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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且飘浪在风中

作者:王宏图 来源:南方文坛

谁的青春不迷茫

青春,这个在报章媒体、日常生活中频频亮相,经高强度使用而日渐磨损、散溢出陈腐气息的语汇,在不经意间也会惊爆出意想不到的活力,给人们苍白的心灵注入一脉奇谲的灵感,催生出甜蜜苦涩兼备的回忆。谁的青春不迷茫,这句坊间新近的流行语精准地道出了人们的心声。青春是热情之花,是至圣至洁的理想的肉身,是骚动不安的精灵,是对难以企及的彼岸的憧憬;它是生命力的苏醒与自觉,是力量、智慧完美地集聚于一体。青春是懵懂,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强说愁的预演,是赌徒般的孤注一掷、圣徒式的义无反顾,是生命力的偾张高涨,它是鲁莽、褊狭,是狂喜、幸福,是与众人圆融无碍地合为一体,同时它又是忧郁、感伤,孤独一人长吁短叹。它是自我生命的萌蘖、生长、赋形、认同,瓜熟蒂落,又蓄积了众多的仇恨与绝望,催生出血腥的争斗乃至残杀。可以说,它成了人类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的绝佳标本。

如果将青春单单视为一种自然和生理现象,那就会对其丰富的文化意味视而不见。而在现代社会的框架里,青春被赋予了一种超越其生理性和自然性的符号象征意义,并藉此衍化出了一种新型的文化想象:在传统社会秩序与社群分崩解体的背景中,青年不再仅仅充当社会驯化的对象,不再是一系列已有既定规范、程式的体现,不再是恪守祖宗成法的孝子贤孙,他们突破了传统的人生轨迹的拘囿,不断探寻、不断开拓新的未知领地。这种浮士德式的内在精神的不满足,持续不断的求新求变,与传统观念的断裂,与现代性变动不居的特点恰好不谋而合。①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青春成了现代性最为典型的体现,而青春书写也成了当今人类对自身生存意义追寻、价值确证的重要途径。

20世纪90年代后期,刚刚崛起的70后作家便开始将个体一己独特的生存体验(尤其是青春成长的经验)作为最重要的写作资源,而在前几代作家笔下占据显赫位置的历史、社会、家国伦理,以及个体与历史社会的紧密粘连等主题黯然退居到幕后;到了新世纪初崭露头角的80后作家那儿,这一倾向不断强化,并蔚为大观。虽然它招惹了不少正统批评家的非议贬斥,但新生代作家却也借此确立了他们富有叛逆性的写作姿态,“青春书写”也成了他们共享的文化符码之一,一种未能免俗、但却颇为有效的自我标记。作为8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张怡微同样专注于从不无伤痛的个体经验中汲取素材,以真诚的姿态,祛除层层伪饰,勇敢无畏地袒露内心深处的沟沟坎坎,勾画出一代人曲折多舛的成长历程。梦想、迷惘、挣扎与哀痛弥散于其文本的字里行间,构缀成一曲曲明艳阴暗交织的旋律,让人们真切地感触到扑面而来的丰沛活力与激情。

我真的不想来:伤痛之源

所有的一切都在某个旧历新年前后爆发出来。

父母十年前的仳离,开启了潘多拉之盒,一连串事变由此揭开了序幕。年方八岁的女孩罗清清跟随母亲过上了单亲家庭的生活。十年时光一晃而过,罗清清高中临近毕业,被保送上了外语学院。这构成了张怡微的中篇小说《我真的不想来》的前史,这部小说使她在文坛崭露头角,而它对罗清清在过年期间遭遇的诸多糟心事以及跌宕起伏的心绪的精细描绘,使其成为她日后许多主题相关的作品的原型文本。②

旧历新年是国人生活中扮演着异常重要的作用,它是整合民族认同、强化家庭凝聚力的盛大典礼,而亲情是其头号主题词,在节日期间它不无夸饰的表演炫耀给家家户户镀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粉彩。然而,在亲情的面具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与黑暗。与其他在正常家庭氛围中生长起来的孩子相比,近十年的单亲生活给罗清清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难以祛除的阴影,这在小说的开端便强烈地展示出来:新年临近,她照例又要去外婆家祭拜先人。当她看到簸箕中的黑色尘屑,一阵恶心便涌上心头:“压根没有什么蠕动的尘屑。令她恶心的是这屋子本身,是那种亲密痴缠她的力量,多年来令她无法挣脱,无法遁逃。”③它构成了整篇文本的主基调。

“痴缠”这个词语精准地勾画出了亲情内在的隐秘特性。由男女两性婚配、繁衍哺育后代滋生而出的血缘关系网络,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基本组织。它是自然生理性与社会性的叠加与混合,为后代提供了相对稳定的生长空间,也将沾亲带故的人群置于一个安全网罩之下。在面对诸多外部风险和威胁时,亲情能给人以难以替代的温暖与勇气。然而,众多的家庭成员并不全是知书达礼的正人君子,他们时时刻刻为各自的利益展开或明或暗的争斗、厮杀。亲情一旦破裂,对人们(尤其是未成年的孩童)心灵造成的伤害,远较陌生人为重。在那致命的瞬间,重重温情的帷幕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先前允诺的安宁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丛林世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而群体至上的传统礼仪规范也阻碍着年轻一代人身心的自由发展。在那一刻,家庭不再是温情的巢穴,而成了不折不扣的囚笼。

对于罗清清而言,长久以来,“痴缠”是令她惊惧、但又无法摆脱的生存环境。亲情的利爪年复一年地将她牢牢攫住:作为外孙女,她不得不在年前陪着软弱忠厚的母亲来到外婆家向逝去多年的外公膜拜行礼,不得不亲眼目睹外婆偏心地袒护小姨一家而让母亲利益受损,不得不装作一团和气与小姨与表弟相聚,尽管后者的“荣辱、贫富、欢喜与苍凉都激不起她一丝一毫热情”。④受够了浇薄亲情的折磨,她还得去找父亲,索讨拖欠的赡养费。她从父亲那儿也没得到丝毫的温情,同样的虚伪,同样的冷漠。新年期间她就这样在亲情的网络中周游徜徉,寻觅不到自己的位置。在迎财神的声声爆竹中,罗清清顿时间体悟到先前只是模糊感触到、但又不忍正视的现实:亲人们痴缠成一团,“都曾相互渴望,又相互失望。谁都不宠爱谁,存在即是尴尬,是无奈,是折磨。”⑤

那确实是一次不无震惊意味的体验。除旧迎新之际,罗清清才真正跳出了童年时代,用觉醒的目光重新打量周遭熟悉的世界,原先披罩其上的那层玫瑰色的外衣在她犀利的目光刺戳下碎裂崩解,世界的真实面相刹那间豁露在眼前。也正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长大成人,开始走上独立掌控自己命运的道路。这一震惊在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和李尔王那儿得到过淋漓尽致的展现。出身于锦衣玉食的王室,年轻的丹麦王子无忧无虑地在德国求学,让他魂牵梦萦的恐怕只有心爱的恋人奥菲利娅。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陷于难以自拔的忧郁之中:父亲暴亡,叔父先他一步继承了王位,母亲匆忙改嫁。原先前程似锦的人生蒙上了层层阴暗的云翳,于是深重的感喟在他心头萦回不去:“啊,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那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⑥尽管那时他父亲的冤魂还没有露面、道出真情,但哈姆雷特已隐约直觉到了这一切变故背后潜藏着的不同寻常的真相。而骄横自得的李尔王,在将国土分给两个善于献媚逢迎的女儿后不久,便遭遇其始料未及的凌辱,这对他不啻是致命的一击。女儿的背叛映射出了令人心寒的世态炎凉,他目睹了世界的真实而冷酷的面目,这一切他执掌王权时却是视而不见。在令人惊怖的暴风雨之夜,他流落到荒原上,呼天抢地,抒发内心滚滚不绝的愤懑:“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没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⑦

再转回到女主人公罗清清身上。她百感交集间,不想再像母亲那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她要行动,要反抗,要向这世界发出自己清晰有力的声音。于是,精明势利的小姨成了她发泄的对象。她出于面子的考虑,几次三番邀罗清清去她家做客,罗清清打电话过去,对着小姨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我不想来!/我真的不想来!/我一点也不想来!”这可谓振聋发聩的宣言。罗清清以这种乖戾的方式完成了她的成年礼。然而,未来的道路在她心目中依旧是一片迷茫,“人说爆竹声中一岁除,可除岁间苍老了谁、迷途了谁、屈就了谁,又成长了谁?”⑧

《我真的不想来》全篇就此煞尾。人们看到罗清清泪流满面,孤零零一人站在青春的岔路口,将要四下里寻觅自己爱的归宿,不无艰难地建构、规划自己的生活。但最终她将走向何方,作者没有给出一丝一毫的暗示。或许,无法脱卸的亲情的十字架将会沉甸甸地与她相伴一生。

你所不知道的夜晚:无疾而终的爱

在欲望化写作大行其道的今天,这几乎已成了司空见惯的俗套:一对少男少女,趁家长外出之际,溜到家中。两人独处一室,传统伦理的禁忌线飞快被跨越。在张怡微的短篇小说《爱》中,开首的三分之一篇幅描绘的即是同样的场景,郑小洁将男同学艾达带回了家,母亲正好外出。然而,令人不无诧异的是,人们期待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欲望在其臻于高潮之前便已夭折。

这并不意味着郑小洁与艾达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件。他们间有过身体的触摸,相互袒露身体,让对方细察各自皮肤上烙上的奇特斑纹。他们在一根令人眩晕的钢丝上行进,左右摇摆,稍有不慎便会翻落而下。当郑小洁将手探入艾达大腿上方、去触摸疤痕的高低起伏之际,当艾达进行自慰时,他们无疑在做着危险的游戏;但直到郑小洁母亲携男伴归来,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肢体接触。一触即发之际,两人又悄然退回到安全地带。之所以出现上述令人啼笑皆非的结局,并不是因为他们俩道德高尚守身如玉,也不是他们俩欲望寡淡以至于波澜不惊,而是两人之间微妙的性情错位,使这场性爱冒险无疾而终。

虽然郑小洁事后明确意识到艾达从来就不是她的男友,但当时她也并不清白无辜。她有意无意地挑逗对方,甚至还亲吻了对方隐秘的私处,但让这场两人游戏戛然而止的并不是她母亲的归来,而是郑小洁内心深处的纠结:“我缩在床脚,突然感到很伤感。其实这种伤感在我的生命中并不常见,因为我是个挺傻乐的人。而我突然不想再多欢喜他一点,是因为我觉得首先他不会是我的,我们顶多能成为比好朋友更好一点的朋友;其次他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因为他太乖太好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⑨

显而易见,正是郑小洁内心的荒凉使她爱的激情趋于枯竭。她原本可以忘情地投入这场性爱的冒险,可以让自己酣畅无忌地在欲望的峰尖上徜徉。然而,她没有,她放弃了这一切。因为她意识到对方与自己分属两个纯然不同的世界,艾达日后将移民澳洲,而她自己则将继续待在上海,待在家庭的阴影中,与离了婚的母亲和继父相伴。这一前景便令她沮丧不已,并彻底掐灭了心中爱的火苗。

我们可以把郑小洁视为罗清清的一个变体。她们都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早年父母的离异在她们心里引发了难以愈合的伤痛。可以推想,如果罗清清置身于相似的情景中,她也会做出相近的选择。而在与艾达同室相处的短暂时刻中,郑小洁还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父亲当年曾私下里央求母亲不要离婚,尽管他们性生活不和谐。郑小洁心中涌动着对父亲的强烈哀怜,而让她自己内疚不已的是她当时也和母亲一样,对父亲报以冷眼。至此,《爱》的文本出现了奇诡的转折,郑小洁的倾诉并没有在艾达那边激起共鸣,相反激惹起了他怪异的念头,他觉得没有女人,男人靠自慰也能挺下去,并当着郑小洁的面做了示范表演。

在某种意义上说,上一辈人失败的婚姻会使儿辈丧失与异性建立持久关系的信心和能力。在英国当代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看来,在传统社会里,经济上的考量对于男女两性的婚姻的缔结影响极大,但到了现代,浪漫之爱已成为婚姻关系的主要动机,它的缔结与维系完全建立在当事人从双方关系中获得的感情满足的基础上,其他诸如生儿育女等因素则成了当事人日后分手的习惯性羁绊,而不再能有效地支撑婚姻关系的存续。因此,婚姻趋向于成为一种男女间的纯粹关系,其中扮演关键角色的是当事人的承诺,当代意义上的爱可视为承诺的一种具体形式。承诺意味着一个人愿意与另一个人尝试建立某种建设性的关系,尽管其间有着种种风险和不测。⑩然而,对于有着难言伤痛经验的人而言,与他人通过承诺建立相对稳定的关系却是困难重重。往昔的痛感延伸着,以往的经验在无意识中告诉他/她,那种稳固的关系可望而不可即,他们的父母便给出了最强有力的明证。任何承诺在他们眼里都会呈现出扭曲、脆弱的面相,做出承诺意味着投入了不无轻率的冒险,自卑、猜疑、吹毛求疵最终使他们重蹈前辈的覆辙,重新遭受亲密关系破碎的深重打击。

郑小洁的命运就是这样。自此之后,她与艾达的生活再也没有了交集,他携女友移居澳洲,她也如愿考上了大学,并有了男友。但与男友的关系并不和谐,他们的关系维持了不长时间即告中止。具体的分手原因作者没有点明,《爱》的结尾将镜头聚焦到两人最后一次做爱的场景,在那一刻,郑小洁的心思竟然又飘移到了艾达身上,追忆着两人放学同车回家的经历,他的形象“立在我青春期的末端,扮演一个装腔作势的排场。细想起来,还真叫人难忘”;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记忆随着时间的消逝,变得愈加珍贵,同时她感到了深深的遗憾,暗暗揣测着对方隐微的心思,“那年是他第一次随我一起穿越黑暗,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过光明。”11相形之下,她与男友间的隔膜与距离不言而喻。

既然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困难重重,那就索性缩回到一己的躯壳中,孤身一从在世间飘荡,领受人情冷暖,体悟世态炎凉,尽管没有明晰的目的地,仍踽踽前行,挥洒青春与生命。这将是郑小洁和作者笔下其他类型相似的主人公的共同归宿。

即便从小并没有遭受父母离异的打击,但家庭成员间年长日久的龃龉、敌意也足以耗尽一个人爱的能量,瓦解他建立持久亲密关系的决心。张怡微201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你所不知道的夜晚》中的女主人公茉莉便印证了这一点。乍看之下,这是一部描摹上海市区西南角田林地区工人新村的风俗史,它以茉莉一家为中心,勾连起诸多邻里,栩栩如生地展现了20世纪60至80年代市郊结合部的生活场景,少男少女的友情,街坊邻里间的家短里长,无一不活色生香,跃然纸上。透过这风俗画的外表,细细探索,不难发现这部小说的核心围绕茉莉个人成长而展开。由于童年时被母亲送到常州寄养四年,她与父母间产生了难言的隔阂,而与妹妹玫瑰的关系更是暗潮涌动,敌意频生,“她一点都不喜欢玫瑰,这种不喜欢似要深入骨髓了。可玫瑰就如同一个阴影一般纠缠着她的生活,破坏着她的人生。”12父母的偏心更是令她心寒不已,在家里她似乎成了多余的局外人。“文革”期间,茉莉孤身一人到郊县乡村插队,文艺小分队长陈志民向她求爱被拒。这倒也情有可原,接受陈志民,意味着茉莉将从此一辈子扎根农村,而她则日夜期盼着能早日返回上海市区。而对怀有款款情意的何宝荣,她又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最后妹妹玫瑰为情所困而坠楼,何宝荣支撑起这个破碎的家庭。最后她无奈中与何宝荣成婚,离开了自小生活的65弄。她对何宝荣怀着极度矛盾的感情,首次见面便不甚喜欢他,他“是多么不惹人喜爱,却又禁不住要依赖”。13

结婚成家,搬离旧居,对茉莉来说意味着生活的重大转折,心灰意懒的她选择了重新开始。但她的心灵并没有感受到幸福与安宁;相反,笼罩着她的是深重的失意感,“这样的感觉竟然一点欣喜都没有,是那么沉痛,哀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14尽管她结了婚,但并没有真正找到归宿;和郑小洁她们一样,茉莉依旧在都市的大街小巷来回飘浪。郑小洁比她来得幸运,至少和艾达那段懵懂、无疾而终的情事日后还成为滋养心灵的记忆,而茉莉在感情上则是一无所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心里曾激起澎湃的热浪,没有一个人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回忆,她的心灵变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

无从跨越的阴影线:

潮腻腻的长吁短叹

除了众多的小说,张怡微还写了数量不菲的非虚构性散文作品。尽管她本人并不太看重这些作品,但无心插柳柳成荫,它们同样禀有不俗的品位(荣膺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的《大自鸣钟之味》便是典型的一例),而其中涉及台湾的那部分(大都收录在《都是遗风在醉人》一书中)写得尤为出色,相当典型地展现了她独特的美学风貌,与她的小说相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张怡微与宝岛台湾之间似乎有着天然的缘分。从2010年起,她长年游学于彼,全身心地浸润于海岛特有的气息、色彩、节奏之中,对其风土历史、市井风情、艺术美食,都有超出寻常观光客的深切体悟。她笔端摹写出的台湾风情,在某种意义上,与其深幽、不无哀婉悲凉、孤绝的内心世界形成了罕有的对应与契合:“铁路、煤矿,朴质的车站、茶馆,热带的蝉声、水汽,海岛的风雨更迭,甚至人的隐忍与含蓄,都成为一处静景,随自然嬗变着生之欢喜与苍凉,如此宁静、单调的画面,构成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台湾文艺意象——沉闷的童年与漫长的青春期。”15在此,侯孝贤与吴念真的电影镜头奠定了她台湾视角的底色,而她先前苍凉、哀戚的生活体悟则渗透在这个亚热带岛屿的山山水水之中,伴随着她的足迹萦回游荡在郁热、生机盎然的大街小巷之间,织缀成了一幅幅色彩鲜明、质地绵密的风情画。在林林总总的画面深处,时不时隐伏着一道阴影线;不经意间,浓浓的沧桑感便流溢而出,扑面而来,激发起无尽的惆怅与悲郁。

这一悲情美学相当典型地体现在其中篇近作《试验》当中。乍看之下,它剥去了青春书写的所有亮色,专注于发掘人生苍凉的一面,颇有张爱玲小说的遗风。与《我真的不想来》《爱》《你所不知道的夜晚》相比,《试验》中的主要人物都已是风烛残年的老年人,虽然也有年轻人的身影穿梭其间,但只能算是微弱苍白的陪衬。小说全篇以嗣森心萍、嗣聪贞依兄弟两家春节聚会为枢轴,将他们两代人数十年间的恩怨情仇娓娓道来,将人生最无奈最残酷的一面展示无遗。他们壮年时充满了各种希冀,彼此猜疑,心存芥蒂,但当步入老境之际,他们惊异地发现,当年热衷争抢的东西早已黯然失色,失去了价值。现在他们最大的需要,无过于亲人的陪伴、呵护。在这复杂纠结、温情脉脉的人伦亲情的面纱背后,他们的生命其实已丧失了其他的价值,余下的只是动物性的本能需求。再者,他们原本都不是在性情、气质上卓尔不群之流,除了目力所及的世俗生活之外,没有任何超越性的精神追求。笼罩全篇的色调灰暗、凝滞,令人倍感压抑,这儿没有青春热情的迸发与抗争,没有幻想的激越飞扬,有的只是沉重无比的日常生活,无法摆脱,也无从逃避,而日趋衰败的生命的尽头则是死亡。小说结尾作者特意添加了一脉暖意,嗣森心萍的独子循齐年届五十,还是孑然一人,但此时他对即将去台湾就学的女孩星星产生了兴趣。虽然作者并没有明确点明他们间关系的未来走向,但它毕竟是一脉希望之光,给四位老人心头以一丝微弱的安慰。

读完这篇小说,我不禁想起张爱玲的《留情》。虽然背景、人物各个不同,但在揭示人生无奈的底色方面却是款曲相通。敦风嫁给了比自己年长二十三岁的米晶尧,但由于从名分上说是只是个姨太太,位于正妻之下,因而满腔幽怨。她当初嫁给米晶尧纯然出于生计考虑,并没有多少情感的因素掺杂其间。几番周折之后,他们俩还是相依为命,在全篇的结尾张爱玲如此概括他们间微妙的关系,“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风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16这一“千疮百孔”也正是《试验》中嗣森心萍、嗣聪贞依兄弟关系的精准写照。

20世纪40年代,傅雷在评论张爱玲小说时便敏锐地勾勒出了这一特性,“恶梦中老是霪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的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烦恼,焦急,挣扎,全无结果,恶梦没有边际,也就无从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难,在此只是无名的浪费。青春,热情,幻想,希望,都没有存身的地方”17。人们惊异地发现,将这段话移用到张怡微的作品上,竟然也大体适合。在她构筑的散布着阴影线的世界里,父母的不和离异使下一代过早地领略了心灵的创伤,人情的冷暖和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破碎的家庭让童年的安全感猝然崩裂,他们从此挣扎在漫长的阴影线上,企图重新找回失去的乐园。然而事与愿违,心灵的创伤使他们在情感上过度敏感,过度警惕,难以与他人建立有效的沟通,无数青春的梦想与热情就此虚掷、耗费。时隔多年,他们似乎还伫立在原地,顾影自怜,长吁短叹,心灵陷入深重的荒芜之中。他们步入暮年后的情状,就像《试验》中那样,可以很轻易地推想出来。

至此,张怡微的写作在淋漓尽致地演示了核心主题后,达到了极限。她和其他许多同年龄的80后作家都遇到了相似的瓶颈。生存环境的严酷与逼仄使他们的想象力难以在沉重的大地上空自由地飞翔。然而,在这道边界线之外,或许存在着另一种类型的小说:在那儿,主人公个人的青春的梦想、热情、幻想都有宽裕的存身之地;尽管遭遇了种种挫败,但他们浑身奔溢的难以操控与驯服的活力会更多地转化为创造的力量,转化为塑造一己独特人生的驱动力,转化为对周围世界进行反抗的巨大能量。它不再是单纯的哀叹,而是充满了犀利的动感,像“一只俯冲下来的猛禽的嘶叫”“一只抓向人的咽喉的利爪”。18人们期望,张怡微日后的写作在多日的飘浪之后将更多给人自由飞翔的惊喜。

【注释】

①参看宋明炜在《现代中国的青春想象》中的相关论述,收入其论文集《批评与想象》,9-1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②《我真的不想来》初刊于《上海文学》2007年第12期,收入文汇出版社2013年问世的中短篇小说集《旧时迷宫》;它先前还被收入了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时光,请等一等》,但标题改为《岁除》。

③④⑤《旧时迷宫》,102、130、143页,文汇出版社2013年版。

⑥⑦《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朱生豪译,95-96、2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⑧⑨《旧时迷宫》,144、66—67页,文汇出版社2013年版。

⑩有关安东尼·吉尼斯相关思想,参看拙文《吉登斯现代性思想研究》,收入包亚明主编的“都市与文化”第2辑《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336-337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1《旧时迷宫》,58、75页,文汇出版社2013年版。

121314张怡微:《你所不知道的夜晚》,35、181、18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15张怡微:《行走本身就是一种诠释》,它作为序文收入散文集《都是遗风在醉人》,正文前序言部分2-3页,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年版。

16张爱玲:《留情》,参看《张爱玲文集》第一卷,212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17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见《中国文论选》(现代卷)下册,391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18托马斯·曼:《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朱雁冰译,353页,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2014年1—2月于上海

(王宏图,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