着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上牙咬着下嘴皮,不说话,哼都不哼一声。任由别人啐她口水。她的大辫子成了谁都可以揪一把拽一下的把柄。红英见一个二流子趁乱掐了柳惠兰又圆又翘的屁股一把,心满意足地对另一个二流子说,哟,这骚货的肉弹性太好了!肉嘟嘟的!你也快去摸一把……
  见柳惠兰死硬顽固的样子,红英也跟着罗萍姐啐了她两口唾沫。
  
  批斗会的小高潮是陈护士长把用纱布缠着头和颈部的孩子抱到了现场。孩子没哭声,哑巴着。
  一些老婆婆老妈妈抹起眼泪来。
  红英心跳跳地猜测,那孩子是不是死了?红英曾经在小桃花河边一棵高高的杨树上看见过一个用白纱布裹着挂在树枝丫上的死婴,她哥哥红强和一些男孩在树下用弹弓比赛,看谁打死孩子是弹无虚发。罗萍姐姐说病死的小孩子一般不兴埋葬,不兴给棺材,把尸身高高地挂到树上去,让乌鸦飞来叼了上天去也比埋在土里被夜间的野狗来抬走好一点。
  被烫孩子的妈哭喊着像一头疯了的母兽扒开人群冲上去就撕扯柳惠兰的脸和头发:柳惠兰!你这个害人的妖精!砍秋头的!老哇(注:乌鸦)啄的!挨千刀的!我跟你拼了!我的娃娃惹着你什么了?你给我赔个好的来!你赔我的孩子来呀!赔来呀!……
  发狂的母亲抓起柳惠兰的胳膊就咬。柳惠兰 “啊”的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狠劲地挣脱开咬她的人,那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边一个就把柳惠兰的两只手反剪到身后。
  心软的人盯着陈护士长怀里可怜的孩子含着悲愤的眼泪还不解恨。红英看见柳惠兰睁开眼睛斜睨了那孩子一眼,眼里含着两汪眼泪,柳惠兰忍着没让泪掉出来,她闭紧了眼睛,再也不睁开。红英看见柳惠兰的小腿肚子在颤抖,脖子一摇一摇地打冷噤。
  憋着的一泡尿越来越急,红英不想再看,她想往外边走,却根本动弹不了。
  
  小个子男医生高呼:打倒柳惠兰!坚决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血债要用血来还!把坏分子柳惠兰打下地狱,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广大群众义愤填膺,都跟着举臂高呼。红英和罗萍也跟着喊。
  红英刚喊完第一句“打倒柳惠兰!”,罗萍狠命地掐了她的胳膊一下。罗萍咬着红英的耳朵说:红英,小心我揭发你!你这个小反革命!“柳惠兰”你喊成了“刘胡兰”!喊不来就莫喊,小心喊掉你的小脑壳!
  红英吓坏了。她的确是口误了,红英把“柳惠兰”喊成了“刘胡兰”。上个学期,红英刚刚上了“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一课,课文讲的是为保守党的秘密,山西省昔水县云周西村的少年女英雄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事迹。
  红英坚决抵赖,不承认她的口误,她对罗萍说:你听错了!我明明说的是柳惠兰!
  红英这还是第一次顶撞罗萍,她的心好虚。
  批判会开得不可收拾,群众越来越气愤,柳惠兰只差被人跺瘪了!挤在最前面的红英紧紧抓住比她高大很多的罗萍,她们被后面的人推来搡去。
  这时候,戏剧性地出了一个漏子,那个被白纱布裹严了的孩子就在这当口“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会场先是几秒钟的安静,接下来有人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说:咦!那娃娃没死呀!
  院长呵斥护士长把孩子抱回观察室。先前大家听孩子妈的哭诉,都以为那孩子死了的。那孩子可能是打了镇静针睡着了才没有哭声的吧?
  矿保卫处的革命干部上来,把柳惠兰双手铐起来,押上吉普车带走了。
  
  人群久久不愿散去,后面赶来的人遗憾自己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大戏,意犹未尽地舍不得走开,好奇地东打听西打听。
  孩子的哭声救了柳惠兰,也救了红英她们。再不把柳惠兰带走,那天就可能再出事,红英罗萍她们差点就被后面的人挤翻在地,千脚万脚踏扁了!
  红英生怕罗萍对别人讲出她把“柳惠兰”说成“刘胡兰”的事,她要是讲出来,所有的人都会信她的话,那红英就完了。
  红英悄悄地把她和哥哥辛苦攒下的几十个牙膏皮悄悄拿去废品收购站卖得一块五毛钱,到供销社买了一对水红色的绸带送给罗萍,心里依然不踏实还是担心罗萍的嘴露了口风,红英又悄悄地把她爸爸五十年代末订的一本有“女理发师”王丹凤大头像的《上影画报》偷出来送给了罗萍。
  红英内心好怕,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巴结人。就在不久前,老咀山矿抓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因为他在大太阳底下干力气活时说了一句“这太阳也太毒辣了!”就被人揭发他是指桑骂槐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因为毛主席被比喻成“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红强因为红英偷偷把牙膏皮私自卖了这事狠揍了妹妹一顿,他跟妹妹要钱,她说买水果糖吃掉了。红强本来指望那笔钱买两盒气枪子弹,可以借隔壁何老二的枪去打斑鸠麻雀玩的。红英这次挨打没敢找爸妈告状。
  把“打倒柳惠兰!”说成“打倒刘胡兰!”这事让红英那阵子一直惴惴不安,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红英在噩梦中大喊大叫惊醒了李玉珍,她摸了摸头发湿濡濡的女儿对丈夫刘开义说:囡囡盗汗好厉害!肺结核就那么难治?又是吃药又是打针,都半年了。唉,我明天请假带她去照个X光……
  红英假装睡着,听见她妈的话,她拉过被子蒙了头,悄悄淌了两行眼泪。红英心里堵着的恐惧她是不会跟她妈说的。
  红英想不通,怎么会把“柳惠兰”弄成了“刘胡兰”呢?柳惠兰是人人都看不起的臭狗屎,连刘胡兰的一个小脚趾她都比不上!刘胡兰一定比柳惠兰漂亮一万倍的。
  罗萍其实一直没提那事。
  
  柳惠兰关了几天就放了,还回医院上班。那孩子事不大,几天后就康复出院了。矿里面对她的处理是:一年内柳惠兰每月只能领取十二元的生活费,被扣下的工资款补偿给烫伤孩子的父母,事就算了啦。
  李玉珍她们背后说这事太便宜柳惠兰了,说不准,她又勾引了某个管事的头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红英后来去打针,见柳惠兰在倒痰盂拖地板。她还是拿着以前的架子,倒痰盂都挺胸抬头,腰肢也还是好看地一扭一扭的。
  在医院偷偷观察柳惠兰,红英觉得很有意思。柳惠兰往人前走过时,人们的态度只有两种,要不就是头扭开不屑一顾,与她不共戴天的样子;要不就是眼睛像追光灯一样死盯着她,目光发直。红英看柳惠兰属后一种,她就是爱看柳惠兰,经常看得发呆。
  柳惠兰辫子的长度红英估计过了,大约有两尺五寸长,红英自己的还不到一尺,这让红英干着急。柳惠兰扎辫子用的手绢是苹果绿的,百货公司、供销社根本就没有卖的。柳惠兰擦的雪花膏红英使劲地一嗅分辨出是友谊牌的。柳惠兰吃馒头是用手撕着一块一块地吃,很讲究很文雅。不像别人,直接拿嘴啃,咬一嘴咀嚼的幅度很大,就像是饿慌了,露出股蛮相来。吃完东西柳惠兰都要背过人去,习惯性地抿起嘴来,用舌头尖在嘴里上下左右里外地清扫一遍口腔,可能是要扫除辣椒皮皮之类的食物残渣吧?红英就也学会了这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小动作,红英认为这是优雅的好习惯,讲究的人大城市来的人才会这样做。
  有一次,红英跟在柳惠兰后面去上厕所,跨上蹲坑时柳惠兰弯下腰把裤脚边卷了两道。
  红英后来上厕所就都要卷裤脚边了,可是这一做法不久后被罗萍戳穿了,她不以为然地说:哦哟!红英,你把柳惠兰资产阶级那一套也学来了?
  红英红着脸想,罗萍姐够毒的,难道她也在琢磨柳惠兰?也许老咀山矿的女孩子都在偷偷看柳惠兰吧?偷瞄柳惠兰是因为她永远与众不同,自然,这个内心的小秘密红英不会告诉任何人。有一阵子,红英到医院打针很勤就是为了能看见柳惠兰。
  
  
  红英最后一次看见人们斗柳惠兰是粉碎“四人帮”后不久的事。那天柳惠兰是同一个男人一起挨斗的。
  红英闻讯跑到红太阳广场时,柳惠兰被一根棕绳反剪着双手捆了个结实。她的两个大奶子像要绽开衬衣跑出来似的高耸着,把从颈上挂下来的一块用铁丝拴着的人造纤维板顶朝人们,“女流氓柳惠兰”几个大大的黑字上面打了一个鲜红的大叉。
  两个戴军帽穿白球鞋裤脚边露出一截大红色卫生裤的小伙子弄来了一摞砖头,把柳惠兰推到砖头上站着。
  柳惠兰旁边五花大绑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凑近一瞧,红英发现那是在小街子上表演气功、绰号叫“青竹标”的外省人。青竹标是老咀山矿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青皮毒蛇。
  
  外省人青竹标走江湖来老咀山矿的小街上表演气功有好长时间了,矿上的职工、远处来赶街的山区老乡大都见识过他的表演。青竹标还真是有点功夫有那么两下子,老咀山矿最恶的地痞缪老七看了两次青竹标的气功表演就服了他,主动巴结,还称兄道弟地与他混在了一起。
  红英在上学的路上观看过青竹标的拿手好戏。只见青竹标“嘿!嘿!”地一番运气后,从地上抓起一截大拇指粗的钢筋,狠命地抽打自己的胸腹部。怕别人不相信,他还请旁边的壮小伙拿钢筋狠劲打他。钢筋都打弯了,他的身上也打出一股股紫红的条痕来了,可他却粗气都不喘一下。打罢,他抬起一个磨口玻璃瓶,启开瓶塞一仰脖子“咕嘟”下两大口里面装着的药酒。
  那酒里泡着些可怕的东西,看得清的有蜥蜴、蝎子、海马、蜘蛛、麻蛇、臭壳虫等。红强跟妹妹红英说那种泡酒的麻蛇就是青竹标。
  青竹标吹嘘他的药酒五毒俱全,以毒攻毒,不说包治百病也起码包治九十九种病的。他一表演完就拱手作揖地绕场一周,笑呵呵地对围观的人挤眉弄眼地说,大爷大叔大哥们,买一包我的药吧,给我混口饭吃!我这药拿回去泡了酒喝,嘿!那家什就管用得狠唷!强身健体啦!——看我这身板就是例子!钢打不动铁打不软的!
  不单是气功,青竹标还即兴地表演两套路数不同的花功夫,变了一个魔术。红英和一个女同学挤在人圈里简直看得着迷,根本就忘记该上学去了。说一口普通话的青竹标走过来和蔼可亲地拍拍红英的头说:两个红小兵姑娘,上学要迟到了!小姑娘家是不兴看我的功夫的!还不快上学去!
  旁边的男人们一阵放肆的哂笑。
  那一次,红英记得特别清楚,她和女同学撒腿就跑,可还是被关在了学校的大铁门外。红英和女同学一商量就旷课去了不远处的苹果园。那天红英在苹果园里挖了一书包野荠菜,捉了几只蜗牛,撬了好多兔子爱吃的奶浆草,快活了一下午。
  
  柳惠兰两手的大拇指被棕绳死死缠了几圈,高高地反剪到后背靠肩处,也许是为了好过一点,她的头抬得比平时都高,她半眯着的眼睛斜向上看着蓝天。
  红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柳惠兰像一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这种想法刚冒出,红英的心就慌乱起来,她被自己反动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呸!呸!柳惠兰永远永远都只会是一泡臭狗屎!
  柳惠兰那天是一头短发。她的大辫子早就不见了。
  柳惠兰那著名的大辫子是别人给强行剪掉的,那是人们议论过一阵子的事件,红英亲耳听她妈李玉珍跟别人讲的。
  老咀山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时,扮李铁梅的演员叫魏红,魏红的头发又稀又短,演李玉和的男演员王志刚为了讨好魏红突发奇想,他跑到医院找到柳惠兰的领导,以崇高的名誉“借用”柳惠兰那根晃荡得很多人想入非非的辫子。领导找柳惠兰做工作剪辫子,说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的女主角演戏需要一根大辫子,这事意义重大,是高于一切的革命行动。领导叫柳惠兰识时务一点。柳惠兰怎么舍得剪掉她留了十年的大辫子,她不依。最后没法,医院里的革命派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下柳惠兰的头,随手拿了一把解剖剪把她的那根大独辫绞了,交给王志刚。
  因演李铁梅而大红大紫的魏红后来在一黑咕隆咚的夜晚,被一个陌生男人堵住,莫名其妙地被人家狠扇了几个耳光,左耳朵的鼓膜都被扇通了。有人怀疑这档子事是柳惠兰找人干的。
  
  一绺好长时间没洗的油腻腻的头发耷拉在柳惠兰的前额上,柳惠兰手被捆着动不了,她就老重复同一个动作,一下一下地扬头欲把那绺头发朝后甩,显得极不老实,态度强硬。
  那天柳惠兰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裤,裤腿是后来改瘦的,那是老咀山矿冶炼厂工人发的劳保裤。一件白的确良衬衣胸前绣着细细密密的素花。红英知道这种衬衣只有上海才有卖的,罗萍她爸爸请出差到上海的朋友给读高中的罗萍带了一件回来,是一件鸭蛋绿的,也绣着花,有人曾想跟罗萍借那件衣服去相馆穿着照张相,罗萍一概小气地拒绝。
  
  柳惠兰怎么与青竹标裹绞到一起了呢?后来红英隐隐约约地听大人们说起过。大人们说柳惠兰这破鞋,谁沾她谁完。怪的是,偏偏就有那么多的男人爱找她。第一个被她害了的是王医生,王医生本来是外科最有前途的医生,被她一勾引,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后来王医生老家乡下的老婆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一起喝了敌敌畏,人虽没死成,但本质不坏的王医生得以从坏女人柳惠兰那里被党组织挽救成功了!
  柳惠兰一个人霸着一间本来是四个人同住的单身宿舍。谁愿意同一个烂女人住?这样一来,就成全柳惠兰了,找她的男人络绎不绝。
  李玉珍说,柳惠兰简直就是一股比阴沟水还臭一百倍的祸水!
  红英在批斗会上看柳惠兰,可以不必躲躲闪闪掩饰自己的目光,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死盯着她的脸瞧。红英希望瞧出那块漂亮的脸蛋上有一丝丝耻辱,可惜没有。再瞧,柳惠兰那双眼睛——简直就是一双会勾人魂魄的狐媚眼!在红英看来奇怪的那双眼睛,总是半眯着,像是永远看着渺远的某个地方。老咀山矿的女人们讨厌柳惠兰的眼睛,传说柳惠兰只要把她那半眯的眼睁罅开一点,盯男人一眼,那被盯的男人就会完蛋!
  外省来的江湖汉子青竹标就是被柳惠兰的狐媚眼给弄酥了骨头的。
  这一次被斗就是青竹标去跟柳惠兰睡觉时,被几个早就想收拾他一下的本地男人捉了奸。有传闻说这些捉奸的人都曾经跟柳惠兰有一腿,可自从青竹标被柳惠兰看上后就没他们的份了。又说青竹标卖的是狗皮膏药,他的泡酒药是骗钱的,一点不管用。他们早就憋着劲要整他一整了!
  没结婚的男女在一起睡觉鬼混是犯了通奸罪,为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所不容。
  青竹标脖子上挂了一块写着“流氓通奸犯”的牌子,他的头发被理发剪一横一竖推成了一个十字形的阴阳头。那“十”字上涂了写标语用的红色颜料,稀汤汤的颜料顺着青竹标的脸、脖颈往下淌,淌成几股细流。鲜红色的细流像是从头发窠窠里冒出来的血……
  柳惠兰!态度端正一点!你必须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交代你和青竹标勾搭通奸的前后经过!
  一个人冲上来抢过主持批斗会的人手中的扩音喇叭,情绪激动地叫嚣。
  柳惠兰半眯着眼有点高傲有点不正经地涎着她那张总是红扑扑的脸笑着朝发出话音的那个方向说,下次你跟我上床的时候,我单独告诉你!
  下面的人忍不住哄地笑起来。
  那个男人惹毛了,冲上来就给柳惠兰两耳光,你这个千人日的骚货!呸!
  一大口又浓又粘的绿痰吐在了柳惠兰的白的确良衬衣上,柳惠兰瞟了一眼恶心地呕了两下。
  站她旁边的青竹标拿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盯了那个男人一下,那个男人就退到人群里去了。
  红英恶心地走开了。
  
  那天红英见到罗萍就告诉她广场上批斗柳惠兰的事。红英好奇地问罗萍,罗萍姐,柳惠兰的脸色咋一直都那样好看?她是不是涂了胭脂?罗萍很有经验地说,什么胭脂?胭脂只有演戏的宣传队才有,我知道她是怎么弄的。
  
  红英问怎么弄的?罗萍悄悄地跑到附近的一面墙壁上撕下一角红色宣传纸。那墙上红底黑字的大标语是才刷上去的,内容是:坚决支持两个凡是!坚决按既定方针办!坚决拥护党中央!坚决拥护华主席!
  罗萍拉了红英跑进家,然后神秘地拿出那小块红纸就往脸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用指肚抹匀,叫红英看:柳惠兰的脸就是这么弄的!
  红英信罗萍的,罗萍从来都是机灵鬼,红英猜测罗萍同她一样也在私下研究柳惠兰。
  那个年代,一向正经的李玉珍怎么也不会料想到她女儿红英会对她眼中的女流氓柳惠兰感兴趣,而且乐此不疲。
  那一年的暑假,红英和罗萍不热衷钩花织毛线活了,她们每天一到夜里就神出鬼没地去撕标语上的红纸,专捡新的撕,新纸没有经过风吹雨淋,色调浓。她们总是小心翼翼,不敢撕坏一点标语字,撕坏了字就会引起大人的注意,事情搞大了就像追查写反标的人那般严重,一旦被人发现抓着就成了小反革命了。
  红英她们撕那些红纸倒不是为了往脸上抹胭脂红,她们是把那些红纸作颜料,将在火炉上化成液体的白色蜡烛染成红色,做蜡花用。
  商店里只有白蜡烛卖。做蜡花时先要用大小不一的铝勺伸进染过的蜡水里薄薄摊一层蜡,冷却后剥下来就成了一个一个的花瓣,接着用细铁丝把大小不一的花瓣串成一朵一朵的“花”,串着红蜡花的细铁丝按喜好可以弯成各种各样的枝型。
  红英她们做成功了,她在罗萍的帮助下做了一树红梅花,高高地放在她家五斗橱上最亮眼的“红灯”牌收音机旁。来家里玩的人都说好看,李玉珍倒也蛮得意的。
  罗萍后来才告诉红英,这种蜡烛花并不是她发明的,是柳惠兰回城里探亲学来的新玩意。蜡花数柳惠兰做得最好,她做的蜡花还有黄色的花蕊。柳惠兰总是带些新潮的东西回来,比如她用一把生火时夹炭用的火钳烫头发,烧烫的火钳稍稍冷却一下,然后用它夹住头发一卷,就可以拉出发浪来。事实上柳惠兰变成短发后,老咀山矿的女人们也开始不爱梳辫子了,流行剪一种叫“上海头”的短发型,大胆一些的也学着用火钳拉出点发浪来,胆小羞涩的只是烫烫刘海。
  柳惠兰把做蜡花烫头发这两招教给跟她关系铁的小皮旦黄毛。黄毛往外一传,老咀山矿的女人们就都会做了。
  
  红太阳广场上批斗流氓通奸犯柳惠兰、青竹标后一星期,老咀山矿出大乱子了!全矿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盛传着一个特大新闻:江湖流氓青竹标发气功,扳弯了牢室的钢筋跳窗逃跑了!
  老咀山矿保卫处迅速集合数百个民兵在全矿搜查,查了几天都没找到青竹标!他真的跑掉了!
  地痞缪老七被人揭发收容了青竹标,给了青竹标一笔钱款逃跑。缪老七被抓去关起来,他什么都不承认,一直喊冤枉。
  青竹标没有救他的情人柳惠兰,这是大家最想不通的,算来他隔壁牢室就关着她。人们议论说他没管她是对的,柳惠兰又没功夫,带上她只会拖后腿,青竹标再神也不会神到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婆娘忽然具备一种身轻如燕的功夫。
  看守人员发现青竹标逃走实在是太迟了,一点迹象都没有,青竹标逃走时还从外面把窗子上的钢筋又扳直了。仿佛他是插了翅膀飞走的,更神乎的传说是青竹标有一种缩身功,他并没有弄弯牢室的钢筋。
  没有谁知道江湖流氓青竹标去了哪里。
  审柳惠兰。柳惠兰听说青竹标跑了先是不信,后来坚持不住,精神全垮了,便痛哭流涕,哭了几天几夜,最后她咬牙切齿地坦白交代说她恨那个杂种!她诅咒薄情寡义的青竹标不得好死!再审柳惠兰,她甚至不知道青竹标确切的籍贯,是哪个地方的人,包括他的真实姓名。审不出个所以然来,柳惠兰就放出来了,派出所的人想拿她钓青竹标,所谓的引蛇出洞。老咀山矿有人向保卫处报告,怀疑青竹标有可能是敌特分子,单是个流氓罪也不会那么兴师动众的。
  但是,青竹标真的从此在老咀山矿消失了,无影无踪。小皮旦黄毛说,柳惠兰虽然恨死了青竹标,但有时候又痴痴地幻想着她的情人突然从天而降把她带走,走得远远的。但是真的,柳惠兰一直没有等到青竹标的只言片语。
  
  柳惠兰在青竹标走后悄没声息灰突突地过了几年,按李玉珍的说法是:柳惠兰年长色衰勾引不着男人了,连二流子们都嫌弃她喽!
  人们忘了柳惠兰也就不再提她了。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没人敢娶她,八十年代初柳惠兰调工作走了,没人关心她去了哪里。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一年三月间,春暖花开,一个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花粉——植物的生殖细胞的日子,搬来城里跟儿子红强住的父母来看红英,东扯西拉地说闲话。李玉珍突然提起柳惠兰来。
  红英,今天我和你爸爸在街上碰着一个人,老咀山矿过去的大名人——柳惠兰!你有印象不?
  柳惠兰?红英的心尖倏地感觉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接着鼻炎患者红英过敏地“啊嚏!啊嚏!”地打了一连串响亮的喷嚏。
  喷嚏后面,柳惠兰在红英的记忆碎片里完整出场——那个三十年前摇曳生姿的独辫美人?
  美人是现在的说法了。红英暗自思忖:难道我认为那年代的柳惠兰是个美人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们一点没认出柳惠兰来,是她认出了我们,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拉着我们说了好多话。她蛮热情的,说是不容易,一个地方的人在这城里又遇着了……李玉珍唠唠叨叨。
  你妈跟柳惠兰这种人啰唆,什么意思嘛?以前见着她都要绕开走的人,又不是什么老交情,你妈还跟她讲得挺来劲,她以前的名声坏透顶了……红英的老爸打着哈欠说。
  柳惠兰现在是什么样子?红英问,她心里莫名地有丝紧张。
  头发也白了一些喽!柳惠兰其实小不了我几岁,她是正儿八经文革前毕业的医士生,老中专文凭哩!红英,你就是她接生的。那时她刚分来老咀山矿职工医院不久,年龄大概就二十岁上下,人生得很漂亮,性格开朗,追她的人好多好多。说实话,她毕竟是科班出身,医务水平还是高的,就是人有点,有点那个,有点骚里骚气的不自重……柳惠兰告诉我说她有个独生女儿,读大学一年级。她几年前辞职开了一家美容店,还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有空去找她玩……
  
  乏味的年代柳惠兰给大家的生活添了些滋味,老咀山矿人讲来嚼去的唾沫话很多因她的故事而起。飞短流长说别人的绯闻成了那年头一种大人小孩都乐于参与的游戏。现代性心理学家说那是人类性欲的集体宣泄。现在想想,老咀山矿当年名气最大的女人柳惠兰不弄出点事来让人们说说,生活真的就有点了无生趣。
  李玉珍在很多年后跟女儿说起柳惠兰来,她绝对猜不到,是当年的女流氓柳惠兰启蒙了她女儿红英的女性审美意识。红英现在明白了,二十多年前在远处偷看柳惠兰,是有原因的,那时的柳惠兰是一个自然而舒展的人,一个很多人内心倾慕的美人……
  李玉珍掏了半天摸出一张名片来,名片设计别致:正面是行楷体的“柳惠兰”三个字,背景是郑板桥绘水墨惠兰图浅浅淡淡的影,极雅;背面下半部印着包括电子信箱在内的地址电话,上半部一排手写体的大字跳进红英的眼睛——惠兰美容追求:惠心兰质+美貌!
  红英怦然心动于这句演绎得贴切的话。
  红英的嗓子有点胀噎,眼眶里潮起一层雾。
  红英记住了名片上“惠兰美容”的地址,她决定去那里包一张洗脸卡。
  
  一根在血管里游走的缝衣针
  
  潇潇的妈妈郝凤鸣是老咀山矿美人之一,而潇潇却长得很丑,这不奇怪,因为潇潇应该像她妈妈一样漂亮的美丽基因被她爸爸林本昌的另一半基因稀释了。潇潇的侧面有她妈那奔儿头长鹅颈的脸形轮廓,却正面安了两块阔大的脸,两只细缝小眼,眼睑泡肿,还有两片血色红得很正却老爱干翘开裂的小厚唇,红英她妈李玉珍私下嘀咕过,这郝凤鸣长得那么漂亮,却生了一个鸡屁股嘴猪肚子脸的林潇潇,好奇怪啊!潇潇脸上唯一有点可爱的是两个被挺拔鼻梁抻起的小鼻孔透着一点俏皮。潇潇的这个模样叫人难以忘记,搁现在来看,她是长得太个性了,倘身材再高点就成了正在欧美当红的中国名模吕燕那种越看越有味道的丑美人。
  
  潇潇是红英的同学,学习成绩在班上差不多都是前三名,老师评价她脑子很好使很灵光。潇潇是红英她们班的班长,红英是学习委员,潇潇跟红英有时好得穿一条裤子,巴不得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有时又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见不得另一个,各自在班上拉一伙人,互相拆台子,很长时间都不讲话,恶眼相向。应该说,她们是两个相互很在乎还相互有点欣赏的女孩。潇潇读书前一直跟她妈妈在武汉,见过大世面,穿得比红英洋气,性格大方开朗得多。红英虽然最远只去过昆明一次,穿得一般,性格孤僻,但是她家有很多书,红英晓得的事也不少,而且她的学习总比潇潇好那么一点点。
  红英长大后学过遗传学,她知道,潇潇的遗传基因是最典型的渊源杂交优势,这样的人虽然一般会难看一点,比如全身骨骼不是那么匀称成比例,牙齿可能长得很乱,七凸八翘的,可脑子的聪明度甚至身体素质都会杂交出优势来,适应环境的能力也会强一些。潇潇的爸妈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外形相差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生的女儿很聪明,那是一种杂交优势的显性遗传。
  
  郝凤鸣为什么嫁给林本昌?林本昌何以拥有郝凤鸣那么一个来自大武汉的美人?老咀山矿的人想不通这事,想不通他们就要找出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说法。于是林本昌和郝凤鸣结合的传奇硬是成为老咀山矿人深层挖掘、编排后一桩很有嚼头的传奇,线索脉络清晰。
  一切是从林本昌他姐姐寄来的一张黑白照片开始的,那张照片是郝凤鸣的一张半寸头像。相片上的郝凤鸣梳着两根长达胸部的辫子,辫梢上扎着绸带。三十五岁的弟弟远在云南边疆的老咀山矿工作,一直未婚,父母已不在人世了,做姐姐的一直为弟弟的婚姻发愁。
  林本昌是大武汉的汉口人,他不像其他老家在农村的男青年,在矿里找不到媳妇,回家探亲一转就可以挑选个媳妇带回矿。那时候农村广大女青年都梦想着要找个领工资的城里人嫁,不仅能吃上国家粮,户口还能落在工矿城镇,彻底地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更何况嫁进老咀山矿的女青年还有机会成为老咀山矿招收的正式工人,家庭出身没问题的贫下中农女青年常常是招工对象,即使她们不识字也没关系,老咀山矿的很多工种都是简单机械劳动,不识字的人也可以干。
  林本昌难找媳妇就因为他本人是大城市人,回大武汉,他那样子是找不到媳妇的,哪个城市女青年会跟他到远在几千公里外的云南老咀山矿呀?林本昌又没本事调回武汉,所以他的婚姻问题就成了老大难。
  当年在老咀山矿工作的每一个女青年都是俏货,长得丑的都有很多人围绕着追求着。红英从小的玩伴何丽的妈妈黄阿姨在旧社会得过天花,满脸的麻子窝窝,她在老咀山矿竟然可以挑三拣四地对男青年实行择优录取,何丽的爸爸何纯远参加过抗美援朝,因而得以脱颖而出,被麻子黄阿姨挑中。何纯远抗美援朝时当的是炊事员,他戴着大盘帽站在朝鲜的土地上和战友们照的一张照片显眼地装在相框里挂在何丽家的墙上,所有的人都像红英一样把何丽的爸爸看成了黄继光邱少云那样子的英雄。所以,你想想,林本昌要是想在老咀山矿相媳妇,何丽她妈那样子的女人也绝不会嫁给他。更何况林本昌还是一个著名的邋遢鬼,传说他的被子是不装被面和被里的,直接盖的就是一床棉絮,而他睡觉有个习惯,喜欢拿被子蒙头大睡,大概是睡到半夜气不够喘,他老兄就不由自主地把鼻嘴处的棉絮拱开一个大洞。
  林本昌五十年代初北京钢铁学院毕业后分到昆明,六十年代初又调往老咀山矿。在个人际遇上他是每况愈下,这与他个人的性情有关。林本昌一向不务正业,所学专业不好好搞,却偏偏狂热地喜欢写诗,性格狂放,是老咀山矿著名的烟鬼酒鬼,疯疯癫癫的,越混越差,一来二去换了很多个工作了,最后成为一个干苦力活的铅冶炼厂烟化炉的工人,上早中夜三班倒的班,每天上班都戴着三层口罩。
  好在林本昌却洒脱得不屑这命运的不济,闲时总爱在烟壳纸上奋笔疾书,早年多读唐诗宋词,喝酒时吟诵,自称“矿山李白”、“矿山屈原”,也不知他是怎么个推演的历史,说自己是楚国人的后代,与屈原是老乡。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林本昌读外国的尼采,又自称“东方尼采”。林本昌写出得意的诗句便摇头晃脑高声吟诵,有一年他写的一首四行小诗登在《中国青年报》上,于是老咀山矿各个单位的《中国青年报》几乎都被他要了,要的时候他就把这特大的喜讯跟人家说一遍,一副老才子终于得志的样子。矿上的人只把林本昌当神经有点不太正常的那类人,没几个人爱理睬他。林本昌自认一万多职工的老咀山矿没有一个人能成为他的知音,所以林本昌难找媳妇也难找同性朋友,只有两三个老乡跟他有点往来。林本昌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很不成样子的。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忽然间,林本昌就领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到了老咀山矿,而且那个女人还真的成了他的媳妇!给他们登记结婚的人传话说那个女人开来的身份证明上说她才有二十岁,这整整小了林本昌十五六岁啊!而且那个女人的文化程度竟然是高中毕业!这事莫说林本昌的同事不服气,全老咀山矿的人都不信有这样仙气的事情发生。
  事情偏偏发生了。林本昌真的跟一个叫郝凤鸣的漂亮女子打了结婚证,他结婚没请客,称了两斤水果糖散给同事们便算完事。有好一阵子,老咀山矿的人都找理由去林本昌家附近转悠,为了看一眼林本昌的漂亮媳妇。林本昌的邻居们家里也跟着串麻雀式地热闹,串门子的人比平时多起来,有运气瞟到那个漂亮女人的第二天就到单位上去讲,莫名地兴奋半天。离林本昌家最近的公厕里据说有几日都挤得排长队,好奇的人们相信,人再漂亮也是要屙屎的,去的次数多了,也能碰上次把两次的。
  郝凤鸣要是拎着水壶到开水房打水,看的人就更多了,因为开水房打水的队伍总是排得很长,在她排队打水耽搁的十来分钟时间里,人们就有机会多看她两眼,看个够看个饱。郝凤鸣对盯着她看的人从来都是冷眼相对,不屑一顾。红英的爸爸每天负责把家里的四个五磅水壶灌满,他看过郝凤鸣后,在单位里瞎吹时用了一句话来肯定郝凤鸣的姿色:可算“分析纯”吧。红英她妈说:什么“分析纯”?瞧你眼都瞧花了,顶多算个“工业纯”以上、“分析纯”以下。红英的爸妈都在老咀山矿的分析化验室工作,“工业纯”“分析纯”是指做化验时用的化学品的纯度,通常以小数点后有几个九来说其纯净度,“分析纯”是一种很干净很精确的纯度。用“分析纯”来界定一个女人漂亮的完美度当时是老咀山矿分析化验室的知识分子们玩的品位,以区别于一般矿上职工的粗鲁或无知或直来直去。
  罗萍的爸爸运输队司机罗绍良评说郝凤鸣的漂亮时说:那个女人怎么看都像个女特务。
  很多年后红英还听人说潇潇她妈嫁给她爸的时候那脸蛋鲜嫩得像是掐得出水来。
  
  红英她妈李玉珍形容林本昌讨了郝凤鸣做媳妇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一脚踢在一大堆上好的焦炭上一样,太划算太捡便宜了。李玉珍之所以这样打比方是有其道理的。有一次上早班,是在冬天,天还黑着,李玉珍才出家门就被一堆黑糊糊的东西绊着脚。李玉珍正要骂,却又很快止住嘴,脚下那东西显然不是房子当头住着的那个姓杨的老倌悄悄抛在别人家门口的药渣渣,仔细瞧那是一堆新新的焦炭!
  杨老倌是新中国成立前在资本家的矿洞里背矿石的老工人,新中国成立后没干几年就到矿山职工医院的职业病房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杨老倌是矽肺病的老病号,天天熬中药吃,经常把吃剩的药渣渣抛撒在别人家门口,故意让别人踩踏。民间迷信说好人踩了病人的药渣渣,就把病祸带走了,吃药人的病就会好起来。杨老倌干这种欲嫁祸于别人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个冬天的早晨,李玉珍一脚踹着的可是一大堆烧炉子火用的焦炭!红英家门口有条路通往开水房,烧开水要用焦炭,这些炭一定是运焦炭的马车上颠撒下的,没有人发现。李玉珍高兴万分,转身进家取来簸箕,把那至少有三四十斤的焦炭悄悄搬回家。在天寒地冻的大冬天,老咀山矿的职工都凭票买焦炭回家烧火取暖,焦炭是紧缺物资,按人口供应。所以,李玉珍评价起林本昌找到郝凤鸣做媳妇用的是最实际的比方。红英后来想,她妈把郝凤鸣比作温暖的焦炭是不乏准确的。
  郝凤鸣如一堆火炭在林本昌人生的冬天抵达。可这事对郝凤鸣来说却绝对不是心甘情愿的。
  
  郝凤鸣怀揣着林本昌的一张标准照在宣威火车站下了车,她这个时候的年纪还十九周岁不满,尽管开的户籍证明上证明她已二十岁。郝凤鸣第一次出门,就是出的远门,她拎着一点简单的行李,要去跟一个没见过面只通过两次信的人结婚,无论如何,这也是一次人生最大的冒险。而林本昌在收到她姐姐发来的“鸣已上车,两日后到宣站”的电报后,找了一辆矿运输车队拉铅锭的车,揣着郝凤鸣的照片搭顺风车提前一日便到了宣威火车站。宣威因火腿出名,也是出云南北上的一个重要的地盘,是京昆铁路线京沪铁路线的必经之地。
  林本昌满腔热情地等着接他的女人,激动得要死,不时从衣兜里拎出盛满苞谷酒的军用水壶咕上两口。姐姐的信上说,郝凤鸣是开了结婚介绍信、户籍证明来的,她已跟厂里的同事郝凤鸣的妈妈谈妥了一切,凤鸣也是愿意的。林本昌心花怒放得连旅馆都不住,裹着一件棉大衣蜷在火车站熬夜,还趁着酒兴疾写了一首诗记述他的激动心情:两眼茫茫望佳人,一心惴惴闻凤鸣。
  当然,林本昌即使不揣着照片,他也认得出那个下了火车两眼茫茫不知所措的姑娘就是他要等的人。而郝凤鸣不愿意相信那个冲上来就用武汉话喊她“凤鸣”的人是写得一手好信的林本昌本人!眼前这个男人太不像照片上的他了,额头奇短,脸偏长,眉毛生得太怪——不呈条状,呈撮状,眼睛贼小,让人看一眼就决不会再看第二眼,郝凤鸣一阵肉麻,打了一个寒噤。眼前的男人地地道道是个丑八怪,丑鬼!
  林本昌写给她的信倒说得句句动听,信里他把郝凤鸣决定远道而来的行为说成是昭君出塞是文成公主远赴西藏,字里行间情深意长。信纸上那一手龙飞凤舞漂亮俊逸的字也让郝凤鸣倾心,人说字如其人,那些字真的是眼前这个丑鬼写的吗?
  郝凤鸣当下心肠全都打失了,那个比照片中的人不知老多少倍的男人让郝凤鸣紧张得都快不会呼吸了,她委屈得嗓子发哽,差点就流下泪来。
  
  林本昌带着郝凤鸣在路口边招手拦了一辆老咀山矿运输队拉焦炭的车回矿上。拉焦炭的车是老解放,驾驶室里坐着司机的一个熟人,林本昌让郝凤鸣挤在驾驶室里,自己爬上了装满焦炭的车斗顶上。
  车上路了。车厢顶上的林本昌在风中唱歌吟诗,驾驶室里的郝凤鸣却悲愁地望着窗外,不想活了。车缓慢地在大山上转圈圈,郝凤鸣也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母亲骂了一遍又一遍,是母亲把她赶出了家门。
  郝凤鸣往窗外看了一眼,那车路总有一边临山一边是悬崖,郝凤鸣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坠坠悠悠地掉到那悬崖底下去了。
  也许是自作自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郝凤鸣便闲着,她一点也不想随大潮流和同学们一道下乡当农民或去新疆建设兵团去黑龙江北大荒,因为到了农村后是不是还可以再回到城市是不明朗的。郝凤鸣并不想赖在家里吃白食。没有招工指标,工作参加不了,又不能帮母亲分担一点忧愁。所以郝凤鸣的母亲与林本昌的姐姐在合计把她嫁到云南这件事时,她也只有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母亲说,到云南去就可以找到工作拿工资了,总比到农村去吃红苕地瓜好些。
  那个人的信写得很有才华,字写得漂亮洒脱,对远赴云南郝凤鸣充满着幻想。
  而此刻,郝凤鸣大感不妙,她认为自己被母亲出卖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她从心理生理上都讨厌。
  
  郝凤鸣觉得自己被别人连骗带哄地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云南,而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郝凤鸣到老咀山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着写了很长的一封信骂自己的母亲心狠。
  嫁给一个又丑又老的男人,郝凤鸣想哭都没有哭处。
  休了两天婚假,林本昌去上班了。这一天下班后,令别人眼红得要死的林本昌等不及下班排队在厂里的澡堂里洗澡,脸上脖颈里还糊着烟化炉的煤尘他就回了家。
  进得家门,“林本昌抱着郝凤鸣就啃”——这句话,是老咀山矿人的编排,也是很容易想象的,郝凤鸣躲不及心下发狠,一把捏住林本昌翘着的阳具,啐他一口,杀猪般地尖叫着骂林本昌:狗日的,你今天不洗干净,就莫再进家门!林本昌疼得脸色发白,慌乱中揪下一把郝凤鸣的头发,但郝凤鸣捏林本昌更狠。他竟然眼泪都下来了,郝凤鸣放过他,坐在地上哭骂:你把我的一身都搞黑了搞脏了!你个死鬼!
  郝凤鸣咆哮着赶脏鬼林本昌出家门。林本昌没法,跟同情他的邻居借了两只大水桶,到开水房拎了两大桶热水,然后跑到公厕里脱了个精光,把黑尘勉强冲洗掉,抱着脏衣服穿着个裤衩跑回了家。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看来,林本昌的漂亮媳妇是管压着他的,当然这也才合乎生活常理了,难道林本昌那么个日脓包还想收拾那个漂亮女人?
  从此,林本昌与郝凤鸣的打闹就不再回避邻居耳目了。一对冤家的日子在湖北腔的躁辣吵骂声中大白于天下。邻居们对这一对男女的种种说法就日日都有了新鲜的内容。
  
  潇潇跟红英玩得很好的时候是小学四五年级,那时已经打倒了“四人帮”。潇潇跟红英说过她妈妈,潇潇是很晓得以妈妈的美丽为自豪的。郝凤鸣一九六五年高中毕业时不想到农村当知青,大城市里又没有工作,她妈妈郝凤鸣在家是老大,潇潇的外公那时候已死了好多年,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三个靠她外婆的几十块钱工资糊口。潇潇说:不然那么漂亮的我妈怎么会嫁给我爸?红英说:你妈不嫁给你爸,就没有你了。潇潇声气很低地说:没有倒好些,我也不至于长得这么丑。
  郝凤鸣在内心一直恨自己的母亲,因为是她伙着林本昌的姐姐,设下圈套,“卖”她到老咀山矿的。但是人到了老咀山矿,郝凤鸣就没办法了,她除了拼命地写信给武汉的家人诉苦外就是怨死老咀山矿这鬼头鬼脑的破地方,她一恨这地方,她就完全没心思在这地方扎根了,也许在湖北的乡下当农民也比嫁给林本昌好很多,下乡当农民,起码可以跟同龄的同学朋友们在一起。
  以郝凤鸣的文化程度她要在矿上参加工作那太容易了,她出身好,她出生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摇篮大武汉,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的工人家庭。郝凤鸣的爷爷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她根红苗正,她又有高中文化。可是郝凤鸣就是不愿意在矿上参加工作。林本昌希望老婆定下心安下身来,他动员老婆参加工作,郝凤鸣不干,拖着。老咀山矿子弟学校招老师、化验室招化验员、仓库招统计员,郝凤鸣都不愿意干,她就是闲跷着脚在家里待着,她不晓得该怎样规划自己的未来。
  好在林本昌是个热爱文学的人,家里有很多好看的书。郝凤鸣来自大城市,她是清高的,她才不会去跟隔壁邻居的那些来自乡下、在一块只会说些腌咸菜盐放几两辣椒面放几勺的家庭妇女啰里八嗦的,那些甚至牙都不刷的土包子女人们在老咀山矿有一别称,叫老家属。老家属们没有固定工作,她们不工作,有几种情况:子女生得太多,无人照管参加不了矿上的工作;年龄大了,才拖儿带女地从老家乡下来到矿上落户;出身不好,证审那关过不了,只好在家闲着带娃娃做家务事。郝凤鸣不愿意与老家属们为伍,人家也就不拿正眼看她了。郝凤鸣的生活便寂寞得如同那咸豆豉发绿霉生白濮。林本昌上的是三班倒,他上班去,她清静,可是又清静得令人害怕,郝凤鸣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她偶尔到街上去遛一圈,通常就是上邮局或者到供销社,或者就是去澡堂买一张五分钱的票洗个澡。
  
  隔壁那些没事就抬个小板凳坐拢在一起说闲话的婆娘们对郝凤鸣一个星期买票洗两次澡的行为很不满,一角钱,够那些儿女四五个、七八个的家庭打满满一瓶酱油了。家里没啥菜吃时,酱油拌饭也是香喷喷的。那个妖精婆娘又不上班又没事做,她就偏要到澡堂子里去搓身子,搓什么搓?不干活,身上会有多少泥垢呢?
  那些嚼郝凤鸣舌头的女人们洗澡是不兴去卖票的澡堂子里洗的,她们不仅要省下那五分钱的票,她们还要通过洗澡赚些好处回来。她们洗澡是去冶炼厂洗,矿上有很多分厂,每个分厂都有自己的澡堂子,生产工序复杂的厂一般还不止一个澡堂,那些澡堂是为下班的工人服务的。家属们去蹭水洗澡也就洗了,因为家属们就是工人们的家里人嘛。一厂的洗澡堂人挤了就到二厂去,二厂的人挤就到三厂去。老家属们去厂里洗澡通常抬着好大一个盆或者拎上好大一只桶,然后拖儿带女浩浩荡荡地前往。冶炼厂澡堂子里水龙头淌出来的热水又大又烫,她们不仅混澡洗,而且还要顺带着在澡堂里把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揉搓刷洗得干干净净的,钱省下了,澡洗得舒坦,那肥皂搓、热水烫洗过的衣服晾晒出去粉冬冬的。所以那年头,各厂管理洗澡堂的工作也是当年老咀山矿一热门行业,掌握澡堂钥匙的人总是有人求的,有时候还没到工人交接班开澡堂时间,上着锁的澡堂子里便雾气腾腾,那是有关系的老家属们鸠占鹊巢,先钻进去洗开了。
  
  郝凤鸣一个星期到卖票的澡堂子里洗两次澡这种事老家属们都见不惯,那么她这样无所事事的女人闹出点什么事来,就正中了隔壁邻居那些老家属们的下怀了,她们早就有先见之明等着瞧戏了。
  到老咀山矿还不到半年的郝凤鸣终于闹出了一件事来。林本昌的一个湖北老乡是他们家的常客,林本昌不在家的时候他也来,渐渐地那些老家属们就发现那个男人跟老林的女人勾搭上了。她们把这事很快用敲边鼓的方法隐讳地转告给林本昌。
  一天,林本昌到供销社里量了满满一军用水壶的苞谷酒,割了一条肉,他让郝凤鸣做了几样菜,把那老乡请来撮了一顿,席间林本昌喝得醉醺醺的,看见老乡跟自己的老婆眉来眼去的,他借着酒劲提起一把菜刀便要砍那个老乡,嘴上还嚷着要杀郝凤鸣。郝凤鸣息事宁人跪下求了半天林本昌,林本昌才放走了那个平时趁他不在家来跟自己的老婆偷情的老乡。
  湖北老乡再也不敢来了,郝凤鸣的日子就过得完全没了意思,她想回湖北去,林本昌不给她钱,她走不成。后来她就有点妥协,想要找个工作做,偏偏这时她肚子里却怀上了潇潇。
  
  潇潇生在武汉。挺着大肚子的郝凤鸣请求林本昌送她回武汉,她的理由是,矿上的医疗条件太差了。但是,生了潇潇后,郝凤鸣便赖在娘家说什么也不愿回老咀山矿了。这一赖就是六年,这期间,林本昌一年有一次二十天的探亲假,他没一点法子,每个月林本昌领了工资,便赶快往湖北寄走五十元工资里的三十元。每一次探亲林本昌都想把老婆女儿哄回云南,但他每次都达不到目的。郝凤鸣的妈自打见过女婿后,得知自己花儿一样漂亮的大女儿嫁给了林本昌那样一个萎男人便自责不已,她便对大女儿很是依顺,算是补偿,老人家觉得自己的女儿太亏了。郝凤鸣的弟妹们长大了,完全理解了姐姐的苦楚,姐姐一哭诉她的境遇,他们就恨得牙痒,姐夫一回湖北想拐走姐姐,他们就会站在姐姐一边恶拳相向。郝凤鸣铁了心要离婚,林本昌不干,只好一次次妥协作罢。林本昌是没本事再找一个媳妇的,何况是那么个漂亮女人。他认了。
  郝凤鸣在湖北那边是找不到工作的,她结了婚,生了娃娃,招工没她的份,而她的户籍和粮食关系结婚时转到了云南,潇潇的户口也在云南。母女俩是武汉的“黑人”。
  潇潇满了七岁,要上学,没有户口就无法就读。而此时即使郝凤鸣跟林本昌离了婚,她们母女俩要想在武汉落户,那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一个事。郝凤鸣一点办法没有这才带着潇潇极不情愿地回老咀山矿。
  
  潇潇七岁那年被二十六岁的妈妈带到了老咀山矿。
  一个漂亮女人消失了几年后突然又回到矿上,生活单调乏味的老咀山矿人还是把这事当成了一件新鲜事在传:老林的女人回来了。但这一次矿上人感兴趣的是那个漂亮女人带回了一个小女孩,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个女孩长得太丑了,丑得没法说。对于潇潇,矿上的人有个评价,郝凤鸣生这么个难看的小姑娘是太浪费了,有点大材小用那意思。还有人说郝凤鸣生这么个丑娃娃叫不负责任。郝凤鸣牵着丑娃娃潇潇在街上一走叫大家记住更多的还是郝凤鸣的漂亮。漂亮的妈妈把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总是穿着裙子,穿着好看的皮鞋。矿上长大的女娃儿即使爸妈工资高,有文化,那也不可能被打扮得像朵花似的,她们的爸妈拿着钱也买不到那些洋气十足的漂亮衣裙,比如红英。
  潇潇穿得像个小公主,但这就更突显了她的奇丑无比。这般美妇丑娃的风景矿上的人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些山上下来的山民们乍一看看不够,会追着这母女俩看半天。
  矿上人终于把潇潇看顺眼后,潇潇便以她出生在大城市见过大世面、活泼好动、口齿伶俐等优秀品质吸引着周围团转的小孩,他们争着跟她玩。潇潇教老咀山矿小孩跳皮筋时唱的“刘胡兰姐姐是英雄”的儿歌几天内就传遍全矿。附近的男孩都开始动歪脑筋想鬼点子来捉弄潇潇这个好玩的小妞,比如让她伸出手来,说是给她一样好玩的东西,潇潇伸出手,他们塞给她一个纸团,打开来里面是只刚刚生下的小耗子。
  女儿户口在老咀山矿,她到矿职工子弟学校读书,郝凤鸣只能留下来。林本昌高兴得成天哼小曲,郝凤鸣却哭丧着脸。
  矿上的女人对郝凤鸣看不顺眼,矿上的男人倒都爱瞅她瞟她,一个有成熟风韵的大城市女人是勾引男人眼球的,何况大家都知道多年前郝凤鸣曾经的不检点。郝凤鸣回到矿上,有人就对她想入非非的,既然别人碰得她,那自己就是有机会的。
  林本昌干的工作是又累又脏的体力活,他四十岁了,瘦精干巴翘的一个男人,他凭什么摊着那么个漂亮女人?老咀山矿的人们从来没有看见郝凤鸣跟林本昌一起走在街上的样子,他们一家子到俱乐部看电影都是郝凤鸣牵着潇潇快快地走在前面,而林本昌佝着背萎萎地尾在后面。
  郝凤鸣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找一个工作了,但是时过境迁,她现在已是生了娃娃的女人,现在她要找工作就难了。老咀山矿人的第二代都一拨一拨长到了可以招工的年龄,而且还有了参军回来的、插队农村锻炼回来的等着参加工作,所以郝凤鸣想正式参加工作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找点临时性的工作做。但是郝凤鸣文化程度高是个优势,她先是去了邮电局收办汇款,后来还到子弟小学当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最后凭着一手好缝纫活,去了矿办劳保用品缝衣社当裁缝。
  郝凤鸣到缝衣社工作两个月后整出了一起轰动全矿的风流事。郝凤鸣跟缝衣社的头头搞上了。这次事情搞得动静太大了,两个当事人差点死掉。
  那天中午,郝凤鸣与那个人在缝衣社堆放布料的房间里苟合,那码放着的几十匹布料突然倒塌,全压在两个人身上,郝凤鸣本能的哭喊喊来了隔壁照相馆的人。
  人们扒开一摞摞布料拯救了两个人的性命,同时也暴露了一对狗男女乱搞男女关系的秘密。郝凤鸣被人从布堆里拉出来时,上身穿着衣服,下身赤裸,人已昏迷,那个男人紫着脸还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扯着一匹布遮着自己,缩在布堆里,羞得宁愿死去。
  矿上的人因这件事兴奋了几天,这事出在郝凤鸣身上,符合他们对郝凤鸣的期待,那个年代,公众生活需要这样的作料不时地抖点出来。
  郝凤鸣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丢了缝衣社的工作,那个男人的老婆吵上门撕扯着她干了一架。
  
  令人遗憾的是林本昌对自己的老婆当破鞋这事没有过激的反应,本来好多人想看林本昌的笑话,林本昌却无事人一样。这太令、太令老咀山矿人失望了。老咀山矿人议论起这事来只说,那个萎男人,整不过那个骚女人,瞧着,郝凤鸣还会再找野男人的,林本昌不会不知道,他装孙子,他没球本事。
  郝凤鸣在老咀山矿先有跟老乡乱搞的事,这次又闹出这么一件几乎赔上老命的丑事来,还丢了工作,清高孤傲的她觉得没脸再呆在老咀山矿了。三天后,趁潇潇上学和林本昌上班不在家,郝凤鸣堵了一辆运输队拉产品到宣威的车跑了,从宣威上了火车躲回武汉去了。
  林本昌没去追老婆,他带着潇潇开始吃食堂。潇潇在那一段时间里成长起来,得到了很大的锻炼,甚至学会了烧火煮饭学会了买菜洗衣,林本昌的邻居说潇潇这个娃娃好懂事,她爸爸的衣服她都洗,学习又好,又是班干部,老林媳妇没讨对,女儿是养着了。
  
  但是,郝凤鸣最终还是没有脱出老咀山矿的爪爪。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三个月后,郝凤鸣竟然由自己的弟弟陪着回矿上来了,不知郝凤鸣跟自己的家人说了些什么,小舅子对自己的姐夫不理不睬的,他陪送姐姐回来,其实是一种给姐姐打气的举动,他长得英俊高大,有郝家的漂亮遗传基因。他身上的霸气和那份死跩样就是针对自己那个窝囊的姐夫的:敢欺负我姐姐,没你好受的。老咀山矿人这时都有点同情起林本昌来,是啊,一个荡妇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趾高气扬,什么意思嘛?但是有人说可能是郝凤鸣心虚,需要自己的弟弟来给打打气,她那个野男人的老婆至今都还没解恨,因为那个缝衣社的头头被处分了,不仅仅官帽被抹脱了,还从正式职工降为临时工,收入低了好多。
  潇潇没有想到妈妈那么快就回来,因为爸爸说她妈妈跑了,是不想要他们父女俩了。潇潇已经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照顾爸爸,妈妈的回来,潇潇并不高兴,妈妈带给她的不是荣誉而是别人对她的鄙视,班上有同学拿潇潇她妈的烂事打击过潇潇。而郝凤鸣口口声声对潇潇说的是:我要是不挂念着你这个屁娃娃,我是不会再回这个鬼地方的。潇潇的舅舅住了一个星期回去了。
  郝凤鸣这次回来人变得有点憔悴,瘦了一大圈,没工作干,无所事事。人们看见郝凤鸣经常在东山坡那头的小桃花河边瞎逛,手里打着毛线或钩着花,有时见她戴一顶草帽坐在河埂子边发呆。隔壁邻居的都见过她搂着潇潇哭的样子,郝凤鸣在矿上从来就没有一个朋友,女人们谁都不喜欢她,男人嘛一沾就出事,她的内心没有人能够靠近。人们发现这一次,林本昌郝凤鸣两口子之间原本家常便饭似的吵闹声似乎停止了。
  
  林本昌继续抽烟喝酒写诗、上班使大锤出憨力气。
  过了一阵子郝凤鸣去了老咀山矿养路二组当临时工。
  养路二组护养的路段是出产矿石的红旗坑道口到冶炼厂一段五公里的路段,拉矿石的翻斗车络绎不绝地往返于这条路段,养路二组的工作就是拉沙石填平压坏的路凹。这份工作风吹日晒,天天都有活干。养路工算是矿上最没人愿意干的工种了。然而,郝凤鸣倒喜欢这份新工作,热了,树阴下躲着,冷了,就到路边农民老乡家去烤火。不久,郝凤鸣天生的美人胚子、窕宨的身材变得结实丰腴起来。
  养路二组一共七八号人,组长是个小伙子,名叫刘建国,刘建国二十岁,初中没毕业,为人厚道,虽然组里他年纪最小,但是因为其他人都是吊儿郎当的散漫分子坏分子,犯过错误挨过处分,还有两个劳改释放分子,他们都蛮服刘建国组长的领导。也许,养路二组只有刘建国没啥“案底”和“前科”,他是一参加工作就分配了这么个工种的,因为他爹妈是老实巴交的退休老工人,没什么关系,好工种都被人家占了。
  刘建国在这群人里太正经了,太正派了,可就是这么个没毛病的小伙子在郝凤鸣进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就被她搞得臭烘烘的。
  刘建国的不对劲被养路组的人传出来,别的人听了后说,这有啥子奇怪的,郝凤鸣天生一个妖精,碰上一个童男子会放过吗?
  养路二组的人往外传郝凤鸣勾引刘建国,说刘建国这个憨腚,抵挡不住郝凤鸣的骚劲,被她整得神魂颠倒的。郝凤鸣在养路二组分到的活计都是他抢着帮她干了,郝凤鸣倒好,每天都带着毛线去打,要不就带一本书,闲闲地坐在树阴下看书哼小曲玩。
  刘建国的老妈听说儿子被姓郝的女人勾引了,急得团团转,骂儿子:小杂种,瞎了眼了?烂货要得成吗?沾上她你就惨了,不把你骨血吸干,她不会放过你!等着瞧,小杂种,你到时候甩都甩不脱!
  刘建国说:是我主动喜欢上她的,她没勾引我,她有知识有文化她从来都不做作,她开朗大方,她的笑声叫我忘都忘不掉!
  刘建国的老妈找来刘建国的哥嫂做小儿子的工作,哥说弟:小杂种,你着魔了?她的笑声都把你整得二麻二麻的?你是被她的骚劲麻晕了你,她可是矿上著名的荡妇!栽在她手心里没你好过的,她大你个七八岁!
  刘建国抡起门后的铲子就要砸他哥,他嫂子横在中间,冷眼斜瞅小叔子:刘老二,你走火入魔了!跟她玩,你太嫩了,你玩不过她,赶快刹车吧!姓郝的不就是脸子看着漂亮点吗?小弟,趁早跟她断了,听我的话你才不会吃大亏。我就想不通,怎么男人都近不得她,一近她都要出事,莫非她放的屁都是香的?
  刘建国丢掉铲子冲着嫂子嚷:就是!就是香的!我哥是没有机会接触她,他沾得着她,就不会再要你!
  嫂子脸都气绿了,两个耳刮子狠狠地抽在刘建国二十岁的青瓜脸上,丢下一句恶毒的话:去!找她去,让她吸瘪你的蛋蛋水!
  刘建国自认郝凤鸣也是爱他的。矿上人说,刘建国那头小蛮牛被郝凤鸣开了铆窍了,瞧瞧,刘建国正在郝凤鸣的怀抱里茁壮成长!
  当然,养路二组的人说刘建国只是被郝凤鸣逗弄着耍了几天,有一天郝凤鸣忽然就没来上班了,路上见着刘建国也不认识似的。有人说刘建国的哥嫂去找过郝凤鸣,威胁了她一番,说她继续勾引刘建国,就会对她和她女儿潇潇不客气。
  
  有关潇潇她妈的新传言通过无聊的大人们的嘴巴子也传到了潇潇同学的耳朵里,但是潇潇已经学会处变不惊,她依然有本事不让同学们小看她,她的学习成绩好得很,她的表现好得很,每年评“三好生”都不会落了她。潇潇的老师们当然也知道她家的那些馊锅巴冷饭一样的烂事情,通过这些事,老师们对林潇潇同学有更高的评价:这个小姑娘是个可爱但决不可怜的好孩子,懂事,明理,生活的磨难让她比别的孩子成熟多了。
  出乎红英的意料,潇潇越来越怨恨她爸爸,反而同情起她妈妈来 ,红英认为潇潇有些是非好丑不分。可是班上组织学毛选小组、学雷锋小组、学电影《向阳院的故事》小组,潇潇都是最积极的。学毛选小组每晚轮流到一个成员家集体学习,轮到去潇潇家时,潇潇就推三阻四,那时每户人家的住房都很小,一般就一间住屋,一间厨房,谁家的大人都不太乐意一窝小孩到家里挤着。终于有一次,红英和其他小组成员不管潇潇愿不愿意,事先约好,早早吃完饭就都背着书包到了她家,潇潇正在厨房里洗碗,没办法她把同学们让进屋。屋里有一个男人,不是潇潇她爸爸。潇潇的妈妈郝凤鸣脸一垮往外轰红英她们,恶狠狠地说:我们家房子小,要把我家挤炸啊?潇潇,你不是今晚要到同学家做作业的吗?潇潇脸红着跟红英她们商量改个地方集体学习,红英说:要不我们就在厨房挤一挤算了。也许是郝凤鸣听见了,她开了里间门出来,手里抓着一大把糖:潇潇,来,让你的同学们吃糖!哎,同学们,今天阿姨病了,最怕人多吵闹,今天还是改个地方,下次再来我们家,好吧?红英看见郝凤鸣瞅了潇潇一眼,很不耐烦的样子。
  
  红英懂点事的,知道潇潇她妈趁潇潇她爸爸上中班,支走女儿,目的是跟野男人幽会,大人们都这样议论潇潇她妈。但是红英感到奇怪的是,潇潇其实晓得她妈对她爸不忠诚,她为何还要给自己的妈妈创造机会呢?
  红英平时听大人们说起潇潇家的事来都是很鄙视郝凤鸣的。潇潇其实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悲,看潇潇,在学校里在班级里,一向要求进步,又当着班长,平时发言都很积极最跟得上老师的要求,毛主席语录她背得最多,运用得最好,带头争做好人好事,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可是,潇潇在爸爸妈妈的事上只做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妈妈是矿上人人唾弃的坏女人,她最该斗争的对象就是她妈呀!而且她似乎更同情妈妈一点……
  在学毛选小组讨论毛主席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一节时,红英批评潇潇:你该批评一下你妈,她名声很不好。潇潇红着脸说:我妈现在这样子是被生活逼的,她没办法,她其实好可怜,我爸爸有好多陋习,你们不知道,他是个烟鬼酒鬼,一喝酒就醉醺醺的,没有哪个人受得了他,喝醉了就呕吐,搞得一个屋子又臭又脏,下班回来他就喊累,啥事都不做,上班的脏衣服脱也不脱就往床上躺。红英,你爸爸会这样吗?我妈命苦,他找着我妈是他占了大便宜。红英听不惯,反唇相讥:林潇潇,你不诚恳,你是在为你妈辩护,没你爸就没有你!潇潇撇了一下她那生动的小厚唇,不服气地说:红英,你以为我想当他们的娃娃?有时候我真想这个世界没我就好了……
  红英看见潇潇眼里有泪光一闪。
  
  还是又出事了,林本昌有三天没到厂里上班了,他的右手胳膊忽然肿得很可怕,林本昌在冶炼厂炼铅车间的烟化炉工段上班,干的是抡锤砸煤、挥铲搓炭的活,胳膊抬不起来,他只好歇着。疼得厉害,林本昌在床上哼哼,郝凤鸣不理不睬。最后林本昌自己挣扎着去职工医院看病,医生看着那条肿得可怕的胳膊不明就里,给他照了X光,一照吓了医生一大跳,林本昌那只胳膊的血管里竟然有一细小的银亮物,显然是金属样物。
  手术很快进行,取出来的异物是根缝衣针,最小号的缝衣针!
  郝凤鸣用缝衣针谋害亲夫的消息一下子在全矿流传,传言版本越来越丰富,比传“一双绣花鞋”、“奇怪的脚步声”、“梅花党”那样的恐怖故事还吓人。说的是,郝凤鸣用酒将林本昌灌醉后下毒手。要是处理得再晚一点,林本昌的那只胳膊就得锯了。
  警惕性高的人猜测:这事不是一个人干的,需要有人协作,背后定有奸夫……
  林本昌别看他窝囊,这些年抡大锤也炼了一副好身板,郝凤鸣一个人搞不动他……
  有的人质疑这事:奇怪,郝凤鸣真的要害林本昌,为何不下点毒药呢?老咀山好大一个矿,有的车间工序就很毒,找点类似于三氧化二砷那样的毒药(砒霜)也不难,她在他的血管里插根针,要不了他的命,但这么一根尖细细的缝衣针悄悄地顺着血液的流动在血管里游走,这样的残忍没有刻骨的深仇大恨何至于此?可见这个女人有多恨她丈夫啊!……
  还有的人说:郝凤鸣这一招明知害不死林本昌,但这也是逼他离婚的最后一招了,郝凤鸣在矿上,是很难回湖北去了,但是让她就这样陪着林本昌过一辈子她是不会甘心情愿的。郝凤鸣要离婚,而林本昌不离,他铁了心不离婚,他私下妥协到不闻不问郝凤鸣跟别的男人乱搞了,可是郝凤鸣不要这样的妥协,她来老咀山矿是家人的裹胁没法子的事,她回不了武汉,她也不想再跟他这样窝窝囊囊地熬下去了。
  一根缝衣针在林本昌的血管里游走,最大的怀疑对象当然就是郝凤鸣,这X光一照,郝凤鸣现形,她这次彻底臭了,臭成了潘金莲,歹毒的妇人!而林本昌成了人人同情的武大郎。
  
  可是,事情又没朝着老咀山矿人的推测往下走。说郝凤鸣用缝衣针加害林本昌的说法是从矿医院传出来的。而林本昌本人并没有怪罪郝凤鸣,他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消了炎,林本昌又照常去上班了。反过来,人家两口子好像因这件事反倒摈弃了前嫌,过起平静的日子来了。
  这时,已是一九七八年。潇潇和红英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她们又分在一个班。长大了的红英和潇潇真的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两个女孩在班上学习都很好,学习成绩上潇潇差着一点红英,红英的妈妈李玉珍却对红英说:林潇潇有好多地方值得你学习,她比你懂事多了,学着点!
  红英跟潇潇走得近后,对潇潇她妈的看法也没那么坏了。郝凤鸣织过一双很漂亮的毛线手套让潇潇送给好朋友红英,红英很喜欢,潇潇得意地说,这上面的图案是我妈设计的,我妈妈手最巧了。
  有一次,红英去潇潇家,看见潇潇她妈抱着一本很厚的书在看,看得入迷,喊她几声“郝阿姨”,她才听见抬起头来,郝阿姨的两眼哭过,发红。
  后来,潇潇告诉红英,她妈看的书是《安娜·卡列尼娜》,去矿工会的阅览室借的,潇潇自己看过那本书后主动借给红英看。红英说,我家有一本,我家还有《复活》,我看不懂,不爱看。潇潇盯着红英,那么好看的书你看不懂?后来潇潇跟红英借《复活》看,红英背着不准她借书给别人的爸妈,悄悄把书背到学校交给潇潇,让她快点看。几天后书还回来,红英问潇潇,怎么样?潇潇说,我哪里来得及看,太厚了,我妈倒是看了,连天连夜地看,边看边哭。我就不看了,这两天我妈把《复活》的主要情节都讲给我听了,有空我可以讲给你听的。
  
  一九八○年,三十五岁的郝凤鸣带着即将读高中的潇潇回武汉了,户口也迁走了。
  潇潇临走时告诉好朋友红英:我爸妈离婚了,我舅妈的爸爸是个被平反恢复工作的大领导,帮我和妈妈办好了迁移手续。我爸爸在武汉没有对口的工作。我爸同意我妈的说法,一切为了我的前途考虑。我妈说回到武汉,就是去澡堂子里给人家搓背修脚掏耳朵都愿意。
  红英好奇地问:那你爸妈也没有必要离婚啊!
  潇潇说:我妈说只有离了婚才找得着迁移户口的理由。
  红英记得自己去送潇潇时,潇潇的爸妈都很高兴,潇潇更是高兴,潇潇坐在大卡车上挥手再见时,在场的人似乎只有红英有点离别的伤感。潇潇的爸爸欢欢喜喜地亲自送母女俩到宣威上的火车。
  郝凤鸣终于离开了老咀山矿。
  老咀山矿人还有最后的看法:咦,怪了,闹了十多年,婚就是离不掉,现在离成了,林本昌跟郝凤鸣这两口子倒好好的了,还依依不舍地送那母女俩回湖北去,搞不懂啊!林本昌看着倒比郝凤鸣还高兴,瞧他那样子,怪,真的怪,林本昌与郝凤鸣这一别,大概又能写出一堆堆酸得让人掉大牙的诗了!
  
  事情并没消停,林本昌半年后回武汉探亲时才晓得,郝凤鸣跟一个丧妻的局长三个月前结了婚。林本昌一口气上不来,吵到新婚夫妇门上去,说郝凤鸣当初说好了的,跟他办的是假离婚,为的是落户,为的是潇潇的前途,他手里还留着郝凤鸣亲笔写的一份申明,那份申明简单得只有两句话:
  我与林本昌离婚是假的,我和潇潇只要一在武汉落户即与林本昌复婚,此据为凭。
  申明后面有郝凤鸣右手的五个手指按的红印。
  按着郝凤鸣五个手指印的字条五年后红英亲眼见过。受好朋友潇潇委托,红英放假回老咀山矿时去看望了潇潇的爸爸,林本昌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展开给红英看。红英觉得很好笑,潇潇她爸爸怎么那么蠢啊,那样的纸条可以写一千张一万张的!
  林本昌那天当着红英的面拎出一瓶小清酒干喝,眼睛喝得红瞄瞄的:小红英啊小红英,你林叔叔我太憨了,我去法院告郝凤鸣,人家不管,我后来才晓得她是先跟人家勾搭上了,人家答应帮她落户口找工作,她才回来哄我跟她假离婚的。小红英啊,我想通了,郝凤鸣跟我离掉就算了,她给我头上扣的屎盆子太多了太多了,我气最不顺的是,你的好朋友跟她妈搅和在一起也来骗我!潇潇她得了继父的好处,还想得起叫你这个好朋友放假回家来看看我?我不稀奇她的这份同情,我不需要她可怜我,我不认她这个女儿,你帮我告诉她,我死了不要她来收尸……
  
  
  潇潇一直没结婚,潇潇人先天长得有点难看,却后天修养得很好,气质独特,她有过很多男朋友。潇潇不久前过生日,红英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好久未联系,红英问起潇潇的个人问题,潇潇侃侃而谈:我有关系密切的男朋友,但是,我不会结婚。——尽管,郝凤鸣——那个我喊妈的人结第三次婚了。——她天天跟我抱怨早生了三十年,如今她老人家快奔六十岁了,还是一朵老不想凋谢的花,骚骚的,还挣扎地开放着。——当然,我不结婚其实也不是从上辈人那里得了什么启示,借别人的一句话说就是“婚姻制度不是一种自然的制度。”
  红英知道这句话是凯瑟琳·赫本说的,这个好莱坞的著名女星大半辈子只愿做别人的情人。她不久前死了,活了九十六岁,此前她八十多岁年纪患了帕金森氏症还抖手抖脚地出现在屏幕上。
  
  红英关于老咀山矿的记忆,永远删不去潇潇她妈郝凤鸣的故事,因为曾经游走在潇潇她爸爸林本昌手臂血管里的那根缝衣针,也曾锥在红英记忆的痛点上。缝衣针是尖锐的东西,它没有戳痛过林潇潇吗?这是一个谜,红英没有理由开口问潇潇的。
  
  疯人谱·三章
  
  疯人是神经病是精神不正常者,他们或思维或言行或举止均明显异于正常人。老咀山矿有过几个著名的疯子,在那个有些病态的社会里他们太异于常人了,可是在今天看来他们的疯癫状却有某种源自心底的自然态,至少不扭曲不变态不虚伪还可以说不张狂。
  
  大厚的声音
  
  住在老咀山矿单身一号楼附近的人们上班上学都是不需要闹钟的。早晨六点半,下午五点半,大厚都要站在楼下骂上一阵。
  大厚是北京人,大学毕业来老咀山矿支边。大厚骂什么?每个人都零星地记得两句他那字正腔圆的骂词,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抑扬顿挫,洪亮高亢。
  听大厚背毛选那是一绝,当时住在单身楼的刘阿姨说,起先她很烦大厚的早骂,吵瞌睡,后来听着听着有意思起来,大厚乱七八糟骂一阵,最后总是大声朗读一遍毛主席著作里的名篇结束。一九七○年的红五月里,北京各界群众五十万人隆重集会,毛泽东、林彪、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和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一起登上天安门城楼,由林彪宣读毛主席《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声明。这篇声明大厚宣读得每一个字都像一个狠砸出去的拳头,末了大厚语重心长地说:新的世界大战的危险依然存在,各国人民必须有所准备,全矿职工同志们,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刘阿姨对这篇文章的学习完全是躺在床上记得滚瓜烂熟的,她像听广播社论一样仔细地听大厚朗诵了一个星期。大厚不是照本宣科,他是背诵,常一派铿锵有力声情并茂的京腔,听大厚开骂像听演讲。
  大厚一骂就是十分钟一刻钟,早上骂完他就去跑步锻炼身体,吃早点上班;下午骂完,他便左腋下夹着铝皮饭盒右手拎一个八磅暖水瓶去集体食堂去开水房,与正常人无异。现在老咀山矿的人回忆起他来,没人愿意叫他疯子,都喜欢“大厚大厚”的称呼他,对大厚,老咀山矿的人有口皆碑。
  红强红英放学回家走的路从大厚住的单身一号楼下经过。红强无数次地听过他的下午演讲,演讲内容与政治时事相关,夹杂着他的即兴点评。大厚读《别了,司徒雷登》,读得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般有水平:
  ……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的美国殖民政府如鸟兽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爷却坐着不动……司徒雷登走了,白皮书来了,很好,很好!这两件事都是值得庆祝的。别了,司徒雷登!
  
  搁现在来看大厚的“骂”有点仿香港凤凰卫视曹景行、阮次山、何亮亮这些名家名嘴开的栏目“时事开讲”。红强红英他们有时会站住听他骂,有时边走边听。
  大厚的声音穿透力很强,可以传很远。琢磨他每个字词的发音是红强喜欢做的功课,他的部分演讲词红强倒背如流。现在红强普通话说得标准,与认真听他的骂有关。比如老咀山矿当地人说“狼”是lan音,是大厚教会红强正确的发音lang。“尾巴”红强他们读wei ba是大厚教红强读yi ba的。红强与同学何兵争论:到底“尾巴”是读wei ba呢还是读yi ba?争到了老师那里,何兵的理由是电影《决裂》里那个教授在讲“马尾巴的功能”时是读weiba没读yi ba,难道电影还会错?而红强迷信大厚,他的理由是大厚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北京话,他不会说错的。红强他们的班主任马老师也搞糊涂了,她为此专门查了字典,最后告诉刘红强、何兵两个刻苦好学的同学:两种发音都是正确的,北方口语里更多地说yi ba。大厚让红强略占上风。
  一年四季,大厚的骂一天不歇。冬天,天亮得迟,大厚会把早骂推后半小时,配合老咀山矿人的生活节奏,这种温情的体贴让大家喜欢他。后来大厚回北京探亲听不到他的骂,那些住单身楼附近的人家会老半天不习惯。
  大厚早晚两场骂外的时间,人是很正常的。他大学里学的是分析化学,一直在老咀山矿知识分子云集的科研所中心实验室工作。红强他爸妈刘开义李玉珍是他的同事。
  “有一年,天寒地冻的,”刘开义说起大厚来很记挂他的样子,“气温很低,自来水管里的水都被冻成冰了,生产实验都无法搞,生活用水也很紧张,喝水都成问题。大厚跑到室外铲了两大桶雪回来然后用蒸馏器烧了蒸馏水,冷却的蒸馏水再用茶壶烧开,他拎着壶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给同事们送开水,大家都被他感动得不得了。大厚这个人太厚道了,有一次,他下班时见一个农村老奶坐在街边搓脚打滚地哭,他上前问候,旁边人说老奶攒了一篮子鸡蛋来卖,卖得四五块钱,准备拿去买点盐巴,盐称好了,钱没了,被小蟊贼偷了。大厚二话没说掏出二十块钱给老奶,还带她去称了几斤盐巴。那老奶对大厚磕头作揖仿佛碰到了活菩萨。还有一次,半夜三更的,老咀山矿职工医院在大广播喇叭上紧急呼援,说有一产妇大出血,需要紧急输血救命,大厚听了从被窝里爬起来就往医院跑,还拎去公家限额供应的几块红糖……”
  大厚是典型的北方人,身材魁梧英俊,一表人才,文凭高,人品好,只是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地方,每天要骂那么两场。总有热心的人要给他介绍媳妇,介绍人都怀着善良美好的愿望对姑娘隐瞒他的“缺点”,老咀山矿长大的姑娘都知根知底的,不愿意跟他,人家给他介绍的姑娘都是外地才分来工作的或者就是外地人。当然介绍对象的事最后都黄了。
  老咀山矿人爱护大厚,专门派人带他去昆明治过几次病,不见有好转。
  文革结束不久,大厚这种科研单位的老大学生知识分子忽然都像陈景润、蔡希陶一样稀奇起来,特别地受人尊重,他骂得少了,最后干脆停骂了。他北京的家人想法子把他调回了北京。
  红英记得有关大厚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刘开义的老乡劳资科的赵叔叔讲的:
  大厚调回北京,矿领导考虑很周到,专门派我出差护送他回京,毕竟他曾经精神不正常。我是好生生的把他送到他姐姐家的,他父母早就去世了。两年后我到北京出差,顺便到他姐姐家看他,他不在,他姐姐抹着眼泪说大厚在精神病院里。她告诉我,大厚回北京后家里人都以为他的病好彻底了,因为有三年多他都不骂了。家里人就张罗着给三十老几的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都要结婚了,有一天他和她走在长安街上,不知咋的,他忽然犯病,亮开嗓子旁若无人地骂将起来……
  别了,司徒雷登!别了,大厚!
  
  八姨的表情
  
  何老三兴冲冲地跑来:红强,华老四,李为国要打老婆了,走!看去!
  
  红英跟哥哥红强还有华老四正在家门口的阴沟边拿火钩子挖蚯蚓,他们约好了下午到大水闸钓鱼去。何老三一喊,大家都撂下装蚯蚓的墨水瓶、火钩子,跟着何老三跑。红英也跟去了。
  看李为国打老婆是老咀山矿人那段时间内潜在的一个兴奋点。
  文革后期,老咀山矿人的生活像那汪隔在冶炼厂和家属住宅区之间的水塘,基本上是风平浪静的。那汪水塘号称水库,红强他们不叫水库,叫大水闸,大水闸有三四个足球场大小。去大水闸里游泳、钓鱼是暑假里的快活事。可是这个假期李为国打老婆成了红强他们认为最有意思的事情,不去钓鱼也要去看他打老婆。
  李为国打他老婆通常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瞧这种热闹比开批斗会更刺激,批斗会一般是高呼两声口号声讨一番,李为国打老婆那可是货真价实地打,像演一场戏。李为国一腔北方话,骂人的韵味都不同。“肏你奶奶的!”是老咀山矿的男孩跟他学的一句脏话。
  李为国是红强他们学校的老师,他没教过红强,可全校师生谁不认得他?打老婆打出来的名声。李为国的老婆是一个疯婆子。
  红强他们赶到时李为国已经用一根棕绳把他老婆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他家门前的一根电线杆上。李为国卷好了袖子,解下了裤带——一根军用的帆布裤带。捏着有带扣的那头,李为国把裤带在空中舞了两下子,舞出“唿唿”的一股风声,围着瞧热闹的都往后退了几步。这天,瞧热闹的都是老人孩子还有些来赶街的山民。
  下午两点来钟,大人们都上班去了。一个老婆婆想阻止这事:造孽,你不能打呀!
  李为国喝过酒,脸红筋胀,喷着酒气挥舞着裤带说:老不死的,多嘴!打我的老婆,打这个疯婆娘是我自家的事,再多嘴,我连你也抽!
  李为国的裤带打在那个女人身上了,一下又一下,像电影《烈火中永生》的一幕。
  跟着哥哥他们去瞧热闹的红英看不下去了。李为国老婆的样子,竟然是没有一点抵抗,重庆渣滓洞的国民党特务拷打共产党人时,被打的人不是怒目仇视也会喊两句愤怒的革命口号,那女人不哭不挣扎,裤带劈头盖脸地落下去,不躲一下。
  
  红英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眼眸子看,眼眸子里竟看不出有仇恨、痛苦或忧凄,空洞而木然。
  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红英,现在想起来会认为荒诞似一场梦,非常不真实。
  李为国他老婆被打时脸部那种没有任何反应的表情——红英后来在二十一世纪初年的昆明上河会馆见到过,一个叫张晓刚的前卫画家的系列组画《家庭照片》,画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种表情,用“麻木”用“呆板”都不能完全传达红英当时的感受。红英后来有一天突然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它——“零度表情”。 那种表情有一种逼人的钉进人心的力量,让红英背毛直竖,胆寒。
  打着打着,突然,李为国丢了打人的裤带,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红英敢肯定,是他老婆没有任何反应的样子让李为国打人的兴致索然寡味的。没心肠打下去,没心肠!
  捆在电线杆上披头散发的他老婆还是那样子,眼睛里无痛无恨无忧无愁,木头人一样。
  没意思了,恰好这时有雨疾来。围观的人群丢下还在哭泣的李为国和那个可怜的女人散去。
  
  吃晚饭的时候,李玉珍对刘开义说:刚才下班路上你看见了没?李为国又把他老婆八姨捆在电线杆上了。八姨是神经病,是疯子,他李为国也没权利这样对待她,单位也没人管管这事!会打出事来的。
  刘开义喝了一大口菜汤说:莫管闲事。李为国也不容易,又要上班又要管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他那婆娘来南方也三四年了,就不会入乡随俗点?北方来的婆娘不单她一个,我们单位的老赵,人家老婆是东北牡丹江的朝鲜族呢,没来多久就习惯了。那八姨神经病,不跟人相处不跟人说话,在家啥也干不来,谁摊着她也是倒霉。
  李玉珍接话:人家说八姨在山西老家有个相好,李为国是爹妈给骗回去和她结的婚,她一直不愿跟李为国来南方。李为国年年去探亲都想把她接来。最后还是娘家人把她押了来的。人家都议论李为国的三儿子不像他,是个野种。只有老大老二老四老五那样子是李为国一个模子脱的。
  刘开义叹口气:八姨大字不识一个还嫁了李为国,不错了。李为国是正牌老中专生。职工医院的秦会珠喜欢他,差点嫁给他了,他回家探亲一转就娶了八姨,这是命数。还不是他家的人想让八姨箍着他,好让他调回山西老家去?
  那天晚上天黑后,红强红英撂下饭碗又跑出去玩。八姨还捆在电线杆上,她睡着了,人缩成一团地坐在地上。电线杆顶上的电灯坏了,蚊子蠓虫嗅着人的热气围上了八姨,红强靠近八姨时,听见一片“嗡嗡”声,八姨那天让蚊虫们吸了个饱。没有人围观,黑灯瞎火的,往那里路过的人眼睛不尖会以为电线杆脚是一堆乱石。红英折身跑回家说八姨还在电杆脚。李玉珍悄悄拿了把剪刀出去,三下五除二给李为国的疯婆娘八姨松了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示意她回家去。八姨头发蓬乱依然木愣愣的,一句话都不说,可能是坐麻了腿,八姨站起来时几乎直不了腰,李玉珍让她靠在电线杆上歇一下。八姨从来不跟矿里面的人说话。李玉珍和红英后来就走开了,李玉珍怕别人瞧见去说给她的男人李为国,那家伙简直不是个人。
  
  第二天红强他们去大水闸钓鱼,水闸里的水放去浇灌农田了,那年雨水特少,庄稼渴水。钓不成鱼。红强他们下到水闸底去撬裸露出来的底泥,那底泥在大太阳下龟裂,一块一块的,像划豆腐似的好撬。这种底泥红强他们叫精土,拿回家阴干后,用刀把精土雕刻成手枪、泥人、狮子、老虎……好的精土质地像石蜡一样,可以用刀一片一片地削,细腻而不会裂口,这是老咀山矿的男孩最喜欢整的玩场之一。那天红强撬了几大块精土回家。
  过了两天,红强的牛角刀在一块修削而成的长方形精土上,刻画了一些线条,红强告诉妹妹红英他要雕刻的是那绑在电线杆上的八姨。放假前学校刚刚组织全校师生到工人俱乐部看过一个展览《收租院的故事》。那一年红强十一岁,他对八姨有着一种模糊的同情。八姨是被李为国压迫着的一个可怜女人,李为国是那万恶的“刘文彩”。
  八姨被绑着,坐在电线杆脚的雕塑没做成功。那块精土最后在红强的手下被熟练地削刻成了一把驳壳枪,电线杆部分成了枪管,八姨成了枪的扳机部位。
  八姨和李为国最小的两个儿子是在老咀山矿生的。他们的五个儿子后来有两个读了大学一个读了中专两个读了技校。五个儿子的成长一直只是一个爹管着,还那么成气候,这在老咀山矿人的眼里是了不起的事。李为国后来也不再打他老婆了,他偷偷摸摸地跟一个女人好上了,那女人的丈夫盗窃冶炼厂的铝板被判刑,在外地监狱劳改。
  八姨来到老咀山矿就神经不正常,从来没有人听八姨说过一句话,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就那样。她是一团影子一个空心的人。八姨脸上的表情是她命运的白描。
  
  红英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八姨是个北方美人。八姨身材高大丰满,眼睛特别的细长,眉毛浓密而弯得漂亮,肤色白而粉。
  八姨被打的那天穿着一件水绿色底白碎花的对襟盘扣布衫,这件衫子衬得她那没有表情的脸异常清丽。
  
  老 翠
  
  老翠姓什么不晓得,她是老咀山矿附近的陈家村人,应该姓陈吧。
  老翠在老咀山矿是个家喻户晓的名人。但是老翠的名声并不止于老咀山矿。她的名声传出了花海坝子,传遍了琅县,反正老翠的名声传得远喽。曾经有个朱提地区的人拿老翠的典故当笑话讲,称老翠是他们那边人。红英马上当众声明他说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朱提,而是发生在乌蒙地区琅县的老咀山矿,老咀山矿人才有话说老翠的“专利权”。朱提离老咀山矿还远得很,有两百多公里路程,坐班车要走大半天的。
  
  老翠是农民,她二十二岁那年嫁给了老咀山矿建筑队的泥水工罗康,这在老翠出生的陈家村是惹人羡慕的。因为老翠从此吃上了国家粮,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工人老大哥那时比农民二哥稀奇,有工资有劳保有米饭吃。
  老翠天性懒惰,她虽然嫁给了罗康,身份转成了老咀山矿的家属,可是她却把日子过得穷头叮当的。本来,要是老翠勤快一点她会有很多临时工作可做,她可以去冶炼厂下焦炭可以去当养路工可以去食堂捡菜洗菜什么的,挣二三十块钱补贴家用一点问题都没有。她偏偏不干!“这个疯婆娘实在是懒得烧死麻蛇吃,碜死我们陈家村人了!我要是罗康的话两脚就把她踢出门!”华老四他妈陈婶婶说。陈婶婶也是陈家村人,她早年嫁到老咀山矿来,因为不识字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临时工她也干不成,她的娃娃嘀里嘟噜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没人照看不行,她干脆天天起早贪黑在家磨豆腐做凉粉卖给职工食堂换点小钱使使。华老四他爹得矽肺病死后,她一个寡妇除了每月三十来元的抚恤金,硬是咬牙领着四个娃娃淘日子。
  老翠那死样子戳陈婶婶的眼睛!
  老翠好逸恶劳,户口落成城镇居民了,可她既不像工人又不像农民,要说嘛,老翠最像疯子。你看她:打着赤脚,衣服脏了瞧不出颜色,蓬头垢面,头发用红毛线绿毛线乱扎了两个鬏鬏,谁见她都绕着走,挨不得她。瞧她,头发窠窠里,虱子爬出爬进,密麻成串的虱子蛋很明显地缀在头发丝上。罗康是个孤儿,转业分到老咀山矿,没文化,三十老几找不到媳妇,老翠答应嫁给他,是歪锅配歪灶,将就着。
  红英小时候耍赖皮时,李玉珍就会唬她:不听话,把你送给老翠做姑娘去!红英就不敢再耍赖了。老翠天天在街上乱晃,别人拿她当疯婆娘看。
  提老翠不说说她和月亮的故事便了无趣味。
  七十年代物资缺乏,缺油少粮的,毛主席都号召全国人民闲时吃稀,劳时吃干,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罗康是个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四十八元养老婆养三个娃娃显然不太够。老翠是个又懒又馋的婆娘糟钱的主。一天,老翠太饿,她揣着三毛钱带着三个娃娃进了百货公司,九分钱一个的蛋清饼,她买了三个。三个饼她自己吃一个,两个小的孩子一人半个,老大得了一个,老翠三下五除二吃完饼,肚子还饿得慌,她打起了老大手里那个饼的主意。
  老翠:大宝,妈问你,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哪个好看?
  大宝:月亮好看。
  老翠:月亮咋个好看?
  大宝:月亮会变,一会儿圆一会儿弯。
  老翠:对了,大宝真聪明,乖乖,来,妈妈给你咬个月弯弯!
  说着也不管儿子愿不愿意,老翠拿过那饼就啃,两下就把个圆粑粑“修”成了一个月牙形。大宝一看圆圆的饼子一下子缺了大半,咧嘴便哭:还我的饼子还我的饼子!老翠抹抹嘴也不管。
  大宝看着“月牙”越哭越伤心,老翠听得不耐烦,抓过大宝手里的“月牙”:你嚎丧呀!花子滴夺的饿痨鬼!老娘还你!还你!还你个圆“月亮”!老翠于是用嘴把那“月牙”修成了一个小圆“月亮”。
  老咀山矿街上的好几个浪荡人都证明老翠的确干过此等事情。
  老翠家住在洗沙厂后面的一幢平房里,红英和哥哥红强他们爱到洗沙厂去玩沙。老翠家的棚屋窗子对着赵家村的菜地,窗子脚是片空着的坡地,长满了青青的杂草。红英经常见老翠带着她的三个娃娃从她家那低矮的后窗爬出爬进。
  一天,老翠拿青苞谷叶子兜着一堆烧洋芋和烧苞谷站在窗口扯着嗓子喊:大宝二宝三心肝!开饭了!——再不来就全吃光了!听见没有?——你们的耳朵被“的那”(彝话,即狼)啃了?——唉哟!烫死我了,还不快来接着!
  老翠的三个娃娃,老大老二是男娃儿,她叫他们大宝二宝,老三是个女丫丫,她叫她三心肝。三个娃娃像群野兔,飞蹿而来,他们接过妈妈手里的吃食,一屁股坐在坡地上快活地吃起来,老翠自己也笑呵呵地从窗子那里翻身而出。
  那块草坡上的欢声笑语和烧洋芋烧苞谷的香味飘进红强红英兄妹俩的耳朵鼻子。红英甚至羡慕起老翠的儿女们,李玉珍可是从来都没像老翠那样和他们兄妹一起快活过,妈妈白天上班晚上还常常参加政治学习。
  
  很多年后,红英回家过春节,他们一大家子人竟然在说笑间提起了老翠。老翠的逸事还得先交代一下:八十年代后期,老翠承包了老咀山矿的新村农场,养猪养鸡种苹果,当起了“农场主”,罗康退休后帮她守果园。老翠当起了农场主,这是红英怎么也想不到的。红英和哥哥嫂子兴致很高地把名人老翠当麻雀来了一番“解剖”,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老翠是一个适合在市场经济体制下生存的人。老翠从前的偷奸耍滑与她自私的秉性分不开,她绝对不会在大集体的集体劳作下老实干活混饭吃,倘要是彻底的市场自由经济,她还会更加如鱼得水。
  当年老翠不是不“生产”,老翠和罗康其实过着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他们共同“生产”了八个娃娃,留下二男一女三个娃娃自己养,其余的五个娃娃一生下来就被不会生娃的夫妇或者有儿无女、有女无儿的人家要去养了。别人都说老翠和罗康这对憨包夫妻不晓得避孕,养不起老四,便把孩子送给别人去养,人家感激地送他们夫妇一些钱物,后来两口子从中尝到了甜头,便开始放肆地生娃娃了,他们拿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去换了钱换了鸡蛋换了红糖换了粮票换了布票,吃了穿了。
  当然这是老翠私下搞的交易,那年头还不兴搞计划生育,老翠生的娃娃在别人家长大成人后没有任何一个认她这个亲妈。关于这一点,老翠从不计较也从不去纠缠人家,于她来说生娃娃就像瓜藤子上摘个瓜一样容易,没什么稀奇金贵的,不认就算。
  红强笑着对红英说,三十年前人家老翠其实就过上了“奢侈”的资本主义生活,罗康上班挣钱,老翠带领着她的娃娃们在蓝天白云下在青草地上打滚作乐吃“吹灰”点心(注:烧洋芋、烧苞谷)。
  那年头,老翠怀孕饿得不行,不乏幽默地把儿子手里的蛋清粑粑骗吃了大半。老翠是活得明白!
  红英问哥哥红强,是否记得当年老翠吃饱了撑的躲在洗沙场的旮旯里屙屎,没有草纸揩屁股,她大声地呼唤她的孩子:小宝,给妈妈扯片树叶来!
  红强说,咋记不得?人家老翠当年活得多绿色!多生态!多自然!想一想,人家老翠什么时候对生活绝望过啊?
  红英她爸刘开义哈哈地笑着插嘴,当初老咀山矿的人都拿老翠当疯子叫花子看,错了,绝对是错了!老咀山矿的民间野史上不能缺了省了老翠,她可是个人物哪!
  九十年代初期,红英回家过年还见过老翠一次,见的是背影。红英走在街上,一个脚穿陀螺跟皮鞋身穿杏黄毛呢大衣头戴毛线帽的女人从她身边跑过去,拼命地往职工医院的方向跑,街边有一婆娘好奇地问,老翠,吭哧吭哧地跑个啥呢?咋的了?
  老翠气喘吁吁地边跑边答,大宝媳妇生了……
  是老翠的声音。
  老翠其实未曾疯过。
  
  爱情录·两段
  
  那时的“爱情”二字与“奸情”二字之间是划上了近似等号的,爱情与奸情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段美好纯洁的爱情被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小子的好奇心和嫉妒心给搅黄了;一段因悲剧引发的私情通过一枚小小的钩针链接……当年引发众人性心理集体宣泄的爱情事件至今记得的人不多了,而相关人士还耻于回想那些具体细节。但是我敢说那些爱情的当事者全都是那个年代难得的内心追求诗意浪漫而又自由勇敢的人,他们在那个年代大胆地品尝爱情的琼浆玉液,只不过有的浅尝辄止有的由着身心的狂野私奔去了远方……
  
  花子老五捉奸记
  
  那个人来了!屋子里没开灯,黑黢黢的,但是那个人拔窗子插销的声音外面的人听见了。“咯吱!”一声,两扇窗子推开了。那个人个子真的高,窗台很矮,他的腿好长!他轻手轻脚地低了头弓着腰,他是右脚先伸出来,然后身子重心一移,然后一脚就踩在了石灰上……
  
  这是二十多年前在老咀山矿人嘴巴子上跳来跳去的一个情节。
  花子老五是老咀山矿机修车间的钳工,姓郭,他大哥叫郭老大二哥叫郭老二,五兄弟中他在家排行最小,所以他还在他妈肚子里,就有人指着他妈的肚子说这郭老五啥时候落地?郭老五是前世就定了的称呼。为什么后来去了他的姓而添一个“花子”呢?“花子”当然就是“叫花子”里的“花子”那两个字。
  郭老五的哥哥郭老大、郭老二当兵去了,郭老三招工去了滇南一个新上马的矿山,郭老四下乡当知青。郭老五读书不成器,小学混了六年,初中读了一年就不读了,十四岁便闲在家里干混。闲着没事做郭老五又手痒,他成天便揣着一个弹弓射人家窗玻璃射小姑娘射麻雀玩,一时间来他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郭老五他爹除了忙着赔不是就是掏钱买玻璃给人家去换,八级老钳工老劳模的父亲郭胜利面子扫地。
  红英的同伴何丽被郭老五用杏子核做子弹射中了正在发育的小奶奶,疼得当即就弯下腰去号啕大哭,何丽她爸爸知道后提着一把砍柴刀去了郭老五家。那天郭老五他爹还没下班,郭老五他妈吓坏了,听了何丽她爸的怒斥抖鳞颤壳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作孽,作孽呀!我让他爹回来打断他的腿剁了他的手!我们赔我们赔,我们带你家姑娘去医院看,多少钱我们出,营养费我们出。
  郭老五他妈只差给何丽她爸跪下磕头了。何丽被郭老五他妈领着去职工医院照了X光,当然没多大的事,何丽只是皮肉青肿了一块,但是郭老五家还是拎了五十个鸡蛋和两斤红糖给何丽家,塞了二十块钱给何丽的妈,一再赔不是算是把这事了结了。
  郭老五家不缺钱,他的四个哥当兵的当兵当工人的当工人当农民的当农民,他爹又是技术过硬的八级老钳工,工资高得很。老咀山矿成立之初郭胜利从上海来到云南支援边疆,郭老五他妈也跟着来了。郭胜利带着老少一群徒弟,想抽烟有人点着火双手奉上,想喝茶有人给泡好捧来,想喝两盅小酒有人忙不迭去小铺子里量,买米买炭劈柴盖鸡舍的事都不用他的亲儿子动手,众徒弟就抢着办了,那日子舒坦得很。
  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不劳老两口的神,老大老二还不时从部队里写回家信,比赛着向父母汇报又立了几等功,老三当了工人有收入,攒了钱逢年过节给爹妈寄来个包裹,内里装一包好茶叶一瓶蜂蜜什么的。老四也不给家里添什么乱子,个把月走一段二三十公里的山路回家来一趟,带走几瓶咸菜,带来的却是一背篓洋芋几棵大粪泼栽的卷心白菜什么的。
  郭师傅一个月近百元的工资收入,老伴呢在缝纫社做衣服,也有三四十元的收入,要说家里白养个老儿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偏偏这老五游手好闲之际惹是生非。郭老五的妈就在老伴面前唠叨甚至哭诉,逼丈夫再去找领导说情要求给老五招成正式工人,她想小老五有了正事做情况就会好。
  
  老咀山矿征招工人都是成批成批地解决,个别招工太难了,另外老咀山矿的孩子初中高中毕业参加不了工作就只好去下乡,要不就去当兵,可是当兵的好事也要三几年才会来一次,每次名额也少得可怜。郭胜利的五个儿子中就有两个参了军,这已经是看着郭胜利是劳模是老共产党员的面子了,那年头是谁想当兵谁就能当的?当个兵要查三代查根子,所谓根红苗正才会招的。当兵的吃穿国家给转业退伍国家给分工作,而且分的工作一般都会是好工种,因为在革命军队的大熔炉里锻炼过的人是可靠的。
  郭老五家的墙上挂着两个哥哥穿着军装的大照片,而郭老五平时也是把两个哥哥是解放军的事拿来讲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两个当兵的哥哥是郭老五称雄的资本,他对别人说:我大哥给了我一顶军帽,我二哥后来回家探亲又给了一顶。郭老五,一人就拥有两顶军帽!单凭这一点郭老五就够让很多老咀山矿的小青年们羡慕不已了,因为弄一顶军帽戴是那个年代最时兴的事。
  罗萍的哥哥好不容易弄到一顶军帽,爱得不得了,不时取下来给那帽檐子弹弹灰,显摆显摆,或者按帽廓大小折一纸圈衬在帽子里以便戴着时显得挺括些板扎些,可他的军帽竟然只戴了两天就被一伙人从头上给抢跑了。
  郭老五的军帽是没人敢来抢的,一是因为他在老咀山矿打小就积攒下的坏名声,二是他一个人就有两个当兵的哥,这是老咀山矿绝无仅有的事。
  所以郭老五他妈撺掇老伴拿老脸抵着再去找领导说情,特批郭老五参加工作这事,郭胜利就觉得太难为情了,矿里面够照顾他家的了,老咀山矿还有人家兄弟姊妹七八个,闲在家里吃白饭的就有三四个的,郭胜利不去。郭老五他妈没法就使了一个阴招,跑到老咀山矿的大水闸边坐着哭泣,扬言没心肠活了跳水淹死算了。
  郭胜利被逼无奈只好找了一个“身边没有子女照顾,老伴身体不好”的理由恳请矿里特招小儿子为工人。郭胜利万分羞愧地去找领导说情,没想到领导竟然通情达理地满足了老劳模的要求。别的人家见郭老五那样的孬种都特批为工人了,也去找领导反映自家的困难,领导板着个脸两句话就把人挡回去了:人家奉献了两个儿子驻守边疆保家卫国,人家是劳模一辈子不求回报只讲贡献,你哪条可以跟老郭比的?
  郭老五虚报大三岁,正式参加了工作,而且分在他爹所在的机修车间,成了一名钳工,由他爹带出师的一个徒弟教他技术,郭老五一下子从师徒关系上成为他爹的徒孙辈,在他爹面前断不敢乱来。
  
  郭老五穿上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后果然规矩了好多,上班时间反正逃脱不了他爹的手掌心。对于钳工技术郭老五很着迷,他肯学肯钻加上继承了老爹的一双巧手,他很快便有了一手不错的钳工技术,能独当一面了。
  郭老五虽然是穿工作服的人了,却因年纪小总是跟车间里别的青工们有点格格不入,别的青工一般二十来岁,都忙着找对象谈恋爱,非常讲究个人仪表卫生,人家一下班就争着跑澡堂洗澡换上干净衣服。那时青工们流行穿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穿白色的回力球鞋,球鞋洗不出原先的白来就用白粉笔、牙粉或者是滑石粉上色,搞得一尘不染的。偏偏郭老五离经叛道,上班穿啥下班穿啥,脚上一双翻毛皮鞋从上脚要到鞋底磨刈或者鞋帮炸线才会丢掉。
  郭老五的蓝色工装衣裤这里一摊机油那里一摊机油,脏得看不出本色,油腻腻的黑得发亮。澡他还是洗的,比别人洗得少,内衣脏得不行也换的,可是外衣外裤他就是不换,据说也是穿上身就等着第二年发新的才可能换掉。他妈看不下去让他脱了要帮他洗,他犟嘴说,我爹说了随时要保持工人阶级本色。郭老五到俱乐部看电影别人都避他不及,说他身上就一股机油的味道,感觉他是鼻子耳朵头发里都上了弹子(轴承)油。
  很多年后红英想起郭老五来忽然有一点明白,郭老五其实追求个性解放,三十年前他就有一种西方嬉皮士的自觉,他可不是学别人,他就是骨子里要特立独行。
  郭老五参加工作后的这副德性,一些女青工背着他议论:这小杂种成天脏兮兮的,跟街子上那些从河南逃荒来的有什么两样?纯是个小叫花子!有一个结婚成家了的女工王大姐瞧郭老五那脏样跟他开玩笑:郭老五,瞧你那花子滴夺的样子,干脆叫你花子老五得了!听你大姐我的话吧,不然将来讨媳妇就难了!除非你愿意像罗康,找个老翠那种懒得烧死麻蛇吃的女人做媳妇!人家罗康那身皮好像还没你这身窝囊。
  郭老五斜吊着眼睛:王大姐,你叫呀——花子老五!——嗯,这绰号好听,独特,我就喜欢与众不同,“花”可以是花花公子的“花”花天酒地的“花”水性杨花的“花”,王大姐,我郭老五——从今以后就依你说的叫花子老五了,我就花子给你们瞧。
  花子老五的名就这么定了,但花子老五在老咀山矿的名声闹大是他竟然捉了矿办秘书杨祖林的奸。
  
  
  杨祖林是矿办的红人,老咀山矿的政治文化中心、最热闹的工人俱乐部搞文艺调演什么的他都是第一主持人,那时不叫主持人,叫报幕员。杨祖林普通话讲得很标准,他老家是河北的,父母是南下干部,在省城做官。杨祖林从小就是棵红苗苗,读了个工农兵大学文凭,学的是化学分析专业,一九七四年大学毕业,他那革命的父亲不容他选择直接安排他上滇东北琅县的老咀山矿锻炼。
  在老咀山矿当矿长的毛正清把老战友的儿子杨祖林直接安排去冶金实验室搞化学分析,可他却不喜欢搞专业,倒热衷于出黑板报搞文艺调演那类事。杨祖林从小见过些世面,挺能整的,还不时写点消息通讯什么的向省报投投稿,老咀山矿的好人好事生产捷报上了党报,领导很高兴长了脸,外出便随时带着他。另外,老咀山矿每天定时用高音喇叭广播的播音稿起码有一半是他写的,杨祖林的名声一时大震。这样子,二十六七岁的英俊青年杨祖林就成了老咀山矿女青年心目中的才子,成了抢手货,喜欢他的女青年托人说媒的只差踏刈杨祖林的门槛了。
  杨祖林是受了父亲老战友特殊照顾的,他一个人住着一间十平方米的房子,这在别人根本是不可能的,有的人结婚证领了一年半载分不着住房,杨祖林单身汉一个就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管科的头头对外宣称的理由是杨祖林每天都要给领导写发言稿写广播稿,跟别人挤一屋就写不成稿子了。这些都是杨祖林成为众多女青年趋之若鹜的本钱。然而,尽管喜欢杨祖林的女青年很多,可是一直也没见他跟谁有什么瓜扯,暗恋他的女青年对他的好感就又增添了一分。
  
  传说杨祖林父亲老战友毛矿长的小女儿毛毛都是他的倾慕者。毛毛在老咀山矿可是一个谁都不敢招惹的公主,清高得很,不把谁看在眼里。毛毛的爹妈也是南下干部,家庭条件没得说。
  毛毛在老咀山矿档案室工作,在办公大楼出出进进,随时有机会与杨祖林照面,杨祖林也会去她家玩。毛毛喜欢杨祖林是不避人耳目的,她知道有很多人追求杨祖林,可她从来不急,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毛毛个头生得大,典型的北方女孩,整个老咀山矿没几个男青年比她个头高,尤其她那一双著名的大脚。毛毛在老咀山矿百货公司或供销社是没法买到合脚的鞋子的,她的鞋可都是她爹托人到上海到北京给买的。
  毛毛没与杨祖林好起来,她被杨祖林拒绝了。矿里面的人议论这事说,别人追毛毛、毛毛追杨祖林都是门不当户不对,显然,杨祖林父母比毛毛父母的官大级别高,她追人家就是高攀嘛!说这话的人同时也是故意提醒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获得杨祖林青睐的女青年们,趁早别指望这事能成。毛、杨两家人本来就是世交,毛毛经常有机会接近杨祖林,可是她照样没戏!
  毛毛从来不说老咀山矿那南腔北调又杂合本地人口音的“矿话”,她张口就是特好听的北方话。红英有一次在路上听别人问毛毛:给我瞧瞧,我这刘海卷得咋个样?毛毛说:哟,正好!忒卷儿!——毛毛那一个带北方儿化音的“卷”让红英念念有词地练了很多天,咳,那份儿难学!在红英的眼里毛毛配杨祖林是合适的。
  
  花子老五捉奸这事之所以轰动全矿有三点原因:第一,杨祖林一向很正派;第二,杨祖林秘密幽会的这个女人比杨祖林岁数小很多,而且她没有工作,还是一个高中毕业后闲在家里待业的女孩,她没去下乡是因为检查出患有肺结核病;第三,没想到,杨祖林还是有在老咀山矿找对象的打算的,此前很多原来蠢蠢欲动的女青年虽说追求杨祖林失败了,但见他自是岿然不动便私下想,人家根本不打算在老咀山矿扎根的,正悻悻然断了那念想,没想到一个病恹恹的待业女青年竟然成了杨祖林的心上人!
  
  花子老五实施他的行动之前已经侦察了十多天了。
  那个男人,那个大号叫杨祖林的男人,那个在俱乐部的舞台上画着杨子荣一样的剑眉出来报幕的男人,已经连续七八天,在天黑后的八点一刻左右钻进黄娟家。
  花子老五家住在老咀山矿家属二区第四幢平房,黄娟家在花子老五家后面两幢,应该是第六幢。第八幢平房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公厕。花子老五那天去解手,折回来的路上正面碰见杨祖林。老咀山矿的住宿区并没有安路灯,但是从夜黑处走出来的花子老五借着附近住家屋里露出的灯光,看清了对面那个高大男人的脸,那是个名人!花子老五认得这个人,他是机修车间的女青工喜欢议论的一个男人。
  咦!他到这地方干什么?花子老五万分疑惑。
  花子老五家住的这一片集中住着些老工人家庭,而干部们多是住在俱乐部附近家属一区的二层楼房里。花子老五好奇着就放慢了脚步,他与杨祖林错肩而过走出去几步时,他毫不犹豫地折身跟在了杨祖林身后。因为是深秋季节,天已经很凉,那个男人竖着衣领子,步伐很快。花子老五看他拐过第五幢平房走到黄娟家门口,开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没声没气的他一闪进了屋。
  花子老五的心怦怦乱跳,嗓子眼有点堵,他到黄娟家干什么?黄娟家就她和她妈两人。黄娟她妈是职工医院洗被单的临时工,人人喊她妈“老黄嫂”,她爸爸好几年前得矽肺病死了。黄娟有两个哥哥,大哥早已成家搬出去了,二哥和花子老五的三哥郭老三同一批招工去了滇南锡矿当工人。郭老三和黄老二处得很好,回家探亲都是同来同往。黄娟她妈老黄嫂自认做的活儿脏平时处事为人就显得低调低贱一些,加上她身上老是一股医院消毒水的味儿,隔壁邻居的不爱到她家串门子,母女俩也不爱去别人家串。黄老大结了婚怕老婆,不爱回家来。黄娟家平时就母女俩,屋里清静得跟尼姑庵似的。
  黄娟高中毕业本该下乡当知青,可是她妈托医院院长给出具了一份黄娟患有肺结核病的证明,黄娟就待在家躲过下乡。老黄嫂一个寡妇人家怎耐得住独守着空落落的屋?留着女儿黄娟在身边至少还有个说话人。
  可以不下乡了嘛,黄娟又没赶上招工指标,一晃就闲了一年多了。老黄嫂宁可在医院里苦点累点脏点也愿意养着她。外人议论说黄娟其实没什么病,肺结核是可以治愈的病,她是装的。所以花子老五特批招工后,老黄嫂心态不平衡也带着黄娟去找矿领导要特批她囡当工人,人家就说你姑娘养好病了吗?身体好了才能参加工作。老黄嫂便只好干瞪眼,为了不下乡,她可是教着女儿平时要一副病兮兮的样子示人,免得人家猜疑。老黄嫂对黄娟说:你妈我为了不让你捏锄头把,可是只差给院长家倒屎倒尿了,我不容易呀。
  黄娟天生就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身材纤细若柳,脸色苍白。
  黄娟喜欢看书,爱读小说。待业这一年多几乎天天去工会游艺室借小说看,游艺室的书差不多都被她借过了,只要是小说她都看,《红楼梦》、《红岩》、《欧阳海之歌》、《鲁迅全集》、《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她都读过,实在没什么可借,她就再借一次《红楼梦》或者钻头觅缝地去缠着她初中时的班主任冯老师借书看。冯老师是个老中专生,也是一书迷,家里面有很多珍藏,装在箱子里塞在床下,冯老师的书很多是受过批判的“毒草”,不敢乱借。《林海雪原》、《基度山伯爵》、《茶花女》、《一千零一夜》、《复活》、《红与黑》、《傲慢与偏见》等都是冯老师借黄娟看的,黄娟没什么可以跟冯老师交换的,她就给冯老师看孩子。
  读过那些书后黄娟便看出了一股书卷味,内心的世界扩大了好多,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浪漫的幻想,人也变得多愁善感。于是举手投足间黄娟自然而然地与那些女青工、那些一群一群唧唧喳喳坐在树阴下屋檐下钩花织毛衣的女孩有些不同,她斯文得多,不喜欢咋呼。黄娟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她不跟隔壁邻居那些女孩玩,人家也不爱理她。黄娟几乎是独来独往,她如痴如醉地读小说,尤其是爱情小说。
  
  
  这一年的国庆节老咀山矿搞了一次大型文艺调演,黄娟作为老咀山矿家属二区宣传队的一员出演了一个舞蹈节目,芭蕾舞剧《沂蒙颂》,黄娟作为一个群众演员在女主角的后面比划两个简单的动作,女主角是一个眼睛大大的漂亮姑娘。黄娟她们的节目这天参加了在俱乐部舞台上的彩排,杨祖林作为审节目的老师坐在台下,他对黄娟她们节目中出演红嫂的女孩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手脚僵硬、表情不到位、白生了一块漂亮脸蛋,却对台上那个身材苗条的白净姑娘有感觉,他对家属二区宣传队的文艺辅导员李静说,怎么不让那个女孩演红嫂?你看她那双细长的腿你看她做动作的那种“份”!她连样子都生得跟电影上的真红嫂有些像,可惜了。
  黄娟当然没有演成红嫂,但是她后来听辅导员李老师单独对她说:当初我应该让你演主角就好了,至少可以获个名次,矿宣传队的行家们也都那么说。辅导员李老师没有告诉黄娟是谁有那样的看法。黄娟不知道那可是杨大才子的看法!
  
  黄娟去游艺室借书时碰到了杨祖林。黄娟知道那个看了她一眼的男人是报幕员,很多女人喜欢他,人长得很帅气。黄娟后来去借书时又第二次碰到了他,他还是侧脸看了她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苏联小说——肖洛霍夫写的四卷本长篇《静静的顿河》第四部,第四部是四卷里最厚的一本,像一本词典,书已经很旧,外壳被人用废弃的绘图纸包了一个壳,工工整整地抄写着书名、作者名等。
  杨祖林张嘴问黄娟:前三部你都读完了?我正在看第三部,你的第四部看完我跟上,哎,我可就守定喽!被别人借去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续上。
  黄娟张皇着,她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在跟她说话。
  那人又说:嗳,我见你老来借书看,你一定看得很快吧?这么厚的一本你几天能看完?
  黄娟不知怎么的心怦怦猛跳,她表情不太自然地说:四五天吧!
  说完黄娟就拿着书快快地走了。黄娟还从来没有跟陌生男青年说过话呢。
  
  书看得很快,第四天黄娟去还书。图书室的借阅时间是下午四时至六时,晚上八时至九时半。黄娟一般都是下午去,晚上工会游艺室人很多。黄娟掏出书来正办理借阅手续时,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她身后盖过来。
  黄娟知道是那个人。他站在了她旁边,没有说什么。
  黄娟使劲绷着的脸还是有些红了,心又乱跳。
  其实,黄娟赶着没日没夜地看完这本书来还,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种预感的,那个人会提前来等她手中的第四部书。黄娟有过那种如饥似渴地守候一本书的体验,当然那个人也许会要求图书管理员给方便的,提前打好招呼以便某本书周转回来后暂时莫上架借别人。这次他没说什么话,他把《静静的顿河》第三部交还去,然后把黄娟还回来的第四部牢牢地抓在了手里,黄娟还了书慌张着随便借了一本就匆匆离开了。
  文静而胆小的老咀山矿待业女青年黄娟走出游艺室脚步才慢下来,她左手拿着书右手绕着钥匙串一甩一甩的,神情闷闷地往家走,心里面不踏实。
  黄娟真的没想到那个人会尾随着她到了她家门口。黄娟掏钥匙开门锁时,他在她身后“喂”了一声,他手里拿着她的一把忘在了图书室的黑布伞。黄娟出门借书时天空飘起小雨,借书出来,天晴了雨停了,压根没发现伞忘在了阅览室。
  他说:你的伞!——嗳,我可以进去吗?
  黄娟慌张着开了门,然后抬眼瞟了他一眼,脸“轰”地红到颈子根,绽出一丝拘谨的颤抖着的笑。
  
  一切正常又不正常的交往在两个异性青年间开始了。
  老黄嫂看见自己的女儿在跟一个高高大大的男青年交往,那个人每天天黑后来她家,嘴很甜的,蛮大方的,看那身体健健康康的,说一口北方话。本来女儿年纪还小又没参加工作,处对象是不合适的,但看着那个小伙子方方面面不错她心底挺高兴的,便睁只眼闭只眼。老黄嫂向女儿打听那个人的底细,黄娟脾气很躁地说,你莫管闲事
  医院的活计很多,老黄嫂为了多挣些钱,别人不愿干的倒痰盂的事都争着做,她一个人上两个班挣双倍的工资,早中班都上。上完早班回家吃晚饭然后再去上中班。医院离她家很近,上中班晚上十一点半下班回来走夜路五六分钟,她并不害怕。黄娟以前并不同意她妈再上中班,可是自从那个叫杨祖林的人来找她后,她天天盼着她妈去医院。老黄嫂不喜欢跟别人讲这说那的,她并不晓得那个来找她女儿的青年是老咀山矿的红人,是很多女青年爱慕的对象,是矿长的宝贝女儿毛毛都想嫁的男人。
  老黄嫂发觉了女儿的变化,她的脸蛋红润了,人快乐了勤快了。老黄嫂下班回到家可以吃现成饭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女儿随时都蜷在床上看书,本来就是个病样子,看了书哭哭笑笑神经病似的,现在成天嘴里哼着歌,家里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一切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着,当事者甘之如饴地悄悄地享受着爱情的快乐。黄娟看的书很多,她跟杨祖林有说不完的话,光一本书就可以争论个几天,而彼此间的身体触碰正试探着洞穿一层层隔膜,牵手、拥抱、亲吻常常让时间像晴空中的云朵投在大地上的影子一样转瞬即逝。所有的白天黄娟都很难熬,只有通过做家务事来消磨时光,她天天瞅着橱柜上的那个秒针是母鸡点头啄食的闹钟发呆,恨那母鸡不把食啄得快些。
  黄娟盼着天黑!
  
  杨祖林往黄娟家跑后的四五天就很倒霉地被花子老五碰上了,而杨祖林却没察觉他身后多了双眼睛。花子老五没想通杨祖林跟黄娟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是男女关系?他怎么就看上了病病歪歪的黄娟?花子老五把这个意外发现的秘密捂在心里谁都没有告诉,但是他的生活内容却揭开了新鲜的一页,他开始了严密的侦察跟踪。
  每一次跟踪守候行动结束,花子老五便怅然若失,躺在床上他常常不能入眠。有一天他守候了整整一晚上,杨祖林竟然没来,而黄娟整个晚上频频打开门张望的样子让躲在暗处的花子老五很不舒服,他的心一下一下地紧缩,他对黄娟产生了一点混杂着恨的怜悯心。白守了一晚上,第二天花子老五多了个心眼,他没事般找人打听头天晚上俱乐部放什么电影,有人告诉他:放个屁,他妈的,临时出一个通知,害得我今天晚上才能看《决裂》,说是省里突然来了个检查组,临时让矿宣传队那些人演出慰问。
  花子老五猜得不错,搞演出要报幕,杨祖林脱不开身啊。可害苦了黄娟那小骚货了,瞧她那样,可怜巴巴的,唉,他们还在搞地下活动,没人给他们通个气!
  搞侦察的这几天,花子老五对黄娟她妈老黄嫂越来越仇恨,她简直是个老杂毛老混蛋,有她这当妈的吗?天天给女儿腾地盘空时间,那个人来之前十来分钟她就走开了,那个人十一点来钟离开,半小时后老黄嫂贼头贼脑地踅回家来。
  杨祖林和黄娟勾搭在一起这事,花子老五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有些想不通的地方,他甚至大胆地猜想那母女俩跟这个外地人在干什么特务的勾当?新中国成立后,苏联专家来帮助搞建设,老咀山矿冶炼厂很快上马,很快生产出质量很高的铅、锌、锗产品,它的某种产品还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作出了重要贡献,当年老咀山矿受到过国家的特别嘉奖!花子老五推敲来推敲去觉得他的猜测不无道理,难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计划?要破坏老咀山矿冶炼厂?
  花子老五心里装了太多的疑问,他有点憋得慌,他受不了了。再不把这些疑问和个人警惕到的什么情况找人说说或者是采取一个什么行动,花子老五就会疯掉。
  
  这些日子,花子老五下班回家后便大口缸大口缸地喝水,找机会频频跑厕所。在路上碰过黄娟两次,她的样子状态明显与从前不同,嘴巴里不时地哼着歌,一点病样子都没有。某一天花子老五蹲在厕所里屙屎竟然听见黄娟在女厕所那边唱什么《台湾同胞》——“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唱得那么声情并茂那么一往情深,花子老五当即就联想黄家是个台湾特务窝子,大胆怀疑大胆推证,决不错抓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阶级敌人!花子老五决定让一切大白于天下,他没耐心了,他真的采取行动了。
  
  花子老五精心地挑选了三个人来与他共同完成他策划好的行动计划,他们是刘老二、大瘪头、潘地主。花子老五把他要采取的行动命名为“铁猫”行动,铁猫是一种当地山民捕猎野兽的用具,老咀山矿周围的山上那年头还见得着野兔、狐狸、獐子什么的,小街上还有铁匠在打制这种叫铁猫的捕猎用具。猎人在野兽出没觅食的必经之路上安放铁猫,再下些抹过羊油猪油的面坨作诱饵,兽们不小心踩踏着它暗设的机关就会被其尖利的铁齿夹咬住腿、蹄,难以跑脱,即使腿夹断暂时逃脱了,猎人也会寻着血迹找到受伤的活物们,然后获取美味、毛皮、麝香。
  花子老五的“铁猫”行动也是要收获一点胜利果实的,至于是什么果实,花子老五也猜不透拿不准,但是只要采取行动什么都不是秘密了。
  花子老五在行动的头一天把他的计划讲了,但是只字未提是针对谁搞的,他让同伙别太好奇,只说每人要准备一支手电筒,他会在行动的当天给他们换上一对新的白象电池。花子老五可不想在行动开始之前就造成泄密的可能。
  第二天晚上,行动如期开始,八点半钟刘老二、大瘪头、潘地主他们准时来到花子老五家集合,此前花子老五见杨祖林已钻进了黄娟家。
  花子老五在同伴们来之前戴上劳保手套拿一只大搪瓷碗去公厕外面的石灰堆里撮舀了两大碗石灰,悄悄撒在了黄娟家的窗子脚。过去的厕所叫旱厕所,打扫时不用水,而是用石灰,石灰用来杀蝇蛆蚊虫或者掩盖溢洒在外面的屎尿。每个厕所外面都堆着些石灰。
  最后一刻,花子老五才简单地说明“铁猫”行动是针对一个叫黄娟的女孩的。黄娟与一个狗男人,一个将让他们吃惊、拍破头都想不到的男人勾搭在一起干见不得人的事。花子老五说“铁猫”行动是正义的,正义将战胜一切邪恶,正义将让罪恶原形毕露。潘地主禁不住好奇地问: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花子老五再一次强调了行动纪律,并说:你们绝对想不到!但一切就要见分晓了!
  花子老五把三个同志的胃口吊得高高的,于是全体都兴奋激动得摩拳擦掌。花子老五安排刘老二、潘地主在前面敲黄娟家的门,嘱咐他们门要敲得很急,声音尽可能搞大些,让周围团转的人都听得见,里面若问干什么,就说是保卫科的,查户口!
  花子老五带着大瘪头手持电筒专等在黄娟家后窗那,有人开窗出来就用手电光射他眼睛,大声喊捉贼。花子老五特别提醒大家,前门那边声音再乱再大,后窗这里都不乱,不出声,要让里面的人以为这里是可靠的出口。
  
  杨祖林像花子老五手中舞弄着的牵线木偶,完全照着花子老五预先的设定落入陷阱。平房的窗子不高,杨祖林的长腿一跨就能踩着地。
  喊门的刘老二、潘地主把门板拍得山响,黄娟半天才出声,声称已经睡觉了,要等一会儿。
  黄娟磨蹭着去开门时,杨祖林悄悄开窗,翻窗而出,他一脚踏在了石灰上,搅起一股刺鼻的辣呛气味。杨祖林以及蹲在窗子脚两边的花子老五和大瘪头都禁不住大声咳起来。
  两只手电筒雪亮的光束照射在了杨祖林的脸上,直照得他眼睛无法睁开,用手去挡。横空传来花子老五和大瘪头的怒喝:站住!狗杂种!——来人呀,贼抓到了!
  瞧热闹的听见后面的动静全跑了过来。
  人们听见老咀山矿那个著名的男报幕员用中气很足的声音质问:你们干什么?你们这群流氓土匪!……
  人们听见黄娟嘤嘤地哭了一夜。
  
  花子老五捉了杨祖林的奸,这事像一颗原子弹爆炸在老咀山矿的上空。保卫科的人面对群众扭送来的矿办秘书杨祖林好尴尬,保卫科长认识杨祖林,他佯装要连夜突审,轰走了围观的人群。杨祖林委屈地对保卫科长说他和那个叫黄娟的姑娘是正常的恋爱关系,他们没什么错,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个办事员问:你说是正常恋爱关系,那么你为何不正大光明地从门里走出来,而是跳后窗逃跑呢?杨祖林憋了半天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和她就是正常的恋爱关系,只是,只是我们还不想把关系公开,能避开别人的耳目就避开。办事员态度生硬地说:莫演戏了!偷偷摸摸的,我看你只是想趁机玩弄一下无知女青年的感情!你这样搞也是够流氓罪的级别了啊!
  呵斥杨祖林的保卫科办事员追求过一个小学老师,可那个小学老师不愿意,后来打听到,小学老师喜欢矿办的杨秘书。
  保卫科对杨祖林问完话让他写出一份书面情况交代也就放了他,毕竟他是一个与矿级领导关系密切的红人,弄不好出点岔子不好收拾的。保卫科长不想把这事弄大,那个趁机报复的小办事员只是逞一时之快。
  
  刘老二、潘地主、大瘪头和革命群众把杨祖林往保卫科扭送的时候,花子老五趁乱匆匆进入黄娟家到处打探了一番,前、中、后一直筒的三间屋里没见什么可疑的东西。男人们跟着扭送杨祖林的人看热闹去了,剩下的一些妇女和小孩就站在黄娟家门口叽里咕噜地小声议论,几个小孩好奇地如入无人之境地在黄娟家走出走进。大家全都兴奋着不愿散去,好玩得不想回家睡觉,瞧不够那热闹。
  最后是老黄嫂下中班回家才吆走了瞧热闹的,她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她囡在哭,外人聚在她家门口,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老黄嫂垮着一张马脸推搡开那些人。老黄嫂狠命地砸关上家门时,有人“呸”地啐了一泡唾沫在她家门前。
  红英是这个事件后半段的目击者,她记得黄娟坐在自家厨房灶门前的小矮凳上,双手蒙脸哭泣,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的。
  
  花子老五后来听说杨祖林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匆匆离开了老咀山矿,没有再去见那个伤心得想死的女孩。
  杨祖林的调离手续是半年后才办的,毛矿长觉得愧对老战友,督促着组织部清清楚楚地办好了杨祖林的各种手续,事先他就示意不准在杨祖林的档案里记录任何不利于他今后发展的文字。
  有人议论,其实,老咀山矿比黄娟还伤心的是毛毛。虽然追求过杨祖林的那些女人起先都很失望,想不通,但是后来都释然了,她们或多或少就有点艳羡那个病兮兮的女孩。
  到底那个女孩用什么招数迷住了杨才子杨祖林?
  辅导黄娟演《沂蒙颂》的李静老师给出过一个较合理的解释:杨祖林亲自对我讲过,他说你们队那个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红嫂?人们想想就觉得黄娟是有些长得像红嫂。暗恋过杨祖林的女人们一下子恍然大悟,她们对墙上贴着的《沂蒙颂》剧照沉思,原来《智取威虎山》、《红灯记》、《龙江颂》、《杜鹃山》里浓眉大眼或者杏眼圆睁的小常宝、李铁梅、江水英、柯香等等都不怎么稀奇了,细眉单眼皮、苗条身材、一双长腿的红嫂才是城里来的才子杨祖林心目中的美人,而可怜的毛毛连这样的解释都听不到,她只有独自憔悴。
  
  花子老五颇失望,“铁猫”行动的结局是老咀山矿人比他兴奋。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饶有兴致地找他打听事情的经过。他并没有兴趣讲,而且他后来很反感别人问他这件事。
  花子老五他爹知道儿子捉了别人的奸很鬼火,他在家里骂:混账东西,你以为你雄?嗯?你捉什么奸?你懂个屁!你这是作孽呀!小心遭报应!
  花子老五后来很怕见着黄娟,解手他都不去黄娟家后面那个公厕了。黄娟一直没有成为老咀山矿的正式职工,每次招工的榜上都没她的名字,有肺结核病外加乱搞男女关系的作风问题,使她永远成不了老咀山矿工人阶级中的一员。
  黄娟很大岁数了才到一家集体小厂当了一个检验工。
  
  山不转水转,黄娟在捉奸事件十二年后,也就是她三十岁的时候正式成为花子老五的三嫂。郭老三是个家乡宝,他一直未在滇南找媳妇成家,他回来探亲时常去好朋友黄老二家玩,他瞧上了朋友的妹妹黄娟,莫名地,郭老三就是喜欢那个病兮兮的瘦女孩,她那样子斯斯文文的,真是惹人怜爱。
  
  后来就有一种说法,据说是当年参与“铁猫”行动的潘地主吹的,他说:当年,十五六岁的花子老五不太懂事,纯粹是为了给哥哥郭老三守护心上人的清白才干了那件轰动全矿的事。郭老三早就一厢情愿地爱上朋友黄老二的妹子了,他去外地工作时交代五弟帮他看好她,而花子老五当年其实根本不晓得那个他要捉的男人是谁,要是知道的话他就不会搞那么大的声气了,也许只会私下警告收拾黄娟一下。
  郭老三跟黄娟结婚后调回老咀山矿工作。
  花子老五跟三哥三嫂不兴来往。
  
  细细打磨的钩针
  
  崔丽萍手中那支漂亮的钩针是一个男人细细打磨的。
  有五个女人得到过那个男人亲手打磨的钩针,但是五支钩针的精致是各自不同的,各有各的漂亮。得到这种钩针的女人都得到了他的爱情。
  五个得过钩针的女人年龄跨度差不多是一代人,相差了二十多岁,但是无论老少都是颇有点姿色的。老咀山矿的人后来总结道,这些女人跟他好过后就不同从前了,更加生活得有滋有味了,而且没有哪个女人不念叨他的好,她们起码是更会穿衣打扮了。
  红英现在来看,认为她们在那时都被他“打开”了,她们的呆板生活从此变得丰富。
  一个涉过女人河的男人调教了一批女人。
  
  这个做钩针的男人在老咀山矿被公认为是一个典型的、正版的流氓。在老咀山矿,那些流氓不到他那份水平的只能叫二流子、小杂毛之类。因为即使是“流氓”这个称号也得讲个正宗讲个档次。他的地位等同于那个著名的女流氓——职工医院的柳惠兰,那个让很多男人想入非非的美人。柳惠兰经常被人批斗,反剪着手,脖子上挂个“女流氓柳惠兰”的牌子,而他倒是从来没有被人在脖子上挂过牌子也没被批判揪斗过。
  做钩针的男人叫陈建达,二胡拉得如泣如诉,一手钢笔字写得俊逸潇洒,诗作得像模像样。这个男人迷倒了一朝老咀山矿的女人。
  
  崔丽萍的钩针是不锈钢的,钩针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线条流畅,天鹅的羽毛很有质感的样子,那样的钩针要是留到现在可以当一个绾发髻的簪子,绝对漂亮。
  崔丽萍第一次用这支钩针钩花时,她的同事马莎就注意到了。
  “哎,这钩针是陈小东他爸做的吧?”
  崔丽萍心里一惊,支吾着,又有点奇怪地问:“难道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那当然喽。和他离了婚的黄露,跟他勾勾搭搭扯不清的李琼、段小梅,跟他私奔到外省的林静静都得到过他做的钩针,你不晓得?她们的钩针都被人借了当模子,照着做。”
  崔丽萍哑然,沉默了一阵,她嘟囔着说:“反正是陈小东给我的。”
  崔丽萍没直说是陈小东的爸爸陈建达给她的。她隐瞒了这件事。
  马莎特别地盯了崔丽萍一眼。
  崔丽萍的心慌乱得厉害。
  马莎没放过崔丽萍,她问:“陈小东就没跟他爸爸学做钩针?这可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哎,小崔,我使使你的钩针。要不,干脆把它借我,我拿去请人照着做一支。”
  马莎也不管崔丽萍是否同意,抽出自己正在用的那支光杆杆的钩针递给崔丽萍,抢过崔丽萍手中的天鹅钩针,钩起花来,边钩边羡慕地说:“哎,陈小东要是还在的话,我非要你请他爸爸帮我做一支。——嗯,不过,我听说陈小东他爸爸只给他的相好做钩针。你么,当然例外,何况他差点就成你公公了。”
  崔丽萍心又一惊。她不吱声,拿过马莎的钩针,钩起花来,脑子就恍惚了……
  
  三个月前,男朋友陈小东在游艺室的篮球场上打球,在一个球友的假动作下晃花了眼,抢撞中身体一歪后脑勺先着地摔在水泥地上。陈小东当时就不行了,送医院抢救了三天后断气。
  崔丽萍哭得呼天抢地,在医院挂了一个多星期的葡萄糖氨基酸。本来她和陈小东打算在国庆节结婚的。
  陈小东他妈是陈建达的第一个老婆,陈建达到了云南老咀山矿支边,在矿里有了别的女人,回家探亲时就跟小东他妈离了,那时小东才两岁。小东的妈妈很硬气也不再找男人,一个人靠在街道桐油纸伞厂挣的三十块钱带着小东过日子。
  小东七岁时妈妈得病死了,陈建达不得不回杭州把儿子带到老咀山矿。这时的陈建达已跟小他十五岁的黄露结婚,黄露那一年还不满二十岁,黄露是陈建达的徒弟。陈建达娶了黄露这事当年在老咀山矿也是轰动一时,黄露被家里人反锁在家里,她爹她妈找矿领导告陈建达勾引自己不懂事的丫头,让领导严加处理这个一向乱搞男女关系的烂流氓陈建达。没想到,黄露竟然从她家二楼的后窗那里翻出去,踩着一楼人家的偏厦屋顶,逃了出去。黄露那时已经怀上了陈建达的孩子。
  反正,黄露最后躲在陈建达的屋子里做成了他的第二任老婆。她怀着孩子反应大,旷工在家,最后被除名,陈建达被行政记大过处分。
  老咀山矿是不敢开除陈建达的,因为他是机修车间铣床技术最过硬的,没他,那东西还真的玩不转。
  陈小东来到老咀山矿时,同父异母的小弟弟都在地上学走路了。
  后妈黄露对陈小东不好,家里就一间房外带一个小厨房,突然从天上掉下个七八岁的小孩,而她比他只大个十来岁,怎么都没好嘴脸看。陈小东很懂事,带弟弟,拎开水拖地倒屎尿罐生炉子,可是黄露还是烦他,有时就把无名火往他身上撒,体罚他,陈小东常常是泪眼汪汪的也不敢告爸爸,后妈黄露趁陈建达上班不在家时打他。隔壁邻居的看在眼里也不好管。
  陈小东生下来就是个苦命娃娃。
  崔丽萍和陈小东是同学,崔丽萍读高一的时候就暗自喜欢上了那个脸色白净、从来不会笑的男生,他太寂寞了,寂寞得让崔丽萍怜悯,他的身世大家都多多少少知道些的。陈小东放学后总是要在学校磨时间,磨到守校门的校工关大门,才不得不回家。
  崔丽萍认为陈小东同学长得很帅气,她是主动追他的,红着脸递了个条子给他:我从来没见过你笑,你会笑吗?
  陈小东回了张条子:我有什么可笑的?
  一来二去他们秘密地好上了。读完高中是一九八一年,老咀山矿办起了技校。陈小东和崔丽萍一起考上了技校。
  技校毕业参加了工作,陈小东盼望着赶快跟崔丽萍结婚。这时,黄露和陈建达离婚好几年了,陈建达和李琼、段小梅的爱情也早都发展完了。陈建达带着林静静私奔到杭州老家的一段惊人之恋也被林静静的大哥二哥棒打散了。
  林静静的两个哥哥带着家人的重托,乘火车走了三天三夜,硬是在陈建达老家把妹妹和那个老流氓逮了个正着。林静静与陈建达硬生生被打散了。
  
  黄露、李琼、段小梅、林静静都得到了陈建达送给她们的钩针,都是打磨得锃亮的不锈钢钩针。黄露的钩针柄是一只在水中游的天鹅,李琼的是一只抽象线条的天鹅,段小梅的是一只小天鹅,羽毛未丰。传说段小梅不喜欢她的那支钩针,曾对陈建达说她得到的没有别人得到的好。陈建达对她说:乖乖,你是丑小鸭刚刚变成的天鹅,最漂亮。段小梅就开心了。林静静的是两只交颈嬉戏的天鹅,陈建达对死心塌地跟他私奔回杭州探望老母亲的林静静说:她们的都是一只天鹅,我两个才是最相配的,所以我做了两只。林静静就被哄得心里比吃了蜂蜜还甜。无例外的,她们都收到过陈建达为她们题写的诗,很漂亮的钢笔字写在烟壳纸的背面,随手拈来,让她们激动惊喜不已。
  李琼得到的诗是:你的眉是山峰聚,你的眼是水波横。
  段小梅得到的诗是:纤手玉指似葱白,细腰长腿像鹭鸶。
  等等……
  他为她们拉琴,都说是专门编的曲,他为她们低吟浅唱。然后,这些女人们在他面前一夜盛开如玫瑰。
  
  崔丽萍住院的时候,陈建达去看了她两次。死了儿子的陈建达反过来劝她保重身体,想开些。崔丽萍出院后,她妈说:萍囡,小东他爸爸你还是该去看看,我看他也蛮可怜的,你住院他也来看了你,怎么说他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儿子死掉了,咋个都伤心的。我们呢就不去了,主要是见不惯他的生活作风,平时也没打交道,你虽然还没嫁给他儿子,礼数上他也是你的一个长辈。
  
  崔丽萍的钩针是两个月前,她第二次到小东家,陈建达给她的。
  第一次去,她拎了些水果罐头去,陈建达蛮高兴,崔丽萍没呆十分钟就跑出来了,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崔丽萍临出门时,陈建达说:丽萍,家里有小东的好多东西,你要是想要点做纪念你就来挑。崔丽萍含着泪点点头跑了。第二次,她去看他,见了陈建达,她不知道称他什么,只说,我来拿点小东的东西。陈建达把她让进门去,把儿子的东西几乎全搬了出来。崔丽萍看着那些东西,睹物思人,就哭了,她止不住地轻轻啜泣起来。
  陈建达也搞得伤心起来,他拿出二胡拉起了《二泉映月》……
  二十一岁的崔丽萍,挑拣了小东的一支钢笔两张照片一个日记本。离开小东家时,陈建达把他给她做的钩针放在了她的手心里。陈建达说:可怜的小萍儿,小东命不好,让你孤零零一个人成了没伴的天鹅,你自己飞吧……
  捏着那支钩针崔丽萍眼泪巴嗒嗒地流。
  陈建达把她搂进了怀里。
  
  崔丽萍一年后嫁给了陈小东的父亲陈建达。
  崔丽萍的妈阻止不了大逆不道的女儿跟她死去男朋友的爹结婚这事,自己写了一个断绝母女关系的公告贴在老咀山矿最热闹的俱乐部大门口那发布电影海报的墙上。
  崔丽萍的同事马莎说:他们俩结婚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从崔丽萍的那支钩针上就看出点苗头来了。
  有人说马莎是事后诸葛亮。马莎强调说,陈建达从来只给他的相好做钩针。
  他们相好后在老咀山矿呆不下去了,陈建达手上的技术让他回到老家找到一份好工作,崔丽萍追随他而去。他们在那边结了婚。崔丽萍嫁给了大她二十八岁的陈建达,这创造了老咀山矿年龄相差最大夫妇的记录。
  当年老咀山矿那些看奇怪的人,要是知道今天八十二岁的老科学家杨振宁娶了二十八岁的妻子,恐怕不会惊异于崔丽萍那时的选择。
  
  跟过陈建达的女人都不后悔爱过他。林静静是红英嫂子的同学,嫂子说:林静静曾经讲,陈建达这个人很懂得生活,他教会了她什么生活是有意思的,因为他生活得很有情调。
  老咀山矿那些年的生活太单调了,一个“正宗”的流氓陈建达解放了至少五个女人。
  红英对“情调”二字有点敏感,她想,生活“有情调”是不是可以说成是“会调情”呢?
  
  涩人生·贰回
  
  怪诞荒唐的情节,扭曲变态的人格,这里讲述的是那个年代的艰难世事。老咀山矿的革命群众军代表董春满也许当年被造反派用火钩搅肚脐眼时,的确是怀着为捍卫真理牺牲生命在所不惜的胸怀的。他在埋入地下多年后又被挖了出来,然后在熊熊大火中化为几块灰白色的干净的遗骨,跟着老婆回了北方老家;扭曲倾斜残障的不幸人生里既有一把青盐烹煮的味道,更有一股生涩滋味耐嚼……
  
  苹果园里的坟
  
  出了学校门是一条路,老咀山矿人爱把路说成是马路。它可以容一辆解放牌翻斗车开过。
  说它是马路不说它是一条街,是因为“街”这个词应该意味着它的两旁有房子有住家而且还有小商店在做着营生。
  从校园里出来的这条马路是老咀山矿的第二条主干道,除了那条一根肠子通屁股似的大街外,老咀山矿人上学上班都要走这条道。它通往家属区,通往俱乐部,通往游艺室,通往牛奶房,通往学校,通往职工医院,通往开水房,通往澡堂,通往各主要厕所,通往老咀山矿人生活中必然会重复出现的各种场所,但是不能把它叫“街”。有供销社、百货公司、照相馆、粮店、新华书店、邮局、钟表修理店、箍桶铺的那条更宽一些的道路才能叫街。
  红英放学后一出校门就走这条马路回家。从学校大门一出来的马路两旁便是两个占地面积差不多大的苹果园。苹果园、牛奶场属老咀山矿的后勤部门管理,与“五七”农场是一个单位,是老咀山矿这个大型冶金工业基地沾着土地气息的一个组成部分。
  苹果园夹着的这一段路长约两百多米,春天往那儿走过,便是穿行在花园里的感觉,风一吹,落英缤纷,头发窠窠里免不了就沾上点点苹果花的花瓣,而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就更让人陶醉了。这种时候红英常常就会想起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苹果熟了的时候》,走路的步子便也轻快了许多,不由得便生出一种幸福感。
  两个大苹果园被铁丝网围着,特别是春天花开和秋天苹果成熟的季节,苹果园昼夜都有人守着,一般人并不能随便走进去。事实上孩子们很少去。
  那里面有好大一堆坟,坟头上长着茂盛的杂草。
  
  一堆坟阴阴地孤零零地存在于苹果园里,这让老咀山矿的小孩们平添了一份无边的恐惧。老咀山矿的人死了都埋到很远的东山坡那边,即使那些因公殉职的人也都埋在那里。而苹果园里的那堆坟却独处老咀山矿的中心地带,这便奇怪了。
  苹果园里那堆坟的坟头对着一条小路,这条小路是连接先前说的那条马路与大街的便道,沿着它横走过去就是繁华的大街。老咀山矿的大街那时候在红英心目中真的就是繁华的热闹的,大街上卖狗皮膏药的、搞杂耍的、拉二胡唱歌要钱的、修鞋的、磨刀的、箍桶的、修钟表的、编竹篾器的、卖丁丁糖的、阉鸡的劁猪的,应有尽有。工人农民来来往往的,一条街便总是很有声色,有很多热闹看。但是很多放学的小孩都不敢从那条坟头对着的便道上走过去,直接插到热闹的大街,全因为那个坟堆。
  有男孩子们为了练胆子,相约着往那边走,往往就会有一窝小孩在后面故意颤抖着声音吼:董——春——满——从——坟……坟——里——面——爬——出——来——了!哦!——董——春——满——血——糊——淋——拉——爪子又尖又长——啊!——鬼来了!那些练胆的小孩就会吓得毛飞,撒腿猛跑!
  
  谁是董春满?
  在老咀山矿小孩们心里,董春满就是一个鬼,一个厉鬼。
  董春满是北方人,转业来到了老咀山矿。董春满的成名是因为他的死。
  老咀山矿的人都说董春满死得太惨了,以至于后来矿上的人形容一个人死得惨不惨是拿他来做一种标尺。
  三十多年前,老咀山矿有一个工人下夜班后独自在车间的澡堂里洗澡,烧热水的蒸气管道阀门泄露蒸气,那个独自洗澡的人先被强大的水蒸气弄得窒息晕倒,然后那浓重的滚烫的蒸气把他蒸了一夜,直到蒸“熟”,就像云南汽锅蒸鸡那样子,一个人硬是被高温气体烫烂了。这个可怜的“熟”人第二天才被上早班的人发现。——然而就是这个被蒸气“蒸熟”的人之死,也被老咀山矿人认定,他死得没有董春满惨。人家说,这人是先被蒸气闷死,然后才被蒸气蒸烂的,他的死并不痛苦,因为他已经不知道了。而董春满不是,他是活生生被折磨死的,他疼得惨叫声声却没人理睬,他的同志们说他像一个烈士,英勇不屈,至死都没有变节。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老咀山矿数派革命群众终于撕破脸面,情绪激动的他们纷纷意识到必须以武卫替代文攻才可以过足革命的瘾了,才能战胜反对派取得最后的胜利了。文质彬彬的大辩论、口水战、大字报都无济于事了,于是各小气候的派别分别归拢到两大革命阵营里——红联派和大联派。
  
  老咀山矿冶炼厂的几棵大烟囱不冒烟了,冶炼厂生产完全停下来。
  老咀山矿生产生活秩序一片混乱,少部分什么派都不参加的逍遥派人士趁着夜黑翻山越岭逃出老咀山矿,但接着就有消息传来,逃出去的一个人在贵州水城那边被一伙人打死了。于是,留在老咀山矿想跑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全国的革命形势一点都不明朗,红英的爸爸一向处事为人都是小心谨慎,唯唯诺诺,明哲保身,原本只想做个逍遥派墙头草,可是遭到两大派别的鄙视,受两派的夹板气,所以他快快地划线站队加入了大联派,开始缩在大联派队伍的后面,开始参加一些活动。而红英的妈李玉珍与丈夫刘开义一商量,毅然加入了另一派红联派。两口子打了一个如意算盘:反正一家人,一个人站一个队,分属两派,哪派得势都不吃亏。
  
  董春满是大联派革命激情最高涨的几个头头之一,山东人氏,典型的山东大汉的大块头。他参军很多年,在山西一个军管的矿山工作,因为那个矿山老挖不出矿石来,遥远的云南边疆老咀山矿建设大上马,那个山西的军矿就解散了,一百多号人被分配到老咀山矿来支援边疆建设。董春满来老咀山矿后不久就把家属也从北方带来了。
  董春满成为大联派的一个小头目基于他的性格为人,他的身子块头高大威猛,不怕承事,嗓门子大,有些个山东大汉的鲁莽直爽,但却颇有号召力。当年两大派天天在老咀山矿的红太阳广场上架着高音喇叭辩论对骂,划地为限。两边的革命群众一方说服不了另一方,便动起手来。刚开始时手里的武器就是家里的菜刀、砍柴刀、火钳子、火钩子、砖头、木棒什么的,后来老咀山矿武装部民兵打靶训练时的枪械也流出来了,两派人真的握着刀枪对峙起来,甚至在划定的地界两边各自垒起沙包架起枪来,那架势很像二战电影里的城市巷战,一触即发。
  红英那时两岁还没什么记忆,她哥哥红强倒还记得家里的窗户用砖头码砌堵死,必须出进的门上挂了一层层棉被褥垫,以防冷枪的射击。
  红英小学同班同学李晓国的爸爸就是在那场动乱中被乱枪打死的。一天早上,李晓国的爸爸起床推窗呼吸新鲜空气时,被一颗流弹击中下巴颏,外面闹得太凶,医院根本就没人,找不到医生救治,活生生的,李晓国他爸爸的血最后都淌干了。
  
  高音喇叭里的播音员各自都把自己阵营里最最革命的真理重复叫嚣了千遍万遍,恶毒攻击对方是反面派假革命,申明自己才是最最捍卫伟大领袖的最最彻底的革命派,攻击来攻击去,敌对的双方永远都互不服气。
  通过喇叭宣扬表白自己革命态度时的软弱无力,终于把山东汉子董春满激怒了,这个山东大汉暴跳如雷,他从大联派的战斗堡垒——一排沙袋后面冲出来,冲过了两派之间那条分界线,冲到了红联派的阵营里。
  寡不敌众,红联派的革命群众冲将上来,把董春满这个势单力薄的山东大汉三下五除二按翻在地,用最粗的八号铁丝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董春满在大联派革命同志远远的注视下被押走了,他被带走时高声呼喊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那情形就像重庆渣滓洞里的许云峰江姐们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在重庆解放的前夜走向刑场。
  董春满丢下一个英勇不屈的背影远去。
  大联派的指挥者畏缩着犹豫着,最终没敢派人去营救自己的同志董春满。
  
  董春满的尸体两天后被人丢在大联派的地界上。尸体上身裸着。人们在他的胸膛上依稀地辨认出五个字:你们的下场!
  那些字是用电烙铁在皮肤上烙烫出来的。
  老咀山矿大联派的人把董春满的尸体放在一个医用担架上抬着,开始全矿大游行,尸体上盖着一面写着“大联”两个字的红旗,董春满的老婆、幼小的儿女跟着那游行的队伍一直走一直走,董春满的老婆被人架着,一路走一路哀号,她的哀号引得路人落泪。
  死了的董春满继续作为一个大革命的道具被大联派的人抬着游了三天街,尸体终于臭得不行。
  大联派的人开会商量后,决定到附近村子里去给董春满买一口好棺材。一打听找到了一户家有八旬老者的人家,进去一看果然发现那家人有一口材质厚实的棺材存放着。人家并不愿意出售,因为高寿的老者已卧床多时,时日不多了。那口棺木按当地风俗是给寿终正寝的老人家享用的,所以外表刷的是大红土漆。
  大联派买棺木的人不管这些,丢下很厚一叠钱硬是强买下那口红棺材,搬回矿上。
  遗憾的是,董春满脚手太长,把他装棺材时费了好大的劲,他在棺材里无法躺抻展,腿是屈着的。董春满的腹腔那地方腐烂恶臭,肚脐眼那老是流不尽的脓血水,装棺时垫了盖了好几床棉絮。
  大联派的人隆重地为董春满开了追悼会,厚葬了董春满,因为他俨然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不屈的革命烈士,那口寿终正寝者才配享受的大红棺材像是特别为董春满同志准备的,红色是革命者喜好的颜色。
  董春满没有被葬到东山坡那边老咀山矿固有的坟地里,而是葬在了老咀山矿的心脏地带——苹果园里,这是大联派的头头们开会后作出的一致决定,是特别的待遇,意味着董春满将继续和他的同志们亲密地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
  董春满的坟前立了一块水泥制的石碑,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吐芳华。毛主席最忠实的革命战士,在血火交织的七月天,为了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革命烈士董春满同志永垂不朽!
  
  接下来,从红联那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董春满如何死掉的消息。版本很多,但细节都指向红联的一个女头目——黄丽莎。
  董春满被红联的一伙人吊在房梁上打,打手们像打沙袋一样,把他打瓤了打成泡松松的瓜瓤了,才把他放下来,董春满这时连坐都坐不住了,大小便失禁,他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本来红联的人并不想折磨董春满的,他们最希望的是他能写一封与大联派的决裂书,宣布脱离大联派,那么,这种宣传效果比高音喇叭吼一亿遍还有说服力。但是董春满就是不屈服,反而意识一清醒便破口大骂红联的一伙人是跳梁小丑是革命的渣滓,妄想颠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罪该万死。
  红联的人忍无可忍,断了让他归顺的心思,开始狠揍他。黄丽莎是红联派的宣传干将兼播音员,是红联阵营里红得发紫的人,她的父亲是个老干部,文革开始时就受到冲击,被人批斗抄家,但是这并没影响黄丽莎成为一个革命小将,黄丽莎的革命态度鲜明而激进,她写的大字报文采飞扬,她那极富鼓动性的声音传遍了老咀山矿。
  关于董春满之死的核心传言是:黄丽莎用烧得红彤彤的火钩——戳进——董春满的肚脐,并,并用火钩在董春满的肚子里搅!——搅啊!
  ……
  那些讲述董春满惨死经过的人在复述这个传说中的细节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打抖,说不清爽,不忍说。
  
  事情终于到了划句号的时候,在老咀山矿的武斗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省里面派来了军管代表。老咀山矿的革命委员会成立了,老咀山矿的生产恢复了。各派革命群众又回到了各自的生产岗位上,跑出去的也陆续受召回矿,群众的革命激情算是偃旗息鼓告一段落。革命热情很快转变为抓革命促生产,一时间老咀山矿生产捷报频传。
  红英上学的时候黄丽莎是同年级另一个班的班主任老师,红英曾悄悄拿全年级六个班的班主任老师跟黄老师比较,黄老师是六个班主任中最年轻最会打扮的一个。不过,黄丽莎老师好像身体很不好,经常请病假,她一请病假,红英的班主任老师就要去代上黄老师她那个班的课。
  黄丽莎老师身体不好是她曾经被人整治过。从老咀山矿人嘴巴里蹦出的“整”这个字太多义了,一个男人跟他的女人做了一回爱叫“整了一盘”,洗了一个澡叫“整了一个澡”,黄丽莎被人整了,就是被“修理”被“收拾”被“打了”的意思。黄丽莎被人打坏了身体这事是很多年后红英从她妈那里听来的。
  黄丽莎生过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儿子,得了一种先天性遗传病,叫“尿黑酸尿症”,尿黑酸尿症为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疾病,患者自身不能合成尿黑酸氧化酶,尿撒出来搁置一会儿就会变黑。儿子表面上与常人无异,但是儿子的尿布黄丽莎是不敢拿出去晒的。老咀山矿的人说黄丽莎生个儿子屙黑尿,她自己没事,孽却作在无辜的娃娃身上,只因她缺德,遭老天报应。大儿子四岁就夭折了。老二是一个姑娘,生得很漂亮,却在右脸上长了一块壹分钱镍币大小的墨黑色斑,黑斑上长着一撮毛,那毛比一般汗毛长,小姑娘一进幼儿园就得了“一撮毛”的绰号。老三是个儿子,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书没怎么读,长大后没参加工作一直由父母养着。老咀山矿人说起黄丽莎时总是忍不住想暗示别人:这个女人作过孽,所以她没有好的结局。
  
  黄丽莎退休后到昆明定居,她的女儿开了个卖鞋子的小店,脸上的那块黑斑早就用激光术做掉了,她女儿去了那块脸上的胎记就变成了一个美女,都说她像她母亲黄丽莎年轻时候的样子。黄丽莎有时会出现在她女儿的店里,帮衬着看看铺子。老咀山矿的人见过她的,说她已经是躬腰驼背的一个白发老妇。
  红英掐指算了一下,一九六八年的黄丽莎就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一个。她那时刚刚参加工作。那个十八岁的黄丽莎真的残忍到用烧红的火钩去搅董春满的肚脐眼了?红英其实到现在也不敢把这事往深里想。
  
  黄丽莎后来曾被董春满的老乡们拦在路上揍了个半死。是董春满的老婆胡素芬指使他们干的。胡素芬是一个不识字的北方女人,董春满死后,她除了得到每月四十元的抚恤金外,还到职工食堂做了一个厨师,负责做面食,专事发面和面蒸馒头、花卷。这个北方女人嗜好抽烟,随时烟不离手,烟子熏得她习惯性地眯着一只眼,皱着半边脸,那牙齿又黑又黄。红英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她很丑。
  红英亲眼见过那个粗俗的北方女人把一口浓痰吐在黄丽莎老师的脸上,但是黄丽莎老师一句话都不说,掏出手帕揩掉匆匆走开了,而那个女人还在后面咬牙切齿地骂:俺家春满饶不了你,夜一黑他就去悠你,把你悠死!
  董春满坟前的那块碑后来被人铲除了,因为“烈士”的说法是大联派的人自己弄的,董春满的个人档案里并没有这一笔。董春满死了就死了。
  埋在苹果园里的董春满在一九八○年被他的老婆从地里刨了出来。
  董春满的老婆带着儿女把户口迁回了山东老家。老咀山矿给了他的老婆一笔不薄的安家费。离开老咀山矿的时候董春满的老婆决计把自己的男人带回北方老家去。
  那天董春满的棺材被他的老乡们从土里挖出来后,有人用斧头辟开棺材,棺材里董春满的遗骸已经散架,那些大胆的人在董春满老婆的同意下用两把铁铲把骸骨铲到一床新的棉絮里。
  一辆手推车把那棉絮裹着的董春满尸骸拉到了小桃花河干涸的河床上。尸骸倒在河石滩上,老乡们拿一大桶柴油浇了上去。
  董春满的老婆胡素芬亲自划了一根火柴丢上去。“轰”的一下,自己男人的尸骸被烧着了。
  红英跟着哥哥红强他们听说这事后,撵到河坝上。
  远远地,红英看见河坝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浓黑的火烟子直直地往天上飘,一丝风都没有。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天高云淡。
  红英那时已是一个读初中二年级的中学生了,她曾经无比害怕那堆苹果园里的坟。红英跟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远远地站在河埂上呆呆地看着那火光和那黑烟。有关董春满被烧红的火钩子捅死的可怕传说,在那天化成了一股轻烟飘远了,红英感觉她也许不会像从前那么害怕“董春满”这个名字了。
  红英看见董春满的老婆胡素芬把那些烧化变小的骨骸用火钳捡拾到一个铺着新红布的竹箩里,她的女儿儿子也都在场,她女儿董新菊眯着眼也在那堆火旁扒拉着父亲的骨骸。
  董新菊的手里捏着一把长柄火钩,火钩的前端在大火里扒拉来扒拉去烧红了,只是那红不是触目的红,因为那天是个无风的大晴天,烧红的火钩在灿烂的阳光下只是一种微暗的红。
  
  董春满的坟坑平掉了,苹果园里的孤魂化成灰和烟子去了遥远的北方。
  老咀山矿的苹果园二十年前没了。董春满的坟地那里现在是一个儿童娱乐场。
  
  背锅老二跛子老四憨包老大
  
  背锅是彭家的老二,跛子是黄家的老四,憨包是李家的老大。红英记人记事开始最先记住的就是这几个人。他们是红英家的邻居,他们与众不同。
  彭老二跟哥哥红强是同学,他来红英家玩只会闷坐在一边翻书看,红英家除了有很多小人书外,其他杂书的收藏量也是很大的。
  彭老二是红英她妈允许哥哥来往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彭老二学习成绩很好。妈妈李玉珍说,彭老二身残志不残,妈死得早,大哥小小年纪招工到外地,家里煮饭的事他一手包了,他的小妹彭四才两个多月妈就病死了,彭三小,不怎么懂事,我最记得彭老二大雪天里给小妹彭四洗尿布,驼着一个小背,身子骨瘦叽叽的,踏着雪拎来开水烫尿布,那样子让人看着心就酸……红强红英啊,你们比起他来差远了。
  彭老二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小声小气,细而尖。老咀山矿人说的“背锅”就是“驼背”。彭老二的脊柱扭曲成“7”字形,前胸也凸着,后背弯凸处高过肩胛骨,整个人没有脖子似的,上半身向上抽起。彭老二的身体长到小学二年级后就再也不见长了。
  
  红英被彭老二吓过一次。
  假期里,红强的作业没完成,趁爸妈去上班,他把彭老二叫来家里帮他做作业,怕爸妈发现,红强让他照着自己的笔迹写。为了换得读《十万个为什么》的机会,彭老二每天都准时来找红强。那天彭老二等大人们都上班去后就来了,趴在缝纫机的台面上帮红强抄写作业。红强屎急跑厕所去了,红英这时睡眼惺忪地醒来,正哈欠连天地从床上坐起身穿衣服,突然逆着光看见一个三角形的黑影在窗口那晃动,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脚……
  红英“啊”地尖叫一声抓过被子捂了头,瑟缩在床角大哭起来。坐在窗前抄写作业的彭老二被红英的这一声惊恐的尖叫吓着,发出一声更加令人惊悚的怪声来。他的胸腔是畸形的,声音的共鸣发出来后细而尖厉,像是可以划破窗玻璃。
  
  红强这时解完手回来了,看见妹妹缩在床角哭,再见彭老二也表情不正常,他不由分说一把提拎起瘦小的彭老二:小杂种,你咋个我妹妹了?
  红英见哥哥回来哭得更加厉害,被红强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在手里的彭老二又急又气,说不出话来。红强把手里的彭老二搡到墙角,开始踢他,边打边骂:你这个烂背锅,还敢欺负人,看我揍死你!揍死你!
  不久前矿里的一个哑巴子弟强奸了一个山区来卖松球的农民小姑娘,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李玉珍因这事也随时敲打着兄妹俩,红英被告诫不能随便去别人家玩,红强被叮嘱要有保护妹妹的意识。
  红英看见哥哥没命地揍彭老二,止住哭跳下床来去拉哥哥:哥,你疯了?他的手杆那么细,你会把他揍成几根骨头棍子!
  红强问:他咋个你了?
  红英说:他吓着我了!
  红强转身又要打彭老二。红英拽住哥哥:你小心我告妈妈,一大早就让他来帮你抄作业,黑乎乎的,我以为坐在缝纫机前晃来晃去的他是个鬼,头、手、脚都看不见!都怪你昨天跟我讲恐怖的《一双绣花鞋》!
  红英不哭了,彭老二却蹲在红英家墙角那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他那一小堆骨肉颤抖得厉害,他一哭,红强兄妹俩赶快去哄他。
  红强踢他太狠了,彭老二抚摸着他那被踢痛的膝盖号哭,那声音如“吱吱”悲叫的小耗子。红英听彭老二哭的时候,眼泪就又吓出来,他哭的时候在叫“妈”,“妈啊……妈,妈啊……妈!”
  红强不敢再让彭老二来帮他抄作业。他后来允许彭老二把《十万个为什么》借回家看。
  
  黄老四右手拄着拐,那只弯缩短小的残腿一甩一甩的,他每天都要这样左手拎一个最大号的铝茶壶到开水房拎开水,来回四趟,直到把家里的保温瓶装满。黄老四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后来就跛了。黄老四小学没读完就回家待着,无事可做。黄老四他妈是个不识字的家属,没工作,他妈疼他,家里的事不让他动一指头,黄老四却不干,他说他不是只会肿脖子(吃饭在老咀山矿人的说法里就是肿脖子,一般骂人时或者带着不耐烦的情绪时才这样说)的废物,他至少可以拎拎开水、排排买肉队买米队买肥皂队什么的。
  黄老四没伴就自个玩,他弹玻璃珠的技艺练得炉火纯青,声名远播。上班的上学的回来后都爱来找他玩两盘,黄老四几乎不会输,别人的玻璃弹子一把一把地输给他。慢慢的,来找他玩的人越来越少,谁都不是憨包。
  
  黄老四后来才明白,他不能老是赢人家,不能一点血本都舍不得出。之后,玩的时候黄老四就故意动作变形,手一抖,打不准,让别人也吃他两颗弹子,有人跟他玩他才快活。但是,他的这一招被人家很快识破,他们便不愿跟黄老四一起耍。施舍,人家也是不乐意的。黄老四于是成为独孤求败而不能的寂寞高手,只能站在一边看人家玩。
  黄老四没法只好憋一口气再练习一种绝招,比如拍“角板”弹“豆腐干”(都是纸折叠的一种小方块,看谁拍翻面的多,看谁弹得机巧),然后打败全部人,再次成为高手。一而再再而三,直到黄老四自己都玩得无聊没兴趣。
  黄老四的世界后来向街边那些江湖人士靠拢——草药医生、篾匠、琴师、箍桶匠、补牙的、修锁配钥匙的、修钟表的。来老咀山矿小街上混的一般都是外地人,他们蛮喜欢交往黄老四这个本地人。身在异乡为异客,有一个当地朋友,碰上麻烦事就好办多了。
  黄老四为人仗义豪爽。那个补牙齿的小江苏有一次惹了矿里的混混麻六,麻六拎起他诊所里的痰盂倒扣在小江苏的头上。原因是小江苏给他补的一颗牙发炎了,疼肿了麻六的半边脸。
  麻六原本是有工作的,看病到职工医院只需挂个号就行,补牙只消找那个从印尼回来的牙医林华侨便一点事都没有,可是他因偷盗公共财产被劳改三年,释放回来后,丢了工作,就不能享受到职工医院看病不出钱的社会主义优越性了。所以他牙疼只好来找小江苏看,小江苏的技术及消毒条件有限,把他弄感染了。小江苏态度和蔼地道歉,麻六不理,要砸他的店。
  黄老四看在眼里,便站出来替小江苏说好话。麻六是黄老四他哥的朋友。黄老四叫了两声“麻哥”,好话说尽,又递眼色给小江苏,让他买了两条翡翠烟一瓶北京二锅头送给麻六。那麻六才歇了声气。
  黄老四帮小江苏平息了一场风波,事情传出去,一条街上的小生意人都对黄老四恭敬起来。这样的事做了几件后,开始有人递烟点火抬凳子地讨好黄老四。
  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街说话算数、有地位了,黄老四也就不客气地受用着那些人对他的礼遇。
  从此,黄老四不再练什么手艺绝招了,弹玻璃珠子拍“角板”只是赢玻璃珠子赢角板,不能当饭吃啊!
  黄老四十四岁那年嘴边开始长毛,他留起了一撮小胡子。每当黄老四拄着拐杖往街上过时,小江苏那些人便开始喊他“四哥”或“黄师”。就连老咀山矿上不可一世的卖肉人大歪嘴也买他的账。据说,大歪嘴有一个仇人,仇人的女朋友被大歪嘴看上了。大歪嘴经常讨好地送肥肉、电影票到那个女孩家,那女孩瞧不上大歪嘴,但女孩的妈有点财迷,一再接下大歪嘴拎来的东西,吃人嘴短,就劝女儿跟大歪嘴好。
  那女孩不干,鼓励男朋友收拾大歪嘴一下。大歪嘴拿刀割肉是把好手,被人家举着刀威胁便吓得像筛糠一般,两腿发软牙齿打颤。那仇人扬言要放大歪嘴的血。这事最后也是找黄老四摆平的。
  所以黄老四他妈颇自得,她生养了六个孩子,最吃得开玩得转的反倒是跛了脚的小四,别人家买肉要连夜排队,她家有小四出面就轻松办得到,要哪个部位就买哪个部位,肥瘦随便挑。看电影更不成问题,票有人送上门,黄老四的妈认为她没白疼小四这孩子。
  红英小时候讨厌留小胡子的黄老四,他的胡子留得像《地道战》里的日本侵略军长官松井。黄老四的两只手肌肉粗壮,右手是拄拐拄的,左手是拎开水拎的。
  李玉珍工作忙,有一次她让女儿自己到职工医院领小儿麻痹糖丸吃,红英不去,李玉珍说:憨囡囡,这种药可是好东西,吃了这种药,就不会像黄老四那样跛脚了。红英后来自己跑到医院排队领了糖丸吃,的确很好吃,甜甜的,化在嘴里酥酥的。红英不想自己的脚像黄老四那样,跛掉,肢体弄得变形不对称。
  憨包老大李树是李大爹心头的病。李大爹是老咀山矿的老生产标兵,红太阳广场上的新闻橱窗里几乎年年都有他胸佩大红花的光荣照。憨包是他的大儿子,天生的白痴,白痴是医不好的。李大爹在生了李树六年后才要了第二个孩子李琴。
  李琴是个漂亮姑娘,当然,李树也是个长相英俊周正的小伙,只可惜李树是个傻子。
  在两个孩子里李大爹和李大妈最心疼的是李树。李琴被爹妈调教得很会护卫哥哥。
  调皮捣蛋的小孩喜欢拿李树耍弄。他们经常逗李树做十以内的加法,李树把二加三说成四,那些小屁孩就会乐翻天。
  憨包李树平生最怕一件事:跨沟。即使面前只是手指粗的一股小水沟,也会被李树看成一条不可跨越的大江大河。每次过沟,李树都要退后好几步,使“狠劲”才能跳过去,等他终于成功跨越后,他自己会看着那沟傻乐半天,然后又勇敢地从沟的这边往那边跳。因此就有可恶的小孩专门拿这事耍他。
  过年放炮仗,那些小孩就特别费心地找一个屋前有沟的地方,先在沟对面的房檐上挂串炮仗,然后假惺惺地把李树牵过沟,教他拿一支点着的烟去燃炮仗,引线点燃后,李树转身就跑。但是,李树这时却看见他的脚前横着一条无比可怕的沟,正在他急得要跨又跨不过时,炮仗炸响了。
  可怜的李树不晓得是先用手捂耳朵还是先跨沟,他猴急的样子让旁边使坏瞧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对李树的戏弄是不道德的,可是那时大家都不懂事都调皮捣蛋,欺负弱者成为一种习惯。
  李树的妹妹李琴要是在的话,就会追着戏弄她哥的小孩打,打不着就乱骂,骂得很难听。
  自己的傻哥哥,李琴从来都不嫌弃,她竟然天天给他换洗衣服,追着给他擤鼻涕。李树屙屎,她还得给他揩屁股,倒屎罐。
  红英那时候喜欢听李琴姐姐唤哥哥回家吃饭的声音:
  ——老树!老树!——回来吃锅巴!
  ——老树!老树,回家——吃——饭——哩!
  ——老树!老树,回家——吃韭菜炒鸡蛋哩!
  想来,米饭锅巴、韭菜炒鸡蛋是憨包李树最喜欢吃的东西。
  红英十岁那年,李树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他妹妹李琴是个引人注目的大姑娘,已被照顾参加工作。漂亮姑娘都有众多的小伙子追求,来说媒的也会踏刈家门槛。可是漂亮的李琴却没人追,就因为她有个憨哥哥,家里就兄妹俩,李琴的父母将来作古后,李树只剩她一个亲人。老咀山矿的人说,李树是李琴的陪嫁品,一大累赘啊!
  但是,李琴还是嫁了,跟她的师兄。
  李琴的师兄是一个从西双版纳招来矿上的上海知青,这个人的父母双双有历史问题,被判了刑,在宁夏劳改,师兄属于黑五类。
  师兄长得瘦瘦高高的,一脸文弱相,李琴是主动追他的,她给他织毛衣毛裤,后来,他们就好上了。当年老咀山矿的姑娘找对象喜欢找上海知青,上海是个大城市,嫁了上海人,能到大上海逛一趟也是莫大的幸福,上海洋气,上海产的东西样样都好。
  李琴拖着个傻子还找了个上海知青,这事遭其他姑娘妒忌。更没想到的是那个上海男人对傻舅子特别好,原本都是李大爹带憨包儿子去洗澡,上海姑爷过来后就是做妹夫的带了。矿里人说这就是憨人有憨福啊。
  
  背锅彭老二活到十三岁就死了,他后来患了肺结核,家里几乎没给他治疗和补营养,没那条件。彭老二的爹是个五级工,老婆死后,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窝囊。患肺结核的人可以凭医生的证明到牛奶场订牛奶喝,彭老二的爹就拿不出钱来订一份牛奶。彭老二病重时,他七岁的小妹一个人就可以抱哥哥上下床,他死的时候只剩十多公斤一把皮包骨。
  彭老二是死在家里的,他死后,隔壁邻居的大人小孩都哭了。罗萍她爸罗叔叔赶着用货皮板给彭老二量身定做了一个小棺材,李玉珍买了一床四斤重的新棉絮垫在棺材底。
  靠做豆腐、凉粉谋生的寡妇陈婶婶为彭老二“唱哭”了一番:
  
  小老二呀小老二,可怜来到人世间,驼着小背凸着胸,衣没穿暖饭没吃好,我那苦命的妹子你的妈,小老二呀你莫怪她,她是没办法呀没办法……小老二呀小老二,你念书成气学习好,回到家来是乖娃娃,大雪天帮小妹洗尿布,大热天你来找我学做凉木瓜,你说爹在铅炉子面前烤了一整天,喝口木瓜水来最凉快……小老二呀小老二,去吧去吧去找你的妈……
  跛子黄老四后来在小街上摆了个测字算命的摊,矿里的人判断,黄老四他吃不开了。
  李大爹和老伴去世后,憨包李树被妹妹接到大上海去了。上海妹夫的父母七十年代末平反恢复原职,把儿子和儿媳调回上海工作。
  
  苦乐曲·两节
  
  那个时候人们白天抓革命促生产,业余时间没完没了地政治学习洗脑子清除残渣余孽,时刻不忘搞阶级斗争,可是实话实说那个年代也给过人们很多单纯美好的记忆。那个年代自然环境生态不像现在这么恶劣,时间的夹缝里总有快乐像雨后林间草地上的蘑菇“叭”地就冒将出来,逼仄的空间也总有优美的旋律悄悄自人们的心间飞出,即便大家都只能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但还是有人满怀激情地苦中作乐,把生活过得温暖过得有滋有味……
  
  抗美援朝英雄罗盛教的老乡
  
  一九七六年七月底的唐山大地震死了很多人,当时红英十岁生日还差一个月。
  唐山大地震具体死了多少人当时谁也不知道,那时的中国老百姓不可能通过广播报纸知道详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是最便捷最迅速的,它天天报道的都是数万解放军官兵如何战天斗地,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在废墟里刨出了尚有一息生命的群众,有的官兵为了与死神赛跑,为了多救几个阶级兄弟甚至十指的指甲都刨掉了,十指连心啊!
  其实,关于唐山大地震,唯一与红英直接相关的是住防震棚这事。
  老咀山矿与唐山一相隔就是几千公里啊,可是防震抗震是全中国人民的首要任务,一切以保护国家财产和自家财产为重,政府一动员,群众坚定不移地执行。老咀山矿家家户户都响应国家号召,开始在屋外空地上搭防震棚。这事累坏了大人们,他们从单位里找来货皮板找来油毛毡忙着盖小偏厦,孩子们却快活得跑出跑进的。罗萍家兄弟姐妹多,她爸爸罗绍良手巧,带着她大哥二哥一天之内就盖了一间宽展牢实的棚屋。
  有了罗家的样板,隔壁邻居都仿着搭建。天一黑,各家各户把电灯泡扯到防震棚里来。因为是夏末,住防震棚一点都不冷只是蚊子多。每天天一黑,灯一亮,罗萍家那边便是最热闹的,因为罗叔叔的故事开讲了或者他打着拍子在教人们唱抗美援朝的老歌,间或夹杂着一两首特别动听的苏联歌曲。罗萍家那边歌声一起,红英就跑过去了。
  罗绍良叔叔是湖南人,他最自豪的就是自己与两个时代伟人是老乡,一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个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好事做了一火车的雷锋同志。不过,罗叔叔更常挂在嘴边的是他与国际主义战士舍己救人的英雄罗盛教是真正的老乡。罗叔叔说:我和罗盛教才是真真正正的老乡,我家与他家只隔了十来公里!
  罗叔叔跟英雄罗盛教是老乡,罗叔叔的身上真的就有了英雄的光辉,这种英雄的光辉在红英看来就是罗叔叔每一次讲罗盛教的故事时眼里闪烁的泪光,就是罗叔叔头上一到冬天就戴着的那顶洗得发白的摘了军徽的棉帽子,甚至是罗叔叔在冬天冻得特别红的蒜头鼻,因为那红红的鼻头符合红英对冬天跳到冰水里救人的罗盛教的想象。
  红英崇敬英雄,敬佩英雄的罗叔叔。
  说来,三十年前老咀山矿的人谁不敬仰英雄啊?那年代,英雄与电影《英雄儿女》、《上甘岭》,与样板戏《奇袭白虎团》,与小人书《黄继光的故事》、《邱少云的故事》、《罗盛教的故事》有关。
  而“英雄”最高大的形象来自老咀山矿红太阳广场上放映的露天电影。
  如果露天电影放的是《英雄儿女》,那红英和罗萍就欢天喜地,因为只要屏幕上的王芳一张口——“烽烟滚滚,唱英雄,两岸青山侧耳听……”红英和罗萍她们就跟着王芳唱,这时“侧耳听”的是周围那些看电影的观众,跟着旋律哼两句谁都会,可是要一字不拉地唱完整首歌曲那就令人佩服了。因为红英、罗萍她们把这首歌的歌词记得一字不走,能跟着王芳一字不拉地唱完整首歌曲,红英罗萍总是很志得意满,也因为这首歌还特别地需要歌唱技巧,而这份荣誉是罗萍的爸爸英雄的罗叔叔带给她们的。
  老咀山矿五十年代初分来了七十四名从朝鲜战场转业归来的志愿军战士,罗绍良是其中之一,从战场上下来便到老咀山矿建设工地参与国家大型企业的建设,他们的角色从最可爱的人变为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栋梁。在罗萍家大间(最大的房间,客厅卧室一并兼顾)对着门的墙上,一幅着了色的大照片很是显眼,是罗绍良和战友们围着一辆前苏联嘎斯车(中国解放牌汽车的前身)照的。罗叔叔是汽车连的,开车,属后勤保障部队,照片是回国之前在朝鲜的土地上留下的。照片中有十来个穿着志愿军服装的战士,罗叔叔很显眼地坐在那辆车车脸壳上。照片上的每一个战士都是英气逼人的青年。自然,经过战火洗礼的他们在红英看来全都是英雄。
  罗绍良有一本翻得散了页纸张发黄的硬抄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有毛主席语录,都是选摘比较短的语录,比如有“遍地英雄下夕烟”、“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好像都是与“英雄”二字有些关系。“遍地英雄下夕烟”红英问罗叔叔是什么意思,罗叔叔不太说得清是什么意思,他只说毛主席的话句句记在心就对头了。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写着很多五十年代人喜欢唱的歌。
  罗叔叔一般不把这歌本示人,住防震棚那段时间,罗叔叔教唱歌时这本子拿出来让别人看见过。这个手抄本跟了他很多年,每段时间流行的歌曲基本都收藏 了,有些歌在流行时还不是毒草,过后才被批判,罗叔叔就想不通,后来有人拿他的这个手抄本做文章,揭发他在防震抗震期间教人唱黄歌。
  
  中国人民与朝鲜人民的战斗友谊使罗叔叔常常沉浸在巨大的情感漩涡和回首战地青春的幸福里。他对朝鲜那片土地的感情一直无法释怀。所以,罗叔叔在看了阿尔巴尼亚电影、那个乏味得让人打瞌睡的《第八个是铜像》后,坚决地认为伟大的朝鲜电影和那些广为传唱的朝鲜歌曲,是世界上旋律最优美,歌词最亲切的歌。所以俱乐部里放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摘苹果的时候》,罗叔叔都要看上好几遍。罗叔叔平时很抠门很节俭,看朝鲜电影他就舍得了,而且每次都带着些烟盒纸在俱乐部里抄歌词,一次抄不全,就再去看一次,罗萍都被他委派过抄歌词。那旋律一次记不住,就得多去看两次,为此罗叔叔真的是大方,最高纪录是一连看了三场《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就为了迅速学会电影里那首最好听的歌《爸爸的祝福》。矿俱乐部的夜场电影一般就两场,七点整开始放第一场,电影不长的话九点放第二场,特别热映的电影会放第三场,那是夜间十一二点以后的事了。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三场看下来,罗叔叔已经把在现场记录得准确无误的歌词标注上了简谱,第二天便若无其事地在同事面前邻居面前哼唱开来,不乏得意。红英没想到英雄的罗叔叔还有这种给歌词标注简谱的天分。
  红英一直认为只有学校里教音乐的许老师才会唱简谱,因为爸爸妈妈他们学唱革命歌曲时,都是请来许老师,许老师拉着手风琴,叫大家唱。唱之前许老师总是向同志们灌输普及一下简谱的音调:哆来咪法唆拉西,并编了一个有关简谱的顺口溜教广大的老咀山矿革命群众唱,易学易记,大伙一下子便都记住了:
  1——唱“哆”,2——唱“来”,3、4——“咪”、“法”,5——唱“唆”,6、7——“拉西”,8——不唱,圈圈(○○)停一停,横(一)拖一拖。
  
  谁想得到,只读过文化扫盲班的罗叔叔还识简谱呢?他不是跟许老师学的,他是在部队学的。罗叔叔绝对是个聪明人。罗叔叔是铁杆的歌迷影迷,他教大家唱电影歌曲时还总结出了四个国家各自不同的电影风格,为此编了一首打油诗:“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没头没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
  罗叔叔热爱朝鲜电影是有道理的。起码每一部朝鲜电影里的插曲唱起来都情感真挚深沉,旋律悦耳动听,每每随着电影在中国大江南北的放映,随着收音机广播重复的播放,那些歌就迅速地流传开来。没有其他更多文化生活的中国人包括老咀山矿人便把这些电影里的歌词台词记得烂熟。看过一部新电影后会唱插曲会讲两句台词成为人们喜欢玩的一种格调。
  很多很多年后美国人福赛尔写过一本流行世界的畅销书《格调》,这本书翻译成中文后也卖得很火。格调是热爱生活的人们追求的生活方式,富于情趣富于诗意富于浪漫。所以那时的罗绍良叔叔算得上是个很有格调很有品位的人,红英是这样认为的。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和《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是两部超级哭片。“你们不多准备两块手帕也得多揣一扎草纸揩眼泪擤鼻涕。”最先看了新片子的罗叔叔提醒还没看到电影的邻居们。
  电影《金姬和银姬的命运》里金姬和银姬的爸爸哼唱的那首歌简直就是红英儿时听过的最缠绵美妙最情深意长的歌曲。李玉珍对女儿红英说:这是摇篮曲的调调,红英你小的时候要是有这支歌多好啊,晚上哄你睡觉可把人烦死了!
  当代著名歌星刘欢回望自己的年少时光,在二十一世纪之初把红英记忆里的这支歌重唱了一遍,收在他献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的一个专集里,这首歌的歌名叫《爸爸的祝福》,红英百听不厌。这首好听死了的歌也是罗叔叔教会红英唱的。
  老咀山矿人承认罗绍良是了不起的业余音乐爱好者。英雄的罗叔叔每每一高兴,便从墙上摘下竹笛吹上一曲《苗岭之春》,拿起口琴就是一段《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或者是“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罗叔叔手巧心活,他除了会盖很棒的偏厦,打家具,制造各种家用小产品外,他还用三合板塑料板的边角废料自制了一个投影机。关于这个投影机,红英印象太深了。投影机做好后,罗叔叔在废玻璃片上用毛笔画些汽车、飞机、坦克、大炮一类的东西,然后叫罗萍出门召集些小孩到他家,罗叔叔亲自放玻璃片子给大家看,红英和哥哥红强特别爱到罗叔叔家凑这份热闹。
  电灯关了,屋子里一片黑,随着罗叔叔哼唱的“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电影片头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唱响,投影机打出一束光,玻璃片子上的图画放大后投影在白色的蚊帐上。罗叔叔继续根据“电影”内容操着湖南普通话充当着解说员。红英他们便真的看得津津有味。罗叔叔最爱放的是一组图片:中国人民志愿军开着一队大卡车,雄赳赳奔赴朝鲜战场。每一次罗叔叔都指着其中的一辆车说:这辆车是我开的,我们三个人一个组,轮流开。罗叔叔画不过来那么多新鲜的图画,便分些玻璃片给会画画的小孩去画,红英的哥哥红强画了一组斗地主的图画,得到罗叔叔的表扬。
  红英还记得罗叔叔指挥着自家的孩子罗萍兄妹及红强红英兄妹以及周围的一些孩子们学唱现代京剧《沙家浜》,还学着电影上的样子排练指战员们的造型,模仿松树在狂风暴雨中不倒——他们前后摇晃身体,然后眼光如炬地高声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拔屹立傲苍穹,八百里风暴摧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每个孩子腰间都扎了根皮带,不得参与其中的孩子无限羡慕地看着罗萍红英他们。
  罗叔叔是如此光荣的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是如此有趣好玩的一个人,可是让红英费解的是她爸爸刘开义不怎么看得起罗叔叔。
  红英的爸爸发现这个与罗盛教是老乡的罗某常常干些损公肥己的事。刘开义检举过邻居罗绍良。比如他把用过的汽油桶拿回家自制成一个电热水桶,用角铁焊了一个铁架子支撑在高处,接上一个水龙头,到开水房拎来开水倒进那架在高处的汽油桶里,然后家人在自家屋里就可以洗澡了。每人可省下五分钱的洗澡票钱,罗萍家一共七口人,一个星期洗一次澡,一个月就省了一块多钱,一块多钱可买二斤肉了。更多的时候罗萍家为省开水票,就用电老鼠(注:电热管)偷电烧自来水洗澡,公用水管上接的自来水不要钱,开水房打开水虽然不要钱但要开水票,那开水票是按人头数发的,参加工作的人才发开水票。罗萍家在自盖的小偏厦里专门修了一间够两个人站立冲洗的“洗澡间”,这件事后来传出去了,成为罗绍良脸上一时难以抹掉的污点,一碰上停电,隔壁邻居就把矛头指向罗家。红英她妈李玉珍说:老罗这是何苦,给自己的脸抹上锅烟黑,还是一个老党员哩!罗萍家的洗澡间后来拆除了
  罗萍家盖的偏厦是周围团转人家里最漂亮的,所用的砖头石棉瓦油毛毡显然是趁人不注意从建筑工地上顺手牵羊拿回来的,再看他家用的痰盂、锅铲、锅盖、瓢勺,全是用铝皮焊的,就是坐的小凳子也全都是公家的货皮板塑料板做的,而且他家的拖布是冶炼车间里用于回收粉尘的毛呢口袋洗净后剪成条扎的,用它拖水泥地板,地板会拖得乌亮乌亮的。罗萍家兄弟姐妹多,房子不够住,前后一共搭过两间偏厦。
  偷电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事在红英她爸爸看来是很要不得的。爸爸教育红强红英时说:电,看不见瞧不着不能摸,但却是可以偷的,有些人就是不光彩!就是讨厌!偷得电线短路,偷得大家黑灯瞎火的,这种行为太可恶了!
  罗叔叔的巧手还做过很多奇妙的玩意,包括做无线电收音机(又叫矿石收音机)做土电话,当年他心疼自己的老婆用手捏炭粑伤皮肤,便动脑筋发明了一种冲炭粑的工具,取名炭枪。炭枪主要由一个手杆粗细的钢管和钢管里的一个活塞构成,管上开一斜口,用于喂拌和好的碎炭粉或者观察取料量,钢管里套着一个钢铁制的活塞,活塞外端是一个丁字形把手,炭枪外形很像一自行车打气筒。在“枪”里喂了碎炭粉拌泥水的稀料后,提拎着活塞上下冲打,把那料冲打结实了,提拎起“枪”把那圆柱形的炭坨一个个“打”在地上,晒干后的炭粉坨拿到炉子里烧,又节约又省事。而且,自炭枪发明以后,那做炭粑的苦活计都变成了矿上孩子们喜欢帮大人做的一件家务事。好啊!你家冲炭粑我家也冲炭粑,大家比赛着谁冲的炭粑紧致密实,大小合适,燃烧完全。要知道,老咀山矿家家户户所用的炭枪正是罗叔叔发明后又改进革新的!罗叔叔说罗萍她妈的手在酱油厂和面做糕点就行了,怎么能用来和煤炭粉呢?
  红英她妈李玉珍私底下很羡慕罗绍良的这种本事,她爱在红英她爸面前嘀咕两句:看看人家,勤俭持家啊,什么东西都自个动手做,家具都自己推刨自己设计自己打制自己刷漆,你就没人家那本事。红英的爸爸很是不屑:还是一个去过朝鲜的志愿军老党员呢,贪这点小便宜只会让人看不起!你以为用那收粉尘的旧毛呢做的拖布好用?你知道不,那里面吸纳着多少有毒的重金属?他家的锅碗瓢勺都用铝板做,那铝与盐一反应形成的化合物让人大脑痴呆!《参考消息》上说的。
  红英她爸爸是化学分析工程师,重金属的毒性他晓得,但是铝与盐反应化合物对大脑记忆不好就是从《参考消息》上看来的了。当年可以订《参考消息》报看,意味着你是被组织信任的,这是一种待遇和身份。《参考消息》是供有水平够资格的人阅读学习批判用的。红英听爸爸那么一说,对罗叔叔的看法就复杂了,他身上的光辉似乎就暗淡了一点。
  
  时光飞逝三十年,现在的红英客观地意识到,英雄罗盛教的老乡罗绍良叔叔其实是个热爱日常生活的人。
  罗绍良当年和其他几个人开着老咀山矿的第一辆汽车——前苏联支援的嘎斯车从昆明出发到老咀山矿,走了十来天。路况实在不好,走的是马车牛车路,最后到了金沙江支流牛栏江边。前方无路可走无桥可过了,罗叔叔他们没法子干脆把整辆车拆散,雇了老乡们的小船,把零散件摆渡过江,在江那边再组装后,硬是把它开到了老咀山矿。
  老咀山矿建设大上马,汽车辆数不断增加后,老咀山矿的发展有了速度的概念。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了。亲自参加了老咀山矿最初的建设这一点是罗叔叔的资本,也是他不太在乎别人的说法为人有点干跩、有点我行我素的原因,何况那年头汽车驾驶员这种职业太吃香了。罗萍家看电影一般不愁买票,买肉可以买厚厚的肥膘,到医院去看病可以开好药,山楂药丸开来罗萍当零食吃。
  红英跟着罗萍玩最快乐的一件事是,在一个星期天里跟着罗萍姐姐搭罗叔叔的车送产品到几十公里外的火车站。正是四月间,沿路都是好风景:山林灌丛间不时有岩羊野兔松鼠山鸡出没,漫山遍野都是红的粉的白的杜鹃花。红英和罗萍一路都在尖叫,罗叔叔把着方向盘眼望前方,一路断断续续地讲些年轻时上朝鲜战场抗击美国侵略者的故事,讲累了就高声唱歌逗两个姑娘开心: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小萍小英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罗萍和红英在歌声中变成了美丽的苏联姑娘喀秋莎。
  不管怎么说,英雄的罗叔叔性情中人的罗叔叔多多少少给红英儿时灰白的世界点染了一抹欢快的暖调子。
  
  “五七”干校来的小鱼和胖虫
  
  红强和红英兄妹俩在好几个清晨都被一种“哔哔啪啪”的声音弄醒。
  第一次不晓得是什么声音,第二次一听见那声音兄妹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每一次妈妈都会怨艾地对兄妹俩说,你爸爸昨晚回来过,天不亮又赶回去了。
  爸爸半年前去了“五七”干校,“五七”干校的所在地离家有七八公里的路程。
  “五七”干校是要让爸爸那样的人“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爸爸被通知去“五七”干校学习,妈妈李玉珍的情绪委顿了好长一段时间,自己的丈夫刘开义一向小心谨慎一向夹着尾巴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被组织上信任的人,那“五七”干校说白了就是一个没有铁丝网的监狱,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每一次运动都揪出来斗的“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等九种人加上新兴的走资派。自己的丈夫尽管只是九种人中排行老九的人,应该算是“五七”干校那些被变相劳改的人中品质最好的一种——知识分子,可是老咀山矿像刘开义这样的知识分子还有很多,为何不让别人去,只让红英的爸爸刘开义去呢?至少他就是领导眼中那个最先需要洗脑子需要集中劳动改造的人选嘛。
  妈妈李玉珍心头不舒服,就天天发火,红强和红英不理解妈妈为何这样,但兄妹俩却认为爸爸并非像妈妈那样不高兴,兄妹俩发现爸爸刘开义自从去了“五七”干校后反倒是快乐的。
  
  清晨那种“哔哔啪啪”的声音是满满一脸盆指头长的鲫鱼争抢生存空间争抢氧气弄出来的。
  家里的脸盆装了数也数不清楚的小鱼,得有几百条吧。脸盆上再拿脚盆扣住,那奋争的鱼儿不甘心拥挤,蹦蹦跳跳就搞出很大的响动来。倘不用那盆扣住,那小鱼们一夜间不知要蹦跶成什么样子?还不就是跳出那盆子,最后躺在地上死跷跷?那歌咋唱的?——“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那些小鱼是红英她爸爸夜间到“五七”干校边上的花海子里用粪箕捞来的!
  爸爸和同住一屋的周叔叔在“五七”干校处成了好朋友,两个人有一次晚间到花海子边散步时偶然发现,在湖边一条进水口的小沟边水草里隐藏着密密麻麻的小鱼,用手电筒一照,那些鱼儿便慌乱地顺着一个方向游。那鱼多得不可思议,一眼望去就会明白那个用来形容人多的词“过江之鲫”是什么意思,水里全是乌青的鱼脊背!直接用手去捉都可以捉到不少。爸爸和周叔叔一商量,连夜请了假走夜路回家。红英的爸爸拎了家里最大的一只铝皮桶,周叔叔回家也拎了一只,然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又连夜赶回“五七”干校农场。
  发现鱼这事爸爸和周叔叔两人商定谁都不告诉。这个秘密憋得他们难受,又过了两天,他俩才拿上手电,随手拎了一只粪箕,拎着两只大桶去了那湖边,有人问他们去干什么,他们说去洗衣服。桶里是故意扔着两件脏衣服的,玩了个障眼法。
  只是五分钟的时间,两只桶里便捞满了鱼,鱼儿不甘心地往外跳,两个大男人激动得心脏也往嗓子眼那跳。拎着鱼,他们拔腿往家里跑。鱼儿不断地往桶外跳,两个人随手在农民的菜地里摘了些白菜叶子盖在水面上。
  少说每人都在桶里装了五六公斤鱼啊,为了不暴露他们的行踪,两个人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们吃上鲜活的鱼儿,他们在没有路灯的毛石土路上小跑着,不怎么敢打手电筒,因为有可能碰上巡夜的纠察队员。两个男人拎着鱼小跑,前方是影影绰绰的老咀山矿的千家灯火,是温暖的家是老婆和孩子在的地方。
  爸爸和周叔叔都没有自行车,他们跑啊跑啊,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把鱼儿倒在盆里,看一眼熟睡的孩子,也不敢和老婆亲热就又拎着那空桶折回“五七”干校,还是一路跑,而他们的内心却甜蜜温暖着,占了很大便宜地乐着。老婆和嗷嗷待哺的娃儿们至少天天顿顿可以吃上小鱼了,鱼的营养让娃儿脑瓜子聪明啊。
  
  红强和红英第二天看见家里变魔术似地从天而降几百条欢快地游着的小鱼高兴疯了,找来各种瓶瓶罐罐,把那最精神的鱼捉了养起来,其余的学着妈妈抠鱼鳃, 刮鱼鳞,剖鱼腹,去肚杂。爸爸捉来的鱼都是手指长,偶尔有几条巴掌长的大鱼,妈妈会抹上些花椒粉盐巴辣椒粉腌起来,其余的鱼用菜油炸酥脆了,鱼刺都不用捡,一口吃一条,香得不得了。有鱼吃,那日子的滋味真的是就咂吧出很多甜来了,红英看见妈妈的脸色白里透红的。
  没有电话没有任何口信,爸爸就是那样神出鬼没地在半夜带着小鱼回家,每一次,红英和哥哥都努力地睁着眼睛等爸爸,想象着爸爸在他们醒着时回到家来,然后他们可以用手钩着爸爸的脖子让他抱一抱,亲一亲,爸爸那戳人的胡碴总是把红英的小脸弄得痒酥酥的,令红英无限想念啊。爸爸平时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
  
  爸爸捞回来的鱼吃得红强红英兄妹俩身上都是一股鱼腥气后,妈妈李玉珍有一天对爸爸刘开义说:别再当鱼阎王了,瞧你,自己鱼腥气都沾不着,只为我们母子三人能吃鱼,半夜三更地来回跑那么远的路,这些鱼让我们吃胖了,你瞧你,只剩一身肋巴骨了!还担着风险,时间一长,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还不扣你个自私自利修正主义的小走资派的帽子?再说这鱼吃起来费油,那定量供应的菜油三下两下就没有了,不要整了,那鱼我们吃怕了……
  红强和红英被妈妈千叮嘱万叮嘱:千万别对外人说你爸爸在“五七”干校捞鱼回家的事!
  后来,刘开义再也没有往家里运过鱼,可能是过了鱼儿在水草里摆子的季节吧,鱼少了,它们再也不游到那湖边的小沟里了,或者那鱼儿都被爸爸和周叔叔捉完了。
  
  这年秋天的时候,“五七”干校农场里间种的上千亩玉米、黄豆获得大丰收。那天是中秋节,爸爸正常放假回家。兴冲冲踏进家门的时候,爸爸肩上扛着一捆玉米秆,斜挎着一个军用帆布包。
  爸爸笑呵呵地放下玉米秆对红强和红英说:儿子,小囡,快拿去趁新鲜啃,都是爸爸尝过了的,甜蜜蜜的,比那老甘蔗还甜还水还好吃呢!
  
  然后,爸爸取下那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和红五星的军用帆布包,表情神秘地拿出一个铝皮饭盒来,对妈妈说:李玉珍,拿去,最高级的蛋白质食品!直接下油锅炸,我今天要拿它下酒,喝上两小盅!不用洗,干净得很!
  妈妈好奇地打开爸爸的饭盒。
  啊!李玉珍尖叫一声丢下饭盒,跳到一边,下巴哆嗦着,浑身打着冷噤,大声斥责丈夫:死鬼!搞什么鬼名堂?什么意思,你吃了屎了?叫我们吃、吃蛆么?
  红强红英伸头一看,也倒吸凉气:满满一饭盒指甲壳长的肥胖的白虫子正扭来扭去地蠕动着。
  爸爸说:蛆?你懂个屁!我今天一大早就在晒豆场上捡拾这些虫虫,这是专吃黄豆的豆虫,几乎全身都是蛋白质。干校的大厨窦师傅教我们吃的一种美味,热油一炸比那炸虾片炸粉丝还脆生还香一百倍!这满满一饭盒是好几个人捡了凑给我的。让开,我来炸,吃的时候莫舔鼻子!
  李玉珍肉麻地躲朝一边,骂出一句:不准你脏了我的锅!
  刘开义不理睬,系了围腰亲自上阵,涮锅倒油。
  那些蠕动着的白白胖胖的小虫虫在滚烫的油里瞬间伸直了身子,漂在油面上。只见爸爸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嚼出一种“兹兹”的响声来。爸爸舀了一勺让儿子尝,红强看着爸爸的笑脸,大着胆子吃了一勺,嚼出“兹兹”的脆气来,接着红英也吃了一勺。
  真是,香极了,好吃得很。红英和哥哥抢着吃,妈妈一直别着脸不吃。
  
  爸爸在“五七”干校滚了一身泥巴的同时,红强红英吃到了好多美味,有爸爸亲手种的瓜果有小鱼有胖胖的豆虫,还有爸爸他们养的大肥猪被宰杀了一头,每人都分了一坨肉拿回家来。
  在红英的记忆里,爸爸好像是乐于在“五七”干校农场待下去的。他在干校相处甚好的朋友周叔叔后来几乎天天都来找爸爸玩,周叔叔是保卫科的干部,他有一杆气枪,星期天他经常来约爸爸到附近村子里打麻雀玩,名曰为农民伯伯的麦穗消灭天敌。有时周叔叔也来约爸爸去秧田间抓田鸡、山涧里捉石蹦(两种美味的蛙类)。捉黄鳝摸泥鳅更是常事,所以那年头缺油少肉的,可是红英家的营养一点不差。
  后来红英还发现爸爸和周叔叔两个人贼贼精精地一起用芒硝那样的东西做小雷管,外面包裹上厚厚一层牛油羊油,然后趁夜把那些小土炸弹丢到附近村子的田间地头,雄心勃勃地寻着来村里偷鸡吃的狐狸脚迹,指望着炸死偷嘴的狐狸。那年头狐狸皮七八块钱一张,十二三只狐狸的皮毛就可以做一件漂亮的狐皮大衣。爸爸刘开义看了皮革鞣制技术的一本书后,已经掌握了硝制皮革的技术。老咀山矿的冬天太冷了,能穿上一件狐皮大衣就太讲究太有面子了。
  在红英的记忆里爸爸和周叔叔从来没有炸着狐狸,有一天夜里爸爸他们发现丢土炸弹的地方有一摊血,他们遗憾地说,去晚了,被人捡了便宜,这一次不是炸着狐狸,起码也是炸着条大黄狗了!得不着狐狸皮,得吃狗肉也不错,可惜可惜!
  妈妈很担心爸爸沉迷于此,玩物丧志。妈妈李玉珍认为这也相当于干坏事,虽然不是偷鸡摸狗,起码那些制造小炸弹的事要用上化学药品,化学品不公开卖,还不是自己搞实验时悄悄挪点掖点积攒下来的。妈妈反对爸爸跟周叔叔天天在一起玩,她常常压低了声音骂爸爸:“五七”干校把你教坏了养野了,你看看你还配称知识分子吗?瞧你滚了几身泥,炼了两颗坏东西,一颗豹子胆一颗犲狼心!
  
  红英很多年后读过汪曾祺先生回忆干校生活的文章读过杨绛先生的小说《洗澡》,红英问过爸爸那段在“五七”干校的日子是不是很苦?爸爸只说:我倒是蛮好玩的。当然,别人没有我好玩,我只是一个小臭老九,态度一向端正低调,随时自我批评,没有挨什么斗,但是有一些右派走资派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干校里就有人熬不过来撕了一条床单布裹成绳吊死在门背后,我倒是自得其乐捉鱼捞虾的蛮好玩。
  好几百年前,一个叫杨慎的皇家状元犯了错误,被发配云南边疆。来云南前,杨状元读到的是诸葛亮对云南的描述:蛮荒不毛之地。“不毛”就是不长五谷的地方。杨状元万分失意地惨兮兮地来到了云南,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发现诸葛亮眼中的不毛之地原来竟是气候宜人、水土丰饶的一块大地,这里的人们农事稼穑得天独厚,四季风调雨顺,风光无限,风情万种,杨状元窃喜不已,抱定了在云南这块蛮夷之地颐养天年的主意。
  红英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一天去西南边陲的思茅,到一个少数民族村寨,在寨子里她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没有见到任何人家有菜地,红英于是私下判定这个落后地方的人们还没学会种菜,懒得不行。同行的朋友笑着说:你大错特错了,这样一片植物葳蕤雨露丰沛的土地,何需种菜吃?在这里我们有句俗话叫“一绿就是菜,一动就是肉!”
  后来红英真的吃到了一席当地人用随手采摘的名曰“咸丰草”“宣统菜”等野菜做的美味佳肴。那叫“咸丰草”的据说是清朝咸丰年间才从地上长出来的,那“宣统菜”是宣统年间从外地飞来种子,然后打地里冒将出来的。这些绿色植物随手采来洗净清水煮了,烧点胡辣子揉碎加上盐巴、味精打个蘸水,哼,那奇香真的让人舔鼻子!那一天主人还到竹林里转了一圈,捉来半碗白白胖胖的竹虫,油一炸,香极了,令红英想起小时候吃过的豆虫来。那顿饭红英吃得活色生香,鼻涕吸溜吸溜地吸!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际遇一个人的环境苦乐不同,但是你面对它时,能俯下身把姿态低到土地里去,你将会有不错的收获。到“五七”干校待着的爸爸和周叔叔那时真的算是偷着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