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若小安
一
今天是也夫看女儿的日子,他却没能见到女儿格格。
是前妻小雅把他挡在了门外。“抚养费呢?”隔着防盗门的栅栏,小雅上来就是这句话。也夫心中不快。为了不破坏和女儿团聚的好心情,他把火气按压下来,将事先准备好的八百块钱穿过铁栅栏递过去。“格格呢?快让格格出来吧。”“不在,学琴去了。”小雅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又透着不耐烦的劲儿。她们这些做护士的在医院对着病人都是这副德性,现在她也用这种嘴脸来对付他了。
也夫急了:“你不知道我要来吗?怎么还让她出去啊?”“没办法,人家学校定的这个点儿。我也想请个人来家里教,可以自由挑选上课时间,可咱不是没钱吗?”小雅带着冷笑看着也夫,眼中流露出报复的快意。
也夫知道,这个女人故意要这么说的。上礼拜她打电话来要求他每个月再多出三百块钱给女儿请钢琴家教,也夫不同意。于是她就这样报复他。结婚这么多年,她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么,就专挑他的软肋戳。现在她终于得逞了。
多可悲啊,越是曾经亲密的爱人,越懂得如何给你带来最大的伤害。
也夫不是小气,也不是像小雅说的那样不在乎女儿的前途。他一个做图书编辑的,每月也就挣个三四千块。三百块钱对他来说不多,却也不少。他更愿意面当面地悉数花在女儿身上,在和女儿难得一次的团聚时满足她所有的心愿。他喜欢女儿笑起来眼儿弯弯嘴儿弯弯的样子,像从前的小雅。小雅很久都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幸好有女儿,早就从她母亲那儿接过了衣钵,眼儿弯弯嘴儿弯弯地冲他笑着,绵绵软软的小手牵着他,“爸爸”长“爸爸”短地叫着,让他无比地受用。试想,如果没有这点咂摸回味,他那庸常寡淡的
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义?
也夫看看门边凌乱的鞋架,一眼看到女儿的粉色丁字公主鞋。女儿在家!“你让格格出来,我知道她在家。”也夫凛然道。“都和你说了不在,你少有病!”小雅白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也夫愤怒了,“咚咚咚”地捶门,把铁门摇得“哗哗”作响。小雅猛地拉开房门,怒气冲冲的样子:“刘满囤,你发什么疯?还嫌不够丢人的,是吧?”
也夫一愣。实在是刘满囤这个称呼令他感觉到些许陌生。这其实是他的本名,是他那土里刨食的老爹关乎人生的至高理想。老人家根本没想过二十年后作为名牌大学高材生顶着“校园诗人”光环的儿子和这散发着土坷垃芬芳的名字多少会有点不相称。于是刘满囤同学给自己起了一个高深文气的笔名──也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刘满囤俯在也夫耳边阴毒地教唆着。也夫体内蛰伏的乡野阳刚瞬间引爆。他的手出其不意地伸过简易防盗门的铁栅栏,一把薅住小雅的衣领,死拽着不放。小雅从没见过这种阵势,连声惊叫:“放手!你想干什么?你放手!”
“把门打开,我要见格格。”也夫一字一顿地说。“休想,你休想!”小雅恨声道,一边奋力挣扎。也夫手上施着力,冲女儿紧闭的房门那边高喊:“格格,格格,爸爸来了,你出来,出来!”小雅挣脱不了,索性放弃,冲他大叫:“喊,你喊!我实话告诉你,格格就在里边。你现在就把她喊出来,让她亲眼看看,她爸是怎么对她妈!”
也夫呆住,骤然松手。“神经病!”小雅骂了一句,摔上了门。门后随即响起了哭泣声,歇斯底里,无法遏制。
也夫沮丧地直薅自己的头发。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竟然如此粗暴地对待小雅,如此粗暴地对待他孩子的母亲,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位女士。这是他十多年的城市文明教养里从来没有过的。他转着圈地寻找罪魁,那个野蛮愚昧不开化的乡下人刘满囤。刘满囤却早就躲了回去,缩身在也夫心底深处那个最阴暗的小角落里。
汝奈我何?
也夫确实无可奈何。
他拖着沉甸甸的腿一步一步地捱下楼去,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到如此田地?想当初,他博士毕业如愿留在北京时是何等地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以为能干出一番惊天伟业,没想到却一直庸庸碌碌清贫如洗,老婆和他离了婚,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见不上面。
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也夫木木怔怔地往回走,临出小区时不甘心地回望一眼,却依稀看到一个小人儿趴在窗户上正奋力地向他招手。也夫拔腿就跑,狂奔至妻子家楼下,仰头细看。果然是女儿!小手一直招呀招呀,“爸爸、爸爸”地叫着。也夫还来不及看清她眼儿弯弯嘴儿弯弯的笑模样,她却被人拽开了,窗帘也随即拉上。
也夫腿一软,瘫坐在路边的花坛上,鼻子不争气地一酸,竟然就濡红了眼圈。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按了按喇叭。也夫头也不抬,摆摆手让他走开。出租还挺执著,又按了按喇叭,连车窗都摇下了:“一老爷们儿,蹲这儿哭有啥用啊,不嫌寒碜哪?”
也夫一惊,赶紧站起来。是小雅她大哥!
对于这个开出租的大舅哥,也夫素来是有几分忌惮的,秀才遇见兵嘛。他也几乎从来没有给过也夫好脸色看。当初小雅执意要找个陕西“泥腿子”,他们全家都坚决反对。其实至于吗?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开出租扫街的!天子脚下就了不起了?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呢!
“上来!”大舅哥命令他。也夫不动窝。“嘿!”大舅哥脸一沉:“还让我下来拉你不成?”也夫无奈,别别扭扭地坐进副驾驶座。坐进车里,大舅哥反倒无话了,瞪着他看了半天,直摇头:“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那口气就像对着一挂提不起的猪大肠。
“你说吧,你们俩一个蹲这儿哭,一个在家里哭,中间还搁着一孩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也夫不吭声。眼睛盯着大舅哥随时可能挥出的手,丝毫不敢放松戒备。
“得!”大舅哥胡噜一把头顶上毛刺奓起的板寸:“我就豁出这一天的车份儿钱,和你好好说道说道。谁叫我就这一个亲妹妹呢?走,喝一杯去。”
大舅哥果然将他领进一个小饭馆。
“都不知道我妹看上了你哪一点?又没本事又有臭架子,没半点儿男爷们样。”被人当面这样数落,也夫再好的涵养也耐不住了,一推椅子起身就走。这样的粗人俗人他根本不屑与其理论。他就知道,小雅和他离婚,他们家人没少在背后撺掇。大舅哥却将他一把拽住,强按到椅子上:“不爱听是吧?我明告诉你,今天我说的全是丑话,你还就得把它都听完喽。”
也夫愤懑地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赤红着眼瞪着大舅哥。
“怎么着?你还气不忿儿?要依我,早揍你丫的了!”
“揍啊,你揍啊,我还正想找人抽我一顿呢!”也夫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喊。
“呦,行啊,还有点气血。别他妈整天一副愤青样,谁欠你了?没人欠你。就你欠自己老婆孩子的!你怀才不遇你清高,在单位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不招领导待见。你可以吃风喝烟,但让老婆孩子跟你一起吃苦受穷就不行!你自己说,我妹跟你这么些年,嫌过你吗?怨过一句吗?她怎么着都无所谓,就一点,不希望自己孩子比别人差,别人有的格格也要有,这点要求不过分吧?你说这做父母的怎么就不能给孩子创造个好条件呢?”
也夫不吭声。
大舅哥说的全是实情。小雅确实是个好老婆,勤快,体贴,贤惠。就说今天,他对她动了手,她和家里人也只字不提。不然依大舅哥这火爆脾气,哪来这份涵养和他慢慢理论?可她就是在孩子的事上太矫情了,什么都要最好的,一点也不量力而行。
大舅哥给他满上酒,一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跟自己女儿见上一面都不容易。”
这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说得也夫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一仰头喝干杯中酒,借以掩饰。
“我实话告诉你,当初你们结婚,我们全家都不赞同。现在你们离婚,我们全家也不赞同。为什么呀?这当中不还有个孩子吗?我妹一个人带着格格,容易吗?你说,容易吗?看在孩子分上,有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今儿撂给你。我自己的妹妹我知道,她和你离婚,根本是为了激你。但凡你有点出息,你们这家就还能团圆了,就还能在一起。”
也夫震惊了,盯着大舅哥,将信将疑。
“干吗?不信啊?这么说吧,你们离了有大半年了吧,你看她找人没?那么多人跟她介绍,她连面儿都不见,为什么呀?我妹说了,她压根就没想给格格找个后爹!”
酒上了头,也夫直犯晕。真的吗?这是真的?小雅说了真还想和我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今后一定不愤世嫉俗,一定好好工作。领导让干啥就干啥,决不说怪话。我给他们当孙子!我给所有人当孙子!校稿的小钱我也能挣,《王妃我就气死你》这样的烂书我也能编。不就是挣钱吗?
二
一夜焦渴,口干得发苦。手机铃响时,也夫还在迷糊着。
“我的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呀?别忘了今儿上午十点的全社大会,新社长到任!”电话里传来办公室孙姐焦急的声音。
当他匆匆赶到大会议室时,主席台上还是空着的,下面的人都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编辑刘串儿吊儿郎当地坐在桌子上,拿着手机不知在念什么段子,几个年轻女孩围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听这一条,这一条,仔细听着啊。”刘串儿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着:“‘做一个有想法的小姐,还是做一个胸大无脑的小姐,是由市场决定的。如果我们是一种商品,那么这种商品的结构单一,绝不是商品自身出了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问题。’”①
“还有还有,这一条也很精彩,鞭辟入里。‘爱一个人就是爱情,爱几个人就是乱搞,出卖灵魂和做人底线就是工作、事业,很励志,出卖肉体就是懒惰不劳而获,很肮脏。这都是什么理论啊?’”②
也夫捡一耳朵就知道,又是那个最近微博爆红号称“有文化的妓女”若小安。她都快成刘串儿的偶像了,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天天亲候她的微博,比亲候他妈还上心。他还真有闲工夫,整理打印了《若小安语录》若干,也给了也夫一份,奇文共赏。也夫当时扫了一眼就随手扔到了桌子上。
说实话,这女孩有点小才情,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儿,爱写作的中学女生水平。只是她在微博中公然承认自己的妓女身份,这一点还真有点惊爆眼球。你说她那十几万的粉丝怎么来的?不都冲着她的接客日记去的吗?满足自己的猎奇心和窥私欲而已。没法子,这就是一个全民审丑的年代。许是也夫脸上流露出的不屑招惹了刘串儿。刘串儿看了他一眼:“哟,今儿这身打扮够犀利的呀,绝对秒杀小姑娘!”也夫知道他在奚落自己不修边幅,抬手捋了捋头发,懒得理他。刘串儿却还没打算放过他:“这年头就数你这样的离婚男人最有魅力了。看看,胡子拉碴的沧桑,还有那深邃忧郁的眼神……”
“得了吧。”一个女孩打断他:“只有络腮胡露胡碴才有沧桑感,白面书生那种人留几根稀稀朗朗的胡须就显得猥琐了。”“好呀,你敢说我们也夫老师猥琐?”另一个女孩打趣她。也夫摆摆手,装作不在意,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地难受。他就知道,在她们眼中,他何尝不是一个潦倒落魄的中年猥琐男呢?这帮轻浮虚荣的小丫头们只知道围着刘串儿转。刘串儿何许人?毕业的学校名不见经传,靠关系进的他们出版社。他本名刘川,因为整天做些清朝跑到宋朝之类东扯西拉的穿越故事,同事们开玩笑都将他叫做刘串儿。《王妃我就气死你》这样恶俗的书就是他做的。可偏偏他的这些书就有市场,全社码洋率最高,奖金提成自是不用说了。引得社里边的小姑娘们将他奉作成功人士,苍蝇见血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讨教经验。哼,就他那点水平也夫还不知道?连错别字都挑不全的人!真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什么世道!
新社长终于现身了,身旁前呼后拥地跟一大帮人。听说他是国外某知名大学出版专业的硕士学历,又在一家民营出版社执业多年,是上头为了改制重金礼聘的空降军,应该是有些水平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想起昨天酒后拍着胸脯对大舅哥许下的承诺,也夫心中暗念,这未尝不是我的机会呢!新社长上任,面都没和大家见,就要求每位编辑上报选题,直接送呈给他,有点雷厉风行的意思。也夫为此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尤其是那本《红楼佳馔考》,应着现在《红楼梦》的重拍热播,应该是有些市场的。他更做了篇洋洋数千言的选题报告,论证它的市场可行性。这个选题其实在上任社长那里也曾报过,却被他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只喜欢做些穿越、灵异、盗墓之类看过就扔的肤浅玩意儿,所谓成本低、销量好。
新社长的发言确实有几分海归做派,找不到一句空话套话,一二三四五,颁布了几条改革举措,大刀阔斧得令人心惊。会议之简短高效,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完了,以前还能分碗汤喝,今后是撑死的撑死,饿死的饿死咯!”散会了,同事们还坐在原地,三五成群地议论。前社长在任时一心“做大”,每个编辑手上都有十本八本的出版计划。书做出来卖得好不好另说,但保底的编辑费总还是有的。新社长刚才却在会上宣布,取消原定每个人头上的出版配额,可做可不做的书一律不做,集中全部资源保障重点选题。然而重点选题哪是那么好抓的?听他的意思,一年也就一两个,那其他抓不到重点选题的人怎么办?真就让人吃风喝烟去吗?也夫心里也难免忐忑。
回到办公桌前,热茶都没顾上喝一口,编辑室主任就匆匆进来了。“走,也夫,快跟我走,新社长召见。”“新社长见我?干什么?”也夫一惊,差点被烫着。
“好事,谈你的重点选题。”
“是《红楼佳馔考》吗?”
“考什么考啊,说是谈你那个失足妇女的选题!”
“失足妇女?”也夫愣住了。“什么失足妇女?”“就是妓女啊!”刘串儿冷不丁地一拍他的肩,不怀好意地笑。“这是妓女的官方称呼,你懂不懂?哥们你也太OUT(落伍)了啊。”也夫却笑不出来:“弄错了吧,我没报过妓女选题啊。”他脑子里忽然白光一闪,莫非……
也夫心中一惊,赶紧满桌子翻找《若小安语录》,连字纸篓都倒出来了,却哪里都找不到。糟糕!难道交选题时把这该死的《若小安语录》也夹了进去?他叫苦不迭。
也夫忐忑不安地跟随编辑室主任进了社长办公室,果然看见《若小安语录》毫无悬念地端放在社长大人的大班台上。
“社长,我,那个,我……”也夫嗫嚅着,实在没有想好应该如何澄清他所犯的这个低级错误。
“也夫!”社长却盯住他,饶有兴味的样子。“名牌大学高材生,诗人,我们社里的才子,对不对?我没说错吧?”
“没错,没错。”编辑室主任连声附和。“我们社就他这一个博士,数他的学历最高了。”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找补:“当然,您的学历也最高。您是海归,含金量不同。”
社长手一摆:“我这儿不搞唯学历论,真才实学最重要。不过,学历也是具备一定说服力的。看,这科班出身的人干出来的活就很不一样嘛。”
也夫疑惑地盯着社长,奇怪的是竟然看不出半点讽刺的意味。
“我觉得好,真的,非常好。”社长拎起那薄薄的一页纸,“你的眼光很准,这一选题具备话题性、炒作性和时效性,绝对吸引眼球。现在是什么经济?眼球经济嘛!哦,我们在国外也叫注意力经济。有注意力才能有利润!记住这句话,这对于我们这些做书的人来说,绝对是真理。”
“是,是,我马上就把它打印出来,贴到墙上去。”编辑室主任不失时机地拍了个马屁。
也夫却懵懵懂懂的,还没有回过神来。
“另外,你这种报选题的方式我也喜欢。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嘛。那种长篇累牍的八股文章我不要看。写那么长做什么?可笑!读者看的是书,不是选题报告。”
也夫的脸一阵发烧,暗自揣度着,他莫不是说的《红楼佳馔考》?
社长兀自滔滔不绝:“我要的是什么?就是这个,一个线索,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按图索骥,就能挖出好东西。好,我现在正式宣布,你这个失足妇女选题将是我们社今年第一个重点选题,由你全权负责。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记住,就半个月。你明天出发去杭州,找到若小安,向她约稿,一定要拿到她的独家授权!”
也夫头重脚轻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满脑子晕乎。一个天大的馅饼掉到他的脑袋上,几乎给他砸出个一级脑震荡!
格格,爸爸的机遇终于来了!他最后大喊。
三
八月,杭州。
也夫以前从没来过杭州,只是在唐宋诗词里神交已久。等他走出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看着眼前这个与别处无异的现代化都市,不由自嘲一笑。这早已不是那个白居易笔下“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杭州了。
临行前,思来想去,也夫还是拨通了小雅的电话。“哎,是我。”小雅听出了他的声音,只是沉默。
“我……,我是想说声对不起,那天不应该那样……对你。”也夫说得很艰难。认错,道歉,这在他来说还从来没有过的。小雅也觉得意外,半天没说话,话筒那边渐渐传来啜泣声。
“这些年,苦了你了。”
小雅哭得更厉害了。他知道,她委屈着呢。等她抽泣渐缓,也夫才又说:“我要出差了。我们换了个新社长。我抓了个重点选题,他很重视,派我去杭州出差,明天就走。”
也夫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絮叨。他以前从不爱在家说单位里的事,因为一说小雅总是指手画脚,让他多接近领导多揣摩领导意图,令也夫不胜其烦。小雅今天什么也没说,很安静。但也夫知道,她都听进去了。这才像两口子呢,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和和气气平平静静。为什么自己以前就不能和小雅这样呢?
“早点回来。女儿还等你带她去海洋馆呢。”小雅终于开腔了。“哎!”也夫响亮地答应着,心里松快得简直要飘起来。
有了这个电话,仿佛就圆满了。也夫觉得,他们一家人,好像已经在一起了。
这一次的杭州行,于也夫而言,与其说是一次寻芳猎艳的浪漫之旅,不如比作是他人生职场的绝地反攻。只要他能找到若小安,做好这个重点选题,也夫相信,他的生活与事业将从此不同。
然而,当他站在断桥之上,看见身旁行人如织,也夫忽然意识到这个任务的艰巨性。要在数百万人口的杭州城凭着网络上虚无缥缈的马甲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若小安,诚如她微博所言,“很显然不是我的真名字,也不是我在场子里的名字,这只是一个微博上的名字。也许只是这里的一个符号,当我关了电脑,我就是被你们叫妹妹、骚货的人。”③
要寻找这样一位生活在灰色地带被称作“妹妹、骚货”的女孩,也夫自然不能求助警察,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分发寻人启事。他只有不断地在她的微博上留言,给她发私信,希望能够引起她的关注。然而也夫心里十分明白,这样做的成功几率微乎其微。若小安“火”了。给她留言、发私信的人不计其数。她又如何能在成千上万封求交往求做爱或者侮辱漫骂的信件留言中将他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约稿信分辨出来呢?
也夫也只能一遍遍地认真研究她的微博,希望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哦,她说她二十二岁,做这一行已经五年。她住在离杭州市中心很近的一个小区的六楼,从她住的地方看下去,可以看到大运河。她爱读书,有空有心情的时候,还会去西湖边散步。
若小安的微博很纯粹,除了文字几乎没有图片,让人可以安安静静地沉到文字里。
她在签名中写道,“我一直是个你们床上的玩偶”④,相信任何一位男性看到这句话都会面红耳赤。读她的微博,荷尔蒙会在体内狼奔豸突,起伏不定。可是,抛却了这一层,也夫还能看见另一个若小安。她是出世的,看破红尘,言语透彻。她谢绝别人对她的拯救,她说她才不要卷进“你们的世界”,因为这样的来处太冷漠。她“同情那些在法律、道德和责任的规则里漂流的人”⑤。她从不奢盼未来,“我若小安宁愿相信你在进入我身体的一刹那在爱我,但我不相信你们承诺的以后”⑥。
再剥去这一层,若小安仿佛又只是一个文笔清新干净、带些文艺气息的小女生。她想去婺源看油菜花,她能听到时光从她身体里流过的声音,哦,她还思念家乡的黄昏,说自己是家乡田间的稻草人。也夫竟然恍惚有种错觉,觉得她就是自己在大学时代暗恋的一个女孩,有些小才情,有些小骄傲,也有些小脾气。
若小安一直隐身在她的微博背后,若有若无,变幻莫测,却始终能让人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看来自己以前是曲解误读她了。刘串儿的《若小安语录》,不过是依他的个人趣味撷取的只言片语。就像鲁迅先生评红楼,“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围观若小安的人多因她的“妓女”头衔而亢奋,像也夫这样细细体味其中悲情的,又能有几人?
虽未谋面,也夫觉得自己已然熟知若小安。他下意识地在西湖边流连。他坚信,一旦她出现,他就能够从茫茫人海中认出她来。
果然,他就看到了她。虽然只是一个背影。
一个纤秀娉婷的身影。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她像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梦一般地凄婉迷茫。也夫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小安,若小安!”
女孩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也夫看到一张清逸脱俗的脸。“你在叫我?”
也夫顿觉惊喜:“小安,真的是你?你真的,就是若小安?”
他没有想到竟然这样容易地,就找到了若小安。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
女孩这次听了个真切。她出乎意料地骤然变脸,叉着腰,指着也夫的鼻子骂将开来:“你骂谁?你说谁是妓女?你他妈的骂谁?”
四
也夫仓皇闪入一辆出租车。车走出老远,他还惊魂未定地回头张看。
“女朋友?”出租司机和他打趣。“不是,认错了人。”也夫用袖子抹了把汗,又羞又恼。“把她当成‘若小安’了吧?”司机还是一副戏谑的口吻。这三个字令也夫周身一震,“你怎么知道?”他觉得后脊梁嗖嗖发冷,这个地界委实诡异!
“这有什么稀奇的?实话告诉你,今天连你在内我一共拉了七份活儿,其中有四个都是来找若小安的!”
也夫大吃一惊,若小安真就这么出名了吗?“你说的若小安是什么人?”
“什么人?她是苏小小,李师师。这年头,这种人就应该越多越好。她一出名,我的钱都好挣了,外地人都到我们杭州来了。要依我说呀,杭州市长就应该给若小安颁奖,‘荣誉市民’!她刺激经济,拉动内需呀,有利于招商引资,提升GDP……”
也夫赶紧澄清自己:“我找她是为了公事,是……”“咳!”出租司机打断他,“当然是公事。不是公事难道是母事?大家都是男人嘛,公的!公事!不过我说,你这样找她可不行,噢,大街上看见一个差不多的姑娘你就管人家叫‘若小安’,你是找她还是找骂呀?你要相信我,我带你去个地方,保管你今天见到若小安!”
出租司机拉着也夫大街小巷地千兜百转,终于将他带到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地方,“天上人间”。也夫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风月场所。正犹豫着,出租司机却对他说:“喏,就这儿了,若小安工作的地方。”
进了大堂,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不出年龄操着台湾腔的女人笑着扑了上来:“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也夫警觉地退后两步,和她保持开一段距离:“我找若小安。”女人又贴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挽住也夫,香风袭人:“找小安呀,在的,在的。先生您到这边包房稍等一下,我这就去把小安给您找来。”
也夫陷入包房内柔软的沙发座里,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看规模看装修,这算得上是家高档次的娱乐场所了。像若小安那般资质的女孩,似乎也只应该在这样的地方上班。也夫忽然记起若小安在微博中说过的话:“男人们真是这样,他们给自己老婆买情趣内衣把她们打扮得像个妓女,但他们总想推开妓女房门的时候,出来一个学生样清纯简单的姑娘”⑦。他又想起刚才在大堂里匆匆瞥见的那些小姐们,一个个果真都是长发飘飘、素妆淡服的清纯样子。这更巩固了他的信心,若小安一定在这里!
正在这时,方才那女人又领着三个人进来,“在的,在的,我这就去把她给您叫来……”那女人见到也夫愣了一下,仿佛才记起这里还有个人似的。“哎呀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客人实在太多了,房间都安排不过来。怪我,怪我!反正您二位都是要找若小安的,就先都在这里将就一下,好不好?小安马上就到。一找好了人,我立刻就给二位安排楼上雅间。”
来人为首的是一老板模样,还算好说话,摆摆手让女人忙去,兀自找了张沙发坐下。另外二人俨然马仔保镖的样子,也不坐,黑铁塔般一左一右地立在他身后。“你,”老板下巴一挑,示意也夫和他说话,“也找若小安?”
“是,办点正事。”
老板“哼”了一声:“巧了,我们也是正事。”
“我是出版社的,她文笔不错,我想让她出本书,看她有没有兴趣。”也夫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本没必要和他说这么多,但他实在不想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同类。
“是吗?我倒觉得她这人不错,想把她包装成明星,看她有没有兴趣。”老板下巴一抬,旁边的马仔立刻过来奉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太平洋文化经纪有限公司总裁总经理Michael Lee”,下面跟一行括号小字注明“麦扣·李”。
这不伦不类的称呼令也夫哑然失笑。麦总裁却毫不在意,还是一副倨傲的样子:“行啊,一会儿等若小安来了,我们就看看,她是选你,还是选我啰。”
正说着,一群浓脂淡粉莺莺燕燕忽然从门口拥了进来,挤挤挨挨地贴上来。也夫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躲闪不暇。到底还是麦总裁经过大世面,他不慌不乱地听任姑娘们偎着搂着,一个个地指着鼻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珠珠。”
“你呢?叫什么?”
“雪莉。”
“你?”
被指的女孩意蕴深长地一笑,娇声道:“哎呀,你想叫人家什么,就是什么啦。”
麦总裁不上钩,虎着个脸:“我问你呢!”女孩扫兴地一嘟嘴:“我叫张曼玉”。
一圈儿问下来,竟然没有一个是若小安。麦总裁火了,“去叫你们妈咪来!搞什么名堂嘛!”不多会儿,台湾腔女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先生不满意吗?我们这儿的姑娘还多的是,我这就去给您换。”麦总裁叫住她:“若小安呢?若小安在哪儿?叫她过来!你别在这儿给我玩什么狸猫换太子!我告诉你啊,我可不吃那一套!”
“哎哟先生,您说哪儿去了?您看我的这些妹妹们,个个都是若小安。别说若小安,若大安都有呢!您耐住性子慢慢挑,总会有自己喜欢的嘛。”
“嘁,我要只想找个小姐,还用千里迢迢上你这儿来?你就告诉我句实话,若小安到底在不在你这里,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是若小安?”麦总裁问出了也夫的心里话,他也紧张地盯住台湾腔女人,急于知道答案。
那女人却莞尔一笑:“先生,这些天这么多人来找若小安,还就您一个人这么较真。我斗胆说一句您糊涂。若小安是谁?她自己都说了这不是她的真名,也不是她在场子里的名字,这个世界上知道她叫若小安的人几乎没有。我又怎么能告诉您呢?说我这儿有或是没有,不都是骗您的吗?佛家云,‘心中有佛,所见皆是佛’。您心里呀要是有若小安,您觉得谁是,谁自然就是了。”
也夫被这一席话惊得目瞪口呆。难怪人说,世间自有高人在,莫道小城无神仙。以前也夫还一度质疑若小安的真实性,认为一个初中文化程度的风尘女子不可能这么文采斐然。可现在眼见耳听连妈咪说出来的话都如此蕴含哲理。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他信了。
麦总裁也被辩服得哑口无言。迟了半晌,方说:“那你这儿的其他姑娘呢?全叫来,让我见见!”女人娇嗔地轻搡一下麦总裁:“先生您又为难我了。好多妹妹现在正陪客人呢,我把人给您硬叫过来,不合规矩不是?你若真心要见小安,我就给您破个例。明天晚上七点五十您过来,那时间我们内部集训,所有妹妹都在,您自个儿慢慢找,行不行?至于找着找不着,可就看您和小安的缘分了。”
包房里人已去,脂香未散。“你!”麦总裁的下巴又冲也夫一挑:“明天来吗?”
“来。”也夫当然要来。
“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看看这个若小安是想当明星还是当作家?”麦总裁看起来兴致不错,胜券在握的样子。
五
第二天晚上七点刚过,也夫就兴冲冲地赶到天上人间。大门未开,门口却人声鼎沸,围聚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人。也夫挤过去看,一群保安围着一个警察推推搡搡。
“保安围攻警察?老鼠抓猫哪!”一个路人小声议论。
“看清楚了,连个警衔肩章都没有,我看是个假的。”
也夫仔细一看,果真。这人看上去都六七十岁了,也不可能有这么老的警察。一个明显是保安头头模样的人闻声出来拦住手下,对老人好言相劝:“老先生,这儿真没您要找的人,您还是回去吧。您看您穿这一身戳这儿,别吓着谁,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身正不怕影斜!”老人噎他一句,软硬不吃。
保安头头也有些气了:“您身正?身正还来这儿找若小安?找就找吧,还穿这么一身行头,怎么着?想强讹强要吃霸王餐哪?年纪都一大把了……”
“就是,那嫩草您啃得动吗?”旁边一个小保安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
众人哄笑,看好戏似的亢奋。老人指着小保安,气得手直哆嗦:“你说什么?你,你……”他忽然提不上气来,噎了几下,身子摇晃着,明显把持不住。然而周围没有一人伸手相扶,大家躲闪不迭地退后几步,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倒在地上。保安头头不免有几分慌乱,“你们都看到的啊,没人动他,是他自己犯的病!我们没动他一个手指头,你们都可以作证!”他带着手下匆匆闪进天上人间,关紧了门。
众人也避嫌般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闲人,离得远远地交头接耳地议论。也夫一愣,赶上前去搀扶老人,一边找人帮助:“救人呀,快来救人哪!”
没有一个人靠近。
“这种为老不尊的老东西,管他干吗?这么大岁数还出来找鸡!”有人风言风语。一位中年妇女提醒他:“小伙子,你可想好了。他要是醒过来反咬一口说是被你气的,那你的麻烦就大了。”也夫不免也有些犹豫。可他能放手吗?他能听任老人躺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吗?也夫咬牙,大吼一声:“我负责!帮我叫出租车,救人要紧!”
医院急诊室,也夫将老人交到医生手里,说明完情况转身要走,却被护士叫住,“交费!”
“为什么?我和他没关系,我不认识他,我是救人!”也夫急了。
护士倒不急,见怪不怪地冷静:“救人就要交费。要不您先垫着,等他家人来了还您。”
也夫看一眼昏迷的老人,叹了口气。得,就当是积德行善买高香吧。他根本不指望这钱还能拿得回来。也夫心疼地去交费处缴了六七百块钱,换回一堆票据交给护士。“我可以走了吧?”也夫一脸无奈,“我还有要紧事呢。”他心急如焚,已经八点多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出,可能他都找到若小安了。
“行,那把您的身份证留一下吧。”护士微笑着说。“什么?”也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这样,您把身份证留下来,再留个联系电话,等病人家属来了也好找您感谢您啊。”护士笑得很甜,一脸灿烂。也夫不上套:“感谢我要身份证干吗?”
“哦,是这样,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因为以前出过好几次这样的事,病人家属后来找医院的麻烦,说我们放跑了责任人。”
也夫一听又要起急,护士及时地拦住了他,态度诚恳:“当然您不是。不过也请您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反正你真是救人的,留个身份证也没什么嘛。”
几分钟之后,也夫灰头土脸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他扫了一眼门上挂着的“微笑服务,如沐春风”的宣传标语,想起护士小姐和他说话时还真是一直微笑着,可是这事怎么让他觉得这么别扭呢?
天上人间大堂,也夫正心急火燎,肩膀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是麦总裁。
“老弟,你来晚了!你没听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吗?”
“你找到若小安了?”也夫焦急地问。“是啊,她已经被我签了,今天我就要把她带走。”麦总裁肿胖的脸上泛着油光,得意地笑着,被手下簇拥着扬长而去。
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也夫忽然想起了那个赌。他追过去一把抓住麦总裁的衣袖。“哎,你不是和我打过赌吗,赌若小安想当明星还是当作家?你看你都没给我机会,怎么能算你赢呢?你敢不敢给我十分钟,就十分钟,让我和若小安谈谈,看她有没有兴趣出书?嗨,再说,出书和当明星也不冲突嘛,对你包装她也有好处啊!”
麦总裁看着也夫,满是宽宥和怜悯:“老弟,若小安已经这么出名了,出不出书对她对我都没什么意义。不过,我还是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愿赌服输。现在这年头,谁还看书啊?嘁!”
六
十分钟后,也夫魔魔怔怔、痴痴傻傻地从包房里出来了。“她不是若小安。”也夫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麦总裁满是奚落:“愿赌服输嘛,老弟。怎么着,她不同意当作家呀?”
“她根本就不是若小安!”也夫大喝一声。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失落,也有释怀。
“错!你只能说她不是你的‘若小安’,但她就是我要找的‘若小安’。”麦总裁十分坚定。
“若小安”从包房里出来了,她瞪了也夫一眼,站到麦总裁身后。麦总裁却一把将她拽到前面来。“你看这身材这相貌,要哪儿有哪儿,全身都是话题。她这样的女人往你面前一站,你要不动心,你就不是男人!”
“可她不是若小安。”也夫咬定这一点,九牛不回。
“哼。”麦总裁再也不屑和也夫理论,带着手下要走。“你就不怕穿帮吗?”也夫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麦总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脸冷笑:“穿帮?笑话。你知道这年头最怕的是什么吗?最怕的不是有人骂,而是没人理。说她是假‘若小安’?欢迎啊!欢迎举证,欢迎起底。大家在媒体上争过来吵过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就算最后发现她是假的,又怎么样?她已经出名了!有名就有利,那时候谁还在乎她是不是真的若小安呢?”
也夫震惊了。他哑口无言。是的,他忘了这个世界的行事逻辑早已改变。他落伍了。这就是他在这个社会里落魄失败的原因吗?那么还有谁能同他一样相信真诚推崇高尚向往美好呢?也夫仿佛被掏空一般,身心俱疲。他想起刚才在包房里的一幕。第一眼见到“若小安”的那一刻,他承认,他都忘记了呼吸。她太美了,惊为天人的世间尤物,让人心旌摇曳,骨酥神迷。尤其是她忽然间地展颜一笑,红唇皓齿,刹那花开,眼波流盼,瞬间倾城。
“你……我……那个……”也夫是个男人,他短暂地丧失了语言功能。
“若小安”浅笑吟吟,对于男人的这种表现,她已是见怪不怪了。那一刻,也夫真的相信,她就是若小安。她的貌,配上她的才,绝代风华,不是吗?他宁愿相信她是造物主遗落人间的珍爱,千百年才等来她的一次轮回。呼吸,深呼吸。也夫强作镇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哎呀妈呀,我哪儿整得了那事啊!”“若小安”一张嘴,一股东北大碴子味扑面而来。她笑得花枝乱颤,形容放肆,像猫被踩到了尾巴。
“你,不是若小安?”也夫大感意外。
“嘻嘻,我是若小安呀!实话告诉你,咱姐们儿啥都不比她差,除了读书写字。你看我拼音都不会使,打个字贼慢!”
也夫终于明白了。她只是一张画皮。画皮之下,什么都不是。
她可以成为麦总裁的若小安,却做不了他也夫的若小安。
其实,也夫也可以像麦总裁一样将她签下来。不过是找个枪手代她捉刀写本书而已,不是什么难事。书里再多印些她的照片,“最有文化的妓女”,“绝色风尘美女作家”,这等头衔,这等姿色,这等经历,想不畅销大卖都难。最好书里再多些暧昧惹火的作料,删去多少字,欲说还羞。打擦边球嘛,谁不会呀?坊间越有争议越好。
可也夫却不会这么做。不是不能,是不愿。这个世界已经太多欺世盗名尔虞我诈,他不愿意成为这其中推波助澜助纣为虐的一分子。不,这不是他的初衷。他要为若小安出的,是一本真实、真诚、真挚的内心独语,让人于冷漠中感觉到一丝温暖,让人对人性多一些信心。他真的希望,人和人之间,不要纯粹得只剩下荷尔蒙。
手机响了。北京来电。
“你的重要选题进展如何了?”是一个男人似曾相识的声音。
也夫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是社长。他诚惶诚恐:“还正联系,已经……嗯,哦,有些线索。”社长的语气里带着一些不满。“你要抓紧!现在做书不必像以往十年磨一剑,要讲时效性。等人们对这话题的新鲜感一过,你这书就一钱不值了。”
“是,是。”也夫唯唯诺诺。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书是快餐文化吗?可笑!荒谬!以前的也夫听到这样的言论定会拍案而起,辩驳个水落石出痛斥得体无完肤,他才不管对方是谁呢。像现在这样的曲意逢迎,也夫不知道,于他而言,究竟是同流合污的堕落还是审时度势的进步?
“唔,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咱们的上级主管单位最后一批集资建房,我好不容易争取来一个名额,打算重奖今年做出重要选题的编辑。现在社里又报上来几个选题,都很有竞争力。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最有希望的,抓紧!”
房子!也夫心中狂喜。他太需要一套自己的房子了。以他三四千块钱的月收入想在北京买套商品房,完全不现实。这种福利性质的集资建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这样的好事以前绝对不会轮到他也夫的头上。若小安呀若小安,你是我的福星你是我的贵人。我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
放了电话,也夫的兴奋狂热却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刚才对社长说有些线索,不过是一时情急的搪塞之语。他究竟该去哪里又该如何寻找若小安呢?也夫苦笑。这哪里是房子?这是社长大人给他套上的紧箍咒,是挂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好让他不用扬鞭自奋蹄。
七
医院后门是一条僻静的窄巷,墙上贴满了包治性病牛皮癣的小广告。
也夫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约到这里来。方便归还身份证表示感谢吗?看他选的这地界,也夫就算是白痴也不会有这种期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兜里的手机,苗头不对就报警。那人终于来了。不是一个,而是四五个。
也夫的腿有些哆嗦,看看身后的死胡同,无处可逃。等来人走近,也夫却笑了。
竟然是群孩子。不,说确切点,是群十三四岁的少年。“这是你的吗?”为首的那孩子拿着也夫的身份证,递给他看。他的嘴唇四周刚长出黑色的茸毛,已经过了变声期,难怪在电话上听起来是个成年人的样子。“是的,是的。”也夫很高兴,伸手去拿,却扑了个空。那男孩恶作剧地一笑,把身份证揣回口袋:“你说吧,这事怎么办?我爷爷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救人!救人你懂不懂?”
“蒙谁呀?没关系怎么是你送我爷爷上医院啊?别人怎么不管呀?你还掏钱付医药费,没关系你还付医药费,你傻呀?”男孩跟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旁边几个孩子也跟着附和。
“我再说一遍,和我没关系!你爷爷去天上人间找若小安,和保安起了冲突,他被气倒了没人管,我刚好路过,把他送医院!”也夫气得够呛。是啊,他傻啊,他可不就是傻嘛!
“什么,你爷爷找若小安?不会吧?”其他孩子看着那男孩,既吃惊又想笑。
男孩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一头冲也夫撞过来:“我叫你胡说,叫你血口喷人!”也夫慌乱躲闪着:“有话好好说呀你!哎哟!你爷爷就是去找若小……哎哟……安了。找若小安的不都是坏人,哎哟哎哟哟哟,我也在找若小安呀。”
那男孩停住了厮打:“你也找若小安?那你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他冲大家一挥手,“弟兄们,上,还等什么呀!”……
也夫扶着墙根慢慢站起来,头晕眼花。没来由地被人打了一通,又是一群半大小子,报警都没用。好在只是皮肉受苦,伤得不重。他的鼻子一直在滴血,找不着纸巾,顺手将鼻血抹到墙上的小广告上。
看着墙上殷红斑斓的血迹,也夫忽然愣住了。血迹之下,是一张私家侦探的广告,广告词写得直指人心:
寻人,如大海捞针。贴寻人启事?上电视?报案?全部过时!○○八侦探社隆重推出高科技互联网寻人服务──人肉搜索引擎!功能强大,快速高效!不试不知道,试了就找到!○○八侦探社,技术高超,服务一流,国际知名,业内领先。有我相助,马到成功!
也夫吐出一口血沫,妈的,算这顿打没有白挨!
八
穿大街走小巷,也夫手持广告,一路寻来。
此前他也找过几个私家侦探,不是漫天要价,就是信口雌黄。其中一个还算有点良知的私家侦探索性回绝了他:“她真名叫什么你不知道,长什么样你不知道,什么线索都没有,你让我怎么找?”
是啊,怎么找?也夫唯有寄望于这个高科技人肉搜索引擎。
当他找到了○○八侦探社,还真是让他大吃一惊。和其他私家侦探社几条板凳两三个人的草台班子作风迥异,眼前的○○八侦探社窗明几净电脑林立人头攒动,俨然一家颇具规模的高科技公司。公司前台的背板上铭刻着巨幅大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发动一场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
也夫被这场面弄得有点眼晕,踯躅不定。正犹豫间,一双手已然被人紧紧握住。那人满目深情,饱含热泪:“同志,您到家了!您终于找到了组织!”也夫吓了一跳,见那人穿着一身红军军服,八角帽,草鞋,还系着绑腿。他四周看看并没有摄像机,不像在拍电视剧呀。那人毫不理会也夫的惊诧,兀自滔滔不绝:“我是这里的客户经理,代号○○八,您也可以叫我小八。再一次恭喜您!您找我们您就找对了,不管您是找亲人,还是寻仇家,我们统统可以帮到您!”
“那你……”也夫一脸狐疑,尽管有点不礼貌,他决定还是问个清楚,以确保对方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你干吗穿成这样?”
○○八一点也不介意,成竹在胸:“好问题!这是我们公司的战略方针。请看这里,‘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发动一场波澜壮阔的人民战争’,有木有?有木有?所谓人肉搜索引擎,就是利用人民的力量人民的智慧来寻找答案解决问题。正如毛主席所说,‘必须依靠人民、组织人民、武装人民、解放人民、保卫人民,为人民利益而战’。”
○○八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也夫却还是一头雾水,双目迷茫。
“简单说吧,说得太深你也不懂。我在我们先进强大的人肉搜索引擎上发布一个任务,比如说,寻找某某某,立刻就会有成千上万甚至上十万上百万的人展开调查工作。然后人肉搜索引擎利用每人提供的一点线索进行分析推理,最终得出结论,揭开真相,找到此人。这就好比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一只苍蝇都别想逃过去!”
也夫听得稀里糊涂,但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好像也有点明白了。
“您也许会问,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我们进行调查工作呢?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赏金猎人,也就是说,他们通过调查来获取赏金。请看这里。”
○○八“刷”的一声拉开墙上的帘幔,眼前陡然出现一张巨幅的世界地图,上面星罗棋布地遍插红旗。“看见没,这些插上红旗的地方都是我们赏金猎人的网点,从东京到索马里,从大西洋到北极洲,覆盖全球啊,有木有?有木有?”
也夫大为惊叹:“不用不用,不用覆盖全球,杭州多点人就行了。”他已经被他忽悠得云山雾罩晕头转向,现在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我找若小安,她……”“停!”○○八一声断喝,像裁判一样打出暂停手势,“若小安,是不是?这就足够了,我们不需要更多的线索,我就可以让你见证到我们的人肉搜索引擎到底有多高效多强大!”
也夫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就算让他提供更多的线索,他也提供不出来。看来这个人肉搜索引擎于他真是得其所哉。
说话间,○○八已迅速跑到一台巨大的电脑终端前输入了“若小安”三个字。“行了!”他宣告说,“人肉搜索引擎已经启动,赏金猎人们开始行动,明天就会有消息。您回家准备钱去吧。”“什么钱?哦,多少钱?”也夫恍然。
“三万块。”
“这么贵?”也夫大吃一惊。他之前找的几个私家侦探,最贵的报价也就是一万块。“亲情无价呀,先生!”○○八又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区区三万块,买你一生的幸福,你说便宜不便宜?”也夫彻底折服了:“怎么你这也知道?”
九
也夫拿不出来三万块钱。
当初离婚时,也夫是净身出户。
犹豫再三,也夫还是给小雅打了个电话。小雅听到他的声音,倒是热情:“你怎么样?出差还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也夫支吾着,心一横,还是说了出来。“小雅,你能不能先借我三万块钱?我抓了一个重点选题,现在需要支付作者三万块钱的定金。当然,我也可以找单位支款。但我们社你是知道的,支款要走行政流程,实在太慢了。还有几家出版社在这儿候着呢,机不可失啊。”
小雅沉默半晌,没有说话。也夫听出了她的不情愿。他们可就这点保底钱。结婚这么多年也亏小雅一直把着,许进不许出地才慢慢攒了这么点。
“哎,告诉你个好消息。”也夫故作语气轻快地说,“我们单位集资建房,社长说了,只要我做好这个重点选题,就奖给我一个名额。”
“真的?”小雅果然兴奋了。“太好啦!快说说,房子有多大?地段在哪儿?”“哦,哦,”也夫胡乱支应着,“也不大,就是个两居室吧,地段听说就选在了我们单位附近。”“两居?”小雅满是惊喜,“够了够了,咱们格格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要我说啊,两居刚刚好。太大咱们还没那么多钱付房款呢。”
小雅是真的还想和他过呢!可他怎么就这么混蛋呢?
“那钱我明天一早就打到你的卡上去。”小雅兴高采烈地说。也夫却高兴不起来。放下电话,他愣了半天,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二天,揣着沉甸甸的三万块钱,也夫如约来到○○八侦探社。
“有线索了,大有成效呀!”○○八一见他就报喜。“您先付费吧。”○○八伸出手来。“人都没找到,怎么给你钱呀?”也夫总算多了个心眼。
“您不给钱,我们也不能无偿提供信息呀。”○○八很有原则,也很有经验。“这样吧,您先付百分之十的信息费,若小安的最新资料就在这里。”○○八晃晃手里一个厚厚的大信封。也夫盯着那个信封,一咬牙,数出三千块钱递给○○八。信封里装着厚厚一摞长长短短的论坛帖,杂乱无章。但最上面的一张热帖标题果然惊爆眼球──《若小安本是富家女,卖淫纯属行为艺术》!
来自纽约的发帖人“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说,若小安是她留学美国时的大学同学,真名叫熊爱妮,父亲据说是山西煤老板,家里很有钱。熊爱妮原先并不算漂亮,后来她打了瘦脸针,去了两颊的脂肪垫,垫了高鼻梁和下巴,还开了眼角,整个人完全改头换面!她成天开豪车泡夜店,十分引人注目。当时有很多官二代富二代的中国留学生追她,熊爱妮都不屑一顾。她只和老美交往,而且绝对重口味。熊爱妮声称她最崇拜的人是英国的神经学家布鲁克·马克南提。这位女科学家曾经一边读博士一边下海做妓女,并把她的接客经历都写在博客里,最后结集成畅销书大卖,还被改编成热播剧集《应召女郎的秘密日记》。熊爱妮曾放出豪言要效仿偶像体验社会。后来她真就回国了,听在国内偶遇过她的同学说,她现在正在杭州实施她的行为艺术……
也夫再抖抖信封,里面掉出一张照片,一看就是那种网上常见的富家女炫富照,一个年轻女孩坐在跑车里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她的脸就像充气娃娃一样精致完美,却也像充气娃娃一样僵硬呆滞。
“这是她同学提供的若小安留学美国时的照片。你知道这是什么包吗?”○○八指着照片里显眼位置上放着的一个橘红色女士手袋。也夫摇头。
“爱马仕铂金包,价值人民币七万多块!那这是什么车,你知道吗?”
也夫又摇头。
“保时捷911,三百多万。”○○八亢奋得像打了鸡血。“怎么样?是不是很强?我要是把这个消息卖给媒体,绝对值这个数。”○○八伸手比划出一个“十”,“噢,当然,我们会为我们的客户保密。调查结果的所有权属于客户,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今天就这样。我们的赏金猎人仍在工作,相信很快又会有新的进展。”正说话间,那台巨大的电脑终端忽然红灯闪烁,铃声大作。○○八冲过去一看,立刻眉飞色舞,“最新线索!若小安的最新线索!”
他将也夫拉到电脑终端面前,可也夫还来不及细看,却又被○○八拽开了。“对不起,请先交费!”也夫掏出三千块,恨恨地拍到○○八手中,急忙坐回到电脑终端前。
“最强热帖,《若小安因父亲破产母亲病重被迫做鸡》!据来自山西的‘累地嘎嘎’爆料,若小安即熊爱妮确系富二代,不过那已是浮云。熊爱妮父亲的煤矿因管理不善发生安全事故导致破产并背负巨债。她母亲身患重病急需救治,熊爱妮被迫回国,中断学业,卖身救母……”
也夫欷歔不已。他不知道若小安的身世竟然如此坎坷。一个小姑娘,历尽炎凉,浮华梦一场,难怪她的微博字里行间总能让人体会到些许无奈和悲凉。
也夫又细看跟帖,多了一点宽慰。有那么多热心善良的人都想帮助若小安,他们纷纷伸出援助之手,甚至呼吁成立若小安捐助热线,捐款为若小安的母亲治病,让若小安可以早日跳出火坑。“越来越多的线索出来了,有木有?有木有?”○○八洋洋得意,“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已经越来越逼近事实真相。谜底马上就要揭穿了。”
○○八站在遍插红旗的世界地图前,俨然一个巫师,口念咒语,手舞足蹈。“出动吧,赏金猎人,全部出动吧,找到若小安!唔啊嘛呢叭呣哄……”
过了一天,也夫又如约来到○○八侦探社。这次也夫主动奉上了三千块钱,又换回了一个大信封。等也夫一看,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若小安乃子虚乌有,幕后推手浮出水面》!
发帖人“忽悠忽悠全是忽悠”说,他是一家网络游戏公司的员工。若小安自面世之初到现在红极一时,他都全程见证。所谓营销无偶然,这一切皆是出自他们公司市场公关部的精心策划和炒作。若小安其实并无其人,若小安的所有微博都是市场公关部员工共同创作的结晶,其目的是以COSPLAY(角色扮演)方式宣传他们公司最新推出的主打游戏──《红尘有爱》。
也夫简直要抓狂了。他抓住○○八连声质问:“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若小安不是叫熊爱妮吗?她不是破产富二代吗?她不是卖身救母吗?不是还有她的照片吗?怎么可能没有这个人呢?”
○○八有些尴尬:“这个,这个……这位客官有所不知啊。古语云,‘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现在呢,其实是‘世上方一日,网上已千年’。昨天你走之后,熊爱妮本人就出来辟谣了。她说她根本就不是若小安,她妈也没有生病,她爹也没有破产。她回国就是为了继承家族产业的。熊爱妮还说,她将起诉‘你的黑夜是我的白天’和‘累地嘎嘎’以及我们赏金猎人论坛侵害其名誉权及肖像权,要和我们打官司呢。”
“活该!”也夫怨愤未平地说了一句。“你们难道就不核实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吗?”
“核实?嘁!怎么核实?”○○八一脸的不屑。“伟大的盖茨比不是说过吗?‘在网上你都不知道对方是狗还是人’。”也夫被○○八的张冠李戴弄得哭笑不得,“不是盖茨比,是比尔·盖茨!他的原话是‘在互联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
“哎呀,都差不多吧,就是这个意思。不是还有句名言说吗,空穴不来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谣言多半也是有根据的,是真是假,您就擦亮眼睛自己判断吧。”○○八厚颜得近乎无赖,坦白得近乎无耻。“怎么着?事已至此,您还接着找若小安吗?”
“找!”也夫一声怒喝。“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若小安真是被人虚构出来的,那也要揪出这个幕后推手!”
对!也夫的脑筋快速转动着。揪出这个幕后推手,结合凤姐、天仙妹妹、兽兽、贾君鹏等网络红人成功炒作的案例出本网络营销方面的书。在这个全民娱乐的年代,网民和网络红人之间,究竟是谁消遣了谁?是谁娱乐了谁?既然人人都可以这样毫无忌惮地坑蒙拐骗,他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个虚构的若小安身上榨取他事业的第一桶金呢?
又过一天,也夫又如约来到○○八侦探社。也夫不吭声,面无表情地掏出三千块,拍到桌子上。○○八又奉上一个大信封。不等也夫打开,就忍不住神秘兮兮地俯耳上来爆料。“我们的赏金猎人找到若小安了,她其实是个男人!”
也夫的小宇宙都要崩溃了。“疯子!你们这群疯子!”他歇斯底里地怒吼,一把搡开○○八,抓起桌上的钱,夺门而出。
十
状元红好喝呀,酒香扑鼻,色浓味醇。评弹好听呀,软糯温香,醉里吴音。这种感觉真好啊,半醉半醒,释放了心灵,脱离了躯壳,重温生命里的爱与哀愁,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忽然间盗魂铃响,将他拽回了现实。
是小雅。“事情都办完了吧,什么时候回来呀?女儿想你了,一直吵着要和你打电话。”小雅的声音是那么亲切,一点都不像是他的──前妻。“爸爸,爸爸!”电话里传来女儿清脆的童音。也夫却还在云游幻境。佛陀说,亲人之爱是饿鬼爱,“汝负我命,我还汝债。”百劫千生轮回六道,生生世世的纠缠。“爸爸,你怎么不说话呀?爸爸……妈妈,电话坏了!”
“也夫,喂,喂,说话呀,也夫!我听得到你,你说话,快说话!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是不是书没谈成?房子泡汤了?那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还拿得回来吗?”
“小雅,我到现在都还没找到作者。”也夫累了,他实话实说,不想再掩饰。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小雅在话筒里尖叫。
也夫皱紧了眉头。她为什么就不能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一点点安慰?
“刘满囤你出息了你!你竟然骗你老婆孩子的钱?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你?你,你……”
电话断了。是小雅挂断的。也夫知道,小雅一定是意识到了格格正在她身边,睁着大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小雅从不当女儿的面和他争吵,也夫为此一直心存感激。
也夫忽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他们结婚登记的那一天,小雅偷出了家里的户口本,站在民政局门口的老槐树下等他。远远地看见他过来,就眼儿弯弯嘴儿弯弯地冲他笑着,笑着。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女子,真是上天眷顾,送给了他这样一个穷小子。
也夫感动了,问小雅:“你找我,图什么呀?”“图财呀,害命呀。”小雅和他开着玩笑。“不是那个‘贝’字边的‘财’,是‘才华’的‘才’。谁有我老公这样的才华横溢呀?诗人啊,博士啊。”
“才”是什么?也夫苦笑。“才”是这天下最他妈靠不住的东西。也夫决定,等格格长大了,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别走她妈妈的老路,要图还是图“贝”字边的“财”吧。
电话又响了。也夫接起来,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您好,是我。”电话里的声音很是陌生。“请问您能到我家来一趟吗?”
也夫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个讹诈他并且带人揍了他一顿的半大小子。“你还有完没完?你要再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这一次那孩子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怯怯的:“是我爷爷。我爷爷醒了,他想见您。我还得还您的身份证呢。您能来一趟吗?”
那孩子越客气,也夫越狐疑。又是个陷阱吧?就在两天前,江苏如皋有个公交司机扶起跌倒老人却被诬肇事,不就是这样的吗?幸好有车前监控录像证明其清白。可是有谁能整天随身带着个摄像机呢?那闹得沸沸扬扬的南京彭宇案和天津许云鹤案都是救了老人却惹上官司的,他们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找谁说理去?
也夫虽是一介书生,但他毕竟是刚板硬正的关中人,绝不会向歪风邪气低头的。再说他已经衰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去就去!
也夫终于见到了那个老人。他那天跌倒突发中风,现在留下了明显的后遗症,下不了床,身上却依然齐整地穿着那套没有警衔的警服。老人支撑着坐起来,出其不意地给也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也夫一时无法适应这转变,满是怨气。“噢,总算承认我是救你了,我那天差点……”
“您喝水。”一杯茶突然泼泼洒洒地送将过来,溅了也夫一手。是老人的孙子。眼神里充满乞求,盯着也夫。“瞧你这孩子,这么不小心。”老人不住地责备孙子。也夫看那孩子,那小崽子目光躲闪着,一副知错认错的神情。也夫心软了。既然他没有说出实情,也夫也还是不说了吧。
“那天不是你伸手相救,我这条老命估计就交代在那儿了。你不知道,现在这社会风气太差。报上说上回武汉有个老人倒在街上没有人管,结果真就死了。”
也夫苦笑。人和人之间已是这样的相互防备,如此的缺乏信任。若小安说,“不信任感让一切交往都危机四伏”⑧。 是谁赋予了她这样犀利的洞察力?她还说,她是“这世界最后最美好的温暖和坚持,而恰恰是你们,如此冷漠”⑨。可现在,连这“最后最美好的温暖和坚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是男是女,那么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老人感喟着,痛心疾首。“都是这个网络给害的。成天的这个‘门’那个‘门’,不是色情暴力,就是炫富拜金。现在连个做小姐的都敢这么张扬,在网上净写些不要脸的事,这社会风气还能不坏吗?”
“您是说若小安?”也夫有些不太确定。
“就是她!也在我们杭州!所以我找她啊。我得告诉她,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她自己的事,但她不能写这样的东西出来毒害青少年,更不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她不是你说的那样!”男孩忽然插话,情绪激动。
“大人说话,你不要插嘴!”老人大声呵斥了一句。男孩头一拧,不再说什么,却是满脸的不服。老人也生气了,冲也夫抱怨:“你看是不是?成天看她的那些东西,把好好的孩子都给教坏了,是非不明,良莠不分!可居然还有十多万人追捧她,你说这社会是怎么了?这都什么价值观什么道德取向呀?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吗?”
也夫不免有些尴尬。不得不承认,老人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别人是炫富,若小安是炫性。殊不知炫性比炫富更可怕。成年人对于若小安的高调炫性,可以有自己的人生判断和价值取向。可那些毫无阅历白纸一张的孩子呢?他也是做父亲的。如果他知道格格也看若小安,也谈论若小安,他还会这么坦然吗?
“您是警察?”看着那身褪色的警服,也夫毕恭毕敬地问了一句。
“退了,早就退了。唉。按说这事也不该我管,可现在的这些警察都不管啊。我找他们了,他们说现实社会里的事都还忙不过来呢,哪还管得了网上那些没凭没据的事啊。是,要说若小安写写微博也不算犯法,但她触碰了道德底线呀,怎么就没人管了呢?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想管也管不了喽。”老人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腿。
黄昏时分,男孩送也夫出来。“你别听我爷爷的,他不懂。”男孩忽然说。孩子这样指责家长的口气让也夫有些蹿火:“他不懂,你懂?”“若小安就不是他说的那样。他连微博都没有看多少,就断章取义,上纲上线。若小安……”
也夫无名地烦躁,粗暴地打断他:“你别整天若小安若小安的,这不是你这个年龄该谈论的事情。你们还是孩子,管好学习就行了。”男孩猛地停住,愤愤地瞪了也夫一眼,竟然扔下他自己走了。“哎,哎!”也夫唤他不应,无奈地叹口气。
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哪,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都懂。
十一
倒计时第三天。社长给了也夫半个月的时间寻找若小安,现在只剩下三天了。
也夫闭门不出,苦想冥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炒作!高调炒作!
引起若小安的注意,让她自己主动上门。
《万元求一夜,与若小安春风共度》。拷贝,粘贴,拷贝,粘贴,拷贝,粘贴……也夫重复着这一简单劳动,嘴角泛起一丝阴鸷轻蔑的笑。在这惊爆眼球的标题下,正文只有“如题”二字,此外就是也夫新注册的一个电子邮件地址。
标题党,不是吗?这种小伎俩,也夫只是不屑为之,其实他要比他们玩得更好。
以前有多少次,也夫也曾这样被人愚弄过。现在他才知道,愚弄大众,原来竟会有一种阴暗的快意。不过他们怎么想,也夫不在乎。他布下这张大网,只为了一个猎物──若小安。
果然。也夫的帖子像一枚原子弹,在若小安的微博上炸开了锅。
不, 不止是若小安的微博,网上到处都传遍了。一时间相关新闻铺天盖地,甚至出现了各种变体──《神秘富豪万元求一夜》、《网络名妓若小安包夜价大公开》、《春宵值万金?小姐薪酬胜白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要相信,你就是个傻子。
网民们对此也反应不一。有义正词严谴责的,有污言秽语咒骂的,有表示景仰羡慕的,有不以为然的,还有比也夫出价更高的。有个网站甚至推出了在线民意调查:如果你是若小安,你会答应他吗?……也夫的邮箱更是被各种各样的邮件挤爆了。“你去死,人渣!”──这是诅咒谩骂型的;“求求你,包养我”──这是毛遂自荐的;“神医圣手治性病,难言之隐不再忧”──这是提供医疗保健服务的……也夫震惊了。他不过是在电脑上键入了十来个字,引发的局面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热闹,可真是热闹。
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也夫不知道,自己竟然也具备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超能力。
炒作真就是这么容易吗?也夫倒要问了,当网民们指责网络推手网络炒家操纵舆论愚弄大众时,有没有反省过自己?鲁迅先生早就说过,很多国人喜欢伸长脖子看热闹。围观,跟风,起哄,架秧子,国民性所致,无药可医。
幸好若小安没有让他失望,也夫终于等来了她的邮件。很短,短到只有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此外就是时间和地点。也夫狂喜,若小安显然同意了他的邀约。
十二
杭州凯悦酒店湖景房六○八。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的房费,让也夫很是肉疼了一阵子。没办法,这是若小安指定的酒店指定的房间。
也夫没有食言。他的确准备好了一万块钱装在身上,硬硬的,很硌。是小雅的钱,小雅克己克俭省出来的钱。“攒给咱们格格去国外念大学!”也夫还记得小雅说这话时的样子,笃定而认真。可现在,要将这些钱交给一个妓女,也夫知道,他的手会抖,他的良心会不安。
可是啊可是,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妓女,她是若小安。她是仙,是神,是狐,是妖……让也夫在劫难逃。扪心自问,对若小安越了解,也夫越被她吸引。他找了她这么久,付出越多,失望越多,吸引也就越大。他不确定,当他真的面对若小安,如此良宵如此佳人,他会不会也犯一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他想起吊儿郎当的刘串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男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遭受的诱惑不够大;女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资本不够多。”
人生三十年,也夫一直都是正正派派,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可是他又得到了什么?
既然如此,放纵一次又如何?也夫从冰柜里取出酒来,他太需要镇定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毕竟是五星级的奢华酒店,房门一关,隔绝了一切市井之音。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在等,等一个女人。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一切都简单了。他不用再去想什么重点选题,事业,房子,老婆,女儿,家庭……
一切都简单了。
简单了……
等也夫睁开眼睛,已是东方曙光既白。若小安没来,一直都没有来。
他竟然被若小安放了鸽子!也夫气愤了。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失信于他?她在捉弄他调戏他?他还一味地相信她的善良,“这世界最后最美好的温暖和坚持”?
也夫去洗手间掬一把凉水洗脸。看着镜子里这个形容憔悴脸色发青的中年男子,他蓦地释然了。不来也好。他还是那个正派规矩本分的男人,无甚作为却问心无愧。他差点中了若小安的蛊,他需要好好清醒清醒。
等也夫推开房门,却见白光忽闪,令人目眩。也夫惊呆了。走廊上挤满了人,镁光灯闪成一片。无数的长枪短炮话筒聚光灯向也夫伸过来,记者们苍蝇见血般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问题。
“若小安失约,请问你作何感想?”
“有消息说您名列胡润富豪榜前一百强,这是真的吗?”
“您对若小安可以万元求一夜,那么对于边远山区的失学儿童您有什么想法?”
“您会包养若小安吗?若小安喜欢零售还是批发?”……
也夫被这闻所未闻的场景震得目瞪口呆。混沌一片的大脑里忽然划过一个词,他“被狗仔”了!
十三
也夫出名了。也夫在网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形容猥琐,目光躲闪,举止慌张,真就和买春狎妓的色鬼无异。
电话不断。“你小子爽啊!万元求一夜,可真有你的,绝对大手笔!怎么着,是不是咱们社长同意给你报销啊?下次有这样的美事儿记得叫上我!”是刘串儿。也夫无从解释,刚挂断,那边又有一个电话进来。是办公室孙姐,“也夫,那人真是你吗?我说你可不能糊涂啊,要是染上个艾滋病什么的,你一辈子可就毁啦……”也夫简直听不下去了,“孙姐,不是这样的。”“不是哪样啊?照片都登出来了。”
也夫简直要疯掉了。这可真是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电话又响了,是小雅。“刘满囤,你个王八蛋!”小雅上来就开骂,嗓音尖利,惊得也夫一愣。“你丫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骗老婆的钱去找鸡,你亏心不亏心呀?你这个流氓,我操你妈!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找你这么个人,你丫就不是人!……”
也夫绝望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安徒生童话《老头子永远是对的》,里面的老太婆不管老头子做了什么荒唐事都无条件地支持拥护,这是出于怎样的爱和信任?这样的爱和信任,小雅对他也曾有过吧,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也夫愣愣怔怔地走回自己住的酒店,却看见曾经和他干过一架的那男孩正堵着门口坐着,恶狠狠地盯着他,像一头奓毛龇牙的小兽。“你不是好人!”
也夫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今天他已经不是第一个下此定断的人了。
“你叫我远离她,你却要和她睡觉!”男孩扑过来推搡也夫,“你们成年人,从来都是双重标准的吧?你是个骗子!你们大人全是骗子!”
也夫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把攥住男孩的手,把他拖拽进房间,扔到椅子上。“闭嘴,听我说话!”他冲男孩大吼。男孩被也夫的暴怒吓呆了,胆怯地闭上了嘴。也夫就说了,原原本本地都说了,却是越说越觉得没劲。他和他说得着吗?他只是一个孩子。
可是也夫再不说,他就憋屈死了。谁都不相信他,谁都不肯听他解释。这个世界上总该有双干净的不带成见的耳朵吧?“真的?”“耳朵”将信将疑。也夫懒得回答,仰身往床上一倒。
房间里很静。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一张纸条塞进了也夫手里。
也夫张开一看,一串不知所云的数字。这又是什么孩子把戏?他粗暴地手一挥,扔得老远。
“是小安姐姐的QQ号。”男孩在一旁委屈地解释。
“真的吗?这是真的?你怎么会有若小安的QQ号?你认识她?你真的认识她?你怎么会认识她呢?”
男孩给也夫的急切逼得反倒说不出话来。
“好,好,我们不着急,不着急,你慢慢说。”也夫耐住了性子。那么多波折他都经历过了,还在乎这一刻吗?原来,早在若小安刚开微博的时候,男孩就于无意中看到并加了“关注”。那时候“关注”若小安的人还很少,若小安也还没有现在那么出名。
男孩很吃惊,他从来不知道,在杭州,就在他的身边,竟然有人在过这样一种生活,一种和他从学校学的、书上看的和听家人说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禁不住在若小安的微博上留言:“姐姐,难道不做这种工作就不能养活你自己了?”
出乎意料的是,若小安很快就给他回复了。她说,“你是好孩子,弟弟加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也许你还不明白姐姐的境遇。我理解你对我的不理解。真心劝你,你不要关注我了,我在说那些少儿不宜的事情时候会有心理障碍。你好好走你的路,过你的生活,但记得别在奋战、励志中迷失自己最美好的人性。”⑩
男孩想见若小安。“因为,我觉得她很像我姐。”
男孩有个姐姐。他们的父母去世得早,他们从小跟着爷爷过,日子很苦,别的孩子有的东西他们都没有。终于有一天姐姐留下封信就去了南方,她说要挣钱供弟弟读书。可是姐姐并没有寄钱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爷爷去南方找过,给他带回一台笔记本电脑,说是姐姐买给他的,此外什么都不肯说,也不让他和姐姐联系。男孩看出爷爷很伤心很生气,他猜姐姐一定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是什么呢?
若小安起先不肯,男孩以失学相要挟,她竟然同意了。于是他们就见了面。
“我说她像我姐吧,这招对我姐最管用!”男孩得意地说,带着点小狡黠。
“她长什么样?”也夫好奇地问。
“我姐那样!”男孩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夫哑然失笑,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可真叫愚蠢。
“你说小安姐姐要是出了书,她就是作家了,她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了吧?”
也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微博中看,她做这一行,并不是传统意谓上的为生活所迫,而且以她做得如此爱岗敬业的程度来看,她会愿意放弃这样的生活吗?
十四
也夫在QQ上注册了一个网名──“农民的儿子”。他的手颤抖着,向若小安──“大地的女儿”发出了加好友的邀请。
对方接受了他的请求。QQ上的头像雀跃着,发出“嘀嘀嘀嘀”的鸣叫声。“大地的女儿”竟然先和他说话了:“我们很像一对哎!”当然像,因为也夫是有备而来。
“你真是农民的儿子吗?那你现在在哪儿?”
也夫想了想,打上两个字:“城市。”
“大地的女儿”:“你喜欢城市吗?”
“农民的儿子”:“爱恨交加。”
“大地的女儿”:“我倒从来没有恨过。我依恋这个城市,那么多灯红酒绿,那么多声色犬马。”
也夫心一动,若小安在微博中也说过同样的话。他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一不留神会将她吓跑。这个女孩戴着这么多面具在网络上穿梭往来长袖善舞,究竟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她?
“农民的儿子”:“因为爱它,所以想属于它,因为不属于,所以恨。”
“大地的女儿”:“我知道了,故乡是因为属于,所以恨,又因为爱,无法远离。”
也夫不禁笑了,这个女孩真是冰雪聪明。这年头,想找一个好的谈话对象都是奢望。每个人都急于倾诉,却很少有人有耐心倾听,懂得倾听。
有时逢敌手,对局到深更。这就是网聊的魅力吗?
它将也夫从现在这个猥琐潦倒霉气冲天的躯壳中剥离出来,又回复到原先那个才高八斗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郎。也夫在钓鱼。鱼儿已经吞饵了,他却不忍心收钩。
倒是“大地的女儿”率先发出邀请。“见个面,好不好?城市冷漠,我们更应该依偎着相互取暖。”
也夫倍感意外。喂!喂!有没有搞错?谁给谁下钩呢?
他禁不住邪恶地揣测,她就是这样开始一单新生意的吗?可转瞬间他又自惭自责,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的念头?他宁愿是他亵渎误读了若小安。也夫给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一分钟后,手机响了。是“大地的女儿” ,若小安。
“喂,‘农民的儿子’,你叫什么呀?”若小安在电话上调笑着说。
也夫迟疑了一下,“刘满囤。”他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一直以来,他都是告诉别人他叫也夫。
“真的吗?”若小安惊喜道,“我哥叫满仓哎。”
她的声音不是也夫原来想象的那般娇柔甜美百转千回,却仿佛最普通不过的邻家女孩儿,说话时一惊一咋的,笑起来没心没肺。在这样的声音里,也夫恍惚了。他忆起若小安在微博中记载的那些悲恸哀号。
“求求你们,今晚我不得过了,谁私信我个电话,就听我哭一场,救救我。”?輥?輯?訛
“走一步遗忘一段,将心凌迟,一点点丢在无人的荒野里。”?輥?輰?訛
也夫心痛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值得拥有天底下最干净最美好的生活,而不是现在。
“我能叫你‘哥’吗?”若小安在电话那边轻快地问。
“哥!”
“……哎。”也夫答应得犹犹豫豫。
“哥!”若小安又唤了一声。
“哎!”这一次,也夫回答得响亮了些。很舒服很自然地,他们在电话上谈天说地,谈文学。多可笑啊,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在谈文学。啊呀呀,真是酣畅淋漓!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激扬文字,挥斥方遒。
世间真有这般性灵的女子。他说的,她都懂。他不说的,她也知道。
“小安,若小安。”也夫情不自禁地轻轻唤了一声。若小安却沉默了,仿似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过了许久,她才幽幽地问。
也夫实话实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
是的,一直。
有多久?半个月?不,半生。
“说吧,找我干什么?求交友还是求做爱?只要你付得起钱,我全满足你。”若小安冷腔冷调冷言冷语。那个职业妓女又回来了,只是浑身奓着刺。
也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说得磕磕巴巴,笨嘴笨舌。他痛恨这样的嘴脸。刹那间,他又成了图书编辑,若小安是他的约稿对象。一切的相知相惜亲近默契全都消失了,他们间隔得山高水远。
“谢谢抬爱,我没有兴趣。”若小安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怎么可能?”也夫大感意外。“是写书呀!你这么有才气,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的,不用再像现在这样。”
若小安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我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也夫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可是已经迟了。若小安一字一顿地说,“我就喜欢做妓女,做小姐,做鸡!承蒙拯救,我不想上岸!”随即挂断了电话。
也夫呆若木鸡。
他不甘心,按手机上留下的来电显示,一遍遍地拨过去,得到的答复却总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十五
事如春梦了无痕。
若小安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也夫一脸茫然,坐在电脑前,看着QQ上“大地的女儿”灰色的头像发愣。
GAME OVER(游戏结束)。
真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夫的心里堵得慌,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的手哗啦哗啦在键盘上击打着,听任思绪倾泻于指尖,似梦呓,也是告白。
“小安,我的妹妹。”
“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帮你。”
“你这样的女孩,值得拥有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生活,而不是现在。”
“读你的微博,痛得揪心。”
“你绝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另类叛逆。那些围观的人,他们不懂你。”
“我看见了你的泪。你笑得有多张扬,内心就有多伤悲。”
“妹妹,城市太大了,淹没了我,也淹没了你。”
“没有人能够救赎你,除了你自己。”
“给自己一个机会。”
“妹妹。”
“妹妹。”
……
“大地的女儿”一直沉默着,灰色的头像仿佛失去了魂魄的躯壳,动也不动,苍白僵硬。
“唉!”也夫长叹一声。
“嘀嘀嘀,嘀嘀嘀。”寂静的房间内忽然传出异响,让也夫几乎怀疑自己幻听。
不,不是幻听,是真的。若小安竟然一直都在!她只是隐身上线。她看到了也夫留下的每一句话!
“哥,求你了,别逼我。”“大地的女儿”终于肯说话了,打字飞快。
“若小安只活在微博里,我活在城市,另外还有一个乡下妹子,她活在父母的电话线里。她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工,挣的钱不多,但每一分都干干净净。”
“哥,我不是不想出书,可出书会剥去我所有的面具。在这个黑暗的小角落里呆久了,外面的阳光太刺眼,我怕。”
“哥,原谅我不能站出来。我能这样对自己,但不能这样对我的家人。我不能让他们被唾沫星子淹死,被人指着脊梁骨咒骂。因为,我正时时刻刻承受着这样的责罚,一刀一刀地剐,痛得蚀心入髓。”
“哥,我前世一定做了很多错事,所以今生成了一个妓女,千人骑万人压。但我一定也做过几件善行,所以才会遇上你,遇上几个真心怜我惜我的人。‘我多想你们都当我是你们的亲妹妹,没事的时候想起来,能心里柔软一下,脸上有点微笑’?輥?輱?訛,我就知足了,哥,真的。”
屏幕静止了。
很久很久,若小安没有再说一句话。
也夫还在等。直到寒意一点一点地从脚底沿着身体攀爬上来,包裹着他,缠绕着他。在这个盛夏的夜晚,竟然冷得彻骨彻心。
也夫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十六
“喂,社长,是我。”也夫在电话上听起来心灰意冷,有气无力,“我找到了若小安,但是她拒绝出书。”
“你真的找到她了?是她本人?”社长似乎将信将疑。
“对,我有她的手机号码,还有,QQ账号。”
“好!很好!非常好!”社长大人的答复却出乎也夫的意料。“也夫啊,你这个任务完成得很不错。若小安同不同意写这本书都没关系,找到她本人就好。现在但凡妓女都说自己是若小安,但真正知道若小安是谁的人几乎没有,这就是我们的独家招牌!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是东方报业集团的首席记者,很著名的写手,也在杭州。你去找他,一样能把这本书攒出来!”
也夫释怀了。“好的,社长。我马上和他联系。只是那个,那个万元求一夜的事……”“行了,也夫!”社长打断了他,“你不用解释。我这里是只以成败论英雄,过程和手段都不重要。”也夫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他竟然遇上了一位用人不疑的明主!他是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伯乐!知音!贵人!他该何以为报呢?
在一家小酒馆里,也夫终于见到了业内如雷贯耳的名记写手潘长安。潘长安眯着眼,盯着也夫琢磨了半天,爽声大笑:“哈,我说眼熟呢,你就是那个万元求一夜的伪富豪?”
也夫尴尬至极,连忙解释:“误会,真的是误会。”
潘长安拍拍他的肩:“当然是误会。哥哥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发干额窄,鼻扁唇薄,是典型的穷鬼面相。还富豪呢,嘁!一看就知道,你是中了别人的招!”
这话让也夫听来有些不爽,但毕竟属实,所以也只有屏心敛气诚意求教:“说真的,这事儿我一直也没想明白,那些记者狗仔队是怎么知道的呢?”
潘长安诡秘一笑,“问我啊?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这本来是行业机密,不过今天我就给你透个底儿。你那事儿就一种可能,根本是有人冒若小安之名给你发了邮件,诱你上钩,他们好抢新闻。知道吗,就算卖条新闻线索也能赚个两三百呢。呵呵,你是被人算计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下作?”也夫受到愚弄,义愤填膺。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有什么的?”潘长安满不以为然,借着酒劲,说话也不管不顾了,“现在做记者的,有谁还在那儿等新闻呀,都要主动找新闻,策划新闻,制造新闻。像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纸包子假新闻,你还记得吧?那哥们儿是玩得过了点儿,但他很有策划意识,懂得制造社会热点。要我说呀,他完全称得上是个优秀记者。”
也夫被这样的歪理邪说彻底震撼住了。“那你这次打算怎么策划若小安的书呢?”
“简单!你不是有若小安的手机号吗?我在公安系统有朋友,通过手机定位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若小安。她不是做小姐的吗?咱们设个局,以卖淫嫖娼罪先把她抓起来,看她那时还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还不愿意?也好办。就把她关起来,收容个半年一年的。我们的书就以若小安在收容所的忏悔开头,标题就叫《文化名妓的铁窗忏悔录》,牛不牛?够不够吸引眼球?你我联合署名,怎么样?哥哥我带你玩票大的,包你名利双收……”
潘长安说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也夫却依稀听到若小安在他耳边苦求,泣声哀哀。
“哥,求你了,别逼我。”
“哥,求你了,别逼我。”
“哥……”
“哥……”
一股怒气在也夫的胸腔里奔突,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你是记者还是黑社会?”
潘长安不以为忤,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哟,你算说对了,我是黑白通吃啊,老大!”
也夫愤然起身,端起酒杯,冲着眼前这张得意洋洋丑陋不堪的肥脸泼了过去。
十七
“也夫,你搞什么名堂!我多年的朋友都给你得罪了!”社长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质问。
“这种倚强凌弱人格低下的朋友不要也罢!”也夫嘟囔着,干了杯中酒。
“你不用再回来了。”社长叫嚣着,看起来气得够呛。
“什么意思?不用回来了?”也夫喝得晕乎乎地,一时没能领会领导精神。
“你被除名了。”
“你凭什么开除我?”也夫总算清醒过来,为自己辩护。“我在社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干了十多年,又没有任何过错,你说开除就开除吗?”
“凭什么?就凭你借工作之便嫖娼狎妓,给我们社的声誉造成极坏的影响。”
也夫愣住了,他哑口无言。可笑啊,是谁说的“只以成败论英雄,过程和手段都不重要”?原来竟是这样一种诠释。
翻手为云覆手雨,成者王侯败者贼。也夫想不通,不过十来日的工夫,他是怎么落到了这一步?他是来寻找若小安的,满怀希望之光,拯救他的事业和家庭。可现在呢,事业,家庭,全成了泡影。
浮云,神马都是浮云!
经过了那么多人,经过了那么多事,他发现自己已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社会。
来,来,来,所有良知尚存的人们,当浮一大白!当浮一大白啊!
“嘀——”手机发出清脆的鸣响。
也夫醉眼迷离,翻看着手机。
是若小安的最新微博。“地震来了,核辐射来了,火山要喷发了,二○一二的脚步声近了,要和谁一起安详地死在床上,才没有恐惧感?天气阴沉,有飞机飞过杭州的上空,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切岁月静好都是骗自己。你们去听窦唯的《高级动物》,那就是每天在我身体里进进出出的人类,他们同样在你的身体里,思想里,进进出出,整个世界,是个互相强奸的淫乱场。”?輥?輲?訛
说得好啊,于我心有戚戚焉。这个世界有那么多飘荡在城市里的孤独的灵魂,处处漫延着末世情绪,悲观、迷茫、放纵、幻灭……无所谓地域,无所谓阶层。
也夫也在问自己。和谁一起安详地死在床上,才没有恐惧感?如果这一天真是世界的末日,他只希望守在家人身边,一手握着小雅,一手搂着格格。那一刻,也夫是那么急切地想给她们打电话。他累了,他要回家。电话通了。是女儿接的,一听是他,万分惊喜的样子。
“爸爸,爸爸,是你吗?爸爸我想你啦。”
也夫的泪涌了出来。女儿,我的女儿。她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最美好的温暖和坚持”。
“爸爸!”女儿叽叽喳喳地向他汇报,什么都要对他讲,和他还是那么亲近。“妈妈和吴叔叔带我去海洋馆啦,吴叔叔还给我买了小海豚呢。”也夫心口一紧:“谁是吴叔叔?吴叔叔他好吗?”
“不好!”女儿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喜欢他搂妈妈。妈妈只能格格搂,还有爸爸可以搂。对吧?爸爸!他要再搂妈妈,我就不和他好了。他请我去必胜客我都不去啦……”
也夫忽觉胃里一阵翻涌,他冲出门外,蹲在路边狂呕不止。
十八
等也夫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肮脏凌乱的大床上,身下是一具温软赤裸的女性的身体。他憎恶!憎恶她,更憎恶自己。他没有想到,自己平生唯一一次买春最强烈的感觉竟然会是憎恶。他在瞬间穿好了衣服。这具不再羞涩的肉体有多少人走过路过了?她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躺着,都不想着用被子遮掩一下。
“多少钱?”也夫的喉咙一阵发干,脸臊得发热。
“咦,我们不是说好包夜三百块的吗?不过大哥你这么厉害,我是真的很喜欢大哥,交个朋友,友情价八折,你给我二百四十就好了。”
这么贵?也夫暗吃一惊。说实话他先头喝得不知东西南北,根本都不记得说定过价钱。也只有这样了,他可没那脸皮在这种事上讨价还价。
在她眼里,他和任何一个嫖客无异吧?哼哼,嫖客!这个字眼刺痛了他。他也是嫖客了?那些嫖客都是些什么人?在若小安眼里,不过是些用短暂温暖麻痹自己的可怜的男人。这说的不就是我吗?也夫苦笑,我他妈早该是个嫖客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道。
女孩扭捏作态,吐出三个字:“若小安。”
也夫无法遏制地愤怒了,他一声咆哮,抓起钱包里所有的钱向她扔过去。钱在空中飘飘洒洒,落地时却溅起一阵撕金裂帛之声。
注:文中①至?輥?輲?訛言论摘自若小安微博,特此声明。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