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
作者简介:映泉,原名张映泉,一九四五年生,湖北远安县人。一九六一年参加工作,一九八六年调湖北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
王甲申在盘龙镇当副镇长,一当十年。熬到四十岁,总算混成了局长。虽说是个文化局局长,没什么含金量,但毕竟升了一格。这一格的意义不仅是离开了乡下,也不仅是工资加了一级,而是从此他的社会背景变了,可以跟城里的高一层的人们打交道了,因此他很愉快。先是领导谈话,然后是调令下达,他的升格就成了真的。他是个“半边户”,老婆孙菊香在盘龙镇开了个小百货店,县领导找王甲申谈话时说,可以到县城开个店,那要比镇上收入多些。王甲申向老婆转达了领导的关心,可是孙菊香不想去城里。她的生意清淡,但养家糊口够了。小店旁边还有一块菜园,种菜也是一种娱乐,大家相互帮助,没事的时候就在铺子前头打麻将,生活安逸。她舍不得这个好环境。因此她一口拒绝了去城里的建议。
王甲申一想,也好,她不去,自己一个人更好工作,免得人家以为自己借用权力捞外快。他是决心要好好干一场的。去县城报到时既高兴,又免不了心里犯嘀咕。自己一不爱文二不爱艺,甚至一窍不通,怎么领导让自己去文化局当局长呢?更让他惊奇的是,往往一个人要调离时,总是先有风然后才有雨,而自己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是怎么回事?凭他的智商,这是一个难解之谜,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不想这里又要想那里,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乱七八糟没有要点,在梳理这些问题时,有一条他是很清晰的,那就是从此要读书了,读文学方面的书。
他在盘龙镇是个老资格,名义上抓农业,却总是在镇政府搞基建,搞成了权威。除非县里开会或是有事要汇报,他很少进县城。副镇长嘛,轮不到他跟县委书记和县长握手。平时工作之余就是打牌,有人请吃饭便是社会交往。总算提了一下,夜蚊子再小也是肉。
他兴冲冲来到文化局一看,才发现这个官儿不光没得油水,反倒像是张着血盆大口饿了几天的狼,正等着主人往嘴里填肉。所有不解的疑团一下子都解开了。他的热情一下子冰消瓦解。原来文化局长期没办公处,前年县里拨了钱盖房子,盖了一半,县里遭了水灾,没钱了,工程就停了下来。包工头们隔三差五就来要钱。原局长调进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当了几个月,转正成了正的。原管工程的副局长调到乡下当镇长去了。
他隐隐感到,原局长副局长一定为什么人立下功劳了,而这功劳一定和这幢大楼有关联。
他没有马上进文化局,而就在那幢烂尾楼前转,估计它花了多少钱。文化局的人过去过来,有人认出了新来的局长,便走了过来,有了三言两语的攀谈。听这些员工们的话音,仿佛这里面真还有点儿神秘。但谁都没有说透,谁也没有真凭实据。他围着那幢烂尾楼转了几圈儿,不很费事地就看出了问题。投资四百万,只到账两百万,而这半截架子至多值五十万。那么多钱哪里去了?文化局都是搞文化的穷秀才,几个官员也是不操心的,凡是有建筑要搞,他们就怀疑里头有鬼,真的有鬼时却看不出来。但王甲申却看得出来,因为他在镇上干的就是这个,虽说是小打小闹,却把眼力训练出来了。砖多少钱一块,水泥多少钱一吨,每平方需用多少砂石水泥,他是烂熟于心的。把这幢楼一看,他顿时明白了自己四十岁时遭提拔的全部意义。
文化局的旧楼拆了,在剧团旧排练室办公,更衣间、化妆间都利用起来了。他走了进去,不好找人问前任局长的事,便直接进了财会室,想找会计谈谈。会计是个外表尖刻实际很老实的人,一番寒暄过后,会计抱来一本账,请新局长过目。新局长是不可能看的,于是他就口头汇报,说,这些账都是经过了审计的。
王甲申翻开最后一页,看见几条备注,明白了所有机关都暗藏在这里。一,因为工程未完工,包工头不能结账,几十万全是暂借款;二,赊材料几十万;三,包工头再给工人的工资(同样是白条)……这些都不在审计之内,待工程完工后一并清算。
这就是说,所谓审计,只不过审了几张发票的真伪而已,其他都悬着,走了个过场。内中的奥妙他是清楚的。但清楚又怎么样?那是不能说的。正说着,外面有人喊叫“王局长”。会计笑道:
“包工头要账来了。”说着就走了出去。王甲申听见他在外面说,“人家还没上任,你倒积极。过一天再来吧。”
打发走了要账的,接着来了办公室李主任。李主任是个女的,长得漂亮,打扮洋气,让王甲申在她的面前有点儿自惭形秽。他在心里吃醋:前局长真他妈好福气。李主任笑容可掬地说,县委办公室马主任来电话,中午请王局长吃饭。听说请吃饭,王甲申一阵高兴。过去他在镇上时,是没有县头儿跟他搭伴的,到底是局长了,从此将和这些人交朋友了。而且,此人还是这幢烂尾楼的前主人,他不能不去。
吃饭在县宾馆,餐厅里的摆设和服务气势都是他在镇上当副镇长时所不能比的。尽管他对这宾馆不陌生,但进来享受却是头一回。过去的马局长现在的马主任大名克家,马克家做东,只请了王局长一个人,另有文化局李主任搞服务兼陪客。不过前老板,现老板,不知陪谁,又是都陪。三个人一桌菜,等于满汉大餐。喝的茅台酒,在镇上是没有也不敢享用的。对于李主任来说,新局长旧局长都是她服务的对象,因此她露出来的手段让双方都以为她是自己的老婆,体贴而又通情达理。喝酒吃菜时她帮忙夹菜,两个人说事时她就借故走开,不是找服务员要这就是问那。新老局长喝着吃着,气氛融洽,双方都谈到了各自熬级别所受的委屈。马克家在谈话半途忽然问王甲申:
“去看了一下,怎么样?”
王甲申又开始犯嘀咕:自己是悄悄来县城,去文化局更是没人知道,马克家如何这么准确地就掌握了消息?他不能不往漂亮的李主任身上想了。一边嘀咕,一边又得回话,说,看了文化局,让他凉了半截。“日思夜想要升一级,现在升了,可是把那里的情况一看,恨不得哭。半截楼怎么办?要账的怎么打发?我的马主任哟,我是掉进冰窟窿了。”
马克家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这有什么急的?又不是你搞的工程,那是我任上的事。”
呆傻的王甲申马上明白了这个话题的严重性:“马主任,你可别以为我是在推责任。”
马克家沉着地笑笑:“推也推不到我名下。共产党的事共产党管,你我不过是个打工的,慌什么。”
王甲申不懂,压低声音问:“我看了看账,怎么有那么多白条子?将来怎么斗得拢?”
马克家依然沉着:“这事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是有漏洞的。”
“领导就这么放管事的过关了?”
马克家好半天没开口,只是喝酒吃菜,脸上还是那样看不出表情。好半天,马克家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你呀,这是大惊小怪。投资四百万一个小工程,在我们这个穷县也算不得大工程。怎么能为这么个小工程就阻碍干部队伍的正常调整呢。”
这是一个让王甲申不知所云的大题目,他想插句话:“这怎么跟阻碍干部……”
“你听我说完。”马克家举起筷子拦住了他,“如果不经常洗牌,你在镇上一个副镇长,怎么能到县城里来当局长?全县的干部这么多,每个人都盼着能够挪动一下,好比部队换防,一个不动,满盘皆停。再说呢,你看见这个账是很大的问题,其实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王甲申听得云里雾里,没有插话的意识了,只能听马克家说。马克家胃口极好地大嚼嫩黄瓜,谈兴越来越浓,接着说:
“你在乡下搞久了,许多事情看不清楚,以后多看少说。好在我们不是外人,我就把话说透吧。你真的以为县里因为遭灾拿不出剩下的两百万块钱?县里遭灾,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个机遇。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应该好好把握。各部门出发向省里要钱,你看还有哪个局里没换车?当然,文化局没换。再说向上要钱吧,也不是就这么报灾情就可要到的。省里各部门的钱给这个县也可,给那个县也可,为什么偏要给你呢?这就需要平时的感情培养。拿什么培养感情?这我不说你就会明白。钱从哪儿来?就得多动动脑筋了。再说有人调到我们县当头头,也不过是干出点儿政绩好调走,就是俗话说的‘镀金’。怎么样才能让上级领导注意你的情况?我们作为地方上的干部,也得为领导考虑考虑,帮他们出一把力,往上推一把。省里跑跑,市里跑跑,这都是要钱的。这事就不能让县长书记开口,你得主动想到。不但要帮领导把事情办好,还不能出纰漏连累人家。他上去了,你也就多了一条路……”
这是多么深奥的为官之道啊!王甲申如听天书,呆呆地点头,深感自己太无知太浅薄。他试探着问:“听说你们打牌输赢都是上万,或者几万?这我就不懂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第一是问钱从哪里来的,二是问会不会被查。是不是这意思?其实这都是小家子见识。我要养家糊口,光那点儿工资我怎么花?可我又不能贪污,不能受贿。每年不知哪些人送的钱,我都上交几万,谁送的我也不清楚。再说打牌,那些搞企业的,不是我们这些穷干部帮他们,他们发得了财吗?输几个牌钱算什么。”
交几万?谁送的不清楚?王甲申感到有些头皮发麻,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简直就没听清。后来是马克家端起酒杯碰碰他,才把他碰醒。
“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对你说了,下面的事情就看你了。至于欠款,县长才来没多久,可以找找他,我也可以帮忙从侧面说说。把剩下的两百万要来,甚至还可以追加百把万,这就看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再说他才来没多久,还等着县委书记调走了他好扶正,不能不团结中层干部。那些条子想办法抹平。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好,那你的从政生涯算到顶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这既是鼓励王甲申勇敢地往深水里蹚,又是告诉王甲申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马主任可谓用心良苦。他知道王甲申需要一阵子调整观念。
果然,吃罢午饭,王甲申就跑回镇上去了。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马克家的那些话简直就是炸弹,住在县城就像是跟炸弹做伴。他要趁这机会放松几天,捋捋这团乱麻似的头绪。再说在县城,只怕没到晚上要账的就要登门了。
一进门孙菊香就说,她爹晚上请吃饭。他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一定回来?孙菊香打个哈哈,脸上飞红,咬着牙嘻嘻地笑。王甲申意识到她脸上的含义,心头一荡,也打个哈哈。不过现在他的心思不在与老婆的功课上,因为种种不祥之兆,让他忧喜参半。相反,他倒是想见见老丈人。老丈人有些装神弄鬼,王甲申有些不喜欢他。但现在不同,他倒希望老丈人能够解答一些问题,便答应了。现在还早,他要帮老婆干干活儿。
自当干部以来,王甲申就没有帮老婆干过家务,今天竟然在菜园埋头干了一下午,把块菜园收拾得如一幅画,让一些人跑到孙菊香面前夸她的丈夫。直到天要黑了,孙菊香才关了小店门。而王甲申洗了一个澡,感到无比舒服。两个人往岳父家走时,月亮已经升上了山冈。春风拂面,冷热宜人,孙菊香感到很幸福,一边走一边哼着幸福的小调。今天一天周围送给她的恭维话好多好多,因此她感到了生活的甜蜜。王甲申原本也可以有幸福的感觉的,可是一想到马克家的话,就让他心惊肉跳,其实他什么也没干。他想跟老婆说说,可看她那样子,是不相信世界上有丑恶的,再说跟她说了她也不可能有个什么好点子,便打住了。
孙半仙并非职业算命工作者,属于半路出家,自学成才。他自幼喜欢读书,为读书小时挨了老爹不少打,“文革”中又挨了不少批,但书癖到老也改不掉。小镇上的书不少,“文革”中几个倒霉的老秀才把书都给了他,让他收益不小,除了小说之外,什么药书,相书,算命书,他捞着就读,甚至还知道黑格尔、柏拉图是洋哲学家,肚子里装的足可与大学教授比美。懂得多了,也就常帮人推测一下吉凶祸福,倒也十测九中,便有了“半仙”的雅号。他自己也不知道请姑爷喝酒意欲如何。王甲申两口子来了,孙菊香帮老妈厨房里忙碌去了,王甲申便在客房与老丈人对坐。孙半仙倒一杯茶递给新文化局局长,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喝酒吗?”
“祝贺我当了局长?”
孙半仙摇头:“非也。”
“那为什么?”
孙半仙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说说看?”
孙半仙表现得很谦虚:“是要跟你分析一下形势。”
王甲申道:“看您的意思,是我当这个局长不是什么美差,倒像是钻进刺林子里去了?”
“有点儿。”
这句话对上了王甲申的心事,谈话的兴趣便起来了:“那您说说,我去城里干什么去了?”
半仙笑道:“看看环境,探探人情,跟老朋友喝点酒。”
“说得好啊!您就帮我分析分析,您是怎么看的?”
半仙喜欢卖弄,这时思绪已经捋出了条理,便卖弄起来:“你这个局长呀,倒像是人家的上马墩,垫脚的。我说得有些不好听,但是可以帮你提高一点自知之明。一个局长为大人物出了力,拆出一个大窟窿,大人物要把这个人提一下,原来那个窟窿用什么人顶?这就要选德才兼备的了。你就是这样的人。按说那个人应该请你喝酒才对。”
王甲申冲口而出:“请了,喝了。”
“对嘛。”半仙得意地点头,“那是要拉拢你,请你帮他补窟窿。”
王甲申十分佩服老丈人了:“说得好。那您再说说,全县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我呢?”
孙半仙不由自主地打个哈哈:“是呀,为什么选你呢?其实用脑袋一想就明白了。野心太大的不行,为人不地道的不行,太聪明的不行,稀泥巴糊不上墙的不行。他们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处理好了,可以交上一帮子狗朋友,可是却失了德。处理不好,你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最好的办法是既不丧德,也不得罪人。这就要想个好办法。你说是不是?”
王甲申不住地点头,眼睛却有些失神。这是因为文化局局长面临的处境和个人感受都被老头儿说中了。说中了又如何?既不得罪人又不丧德的好办法他没法儿想出来。正感到头疼,老婆和丈母娘进来拣桌子端菜了,谈话中止。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上班了,李主任让大家集合,让新局长跟大家见个面,讲几句官样话。王甲申说了一通“假大空”的话,还没等其他人发言,要账的就又来了。王甲申聪明了一回,让要账的进会场,当着大家的面说话。包工头儿们都说文化局差他们的钱,而且都是要靠这点钱养家糊口的,还有的编故事,说什么因为手下的人没结到账,甚至要杀他全家,丈母娘吓死了等等。王甲申听出点儿味道了,那是要把这些账扒进拖欠农民工工资的套子里去。好在会计出头了。会计笑着听他们说了半天,忽然打断了一个人的滔滔不绝:
“老丁,别瞎说了。如果真的算起来,你得倒找钱。你看看你支了多少,应收的工钱是多少。别在这儿讲故事,文化局下面会编故事的多得很。”
一片哄笑声中,让王甲申忽然明白,这一帮子不是不能对付的。于是他说,他刚来,许多情况不了解,但无论如何,应该给的钱肯定会给的,不过是再等一下而已。再说大楼已经建到这个样子了,不可能不建下去。这是要展示一点甜头,让他们有指望。好容易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会开完了,王甲申把会计找来,跟他谈话。他说:“你已经知道这些主们的底细,我们可不可以把这些欠账的水分挤一挤?”
会计还是那么友善地笑着:“你怎么挤?”
“实事求是地算一算。”
“你怎么算?这些人不是傻子,明知自己以少报多,他还会这样干吗?他来要,自有要的理由,这个理由不是你我知道的。尤其我,不该知道的就绝对不知道。再说工程没完,他们的工钱以少报多,你怎么算?认真算将会越算越多。”
王甲申明白了,要账的来讨的并非是真正的薪。他们要的是已经垫出去的钱。钱垫哪儿去了?有条子吗?那是不能问的,问也问不出名堂。后来他想通了,找新县长去,要来的钱先把这个窟窿堵上再说。至于前任是贪污还是受贿,那不与他屁相干。
抽个县长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去了。
县长姓刘,才调来三个月,此时正埋着头看文件。斜眼瞟见一个人进了他的办公室,接着认出来人,便搁下文件,扔了在文件上划杠杠的笔,开口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钱的吧?”
王甲申在正规场合说不上够质量的话,平时的讥诮话倒是张口就来的,他冲口而出:“刘县长真是明察秋毫。”
“少油嘴滑舌,说吧,要多少?怎么个要法?”
王甲申不能不正经起来:“我才上任,天天有人缠着我结账。”
刘县长脸上似笑非笑:“投资四百万的大楼,最后至少六百万结账,这成了定律。”
“怎么可能。”
“好,不可能。我也希望不可能。那我问你,如果我马上把剩下的两百万拨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先结账。”
“结下来还剩多少?大楼盖得起来吗?”
王甲申有办法:“有钱就盖,没钱就不盖,又不是我拉的窟窿。”
“哼,想得美!你不盖大楼,我敢拨钱给你吗?”
王甲申回答不出来了。结了账,就剩不了几个钱了。这幢烂大楼压在他的肩上,又非建好不可。而且,变换各种花样流进领导们口袋里的钱,还得帮他们清洗干净。他不知怎么办好了。
“哼,”刘县长冷笑,“从那个山旮旯把你挑出来当局长,可真是下了一番不小的功夫。高,实在是高!”
王甲申品不出县长的话味,苦着脸说:“县长哎,您给我指一条路吧。我越想越怕。”
“我给你指路?我自己的路都不好走。不过旁观者清,医生医不了自己的病,倒可以给人家开方子。你打报告,我给你先拨一百万,看看能不能把欠账还清。追加的事不消谈得。按既定计划,这幢楼只能是四百万,这是前一届班子决定的,不能改。钱怎么花,那就是你的事了。又要盖大楼,又要擦屁股,挺忙的。好,就这样吧。”
这是送客,王甲申不能不走了。出了县长办公室的门,他忽然背上一阵汗。这位县长对过去的一切都清楚,他就如一只小跳蚤被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他赶紧回去打报告,先把一百万弄到手再说。
一百万划拨来了,他还没得到消息之前,债主们就已经得到了信。不过,真准备让他们逼债的时候,情况反倒发生了逆转。不但没人来要账,反而都像是挨饿的孩子见老爹弄来了粮食,都乖了。一日,开馆子的郭老板请吃晚饭,特别强调说还有马克家马主任。文化局还欠馆子的钱,那是吃了“工作餐”的。现在吃顿饭都是小事,没有人会上升到党风或是个人品质上去。老婆不在这里,拒绝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于是他去了。马克家早就坐在那里,跟郭老板两个人玩“斗地主”。王甲申站在一旁观战,只见没多一会儿,马克家就赢了上千块钱。这是他在乡下镇上无论如何想都不敢想的。“斗地主”他会玩,拿下他们两个当不在话下。乡下也只能这么玩玩。但现在是领导玩,尽管手痒,也不敢上。好在马克家说话了:
“你还要人请吗?两个人打得没劲。上。”
于是王甲申就上了。牌打得大,原本身上没带多少钱,准备输完了就收手,可是从第一把开始,他就没有输过。不一会儿,马克家赢的钱就转到了他的口袋,而郭老板却仍在不停地输。他明显感到口袋鼓起来了。
忽然他心头一紧,这莫不是打“业务牌”吧?如果那样,郭老板的输是愿意的,但马主任没赢,岂不是自己不懂业务吗?犹豫间,牌出错了,输了一把。马克家说:
“心思开岔,这把牌输得太明显了。你莫行贿,愿赌服输,你这一套属于行贿的初级阶段。”
王甲申一听这话,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他心领神会,心头停当下来。马克家的屁股还得自己帮他擦,赢他几个赌钱算什么。于是放开胆子干了起来。他在乡下老玩这玩意儿,只可惜没有碰到过冤大头,这下好了,让他赢个痛快。尽管马克家拼命反抗,还是敌不过王甲申的精心计算。就这么一场牌,王甲申赢了两个月工资。郭老板输得最多,马主任其次,赢家显然是王甲申。吃饭了,上的好菜,喝的好酒。王甲申暗自琢磨,如果老郭没有得大好处,是不会如此对待马克家的。因此他也就心安理得。碰杯前,马主任交给他一把钥匙。他问这是什么,马主任说:
“你到县里工作了,我找行管局帮你弄的一套房。到时候按内部价给就行了。”
弄一套房子多不容易啊,这个马克家不动声色,就干了这样一件自己还没敢想的事。由此他忽然受到了启发,这种会干事的风格肯定会得到领导赏识,一家伙提到县委办公室,也就不足为奇了。像自己那样傻干是不行的。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他效仿的对象。无论如何,他都得感激他。不知不觉间,他觉得应该好好地帮马主任把屎擦干净。
席间郭老板问:“马主任,大楼又要盖了,若是招待还在我这儿,账就不慌结;如果不在这里了,您就帮个忙,把账结了算了。”
马克家说,现在你得问王局长,我不是局长了。王甲申想得更远,何必把这一百万让他们弄去?先把楼盖起来再说吧。于是他表态说,过去是在你这儿,那就还在这儿吧。到时候一起结账。
吃饭完喝茶聊天,东扯西拉,走时,郭老板塞给他们一人一个信封,说,“下次来接着玩。”
趁下楼梯的空当,王甲申悄悄问郭老板:“文化局差你多少?”
“不多,七八万块钱。”
他妈的,一个县城私人开的馆子,吃了七八万,只怕都是信封装去了吧?他捏了捏口袋里的信封。本不打算接,但马克家接过来就塞进了衣袋,他也就只好拿着。
王甲申估计信封里是钞票,回到住处打开一看,里头果然就是五千块钱。尽管猜着了,见到一沓钱,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仿佛被纪委的人看见了。五千块,纪委知道了,足以让他的政治前途完蛋。五千块,那要多少顿饭才有这么多回扣?显然这里头不仅是吃几顿饭这么简单。这件事叫他不好办了。牌场上的钱可以装到口袋里,这可是明目张胆的行贿。退回去?上交?都不行。那样一来,就把马克家出卖了。这是无论如何干不得的。他要想个万全之策。不幸这一拖,就拖得无影子了。
再看打牌赢的钱,竟然有四千之多。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过去在镇上,成天苦巴巴的,遇见学习,还得不停地谈感想,自我批评在市场经济下自我的迷失等等。再看乡下那么多农民,有的可真是苦,绝不是那些电视剧里形容的都富了。现在看来,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绝不是原以为的工人农民先富起来。来钱就这么容易?再推而广之,姓马的如此放肆地捞钱,天晓得他的牙齿有多深。万把块钱的收益,搅得他半夜没有睡着。
按照想象,一百万先还欠账,然后看看剩下多少,就可以算出那半截楼花去了多少。不想事情的发展不按他划算的流程,闹得凶的竟然没有来闹,这让他不好下定论了。钱是建大楼的,他只好先将重点放在继续建楼上了。他开了一个会,让李主任负责管工程,由会计协助。作这个决定他动了点儿心思,李主任显然是马克家信得过的,让她来管,出事不出事都可以洗清自己。他定了个原则,债主中能够落实的具体数字、实在困难的、搞工程踏实的,就先给人家解决,但前提是不能干扰大楼的进程。于是乎,大楼停了一年多之后,再次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他抓全面,可是心却一直在工地上。一是那个工程直接关系他的前途。再就是李主任大事小事不停地向他请示汇报,绝不做半点主,这让他有甩不脱的感觉。他妈的,天晓得是不是马主任让她这么干的。比如,去年没用完的钢筋都摆在那里,李主任请示说,是今年继续用还是再买新的?他问,能用吗?李主任说,都生锈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如实介绍情况,但答案摆在面前:不用就是浪费,用了成了豆腐渣工程,谁都担不起责任。李主任问:怎么办?他不能不表态:再买!那钱就如流水一样哗哗直往外流。他不得不定下心来,看看账本和当初的合同以及还剩下的材料。
这一看,就看出名堂来了。楼房按等级每平米用材料多少,人工工资多少,都是有指标的。可是看合同书,所有条款表面都是合情合理的,但账单上显示的却高了许多。再到堆放锈蚀钢材的地方看一看,发现这钢材是回炉钢,属于劣等产品。检查收钢材的日期,原来是工程停工后才拖来的,这不是有意拖来让它们生锈的吗?他在镇上老搞基建,最痛恨弄虚作假。他决定跟这些家伙再算一算。
第一个来的正是卖材料的黄老板。黄老板进门就很随便地扔了一条中华烟,然后坐了下来。既然人家送了烟,又是把他当原局长现在的主任看待的,也就不拿人家当外人。他直接问:
“你的材料是怎么回事?有些离谱呀伙计。还有,工程停工了,你还弄来这么多钢材,而且这都是回炉钢材。你像是知道这批钢材要生锈的,是不是?”
黄老板脸上并无不好意思的模样,苦笑道:“你别以为是我捣鬼,以为我多赚了多少。如果真正按照合同书来,表面我赚得少,其实赚得还多些。话说回来,钱嘛,不能一个人吃独食,有钱大家赚。人在江湖,要的是个人气。马局长真是个好人,他在我这儿拿了若干万,我知道他不是自己装腰包了,他是为人家领导的事情操心。再说这钢材,明知工程停下来了,还把好钢材弄来烂,这不是浪费吗?再说若不是人家帮忙出点子,我敢吗?如果不是堆在这里生锈,我就不会这么弄。现在都生锈了,好钢材生锈就是对的,次等材生锈就有问题了?这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事。说真的,我也不能全要公家出,公家出一点,我也吃点儿亏,少赚几个,让领导活动活动能够升上去,也是积德行善。王局长,也不把您为难,您看着办。”
也就是说,这堆烂钢材是有人指使他干的,其目的就是套钱。王甲申一听黄老板如此坦率,脑袋活动了。钱是原局长拿的,条子是原局长开的,钢材是原局长授意拖来的,自己何必做恶人?他笑道:“我只管我经手的事情,过去不是我管的。”
黄老板会心地一笑,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甲申当即在条子上批字:可视情况先兑现一部分。这是批给李主任的,李主任如何先兑现一部分,那就看黄老板在她那里有多少发言权了。
上午签的字,下午,黄老板再次来到他的办公室,再丢下两条烟,然后就是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很明显,李主任没有亏待黄老板,至少把钢材钱给了。王甲申把烟扒进抽屉,再将信封推向对面。
“烟我接上,这个你拿回去。我想钱,但你这是坑我。再说你们做生意就是为赚钱,累死累活,还这样送人。看着当干部的层层盘剥,也不难受?我不要,要了我夜里睡不着觉。”
“为什么?”
“一是法纪不允许,二是知道这是人家的血汗钱。”
黄老板友好地笑起来:“王局长真是个善良人。不过事情换个角度去想,不收可能就更睡不着了。我是个粗人,这么多年在世面上混,看出点儿名堂而已。”
王甲申兴趣来了,连忙让他讲讲:“告诉你伙计,我这个局长恐怕是垫脚的。过去在镇上,见识比不上你,你以为我懂文化?真的懂文化可能就不会让我当文化局局长了。说说吧,我他妈的到现在都没明白怎么回事。”
黄老板在局长对面坐下,把椅子往前挪挪,两个人就差不多鼻子顶着鼻子了,“王局长是个好人,我也愿意拿你当朋友。不过话在哪儿,说在哪儿了,过后我就不承认了。你说你睡不着觉,有些人却不是这样。没捞着他倒夜里睡不着觉。送钱的呢,没送出去,也睡不着觉。”
“这倒是怪事,为什么?”
“人呀,在世上混,要的是什么?是个人气,这个人气就是圈子。自己的圈子有多大,有多高,自己就明白能够赚什么样的钱。别的我不清楚,我这一行我是清楚的。有的人找那些当官儿的,苦巴巴请人家照顾点儿生意,却十回倒有九回空。可是有些人呢,根本就不需要去求人家,人家自会找上门来。就好比你们当官儿的,有人想当官儿,到处钻,还有的造假,查出来丢人现眼,成了什么买官卖官。可是有的人呢,用不着买卖,不想当都不行,因为你是那个圈子的人。一样的道理。这个世界就好比一个鱼塘。面上飞的是小鱼;中间游的是鲫鱼;底下的是大鱼;泥巴里头是甲鱼和鳝鱼。面上的小鱼要跟水下的甲鱼对话是不行的。要交深层的朋友,靠什么?人家凭什么跟你这个大老粗交朋友?我们靠的一是舍得大方,二是要长点儿心眼儿。这是一点儿经验。再看看我们县的人吧,我说了也不怕你检举。两任之前的县委书记,为了给自己学习不好的儿子找个好大学,请人家大学教授来本县考察,又给工资又给礼物,还给什么赞助。又到省里市里拉关系,前后花了上百万。在县里没干个什么名堂出来,倒让县里的钱为他垫了脚。他走了,剩下的也高兴呀,他不走,就把他身后盼提拔的堵住了。你肯定会问,花的钱是哪里出的?我当然出不起,一般小单位也出不起。各处一分担,不就转过来了吗?某些单位拉了亏空,也好办,调到市里的领导在位置上立住了脚,就把帮忙垫脚的往那里一调。亏空单位怎么办?再拉个信得过的人去填。填个几年,再一调。这么一转,就一切都抹平了。中央成天在想方设法堵漏洞,堵得住吗?你有一千个政策,他有一万个对策。是不是老百姓都是瞎子呢?不。只要不对老百姓下手太狠,谁管那些闲事。光我知道有钱就收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看这些当头儿的,一晚输赢好几万,靠他们的工资填牙都不够。谁去检举了?作为我们做生意的,人家愿意跟你打牌,你就不愁赚钱了。我说得太多了。既然话都说了,你不收,我夜里就睡不着了。不然,一扇门可能就永远向你关闭了。”
说到这份儿上,王甲申不想人家关上门,他还要了解得更多更多,于是便收下了。收下了,黄老板请他晚上喝酒,到场的竟然都是镇头儿和局头儿。按黄老板的话说,是中间的一层鱼。吃饭之前打牌,今天人多是麻将,王甲申在中间算是个半陌生人,只能看。于是他看到了黄老板所形容的场景,输赢上万。联想起乡下的老百姓,他的心头着实不是滋味。他妈的,他们哪来的钱?
吃饭时,竟然喝去了六瓶五粮液,那是多少钱?他看得出来,这种会餐是天天上演的。对比这些人,他白天拿了人家信封的一点儿良心不安,就悄悄地消失了。
一天,文化局院子里荡来了一个人。王甲申恰好上厕所看见了,忙忙地请县长进去喝茶。刘县长很友好,他说他来看看大楼怎么样了。见王甲申上的是单位公厕,刘县长显然动了感情。
“文化局也真是太落后了。这与我们经济增长形势严重不符。大楼怎么样了?”
于是王甲申就向县长汇报,这钱是怎么花的,现在还账多少,还剩多少,估计还得找县长要钱。县长问:
“那些窟窿是怎么处理的?”
王甲申说,那是过去的旧账,完全不认不行,全都认账也不行。他告诉县长,兑现了一部分,那些继续供货和做工的只有等完工后一起算。县长无语地点点头。看看天晚了,王甲申要请县长吃顿饭。刘县长没客套,却又没答应,眼睛很深地望了他一眼,就出去了。
过了一天,县长果然又拨来一百万。债主们如苍蝇见了脓血,一下子都飞来了。这次的一百万没有上次那个一百万轻松。那次大家都很君子气,这次呢,是最后一碗饭,如果按债主的条子全部兑现,那工程势必龙头蛇尾。但如果不按条子兑现呢?这些人要闹起来,还要得罪前局长和前局长背后的什么人物。怎么办?他现在比以前活泛多了,想了个主意,找马克家去。
马克家的接待十分热情,问他有什么事。仿佛这位接替者没有什么麻烦。王甲申开口就说为钱的事。
“钱怎么了?”马克家显得很惊讶。
王甲申顿时感到有一股火冲上了脑顶。虽然气愤,但知道不能得罪这家伙,不得罪的最好办法是别碰敏感部位。他强憋出点笑来:“我上任的头一天大主任请我吃饭,说的话没忘吧?”
“我说的话多。提示一下?”
“我的哥哥,幸亏我来一下,您老人家果然就忘了。你说帮我弄钱的,记得吧?”
马克家装糊涂:“刘县长不是拨了吗?”
“那是原计划的四百万。我说的是现在。把那些欠条一兑现,四百万就差不多了。问题是大楼还得建好,又开工了,工程不到一半,四百万就保不住了,我都不敢还欠账。不还吧,天天有人催逼。大主任,好哥哥,想个办法吧。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马克家还是那副不在乎的神情,“好,我给刘县长说说。多大一点事,办不好?”
“我人生地不熟,过去就在镇上乡下跑,见到的都是种地的,县城里另有天地,我地头不熟啊!当然,我也看出来了,我这一辈子都学不会主任的左右逢源……”
“挖苦我?”
“不是,真心的。那么大的事,在我看就了不得,可是主任却在谈笑风生间解决了。我看出来了,如果是我,无论我怎么忠心耿耿,效果不会佳,领导也不可能把我提拔到县委办公室。”
“好了,时间到了,跟我去吃快餐吧。”
王甲申心急火燎,却不能不跟着他去吃快餐。走到半路上忽然一想,这顿饭也该自己表现表现了,于是说:“吃个什么快餐?找一家馆子,看看还有谁。这顿饭我买单。”
马克家不停脚地往前走,一边说:“算了吧。吃公家的我不忍心,再说将来你算出漏洞来了连我吃了一顿饭也扯进去了。吃你私人的我更不忍心,先解决温饱再请客。”
王甲申心头忽然涌出一股酸滋味。原来他在马克家的眼中,连温饱都没解决。如何解决?按马主任的意思,就是跟着他到处捞。也罢,看他今天去快餐店怎么捞吧。
所谓的快餐是对普通人说的,马主任进去,穿过坐满了人的大厅,就被领班小姐领进了一个包间。他们什么话都没说,不过是相视一笑而已。老板像是有心灵感应,忙不迭地跑来了,进门就问,还有谁?马克家说,没有了,就两个人。简单点。老板答应一声“知道”,就跑开了。
说是吃饭,服务小姐却拿来了两包好烟。马克家皱了一下眉头说,叫你们老板拿一条来,两包烟,还拿得出手。我来结账。小姐接着跑回去,不一会儿拿来了两条好烟,接着端来了四菜一汤,和一瓶酒。看来所有开餐馆的都知道马主任能喝。喝了几杯之后,马克家说:
“我给你出个点子,先把历史的旧账结了,第二次开工后的有些账向后拖,完工之后再慢慢结。这样的话伸缩余地就大些,我们共同来想办法。刘县长才来,追加是肯定的,但不会一上任就改变前任批准的项目。”
王甲申一想,他妈的,这是什么主意?为了你的粑粑圆,就掰我的粑粑?到时候你干净了,我呢?可是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他看得出来,马克家心里未必像表面这么沉着,不然的话,过了这么半天,他怎么还是接上了停了半天的话头?不过现在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谁怕谁?于是说:“也只有这么办了。不过我的哥哥,到时候如果没有钱来,你就等于抽了梯子,把我凉楼上了。”
“办法我要想,你也不能光指望我,共同想办法。我会帮你的。”
王甲申喝了点儿酒,又见马克家内心虚弱而外表居高临下,就有点儿不舒服了。到底谁帮谁呀?他借着酒劲道:“马主任,我得纠正你的语言。你用词不准。”
“怎么不准?”
“什么你帮我呀?是我帮你。那么大的窟窿,我不问怎么弄的,只想把它填平。填不平我也没办法。”
马克家笑了一下:“你以为那么多钱都是我装进了腰包呀?我的腰包也没这么大呢。”
“知道知道,马主任的威望这么高,上下都喜欢,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我知道一些,但就这一些也够了。马主任不是为自己,难怪这么多人佩服。不过你一直救人于水火,也不能不包括小弟不是?”
马克家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我跟你说句实话吧。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领导和老百姓都看着呢。可以这样说吧,把这件事情干好了,对你下半生直接有好处。因为花了这中间钱的人心里也不踏实,总希望不出问题。这件事情一干好,还怕他们不关照吗?”
“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原来你是帮了调走的书记们了。”
“我什么也没说。再说文化局的基建款冲上天也不过四百万,花一半用做你说的帮人家,也未必够呢。”
一直半明半暗的事情总算明白了,马主任花基建款的目的是帮某些人往上奔,谁知帮了多少人。难怪一个文化局局长一下子升成了县委办公室主任。那是要县委常委兼任的。“马哥为天下所有朋友,也不会不救小弟,敬你一杯。”
一顿饭吃完了,走时马克家让小姐拿账单签单,小姐说,老板说不收钱。马克家坚持要签,说,公家的事情,犯不着私人出。但小姐去叫老板,不一会儿回来,说是老板出去了,电话说是不收钱。马克家只好作罢。他将两条烟都塞给了王甲申。一顿饭只要一百元,两条零两包烟却花了一千多。王甲申不要,马克家就给了他一点儿教育:
“几条烟算什么?他每年赚我们的钱几十万是有的。再说老板们也不全是唯利是图,他们也要朋友,也不希望自己除了钱就一无所有。你只要不做交易,一手给钱一手就给人家批条子,平常礼尚往来怕什么?这年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的确是不能的。以后他们愿给你就收下,又不是找他们要的。你要是太那个,他们胆子都小,就处处防着你,让你寸步难行。”
王甲申不住地点头。让唯利是图的老板如此大方,他弄不清楚这位马主任用的什么办法,将处处荆棘化成了满世界鲜花。
得到了马主任的首肯,王甲申心里有了底,大胆地花钱收欠条。他想好了,如果不这样,将要得罪一世界人。要是真的没钱了,窟窿不是他戳的,事情闹大了有人顶着。于是有人送礼他就收着,有人请洗脚他就跟着走,打牌他得心应手,常常一赢就是上万,这是他过去做梦都没敢想的好日子。
一切顺利,大楼封顶了。拖了好几年的大楼,总算盖起来了。但一看账上,却有一百多万的缺口。内部粉刷没钱干了。但他还得干下去,便打条子,让人家垫资干。这一干,就再次欠下了上百万。
那些没有活儿干的债主们,就要求王局长把账结了。王局长没办法,只好去找刘县长。县委书记调走好久了,都以为刘县长会顶上去,不知怎么回事,却并没有落实,书记空着。刘县长上去的事情显然有点儿玄乎,最近情绪正低。王甲申正好撞在枪口上。
“来请我吃饭?”
王甲申尴尬地笑着:“谁不知道县长从不吃请。地球人都知道。”
刘县长苦笑:“感谢地球人。地球人知道,玉皇大帝就不喜欢了。说吧,什么事?”
王甲申有些说不出口:“为大楼。”
刘县长两眼向天,问:“历史的旧账都擦干净了?”
王甲申瞪大了眼睛:“您都知道?”
“地球人都知道。不过我可告诉你,我给你批钱,是在执行前任政府通过的项目。现在钱都划拨了,可你的大楼还没建起来。为什么超标?超了多少?这可是大事,不是当县长的一支笔可以解决的。你这事麻烦了。”
王甲申忽然脑袋一晕:“照您这么说,您这里没指望了?”
“也不是没指望了。但是必须经过一些程序,先审计,拿出审计报告,报县政府,政府再开会审核。如果一切合法,的确需要追加,自然会同意。首先要弄清的是为什么超了。听清了吗?”
“听清楚了。”王甲申知道,审计是通不过的。
刘县长拍了拍他的肩:“人家的饭不是好吃的,不花钱的酒也不是随便能喝的。回去吧,等新书记来了,你们打报告。”
从县长办公室出来,王甲申有点儿走不稳路了。这幢大楼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原本就不是他干的,现在怎么成了背过失的人了?审计,只会审到马克家身上。可是自己也拿了钱和东西呀!他这时才悟出刘县长为什么从不吃请。不吃请让刘县长保持了清白身,却也弄得难以往上去。如何来认识这种事情?无路可走,他只好再去找马克家,能变驴子就会推磨,他应该是有办法的。
办公室没人,他打电话,马克家说,在“一部分”餐馆。你来吧。“一部分”取自领导“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名言,登记时工商局虽说感到别扭,但这是领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也就照准。还别说,这个名字让老板获利不少。王甲申知道一套麻将班子正在大战,不知怎的,明知自己现在正上火,一想起牌桌上的滋味,还是激动不已。他竞走似的到了“一部分”,果然见他们打得正火热。马克家面前堆了一大堆一百元的钞票。他妈的,王甲申想起自己在乡镇管企业时,那些自认为赚了大钱的土包子们,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马主任加某局长再加“一部分”老板,冤大头是个矿老板。这场面一看就明白,真正拼的是马主任与某局长,矿老板是送钱的,饭店老板是略输的。太明显了,可马主任和某局长还是要这种钱。他在心里骂:
“一群王八蛋,真不要脸!”
要吃饭了,牌场子便收了。吃了饭马主任不会再打,他每次都这样,赢了就收,绝不恋战。等饭的空当,马克家问:
“你找刘县长,刘县长怎么说?”
王甲申惊得张大了嘴巴。几个人都等着他回话,他也不好保守秘密了。看来他们是一伙的。便说,县长说了,不能追加,要追加必须政府开会研究,而开会研究的前提是先审计四百万的下落,弄清楚为什么超了。因为这是县政府批的。
马克家问他的这些朋友:“你们帮王局长出个点子。”
某局长便出点子了,他将脸转向王甲申:“你真是,把房子卖几套,最多三套,钱不回来了?”
王甲申眼睛一亮:“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哥哥,谢谢你。”他忽然觉得,这些人虽说是一群民间和官场的混混,但他们的确有本事。他觉得融入这个群体中人才活得像模像样。于是说,“今天我请客。”
马克家说:“你就下次吧,今天早就约好了,有人买单。”
王甲申觉得马克家处处都照顾着他,他的收益也不少了,没有十万也有了八万,不能不说是马主任的好心。于是便死心塌地要把大楼问题处理好。
新大楼是一部分办公,一部分住家。当初多盖了几套,马克家是准备向领导行贿的。现在用不着了。没有哪个从外面调来的领导愿意在这个穷县里多待,正好送个人情,让王甲申把账抹平。他觉得王甲申将来还可以派上用场。
王甲申也被这个主意整开了窍。现在正粉刷,如果把欠款兑现,就不够了。于是他放出风,先交钱的便宜百分之十。于是便有人送钱来了,要买房。他一看,送钱来的居然是陪着主任和某局长打麻将的矿老板。他心领神会,收下了。这几十万搞粉刷是不成问题了。因此他不停地请客吃饭,不停地在饭前打麻将,不停地收钱。
忽然有一天,刘县长来了个电话,询问他是怎么解决的。他如实汇报了一下,说如果按照这个计划,大楼差不多就可以抹平了。但县里还是要支持一点。县长啊了几声,并没有感到高兴的意思。他听出县长似乎不是那么认真地听,感到县长的电话另有深意,便问,您有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是问问。你这样想办法是好的,不过有两条建议。一是不要擅自做主,收钱之前要向县政府打报告。二是注意自己的行为。我这不过是个人建议。好,就这样吧。”
一日,忽然老丈人来了。半仙说,心里不踏实,来看看他。王甲申感到好笑:“我好得很,这有什么看的。最近没回家,是因为太忙了。”
半仙叹口气说:“我担心的就是你很忙。文化局是个闲单位,你倒很忙。我听说你常跟那些人打牌,输赢都很大。我就不能不操心。甲申哪,我不懂你们的道道,但是我晓得,命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们的命只能是流汗吃饭。同样的事情,有人做了是功,有人做了就是罪。我们的老祖宗没有给我们积这么深的德,我们消受不起呀!文化局本来就是个穷单位,把基建搞过了就会冷落的……”
向来装神弄鬼的半仙,此时说话竟然有些怆恻,让王甲申感到身上发紧。他嚼饭的速度越来越慢,因为刘县长的话言犹在耳。他点头说:“你说的我知道了。我也感到不踏实。”
“这就好。我走了。”
“这就走?”
王甲申也站起来,见留不住,就让他把烟和酒拿一些回去。但半仙照样摇头,说走就走,他走了。
下午,郭老板约他打牌,说是马主任也在。他婉言谢绝了。从此,他再不参加那些活动,老丈人的“八角米论”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第二天又有人打电话请他吃饭,他照样谢绝了。渐渐地,他脱离了那些人物,过起了清淡日子。
大楼盖好了,颇有看头,只是申请追加的钱还没有追加,要账的不断线。忽然来了一纸调令,让王甲申去某个局当局长去。接到调令还不能马上就走,经济问题还得审计。这时候,王甲申似乎才明白县长的一片好心。不过他心里并不慌乱,因为漏洞是前任搞的,而他在没有让县里追加投资的情况下,把大楼盖起来了。至于卖房子,那钱怎么收的怎么花的都有账,不是滥账。
不想有一天,来了市纪委的人,忽然不让他回家,收了他的电话,然后请他上车。车上无人说话,他凭感觉,知道这是上了到市里的公路。果然,到了市里穿街而过,后来到了一个地方,寂静得很。他心里明白,这就是让贪官们谈虎色变的“双规”。怎么弄到自己头上了?这一点他怎么也不明白。
一位处长到他的住处跟他谈话,态度很和气,说话很坦诚,说,如果没有人检举,他们也不会找他来这里。希望他相信组织,主动地把自己的问题以及别人的问题说清楚。他指望从处长的谈话中悟出点儿什么,但处长的谈话滴水不漏,他无计可施了。在进来之前,他听过太多的“双规”的恐怖,比如不让睡觉啊,比如多少人轮番吼叫啊,可是这里却对他相当客气。同时他也听到过对付办法,不开口。
“不开口不起作用,”住了一天,另一个工作人员跟他谈心说,“真的没人跟你说话了,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跟人说说话。再说你到底有多大的问题自己清楚,除非你的事情说出来是个大案。我劝你还是在组织面前坦荡一点儿,自己的,人家的,说清楚了就行了。至于怎么处理,你自己都掂量得出的。如果不想说,那你就住下,我们也很忙,不过不能跟任何人接触,也没人跟你说话。自己想想吧。”
没人跟他说话,这的确是可怕的。人家说得对呀,自己又有多大的问题?总之,权衡利弊,他觉得犯不着扛着。听话听音,纪委到底接到了谁的检举?所谓“人家的”指的是谁呢?想去想来,只有一个人,马克家,和马克家上头的。
不过想想马克家,自己居然什么东西也没掌握。明知那个人捞的钱不少,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交代。于是他便竹筒倒豆子了。说到“人家的”,他牵扯出了马克家,比如黄老板给的两个信封,比如在郭老板餐馆打牌,比如……
负责询问做笔录的忍不住笑起来,那个处长笑道:“你呀!我们调查了马克家的情况。人家每年向上交几万块钱,谁能证明哪一万没交哪一万交了?你知道他有问题,可就是没有证据。你说的信封有这回事,可是人家当天晚上就退回去了。这就是高级强盗与你这种小偷的区别。”处长还叹了一口气,“你呀,人家为什么这时候把你抛出来?也是你良心没有坏透,不想跟他们一起混了。人家怕你坏事。”
王甲申眼睛直了。
这边交代,那边调查,最后落实受贿七万块钱,打牌的没算进去,也许是体谅他吧。好在没有贪污。行管局的房子他必须交出来,因为他交的房款属于受贿的赃款。交代完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居然感到了轻松。
他从纪委转到看守所,经检察院起诉,法院判了两年,缓刑两年。因为他态度好,退赔积极。不知是哪个部门,用车将他接出看守所,然后送他回到县里。他去他那套行管局的房子,见到他的人都像是哪里疼,望他的眼神是同情。他进去收了自己的东西,把钥匙交给了行管局的人,将自己的东西卷了几大包,搭车回到了镇上。孙菊香倒是笑眯眯的,看那样子丈夫仿佛不是犯了法,而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了。
从此王甲申不出门,种上了老丈人名下的责任田。
夏天一日,他打了早工后正在堂屋里的躺椅上看《官场现形记》,忽然见田堤上走着一队人。打头的居然是刘县长,跟着刘县长的是马克家,后面是县里和镇上的干部。再后头,跟着几个矿老板。他赶紧掩上门,不让人家发现。过了一会儿老丈人回来了,告诉他说,要建新农村,县长找来了矿老板,要他们出一部分钱,政府出一部分钱,造福农民。县里新调来一个书记,刘县长还是县长。
过了好半天,他断定他们都走了,这才打开门。不料,场子里站了一个人,竟是刘县长。刘县长望着他笑,不等请,走了进来。王甲申的老丈人忙忙地去泡茶。刘县长问他:
“怎么样?”
“还好。”
喝茶,抽烟,刘县长不谈造福农民的事情,也不问在纪委交代问题的事,只说这间房子,环境很不错,又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儿,连说了几个不错。王甲申忍不住问马克家在干什么,刘县长说,矿老板请他们几个打牌去了。又说,找矿老板要钱,是马主任的功劳,为村里争取了十万块钱。
正说着,司机在远处叫,说是镇上喊吃饭。刘县长就走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王甲申仔细回忆,比较有内容的话是“环境不错”。他隐隐感到,刘县长升不上去了。
晚上看电视,本县新闻,只见马克家正一本正经地传达着县委的决议:反腐倡廉,要求广大干部自律,树立为人民利益勇于牺牲自己利益的精神。王甲申想,马克家可能又升了格。
王甲申原本什么都不感兴趣了,看到这里,忽然神经质地一阵大笑。
(责任编辑:张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