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奇迹之诗
对情感经验的处理多少代表了一个诗人的写作倾向,或者说诗歌写作的基础,对生活的空虚、无聊的本质,对市场经济、权力政治,对命运的不可知,对写作本身的过程与感受,这些都可能构成一次诗歌写作的源起,但是在这之中更为重要的,是诗人在面对生活时所做出的反应。一种简单的处理方式就是从这些事件中汲取“痛感”,不论是在生理学还是心理学的层面上,疼痛与伤害都是最容易让人深切感受,并且印象长远的。作用在诗歌上,诗人能很迅速并方便地从中提取出抒情成分,并混入一些简单的诗歌处理技巧,从而轻松地打动一片读者与诗人自己,就像蹩脚的厨师洒下大把的味精。但事实上,痛感更像一种想象体验(这里说的并非是肉体上的疼痛,并非神经向大脑传递的警报讯号,而是对内心的情感经验进行加工而成的一种感受描述)。
这样的针扎对生活本身、对诗歌本身却是不痛不痒的,而对诗人和读者,针扎般的快速疼痛,既能让他们一时间感受,也能一时间愈合,而且不会留下一点点的伤疤。在一个本身代表着速度的一次性时代,这样的一次性作品无疑会受到不少青睐。
但若是不能如庖丁解牛般切开生活与诗歌的纹理,进入其内部,那诗歌写作还有什么充分与必要的理由?既无必要的理由,便是可有可无之物,那还何必继续写作。我们可以以大刀剖向自己的日常,面露狰狞,颇有不死不休的架势,誓要好好看看内里到底是个什么“狐仙”;也可以不苟言笑,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带着清醒理智的大脑对生活细细揣摩,依旧让他无所遁形。在新诗才满百年的光景里,我想,但凡对自己的经验抱以某种诚挚的态度与细致的思考,在这个前提下,其面目应该都是在可允许范围内的。
不同于那种嘻嘻哈哈、无心无脑地挥舞着一根细针,以一次性为前提,以瞬间疼痛的还原为目的取巧的写作,也不同于刚刚说到的两种不同的真实的诗歌写作架势,李海鹏的诗歌展露着他自己独特的面目。他理智地对生活细细揣摩,却不是一脸生冷;带着笑,却不是嬉笑,而是发自内心,即便面对困境或感受到刀斧加身,也在试图为自己脱困,极力做出温柔的缓冲,正像他在《雪夜归人记》里写道:
横穿过三环桥上壅塞的众星座,你的
新学校终如天狼星般射来(公交车
缓缓转过雪白的路口)。距离并不遥远
但灵魂的位移究竟为何如此艰难!
这样的反应对于一个诗歌学徒而言可以说是宝贵的,尤其是作为一个还很年轻的诗歌写作者而言。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言语,处在不同时代的话语环境之下必然受其影响,一如“文革”里成长起来的那批写作者,在诗歌中表现出的“在党旗下宣誓”(敬文东语)式的语言,而在市场经济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写作者,也不免带上以最小的力气获得最大利益的经济型头脑来写作。在这个前提下,矫情地叙述悲苦,对有经验的作者而言无疑十分轻松,而对才开始诗歌写作没多久,或者在诗歌写作中一直止步不前的“文艺青年”而言,这样的写作上手方便,而且极易打动他们自己。避免矫情,避免将简单的情绪放大,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诗歌学徒所需要的不断修行与警惕。
李海鹏的诗歌之所以表现出如此独特的面目,一方面得益于他收获自中国传统文化里对“传奇性”的热情与喜爱,另一方面得益于他从传奇中生发出来的对“健康的浪漫主义”的追求。T. 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这篇文章已然是老生常談了,但是在今天依然不断被人提及,也不断被一些诗歌写作者奉作瑰宝或诗歌写作的重要资源而不断用以加入到自己的写作实践当中,李海鹏在“90后”诗歌研讨会的发言里,也曾说道“我自己的诗学理念具有某种保守性的底色,因为我深深认同T. S.艾略特在其著名文章《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说的,任何写作者都不可能自外于他的传统。”
而李海鹏的传统,或者说他对生活的传奇关注,除了他自然生长的诗歌理念,还有“对唐传奇、明清话本小说如‘三言二拍’等的喜爱和所受的启发”。李海鹏的诗不经意间勾连了古典与现代,这得益于他对自身内里传统的发现,和对生活经验的敏锐感知,这对于我们如今的写作者已经不算太过困难,却也并不多见,依然有诗歌写作者在做着这方面的尝试而未果,或许要问李海鹏他是如何在自己的写作中做到的,他也无法具体地叙述清楚——这是无法通过尝试实现的。在有意识地去面对或者说去发现自己血脉里、口音里、措辞里的传统底色时,它便自然而然地到来了:
稀世珍宝早存在了,它随你漂洋过海:
鸟群低飞,低声赞美灌满海风的甲板,
浪花细小,应和着谜样的低语。可叹
肉眼凡胎,如何看得到它绝妙的光彩?
(《转运汉传奇》)
这种有意识的发现也是一种艰辛的努力,而不是闲庭信步地拾捡,因为你必须先克服传统本身施加于你的迷雾,这些迷雾中有诱惑,即放下对现实生活的关注,转而迷上通过早已固化的古典意象来简单宣泄自己的情绪,这对稍有一些写作和阅读基础的人或许已经信手拈来了,但却难有多少意义,至多只是打动自己的一种方式。但传统在魅惑的外表之下,同样能为它真正的倾心者展露本质的美丽,就像李海鹏在这种不断的克服又小心翼翼的接触中,收获了他诗歌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特质,那就是对传奇的发现。“我致力于在诗歌中创造一种‘传奇性’的抒情品质,它首先来自于我自己对唐传奇、明清话本小说如‘三言二拍’等的喜爱和所受的启发,我觉得我从这些传奇小说的叙事中能够感受到某种让人惊讶甚至狂喜的抒情意味,在最低限度上,它来自于常言所说的‘无巧不成书’……总而言之,我觉得‘传奇性’勾连着一种健康的浪漫主义,即诗的深刻未必来源于痛苦和绝望,也可能来自惊讶和狂喜。”
诗歌的写作是与现实角力的一种方式,而日常生活无疑是对人慢慢消磨与损毁之一种,在这场艰难又看不到尽头的角力中,李海鹏选择了传奇作为他刺向生活的匕首。传奇,既是李海鹏诗歌中吸引着他的阅读者的一面,也是抚慰作者,使之保持对生活的敏锐与喜悦的资源。
所谓传奇不同于神话或者传说,最为显著的一个区别,传奇故事是属于凡人的奇迹,而前者属于神或者英雄——超凡者的故事,神话里的人不用吃喝拉撒,脚不沾地,也不会喝到烂醉,或者为情所困,他们远离生活也远离诗歌。
但是传奇却能让你感到亲切,皆因所谓奇迹也没那么遥远,奇迹不是不可攀的想象,而是不可知的事件,不可知为日常的生活带来奇迹感,而不是伟大或宏大的事物。生活的本质就是日常,带着周而复始的无趣与恐慌,而这种奇迹感正是从中脱身的妙药,从一开始便对日常生活保持陌生、保持距离。
而在这种看似保持距离、敬而远之的态度里,作者却建立起了相较于依偎、拥抱、与现实生活你侬我侬而更为密切的关系。这亦是李海鹏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内容,出于对生活的陌生,所有事物都能给他带来惊诧与仔细观察的欲望,在观察的过程中总伴随着发现之喜悦,就像探究陌生世界的幼儿。作为一个幼儿来说,探究世界的能力无疑是十分有限却也十分亲密的,想想刚出生的小猫小狗,或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吧,他们触碰、感知事物的方式都是舔一舔,或者放在嘴里咬一下,这是多么柔软又美丽的方式,这么轻易地与世界建立了如此亲密的关系,李海鹏的诗中出现的每个现实生活的剪影,都包含着他如初见般好奇的探视与遐想:
就这样,天气渐渐炎热,你每天
清晨起床,出门读书,午餐
吃带辣味的鱼。图书馆与食堂之间
竹影浮动,虚实中往还的风
不停交汇在身体里。而你感到
自己不断变得透明,像水母;小园的初夏
生活,就是优雅的溺水。
(《品园初夏》)
对诗歌写作者来说,与世界的亲密关系势必会为他带来许多新奇的体验;同样,诗歌表现出来的视角、内容,也必然会从另外的方面打动我们,而且这样的动人并非如本雅明所说的是含有“震惊”般的震动,也不是针扎般的刺入,而是以温柔的包裹,努力达到共振,以此带来深层的抵达,就像水母在一片水域中“优雅的溺水”,他们正像怀着赤子之心一样吸引人。但这或许不是可以学习的,对待生活的态度与感知世界的方式在生活中早已被慢慢定型了,所以李海鹏的诗才显得如此特别。
在李海鹏于他的诗中构筑那些日常的传奇性时,他漫散的想象力早已被有心的阅读者发现了,耿占春老师曾评价李海鹏的诗:“阅读李海鹏的诗歌,往往能给人带来一种小小的喜悦感,一种小小的惊异感,而且总是伴随着一点点疑惑,如同一种馈赠,这是他希望留给我们的一点密布语义或密布歧义的疑惑,似乎他希望让生活世界变成一个有待觉知的谜面,他希望让我们对事物和环境的整个感知过程成为一个充满疑惑的呈现,就是这种感知方式让我们从他所描述的日常经验里获得一种惊喜感,它由诗中给出的日常经验而来,但具有其超越性。”这些在诗歌中布置下来的小疑惑和小惊异,慢慢带着他的读者重新打量这个世界,用一种全然新奇的目光,好像许多熟稔的事物忽然间变得有一些陌生了,而惊喜正在这打量中悄然降临。
同样为李海鹏的传奇性建筑起他的传奇性,建筑他“健康的浪漫主义”的,还有他对自己诗人身份的发现。不同于现在有的诗歌写作者为这个身份感到自傲或者自卑,四处招摇或者羞于见人,李海鹏对自己的诗人身份更多的是惊喜与自觉的努力,正像他在《转运汉传奇》里将诗人的身份与“转运汉”这个形象联系起来一样。对这首诗,冷霜老师也有评价:“作者借助这首组诗想要表达的却是,当他逐渐地发现自己拥有诗歌的才能,当他确认了与诗歌之间的‘一纸契约’,他先是羞怯、迷惑,继而感到惊讶和喜悦,就像发现自己拥有巨大的财富。把作为诗人的命运和这个‘转运汉’的传奇故事联系起来,这一认知方式里有种健康的浪漫主义意味,它通向了生命根源处的秘密,因为每一个诗人成为诗人的历程本质上都是生命的奇迹。”这样的“健康”的发现,及时制止了李海鹏将他那满是好奇的审视与漫散的想象发散到一个不可控的状态,发散得太远太虚无,而不至于真正成为一个“幼儿”,他一直明确着这样的奇迹与自己作为诗人身份之间紧密的联系与背驰——区别于早先对诗人疯癫和迷狂的要求,现代的诗歌显然更青睐理智与冷静,但诗歌的本质却终究是抒情的,如何把握这二者间的平衡,或许是对今天诗歌写作者的基本要求。
如果说李海鹏之前的诗写得有些逼仄,或者说有些紧张,技巧的纯熟让诗太过圆润,一不小心就让阅读者从其上滑过。那么在《传奇诗2016》与《祝酒辞1990》里则出现了让人欣喜的变化,好像内功得以突破,打通了经脉,渐渐习得一手“无招胜有招”的功夫。比如《传奇诗2016》里,他好像真的在与好友亲切交谈着:
这一年,想必你学业猛进,如坂上之云;
留在魏公村的兄弟们倒也还常喝酒:
深夜喝酒,你懂的,白日里的餐馆
盛不了多少世情,月光下雾霾中的豪饮
更见羁绊,正应了日剧中的“深夜食堂”。
同学少年还依旧,划拳,赌牌,摇骰子:
有时候,把命运交给颠簸反倒更稳妥;
(《传奇诗2016,或北京魏公村送别博士孙文》)
技巧在詩歌中自然重要无比,会为诗歌带来更加强劲的触及现实本质的力量,但同时,也容易让诗歌变得滞涩,或者显得喋喋不休,或者不明就里,像冷霜老师在《人民日报》(2015年10月23日24版)上所发表的文章《校园诗歌应更有生气与锐气》一文里说道:“另一方面,在不少校园诗人的创作中,我们也会发现对技艺的理解存在着某些误区。比如,似乎只有繁复、绵密的修辞才体现出诗艺,只有通过层叠缠绕、环环相扣的隐喻才能达成作品意义的复杂性以及审美接受的快感。相对而言,那种质朴、新鲜、生动的表达却较少被看重。”
之前李海鹏的诗或许仍不免有一些对隐喻和意象的依赖,但是在李海鹏新近写的两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依赖在渐渐减少,转而在诗中有更多所谓“质朴”与“生动”的部分。在技巧与意象上依然保持着他一贯的纯熟,却也更加集中,但是越发少了一种紧张感,诗歌的节奏更为通畅与明快。
这样的写作无疑更贴近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它既能让我们更好地代入也能更好地脱身,我无法说明在这样的时间出现的极新鲜的两首诗是否就代表了李海鹏之后可能的诗歌面貌,也更难说清这样的方式是否就是一种行之有效甚至行之无碍的“技法”,但正像我一开始所说的,在才满百年的新诗里,在真挚与细致地面对生活景象的前提下,或许种种面目的诗歌,都应当是允许其出现,并抱以期待的。
我对日常这个问题着迷已久了,或者说每一个对生活保持敏锐的人都可以感觉到,“日常”对人的消磨与损毁。它所代表的相似、漫长,以及其中潜藏的、无法逃脱的末路感,或许我们也可以说,在应对日常生活时,也是在试着为生活找寻意义,但也正因它隐隐昭示着,我们必然朝向的结局和过程中所有努力的无用,找寻最终也总是容易将人引入失败和虚无,尤其是在我们越来越少有耐心,越来越容易陷入挫败感的当下,但所幸,驯顺的人也可以温柔地递出匕首。李海鹏在他的诗歌里,也越来越明确地宣告:
唉,想来也没关系:消失就消失吧
消失,难道不正是无数年后,魂魄重游故地
偶遇那个为往圣继绝学者口中的巧合吗?
——别怕,世代皆有其神话,我辈是传奇中人。
(《传奇诗2016,或北京魏公村送别博士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