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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地的褶皱间转还

作者:王 芸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王芸,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签约作家。近百万字散文、小说见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中华散文》、《天涯》等,及被收入《二○○三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散文年选·二○○一散文》等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二届全国冰心散文奖优秀奖等。出版有散文集《经历着异常美丽》、《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等。
  
  历史如山,巍峨高耸,浩瀚连绵。
  一介生命相对于历史,只是微小的一粒沙尘。可这沙尘,在行走,在呼吸,在触摸,在碰撞,在感知,在思想,在风化,在坚硬。时间的长风持续吹拂,她进入历史深邃连绵的皱褶间,从容转还,倾听,并诉说……
  
  公元一五八二年,夏天像一卷被烤焦的菜叶,蔫蔫巴巴地覆盖着一个名明的王朝。空气中弥漫着深腐的气息,生灵窒息。
  那是一个陷入高烧的王朝,体内的火苗与体外的光焰,隔着薄薄的皮肤、骨骼,热切地呼应。如果闭上眼睛,凝神去听,听得清他急促的呼吸吐纳声,间杂喘啸之音。恍如微小的箭矢,一支一支,疾速擦过滚烫的空气。
  此时,一团冰冷,正在明的体内缓慢位移。那不合时宜的冰冷,携带舒畅,也携带刺痛,一寸一寸碾过明的腹心。那是一支绵延十余里的队伍,由七百余首尾相接的车马、三千多军卒役夫,以及一尊巨大敦实的棺椁组成。它从明王朝古旧版图的红心处出发,一路向南,向南,朝着一个名叫江陵的地方挺进。所过之处,沸尘蔽日。棺中躺着一个名居正的男子。
  京城、江陵,一庞大一瘦小,一繁华一荒僻,一荣尊一寂寞。之间的距离,用车马的轮辙来丈量,约等于二十个日日夜夜。
  公元一五七八年,沿着同样的路线,上演过相似的一幕。空间的迁移,远比时间和生命来得缓慢。路边的风景来不及改变,奢华起伏的大轿已换作了端肃平坦的棺椁。轿里端坐的人,从此躺倒下来,笔直地,冰冷地,与道路平行向前。
  从公元二○○七年春天的深处望去,那团冰冷,最初在离紫禁城不远的一处馆舍生成。那一方位,与五百多年后的湖广会馆,大致重合。公元一五八二年的春天,在馆舍深处的一张床榻上,卧着一个形销骨立、白须皓首的老人,疼痛正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的手,握住一管饱含墨汁的笔,颤颤巍巍落在奏折上。奏折从紫禁城一路奔跑而来,墨迹未及干透,又匆匆奔跑回御案前。在一沓沓奏折中间,夹杂着老人的奏折。不同的文字,表达着同一心愿——乞归生地。
  从生地到葬地,在这个平朴简洁的短语里,涵盖了每个生命或短或长的一生。老人希望两者,在他的意愿中、他的呼吸间重合。
  哪怕生前领受过无上的荣宠,却注定无法如愿圆满自己的一生。那是一个匍匐在地的臣子的命运,老人的命运。臣子是另一意义上的奴仆,另一意义上的祭品,哪怕清高自负,傲慢骄奢,雷厉风行,刚愎自用,手中握有的权力可以修改法度,掌判生死,宣讲道德,纵横疆场,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在生前,在死后。
  最终,棺椁一路南行,栽入大地。过程隆重、鲜灿。拂去百年尘埃,在沿途匍匐垂泪的人群中,会否有一个人,预见到两年后华丽的棺椁骨架散落、碎砾铺地的一刻。命运那雍容华美的包装,将假借一个人,一双手,一种意志,还原它残酷的面貌与本质。
  冰冷与炙热的对抗,继续在明的体内进行。直至公元一六二八年,努尔哈赤的铁骑碾碎明早已羸弱不堪的躯体,挣扎结束。
  高热之后的大地,冰寒一片。
  [ 史载:明万历十年(公元一五八二年),内阁首辅张居正殁于京师。神宗赐搭建丧棚的孝布五百疋,大米二百担,与母弟、宗室璐王合赠银二千三百两、香油一千斤、香烛一千对、薪柴一万斤……朝廷特许京城设祭坛九座,因赴吊者太多,后加设七座;追封张居正为上柱国、谥文忠;派四品堂官与锦衣卫护送其灵柩返回故乡江陵,送葬队伍绵延十余里。]
  那一命定的时刻,他早已预见。
  预见,却无力阻挡。
  那个躺进棺椁的人,再没有早朝、经筵、奏折和繁缛仪式来干扰他的宁静,也再没有明枪暗箭可以洞穿他归于透明的心魂。但绵延的生命链,不会随着一个生命的谢世,戛然断绝。他的子、他的孙,他的亲、他的爱,他的仇、他的恨,还在时光中接续。如同命运,不只在脆弱的肉体上寄生。
  集权时代,生命如一芥蓬草,来自御座的一声叹息,便足以将之连根摧折。
  那叹息出自一个人的胸腔。除了身上的服饰有着特定的象征意蕴,他和普通人一样,有着五官四肢和嘭嘭跳动的心脏。起卧之间,飘忽无定的思维在他的大脑里奔窜,郁闷喜悦苦恼忧伤愤怒无助怨怼失意恐惧纠缠着人生的日日夜夜。可再微弱的叹息,一旦出自他的胸臆,便像紫禁城屋宇檐角盘踞的兽、大殿天宇正中回旋的花,从具体的形上升为抽象的意。这叹息,携带着自历史深处积聚的万钧之力,披盖四野,可以在瞬间将一切倾坼。
  公元一五八四年,叹息从一个名号万历的年轻皇帝口中吁出。一团带着火焰的力,疾速穿过明王朝腐滞的空气,似一只暴虐的铁拳砸在一个名江陵的地方。
  一个名字戴上了诅咒。无形的锁链,赠予死去的魂灵。有形的锁链,环套在他的子他的孙的脖颈上。他的亲他的爱,碎作齑粉。黑色的血在汩汩的地层间奔淌,猩红的泪在娇嫩老朽的面颊上奔窜。
  锋利,无可抵挡。乖谬,无可抵挡。暴戾,无可抵挡。毁灭,无可抵挡。
  无常的命运,无人可以阻挡。
  从此,墓园荒芜。
  [史载:明万历十二年(公元一五八四年)四月,神宗下诏查抄荆州张府。司礼太监张诚和刑部右侍郎丘 急赴江陵。途中即传令地方官登录张府人口,封闭房门。后老弱妇孺饿死十余人。张居正之子懋修不堪忍受折磨,自杀未遂;敬修羞愤难当,自尽身亡,临终写下一纸绝命书。张家阖府男丁“俱令烟瘴之地充军”。]
  一个动作重复千万次就成为仪式。一种程序绵延数千年就成为习俗。一句话被不同的嘴陈述上百次,就可能成为他人耳朵里的真实。尽管,这真实万分可疑。
  耳朵,是骨质绵软的器官。稍稍比心坚强。
  公元一五八四年,二十一岁的万历坐在紫禁城的深处,沉思。无数臣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聒噪。那些话语指向一个人,一个曾在御案前匍匐、并辅弼他十年的人。心目中原本清廉刚正、事事正确的形象,正在无数的声音中变形,滑坠,荒芜,破碎。无数的往事,匆匆复活,哪些茂生,哪些凋敝,哪些指向相互背离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
  最终,年轻的皇帝将用一个无情的手势,掀开远方的一尊棺椁,褫夺他曾嘉覆在一个臣子身上的所有荣耀。那些荣耀以名衔、金银、坐蟒、墨宝、恩赐的祖先诰命、缓解腹痛的一碗椒汤面的形态,在十年的时光中陆续颁发。而褫夺,只需要一个瞬间、一道圣旨、一个简单的手势,只需要将心变得比耳朵坚强,比石头坚硬,比时光更无情。
  年轻皇帝在假想的果决动作中,注入了什么样的期待,已经不再重要。他的命运已定,明的命运已定。五百多年的历史,早已尘埃落定。
  罪,是行动的借口,是可以放在台面上的武器,是暗含复仇的旨意可以毁灭活人、也可以戳戮死尸的堂皇工具,是互为阵营的文官集团为欲望、利益而战的道德铠甲,是一人独享的御座前、争先恐后的匍匐者为历史化妆的油彩。
  
  公元一五八四年,它瞄准了一个名叫张居正的人。如网,笼罩。
  经过时间耐心的洗刷,每一段历史,都不复有本真的气味。他是永远的婴儿,意义不明地哭泣、发笑、咿咿呀呀,惹得后世者心疼又发愁,需要用想象不停地去喂哺。
  偶尔,他抛出一些线头。诸如十二岁的秀才、十五岁的举人、二十二岁的进士,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裕王府讲官、礼部尚书、内阁首辅,这些线头掩埋在灰尘呛鼻的故纸堆里,从《明神宗实录》、《明史》、《明史纪事本末》、《万历野获编》,和一本本敦厚的地方史志的字里行间飘浮而起,构成一级级悬置阶梯,漫至一幅泛黄的画像前。那是后人,如我可以梳理、组合、回归、延伸的路径——文字的路径——通向的,是否我所寻找的那个人,历史不会作答。
  不同笔下斟酌的文字,勾勒出不同版本的同一个人。只有那些不会狡辩的年份,让时间成为一枚枚钉针,钉住一个人基本的命运轮廓。还有一个年轻皇帝用朱笔御批的——罪,刺目地悬挂在历史册页上。那是用文字打造的中式十字架,也称耻辱柱。
  [ 史载:明万历十年(公元一五八二年),张居正去世仅半年,一应封号被褫夺。万历十二年,其罪状被定为“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张居正死后三十年,万历依然在位、朝廷未予平反之时,江陵县令石应嵩募资重修张之墓地,并在《张文忠公改葬碑文》中写到:“功既震而身危,狡兔良弓已矣;事盖久而论定,云台麟阁依然。” ]
  世间的恨,总可以找到理由。不管这理由,隐藏得有多深,延伸得有多远,曲折得有多荒谬。
  公元一五八四年,端坐在御座上的万历,从胸腔吁出那口压抑多年的叹息时,内心怀有的复杂情愫已混沌在时光深处。倘若那是虬结一团的线,也许有一根是快意,有一根是豪气,有一根是舒畅,有一根是胆怯,有一根是愤怒,有一根是懊恼……拂开这一切,必有一根线头,清晰可辨,不可缺少——那就是仇恨。
  心中无恨,不会向一个多年爱惜如父的人,掷出致命的一笔朱批。心中无恨,不会忍心将一个忠顺臣子毕生的光荣,尽数删除。心中无恨,不会让一位师尊的十年心血泼洒在烈日之下、冰寒之上,曝晒既而冷冻。心中无恨,不会将自己过往的种种感恩之举、信赖之心视作愚蠢,一概抹杀。心中无恨,不会忍心将一个无辜家族的命脉乱刀砍剁。
  对于一个曾尊为师视作父、倚重过依靠过的臣子,他恨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看得见,一个年轻皇帝内心的坍塌。他的坍塌,发生在层层宫墙、重重帷幕的背后,发生在无数次不曾出口的无声呐喊中,发生在九岁登基端坐于御座之上的阵阵战栗中,发生在严厉的母训和群臣乐此不疲的劝谏声中,发生在不断堆积膨胀的集权制度那庞大无比的阴影深处……
  他,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站在最远的臣子,也许连他的眉眼都看不真切。
  没有人看得见他心脏骤停的瞬间,没有人感受到他呼吸不畅的痛苦,没有人允许他像风一样自由地奔跑。他,可以嫔妃如云,可以傲视天下,可以号令四方,可以尽享珍奇珠宝、美味珍馐,却没有恣性的权力,成为他自己的权力。
  从登上御阶、穿上龙袍那天起,他便成为一种象征,一个绵延数千年体制上的一个链环。如同冠服上隆重、华美的纹饰,不可随意更改。哪怕冕上的珠坠,不断地阻断视线,却无法伸手拂开。哪怕累赘的装束,不断牵绊他的脚步,也不能断然删减。一种命运选择了他,而他无法选择命运。
  也许,他仇恨的,仅仅是一种命运。这命运在公元一五七二年猝然降临时,九岁的他还在懵懂之中,他的手被送到一双陌生的大手中。那手,清瘦刚硬,但温暖。让他在瞬间惊醒。惊醒,继而惊慌。
  那双手,牵着他走过了十年。慢慢地,那双手成为他意志的一部分,长进了他的掌纹、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无论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他都无法轻易离开那双手。他被引领着,无权选择自己甘愿的方向,趔趄向前,向前,直到公元一五八二年,那双手断然松开。
  片刻的怔忡之后,是怀疑;片刻的怀疑之后,是惊喜;片刻的惊喜之后,是狂放。
  也许,这位年轻的皇帝,将一双手的断开,错觉为一种命运的撤离。为了让它消失得更彻底,他要让与那双手有关的记忆,摆脱十年时光积淀的尊崇定式,他要将那双手的主人,曾与他发生过的所有关联、所有因果、所有爱恨,一刀斩断。
  无情,残忍,决绝。
  二○○六年春天,一个并不聪慧的女子望向历史深处,如此猜想。
  [ 史载:明隆庆六年,张居正以顾命大臣之隆望辅弼幼主。时,万历帝刚满九岁。主政十年间,张居正以清峻谨严的风格,推行其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的政治主张。明万历元年,国家粮仓不足一年之储,府库空虚,入不敷出,财政赤字超出三分之一;至万历十年,“岁入白银达四百万两,太仓积粟可支数年”,“北京粮仓有足够的存粮满足此后九年的需要”。]
  事事皆因,循环为果。当乖谬的命运朝向一个人,死后的悲惨与生前的荣耀,构成一对因果,与巨大的反讽。
  服侍明王朝三十五载,意味着匍匐在地三十五个春秋、上万个晨昏。之间,每一个年份的历史都不寂寞。公元一五八二年向后,五百年间,每一年份的历史同样不曾寂寞。寂寞的,是一个被深埋地下的臣子。
  他,属于明。明的历史已告终结,他的命运还在跌宕绵延。五百年间,围绕他的历史功过、谋事做人,贬损者众,赞誉者众。
  历史从来像一个布满镜子的迷宫,真实的、虚假的在此之中交相辉映,互为迷惑。走进去,歧路丛生,没有一条路可以抵达最终、也是最初的真实。
  辅弼年轻皇帝的十年,一个臣子阅过的奏折、写下的信牍、做过的决断、表达的忠诚、投入的心血、说过的谎言、违背的意愿,已成为历史无法看清辨真的部分。稍稍可以辨识的,是由瘪而盈的国库,是四野边地的安定,是政令在驿道上飞速奔驰的叠影。一个人的功与过,从来难以分明边界,何况五百年时光的涂抹和历史刻意的暧昧。
  他,成为史册上一个多义的词组。
  从有限的史册中跋涉出来,掸掉身上的灰尘,在每一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明、一个万历帝、一个居正公。
  公元一九六六年,两个同样来自明王朝的君与臣,命运再次悲剧性地重合。一个在北京,被掘墓毁尸。一个在荆州,被开棺散骨。执拗的命运,不可阻挡。
  尽管世间的任何评定,再无法抵达一个死者的耳边,但可以让活着的子孙,在拜谒的时刻,或歌或泣,或悲或欣。
  公元二○○五年春,一座崭新的墓园出现在一座名为荆州的古城。那一方位,与五百年前的江陵大致重合。
  墓园离我工作的地方不到五百米,步行大约五分钟。常常,在夜半回家的路上,乘车经过墓园。墓园前的街道空无一人,一盏路灯静静标示着墓园的方位。我侧过头去,看墓园在窗外无声滑过,红墙乌瓦、门前的一对石狮,依稀可辨。
  那里,曾是荒凉数百年的一带乡野。遇雨天,泥泞不堪。翻修前,豪华的棺椁,经过几毁几誉,已削减为一个狭小的青花坛和一方朴素的石碑。生前硬朗清刚的骨骼,只剩几根残骨,历历可数。数不真的,是一个注定多义者的命运之果。
  那果,还没有瓜熟蒂落,还在继续生长。在数不清的生命早已被历史彻底掩埋之后。如同墓园,会苍老,会焕然一新,还会再度苍老……
  
  那个注定多义的人,他的子他的孙,一代一代朴素地生活。他们从烟瘴之地陆续返回故乡,散居在墓园的周围,五百年间,他们仿佛一个忠诚的怀抱,将这位让他们荣耀也哭泣过的先祖,紧紧地团在怀中。也有的,散居海外。每年,总有一些时刻,他们会向着地球上的这个方位,遥遥祭拜。
  关于这位先祖,何为因、何为果,何为荣、何为辱,何为爱、何为恨,对于默默生息的他们,已经不再重要。
  属于历史的荣辱,还给历史;属于生活的,归于朴素的生活。
  [史载:明天启二年,朝廷追思张居正的大功,复原官,予祭葬,张家房产没有变卖的一并发还。崇祯三年,礼部侍郎罗喻义等为居正讼冤,交给部议后,给还张居正后人官荫和诰命。张家子孙陆续返回江陵(现属湖北省荆州市)。公元二○○五年初,修葺一新的张居正墓园,在荆州正式竣工。那里曾是年近三十岁的张居正返乡闲居六年,所筑“乐志园”之遗址。]
  
  公元二一九年,一封书即将改写一座城的命运。它是用绢包裹的箭,从名逊的男子飞向羽。书上谦卑的言辞是慢性的毒,在羽赤红的骄傲里浸淫,弥散,消解不可一世的勇,融化无与伦比的心。
  这封书,表意安稳,实为夺取。逊提笔疾走时,可曾预见,它改写的不止一座城的归属,还将终结义人羽高迈的一生,逼他向樊城——生命的终点。
  城名荆州,地辖要冲,如珠,引得群狮垂涎争夺。公元二○○七年,他是珠里一星微小的粉尘,坐在暴雨初晴的天色中,浮想当年。
  公元二一九年。这封书,饱含逊的智,负载逊的忠,暗暗铺成畅达的路——直抵荆州。月光无声,吴的兵白衣覆身,轻舟疾进,羽沿江设置的烽火,一一被摁灭。转眼,吴的旗如夜色,插遍荆州城头。
  三国战场,不只战马交错,戈矛对峙,厮杀声此起彼落。无形的智,在广袤的疆场一次次交锋,火花飞溅处,人的命运、军的命运、国的命运瞬息变幻。
  智,最强大的兵器,比箭疾,比戈硬,比刀利,比甲坚,比百万之军庞大。诸葛空城退敌,庞统连环计破敌,逊火烧蜀军七百里连营……一介书生,手无寸铁,唯智在胸,可抵千军万马。
  从容如备,征战东西数十载,一朝败于逊。七百里连营,尽作火资。名为白帝的城,永留备不甘的仰天长叹:为逊所辱,难道天意?
  逊笑,天不答
  [《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公元二一九年)羽览逊书,有谦下自讬之意,意大安,无复所嫌。逊具启形状,陈其可禽之要。权乃潜军而上,使逊与吕蒙为前部,至即克公安(现属湖北荆州)、南郡。逊径进,领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
  公元二二三年,一枚印被送至逊的案头。印凸凹的笔触间,嵌有吴王权的无言信托。
  放在匣中,卧于手边。对于逊,小小的印,是另一种来自王的安抚。
  印,方寸之大,或玉或石,手感沉甸甸。它微小的形与负荷的意,构成巨大的反差。它,代言着一个人的权力和信誉,肯定着一个人的承诺与决断。印落绢上,猩红如血,那是一个人意志与威望的延伸。
  王的印,名玺,掌国权柄的象征。玉身的玺,负有一国之重。两千多年历史,多少王屈辱地交出玺,或为全身,或为全国,无不目含悲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土沦为他人领地,自己的臣民匍匐于他人脚下为奴,对于王,悲莫大于此,痛莫大于此,耻莫大于此。
  沦亡的玺,在每一次落下的瞬间,也将属于前王的屈辱印盖在历史册页上。
  备的玺,安妥交于子禅。幼主持印的蜀,伸出言和的手,吴慨然握住,北方的魏转眼成为两国共同的敌。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群雄争霸的乱世流行这一定律。言和,只是前一场战争后的暂时休眠,后一场战争前的舒缓前奏。没有谁,可以预知两者间的时空距离。
  吴和蜀无法谋面的言和,依赖书。东的吴,西的蜀,隔着长水,隔着重山,隔着比水长、比山厚的猜疑的沟壑,需要一幅又一幅的书来填平。
  将誓言信语化作文字的书,从吴王的案头飞马递至逊的案头。逊,斟词酌句,以印加封。猩红落定的印,让书上的文字再无法游移。书就此上路,入蜀。
  吴王权寄放的,何止一枚小小的印。聪慧如逊,岂能不知。每一次印落,猩红的不只是绢质的书,一定还有逊怦怦跳动的心。
  [《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公元二二三年)备寻病亡,子禅袭位,诸葛亮秉政,与权连和。时事所宜,权辄令逊语亮,并刻权印,以置逊所。权每与禅、亮书,常过示逊,轻重可否,有所不安,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
  生命如跌宕的曲线,每个人都拥有一生的巅峰。那是人生至高处,前段是费力的攀爬,后段是无奈的降落。没有永恒的极致,如同没有永远的巅峰。巅峰,需要低谷的映衬,才显出高拔。
  年轻的逊,一路向上,如同他不断攀升的年龄。行进中的人,无法预见前路,何为峰何为峦,混沌一片。历史的美妙在于,无论生命如何绵长,终被包孕其中,生命的峰峦毕现无遗。公元二○○七年,我举目远望,轻易辨出逊一生的标高。
  一身铠甲的逊,率军过武昌。御盖的流苏,在逊的眼前徐徐摇荡,如同吴王权欣慰的目光,如同公元二二八年秋温煦的阳光。带上王赏赐的珍物珠宝,逊即将西还。
  属于凯旋者的荣耀,逊已尝遍。荆州之战,夷陵之战,石亭之战……逊一次次以智取胜,一次次被王擢升。旧王的女嫁于他,新王的印伴于他。如同铠甲成全也磨砺着逊的智,恩宠滋养也考验着逊的忠。
  王的恩宠是臣子争夺的焦点。恩宠加身、忠诚耿直的逊,成为臣子注目的焦点。那目光有善有恶,汇聚一处,足以将书烧穿,将印烤化,将御盖吹翻。
  巅峰过后,注定,降落到来。
  [《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公元二二八年)权使鄱阳太守周鲂谲魏大司马曹休,休果举众入皖,(权)乃召逊假黄钺,为大都督,逆休……休还,疽发背死。诸军振旅过武昌,权令左右以御盖覆逊,入出殿门,凡所赐逊,皆御物上珍,于时莫与为比。遣还西陵。]
  疏,《辞海》一解奏章,一解疏远。
  奏章,臣子言事议政的书,双手捧呈,表意表忠。晋升丞相的逊,年已六十有二,即将来到生命的终点。他一再地上疏,为求心安,为求尽忠。换来的,却是吴王权的疏远。
  忠言从来逆耳。陈说忠言,是臣子的本分。王听与不听,纳与不纳,逊都要说,不能不说。太子争位,宫闱并不鲜见的剧目。小人作怪,朝廷并不鲜见的剧情。逊看在眼里,惊在心里,最终都化为了一本本疏。
  王只有一个,觊觎者远非一个。他们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亲,或友,相互掷送明枪暗箭,只为高处那唯一的王座。
  歧路在前,忠成为悬疑。哪条路通向忠,哪条路通向不忠?翻遍历史,无有正解,不过成王败寇。当尘烟落定,哪条路通向王的御座,哪条路便成正史认定的忠。
  公元二四四年,初拜相位的逊站在歧路口,为忠煎熬。他,只能选择自己认定的忠。
  这份忠,却成为吴王权眼中的不忠。来使屡至堂前,代王责逊。一句句问,来自王的意志、王的猜疑,逊忠诚的回答不能化解。
  六十三岁的逊悲愤而去,留下空空家底。那是一个忠臣最坦荡的回答。
  王的追问不肯停。公元二四五年,冬寒未去,逊子延站在王座前,连答二十问。那是延代父作的最后抗辩,从容而应,胸无块垒。
  
  王渐渐柔和的目光,忠诚的逊再望不见。
  [《三国志·吴书·陆逊传》:(公元二四四年)代顾雍为丞相……及太子有不安之议,逊上疏陈:“太子正统,宜有磐石之固,鲁王籓臣,当使宠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获安。谨叩头流血以闻。”……权累遣中使责让逊,逊愤恚致卒,时年六十三,家无余财……长子延早夭,次子抗袭爵。孙休时,追谥逊曰昭侯。]
  公元二○○七年。《荆州府志》卧于我面前,竖版蓝面。
  翻开《名宦》一节,“吴”之下便是逊,和逊子延。一千多年前,父与子的足迹,一前一后,履过我脚下这片土地。越过岁月留下的层叠脚印,已不知,哪一个是逊的,哪一个属于延。
  唯一明晰的,逊以一书,与荆州结缘。荆州以一书,将他记忆。沿着文字的长河,逊进入我的视线。一同进入的,还有三国风云,和逊超拔的智、坚守不渝的忠……
  [《荆州府志》:陆逊,吴郡吴人,孙权时初领宜都太守。荆州士人新还,仕进或未得所,逊上疏,乞普加抽擢。权纳其言,以破蜀汉,功拜辅国将军,迁荆州牧,改封江陵侯。]
  
  公元一八四年,在涿郡。那是桃花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盛开。
  名为桃、阴柔气息盎然的花,通常开在女子的鬓边、裙袂,或指甲尖上。那一年,她却极其庄重地,与烈的酒,与硬邦邦的誓言,与三个须眉男子发生了关联,并在一场绵延三十余年的阳刚的兄弟情谊中,铺排成繁丽灼目的背景。
  其实,我们并不知道那时的桃花是开了,谢了,还是刚刚绽开芽苞。又或者,桃花只是名叫罗贯中的男人凭空虚拟的场景。但此后的一千八百年间,她燃烧出经久不衰的艳华,滚烫了后人的视线。
  他们,有着不同的来处。
  备,刘家皇室遗落民间的一支血脉,登场前靠贩屦织席为生。这个面相忠厚、双耳垂肩的男人,日日坐在一堆草鞋、草席后面,被干燥脆爽的草香熏蒸着,心里大约有茅草似的不甘。
  飞,手持尖刀站在案板后面,卖肉也卖酒。围裙裹着他粗硕的身躯,上面沾满肉的碎末和腥膻,他不时地伸出手来,粗暴地驱赶蚊蝇。蒲扇般的一双大手,寂寞得发痒。
  备和飞,土生土长在涿郡。而羽,涿郡既非他的故乡,也非定居之所,只是他奔走世间的一处驿站。
  正史中,只有羽的来历不甚明晰。陈寿在《三国志》关于羽的来处,仅仅吝啬地用了“亡命”一词。这让他谜一般的过往,充满了悬念和无数的可能。仿佛手中的万花筒,可以变换出千奇百怪的花色。
  越过备、羽、飞的一生去看,似乎羽跑来涿郡,就是为了与备、与飞汇合,共同演绎一段世间罕见的传奇。羽曲折不明的生命轨迹,从涿郡开始逐渐清晰。三个男子饮下刺喉的酒,对天对地,朗朗宣告同生共死的誓言。
  三国时代与这三个男子相关的,只有三十来年,却是最纷繁驳杂的三十来年。瞬息万变的政局,翻云覆雨的权力争持,让背信弃义空前盛行。而三个男子的友谊,却在风云变幻、阴霾密布的底色上,始终如一绽放出桃花般的艳丽。
  公元二○○六年,遥想已沉沦在历史深处的三国时代,我看到一幅极其绚烂的景象:硝烟弥漫的中原大地上,马蹄急促,旌旗飘飞,刀矛与戈戟林立,于烟尘中显现冷厉的锋芒。满目暗色之中,有艳的花自空中坠落,一朵一朵,穿过刀光剑影,穿过如雾烟障,穿过冷甲铁血,鲜亮了整幅图景。
  那花,粉红,名桃。娇嫩的花瓣和色泽,掠过刀光与剑影,不见些微凋残。她一路盛放,陪伴着三个男子最终用热血践行誓言。三年间,三个男子接踵辞世,羽去了,飞去了,备去了,仿佛一个追赶着一个的脚步。在飞和备的身后,有誓言在驱策,有桃花在提醒。
  通常,正史有正史的偏重,民间有民间的认可。
  传说,与备、与飞相遇之前,“亡命”奔走的羽只身流浪多年,卖过豆腐,做过铁匠。亡命他乡的根由,在于他路见不平,杀死了一个欺负民女的地方豪霸。为义举刀的代价,不仅仅是个人的逃亡,也带来家族的湮灭。
  是否,这是羽心头最痛的那个结。这痛,与刮骨疗伤的痛不同,随着神经与血液游走,贯穿五脏六腑。轻轻一碰,便会源源不绝。即使勇猛如羽,也从不敢轻言,也从不轻易示人,才为正史所遗缺。
  羽带着无法自愈的伤口在世间流浪,目睹、身历世间沧桑,直到公元一八四年与备、与飞在涿郡相遇。来自两位同性的拥抱,让疲累的羽获得了新的支撑。从涿郡开始,羽找到了生命的方向。三十余年间,他跨马扬刀,在备的身边“侍立终日”,在飞的身边宽厚如兄长。
  备和飞,成为羽在世间最珍视的亲人。他视这情谊如生命般珍贵。
  为此,羽纵马向前。世间的一切艰险,他将不避。
  [陈寿《三国志·关羽传》:(羽)亡命奔涿郡(今河北涿县)。先主(即刘备)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飞为之御辱……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
  偃月刀的弧度,酷似月轮;还是刀的光芒,有月的质感。
  无法印证。
  这把著名的刀在羽的手中挥舞,所向披靡,却于浩繁的史册间无迹可觅。如同他成谜的身世。如同他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超武艺。只有些微的线索,可以追寻。
  用笔极吝的《三国志》,谈及羽的勇猛,只有两段笔墨:一写羽于万军丛中,“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而还”。如入无人之境;一写已被汉中王拜为前将军的关羽,率荆州之兵攻打樊城,收降魏将于禁,斩杀庞德,“威震华夏”。“威震华夏”四字,似可视作有血有肉的关将军,半生征战疆场的最高标高。
  两场征战,羽手中舞动的,无疑都是偃月刀。
  备使双股剑。飞使丈八点钢矛。它们和羽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在罗贯中笔下,皆源于他人馈赠的一千斤镔铁。与备、羽、飞三位一体的友谊,有着本质的相似。
  铁在火中融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三把兵器形态各异,分握于各自主人手中,却心脉相通,气息一致。一如它们身世、性情迥异的主人。
  备入世太深,时时处于权力争夺的顶峰,即使内心忠厚仁爱,也让人觉得暗藏虚伪。他的双股剑,可分可合,可伸可缩,可藏可显,似隐喻了他多次寄人篱下,又多次异心叛走的命运;也只有如此器物,方可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疆场上,应付裕如,闯关夺位。
  飞生性豪莽,有钢矛似的胡子和脾性。哪怕也有粗指绣花、心思缜密的一刻,终还是免不了直来直去,一捅到底。直至钢矛似的脾气点爆阴暗处的仇恨,飞在睡梦中身首分家。
  而羽,与偃月刀相宜。月轮孤影高悬,月华清峻高洁,以之为背景,最适合勾勒出羽提刀策马的剪影。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刻,羽的面容和眼神被夜色隐藏,硬朗的轮廓散发出神的威仪。
  三英战吕布,温酒斩华雄,徐州诛车胄,古城斩蔡阳,与曹约三事,千里走单骑,斩颜良诛文丑,华容道释曹,单刀赴会,水淹七军……无论是否真有这一连串史实,也无论这些史实是否与羽相关,罗贯中尽数拈来,贴上羽的标签。
  在这些场景中,偃月刀被提在羽的手中,立于羽的身侧,躺卧在羽的腿旁。如同一轮月华始终追随、映照、覆盖。
  也许,偃月刀与备与飞的友谊一样,让羽在远离备和飞的无数个日夜里,不再感觉寂寞。
  
  [《三国志·关羽传》: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二十四年(公元二一九年),先主为汉中王,拜羽为前将军,假节钺。是岁,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泛滥,禁所督七军皆没。禁降羽,羽又斩将军庞德……羽威震华夏。]
  倒推凡人羽的生命历程,樊城是最后的句点,而荆州是倒数第二个句点。
  《现代汉语词典》解:樊,篱笆。荆,植物,枝条可以用来编箩筐。
  两者都暗隐“捆绑”之意。
  两座城,成为凡人羽最后的宿命。
  当一件事尘埃落定,当一种命运已成定局,人们喜欢回顾之前的诸多征兆。它们似乎一直埋伏在路途上,做着隐蔽又鲜明的提示。只是当事人从不知觉,于懵懂无察中如离弦的箭,一心一意奔向命运划定的靶心。
  羽镇守荆州五年,期间备率军西进,夺得益州。备的身边有飞,有诸葛孔明,有成群的将士和谋士。独独留羽在千里之外、险途阻隔的荆州,并非舍得。备义无反顾去挣得安身之地,只有羽堪为他身后的屏障。
  这屏障巍峨坚实,如同备心中无可替代的羽。这屏障阻挡了魏的虎视、吴的觊觎,并在羽的手中不断加厚。这屏障扼住了长江水道的上游入口,也守紧了蜀道的咽喉。
  没有谁比羽更明白备的渴望,也没有谁比羽更渴望备成就大业。那是他和备、和飞在涿郡誓言的一部分。于是,羽甘愿忍受分离的寂寞,只身驻守荆州。
  有人说,羽不该辱骂吴使,不该将虎女与犬子的定位,分赠给自己的女儿和孙权的儿子。即使明白政治联姻的虚幻色彩,也当虚与委蛇,或委婉推托。可羽不是备,他是逐鹿沙场的将军,提刀纵马取人头颅时从不多言的羽,不懂得政治上的太极手法。即使懂得,羽大约也是不屑的。在他眼里,只有与备与飞的友谊比地大,比天高。在他眼里,没有其他的王者,可以让他低下高贵的头、魁伟的身。
  有人说,羽不该在两军对峙时,不理智地处理违反军纪的傅士仁、糜芳。没有二人的反戈一击,就不会有吕蒙的白衣渡江,轻取江陵(现属湖北荆州市)。英雄一味向前,小人却不断顾后。小人的逻辑,英雄难以洞悉。那是奔驰在两条道上的马车,一南辕一北辙。
  让羽“威震华夏”的樊城,转眼,就将定格为他最后的辉煌。羽的身后,吴军的旌旗已悄悄挂上荆州的城头,他的家眷已尽数为吴军所掳。年近六旬的前将军羽,闻讯策马回身,已无力回天,只得率军西走麦城(今湖北当阳一带)。那时,羽的心头大约还抱着一线希冀,突围进川,去与兄弟备、飞汇合。
  伤痛再惨重,只要能与兄弟再度拥抱,就可望愈合。然而,援军迟迟不至。羽只得带领残存兵将拼力突围,终与儿子平,同被吴将擒获而斩首。
  世间空余悲叹——一代英雄殒矣!
  英雄的命运,多半由一个、两个……一群小人来终结。这是否天地间的一条定律,为何屡屡被历史证实。仅仅围绕羽的命运,就有接二连三的小人抛掷暗箭。这暗箭,任是羽精心设置的沿江防线、层层重兵,也无法抵挡。
  也许,在英雄眼里,根本容不下小人立足。视而不见,才会被偷袭成功。不依游戏规则出招的暗箭,总是让人不胜防。
  传说,羽魂兮归去不久,吕蒙一病不起,英年即逝。次年正月,奸雄曹操莫名死去。他们,一个取了羽的头,一个葬下羽的头。
  然后,是飞,是备。
  敌人和兄弟,纷纷追随羽而去。九泉之下,他们会否一笑泯恩仇。地面之上,三国最纷繁驳杂的时期,随着羽的怆然谢幕,也逐渐地褪去色彩,归于黯淡。
  对于凡人羽,时间永远定格在公元二一九年冬天。他的身躯被吴以诸侯之礼,葬于麦城。他的头颅被魏以隆重之礼,葬于洛阳城外。
   [《三国志·关羽传》:(公元二一九年)羽率众攻曹仁于樊……曹公遣徐晃救曹仁,羽不能克,引军退还。权已据江陵,尽虏羽士众妻子,羽军遂散。权遣将逆击羽,斩羽及子平于临沮。
  (刘备)追谥羽曰壮缪侯。子兴嗣。]
  隔着一千八百年时光,想念羽,一张油彩浓烈的脸谱倾覆而至。
  脸谱,概念化的形象,在一座座戏台上通行。生旦净末,他是绝无仅有的红生,兼有武生之威,老生之稳,花脸之刚。
  丹凤眼,卧蚕眉,枣红脸,二尺长须。绿蟒袍,偃月刀。
  这张脸谱,这身行头,在戏台上一亮相,无须开口,台下的三岁孩童便叫得出名号——关羽,关老爷,关圣人。
  圣之一字,是脸谱中最耀眼的额白,在枣红脸膛、油黑凤眼的映衬下,有日的刺亮和月的冰凝。
  一代代扮演者在脸谱和戏装构成的“躯体”里进出,唱念做打,却无一人可企及他所象征的完美高度。扮演者只是在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瞬间,进入他的神魄,演绎他的故事。
  漫长的时光繁衍出一套不可或缺的关戏程式:斋戒,刮脸,沐浴,焚香,祭拜之后,扮演者方坐在妆镜前,让油彩遮盖自己本来的面目。从斋戒的一刻,便启动了进入关圣人神魄的仪式,整个过程郑重而缓慢。油彩蘸上笔尖,一点一点描画,关羽的眉眼在不断颤动的时光汁水中,慢慢显现。
  妆成,扮演者闭目端坐一隅,不再与人搭话。直至上台,一气呵成。《单刀会》、《千里走单骑》、《桃园结义》、《古城会》、《斩华雄》、《华容道挡曹》、《水淹七军》……关羽峰峦般的一生,在铿锵的鼓点中激越隆起,直至小小的舞台再无法承载,戛然收束。
  卸妆,净脸,扮演者恢复世俗的面目,方可开口。如同重回人世间。而关圣人和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继续在天宇中游走,飘荡,等待下一个扮演者,开启又一程仪式。戏台之外,关圣人化身一尊尊塑像,端坐在丛丛香火前,接受匍匐身影的跪拜。
  一度,关羽的形象在戏台上被禁绝。因为,他是不可亵渎的圣。
  海洋在地壳的多次隆起中,逐渐演变成嶙峋的石林,矗立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原上——从地球的底端跃升至顶端。而一介辗转于大地上的凡夫,最终拥有了高于一切之上的圣的高度。有时,历史会像无常的大自然一样率性而为,创设奇迹。
  公元一一○四年,北宋京城汴梁告急。金军的铁蹄腾起如雾灰阵,呛鼻烟气漫至皇宫内苑。踱着焦灼方步的徽宗,在脑海里急速翻检历史的册页,于尘灰中捡起了关羽的散碎印迹。仓促间,掐去凡俗的头,断去惨烈的尾,留下中坚的英勇,徽宗亲自为之披上金光烨烨的袍。自此,凡人羽在离世八百余年后,踏上抵达圣人的闪亮之途。
  如同一尊古玩,在元、明、清帝王的案几上移转。帝王喜之,封号堆积加身;恶之,弃至尘埃低处。已无知无觉的羽,无可期许,也无力干预,沿着一代代帝王的意志、民间香火袅袅不绝的青烟,一步步升至云端。
  与云彩一样,变化多端、曲折盘旋的龙纹装点着帝王不可逾越的尊严,为之独享。可圣人羽,端坐在一座座以他命名的庙宇深处,或铁身,或泥身,或铜身,或金身,战袍和头冠上缭绕着离奇的龙纹。离奇而耀亮。
  这耀亮,模糊了羽生命中那些晦暗的段落。只让桃的花更加灼目,月的刀更加英猛,春的秋更加浩然,樊的城更加悲壮。然而,在这些唯美而盛大的片段背后,将目光贴近再贴近,便看得见属于一个人的筋血脉络。那里流着凡俗的血,有弱点,有禁忌,有缺失,有局限,有真实的热度与柔软。可以用手触摸。
  
  [公元一一○四年,金兵临北宋国都汴梁。北宋朝廷急需忠勇军人为朝廷作战。在汴梁失守之前,宋徽宗连续三次追封关羽:忠惠公、崇宁真君、昭烈武安王和义勇武安王。实现了关羽从人到神的转折。元、明、清历代皇帝都曾给予关羽不同的封号。清宣宗道光八年(公元一八二八年),“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成为关羽身后安享的最后一个封号。]
  从结局回到起点。
  关于羽的身世,《三国志·关羽传》有十二字简短提示: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
  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文字,让人触摸不到羽勃勃跳动的脉搏。
  千余年来,身世不明,丝毫不影响羽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并生发成不同的版本。他秉烛持刀,守在兄嫂安寝的门外。他封金挂印,千里奔走去寻备。他单刀赴会,从容不迫出吴营。他刮骨疗伤,面不改色啖酒笑谈。他纵马疆场,挥刀直取敌将的头颅……不同的版本有着共同的指向。羽的义、羽的勇、羽的忠,被民间丰沛的想象力日夜浇灌,渐渐长成粗壮的藤蔓,垂挂于天地间。
  从哪年起,羽住进了以他命名的庙宇。大大小小的关庙,不断被栽种在大地上,遍布汉文字传情达意的地域。公元二○○六年,在我的家乡——荆州,有一座关帝庙,一座春秋阁。还有诸多星散的古迹。与羽相关。
  关帝庙与春秋阁,一个在古城内,一个在古城外,相隔数里。走进去,羽端坐其中,姿态稍有差异,但手中都捧着一本书——《春秋》。
  《春秋》,满卷佶屈聱牙的文字。似乎,与羽惯于握刀的手并不相宜。
  正史中,关于羽的九百余文字,不见《春秋》的影迹。
  无从知道,在那些遥远的战事偃息的夜晚,夜深人静之时,羽的目光是否在一本名为《春秋》的书上久久流连。也许,《春秋》果真以它费解的文字消解了羽的些许痛苦,以它阐述的义理支撑过他疲累的身心。
  又或者,《春秋》仅仅在羽身后,在他抵达王、抵达帝、抵达圣的路途上,才与之结合,让他的义、他的勇、他的忠有了来处,有了凭依。
  时间推进至清,康熙年间。在解州,羽的故里。一处古井被疏浚,从井底意外挖出一方墓砖。墓砖上的文字,并不冗长,却赋予羽孙子、儿子、丈夫、父亲的多重身份。羽被还原成一个普通人,一个上有祖辈、下有子孙的男子,家族链上的一环。
  更重要的,墓砖上的文字让羽手中的《春秋》顺理成章。墓砖载:羽的祖父生于文人世家,常以《易》、《春秋》之类深奥的古书教育羽父。血脉相承,《春秋》的汁液想必也随着父辈的血,流进了羽的身体。让他的义、他的勇、他的忠,始终坚若磐石,从不因权势衰盈而移转。
  如果墓砖记载的家谱成立,《春秋》也成为亡命天涯的羽携带的,唯一与家族记忆相关之物。那么,在无数个诵读《春秋》的瞬间,是否有苦涩而隐忍的回忆从字里行间泛起,弥漫在羽的脑海中。让羽疼痛异常,却不忍释手。
  公元二○○六年,历史的细节经过一千八百余年的沉淀,已不再清晰,也不再重要。在无数关庙深处,《春秋》捧在羽的手中,偃月刀立在羽的身后,羽的枣红脸膛、丹凤眼、卧蚕眉、二尺长须,依然俊美。他的身边,有备,有飞,有桃花在盛开。
  岁月更迭,凡人羽已渐行渐远。只留下圣人羽继续在尘世间,无声地宣扬义,宣扬勇,宣扬忠。
  一如涿郡的桃花,艳丽至今。
  [清朝康熙年间,解州守王朱旦浚修古井时,发掘出一方关羽的墓砖。据墓砖上文字记载,关氏家其实是个文人世家。关羽祖父叫关审,字问之。汉和帝永元二年庚寅生,居住在解州常平村宝池里。他“冲穆好道”,常以《易》、《春秋》训其子,于桓帝永寿二年丁酉卒,年六十八。羽父关毅,字道远。性至孝,父审卒后,在墓上结庐守丧三年,除丧,于桓帝延熹三年庚子六月二十四日生关羽。]
  
  公元前二○三年,名信的男子成为一枚举足轻重的砝码。他被命运安放在楚与汉的剑戟间。向左或向右,指向不同的历史,也是信迥然不同的余生。
  此时,有人在信耳边喋喋不休。谋士蒯通借由相面的烟雾,奉劝信站稳原地,独立为王。那是命运赐予的第三种可能。
  相貌堂堂的信蹙起眉头,有过犹疑。越过二千二百余年,风已吹去历史的迷烟,我清晰望见,手握重兵的信,经过内心的挣扎,断然将自己置放在汉王朝的秤盘里。信的理由——知遇之恩。汉王邦给予的信任,比衣厚,比食甘,比车重,他要用勇猛用忠诚用性命回报。
  信恃功而决,他不知,这一选择注定了七年后的悲剧结局。沉甸甸的功,成就了他这枚砝码的分量,也将成为折断他头颅的重。
  也许,信喜欢坚硬的铠甲,胜过柔软的皇袍。他宁愿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勇往直前。他明修秦岭栈道,暗渡雍王属地陈仓,灭雍。他以木罂筏渡军,袭魏都城安邑(今山西夏县),虏魏王豹,覆魏。他攻破代国,擒拿代相夏说,收代。他背水布兵,轻骑一支巧拔赵营旗,活捉赵王歇,取赵。他用万条布袋塞潍河,半军渡江,两岸分击,平齐……信以勇以智以通脱战术贯穿始终,为汉扫尽一切阻碍。
  当战场只剩下楚汉对峙,信又以一枚砝码倾斜的重量,为汉王邦锁定胜局。
  公元前二○二年,信驰援垓下(今安徽灵璧南),率汉军围定楚军。乡歌漫起,如夜色中涨潮的河水,十万楚兵尽数淹溺。楚王羽负剑自刎,天下合一。
  功层层叠加,信沉沉背负。矜傲的信不知,功不只带来奖赏、封赐,还会成为锁喉的毒。
  猜疑如蛇,已在汉王邦的心头,吐出猩红信子。
  [《史记·淮阴侯列传》载: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公元前二○二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在司马迁笔下,信只有生命终点,没有起点。他的来路,不见光芒。
  一个混迹乡间,温饱无法自足的汉子,向村人伸手,向亲朋伸手,向河边冲丝涤棉的漂母伸手。空有长剑背负在身,偏从竖子胯下匍匐而过。
  于信,这一幕犹如数年后背水之战的预演。置于死地,而后生。堂堂男子,胯下大辱从容忍过,还有何惧?
  信死后,司马迁的史笔落下,辱成为心上的一把刀,只为等待光芒骤然迸发的一刻。掰指细数,那光芒照彻的,不过信十年有二的生命长度。
  公元前二○四年,已灭雍覆魏收代取赵的信,安卧帐中。汉王邦飞马悄至,取官印夺兵符,调派三军。信于酣梦中,被夺军马。
  两年后,历史重演。累累战功加身的信,再遭夺军之辱。
  寥寥史笔,不曾细述,匍匐于竖子胯下一刻,信内心的图景,汉王邦袭夺军权一刻,信内心的震动。信似乎淡定,依然纵马战场,依然安领新赏。本有率千军万马之志,一朝孤伶为王,也是从容。
  内心翻腾的是汉王邦。乱世中根基未稳的君王,是众矢朝向的靶心,一箭便可翻覆。箭,可从敌阵射来,可从身后袭至。邦寝食难安,才会星夜奔马,袭夺军权。
  信这枚砝码,缠坠在邦心头,功愈多,重愈难承受。割,是撕裂的剧痛。留,是经年的隐痛。
  [《史记·淮阴侯列传》载: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公元前二○四年)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猜疑的蛇,频频吐出信子。
  信由王而侯,地位日益低狭,属地日渐削窄,属于信的战场已经不再。坐稳的天下,已不需要纵横疆场的将帅。胸有万点谋、手无缚鸡力的臣子,是君王的最爱。
  信一路征战走来,萧何一路陪伴走来,前者跌落,后者安卧。作为顺受的臣,萧何将充当提剑的手,送信向死。
  烹,并非功臣的宿命,却成信的结局。山外观景,峰峦毕现。人在山中,只见林木。目光再远,也越不过最近的山峰;目光再高,也高不过眼前的山顶。人之见或远或近,其实在于胸怀。恃功而傲的信,逃不过被烹的命运。
  曾经,信将名食其的谋士推向锅鼎。食其靠三寸之舌,和平拿下齐国七十二城池。信挥兵向齐,不愿为一介谋士的信用驻足。齐王大怒,食其被烹。功大于一切,是信固守的理念?
  曾经,信为换取汉王邦的信任,取下友人的头颅。那鲜血铺垫的忠诚,色彩鲜艳得何其可疑。名离昧的男子,信昔日的友人,被迫自刎,手如剑指信,掷出“我今日死,你明日亡”的预言。忠大于情,是信断然的选择?
  公元前二○一年,汉王借口游云梦泽(今湖北江陵与蕲春间湖区)巡狩,实为狩猎信。转眼,战功不可一世的楚王信,沦为戴罪之臣。
  刑具加身,忠诚的底线受到无情拷问。信幡然醒悟,功是锁喉的慢性毒,烹的结局,等在前路,今日逃过,还有明日。
  [《史记·淮阴侯列传》载:(公元前二○一年)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
  绝望如酒,在信的脏腑酝酿,浓酽,喷薄。傲气的信坐于侯位,称病不朝。许多的话,无法明言,淤塞心中成结。信,选择缄口沉寂。
  公元前一九六年,信的结局到来。离昧的预言,不幸言中。只是信未料到,点火相烹的并非汉王邦。邦出征在外,围剿叛军。叛的另一线头,牵进都城,连着信。
  是否绝望,让信选择叛离?由忠到叛,信经历了多少内心煎熬?果真信叛,还是旁人欲加之辞?公元二○○七年,我翻读《史记》、《汉书》中关于信的文字,心中叠疑。后人知道的历史,不过史书透露的历史,真相留存多少,遗失多少,扭曲多少,无人确知。
  史书中信的结局,不过欲叛作乱,东窗事发。后宫中的吕后和太子,用一句谎言骗信入宫。信纵使统率过千军万马,一度横贯楚河汉界,征战无数所向无敌,却终为一女子一小儿缴械受缚,死于一间光线幽暗的钟室。之后,父族母族妻族,一并刈除。
  一代开朝功臣,头断如草芥。
  遥想公元前二○六年,萧何月下追信,成就他一生盖世功名。公元前一九六年,萧何巧言引信入瓮,为吕后送上断信颈的绳,烹信骨的柴。萧何心中所持二字——忠诚。
  如同功可能成为锁喉的毒,忠也可能成为背叛的剑。
  双刃剑,两面带血,自古皆然。
  文末,太史公絮叨至今。寥寥曲语,掩不住满纸悲叹。
  读之,苍凉一片。
  [《史记·淮阴侯列传》载:汉十年(公元前一九六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
  
  公元前六八九年,一座名郢的城落土长江北岸、夏水之畔,国名楚。两千年后,那里成为我落土的家乡。
  四百年间,二十代楚王策马扬鞭,从郢出征,赳赳的马蹄一度踏至宛洛、淮泗。
  公元二○○七年,这片已被时光抹平的古都,以漠漠铺展的土台形态,躺卧在荆州古城的北端。在黄的土、青的树间穿行,风拂拂而过,宽大厚实的城垣于想象中破土而出。依稀,他从时光深处走来,那个名平的男子。
  他,衣袂飘飘,双眉微蹙。高冠划破云层,环佩铿锵鸣响。
  他,踽踽而行,缓缓步出城门。被战火逼迫的民众四散奔逃,匆匆的脚步没有迟疑。人群中,唯有他,双目含泪,目光一再向后。如果可以选择,他愿与郢一同存亡。
  如此卑微的祈愿,得不到楚王热切的回应。恩宠像流荧,在短暂的光耀之后,陷入永久的寂灭。属于平的流亡,已经开始。即使复返,也是短暂。嘲笑和碎语将如影随形,紧紧追撵平的脚步。那是一场预谋的杀戮,远比战场的锋镝硝烟惨烈。
  数人的阴谋朝向一人,只因他正直聪慧。一人的悲哀朝向一国,只因心里无法割舍的忠念。
  横相连,纵相谋,三百余年间,七国的命运在唇舌间蜿蜒,破碎,缝合,颠覆。人与土地是随手抵押的筹码,出口的诺言似抛掷风中的羽毛。
  心,可以成为世间最狭窄的地方。平的命运,在群小的唇舌间碾磨,挤压,揉搓,沉溺。他如漂萍,在天地间浮游。
  翻开两千年后的地图,我的指尖轻轻抚过平的行迹——离郢都,浮夏水,过洞庭,背夏浦,如陵阳,登鄂渚,逆沅水,离枉渚,宿辰阳,入溆浦……微缩的长度,还原至现实的空间,再涂以不舍和忧戚,便成一条流淌在平心中的河。他逆流而上,不离不弃,一味趋向——忠。
  一路,平唯一的安慰——嗟叹。那是他和泪孕育的珍珠,在疼痛中凝结,一路播撒,终成闪闪发光的印痕,永嵌历史册页。
  越过两千年岁月,那光芒穿透而来,刺痛我的双眼。
  [《史记·屈原列传》载: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公元前二八九年,平的切切忠告,不抵楚臣子兰吹送的一缕虚妄之风。怀王欣然赴秦,踏出武关的脚步再未回返。听信谗言的楚,伸手握住的,是一纸空茫和王客死他乡的屈辱结局。
  当王沦为囚徒,国的命运随之碾落为尘。无数的战火朝向郢。一场又一场兵败,似火,滚烫了平忧戚北望的目光,在他瘦削的身体里燃起高烧般的热度。
  他,啜英饮露,吟唱香草,嗟叹日夜不息,神思在天地间疾走。也许,有一声叹息会进入新王的耳廓,有一缕神思会与新王的心脉融合。
  可,回音久久不至。
  郢,在沉沦。属于平的流亡,望不到尽头。天地壮阔,却无处安放一颗遭遇忧愁的心。路途迢迢,却没有一条可以回家的路。平,问天,问神,问三皇问五帝,问无言的历史,问不息的长河和无尽的时光……
  其实,答案早在他心里。只是在最后的时刻,那个渔夫有幸听到。
  王座前的恩宠是如此缥缈、脆弱,抵不住耳畔一句谗言的戳戮。谗言,是离间的暗箭,中伤的匕首,颠覆的杠杆,被小人娴熟运用。痴愚如平,抵挡的盾牌,唯有始终不渝的忠。
  忠言与谗言的波长有何不同,为何后者一再得逞,俘获王的心魂,断送国的命途。平的命运,惹出司马迁的连篇感慨,可历史照样重演,在《史记》之外。
  [《史记·屈原列传》载: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灼烫与冰冷遇合,溅起狂肆的水花。
  沉入,沉入……公元二○○七年的盛夏,我仿佛看见,那个名平的男子正在沉入汨罗江中。
  水声蝶浪般翻涌,似远方传来的聒噪嘲笑。平,目向北方,面色凛凛,喟叹从齿间连绵而出,如莹白的雾色弥漫。披散的发,在水面绽放成黝黑的花朵。
  两千多年前的某个五月,那花朵无限地铺展开来,沿着汨罗江水进入永恒。
  以不可逆转的方式,摁下“忠”的最后一笔。平的一生,都在这个笔画并不复杂的文字间辗转,嗟叹。忠的起笔,在郢都(现属湖北荆州)。最后的落笔,嗟叹滴落的深重一点,仿佛平竭力向之眺望的目光。眺望,而不可抵达。
  沉入的一刻,也许,平内心淤塞的忧戚比怀中的石头更加沉重。水,抱拥而上,将世间的一切纷扰隔绝。那是大地母亲最温柔的部位,足以将平绵延一生的忧戚尽数抚平,消融。
  楚王的怒,黎民的苦,向郢纷飞的战火。子兰双唇间发出的嘲笑,群小喋喋不休的碎语,江边渔夫的劝慰,都被莹洁的水流冲洗殆尽。
  身心如初洗的婴儿,平,沉入,沉入……
  也许,那一时刻,秦将白起的战马正向郢飞驰。一个名楚的国,都城即将易位。
  [《史记·屈原列传》载: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黝黑的花朵沉入永恒。汨罗江水仍在不息地流淌,如同后人的思念。
  在我的家乡,端午前后,满街粽飘香。黄绿的箬叶裹住莹白的细米,叶息缠绵米息,别一种清香。清脆净爽。
  描红画彩的龙舟在河面疾奔,号子声声,锣鼓铿锵。
  家家门前挂艾叶,悬菖蒲。雄黄、苍术、细辛、白芷、丁香充填的香袋,在胸前悠荡……
  沿着习俗的古老通道,平的气息蜿蜒而至。香袋里的香草,曾被平反复吟唱。她们的呼吸氤氲成平的气息,在天地间弥散,历久犹香。龙舟的疾,粽子的香,一寓形一寓味,都是源于民间的追念,寄语流水,寄语鱼虾,寄语归于水中的平。年复一年。
  在我的家乡,一阁名天问。传说,是流亡途中的平一气抛出一百七十余问之地。
  传说自有传说的附丽。阁之真假,迭经历史涂抹,不可再辨。唯有平之绝唱,托以文字,留存至今,依然历历可述。公元二○○七年盛夏,我诵读着一行行诗句,神思浮游,恍见衣袂飘飘的平长发纷披,目光如雾,徘徊山泽,仰天而叹……
  两千年来,面对平不屈不挠的提问,天地不曾作答,世人无法作答,时间不肯作答。
  平的身后,忠的尽头,空留下这些永恒的问句在天地间浮游,无边无际。
  [《东周列国志》载: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罗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闻原自溺,争棹小舟,出江拯救,已无及已。乃为角黍于江中以祭之,系以彩线,恐为蛟龙所攫食也。又龙舟竞渡之戏,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吴相沿成俗……至宋元丰中,封原为清列公,兼为其姊立庙,号姊归庙,后复加封原为忠烈士。]
  
  二千三百多年前,中秋夜。汉阳江岸。
  五弦、十指遇合,撩拨出如风如石如水如雾,如梦境逶迤的乐声。
  伯牙、子期相识,交握成如天如地如生如死,如时空浩荡的友情。
  相遇的过程,如此短暂。短暂,却可至永恒。
  公元二○○七年,中秋夜。天湛蓝似锦,月浑圆若盘。我坐在自家院里,抬头望天,两千多年前,那一场注定穿越时空的相遇,似正在月光下发生。
  微雨,风斜,舟漾水面。十指捻动琴弦,伯牙任内心掀动情感的波澜。四野静谧,唯有一线孤清的乐声在浮荡。
  音符间,孔丘与颜回端坐,娓娓而谈。伯牙不知,岸上山野中,有一人荷樵独立,默然倾听,听孔丘的赞美,听颜回的谦逊,听伯牙内心涌动的情感和话语。
  话语如雾,出口与入耳间,没人知道会散佚多少,保真多少,存留多少。心与心的距离,世间最远,也最难抵达。
  音乐是另一种难解的语言,缥缈无形。捕捉多少,会意多少,错失多少,同样无人确知。在这条缥缈的通道上,在琴弦如丝的路途上,一个晋国臣子与一个楚国樵夫,踏险相遇。
  楚,是伯牙故乡。伯牙四处出游寻觅知音,知音却在起点处,等他。也许,早有根在地下悄悄相连。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呼唤,抵达,与回归。
  山在琴声中,巍巍隆起;水在琴声中,淌淌洋洋。月光下,子期正涉过千山万水,来与伯牙相会。
  [《警世通言》开篇《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载:“俞伯牙乃楚国人,即今湖广荆州府之地也。”他奉晋主之命出使楚国,中秋夜宿江边,弹起瑶琴,琴声引来樵夫钟子期。一见之下,遂为知音。据清代学者汪中考证,伯牙、钟子期实有其人,为战国时期楚人,生活于楚怀王和顷襄王时代。]
  伯牙指端卧一把琴。琴名瑶。传说,始祖伏羲琢造。
  木制乐器体内,留存树的精魂。二胡乐音悲怆苍劲,似抓牢泥土的树根,在呼吸吐纳。笛如游动树腔的气,时而窜上梢头,轻灵一点,时而从根部直贯云霄,荡气回肠。筝是春天新发的叶,叶上滚动的露珠,露珠上闪烁的光芒。箫是深秋落霜的树,遍体薄透清越的白,凌凌如月下剑光的寒。树的精魂,在乐音中隐现。
  瑶琴的前身,是一棵梧桐。梧桐在伏羲的视线里,巍然屹立。凤凰来栖时,梧桐的心瞬间激活,怦然擂动。伏羲截取梧桐的心与腹,琢成一把琴,让它永远留住这心的悸动。
  水浸之,风吹之,绷以五根丝弦,历经磨难的梧桐成为琴。弦动,音起,啸虎息声,哀猿不啼,山野中的子期再无法挪动脚步。
  那一日,脚踩芒鞋,身披蓑衣,头戴箬笠的子期,走在归家路上。他透过雨声,听到了逶迤的琴音。那是伯牙指端的倾诉,伯牙心尖的潮汐。
  也许,他还听到了琴音里一棵梧桐久远的心跳。久远,而不曾冥寂。那是一把琴率性的吟唱。
  两千年间的文字,没有告诉我,伯牙如何与瑶琴相遇。也没有告诉我,日复一日,在指间的触碰,流泻的琴音中,抚琴的伯牙是否听到了一棵梧桐曾经的心跳?
  [荀子《劝学篇》载:“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吕氏春秋·本味篇》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巍巍乎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乎若流水”。]
  知,似是单向的。短暂的相遇,伯牙出题,子期猜解。之后,永久别离。伯牙从未获得深入子期内心的机缘。一年后再见,已是坟冢阻路,唯有琴音袅绕生死间。
  知,又是双向的。在伯牙摔琴的瞬间,完成。瑶琴散碎,琴音永绝,那是伯牙,一个爱琴人对知音最大的赞美,最真诚的祭奠,最炙热的感恩。
  两千年前,伯牙与子期身后,战国的硝烟正在升腾弥漫,尔诈我虞是常演的剧目。有识之士在国与国之间游荡。世间,多的是背叛,隔阂,误解,仇恨,心与心的遇合相契如此艰难。于是,离开,一再地离开。寻觅,一再地寻觅。
  公元一九八九年,十八岁的我走进汉阳琴台。高山流水的典故,经由民间传说进入我的记忆。琴台,后人虚设的纪念地,纪念伯牙、子期那一份罕见的情缘,也将祈愿一并放入。
  公元二○○七年中秋,遥望走进琴台的一幕,记忆像受潮的底片,业已模糊。月光下的我已经懂得,漫漫一世,知音不是等在前路的必然。
  那是天赐的缘分,可遇不可求,甚至比爱情珍罕。
  公元一九七七年,伯牙琴弦间淌出的古曲《流水》,流入浩渺太空。那是地球上的人类向着宇宙发出的声声召唤。
  乐音浮漾天宇,呼唤无边无际。也许,不期然的一天,极远的远方会传来悠长的一声回应。
  倍感孤独的人类,终于找到天赐的知音。
  [《吕氏春秋·本味篇》载: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钟子期墓、故里在汉阳县新农乡马鞍山。公元一九七七年,美国“探索者一号”携古琴曲《流水》进入太空,在宇宙永久播放,人类想象其为一种语言,外星生命或可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