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的诗
老歌
我再一次怀念那首老歌
再一次听到，还是心儿狂跳
就那么听到掌灯时分
听到人儿恍惚，才更靠近过去……
让别人的心里都挤满黎明吧
我愿意是老歌里那个孤独的人
看哗哗的长风抱着十里长堤
看月光用它的银针，为我缝补那件旧衣……
我认出老歌里有我已没有她
认出那些真心始于一次探望
如今，当我熬得头发花白，输得两袖清风
还是那首老歌在等我
为我的余生再一次撑腰……
我承认春天是美的，
但只在梅花盛开的一瞬……
春天来了，我心却宁愿向佛
不觉得脸面生辉，不觉得灵魂狂喜
一树梅花，倒像来自千里之外的一场离别
那一直威胁我的成熟，已在梅花身上出土
梅花带来的，是酒庇护的一双醉眼?
而清明燃烧的灰烬。已提早从它心里开始?
如果让祭奠的白布条，替它的主人重选来世
它会选择一生的离别，或两三白蝴蝶?
能告诉我，春天是更清洁的祖国吗?
是否值得省下一天，到山上去找一找自己?
从远古开始，祖国就居于这梅花、这山川、这宇
宙
还有比宇宙更大的祖国吗?
不要像古人那样，说梅花坚持了什么
嘘，什么也别说——
疲惫的脚步，有时只需要沉默
你看见了比冬天更深的伤口吗?
我承认春天是美的，但只在梅花盛开的一瞬……
初恋已慈祥
初恋已慈祥，慈祥如几片落叶
我拾级而上，见桥下已经壮美
听见流水的和声，已有了女孩的嗔怪
每一声。都让我与她相遇
云，一会就不见了
正是这样的离别，藏着惊涛骇浪
那么多的水纹，在围着一片落叶
我知道，那是水的葬礼
已为初恋准备停当
失恋后的揪心，已是一座牧场
从此，我要爱的是落叶，而不是收获
当我把秘密都托付给河水
已有无数的桥，可供我节节败退……
父亲
灵堂的最后一夜，我尝试着另一种交谈
我想到，风是一根电话线
一整夜，我听见父亲优雅的舞步
舞步听起来，像一朵刚洗过的云
风把手指伸进了花圈，它给我亲爱的父亲
找回穿衣戴帽的声音
我不敢咳嗽，听凭父亲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体面的汉字
风，还结结巴巴模仿父亲的口吃
它说时，我不再脸红
它说时，我才知道
这是一串来自天堂的语言念珠
那一夜，我曾在哽咽中反反复复地试戴啊
远望祁连山
我祈求再呆一会，让我多看一眼
那可是祁连山的一生啊，我多么羡慕
它那静静靠在一起的青年、中年、老年
来的路上。我心里抛弃了江南的橹
我知道，一些北方的感觉不可预知
当我沉默，已听得见祁连山的幽幽独语
它就那么沐浴着干干净净的雪水
让久久盘旋的老鹰，预告晚祷的开始——
我多愿今生像它，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
夜聚寒山寺——赠小海
我见了苏州友人
就像万里飘云，突然停在寒山寺前
那是离开后还要回想的美景
让每个友人，都变成第一个友人……
寒山寺——这名字里含着颤栗
闪光的苍凉也是语言无法胜任的
遥听一声钟响，万卷心事顿成灰烬
我们不一样的人生，是会被一桌斋宴纠正的 ……
在寒山寺，没有人敢自比大树
连孤独也得到洗濯，只有微风在寺里收集着叮
咛
连绵的空寂啊，它要为心儿重新腾着空位——
哦，眼前的黑暗已胜过心中的银白……
好苏州
撒谎的人见多了，就去苏州走走
进了寒山寺，见到人们都去抄袭善良
罪过的人，说着双倍善良的话
祷告给脸种上一两株含羞草……
接受罪过在额头渗出的汗粒吧
祷告使高人变矮，使富人变穷
一阵寺风吹来，是叫人握手言和的
想到我们的幸福，也许是运河的第五十个苦难……
无论罪恶怎样飞扬，苏州河是不会变的
不像人们会咆哮，会下岗
无论哪个清明节，它只是轻声地啜泣
那刻，远近的城市，像停放着的一只只棺柩……
无声的塔尔寺
到了塔尔寺，我无话可说
我不可能再比塔尔寺清白
纷纷涌来的诗人，都是好演员
我们转一圈出去，就转出了心里的黑暗?
一个上午，我把祖国在心里搬来搬去
我多贪婪，既想守着城市，又想在这里度过一世
这里安静的慈悲，真能让一个罪人安静吗?
这些冰冷的酥油花多么令我钦佩，它用一生躲
避着温暖
还有那些千里叩拜的人啊，这里的干净、清澈
哪样不是他们叩拜的贡献?
和他们一比，我们便像沙漠中的流水
始终来路不明
我一生的愤世嫉俗，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我家乡的残寺污水，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青海湖的天空
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天空
不像我家乡的天空，会让我一走了之
看，云儿披散的层层卷发
被阳光的手大把大把抓住
望着吓人的山洪，能听见天上一个农人的心跳
云儿只绘出一张脸，于是千万张脸向我聚拢
我这张羞愧的脸，这时应该藏在天上何处呢?
天空的清澈，让我知道自己很浊
天边的祁连山，也静静等着我洗净每个念头
这里的天空如此美丽，使我家乡的天空变得消沉
我望着它，开始迎来没有思想的时刻——
青海湖的天空，是我能找到的最惑人的贞洁
青海湖的天空，是我能找到的最动荡的安详
我的喊声只会空空荡荡，连祖国也不会留下
想到你时，已不能再喊
悲伤的是，不喊它始终是我喉咙里的一根刺
那年的天，至今还扣在我的头上
那年，霉味、暴力都不能阻止天空怀孕
现在，天空就要解开云裳
白雪把她的肚子越顶越大
我睁大眼睛，要认认那些孩子——
哪一片旋着舞步的雪花，是属于你和我?
天空不要配偶，她只让大地开花
天空的雷声也不要语法
是啊，用嘴喊出的声音怎能与它媲美?
我的喊声只会空空荡荡，连祖国也不会留下
从前他愤怒但茫然……
必须珍惜每一滴眼泪
它无需是美的，就像每年秋天的收成
就像一些粮食，我过去屡屡浪费
过去它很年轻，不清洗也干干净净
现在，它的毒性说来就来
散发着滴滴答答的焦虑
当我想起一位老友，瞧，它也想起来了
我就和它一起呆在黄昏，请原谅，我早已不相
信哭声!
它不会是一条要淹死我的大河
它的里面也许还夹杂着谎言
我知道，它会慢慢陪我到老
也会一再挽留年轻的我——从前他愤怒但茫
然……
箴言
我还没有老，但已看到老
想不透的，是过去的事
看得清的，是古今中外的老
头发越少，能捆我的锁链也就越少
我从不大口喝酒，又会常忘事情
当我下楼，还会提醒自己要格外小心
只有已故的人，会让我崇敬
看来，我比较适合老
有时，突然出土的文物也让我惊心
是什么逼迫我掩埋了青春——
就像今天，它会突然选择某个时刻
向我出土它的锋利……
青年肖像
那年，我顺流向东，并不知道南京的好处
以为功名不能空着，以为市区的喧闹是绝妙的
谈话
混进闹市的人流，看不出城市干瘪在哪里
人啊，从未让一条内城河，把它的日子过好
那时我不懂，让一座城市老去，是需要雄心的
明城墙的每块残砖，其实都是新鲜的
我找来找去，发现钟山、玄武湖、新街口都是我
的爱
连树林里的虫子，也在对我耐心等待
书代替不了起风的玄武湖，教育不了在早春凋
谢的梅树
我用来读书的眼睛，还需领会山河的暗示
某个表情平静的瞬间，内心正经历第一朵乌云
我跑到江边，指望长江能把交加的爱恨分开
同样的心境，又逼迫我和同学上山
望不尽的山色苍茫，要把我们年轻的痛变老
这座山使我们的一天，长得不近人情
落日像老人阅尽人世的脸，已看清我们犯的每
个错
有些爱，我们还是禁不住采一采，我们都在爱
中露出过蠢相
像脚印一样爱着小路，连寒风和土拨鼠也是知音
更多分手的话，也没有这座山的含义多
垂柳就像她的马尾辫，仿佛后悔地朝湖里越垂
越低
一个人离你远去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你说的话再绚丽，也不过是绚丽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