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主角
给我一颗手雷吧
在这样的场合,我的笑,怎么说呢,可能有些反社会吧。
但我没计较自己,继续开怀。几个支队的头儿照本宣科,通报完一例,下一例接着开始。几个头儿肤色黝黑,长相也不突出,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子,扔在人海里无波无澜,引不起什么惊讶。可在业界,他们大多是一等一的高手,个个天罡地煞,霹雳身,摧碑手,令人望而生畏。不过,今天也够难为他们的了,自从一把手上任,开始实施“透明公安”的措施以来,这等规模的新闻通报会尚属首次。武将客串文臣,枪弹换作讲稿,一时间,几个头儿进入不了角色,纷纷汗下如浆,头顶冒烟,像刚从水池子里捞出来的那样。
我跑这个口,跑了多年了,跟几个头儿熟得可以拍肩膀。此刻,我笑的就是他们的囧样儿。坦白讲,交道了无数次,我还没见过他们穿制服。平时,他们都是以便服示人,夹克居多,偶尔也有西装,制服和大盖帽一般挂在衣架上,鲜有这么隆重和正式。刑侦的,禁毒的,特警的,治安的,防爆的,我用目光捋了一遍,一不小心失笑了出来。这时,主持人敲了敲话筒,笃笃笃,这意思分明是说:严肃点儿!
我收住了笑,觉得周围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让我很另类。
的确,在这样的场合,我的笑有些不合时宜。刑侦方面的通报了三起案例,一个是杀人沉尸案。嫌疑人因为投资失败,迁怒于合作伙伴,便提前设计了一个死局。案发当晚,嫌疑人约请合作伙伴,去市郊的一座水库夜钓。因为此前就有过类似的休闲举动,被害人不加设防,只身赴约。夜钓时,双方都喝了不少的啤酒,但被害人中了招,他已经被大剂量的安眠药控制住了,一头栽倒岸边,瘫软如泥。嫌疑人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捆住了合作伙伴,绳套上挂了几只哑铃,将受害者沉入了水底。人在做,天在看。这桩案子的侦破,却是从一起车辆剐擦的纠纷开始的。案发后不久,沉尸浮出了水面,报章上也刊登了“认尸启事”。那几日,嫌疑人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刚从濬源寺里烧香祷告出来。不巧,身后的一辆车子刹车不及,咔嚓一声,纠纷顿起。对方人多势众,嫌疑人刚开始吃了亏,便钻进车里找家伙。也算活该,他居然拎出来了一只哑铃。据嫌疑人后来供述,他原本买了两对,但在水库作案当晚,他惊惧无措,慌忙中用掉了三只,留下了这一枚铁证。要知道,这种专业级别的哑铃是有编号的,造型也很独特,果真是一坨铁证。案件由交警转给了刑侦,没费多少口舌,嫌疑人就全线崩溃了。第二起,则是一桩骗保案。嫌疑人此前在保险公司干过,有一定的从业经验,也经手过几例赔偿业务,熟稔其中的各种条款和规章。嫌疑人事前做过详细的推演,并逐一付诸实施。他先辞了职,撇清了关系,用实名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声称在郊外跑零担运输。某一天,嫌疑人在街上发现了一个乞丐。这乞丐高高大大,骨骼粗壮,蓬头垢面,正趴在垃圾桶上找吃食。嫌疑人观察了一番,知道这乞丐先天脑疾,流浪汉一个,做替死鬼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嫌疑人迅速做了两件事。首先,他将乞丐领进了一家私人招待所,洗澡,更衣,好吃好喝的供养了几天。再者,他迅速办理了几单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赔偿金额高达上百万元,受益人则是他的妹妹。妹妹下岗多年,没经见过什么世面,在他的撺掇下,便在“保险金领取人”一栏上,填下了自己的名字。案发那天,嫌疑人开车拉着乞丐,一头扎进了山里的备战公路上。嫌疑人在转弯处跳了车,车子摔烂在了坡道下,乞丐也昏迷不醒。嫌疑人在乞丐身上浇了汽油,点了火,表面上制造了车子坠崖爆炸的现场,实则是让乞丐毁容,死得不明不白。嫌疑人在现场丢下了烧掉半截儿的身份证,连夜遁逃。在妹妹求取赔偿金的日子里,保险公司发现了破绽,遂报了警。讽刺的是,在警察最后抓捕嫌疑人时,他居然打扮成了一个乞丐,藏在了垃圾桶里。第三例案子,说来和情感有关。他是一名公职人员,副处级,妻儿俱在,家庭祥和。但他出了轨,一直小心翼翼的,在外赁了房间,过着同居生活,却对妻子谎话连连,不愿回家。他不肯离婚,她也渐渐由爱生恨,扬言要去告发。某天,她追到了他妻子的单位,这个无辜的女人正在讲课。她当着众多学生的面,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并将一包狗屎扔在了黑板上。这个突发事件,让他痛下决心,打算彻底了结这个麻烦。案发那天,他哄骗她去秋游,说告诉她一个喜讯。她天真地相信了。日暮时分,在一處著名的景点,他要给她拍照,让她退后一点儿,再退后一点儿。她本来想自拍,但拗不住他的央求,便站在了悬崖边上。他举起手机,蹲在地上,趁她不备,将她推入了深涧。他没辜负彼此的感情,也不曾逃离,而是第一时间报了案,指认说她在自拍的过程中失了足,这真是一件痛彻心扉的意外事件。她的家人接受了这个事实,拿到了一小笔安慰金,火化了尸体。岂料,苍天有眼,她摔烂的手机被一个采药人拾到了。警方修复了那一台机子,调取了内存。一段视频清晰地记录着那一刻的情景,就在他的肩膀顶过来的一瞬,她的手机恰巧处于工作状态。被讯问时,他听见了她的最后一声惨叫,他自己主动伸出了手腕,箍在了冰冷的铐子里。真的,老天没瞌睡,老天其实一直醒着。
接下来,治安方面的通报了上半年以来的综治情况,包括几件社会影响巨大的案件,例如红星村拆迁时的聚众斗殴,例如几家动漫城里暗藏的赌博窝点,例如黑车运营中的抢劫事件,等等。这些不和谐的音符,犹如一股股浊流,已经被警方涤荡一空,却也不在我的兴奋点上。通报会接近了尾声,我回头觑了一圈,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开始收拾设备,准备去赶节目了。市局宣传口的几个警花,按名单派发通稿,仅有薄薄的两页半纸。不出意外的话,次日一早,各家媒体将是千篇一律。这是新闻纪律,我深谙其理,但我不打算这么干。拿到了通稿,另外几家纸媒的记者们也蠢蠢而动,虽说是竞争对手,同城德比,但我免不了鄙夷他们。在这个口上,我是一个有相当段位的人,小公鸡小母鸡们入行不久,岂能与我比肩。通报会的最后一项,主持人念了一份嘉奖布告,期盼事件的当事人携带有效的身份证件,来领取不菲的奖金。主持人拜托说,希望各媒体配合一下,把这个告示发出来吧。实话讲,主持人语焉不详,我刚开始也没太在意。
散会后,我跟台上的领导们都打了招呼,钻进卫生间里,拦住了禁毒支队的头儿。他跟我是老乡,两个村子一河之隔,还先后在同一个县中学念过书。他撇腿站在小便池前,尿声激烈,一副如遭大赦的轻松感。我站在旁边,拉开了拉链。他自嘲说:“大姑娘上花轿头,真是头一遭呀。我没露怯吧,秀才?”他一直喊我秀才,乡下人的尊称。我回说:“你们也不能老当幕后英雄,默默无闻,你迟早会习惯这种方式的。”我收起拉链,他还在继续,显然有一种释然。我掏出两张票,塞进他兜里,叮嘱说:“大剧院的,特紧俏,一个是海豚音王子维塔斯的,另一个是《大河之舞》。对了,你儿子那女朋友该毕业了吧,以后有票,我惦记着他俩。”他俯下身洗手,从镜子里看着我,讥诮说:“又给我灌迷汤呢!算我欠你的,改天请你一顿酒吧。”我适时地说:“给我一颗手雷。”
他擦手,解开了领带,说:“现在是‘透明公安’,刚才都摆在桌面上了,哪有猛料。”
“你知道,我不要那种大路货,我必须搞深度的,还独家。”
“我有纪律。秀才,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讲。”
下到一楼,日光像一场巨大的雪崩,铺天盖地的。恍惚了一下,我才认清天空。天空绷紧在头顶,充满了秩序和严谨,一朵云单调地挂着,像鸟。他伸手握我时,我问:“那个三十万的奖励是什么来头,好像挺神秘的?”
他眉毛一挑,揶揄说:“你个老狐狸,真有你的。”
准备好了吗
每天早上,嗓子都是破的,喊破的。
也就奇了怪,豪布斯卡的业主们非但不责怪,反而当成了一景,纷纷跷起大拇指,夸赞不止。那一刻,遛弯儿的,打太极拳的,买了菜蔬回家的,大都围拢过来,站在快递点门前,眯起眼睛,打量这一幕仪式。工友不多,总共三十一个,齐刷刷地列成三排,高矮不一,参差错落。快递小哥们穿着工装,脊背上镌着一枚黑色的公司标识,拔长了脖颈。领唱者每周一换,站在台阶上,先喊稍息,再喊立正。
准备好了吗?
众人附和:准备好了吗?
再喊:准备好了吗?
又和:准备好了吗?
这样的呼号,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一众快递小哥,脸红脖子粗地开喊,将夜晚的浊气和梦魇统统扔掉,脸上敷满了一层霞光,透着年轻、昂扬和倔强。有些业主也禁不住诱惑,一边敬礼,一边七老八十地站起来,加入到了呼号中,好像回到了往昔火红的年代。准备好了吗?不是喊一遍,也不是八遍,却是一百零八遍,循环往复,嗓音拔地而起,声震豪布斯卡。按经理的说法,这里就是聚义厅,将来得有一百单八将。他手里有计数器,掐得很准。准备好了吗?这一句喊声短促有力,从胸腔里喷出来,快递小哥们顿时骨骼紧凑,肩胛耸起,像极了一只只好斗的鹰隼。另外,从营销的角度上讲,类似的仪式无疑是一幕幕广告,广而告之,也难怪这里的生意一直风生水起,门庭如市。
这家快递来者不善,开张伊始,便盘踞在了社区的中心部位,像一枚楔子那样引人注目。社区叫豪布斯卡,挺洋气的名字,摊开了说,就是集酒店+办公楼+生态公园+购物+会所+高档住宅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特别的拗口。快递公司是新成立的,总部在外省,后来居上,一出手就扣住了豪布斯卡的命门,占据了中枢。待顺丰、圆通、汇通和中国邮政这样的业界大鳄们醒转过来时,店面告罄,租金飞涨,只好含恨撤离,退居在了大门之外,天天招徕一些零客。这天早上,经理掐着计数器,却出现了混乱。混乱不是来自他,而是领唱者,居然声若蚊蝇,战战兢兢。每次张嘴,声音都像一枚针丢进了湖里,声息皆无。好在,其余的小哥们都威风八面,将这个失误及时抹平了,让围观的业主们毫無察觉。
仪式已毕,马上就开工了,小哥们忽地散开,各自为阵。
领唱者叫李某红,瘦削,单薄,面颊绯红,显然知道自己演砸了。经理却没责怪,拍了拍他的肩,说以后会好的,这次也不错。李某红压低了帽檐,没吱声。经理叮嘱说,瞧见没,今天来寄件的人还真不少,快去收货吧。李某红却没照办,一抬脚,径直跑进了店里的卫生间,咔嚓锁上了门。李某红捧起自来水,敷在脸颊上,慢慢降温。这一周轮到他领唱了,他焦虑了许久,暗中也练习过多次,可一切化为了乌有。他想哭,没哭出来,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门锁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王川哐啷进来,瞄了一眼李某红,站在了一个小便隔断里。尿声沸腾,像一种抗议似的。李某红迟疑一下,最终还是去了墙角的马桶间里,销上了门,只不过想掩饰自己的尴尬。其实,李某红并无尿意,听见外面的尿声渐渐稀了,便按下了水阀,哗的一声,完成了一个程序。再一想,又按下了第二次,这才放心。出了门,李某红见王川尿毕了,一阵哆嗦,在系皮带,在拉拉链。李某红俯身净手时,王川过来,突然袭击,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李某红恼恨地剜了对方一眼,抬脚离开。这时,王川扯住了他,做个鬼脸说:“准备好了吗?”
“当然!”
岂料,王川捏了一下李某红的脸蛋,恶毒地说:
“准备个××,傻瓜。”
李某红怔了怔。王川横过来,堵在了门口。王川在小哥们中间霸道惯了,打过好几架,次次见血,谁都躲着他走。他要不是经理的远房亲戚,早就被开除十几回了。王川说:“妈的,准备个球。咱们挣的可都是血汗钱,划不着这样子。老板坐在金字塔尖上,你喊破嗓子,他也听不见!”李某红反驳说:“我知足了。不管咋说,干好自己的一份工,晚上睡觉也踏实。”王川凿了对方一个钵儿,挖苦说:“妈的,我可不比你,你有一手好字,专门在店里收货,我可是风里来雨里去,四处赔笑脸的。”王川递来一支烟,李某红没接。王川自己喂了火,喷出一枚烟圈,在空气里滑过来,箍在了李某红头上。王川用脚顶住门,要挟说:“老子今天断了顿,黄鹤楼不错,你孝敬我几盒吧?”恰在此时,门外电话响了,一个工友接听后,喊说:
“李某红,范冰冰出货,赶紧接客。”
王川嘻然一乐,忙掐了烟,说:“我跟你去吧,见识一下大美女,我饶了你的黄鹤楼?”
“川哥,我没那个面子!”
半年前加盟这里时,李某红跑过一段业务,送货居多,接货较少。那时候用的自行车,加重,二八的,李某红骑在车上,货比人高,工友们笑话说像只瘦猴儿。李某红没少栽跟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都忍了。难心的是万一车胎爆了,他便束手无策,在电话里哀求工友来救援,代价是一顿麻辣烫。经理有次抽查货单,一眼瞧上了李某红的钢笔字,中规中矩,大方得体,还带着一股灵秀。此后,李某红得以解脱,不跑单帮了,而是待在店里,重新誊写工友们的单据,再录入到电脑里。闲来无事时,他还接附近一些豪布斯卡业主们送上门来的货,礼貌有加,频获好评。李某红拿的是平均工资,但免了风吹日晒,满城乱窜,他自己也没怨言。工友们犹记得,劳动节的那天放了半天假,经理叫了火锅外卖。三只锅子摆在店里,除了牛羊肉,菜蔬都是大家从市场上买来的,便宜不少。吃喝了一阵儿,大家就开始闹酒,沸反盈天的。李某红却不合群,拿着一本书,照例躲在角落里,哑巴似的,头也不抬。
这时,半挂的卷帘门响了,进来一个女子。
后来,除了李某红,谁也叫不出她的名字。反正,当她站在门口莞尔一笑时,大家觉得她就是范冰冰,太美了,甚至比范冰冰还范冰冰。当时,范冰冰尴尬一番,说了对不起,不知道你们在会餐。有一种美能让人哑掉,也可以让人窒息。范冰冰转身欲走,李某红却迎了上去,喊了声姐。这一声姐,让两个人在此后半年多的日子里,彼此信任,愉快万分。范冰冰自我介绍,她住在C区,一直做微商,主要是化妆品。李某红瞄着她,倾慕不已。范冰冰的确适合做这个生意,她的肤色便是最佳的代言,白里透红,细腻挺括,好像一指头能弹破,涌出来桃花春水似的。那一刻,业主妖娆地说着话,铅笔裤,束身衣,蓬松的头发如一团黑雾,凝注眼前。李某红听明白了,范冰冰的生意渐好,最近业务量比较大,天天要出几批货,自己拿不过来,请求快递点的小哥帮忙去取货。闻听此话,其他人又开始闹酒,火锅比美人实在。李某红没吱声,打开了卷帘门,跟业主走了。
半年多了,范冰冰的业务量愈发激增,跟快递点彼此双赢,李某红也几乎成了她的半个马仔,一个电话,随喊随到。经理也没责备,相反却乐见此事。
到了C区楼下,李某红用门禁卡开了门,坐电梯上去。门禁卡是业主替他办的。敲了门,李某红候了半天,也不见业主出来,跟平时大不一样。李某红拨了电话,范冰冰讶异地喊了一声,又等了五分钟,门才打开。范冰冰歉疚一番,自称不太舒服,刚在卧室里睡着了。李某红进了客厅,蓦地,像一枚钉子那样,钉在了地上。以前每次来拿货时,这里都像一座仓库,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几乎快码上了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胶带的气息。可眼前,偌大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猫跑了过来。李某红认得这只猫,名叫普拉达,黑得如同一块墨锭,眼睛却是一对蓝宝石。业主弯腰,将普拉达拾起来,抱在胸前。业主乳房发达,像另外的两只白猫,探出了半拉脑袋,忽忽颤颤的。李某红瞄了一眼,问货在哪儿?范冰冰凄艳一笑,不作答,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脉动,青柠味,塞给了李某红。李某红打开瓶盖,兀自灌了一口,荒凉地站着。业主忽然说:
“喊你来,就为了告别一声。”
李某红说:“姐,好端端的,你干么?”
“我租了这里一年,也没续约。哦,倒不是生意不好,你知道的,生意好得一塌糊涂。”业主蹙着眉头,接着说,“我要去外地。我总这样的。我习惯了。”
眼泪快孵了出来,李某红不舍地说:“姐,这么突然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我难受。”
普拉达忽然从业主的怀里蹿下来,踮起脚,摸到了墙边。墙壁上有一块光斑,对面的玻璃反射进来的,跳来跳去。普拉达耸起腰,扑了过去,却被墙壁打了下来,一脸委屈。光斑犹在,普拉达不长记性,又打算做二次进攻。范冰冰嗔怪道,它等着叫你捉呀,它才不傻呢。让李某红惊惧的是,范冰冰忽然上前,按住了他的肩,将他往卧室里推。范冰冰说:“你帮我那么久,我还没谢过你,我送你几样东西吧。”李某红四肢僵硬,双脚戳在了地板上,却又拗不过一阵阵香氛。香气缭绕,当然是范冰冰身上散发出来的,还带着一丝温度,洋气极了。李某红放弃了,进了卧室。这是他头一次进来。果然,李某红看见了几只拉杆箱,收拾停当,鼓鼓囊囊的。业主蹲了下去,在掰衣橱的拉门,可能是滑轮卡住了,几次未果。李某红瞄了一眼,见床上乱纷纷的,单子上印着两道凹槽,像两个人刚离开不久。又试了一下,拉门终于打开了,里面的衣物淌了下来,五颜六色的。业主撩着头发,抱憾说:
“千万别嫌弃!有的压根儿就没穿过,瞧这个,连牌子都没撕掉。”
“姐,这太可惜了,你再打一个箱子带走吧。”李某红有些鼻酸,又说:“你这都是名牌,一只袖子就顶我一个月的工资。”
“瞧,瞧这个颜色,这叫马约尔蓝。”业主递过来一件裙子,介绍说,“我那年去了一趟卡萨布兰卡,这是在伊芙·圣罗兰花园买的,手工,只此一件。”业主扬起下巴,目光深邃。
李某红说:“姐,今早上太忙,你的货呢?”话虽如此,手却伸了过去,像一个贼那样,叼住了裙子。这时,业主的下巴又扬起一寸,露出一丝豁然的笑意。李某红见状,忙缩回了手,臊得彤红绯赤,很不自在。
恰此时,一个声音蓦地开口,帮李某红解了围。声音说:“你呀,你这是在难为他。”
业主乖巧了,介绍说:“哦,我男友。”
李某红退出卧室,站在客厅里,这才看见了业主的朋友。当然,他不是大牛,但也跟大牛相仿。他穿着短裤和篮球背心,一双耐克鞋,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额头上敷了一层汗。李某红思忖,他一定去了河边跑步,现在晨跑是一种时尚。李某红发现,他腿上的毛很茂盛,仿佛穿了一双黑袜子。不待李某红开口,这个家伙鲁莽地扑了过来,将他搂在了怀里。他的臂膀很结实,肌肉疙瘩像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箍得李某红简直透不过气来。他拥抱着,用巴掌拍了几下李某红的脊背,慨然说:
“小弟,谢谢你呀,你一直照顾她。”
李某红听明白了,这是一种暴力的感激。李某红挣扎说:“应该的。”
“她脑子糊涂了。她竟然把女人的衣服送你,她神经。”
“……姐也是好意。”
挣扎中,李某红觉得他贴得更紧了,不仅胸脯鼓动着,连下身,下身也顶了过来。他的汗液刺激了李某红,后者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从他的禁锢中滑脱了出来。打第二个时,李某红看见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范冰冰眉头绽开,忽地笑了,有一种默契似的。业主辩解说:
“哪里送他呀。我记得他有一个妹妹,送他妹妹的。”
“哦,我误会了。”
范冰冰娇嗔地说:“快点儿收拾吧,时间不早了。”
“走不了了,航班延误了。”
“怎么?”
“哦,航空公司来短信,说气象条件不允许。”
“是嘛。”
见他们腻在了一起,李某红顿感多余,忙说了再见。这一瞬,大牛对着范冰冰努了一下下巴,业主立马领会了,忙扯住了快递小哥。业主说,差点忘了,还剩最后的一批货,今天必须发走的。言毕,业主拎来了一只手提袋,又忙着数了几张钞票,塞进李某红的手里,委婉地告知他,不用找零了。
下了电梯,李某红站在小区里,觉得天空很深,像一座大坑那么深。
我是你的下册
一大早,督导部的打分就出来了。
报社的门厅里,挂着一块本月的业绩榜。不出意外,许力君一栏里新挂了三面红旗,一张笑脸。红旗代表了深度报道,笑脸则是独家稿件的代名词。有人递烟,有人拍我的肩,也有人计算分数,说我全取六百分,今天绝对是“许力君日”。熬了一个通宵,我的脑浆有些锈,但基本的算数题还行。一分三块,这意味着一笔结实的奖金,李苗没不高兴的道理。其实,经济效益还在其次,主要是社会效益和竞争力,这点起码的操守我懂。同城德比,你死我活,我捋了捋快报、晚报、日报和经济报上的相关文字,大多是一锅烩,将“透明公安”首场新闻通报会上的内容揉作一团,主次不明,直接编发成了一条会议消息,龟缩在版面上,黯然无光。最脑残的是导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干脆将那一纸通稿粘贴复制,只填上了两颗字,他自己的名字。客观讲,在这个口深耕多年,那些小公鸡小母鸡们想跟我玩,还是太嫩了一些吧。
闹心的是,给李苗发了信息,想跟她分享一下此刻的光荣,她却哑巴了。
毕其功于一役,疲倦不请自来,这就跟性爱之后的睡眠一样,泰山压顶。孰料,恶心和败坏也适时而来,冷眼对我。坐在值班老总的桌前,他先是给我泡了一杯普洱,又云遮雾绕地谈了一番云南山上的一棵古茶树。他很心灵鸡汤地说,这种茶越酵越香,就像人生一样,刚开始嫌苦,后来一定会回甘良久,令人咂舌。接着,他让我拿出了记者证,查看了各个年头的年检标签。这种防伪的标签,有一种幽幽的荧光,很权威,也很气派。值班老总说,关键时候,还得你这样的骨干挑大梁,知道你昨天一直在连夜赶稿,报纸签字付印之前,你还在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攥着一叠报纸,分量很重地说,瞧瞧,为了你许力君的深度和独家,昨天还扩了三个版,一纸风行,满城争睹呀。我心里热乎,但从他的脸上,读到了一种手腕和技巧。他发问说:
“谁说现在是纸媒的黄昏?一派谎言!”
我静等下文。
“哦,越是在这个唱衰纸媒的时候,咱们越要内容为王,独家的,深度的,就像你今天这样霸气外露,让几家同行黯然失色。”值班老总不吝赞美,梳理了一下我从业生涯中的几篇代表作,显然记忆深刻。他又说,“郁闷了很久,今天总算扬眉吐气了。”
我说:“我一直在找这样的手雷。”
“说手雷太谦虚了,应该是炸弹,三个专版,等于三颗炸弹。这不,鸡贼一样的商家嗅见了气味,明天申请广告的电话都快打爆了,刺激的一天呀。”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老虎也会打盹,老将偶尔也马失前蹄,你把手头的工作停下,去督导部配合调查吧。”
“文章失实了?”
“目前只是投诉。”
他打开抽屉,将记者证没收了。
我苦笑说:“这算停职么?”
“哦,已经启动了内部自查机制,这是惯例,也是纪律。你知道的。”
“阵前宰马,冤杀功臣吧。”我浑身凉了下来。
“一定要相信组织,许力君同志。”
私下里,报社的同事们都说我喜欢舞文弄墨,浪漫,神经质,跟他们不在一个区间里。就像此刻,我站在楼下,抬望了一眼家里的窗口,帘布紧闭,一种深沉的倦意蹿上来,攫取了我。其实,倦意不像一团黑雾,去笼罩你,也不像一本破书,把你合上。我想入非非,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墓碑,布满了青苔、鸟粪和斑斑锈迹,被人從荒郊野外盗掘而来,格格不入。一种逼真的预感,但当时我没料到,因为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年猫的生日。
年猫是李苗的女儿,五岁了。这样说吧,我跟李苗是二婚,年猫是她带来的。
我掉头钻进了华联超市,买了一组芭比娃娃,一盒心形巧克力。又去了菜市,买了鱼虾、青菜和一些熟食。当然,鲜花是不能少的,尤其是生日,但我搞不清给一个小女孩送什么合适。老板娘说,既然是女孩子,那还是玫瑰吧,别一种颜色,多插几样。上一礼拜,李苗就开始蠢蠢欲动,提前策划这个日子,决定不去外面订餐,就在家里过。我跟李苗结婚后,她经常打趣说,许力君你赚大了,买一送一,我们娘俩儿可亏本了。我喜欢年猫,这建立在我对李苗的感情上,一点儿也不复杂。但我一直反对李苗的另一句话,她说,许力君你没出一丝力,就白得了这么大的女儿,以观后效吧。我从善如流,不会错过这个好日子。即便我被投诉了,如蒙冤屈,我也不能将这种灰败的情绪带回家。
日光狰狞,小区喷泉中的一尊仕女雕塑也奄奄一息,似乎快被烤化了。我拎着大包小包,在凉亭里歇脚时,几个打麻将的停下了手。点头之交,她们是李苗的同事,也凑巧知道我的职业。闲聊了两句,秦老师啧啧说,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咱们警察可真是不一般,连破了这么多的大案要案,你的文章我可认真拜读了呀。物理课的李老师问,小许,你写得那么生动,栩栩如生,抓坏蛋时你就在现场吧。我敷衍着,临走前,麻弘老师又问:
“真给那人奖励三十万呀?”
我说:“真金白银,错不了的。”
“哦,他露面了么?”
“我没得到消息。反正公布了警方的电话,想必他会联系的吧。”
也不怪她们,中学教师就这么点刺激,丢下麻将,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李苗不打麻将,也不爱扎堆儿,我当初就看上了她的这一点。去年夏天,我去采访一次消防演习,总队和蓓蕾幼儿园联合搞的。演习模拟了一次突发火灾,意在教导小朋友们如何自救,如何听从指令,安全有序地撤离。意外发生了,年猫胆小,又被一只板凳别了腿,摔在地上。我当时在拍照,扔下单反,抱起年猫就跑。下了楼,李苗就从家长们中间奔了过来,一边哭,一边捂住了我的额头。我没昏迷,但血水糊住了眼睛时,我及时抓住了李苗的手,以防跌倒。大夫取出了指甲皮大小的一块碎玻璃,缝合了伤口。那以后,李苗来报社看过我几次,我没提单反的事儿,只问年猫怎样,有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中秋假期,李苗邀我去家里做客,我恰好孤身一人,倍感荒凉,便欣然来到了这个小区。这是教育系统的经适房,李苗分到了一套,刚刚装修完,开着窗子,也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甲醛味儿。夜色撩人,我搂着年猫,给月亮献完了鲜果和月饼,三个人便围坐在一起,像标准的小家庭那样。
一切都自然而然,既没有少年时的激烈心跳,也没有成年人的那种万般纠结。饭后,年猫去睡了,我跟李苗一起喝茶,也喝酒。李苗说,你也不问问我。我的病又犯了,我舞文弄墨地说,有时候读书,我偏喜欢先读下册,这样读下去,就可以猜出上册的大致内容。那我猜猜你吧,李苗说。我喜欢李苗的诚恳,也喜欢她月色下的那一张脸,这不光是酒的缘故,肯定还掺杂着一点儿貌似浪漫的因素。李苗说,你有过一场锥心的恋爱,可缘分不够,也没迈进婚姻的门槛,她去了美国、加拿大,或者澳洲也说不定,你从此不再相信爱情,天天沉迷在工作中,你只相信你的文字。那一瞬,我绝对像一只三百瓦的灯泡,李苗像灯绳,啪的一下,我心里亮了。我说,只有一点你错了,她去了英国,而且嫁了人,当了詹姆斯太太。李苗跟我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恳切地说,我比你大三岁,这不会错。我思忖了一下,幽默地说,以前还有摩托罗拉和诺基亚,现在可都是苹果,还是苹果好。后来,我们结了。
一打开门,家里黢黑一片,我摸黑放下了东西。
暑假期间,年猫和李苗应该都在,我喵了一声,捧起了芭比娃娃。恰在这时,李苗从黑暗里闪出来。她这根灯绳坏了,我看不清她。李苗从身后环住了我,脸也贴紧我,把我送进了书房,天光大白。刚开始,我以为这是求欢的信号,李苗喜欢白天做。接着,我知道自己被投诉之后,又摊上了大事,妈的,坏运气总是马不停蹄。李苗嘤咛完后,羞愤地说:
“真抱歉!委屈你,你只能待在这儿了,别去客厅。”
我给她看了看芭比娃娃。
“力君,你能理解我么?”
“小寿星呢?”我又喵的一声,这是和年猫的暗语。
“哦,你这样子,我就没法活了。”
我意识到了李苗的怨怼,忙解释说,昨晚上遇上了硬骨头,都是急难险重的活儿,别人一般会粘贴复制,但我将刑侦支队的几个案例拆分开来,写了三个长篇侦破通讯。另外,我窥破了一份奖赏布告中的深言大义,又写了一篇独家。我煽情地说,熬了一个通宵,我现在只想抱住你和枕头,怎么李苗你的眼睛也像兔子一样?
“他来了!”
我狐疑:“谁?你说谁来了?”
“我前夫,年猫她爸。”
“呵呵,他来得正好,还算有一点点良心,这么多年对母女俩不闻不问,今天却想起年猫的生日了。”我怕李苗的眼泪掉下来,便故作轻松,大度地说,“快给我围裙,也许我去做几个小菜,一碟红烧鱼,再开一瓶酒,这才是待客之道嘛。”
“力君,你别这样讲。他昨晚上来的,我还真怕你回来。”
我明白了,这是跟李苗失联的症结所在。我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反社会,但心里塌了一角,妒意横生。那一刻,我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些恶劣的画面,觉得在这个天花板下,也许藏着一些诸如旧梦重温、颠鸾倒凤之类的僵尸破词,也许现在复活了,这个家恍惚成了病菌培养室。李苗何等聪慧,一眼瞧出了我的不良,将舌头塞进了我的嘴巴。
“真对不起!他说他只想来看看年猫,我不能撵他走,我做不到的。”
我拥抱了一下妻子:“你做得对,应该让他和年猫团聚一下。”
“力君,我心惊肉跳了一夜,你总算来了。”
“李苗,我有一个想法。我干脆去登记一个酒店,他在家住几天,我就避开几天。”我恳切地说,“毕竟,你们三个人曾经有那一种缘分,不能对他太见外了。”
孰料,李苗断然说:“不成。这是你的家,你不能逃避。”
“不是逃避,成人之美嘛。”
“瞧瞧你,亂嚼舌头,你现在需要的是一场睡眠。乖,听话。”女大三,就是这个口气。
我终于像一座墓碑似的,沉沉睡去,被倦意和黄昏彻底席卷了,不知今夕何夕。事实上,我睡得很浅,浅到了想收一下腿,想抱住自己,蜷缩起来偷偷哭一场都不可能。我四肢乏力,像一份昨天的旧报纸那么轻薄,那般软弱。后来我放弃了,甘心做一块墓碑。对于一个舞文弄墨的人来讲,如果选择的话,那我愿意做一块唐朝年间的墓碑。我被搁置在长安郊外,埋在十里长亭一带,无人盗掘,没有人冲着我溺尿,即便飞鸟和枯叶来过,我也不发一语,天荒地老地枯寂下去。偶尔,李白在我附近说过醉话,杜甫踩着我,绑紧了靴子,白乐天在密林里朗诵过他刚写毕的诗稿。我没站起来,也没跟他们打招呼,我的碑身上有一些深刻的笔画,有这个时代的烙印,只好彼此擦身而过。我被魇住了,乱云飞渡,这么念叨时,枕边的手机鸣叫起来,一下子将我变成了一具肉身。
我爬起来,问是谁?
“哦,是我投诉你的,我早上给你们热线打过电话,报社给了我你的号码,让我跟你直接交涉的。”
我苦笑说:“拜托,我一直在联系你,可你始终关机。”
“你,你干么,”对方嗫嚅着,但口气很平淡,又说,“你干么这样写我?”
“能见面谈谈么,就现在?”我请求。
“不!”
我开了窗,见世界一派混沌,一丛丛霓虹灯光将这个城市装饰起来,炫目至极。我还嗅见了门外炒菜的味道,葱段虾仁,红烧鱼块,蒜蓉青菜,李苗一定在精心烹制这一顿晚宴。我再次恳求见见对方,地点时间由他来敲定,但他的拒绝不容置疑。慢慢地,我丧失了耐心,我强硬地说:
“你不该投诉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公安局,领取三十万的奖金。”
“我没做什么,真的。我也不配去领这个奖金。”对方沉静极了,让我猜不出他的身份、年龄和心态。末了,他又说,“可你不该这么写我,我不是报纸上的那个样子。”
我捕捉住了问题的核心,忙问:“什么样子?”
“我没那么高尚,也不勇敢。”他顿了顿,又说,“我那样做,绝不是举报。”
“那算什么?”
“就算,就算心碎吧。”在他快要崩溃的一瞬,挂断了电话。
李苗系着围裙进来了,一脸温柔,并没瞧出我的异常。李苗吞吞吐吐的,说年猫跟他爸去了蛋糕店,她早上在好利来预订了一块,快回来了。李苗的意思是让我看在她和年猫的份上,拿出男主人的热情,过一个滴水不漏的生日。李苗是我的妻子,我本该答应她的。可那一瞬,我恍然明白,我只是她的下册,我刚刚被她翻开不久,但前面的故事还没有完结。我告诉李苗,有一个紧急采访,十万火急,晚上的版面还等着我补缺呢。李苗挽留再三,说:
“好歹见个面吧,别让我太难堪。”
我莫名地说:“不了。我怕我诽谤自己。”
“什么?”
航班飞了没有
往往,忙乱就是一阵风,刮过去之后,人也就消停了。
先时,门口的凉棚下还停着几十辆电动车,待小哥们分批分次领走了货,驶出豪布斯卡,这里便安静了下来。李某红进门时,经理诧异地盯着他的手,不像往常那样大包小包,居然只有一个手提袋。在经理的眼中,当然效益第一了,他恨不得天天有十八吨的大卡来投寄,那才解恨。经理戏谑道,怎么,连范冰冰都不景气了,没戏拍了?李某红不太想透露姐的事儿,敷衍说,她飞了。飞了?飞好莱坞了?经理问。
李某红没作答,停下脚,又望了一眼深邃的天空,干干净净的,啥也不见。
后来经理走了,说去市政府开一个行业会议。李某红将手提袋搁在自己柜子里,打开电脑,抓紧录入昨天预留的单据,又接收刚刚发来的业务信息。早上买了菜盒子,薄薄的面饼,里头夹了洋芋丝、胡萝卜丝、豆腐丝,今天还特意夹了一个煎蛋,多花了两块钱。不为别的,因为今天要领唱,本想犒劳自己的,孰料却演砸了。菜盒子凉了,李某红一边吃,一边录入,嘴里还含混地喊:
“准备好了……”
这一喊不要紧,李某红只觉得神经骤疼,嘴巴洞开。他看见王川从里头蹒跚而来,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王川没觉察出他的异常,埋头在剪指甲,嘎嘣,嘎嘣,声音刺耳,让人觉得暗器四射。李某红将食物吐在了餐巾纸里,发现了一根细钢丝,明晃晃的。又吐,血水粘连,满口的咸腥气。显然,祸首是刷锅的钢丝球留下的,卖菜盒子的女人太粗心了。李某红扔掉食物,跑了三趟卫生间,才漱净了嘴巴,但一丝隐约的痛楚流连不去。李某红不纠结这个了,继续整理信息。王川对付完指甲,点了烟,一枚枚烟圈荡漾着,从空气里滑过来,令李某红不胜其烦。呸,丧气鬼!李某红心里嗔骂着,又不愿意跟恶霸翻脸,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嘛。这么一想,李某红便以柔克刚,讨教说:
“川哥,飞机延误是因为什么?”
霎时,王川的兴奋被点燃了,骑坐在桌子上,解释说:“太简单了。这延误有很多原因,比如飞机有毛病了,机器坏了,仪表不准确了。又比如驾驶员头痛脑热,感冒发烧,身体扛不住。往坏里想的话,万一乘客当中有人图谋不轨……”
“哦,也可能是气象条件不允许呢?”
“当然,如果老天爷不给脸,那也就没办法了。”王川用一种讨好的口气说,“等你坐过一次飞机,你就明白了。飞机一旦到了平流层,开始巡航阶段的话,天上的云彩都在你屁股下,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什么的,统统拿你没办法。”
李某红盯了一眼窗外,撇嘴说:“大晴天的,还说天气不好,飞不了。”
“飞哪里?”
“呃,我不清楚。”
“那等于白说。”王川被噎了一下,仍报以笑脸,诲人不倦地说,“咱这里好,不等于海口好,上海好,北京好,当然也不等于美国、俄罗斯和埃及好。除了老天爷,谁也不知道哪一片云彩能下雨,哪一根雷电会霹死人。对吧?”
李某红起身,灿烂地说:“我再去看看天,像不像川哥你说的那样。”
带着一丝孩子气,李某红跑了出去。王川又叼起一根烟,脸上诡谲一笑。隔着窗口,王川看见李某红跑远了,跑到了豪布斯卡游乐场一带。那里视野开阔,天空一览无余,恰是一处问天打卦的好地方。王川收回了目光,突然握住了鼠标。
其实,看天仅仅是一个借口,避开快递点和王川,才是真正的目的。过了游乐场,李某红钻进植物园,这条小径直通豪布斯卡的后门,鲜有人来。李某红脱掉工装,摘下帽子,一头的短发,尽可能像自己一些。刚才,父亲打来过电话,碍于王川在一旁,李某红便挂了。他用短信问原因,父亲说家里有事了,要见李某红一面。父亲以前也来找过,但像今天这么突然,却是第一次。李某红心慌了,说老地方见吧。
后门外有一座垃圾站,此刻歇工了,但气味恐怖,每一脚都像踩在了狗屎上。
李某红顶着恶心过去,站在建筑物的一片阴影里。父亲蹲在地上,正在捣鼓那一台二手摩托车。引擎轰鸣着,刺刺啦啦的,排气管里打出一个个黑屁。李某红听了一耳朵,便知道毛病所在,冷然地说,密封垫烂了,将就着骑回去吧,早就说该报废了,还骑出来丢人现眼呀。父亲习惯了被数落,立刻关了引擎,用抹布擦手上的黑油。即便恶臭袭人,李某红仍闻见了父亲身上的一股酒气,忽地拉下脸来。说实话,父亲脸皮厚,在郊区的一家机械厂打工,闲来就喝酒,绝对是一个资深酒鬼转世而来的。每次酒驾,父亲都会大言不惭地说,警察不稀罕抓他,抓了也没钱。话虽然硬,但父亲每次来找李某红,百分之百是冲着钱来的。当然,这回也不例外。父亲汗颜地说:
“哦,明天是农历十五,普济寺有法会,我去烧个香。”
“烧啥香?”
“给你弟弟呀,求菩萨保佑他嘛。”
一瞬间,李某红的眼泪下来了,哀伤地说:“烧香是个幌子,给弟弟保佑也只不过是你的借口。每次给了你钱,你不是喝酒,就是赌博,你以为我是傻瓜呀。”父亲挠着头,晒红的脖颈和黝黑的臂膀,又让李某红心中不忍。李某红说:“爸,我再叮嘱你一声,求佛求菩萨,真的不如求自己。弟弟现在这样了,咱们不能奢求什么,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渡过这个难关的。”他掏出钱,数了二百,心猜烧香总够了吧。父亲接了,犹有不甘。李某红又塞去二百,恓惶地说:“也别光给弟弟烧香了,顺便给我妈也烧上一炷高香吧。你念叨念叨,就说我忙,回不去了。”父亲照例接了,转身去发动摩托车。李某红叫住他,将剩下的二百也给了,厌恶地说:“去买一件衬衣吧,别天天贪杯,叫花子一样寒碜了。”口袋里一下子空了,空得只有几声自己能听得见的叹息。
摩托车打着黑屁,突突突地走了。司机连头也没回,像个过路人。
普濟寺在老家,离省城尚有一百七八十公里。小时候,李某红去过一趟普济寺,见了罗汉和金刚,吓得不敢抬头,也没啥好印象。后来弟弟出事,母亲害上心疼病死了,家里的耕地也被钢厂征用,他和父亲相继离开了老家,在城里做工。最近几年,普济寺慢慢火了,香烟炽盛,名声也传到了省城,据说求啥来啥,煞是灵验。盯着父亲的背影,李某红泪眼婆娑,揣测他到家的时间,忽然有一阵缺氧的症状。李某红蹲在地上,干呕了一会儿,舌头又破了,血水咸腥。
“咋样,天上有动静么?”
李某红回说:“没啥。再说了,那也不归我管。”
“哦,你再去看看,我好像听见飞机了。”
刚一进门,王川忽地丢下鼠标,站了起来。李某红净了手,没给他好脸,径直往桌前走去。岂料,王川横在了他面前,左遮右拦,一副发急的样子。王川又掏出钱,让他跑跑腿,去买一包黄鹤楼。李某红警觉了,问王川你在干什么。王川嬉皮笑脸地说,在打游戏,骗你不是人。这时,李某红看见机子上插着一只U盘。屏幕界面是一座雪峰,有几只蓑羽鹤在努力飞渡。我知道,你在拷贝资料,一定的。李某红说。
王川让开一步,诡笑说:“AV,干脆一起看吧?”
“看就看,能死人呀。”口气强硬。
“嗬,敢对我咬牙齿,妈的反了。”王川出手如电,突地扼住了李某红的脖子,令后者窒息了一般。王川威胁说:“你敢断了我的财路,我就能砸掉你的饭碗。信不信?”
松了手,李某红跌坐在凳子上,双颊煞白。王川知道下手重了,怕闹出事情,口气也软了下来。这时,有豪布斯卡的业主进来,嚷嚷着取快件,王川查看了身份证,很快就打发走了。缓了片刻,李某红方说,倒卖客户信息,这是犯法的事,我不能被你拖累了。王川不以为然。他觉得那些信息存在电脑里是死的,是废品,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数字而已。仅这一个快递点,每天收发的快件就成千上万,谁还在乎丢失一两件呀。为佐证自己,王川拿出手机炫耀说,瞧瞧,这是新出的华为9,老子没掏一个子儿,扣下了一件快递,让失主去投诉吧,等黄花菜凉了,这玩意也就过时了。王川揶揄李某红,就你傻,这里手脚干净的真没几个,马无夜草不肥,谁都在动心思。李某红初闻内幕,简直骇然极了,哆嗦不止。王川也不客气,直接亮出了底牌,说一家公司找到他,让他私下里提供一些客户信息。家贼,李某红瞬时想到了这个词,刚想脱口,又硬是咽了下去。我用人头担保,人家是合法的企业,主要想用这些资料开拓市场,并无不法的勾当。王川甚至建议说,价钱很好,而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你配合我,事成之后,你拿四,我拿六,一切都神鬼不知的。回答王川的是一声爆笑,李某红拿起电话,款然说:
“好呀,我给经理说一声,让他授权。”
“什么授权?”
李某红说:“没有授权,我就进不去。我职级低,没权限。”现在,球在脚下,李某红陡然占据了主动,讥笑说:“你刚才偷偷摸摸拷的这些,都是打包作废的,你拿去也没用。”
“这么说,只有等他回来,给你授了权,就可以?”
“也未必。”
王川灰败极了,一拳砸在了玻璃板上。按王川的说法,他上个礼拜就拿了对方的定金,钱早就花光了,明天是最后的期限。他改口说,对方可是有背景的,失约的话,要么卸他一条胳膊,要么砍一条腿,人家不会客气的。李某红拔下了U盘,交给王川,但后者没有接。李某红宽慰说,川哥跟我在一个锅里吃饭,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一份工。王川木然许久,递给李某红一根烟,又喂了火。李某红点了,刚吸了一口,不料却呛在了肺里,缩成一团。情势在这一刹起了变化,王川将U盘塞在了李某红的口袋里,替他拉上工装拉链,又把帽子整理端正。王川咧嘴笑,认真地说:
“你一定会帮我的。等经理来了,授了权给你,你全部都拷贝出来。”
李某红怔忡说:“川哥,你难为我了。”
“哦,我查过你的底子,你不叫李某红,你是另外一个人。来招聘时,你拿着别人的身份证,说不定是捡来的。”王川抬手,捏了一下对方的脸蛋,说,“听着,我不想撕破脸皮的,你还想干下去的话。”
“别讲!”
“嗯,这样好,大家发财嘛。”
你的鼻子
一旦睡足了,这个夜晚就变成了蛮荒的旷野,神经也嶙峋起来。
出门时,李苗哭了,但哭了没用。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我知道她骑虎难下,左右为难,索性正话反说,成人之美。我自诩舞文弄墨,知道上册如果写毕了,下册的情节也只能跟风打浪,苍白如水。我不能把这本书写坏。我想让他们三个人,过一个没有包袱的生日宴。进了电梯,见麻弘老师一紧张,将手里的一袋垃圾藏在了身后。气味不爽,彼此有些尴尬,麻弘说了对不起。我问原因。麻弘解释说,她一般在夜里,趁没人时处理掉这些生活的垃圾,现在打扰了我,很抱歉。我喜欢她的说法,包括她脸上泛出的那一种优雅,以及对生活的笃信和从容。下了电梯,站在垃圾箱前,她用一个兰花指将塑料袋挑起,抛了进去,仿佛割掉了白天的阑尾。麻弘说:
“哦,好像年猫她爸来了?”
我点头。
“太可惜了,他要是不那么自负,不想入非非,对生活死心塌地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麻弘望了望自己的窗户,忽然说:“我得走了,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呢。对了,那个人现身了么,三十万奖金的那家伙?”
“快去吧,小心炉子熄了,不安全。”我叮嘱道。
好利来在大门外的街角,老远就能闻见一丝奶香。我避开了蛋糕店,却没躲开年猫。达美发业是这一带手艺最好的,美发师都是靓女,我也是常客。店家精明,在门前摆了茶台,供大人排队,娃娃们却在一座充气城堡里玩耍。年猫撅着屁股,刚从一个恶魔的嘴里爬出来,就被我提溜了过来。破孩子,脏得像一块抹布,给李苗看见的话,我非得拿上卡去多买十吨水。李苗喜静,平时就不爱下楼,窝在家里。整个暑假,除非我哀求她去散步一下,否则她难离半步。这当然也殃及了年猫,对外面的景致炯炯有神,一俟觅见了机会,疯了,也野了,没一点女孩儿的那种傲娇。我拍净了她,用一瓶矿泉水洗了小手,她这才规矩下来。爸爸,她这样喊我。我怔忡了一秒钟,抱起她,她不客气地揪住了我的鼻子。年貓尚幼,对这个世界上的爱与离弃知之甚少,李苗一教她,她就喊惯了。爸爸,揪你的鼻子。在我的怀里,年猫猴子似的乱蹿,质问我今天有没有说谎。我想问问她喜欢那一组芭比娃娃么,还祝她生日快乐。岂料,年猫揪住我,惊讶地说,你说谎了,你的鼻子长了。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我无奈地保证,我真没说谎。坦白讲,那一刻我心虚,也有些窘迫。我知道年猫的亲生父亲就在咫尺之距,我不好掠人之美。闹完了,年猫开始想妈妈,嘴角抽搐着。我问:
“蛋糕呢?”
年猫嘟哝:“还没好,要等一个小时。”
“哦,那个爸爸呢?”
这是个难题,年猫不解,又揪住了我的鼻子。我亲了她,不想让她的天空有裂缝,但她立刻明白了我在问什么。年猫抬手,指着达美发业的落地窗说:
“叔叔,叔叔在理发。”
或许,以后的故事就在这一刻埋下了转折,我的退却和懦弱,加倍了此后的忏悔。玻璃窗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坐席连轴转,靓女们动作娴熟,施展着各自的顶上功夫。我不知道哪一个是他。我的前任,我的上册,我挥之不去的一个心中的暗疾,我的另一个影子。年猫踢踏着,我放下她,她指给我看,但她也一塌糊涂。客人们都被一块米黄色的围布裹着,犹如冬笋,只探出了脑袋。年猫语焉不详。是那个秃瓢么,剃刀刮过之后,有一片枯涩的青光?要么是那个瞎子,解下了围布,在摸茶几上的眼镜?或者,是那个入定的家伙,任凭推子在头顶咆哮,他也跳出了三界,五蕴皆空?年猫想拽我进去,爸爸,去找叔叔吧。她天真地觉得,爸爸和叔叔应该是她的左右臂,是今晚生日宴上的小丑,也是小公主的仆役。我没答应年猫,将她送进了门。我说:
“我去看看蛋糕。”
“嗯,可不许当匹诺曹呀,我要检查你的鼻子的。”年猫道。
“我保证!”
半小时后,我就和新媒体的同事们会合了。值班老总也在,见了我,一改早上公事公办的风格,冲上来给我一个拥抱。他有点性格僵,业务倒也不赖,正高职称。新媒体是报社的另一片天地,除了每日推送报纸的内容外,还卖过轮胎,卖过螃蟹,卖过手机壳,也卖过鼻炎膏,平时跟新闻和出版口鲜有交往。这些年,纸媒一再被唱衰,发行量下滑,广告收入骤减,人心惶惶。这不,最近上海倒了一家,成都关了一家,北京也合并了一家,都市报行业里哀鸿阵阵,新媒体便成了小路突围的一个尝试。玩新媒体的大多是小公鸡小母鸡们,雌雄莫辨,钉着鼻环,某些部位上镌着一块块刺青,像他们的二维码,等人去扫。见我们拥抱在一起,鸡舍里登时沸腾了,掌声像一群黄鼠狼袭来。我悄悄问,是谁放血?吃什么呀?值班老总答,吃你许力君呀。吃我?我松开了他。他笑说,有了你的独家和深度报道,明天的广告量激增,吃这家餐厅,千万别手软,广告抵顶过的。真的,我没有丝毫被赦免的快意,我还在停职阶段,心猜这是一顿鸿门宴。
“老许,祝贺你成为公号的第一个十万加!”
“什么意思?”
他指了指新媒体的家伙们,鸡舍里沸反盈天,七嘴八舌的。我这才明白过来,我的报道被刷屏了,还上了什么头条,一举拿下了这个制高点。我点了牛扒,三文鱼,鹅肝,又问有没有蒜瓣和老干妈,被服务员否决了。小公鸡小母鸡们跑过来,要扫我的码,要加我的微信。我落伍了,连连抱歉。酒酣之际,我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牛扒,求教值班老总,早上停我的职,晚上却为我加冕,这冰炭两重天的遭际,令人实在难以消化。这时,老总给我夹了一块培根,说味道蛮好。我还了回去,我的牙不可靠,吃不了培根。老总笃定地说:
“大胆地诽谤吧,有些话肯定能站住脚的。”
显然,这话里埋着一根针,我静候下文。
“哦,不是我的格言,这是英国的老培根讲的,大胆地诽谤吧。”老总被小母鸡们的风骚所感染,舌灿莲花地说,“十万加,这是历史性的突破,许力君制造。现在还在刷,人人都在跟帖,在乱喷,那三十万的奖金闹的。”
我窥见了破绽,便申诉说:“问题在于,我没诽谤,连一个字的敌意都没有。我的稿子里尽是讴歌,说举报人是一个高尚公民,根据他提供的线索,警方及时查获了这一新型毒品大案。”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幕诡谲的电影,夜雨缠绵,车灯闪烁,一条人影横过马路,站在市局的值班室门口。他身形敏捷,将一个包裹扔在窗台,掉头便跑。这是我在禁毒支队看到的视频,记忆新鲜。现在启动了内部自查机制,但投诉人却避而不见,如何三堂会审?我被佛面剥金,怎么自证清白?我哀告说:“除了讴歌,我就是赞美,如果他投诉我这个,我真的百口莫辩。”
值班老总说:“现在还有人点击讴歌,拜读赞美之作么?”
“至少,这是事实。”
“哦,事实多了去,我要的只是关注度。”
“这条线索,是我独家挖来的,警方也首肯了的。”
“老许,形势所迫,纸媒只是一件过时的冷兵器,新媒体才是热核。就像阿里巴巴搞垮了实体店一样,子夜将近,报纸早就到了转型的时候了。”值班老总给我洗脑,慨然说,“狂欢,乱喷,脑残,群殴,这才是社会的G点,你是本报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这桌上另有一道菜,叫屈辱,但他们看不见。
“喏,聽听网上怎么说吧。”他发话了。
小公鸡小母鸡们查看手机,介绍说新媒体上炸了,即时互动的人达上千。此刻,如何领取三十万的奖赏,人人脑洞大开,推送着自己的脚本。有人说,喊单位的同事一起去,兑换了支票后,先给七八张结婚请柬交罚款,再供一年的房贷和车贷,给丈母娘买手镯手链,带太太去一趟马尔代夫,回来后信用卡刷爆了,倒欠了几万,于是顿顿吃泡面。有的说,阿弥陀佛,应该捐给福利院,本来就是一笔不义之财,花了会做噩梦。这个提议激起了众怒,板砖齐飞,说现在的和尚也不简单,有的结婚,有的包养,还在英国买了别墅,比如某某。一个帖子提醒说,既然是举报所得,那么漏网的贩毒分子一定会报复的,不如雇一台大疆牌无人机,直接空降在市局的楼顶,搬了钱就走,让坏蛋们怒发冲冠,仰天长叹。反对声立刻喧嚣而起,现在的微信支付如此便捷,别说这几张毛票了,一秒钟都能把王健林和许家印给脱个精光。还有人献上了膝盖,叮嘱领奖者千万别去股市,也不能去彩票店,要不怎么死的都不明白……小公鸡小母鸡们乐不可支,你一言,我一语,将整个鸡舍弄得像万圣节的晚上。哦,对不起,不是鸡舍,是餐厅。
我停箸不食,觉得尔等小公鸡小母鸡们,犬儒无比,被一台台手机圈禁了,坐入井底。嘈杂中,他们听见的只是自己脆弱的回声,轻薄的喝彩,却不知道我的文字被误解和被羞辱的境地,我的尴尬与时俱增。这一刻,我真有些替这个职业感到屈辱。我钳口。我似是而非的笑。我用酒水来表示反对。
“怎么样,总有一条能站得住脚吧?”值班老总举杯。
我一饮而尽。
“吃瓜群众的智慧!没了他们的吆喝,借我三头六臂,我也难为无米之炊。”狡黠也是一种品质,他宽慰说,“停职是一个程序,应付上头检查的。我的抽屉里锁着一大沓检讨书,用的时候就撕一张,填个年月日罢了。”
我说:“那你告诉我,一个时代的坏掉,是从哪里开始的?”
“你不会说金钱是万恶的吧?”
“文风!”
他撇嘴。
“真的,一个时代的坏掉是从文风开始的。”我恳切道。
鸡舍,不,餐厅里忽然阒寂一片,这让我俩的声音像一块礁石,狰狞地凸显出来。大家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后来,我才恍然,那一刻我等来的不是掌声,却是坏透了的消息。新媒体的同事们个个发傻了,汇报说吃瓜群众都撤了,一瞬间走得一干二净。值班老总的脸黑了下来,究问原因。原来,一个小女孩走失了,这个沉痛的炸弹颠覆了眼前的良夜,所有的手机屏幕上都在转发这条讯息,满城呼号,真的无人入眠。值班老总确凿地说:
“此乃热点!”
鸡舍里充满了期待。
“抓住这个吧。”他料事如神地说,“先抛饵,再打鱼。估计明天起,奶粉商玩具商童衣商文具商保险公司幼儿园和小饭桌什么的会踏破门槛,争着来投放广告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该死的,当时我并不知道年猫失踪了。
别喊我范冰冰
去机场的厢式大卡准时来了,司机催个不停。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豪布斯卡的业主们爆了棚,将快递点围了个水泄不通。李某红忙疯了,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脸上却挂满了笑,喊着叔叔阿姨。一个老婶搬进来三只水果筐,刚上市的香梨,说要寄给外地的六个子女,让他们尝尝鲜。老婶精细,不能磕,不能碰,说这是古代给皇上的贡品,容易烂。这还不算,六个子女要均分,决不偏心,统统要过秤。另一个阿姨不悦,捧着几盒子药,说救命要紧,病人还在湖北十堰的重症监护室躺着,必须赶上门外的这一班大卡。有人寄泰迪熊,有的寄一副假肢,什么日本马桶盖,多肉植物,本地小吃,香烟茶叶,简直像开了一个卖场似的。李某红跟一个金牙恼了。他要寄一桶液体,标签上有一个很复杂的分子式,天书,自然不懂,也不合规章,被当场拒收。这家伙站在门口撒泼、叫骂,大卡司机拎着改锥追了过去,小区里顿时乱了。
每天发货有两个点,一个十三时,另一个是十九时。流程卡得很死,即便大卡可以等,但分拣中心和机场的货运飞机不能等,一环套一环,也是没办法的事。办完了这些,目送大卡驶出了豪布斯卡的闸口,李某红踅出门,望了一眼天空。这时,日光像一吨半的货物,砸在了他的身上。李某红晃了晃,觉得眼睛里有一群黑蚊子掠过,嗡嗡嗡的。
早餐被一根细钢丝恶心了,这回连中饭也忘了吃,但也不觉得饿。经理的桌上有几颗枣,泡水喝的,他一直强调养生。李某红擦了擦,含在了嘴里。中午前后,快递小哥们报上来的单据太多,光他自己接货就积攒了一大摞。没辙,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人也不能染指。李某红静下心来,一张张的汇总。约莫三点多时,李某红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打开了柜子,一时间傻了。
范冰冰,不,业主姐姐托寄的那一只手提袋不见了。早上还惦记着,包括大卡临走前,李某红就想发走。闹心的是父亲来要钱,那么贪婪,他就把业主交的钱也给了,兜里连个钢镚儿也没了。李某红记得要去一下银行的,一忙就乱了。家贼,这个词一浮上脑海,李某红就断定是王川干的。员工各有柜子,装一些私人物品,李某红的隔壁恰好是王川,一定是他顺走的。原因明摆着,就是一种要挟,等着他李某红上当,为虎作伥,把所有的客户信息拷贝下来,卖给幕后的黑手。有了第一次,李某红就必须干第二次,以此类推。慢慢下去,他就会成为王川的小马仔,或者说,一个爪牙,一个共犯。
李某红很罕见地骂了一句,在心里。
茶几上搁着半瓶可乐,王川喝剩的。李某红打开盖子,将U盘丢了进去。还不解恨,李某红又将烟缸里的烟灰捉进去一些,晃了晃,终于天衣无缝了。加盟这家公司后,李某红很少和工友们红脸,甚至连一个玩笑都没开过,但今天王川的威胁让他如坐针毡。李某红拿起电话,想质问王川,命令他赶紧将业主的东西还回来,否则。否则什么?这么一念想,李某红赶紧挂断了,生出了一身冷汗。——王川说的没错儿。当初,李某红就是用别人的身份证来应聘,用人之际,公司检查也粗疏,顺利过了关。但王川鬼上身,不知道从哪里攥住了这个把柄,压得李某红喘不过气来。
真的,难心事总是马不停蹄。这时座机响了,竟是范冰冰打来的,业主姐姐。李某红喊了一声姐,但听见业主的语气不对,不像平时那么叽叽喳喳,没心没肺,而是沉郁、冷漠、平静,带着一种黑色的情绪。业主说:
“小弟,请你帮我买一包绷带,一瓶红花油,一瓶云南白药。快点儿吧。”
李某红怔忡着。
“哦,对了,再买!”业主嗫嚅着,似乎在斟酌着下面的话。后来又说,“再帮我买一包。嗯,买一包护舒宝吧,问问女店员。我等你,快来呀。”
恰好有工友回来,窝在一起闲聊,李某红才得以脱身,跑了一趟超市。敲了门,李某红只想把东西搁下便走。愕然的是范冰冰,不,业主姐姐的状况让他大吃一惊。业主蓬头垢面,鼻青脸肿,眼睛被血肿挤压着,几乎成了一条缝。业主抱臂,仰头看了看他,凄惨一笑。姐,李某红喊了一声,脚也跟了进去。李某红在第一时间就断定,姐是遭受了暴力,才成了这个样子,而施暴的家伙肯定是那个人。李某红开始胆怯,但目光和耳朵告诉他,那家伙不在,这里暂时风平浪静。业主咧着嘴,疼痛像一个魂儿似的,在她的肉体里游走着。李某红的眼泪快下来,忙搀住了她。后来,业主躺在沙发上,央请李某红替她用药。李某红打开了药瓶,但手一直在抖,连棉签都捏不住。
红花油是止血化瘀的,但棉签一擦,那些血肿蓦地增大了一倍,明晃晃的,仿佛吹弹可破,一不小心会渗出脓和血来。李某红下不了手,哆嗦不止。业主咬牙坚持着,牙缝里抽着冷气,让李某红误以为是冷笑。待药水干了,李某红又开始擦第二遍。这时,他逼真地发现,那些血肿其实是一只只拳头的形状。不是一只拳头,却是很多只拳头累积在上面,包括一声声哑掉的喊叫,像强拆之后的一座废墟。用了药,业主再也绷不住了,忽然像一张纸那样瘫了下去,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李某红。
“你恋爱过么?”
李某红摇头。
“嗯,以后你爱上了一个人的话,千万别学姐这样没出息。”范冰冰,不,业主喃喃地说,“别像姐这样瞎了眼,爱得错误百出,险些把自己都赔了进去。”
“他干么要打你?姐,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业主苦笑说:“等我也像你这么说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姐,我还以为你飞走了,我看了一早上的天。”
“看天?”
李某红忐忑地说:“嗯,天气这么好,他却说气象条件什么的,飞机要延误。”顿了顿,李某红忆起了早上的那些细节,便斗胆说,“他不是个正经人,他扑上來抱我,还用肚子顶我。恶心,我想起来就要吐。姐你也别生气,我就是个直肠子。”
“抱歉,那是我的错,他怀疑你,我也纵容了他。”
“怀疑我干么?”
业主适时地哎哟了起来,仿佛中了箭,万箭穿心的那种。业主将袖子捋上来,两个胳臂上伤痕累累,肿块发了出来,比脸上更甚。李某红不懂医学,先是擦了红花油,后来又上了一点白药,自己先急出了一身汗。有时候,疼也是一种麻痹。业主呻吟着,渐渐堕入了麻痹状态,竟而发出了一丝鼾声。这一刹,姐姐那么美,像范冰冰一样美。但姐姐头发凌乱,嘴唇煞白,胳臂像大象的腿,惨不忍睹。那些伤痕带着棱角,二指宽,一定是皮带留下的。李某红摸了摸,棱角上有毛刺,皮带扣剐擦的印记。李某红记得,那家伙的肌肉如同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在他的淫威下,姐姐连一只鸡蛋也不如。越这么悲戚,李某红的脑海里越是出现了暴力的画面:他挥舞着皮带,发疯般地抽打姐姐。姐姐弱小,只好抬起双臂,迎着那些雨点似的暴打,怕伤了自己的脸。这个牲口,对,就是畜生,他还不解恨,干脆用拳头砸在了姐姐的眉眼上,让她的脸开了花。此刻,姐姐涣散地睡着了,李某红看见她敞开的领口下也是血痕斑斑。他没避讳,慢慢揭开了衣服。果不其然,姐姐胸前那两只白猫似的乳房,竟然也没能幸免,带着一根根皮带的痕迹,奄奄一息的。
终于,李某红哭了出来。
他想到了冷敷,替姐姐缓解一下疼痛。以前在家里时,弟弟总不安分,经常上房揭瓦,打架斗殴,闹得鸡犬不宁。弟弟有了伤,不敢去医院,也怕酒鬼父亲责骂,总是由他来冷敷的。李某红擦着眼泪,径直去了卫生间,想打一盆水,但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他的嘴里突然爆炸了。——浴盆里,那只叫普拉达的猫溺毙了,像一块铁石,沉在了水底里。李某红惊魂般地跑了出来,姐姐也被吓醒了,搂住了他。
姐姐心碎极了。姐姐自责,打死我也就算了,他还弄死了我的普拉达,他就是一个恶魔,别看他人模狗样的,我瞎了眼了。
这天下午,业主一再哀求李某红帮忙,说否则她就活不过来了。业主从浴盆里捞起了普拉达,慢慢擦干。猫软成了一块橡皮泥,眼睛却是蓝宝石的,一直睁着。业主又亲又吻,给猫说了一大堆好话,送它往生。业主用吹风机烘干了猫,拿着一把梳子替它整容,而后用一卷纱布缠裹了它。业主是做微商的,储物室里不乏纸箱。她拿出一只箱子,上下垫了两只枕头,然后将猫夹在中间,类似于一块三明治。这一过程中,李某红帮不上手,悻悻地看着,知道这是城里人的把戏。嗯,姐姐都这样了,居然还给一只动物送终,就差请来一帮和尚,做一个水陆道场了。厌倦归厌倦,但他知道自己在,姐姐会宽慰不少的。末了,业主拿出了胶带,打好了箱子,与平时投寄的任何包裹毫无二致,只不过它现在是一只猫的棺椁。李某红习惯性地接收了,捧在手里。业主忽然问:
“早上给你的那个,你发货了么?”
李某红迟疑。
“哦,拜托,我喊你来,主要是为了那个包裹的,我太蠢了,差一点忘了。”范冰冰,不,业主拽住了李某红,哀告说:“如果没发,一定扣下它,千万不能寄出去。”
“姐,怎么了?我没发,还在店里。”
业主慢慢栽过来,将脑袋搭在李某红的肩上。业主喃喃说:“对不起,他一直怀疑你跟我热络,怕你对这里太熟了,所以指使我今早上试探你的。”李某红如堕云雾深处,但当时姐姐扬起的下巴,诡谲的笑,以及那个家伙神秘地点头,一切都历历在目。业主又说:“抱歉,我差一点害了你,连你也搭进去。”
“姐,那个单子是违禁的吧?”李某红问。
“天哪,你别再问我了,如果你没投寄出去,那就请你赶紧扔进垃圾箱。我脑子疼,我想不起什么了。”业主十指戟张,插在头发里,情绪败坏极了。那一刻,李某红也未能料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只是路见不平,不忍姐姐如此落难。业主稍事平静了,恳求说:“麻烦你,下楼后把普拉达埋在花园里,让它安息吧。”
临走前,李某红说:“姐,他打了你,我要打电话报警。”
“报警?”
“他是个畜生。他不该这样对你,你那么辛苦的,我全都知道。”
业主迷惘地看了看天花板,唏嘘说:“别报警,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儿,怪就怪我爱错了一个人,我活该。”业主一番失神,又叹息说:“他已经走了,他一直疑神疑鬼的。但你听姐姐的话,一定把那个东西扔掉扔掉扔掉。”
重要的话,重复三遍。但李某红忽然有了一丝慌张,因为东西已经丢了,彻底丢了。
“亲,一定记着姐说的这句话。”
“你说吧,姐。”
业主恳切地说:“千万别爱错人,男人真的都不可靠,没一个好东西。”业主的脸上颜色纷呈,瘀血和肿胀愈发明显了,犹如一块烤坏的面包。业主后来说:“把护舒宝给我吧,姐流血了,流了好多。姐不下楼了,这个样子,也下不去。你帮我去安葬了普拉达吧。”言毕,业主扶着墙,钻进了卫生间,哐当一声碰上了门。
李某红心猜,这就是一种逃避吧。要么绝望,要么心碎,而不仅仅是因为疼痛。
黄昏像一件巨人的斗篷,从天空扔下来,覆盖在了豪布斯卡一带。李某红站在楼下花园的密林中,摘下一些花草,丢在脚下的那一片新土上。不出意外,来年春天,这里会鹅黄浅绿,长出嫩芽新草,一切都将天衣无缝。
李某红擦净了手,掉头而去。他忘了看天,不知道雷电正在秘密伺伏。
打起麻雀捉麻雀
“情况就是这样。”
“秀才,你意思是说,你在达美发业门口最后见到她的?”
我怒目:“我快疯了,先是被投诉,接着停职,后来丢了年猫。”
“意外,这棋下乱了。”
夏夜温煦,可我的心里长满了乱草和苍苔,堵得慌。老乡小名叫大成子,被我火速邀到了步行街,问计于他。冷血鬼,我把前后左右的情况都梳理了几遍,嗓子哑了,快下跪了,但他照旧在吸烟,典型的青面兽,还责怪下乱了棋。我跑这个口多年了,听了不少警察们的趣闻轶事,大成子就是一例。相传,他每个月开了工资,头件事就是扛回来一箱子纸烟,码在办公室里。他抽的是三块半的本地烟,辛辣,发霉,不带嘴儿,连民工都不买,属于绝对的劣质产品。大成子的本事在于每天只用一根火柴,上一根抽灭之前,下一支便衔在了烟屁股上,循环往复,口腔像一座坏掉的锅炉。市局的领导们对大成子网开一面,但在他的桌下配了灭火器,随时可以派上用场。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是个奇才,侦破高手。遇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大成子一坐一天,眉头皱成了一块咸菜疙瘩,烟缸里尽是他作废掉的念头。支队的弟兄们都知道,大成子一旦掐灭了烟头,线索便清晰了,找见了案子的方向。大成子是由基层派出所上来的,先后干过文秘、治安和刑侦,现在搞禁毒。虽说穿上了白衬衣(处级),但他还是喜欢便装示人,样子邋遢,有些像古龙笔下的荆无命。我怨怼了半天,大成子终于掐掉了烟头,盯视着我。
“这盘棋下乱了,秀才。”他说。
“狗屁,我可不背这个恶名,这跟我牵扯不上的。”我吼叫完,觉得此话有异,生疑地问,“什么意思?下棋,谁在下棋?”
“孩子是一个突发因素,这牌不好打呀。”
“你在操控,对么?”
“我保证,这个孩子丢不了,但是现在也找不见。”大成子道。
今晚上,体育馆有一场篮球赛,姚明也在看台上,大部分警力都抽调了过去。年猫丢了之后,李苗去了达美发业所属的北关派出所,要求调看一下监控视频,却被拒绝了,说人手不够。李苗电话说,许力君,你不是跑这个口么,你去央求一下吧。这不,我才请来了大成子这尊佛,却被他冷眼相对。我介绍了细节,说年猫她爸理完发后出了门,在充气城堡里没发现孩子,又跑遍了附近三公里,失望而归。她爸急了,便给李苗挂了电话,通报了这个噩耗。对,是噩耗,不是别的。李苗哭着下了楼,被院子里的同事们堵住了,究问原因。麻弘老师说,她有十几个群,桃李天下,可以把年猫的肖像和信息发出去,动员全城的人来找。恰好,李苗的手机里有年猫当天的照片,格子裙,红凉鞋,一副天使的模样。李苗先前婚姻的不幸,一直是同事们揪心的事,年猫也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却在生日当天丢了。巨大的同情心一瞬间爆发,犹如网上的转发和刷屏一样,占据了这个夏夜的中心话题。年猫她爸发誓说,上天入地,他也会把年猫找出来,毫发无损地送到李苗的面前。这以后,他就没了音讯,李苗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李苗记恨这个男人。在婚后,李苗曾点滴提起过这个家伙的不安分和折腾带给她的阴影,总之是丧门星一个,到了哪儿,哪里就狼烟顿起,生出一些是非和不快。李苗不会多讲。出于自尊,我也不多问,更不会像鼹鼠一般,扒拉她的往事。这期间,李苗始终没告诉我,她知道我是负气离家,佯称给他们三人一个完美的生日宴。麻弘老师陪着李苗去了达美发业,又在北关派出所报了案,被拒绝调看视频后,李苗才给我来了电话。——事实上,和新媒体的那一帮小公鸡小母鸡们分手后,年猫丢失的消息早已满城皆知,只有我落伍了。
“你看见她爸了么?”大成子问。
“没有。”
“你再想想,仔细想。”
隔着那一扇落地玻璃,我看见客人们身上都披着一件米黄色的围布,露出冬笋一样的脑袋。当时的达美发业里,女士居多,所以一个秃瓢、一个摸眼镜的客人、一个入定似的家伙便很显眼。对了,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临窗的男人,他就在年猫的所指范围内,但我当时忽略了。因为身后的靓女美发师在接电话,他或许百无聊赖,拿着一份报纸在看。报纸遮住了他的脸,他看得很认真,而我当时也认出了报头。没错,报头是鲁迅体,集来的手迹,那就是我自己的报纸。如果允许自负的话,他正在看我的文章,我的深度和独家报道。我将这些细节悉数道来,大成子却不为所动,手摸在了烟盒上。大成子刚擦了火柴,被我一口气吹灭了。我恼恨地说:
“求你了!年猫喊我爸爸,我快疯了。”
大成子老调重弹,还是那句话:我保证,这个孩子丢不了,但是现在也找不见。
“什么意思?”
“秀才,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捉麻雀么?”大成子照旧点了烟,很哲学地说:“在麦场上捉麻雀,可不能乱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起麻雀捉麻雀,先让它们自己乱。”
就算白癡,我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自得,一种张网待捕的嚣张。我警告说,我可不是一枚棋子,任人左右的。我更不是一只麻雀,休想混淆我。我咂摸了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事情的肇因就来自那一篇独家,来自大成子提供的线索。什么悬红,什么奖金三十万,统统都是诱饵,是我亲自施放出去的烟幕弹。我被当了枪使,于是就有了投诉和停职,有了年猫的失踪,我的身上天昏地暗。大成子没狡辩,但他责难我,说你需要线索,是你在打听奖金背后的细节,我在职权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提供了,秀才你可不能倒打一耙吧。我语塞。临走前,我再次请求大成子,他在警界人脉广,关系熟,可否立马去调看一下监控视频,或者敦促一下基层派出所,闻警即动,抓紧破案。大成子无辜地说:
“秀才,你听着,现在仅仅是走失。”
“万一是绑架呢?”
大成子怒目说:“那你给我一个绑架的理由?秀才,你说话可要负责任的,不能像你的那些绣花文章,任你咋说,好像都能站得住脚。”
此乃锥心之语。我哀告说:“我没了退路,要是年猫真丢了的话,李苗会疯的。”
“回家去吧,她需要你。”
与我预料的相反,李苗没疯,也没披头散发地号哭,相反却镇定异常。虽说满城刷屏,但小区的凉亭里不见硝烟,麻弘等几个同事陪着李苗,给她鼓劲。见了我,李苗知道求告无门,也不觉得意外,一脸的凄冷。听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我才知道,李苗断定是前夫搞的鬼,为了争夺年猫的抚养权,才搞出了这么一场苦肉计。这不,年猫丢失了,这家伙也消匿无迹,居然联系不上了。麻弘老师轻蔑地说,还化学博士呢,亏他玷污了这个名誉,当初不是李苗挣工资供他,他能毕业吗?我摸出了烟,点了,大成子手里抢来的半包,心里躁,压压火罢了。物理课的李老师也数落开来,他太不像个男人了,李苗怀孕、生产、坐月子,他一点忙不帮,做生意屡屡失败,抵押家里的房子,把娘俩儿赶到外边租住,折腾不休,李苗几乎快被熬干了。现在可好,年猫大了,他来抢胜利的果实,不劳而获地当爸爸,做梦去吧。李苗没插话,表情也很遥远,似乎这些般般往事与她无关。秦老师未语先泣,但她剑走偏锋,说自家的女婿是一个变态,在外边受了挫折,遭了打击,便把气撒在女儿的身上,家暴起来就像只野兽。后来,秦老师催促女儿学学李苗,当断即断,现在女儿也脱离苦海,重新嫁了人,移民到了澳洲,海阔天空了起来。
如此良夜,微风阵阵拂面,这些话对我而言,除了是一种首肯之外,我还听出了暗示,包括敦促。真的,李苗从没诉过苦,她有一份非凡的忍耐,让我不清楚她居然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和不幸。可是眼下,年猫的走失,打开了她身上的一个缺口,让我得以一窥究竟。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明白在生活的水面下,另有一个尖锐的主角。
尖锐的主角,但他是谁?
这一刹,我不再满足于仅仅去做一本下册,我陡然豪迈,心生勇敢。我决定全面去修改李苗这一生的上册,让它们上下合璧,合二为一,流畅,灿烂,朗朗上口,成为一个大部头,一部专著。念想至此,我当众扑了过去,想抱住我的妻子,给她一个热吻。孰料,李苗突然弯下腰,嘴里喷出了一口血,软在了我的怀里。李苗终于哭了出来,嘶喊说:
“年猫,妈妈想你了。”
我抱起李苗,依了麻弘老师的吩咐,去了她家。麻弘老师性子倔,说她一个人住,由她们几个老姐妹照顾李苗,让我赶紧滚蛋,再去北关派出所打探消息,随时联系。李苗虚弱地躺着,急火攻心,此刻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我给麻弘老师她们告了别,潸然出门。站在电梯里时,我也不知该去哪儿,上上下下了好几趟,后来还是打开了家门。
一抬头,我发现他醒目地坐着。
没别人,他应该是年猫的亲生父亲,李苗的前夫。这一点,我从他的发型上就能认出来,刚剪的头,头顶上有一块椭圆形的板寸,时尚而吊诡。他嗨了一下,我没接话,坐在了餐桌旁,直视着他。他一直喋喋,解释说门开着,他擅自进来了。他没动箸,但他的目光里一定有毒素,因为这一桌生日的菜肴冰冷而凋敝,早就打了卷。坦白说,他的出现对我是一个难题,尴尬,无语,进退失据,好像在下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位。为掩饰自己,我抓起筷子,将一截鱼尾送进了嘴里。
其实,我想问年猫的下落,但我被鱼刺卡住了。一念叨年猫,眼泪放肆而汹涌,让我瞬间像个娘们儿。他递给我一张纸巾,碰到他的手时,我又缩了回来。他说:
“小许,我只有十分钟,不,七分钟吧。”
我咀嚼着,将鱼刺和一种想象中的屈辱统统嚼烂了,咽了下去。但喉咙里仍旧有针刺的感觉,不依不饶,跟他妈可恶的生活没有两样。他可能掂出了我的斤两,毫无愧色地说:
“对不起,这一次我把年猫真的弄丢了。”
我怔忡说:“这一次?”
“哦,我该走了,你转告李苗吧。”话虽如此,但他仍安坐不动,目光闪烁地说:“傍晚那一次是我撒的谎,年猫没丢,她就跟着我。但,但是十点多,年猫真的丢了,我彻底找不见孩子了。我该死。我这么唐突,就为了来给李苗说一声。”
“丢了两次?一次是你做戏,后来就真的失踪了?”
他像一个肌肉墩子,点了点头。
“××,在哪儿丢的?”
“豪布斯卡。”
这一刹,我握紧拳头,用了洪荒之力,击在了他的鼻脸上。
天破了
经理早回来了,葛优瘫,正在手机上玩游戏。
李某红一脸惭愧,知道十九时的大卡已发走了,店里空无一物。经理指了指墙面,李某红一瞧,原来新挂了一块奖牌,成绩突出,先进网点,难怪他的心情不错。李某红坐在电脑前,加紧将积攒的票据输入进去,又问经理要了权限,上报上去。这一刻,海量的客户信息呈现眼前,仿佛一个虚拟的共和国人口那么庞大。如果李某红点击下载,再拷贝出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没一丝犹豫,李某红点击退出,将权限还了回去。
这时,窗外传来了沉闷的滚雷声,风像一支黑色的敢死队,压服着豪布斯卡小区里的花草樹木,击打着窗户,嘎吱不停。经理不走,李某红也不便告辞,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柜子开着,范冰冰,不,业主的那一件包裹没了下落,这让李某红坐卧不宁。经理恰在兴头上。李某红去了一趟卫生间,净了净脸,平静下来。等他出来时,经理打完了一局,准备走人了。
“经理,我想说件事儿。”
这句话,又成了游戏的借口,经理拿出手机,边玩边候着。李某红见他如此散漫,到嘴的话便在舌头上打滑,怔忡不已。经理抬眼,用目光催促,越这样,李某红的脸越憋得绯红,几乎成了哭的模样。李某红拿起茶几上的半瓶可乐,抿了一口,口腔里登时充满了烟灰的味道。哦,他反应过来了,看见一只U盘沉在瓶底,死了一般。
“我对不住你,也辜负了你的信任。真的,太抱歉了。”
经理含蓄,示意他坐下。
“是这,当初来这儿应聘时,因为着急,我就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李某红埋下头,搓着指头,先羞红了脸。又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想隐瞒。本来想去老家补办一下证件的,但一直在忙,我也将错就错了,没告诉你。”
“是么。”
“嗯,我现在说对不起,可能太晚了。”
孰料,经理起身过来,认真地说:“我早知道了。哦,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叫别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初招了你,我没走眼,你一直很勤奋,也很优秀。”
一根霹雳下来,闪电像天空按下的一次快门,将豪布斯卡瞬时照亮了。霹雳是暴雨的前奏,豆子般的雨滴斜了过来,将窗玻璃当作了一只只破鼓,擂得山响。闻听此话,李某红的眼泪也下来了,婆娑地张看着对方。这回,经理真的要走了,打开伞,罩在自己头顶。李某红失望极了,憋了这么久的话,埋了这么长时间的歉疚和不安,现在终于吐口了,但经理居然轻描淡写的,完全没放在心上。怎么能这样,不能这样的,李某红腾地站了起来,追了上去,彤红绯赤地说:
“其实,假也假不到哪儿去。我用的身份证,是我弟弟留下的。”
“这不就结了,用弟弟的,说明你没撒谎呀。”
李某红频频被堵回来,心说,怎么在别人眼里天大的事兒,在你眼中就针头线脑那么小。经理弯下腰,拉起了裤管,又指了指卷帘门,意思很明白,催他回家。李某红不甘心,拿出一个本子,解释说:“我弟弟才叫李某红,我跟妈妈姓,所以我还是冒用了别人的。喏,我有驾照,这个是真的,你检查一下。”
“双胞胎吧?”
“对,不过是!”
经理深邃一笑:“你是姐姐。你俩是龙凤胎。”
“你知道了?”
“嗯,你掩护得很好,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发觉的。公司不招女将,这是规矩,也是硬条件,否则就处分我。我怕伤害你,所以没提这一茬。”经理出了门,雨水模糊了他的脸,又送来一句话:“你尽量伪装下去吧,我用惯了你这一根拐杖,除非有人向上级投诉。”
伪装!也许就是这个词,严重打击了李某红的信心。他心情焦枯,一片沙漠化,忽然感觉到很孤单。下雨的夜里,孤单越发鲜明,像一根针那么尖锐。伪装什么?李某红自辩说,当初在省城里四处求职,每个单位都有性别歧视,几乎不招女工。再加上条件所限,一无文凭,二无本市的户口和固定的住所,心里又牵挂着弟弟,所以才冒名顶替,来豪布斯卡投了简历,也经过了面试。伪装是有企图的,但李某红自问没有,一直干干净净,将分内的活儿打理得条分缕析,没一件差错。李某红有些失神,拿起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这回并没有品咂出烟灰的味道,相反却很解渴。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你挑剔不得,只让你乖乖下咽,从此就范。失笑的是舌头上有一枚异物,吐出来一瞧,却是一只U盘。可乐U盘,他笑了笑,扔在了桌上。
花了半个小时,李某红写出一份辞职书,丢在了经理的邮箱里。而后,他脱下工装,叠得整整齐齐,将帽子扣在上面。对了,还有钥匙,也得留下。出了这个门,钥匙就作废了。李某红终于回到了自己,换上宽松的衬衣,牛仔裤,偷偷抹了一下口红。这一瞬,李某红对镜子中的自己略感满意,短发,瘦削,和就职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她愣住了,钉在地上。
因为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范冰冰,不,业主的男友似笑非笑,仿佛一根水泥柱子,拦住了她的退路。她恐惧起来,没办法不恐惧。这么大的雨,门前连一个路人都不见,店里也死寂一片。她思忖,他一定是来问那件包裹的。他用了暴力,逼迫姐说出了实情,包裹还在店里,根本就没投寄出去。这么想时,她转身迎了上去,表情热烈,嗨的一声,似乎熟识已久了。业主的男友也报之一笑,嗨了一下。她张皇地看了看门外,诧异地问,怎么就你一个,姐呢?对方却忽略了这个问题,盯视说:
“原来你真是个女的。”
“哎哟,我本来就是女的嘛,你不知道呀?你难道怀疑我是二尾子?”
她的热烈和无厘头,显得没心没肺,毫无城府。对方沉吟说:“你姐从没告诉我你是女的。你跟她交往这么久,家里的门槛都快被你踏烂了,她也不知道。”这家伙身上干干净净,没一滴雨的痕迹。她相信,他一直就躲在外面,等经理走远了,他才找见了机会。他开始要将,又说:“我要是告诉你姐,你是女儿身,她一定会伤心的,这事关信任。对吧?”
“别扯了,我姐知道我,她早上都在送我衣服,全是名牌。”
“那是你姐在试探你。”
她笃定地说:“别栽赃了,我姐信任我,其实是你在试探。你没见过我,你当然怀疑喽。”从小,她就爱跟弟弟斗嘴,她知道制胜的诀窍之一就是抢占制高点,先把话说透,说破,让对方毫无转圜的余地。于是她又说:“你以为女人见了新衣服就不要命了,可惜我不是,我喜欢这样子。哦,上班没办法,工装耐脏嘛。”
“你姐一直喊你小弟,没喊过你的名字。”
“小弟,我的小名呀。”
“干么这么叫?”
“哎哟,我妈从小把我当男生带。我妈还说,名字贱,鬼都不抓的。”
一切都滴水不漏,让对方抓不住什么破绽。但是,她知道另有一件事必须立刻办,抢在对方发问前,迅速将缺口补上。她大方地坐下来,捉住了鼠标,点开业务一栏。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过来俯下身子,手撑在桌面上,将她环在了胸前。他盯着屏幕瞧,密密麻麻的发货单,寄件人地址、单位名称、联系电话、身份证号码,以及收件人所在的省市区、街道名称和门牌号码,包括托寄物品的详细资料、保单、卡号、个性化或标准化包装等等的条款。她声称,范冰冰,不,姐今天托付的包裹已经投寄出去了,中午就去了分拣中心,恐怕已经上了飞机吧。她划拉着鼠标,将页面一页页地掠过,似乎在寻找那一条发货信息,像个老手似的,快得连眼睛也跟不上。
他环住了她。她浑身僵硬,用余光瞥见他的胳臂,如同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树桩,缠绕其上的一股股肌肉,果真像乡下人用的一盘粗麻绳。她滚动着鼠标,嘴里嘀咕来,嘀咕去,不知在念叨什么。她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汗腥气,不是荷尔蒙,却是非洲草原上鬣狗的味道(视频上看来的)。意外的是,他很快失去了耐心,离开了。他的手抬起时,扔下了一沓红钞票,显得漫不经心极了。她跟着站了起来,恳切地说:
“我给你打一份单据?”
“不必了!改天你给你姐吧,是她的货,我不插手她的生意。”他努了努嘴,惬意地说:“她让我给你的,一点儿心意。哦,我得走了。这个破天气,明天的航班也危险了。”
她点头同意:“就是,天都破了。”
“的确,天破了。”他附和道。
但是,坏运气总是马不停蹄,一切都事与愿违。他离开后,她才哆嗦起来,脊椎骨里灌满了铅水,不能自持。半天后,她才收回了三魂,拿回了六魄,慢慢踮起脚,去拽拉卷帘门。这时,一根刺目的灯光从豪布斯卡的车道上驶来,喇叭狂叫。她眯眼望去,哎呀,天杀的,王川竟然跳下了电动车,从货仓里拎出那一只熟悉的手提袋,湿漉漉地跳进了店里。
王川摘下雨帽,突然笑了,笑声踉跄不已,几乎像断气的感觉。王川围着她兜了几个圈子,先给自己赏了一个耳刮子,又愣怔地说:
“李某红,你妈的!”
她哑然。她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了。
“你妈的,李某紅你原先是个母的呀!老子还跟你一块儿撒尿,一起抽烟来着。”
震惊像一块十万吨的巨石,压住了王川,让他无法回神。他盯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胸脯,嘴上的那一抹口红,活见了鬼似的。骂完了,王川又开始笑,但这回的笑不像断气,更接近于抽泣。王川瘫在椅子上,灰败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个母的,你是花木兰呀。你居然伙在我们一群公狗当中,伙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没开口。她明白王川属于慢撒气,等气泄完了,怨怼和愤怒也就停车了。原来,经理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王川,勒令后者掉头回豪布斯卡,说李某红一人还在店里,让他帮着把卷帘门关好。王川言已至此,又说:“哦,我明白了,他们都知道你是母的,只有我眼瞎了。”
“川哥,嘴上要讲卫生的。”她提醒道。
“对,女的!”
她笑了笑。
“女的,不是母的。我不干净,我道歉给你。”王川带着震惊的余绪,用一根烟安慰自己。王川又盯视着她,目光如同一个小裁缝似的,从下至上,仔细量完了她的轮廓,停留在了她微微凸起的胸脯,以及那一抹口红上。她缩紧了身子,有点骇然,开始琢磨着逃跑的路线。王川哀恳说:“对!你应该是小姐、美女、女士,将来还是夫人、太太和媳妇。我现在改口吧。”她看见王川的头发慢慢干了,衣服也干了,笼罩着一团和解的气息,这里面肯定有热情的因素。后来,王川拍案而起,晴朗地说:“反正,好男不和女斗,我何苦难为你来着,我今天说过的话都算放屁。”王川抓起了桌上的U盘,揣进兜里,又把手提袋递了过来。
她伸出手:“川哥,你是真男人。”
“那还用说呀,你见过我站着撒尿的。”
“讨厌。”
“且慢!”手提袋忽地又缩了回去,王川阴晴不定,一番鬼脸。又说:“我这人难缠,你别想就这么糊弄我。我不难为你,但有一个先提条件。”
她等待着。
“其实也没什么,你别紧张呀。”王川古怪一笑,嘀咕说:“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特崇拜范冰冰。妈的,她那个美呀,让人肾虚。反正真范冰冰见不了,你带我去见一下那个业主,让我瞅她几眼行不?”
她顿时有一种释然,答应了川哥。
岂料,这一刻,致命的事情终于爆发了。她上前贴了贴王川,权当一次拥抱,一份感激,但后者一紧张,手提袋啪地掉在了地上。范冰冰,不,业主姐姐托寄的包裹居然破了,白色晶体状的东西撒了出来,堆在脚下。王川忙辩解,声称不是自己搞破的,也绝不是故意掉下来的。她蹲在地上,诧异地盯着那一堆白色晶体,哑然了许久。当然不是王川搞的,包装精美的外壳和投寄单上,留下了一道道猫爪的痕迹,除了普拉达,没别的嫌疑者。——她瞬时失色,恐惧地抓住了王川,哀求说:
“川哥,你能帮我么?”
王川慨然答应。
“这是毒品。我知道的,一定错不了。”她迷惘地看着王川,艰辛地说:“我弟弟就是被这个害的,我认得毒品,错不了的。”
此时,窗口上闪出了一张脸,目睹了这一幕。
豹 变
我用了洪荒之力,击向他的鼻脸,却被他的胳臂格开,半途而废了。
当然,我一个舞文弄墨之人,不屑于跟他动粗。我捂着手腕子,让疼痛一寸寸消失,但愤怒仍写在我的脸上。我倒了两杯酒,作了邀请,他却婉拒了,不肯赏脸。我自己连灌了几杯,像喝水似的,酒精开始在我的体内奔走呼号,仿佛一个失家的稚童在喊妈妈。他抱住臂,十足的肌肉墩子,恬不知耻地说:
“我今天不能喝,我必须清醒。”
“你这么清醒,居然还把年猫给丢了,你是人吗?”我仗着酒精,数落说,“她今天的生日,她本来应该当公主,许个心愿的,你却带来了噩梦。”
“我必须清醒,我要去做一件事。”
“妈的,还有比年猫丢了更重要的么?”
他笃定地说:“为了年猫,我必须做这件事。也只有做了这件事,年猫才能找见。”
“有屁快放。”
“哦,你不像个文人,爱爆粗口。记住,以后在年猫跟前斯文一些,拜托了。”
我咽下了粗话,现在并不是攻讦的时候。
按他的说法,自从离异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女儿,包括李苗。当然,李苗再婚,搬进这个小区生活,他也一无所知。这次他找上门,只为了给女儿过个生日,五岁的生日。他看重这个日子,他欠女儿的太多了。这天晚上,他带年猫去取蛋糕,好利来人满为患,还得再等,他便去街对面理了发。等他出了达美发业的门,却发现年猫从充气城堡上摔了下来,浑身脏兮兮的,一个人在哭泣,在抹眼泪。周遭的孩子们个个都像天使,爷奶看护着,爸妈簇拥着,唯独女儿却像一只羸弱的猫咪,无人疼爱。那一瞬,他心怀罪愆,便想把年猫从李苗的手里夺走,永远离开此地,由他来照顾女儿一辈子。他抱着女儿,狼亢而去,还给李苗挂了电话,正式通知她年猫丢了,走失了,他正在东奔西颠地找孩子。他发忏说,他就是一根筋的家伙,一旦脑子烧起来,不撞南墙的话,就决不回头。
但他并没有当即出城,迅速离开。他说,他另有一樁事尚未了结,一直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坦承,离异后他曾交往过不少女性,但这一位最让他割舍不下。他们同居了,她为他绝交了父母,还为他打过几次胎,几乎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上天弄人,他和她终究没能走到一起,因为一件私事,彼此各自东西,音信杳然了许久。这不,他抱着年猫路过豪布斯卡时,便决定上楼去看看她,问候一下。他熟悉那里,闭着眼睛也能找见那一扇门。他不想太唐突,便把年猫搁在了中央喷泉一带。一群大妈正在跳舞,还有一帮孩子们在玩跷跷板,他料想不会错的。
不承想,这个该死的错误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上了楼,看见门框上贴了一纸“吉屋招租”的启事,无人应门。待他返回中央喷泉后,年猫已不知踪迹。他当场疯了,问遍了跳舞的人,找遍了豪布斯卡的各个角落,也毫无下落。他终于撞了南墙,给李苗去了电话,说这回是真的,他该千刀万剐,他死有余辜。
“老天呀,我把年猫给丢了。”
他蓦地哭了。
“混蛋,老天听不见你。”
他哭诉说:“不,上天能听见的。我罪孽太重,所以上天才这么惩罚我。”人世上最丑陋的事,莫过于一个男人的心碎一哭。鼻涕涎水眼泪像一坨坨黏稠的糨糊,能将他的真相剥离出来,赤裸相见。他说:“惩罚我倒也罢了,我横竖一个人扛着,干么却连累了我的年猫,我的心头肉呀。”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跟你去找。”我督促他。
“我丢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李苗,另一个是我的年猫。”
“去找她呀,混蛋。”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哀恳说:“小许,拜托你一件事儿?”
“妈的,七分钟到了。”
“拜托你!这辈子我走投无路了,我先丢了李苗这么好的女人,又丢了我的天使年猫。我不配。我真的不配拥有她们,我活该沦落到现在这样众叛亲离的地步,我失败透了。”他逼视着我,亢奋地说:“但你配,你值得拥有。拜托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善待她俩,别嫌弃,别丢掉,对她们一辈子认真下去,寸步不离。”
我打开门,催他赶紧。
“小许,等找见了年猫,你一定从此不要提我,把我抹掉,从你们的生活里驱逐干净。你答应我,我跟你就是兄弟。”
“至少现在不是。走吧!”
“你不能去。”
我吼道:“干么?”
“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干。”
言毕,他站起来,冲着我深深鞠了一躬,样子虔诚。他突然出手,用了洪荒之力,一个直拳,将我击倒在地。
我像一块墓碑那般栽在地上,人事不省。说真的,我回不到唐朝年间,也去不了大宋的古典江山,我就是这个时代的一粒结石,迟早会发炎,也会局部溃烂。当然,发炎是因为如鲠在喉,溃烂则是缘于一点点稀薄的清醒,知道爱,也渴求那一份温情。这天晚上,我沉疴一病地躺在地上,感觉滋生出了一层苍苔,浑身漏气,心力在慢慢外泄,一寸一寸地下沉。我哭了,我竟然不知道我在哭。
我是被报社的几个人拽起来的。他们差点儿报警,还以为发生了入室抢劫呢。
疼痛难忍,我想我的五官肯定碎了,一定破了相。我趴在镜子前察看,一切无虞,眼耳鼻舌身意都各归其位,像以前那么良好。我摸到了眼镜,这才发现小公鸡小母鸡们在我膝下环绕,投来崇敬的目光。一问才知,值班老总有请,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未遂,便派了一哨人马来府上接我。这一瞬,我没有虚荣,更没忘了走失的年猫。——这么深的夜,一个小小的天使踪迹皆无,音信杳然,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肝肠寸断的事。但是,但是,我的职业操守告诉我,还有一个或两个空白的版面等着我去填补,去舞文弄墨,去渲染,去印刷出来。次日一早,那些惺忪不堪的报贩子们还要沿街叫卖,兜售这样或那样的消息。不错,报纸也是一种商品,即便在纸媒的黄昏,苍老的夕光已经打在了它的身上。
念想至此,我苦涩一笑。
在车上,一个小母鸡介绍说,新闻热线快被打爆了,至少有七十四人声称自己是那一桩案件的举报者,理当拿走三十万元的奖金。接线员耐下性子,询问对方有关举报的细节时,他们大多众口一词,拿着我的那篇独家报道从头念到了尾,毫无一丝新意。另一个说,报社楼下的几家招待所住满了申领者,也不乏颟顸之人带着被褥,直接睡在了一楼大厅里。据观察,这些吃瓜群众里少不了智障人士、破产者、常年的上访户、流浪儿,当然也夹杂着一些投机分子,个个振振有词,打算坐地分红。一个小公鸡也说,事件在持续发酵,新媒体上山呼海啸,阅读量已经突破了五十万加,显然成了现象级的典范,今夜无人入眠,绝对的狂欢之夜。我忐忑地问,那个丢失的女孩儿呢,有没有什么进展,此刻还在满城刷屏么?他冷静地告诉我,根据大数据分析,关注那个失踪幼童的大多是一些为人父母者,转发量早就掉了下来,还不如一场姚明观战的篮球赛。我想起了李苗,我的妻子,眼底里便浮现出她咳下的那一口鲜血。我的眼睛红了,外面的世界也不热。
就这样,我摸出手机,请新媒体的同事给我下载了微信。我没了办法,我必须挤进去,看看那个幽秘而深邃的天地,那个陌生的领域。我们各自扫了二维码,加了对方,又钳口不语地翻看着对方的信息。在一个小母鸡的空间里,我一眼看见了年猫。——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穿着格子裙,红凉鞋,喜气洋洋的发笑,对着镜头后的妈妈,一派烂漫和天真。我迅速转发了,有些迫不及待。我思忖,其实命运才是最尖锐的主角,这家伙一直躲在幕后,在下一盘试探人心的超级烂棋。
“你是老司机了,明天的专版得靠你。”
值班老总并不生分,一拳擂在我的肩上,说明了他的信任。
“抱歉,我不能动笔的,我还在停职阶段。”
“解除了,现在。”他挺干脆。
“我刚才在楼下看见了,那些脑残的家伙,并不是我的文章里提及的那个案件举报人。妈的,他们都是冒牌货,冲着奖金来的。”我嗔怒说:“真正的举报人,或者说投诉我报道失实的是同一个。他跟我联系上了,他说他放弃了这一笔钱,他不要。”
“这个已经翻篇儿了。”
“再說,他也不乐意被曝光。我得尊重他,这是当事人的隐私。”我强调。
“哦,这属于鸡肋,真的翻篇儿了。”值班老总冲了一杯咖啡,搁在我面前。可能见我比较颓,击掌几次,将我从迷蒙里唤起。他说:“喂喂喂,快醒醒,今晚上是决战的时刻,许力君就看你的手段了,别让你的飞刀生锈。哦,还记得那个丢失的女孩么,刷屏刷爆的那个小丫头么,事情可闹大了,明天我们要推出专版。”
我腾地站起来:“是年猫,对么?”
“快醒醒,把咖啡喝下去吧。”显然,他并不知道年猫,年猫只是我和李苗对女儿的昵称。他接着说:“刚得到线报,武警、特警和刑警都出动了,已经将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四个出口设了卡,严查各种出外的车辆,在找那个失踪的小女孩。”
“她叫什么?”
“昝小可,五岁,今天是她的生日。”
我心头一热,知道昝小可乃年猫的名字,跟她爸爸一个姓。但我疑云罩头,满腹狐疑,根据我跑这个口的经验,像这么大的动静只为了找一个孩子,可谓空前之举。值班老总仍在絮叨,说他已经撒出去了几路人马,此刻就在现场采访。现场记者不断发来各种零碎文字,新闻中心的平台上堆积了足够多的猛料,就等我去整合,去统稿,去连缀成一篇高潮迭起的独家报道。我喝下了咖啡,速溶的,很甜。
我尽力控制着自己,感觉心脏像一座沸腾的锅炉,接近于爆炸。我舞文弄墨那么久,写下过这个光怪陆离的人世上的般般事迹,但我愧疚极了,我不曾写过我的妻子李苗,不曾写过眉开眼笑的年猫。我的文字没有生气,没有温度,像所有昨天的旧报纸一样无人问津。岂料,此刻需要写下可爱的年猫时,她却不知所踪,消失在了这个深夜。我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我想,我有足够多的话要讲,也有足够的资格。值班老总说:
“明天的专版就叫《八月围城》。”
“不,应该柔和一些,用亲情,用情感攻势,不如叫《昝小可,妈妈喊你回家吹蜡烛》。”我相信这个判断,也知道李苗会同意的。我又说:“让美编设计一块大蛋糕,上封面彩版,全城为这个女孩儿过生日。”
“还是《八月围城》吧。”他执拗。
“哦,那我宁愿不干。”
“许力君,你有所不知,报纸乃社会公器,应该配合警方的这一次行动。”此时,值班老总才解密说:“别问我谁是深喉,但据深喉讲,这个失踪女孩的父亲是一桩重大刑事案件的主犯,公安部挂牌督办,网上追逃了许久。几小时前,他去自首了。”
我一下子懵了。
“但他有条件,否则他拒不开口。”
“为什么?”
“他自己弄丢了女儿,他深感罪孽,这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不,他请求警方找见昝小可,报个平安,他才肯交代的。”值班老总恰到好处地打住了,截然说:“涉及深喉的细节,当然不能出现在你的笔下。你懂的。”
“明白了。”
“所以,八月围城,寻找那个女孩儿,才是专版的主题。”
是的,我懂得那些浮躁的表象,喧哗与泡沫,但是一触及暗藏于生活之下的礁石,包括那一位尖锐的主角时,我一定一无所知,理屈词穷。
我回到案头,打开电脑,看见新闻中心的平台上积稿如山,现场的记者们仍在忙碌,图片,视频,文字,等于一次内部的直播报道,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我不能囫囵吞枣。我需要熟悉材料,从头至尾地开始爬梳。即便年猫喊我爸爸,哪怕我是这一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也必须恪守规则,须臾不可大意。抽了空,我给李苗去了电话,麻弘接了。麻弘老师说,李苗受了惊吓,但吃了药稳定多了,让她睡吧,你也抓紧去北关派出所问问。我答应了,心说这也许是一个法子,让李苗能够免受煎熬,先躲过这痉挛不安的一夜。
天哪,我猜我的脸肯定破了。疼痛像硫酸一样浇在上面,眼前恍惚不定。
那一刹,他攥紧的拳头挥了过来,用了他那一身肌肉墩子里的全部力量,落在了我的脸颊上。他的拳头不是挑衅,可能是一次绝望的告诫。他说过,他曾经丢掉了两个女人,一大,一小,却被我这个幸运鬼捡到了,从此鸡犬升天,歆享此生。他或许在提醒我要接好这一棒,去珍重,去善待她们,不可造次。当然了,他的拳头也是一种嫉妒,充满了懊悔,他想用这种鲁莽之举跟我结交兄弟。他失败了。他活该。他根本没有和我扯平,平起平坐。我猜度着他,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干么一路踉跄,丢盔卸甲的,后来又走进了警局,举手投降?
墙上的报时钟响了,零点整,但我还没敲下一个字。
憋闷极了,我偷偷溜了出去,想透一口气。乘了电梯,我站在报业大厦的顶层平台。夜风浩荡,星群璀璨,此刻沉陷在光晕中的城市,犹如一盘错杂而旖旎的棋局。我苍凉地许愿说,但愿年猫没走远,就在这一片温暖的灯火丛中,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虽然我还看不见她,可她一定在发光,微弱的光,等着我去拾起来。——这么想时,我接到了那个投诉者的电话,预感可能是一次午夜凶铃。
他先说了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我沉吟,等待着下文。他简略地说,他正在郊县的老家,父亲骑摩托车出了事故,他赶去处理完毕了,幸亏无大碍。他的话大而无当,跟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我径自向电梯口走去。末了,他才露出了底牌。他说:
“许老师,我想登一个启事。”
“哦,我无能为力。”
“对不起,我只认识你一个报社的人,所以才。”他顿了顿,满含歉疚地说:“我捡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当时急着来处理车祸,就带在了身边。她的家长肯定急死了,我想自费登一个失儿招领的启事,可以么?”
我惊诧极了:“慢点儿,在哪儿捡到的?”
“豪布斯卡后门。她当时站在一个垃圾站外,天都黑了,吓得哭不出来。”
“能让她听一下电话么?”
他回说:“睡着了,就睡在我车上。她穿着一件格子裙,红凉鞋,很乖的。”
麻辣烫
雨像一顿乱鞭,不问青红皂白,抽打下来。
出了豪布斯卡的门,她才松了一口气,抱住了那只包裹。王川骑着电动车,顶风逆行,轮下的积水被劈开了,犹如一本打开的书,白花花的。电动车是公司配发的,快递小哥们人手一辆,她以前也开过,性能不错。她缩在货厢里,雨在头顶的铁皮上炒豆子,寒意攫取了她。王川脱下了工装,连帽子也扔了进来。她穿在身上,犹感觉到身体里藏着一块冰,瑟瑟不已。她一路屁颠,张看着车后的动静,知道那个家伙追了上来。
范冰冰,不,业主的男友当时并不曾走远。她看见他在窗口上一闪,心里说完了,这下完了。卷帘门开始像疯子一样抓狂,他在外头连踢带踹时,王川还想逞能,打算出去斗狠,被她赶紧抱住了。她记得那家伙一盘粗麻绳似的肌肉疙瘩,像王川这样的瘦猴,别说硬碰硬,恐怕连人家的汗毛都动不了一根。现在的王川竟然也换了个人,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王川带着她,从后门摸了出去,看见车库的充电桩前有一辆电动车,便也没客气。
“追上来了么?”
她确凿地说:“肯定是他,一辆越野刚出了豪布斯卡。”
“呵呵,真刺激,像演电影一样。可惜你是个母的,不,女的女的。你要是裆里有三两肉、能站着撒尿的话,我就跟你演一场《纵横四海》,你张国荣,我周润发。”王川兴奋得像一只青蛙,连蹦带跳地驾驶着,忽然问:“对了,你有男朋友么?”
“有呀!”
“哦,不好玩。你能不能说你没有,暂时没有?”王川频打喇叭。
她骇然了:“快点儿,追上来了。”
车子蓦地一拐,驶进了一条偏僻的巷道,眼前蓦地一黑。她以前干过投递,知道这是一片旧城区,小炮楼错杂,大多是蔬菜市场的河南帮和贵州帮租住的,治安混乱,械斗频仍。她并没责备王川,后有追兵,王川被迫裹挟进来,也许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黑暗中,王川始终在喋喋,介绍说前面的三岔路口有一块歇马石,每当下雨的夜里,总会有一个白衣白袍的女子站在上面,披头散发,打着一把油纸伞,四处张望。这还不算,王川又绘声绘色地说,那女子的脑袋上长满了盈尺的白发,看不见嘴脸,喜欢在雨夜里哭泣。听听,听见了吧,反正我聽见了。王川自问自答。她惊惧万分,觉得雨滴打在铁皮篷上,跟哭声没有两样。车子兜兜转转,她在里头拨浪鼓似的,眩晕缠身。王川自己打脸说,哦,今天她不在,她可能旷工了,妈的,皇上和娘娘巡游到此,她居然不来跪迎,反了不是。王川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叽里咕噜地笑了起来,煞是瘆人。
她睁眼,偷瞄了一下车外,依稀看见了玉佛寺的塔尖。
王川又开始老鸹,说真有这么一个白衣女子。相传,她是大户人家的独女,早年间邂逅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爱便发生了。这书生身无分文,潦倒至此,被女子藏在了闺房里,一日三餐,供养了半年。考试将近,到了分别的季节,女子才发觉有孕在身,一下子慌了。这书生咬指立誓,不管能否考取功名,一定会回来迎娶她。王川回头,乐呵呵地冲着她说,不说你也能猜出来,这书生喝风拉屁,说话不算数,考上了状元就给忘了,还差一点做了驸马。于是呢,王川将这个“呢”字拉得很长,嘴里有一根丝似的。后来吧,这女子天天夜里站在歇马石上,望着京城的方向,终于抑郁而亡。也不知啥缘故,皇帝听说了这件事,便罢黜了这个书生,还命令建造了这座玉佛寺,表彰这个女子。喏,她的阴魂千年不散,一下雨,她就站在歇马石上,不过今天她旷工了,肯定的。
“喂喂,你真的有男,男朋友了?”
她心生好感。这是她第一次听玉佛寺的来历,嘴上却答:“有了,不骗你的。”
“他干么的?”
这时,电动车驶出了巷口,主干道上亮如白昼。灯光是一种释然,她瞬时觉得逃出生天,回到了人间。车子停在了路边,王川在打喷嚏,在点烟。她委婉地提醒,吸烟不好,你那么瘦,戒了会胖的。长街空旷,她冷不丁看见一只猫站在隔离栏上,嗖地一跃,带起了一层水帘。迎面驶来的车子躲闪不及,急速刹车,居然整体漂移了过来,擦着电动车滑向了远处。雨雾中,她看见车门开了,一个赳赳大汉跳下来,像极了范冰冰,不,业主姐姐的男朋友。她草木皆兵,重新抱住了那只包裹,催喊王川快跑。王川老练,眨眼的工夫,便将车子开进了一片密林当中,左突右转,再次钻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
颠簸了许久,她几乎被摇晕了,车子才停下。
王川牛一般的呼哧呼哧,又用烟来放松。王川的男子气让她很踏实。她说,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她请他吃一顿火锅吧,城里最好的老妈火锅。话未讲完,王川变戏法似的,居然从工具箱里拎出来一袋麻辣烫。王川没吃晚饭,本打算带回家去吃的,不巧碰上了经理。王川钻进货厢,面对面地盯着她,说只有一双筷子,你也没吃,干脆你单独享用吧。
袋子打开了,半包浓汁,半包吃食,一股辛辣刺激的气味直冲天灵盖,让她激灵了一下。薄暗中,她夹了一块素鸡,喂给了王川。后者忸怩一番,嘴巴大张。她夹了一块硕大的,喂给自己,慢慢鉴别出应该是花菜。她再给他来了一片土豆,自己吃了豆卷。对方是海带条,自己是蟹棒。没吃几下,她和王川一起张大了嘴,吸着空气,鱼一样地喘息着。她舌头肿胀地说,真的变态呀。王川说,不变态,就不过瘾。这时,王川肃穆下来,沉静地说:
“这是我惹的祸,把你连累了。我给你说过的,他们要卸我的胳膊,要砍我的一条腿,因为我不打算出卖自己了,瞧瞧。”王川抬手,扔掉了U盘。
她急了:“川哥,你别跟我抢,这跟你没关系。”
“我担着,你别怕。”
“这是毒品,可不那么简单。我求你了,川哥。”
“那干么不去报警,把这个交给警察?”
她惶惑:“你觉得我变态呀?”
“没有。我陪着你,我发誓。”
“我恨这个,我弟弟就是被这个害的,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她怅然一叹,又温馨地说:“忘了告诉你,我弟弟就是我的男朋友。我跟他是双胞胎,比谁都铁。”
“是么!”
“川哥,我害怕了,真的。现在我听你的。”她哀恳道。
没了犹豫,王川跨上电动车,摸出了小巷。她开始对王川有了一份信任,就像一直以来对弟弟的依赖那样。巷口外恰是市中心,钟楼上霓虹闪烁,烟雨迷离。电动车像一只小舢板,在密集的车阵中穿梭自如,闪逝而去。她猜到了王川的心思,也大概知道目的地。令她讶异的是,王川忽地站在驾驶座上,一边打喇叭,一边大声喊,准备好了吗?你准备好了吗?行人纷纷侧目,王川却不管不顾,扯着嗓子,一马平川地喊下去。
她也加入了进去,呼应着王川,大喊,准备好了吗?你准备好了吗?王川回头,咧嘴笑,这更助长了她的兴致,渐渐疯了。麻辣过去了,舌头清醒起来,每一声喊叫都那么脆亮,高亢入云。喊了三公里,她发现一辆越野车尾随上来,车灯如炬,不怀好意。她想都没想,将手里的麻辣烫扔了出去,炸开在了越野车的鼻子上。
等越野车追上来,别停了王川时,她跳下车,往街对面跑去。
天破了,雨滴打在地上,泛起了一个个气泡,仿佛一群透明的蛤蟆匍匐在地。市公安局门前阒寂无人,没有想象中的岗哨和卫兵,也不那么森冷。值班室的门头上警灯飞旋,将空气中的雨水都染红了。她压下帽檐,缩紧了身子,快步走去,将那一只包裹搁在了窗台上。窗台很干燥,雨够不着。
返身回去后,她看见王川和越野车主的争执刚刚停息。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看见车主是一个少妇,没有粗麻绳一般的肌肉,也没有暴力倾向。相反,少妇无奈地摊开手,苦笑一番,自认了倒霉。她盯看着王川,差一点失笑出来,因为王川笨拙地打着手语,在极力辩白。越野车开走了,王川皮球一样泄了气,老半天才笑出声来。王川自嘲说,碰见菩萨了,菩萨不计较我这个哑巴孙子。她略感失望地说:
“我们疯了,真疯了,原来没人来追杀。”
“我呀,我在追你。”
“讨厌死了。”她一顿粉拳,砸在了王川的胸脯上。半晌后,她发问说:“川哥,刚才那个故事里,白衣白袍的女子是咋死的?”
“心碎,也绝望吧!”
灵光乍现,她突然催促王川开车,说了豪布斯卡。王川不解,质问说刚从那里逃出来,难道还要羊入虎口么。她惦記着范冰冰,不,那个业主姐姐。她勒令王川闭嘴,乖乖开车。到了豪布斯卡,两个人熟门熟路地找见了物业,撬开了业主的防盗门。——这一瞬,她不再畏惧,推开了卧室的门,果然看见姐姐倒在了床上,气息微弱,地上扔着一只药瓶。
她哭了。她让王川打了急救电话。
后来业主获救,做了证人。
年猫的猫
“有剪子么?”
“这个。”大成子从钥匙环上卸下指甲刀,递给我。
我冷笑,将就着用吧。据说熬了夜的男人最明显的特征是胡须,我的下巴上长满了草,感觉窝囊,我得对付掉它,以免年猫认不出我来。后来,我的指头上有了血,样子狼藉。
这座新建的跨河大桥是一座地标,仿佛一张拉满的弯弓绷紧在两岸,充满了张力。引桥的左右两侧设置了巨大的花园,草木修剪得如同卡通玩具,艺术气息扑面。我和大成子坐在石凳上,面朝大河,各怀心事。滨河路上车流汹涌,临时停车带上也是人满为患,不远处有一个亲水平台,恰是观河的最佳景点之一。
“三个小时了,我一直在等你说一句话。”
“哦,现在还不是道歉的时候。”
我火了:“就一句话,你还舍不得?”
“孩子无恙,这是福音。”
我没客气,一把夺下大成子嘴角的烟,掷在地上。我接到那个投诉者的电话后,第一时间通报了他,告知了年猫的下落,请他协助。我溜出报社,推卸责任,一个人在街上彳亍,拒接了值班老总的无数个电话。长夜漫漫,后半夜的时光里,我在小区的凉亭里熬煎,有家不能回,也不敢告知李苗,生怕这是一场空欢喜。约莫七点三分,大成子来电说,年猫找到了,孩子挺乖,一直就睡在车上。引桥右侧,这是他指定的交接地点。可三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孩子的面,我发火是由衷的,妈的,看什么看!
大成子气馁了,又摸出一支烟,擦了火柴。他的眼睛深红,落满了夜晚的灰烬,只能靠口鼻里喷出的烟雾去驱散。他是个木头,连抽了五支烟,这才收回了魂儿。大成子说,他其实一直在报社的门口,却不是为我,只为了买到今天的第一份报纸。我觉出了挑衅,手一抖,下巴上又多了一个伤口,血是咸的。这还不算,大成子又嚣张起来,揶揄说今天没看见你的文章,看来停职是真的了。我吞声忍气,听着他的奚落和挖苦,不明白他在玩什么把戏。这时,大成子从屁兜里摸出几页报纸,昨天的专版,上头有我的独家和深度。他打开了,念了标题和导语,讳莫如深地一笑。大成子戏谑道,你这个还不算匕首投枪,但它肯定是一块小石子,一旦扔出去,麻雀们就惊了,噗噜噜的乱飞。这是他的比喻,我记得这话,此刻它又像一个硕大的问号,悬在我眼前。不用我逼问,大成子自己先歉疚起来,说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失控的,他推演了多遍,却没料到孩子这个因素。
我云遮雾罩,不明就里,但大成子根本没顾及我的情绪。他的脑袋里一定装着一座沙盘,他用嘴在推倒、复盘、排摸和检视。渐渐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傍晚的达美发业,李苗的前夫,年猫的亲生父亲,不,那家伙围着护巾,一边理发,一边看报纸。如果没错,他应该就是一只神秘的麻雀,突然被一颗石子击中了,惊飞起来。石子不是别的,恰是我的深度和独家报道,尤其是那一篇悬红招领的文章,约略提及了半年前的那一桩大案。不巧的是,那家伙奔出了门,却看见年猫刚刚从充气城堡上摔下来,脏兮兮的,一个人在抹眼泪。说不上是亲情所致,还是一种罪恶作怪,他仓皇地带走了年猫,让孩子消失在了生日的晚上。我听懂了,大成子就是在这时失控的,他没有掌控住全局,让目标彻底失踪了。
天清气朗,花园里的泥壤很松软,几个花匠在附近割草。
李苗和麻弘她们站在假山那儿,拔长了颈子,一个个像仙鹤似的。刈后的青草,送来一股股清香,让人明白活在这宝贵的人世上是多么难得。大成子还在絮叨,我控制住心酸,用指甲刀划在地上,居然发现了七八条明晃晃的蚯蚓。
“打起麻雀捉麻雀,是这样吧?”
“的确!”大成子顿了顿,又补充说:“这是挂牌督办的,我追了半年多了,一直没头绪。得到他潜入进城的线索后,我只有险中求胜。难为了小丫头,还蒙在鼓里,好在她还小。”
“这算道歉么?”
“不算!”大成子掐灭了烟,罕见的举动。又说:“现在还在突击审问,可以说才刚刚开始。他智商极高,又是化学博士,可惜走上了另外的一条路,差一点成了大毒枭。”
我撕了一块报纸,悄悄将蚯蚓捉了进去。
“我算一枚棋子吧?”
“秀才,我借了你的一支笔,你的一张报纸。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国家至上,想必你也明白的。”他语气笃定,不容置喙地说:“他开口的先提条件,就是小丫头和一份当天报纸的合影。我买了今天的第一份,办妥后,拿给他看。他先是哭了一鼻子,马上就。”
我嗤笑起来:“我,我和李苗,李苗跟他,你早就知道这个关系?”
“不,我说的太多了。我有纪律。”
“来玩个游戏吧,像小时候在乡下那样,石头剪子布。”
我忽然提议。他盯了盯我,诡谲一乐,答应了。游戏叫“敲门牙”,专门对付那些嘴严的人。现在,他不是警官,我也不是舞文弄墨之人,都是当年从乡下走出来的少年,没办法不亲昵。石头剪子布,三打二胜,我很快就赢了。我命令他张嘴,要用指尖敲一敲他的牙齿,锈迹斑斑的大门牙。大成子没抵赖,嘴巴张开了,我瞬时将几条肥腻腻的蚯蚓丢了进去,一拍下巴,令其闭嘴。
大成子咀嚼了一番,居然咽了下去,连称味道不错,过瘾啊。
这时,一辆警车靠边停下,在按喇叭。大成子叱令我不能闹了,说孩子来了。我挣脱了他,发疯般地跑了过去,李苗和麻弘她们也见状追了过来。两个警花下了车,我没看见年猫,却看见十几只气球钻出了车厢,挤在头顶上,像一盒打开的彩色铅笔。李苗哇的一声,扑进了气球中,抱住了年猫。麻弘她们也没闲着,簇拥着母女俩去了花园中央的假山一带。自始至终,我没听见年猫喊我,免不了有一丝失落。
但我另有他途,因为大成子拽住我,将我带到了附近的一辆的士旁。
跟街上的出租车没什么两样,绿壳,红顶,比亚迪。唯一醒目的是没挂车牌,也没喷营运公司的序号,干干净净,查无来历。不待我发问,大成子坦言道,投诉我报道失实的人就在车上,也恰是他在豪布斯卡门外的垃圾站旁,心肠火热地捡到了年猫,看护了整整一夜,并第一时间致电我,想刊登一则启事。真的,我一下子蒙圈了,但渴求一见的念头又让我血脉贲张,不能自持。大成子说:
“态度要好,尤其是对待女士。”
“女的?”
“嗯,快把手机交出来吧。”他打开了后座的门。
我愣怔。
“抱歉!这是证人保护的措施之一,不是不相信你。”他第一次说抱歉,我答应了他。
足足有三分,不,五分钟吧,我跟她谁也没开口,泥塑一般。她坐在驾驶座上,肩胛瘦削,长发披散,仿佛一片凝固的黑烟。没有后视镜,车顶吊下来一挂念珠,前后排的防护栏上,拴着几只拇指大小的布艺小动物。我猜想,这一定是刻意布置的,适合此时的谈话。我谢谢了她,代表我和李苗,代表年猫。她接受了,却说:
“许老师,是我请求见你的,我太高兴了。”
我一时发僵。
“哦,我昨天打电话给热线,根本不是为了投诉你,也绝非冲着奖金去的。”她耸着肩膀,谨慎地说:“你的文章里说,那天晚上我充满了正义感,勇敢,坚强,义无反顾地去举报,这不是事实。我当时吓坏了,只能那样干。”
“你是对的,我的赞美也决不过分。”
“但它站不住脚。”
我开始偏执:“赞美不需要理由,尤其像你这样的惊天之举。”
“我是因为恨,因为弟弟。”沉静了片刻,她的兴奋又冒了头,喜兴地说:“许老师,我太高兴了,今天见了你。这么说吧,每天下了班,我待在出租屋里等弟弟,时间过得可真慢,我一般会写一段心里话,记在纸上。这半年来,我居然写了一大本,我想请你斧正。”
按她的话,我从座椅后的袋子里拿出一个信封,取出了一摞稿子。
我翻看着,沿着她娟秀清丽的字迹,渐渐走进了这个少女的叙述中。窗外,大成子坐在路肩上,认真地抽烟,这恐怕也是他罕有的放松时刻。远处,李苗正在逐一解开绳子,让年猫将气球一个个送上天去。年猫,年猫的猫,她真的就是我和李苗生命当中的一只小猫咪,让人觉得这晴朗的世界即便有那么一點点缺失,一点点意外,但也值得努力去过。她的讲述细腻、缓慢而沉着,每一个章节都设置了小题目,充满了悬念和诱惑。我慢慢翻阅着,看完了《准备好了吗》《航班飞了没有》《别喊我范冰冰》《天破了》《麻辣烫》诸章。末了,我合上了这本稿子,复归原位。我讨好地说:
“现在,就缺一个标题了。”
“许老师,你给起一个吧。”
我脱口说:“哦,就叫《尖锐的主角》吧。你瞧瞧外面,不管是湛蓝的天上运行的星宿,还是我们每个人凡俗生活中的忧乐哀苦,其实都是一个个分外尖锐的主角,让人期待,也让人回味不已。”
“对。我弟弟也是我的主角。”
我静待下文。
“嗯,我弟弟跟我是双胞胎,他跟我的关系比谁都长至少十个月,比谁都铁。”她喜悦起来,徜徉地说:“他在戒毒所。他现在完全康复了。再过一个礼拜,李某红就要出院了。”
袋子里有一份当天的报纸,我抽出来,下车。
刈后的青草仍在释放着一种清冽的气息,既有苦味,但回甘显得更浓烈。年猫看见了我,趔趔趄趄地跑了过来,嘴里呜里哇啦地乱叫,吓得一只只蝴蝶溃散而去。我忍住笑,用报纸遮住脸,故意佯装不见。今天的头版并不是《八月围城》,也不是姚明,而是几个歌星在本市的一场演出,摇滚,电臀,民谣,露点,一切都充满了升平气象。年猫怯怯地站下来,喊了一声爸爸。我忽地扔掉了报纸,将她抱进了怀里,用胡子扎了扎她的小脸蛋。后来,年猫揪住我的鼻子,仔细摸了摸,看我是不是匹诺曹。她指着地上的报纸说:
“有你的作文呀?”
“没有。”我答。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