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李敬宇 一九六三年生于南京,现供职于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人民法院。曾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长城》、《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四十多万字,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作品入选《二〇〇九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签约作者,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
我妈最容不得别人说我有病。她的态度影响着我,所以有一阵子,连我自己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病了。
为了这件事,有一次,她跟我们隔壁的王四丫打得很厉害,虽然她的头发被王四丫拽下一大绺,但她还是赢了,因为王四丫被她扇了十几个耳光,一张脸肿得就像发酵的面包,实在是没法看。还有一次,也是因为这,她给我们前院的胡健美家的两只鸡下了药,那两只鸡吃了药,当天晚上就死了。这事的保密工作开始做得还是蛮好的,连我都不知道;后来她和我们斜对门的田庆标吵架,她一激动,主动把这事兜了底。她说哪天我也像毒死胡健美家的鸡一样,把你家的鸡全部毒死!这话通过田庆标一传播,大家才知道,胡健美家发生死鸡事件果然事出有因。对了,那一次和田庆标吵架,好像也是为了我的病。
其实我是有病的,真有病。真的。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老是不愿意承认。开始的时候,她还带我去医院,去就诊,拿药。我还记得我吃的一种药,叫维斯通。后来有一次,是在我去医院看了大半年的病以后吧,我妈和医生突然吵了一架,她骂医生缺少医德,说人家不是个玩意。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带我去医院了。
别以为我妈多厉害,我犯病的时候,比她厉害多了!
我实在说不清我有多厉害。我的厉害与常人不同。我会开天眼,天眼一打开,能看到许多你们根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一棵树,随便什么树,你们看不到它会张嘴吧?我就能看到。既然会张嘴,它就能讲话。我就喜欢跟它讲话。它说什么,我也说什么;或者反过来,我讲什么,它也必定会讲什么。我还会用脚丫子跟人聊天,这种感觉更加奇妙,你想都想不到!我伸出左脚,不停地扭动脚丫子,我的想法就通过左脚丫子传递出来了。当我的左脚讲话讲累了的时候,我就伸出右脚,扭动脚丫子,完成左脚丫子没有讲完的话。
这种滋味,这种感觉,跟你们说了也是白说。
对了,我还会用嘴巴射出一道长长的线,那是液体的线,其中既有我的口水和唾液,也有稀痰。浓痰不行,浓痰射不出来。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射出来的吗?准备好一口唾液或口水,你看好了呀,你看清楚了!上下牙齿一并,舌尖用劲一顶,口中的液体就会朝你射去,滋的一声,要射哪儿就射哪儿,就像枪射出的子弹一样,叫你躲都没法躲!
你感觉到了吧,我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们班有一个坏孩子,叫华应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华应强虽然调皮,但脑袋瓜聪明,却不好好学习;相比之下,我有点笨,脑子转得慢。我们班完不成作业的,只有我们俩。每到交不上作业的时候,余老师就会把我们俩留下来,罚站,罚抄二十遍作文。余老师除了教书,还是个茶客,连上课也端着个大茶缸,放在讲台上。
华应强说,狗日的余老师真不是个东西,我肯定要报复他!
华应强说到做到,趁天黑,趁办公室里没有外人,往余老师的茶缸里浇了半泡尿。华应强就有这个本事,一泡尿才尿了一小半,一刹就刹住了,比汽车刹车还灵,一滴都尿不到裤子上。华应强问我,蒋晓伟你敢不敢尿?我说我不敢。华应强说,那不行,不敢也得敢,不然你当了叛徒,就把我出卖了。华应强亲自动手,强行解我的裤带,强行把我下面的家伙对着余老师的茶缸口,我不尿也得尿了。我尿得正欢的时候,华应强说,停!我的大半泡尿就被这个“停”字镇住,在膀胱里原地休息待命了。
后来我们的事情败露了。余老师气急败坏,命令我和华应强从二楼教室侧边的平台上跳下去,说,你们要是不愿意跳,那你们就赔我一个大茶缸!华应强说,我愿意赔,但我只赔半个茶缸的钱。我咬紧牙关,坚决不开口。余老师把华应强撤回了班上,逼着我一个人跳楼。我顶住压力,坚持了一下午,没有跳。却不料,第二天上学,余老师还记得这件事,还是逼着我跳楼。我一咬牙,一闭眼,就跳下去了。
没有摔死,连外伤都没有。但我脑袋震了一下,我就知道,摔到头脑瓜子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了,让我想一想。
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我妈安排我去上班,去干临时工。
我妈说,蒋健康,你已经十九岁了,是成年人了,应该吃点苦。
我妈真有意思,几天前刚给我过了二十岁生日,突然就变脸了,要把我推出去。我很疑惑,我不是刚过了二十岁生日吗,怎么转眼变成十九岁了?我妈解释说,那是虚岁。
生日过得很简单,就我和我妈两个人。吹蜡烛吹得很有意思,我让我妈吹,但她不吹,不吹就不吹吧,她还往下掉眼泪,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我妈真是没劲,太没劲了!过生日,还过出眼泪来了!
先是去建筑工地。我妈说了,安全帽一定要戴,千万不能忘记。大工也说,安全帽要戴,别不当一回事。我戴着安全帽,从一块茶色玻璃的大窗子前走过,感觉到自己很有样子。于是我经常从那个茶色玻璃窗跟前走过去,走过来。我终于发现了,我有点臭美。
大工觉得我不行,其他小工也觉得我不行。大工说,蒋健康,你干吗老是走神啊?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我脑子不好使?我脑子,不好使?他说我有病吗?可我妈明明说了,我是正常人,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小工讲话就难听了,他们干脆说我偷懒,光想拿钱,不想干活。——我站在茶色玻璃窗前面,一边照镜子,一边想,我真是在偷懒吗?我还会,偷,懒?
我只在建筑工地上干了半个月,安全帽还没戴过瘾呢,经理就不让我干了。我妈去找经理,经理说,你家儿子,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他不能干活,干干就走神了。我妈脸色很难看。这让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关门洗澡,也不跟我打招呼,我要进去拿东西,硬是把门顶开了,那一次她的脸色就是这么难看的。
我站在旁边,替我妈争辩说,我没有走神。经理朝我善意地笑笑,并不与我计较。然后我妈就拽着我的胳膊,到会计室领工资去了。
我还是蛮风光的,干了半个月,拿了二百二十块钱。我心里很美,比戴安全帽还要美。这是我挣的钱,拿我妈的话说,我已经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
后来我妈把那笔钱全部给了我,说是奖励我的;在给我奖金的时候,我妈还说,给你归给你,但你不能乱花,要勤俭持家。我拿着钱,我觉得我的确应该勤俭持家。
后来我妈又送我到一家康复中心去。
康复中心不是看病的地方吗?我以为又要去看病呢;不是的,是叫我去上班,帮人家打扫卫生。我妈反复对主任说,主任你要多支派。主任说,我知道了,我肯定会多支派的;我要是不支派,他就不知道干。
康复中心有一个小年轻,每次洗过手都不揩,拿我的衣服当毛巾,往我身上揩。开始我还很高兴,感觉他是和我开玩笑。护士长说,蒋健康你还笑呢?你都被人家欺负了你还笑?我也觉得我不该笑,于是我就不笑了。我主动去找小年轻,二话不说,上下牙齿一并,舌尖一顶,滋的一声,唾液、口水和稀痰全都射在他的脸上了,特别准,特别狠,就像子弹一样。小年轻的脸颊差点要被我的口液射穿。
事情闹开了,我妈被人叫了来。当着人的面,我妈一句都没批评我,当然也没有表扬我;她把我拽到围墙的拐角,没人的地方,一张脸顿时就变了,变得跟凶神恶煞相似。我妈说,你要改掉这个毛病!我说,你叫他先改!他不改,我也不改!我妈突然抬起手,对我的头打了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但脸上的火气不小。我妈说,健康呀健康,我没想到,你现在都学会跟我顶嘴了!我哪有权利叫人家改掉坏毛病呢?人家是人家,又不是我儿子,我只能叫你改!你改掉了,人家也会改掉!我说,我改掉了,他也改不掉!我妈说,你又顶嘴了!你改掉了,他不改,大家都会说你好,说他坏!
我妈的“好”、“坏”没能说服我,倒是把她的眼泪又说掉下来了。她一掉眼泪,我就想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我已经长大了,成人了。
后来我又对小年轻的脸上射了两次,到第三次要射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已经长大了,成人了,就有点害羞,把一口聚集到舌尖上的唾液咽进了肚子里。
……我这一回在康复中心干得还是很好的,拿我妈的话说,就是特别出色,特别成功。时间摆在那儿,这么久了,起码,也有大半年了。人家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爬高下低,样样都干,一把扫帚、一块抹布,几乎时时都被我攥在手里。可问题也出了不少,主要是我粗手粗脚,打坏了人家不少东西。茶杯啦,碗啦,还有一些医疗器具。用我妈的话说,是我手上没有箩。主任脸色很不好,有一次态度很坚决,比以前哪一次态度都坚决,铁着脸对我妈说,你儿子实在是不能干,我们还是要辞掉他!我妈低声下气的,说打坏了东西我赔钱,我一定照价赔偿。
我妈就拿我挣的钱来赔。有一个月,人家都去领工资了,我也去。可会计室的人不跟我讲话,直接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来了,没帮我领到钱,还往外掏了钱。我妈把我拽到一边,对我说,你摔坏了人家的微波炉,而且还是新买的。我点头,很惭愧。我不是有意的,我手脚太笨。我妈掏钱的时候,会计室的人说,拿不到钱,还贴钱,这个班有什么上头?我妈笑一笑,我看她那样子,好像对钱一点也不在乎。
我还是有病。不承认也不行。
我犯病的时候,情绪特别不容易控制,整个身体就像一架大型机器,旋转着,旋转得很疯狂,我连一点儿操控的可能都没有。我只好蹲在地上,不停地抓头,仿佛要从头皮里面将那个操纵机器的魔鬼抓搔出来。这时候,我必定会开天眼,会看见一棵树,它张牙舞爪,朝我吹胡子瞪眼,开口讲话。它叽里呱啦的,声音如同老母鸭,讲出的话简直像日语,根本听不明白。这时候,我也会看见我的脚丫子,左脚丫或右脚丫,哪怕是穿了袜,穿了鞋,我也能看清。它们也在讲话,窃窃私语,一刻也不停歇。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突然站起来,像要奔跑,却跑不动,只好跟打仗一样,放出我的杀手锏,让我眼前的目标在我的液体子弹下面无处藏身,四处逃窜。
其实我自己很难受,难受得直想把这架高速旋转的机器就此毁掉,叫它死,叫它躺在坟墓里,腐烂。
我妈也像是一架机器。我妈很忙,上班忙,到家也忙,就像是工地上的搅拌机,永不停息。但是,每当我犯病的时候,我妈就不上班了,她把她身体里的那架机器停下来,慢慢地运转。我是说,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在家陪着我。
我妈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起先她还流过眼泪,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她不再流泪了,一次也不流。她会说,健康,你没有病,你根本就没有病!——对了,我要说一下,前面忘记说了。我以前不叫蒋健康,我叫蒋晓伟,后来我妈帮我改了名,改成蒋健康了。我妈坐在我对面,我们俩的行为表现正好相反,我是狂躁的,躁如脱兔,她是安静的,静如石头。每到这时候,我妈都会一反她自己的常态,变得特别安静。我不明白,她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安静?
每当这时候,我和我妈对坐着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很矛盾。有一次我跟我妈说,人家讲我是间歇性的,我可能就是间歇性的吧?我妈说,你瞎讲!人家瞎讲,你也跟着瞎讲!你有什么病?你什么病也没有!我妈讲话的口气很武断,很权威,她这么一说,我就不知道我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了。有时候,我把自己当做有病的人,但更多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没有病。还有的时候,我脑子里简直就是糨糊一团,就好比我的脑袋瓜是一个将要爆炸的星球,星球眼看着就要爆炸了,那是什么滋味吧!
只有在事后,我才能领悟到,我犯了错误,确实犯了错误。我把家里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都砸掉了。——我怎么会干这样的傻事呢?我不知道。
现在我和我妈面对面,其实我们也面对着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可是如果叫我回忆,那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过程的。
我妈和我外公发生冲突,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是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康复中心好长时间了。我在康复中心起码干了半年,好像是一年,也可能是一年半。我记不清了,总之是干了很长时间。每天回家,我妈都夸我,说我了不起。可我还是没能坚持干下去。
我虽然不相信我有病,但实际情况是,我的病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外公说,晓伟多半像他父亲,文得很,不武,还是让他学点文的吧。
我妈说,他不叫晓伟,他叫健康;还有,他没有父亲。
外公并不理会我妈的话,再次提到我父亲。我妈突然动怒了,厉声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他没有父亲!
外公抬眼看看我妈,就再不敢言声了。
那天我在外公家睡着了。其实我是假寐,没有真的睡着;但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我听到外公说话了,声音怯怯的,像是矮人三分。他说,我是说……叫他去办个书报亭,卖卖杂志,卖卖报纸。我妈立刻接话说,那不行,他干不了,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外公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嘴里咕咕哝哝的,也听不清。我妈就说,怎么不去医院?他现在大了,我不好带他去了,但我自己还经常去,去医院咨询。医生说,像他这样的智力,只能达到小学四年级水平。外公哼哼几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妈又说,叫他干文的,也不是不可以,我找找关系,叫他去书店搬书吧。
几天以后,我果然被我妈送到书店去了,去搬书。
我开始想我爸了。我对我爸其实已没有什么印象,所有印象,都停留在他一边看书一边拿手指头挖鼻孔那一件事上。现在我怀疑,我那个爸爸是不是假的,因为我妈说得很清楚,我没有爸爸。
再一件事情就是,我不晓得,我在书店搬书算不算“干文的”。搬书之余,我喜欢偷偷地看一会儿书。我对书上写的东西也不是完全不理解,我能认识很多字呢;可一段文字读下来,它们到底都在讲些什么呀,我不理解,我一点都不理解。
我就只好拼命地搬书。读书的力气没有,搬书的力气我还能没有吗?
我妈越来越爱唠叨了,她老是教导我,要我珍惜这一份工作。我们前院的胡健美有一次去书店帮她儿子买书,把我拽到一边,悄悄地对我说,这工作是你妈托了我,我又找别人帮你解决的,晓伟你一定要珍惜啊!我说我妈不是给你家的鸡下过药吗,她怎么还会找你?胡健美说,邻居好赛金宝嘛,你妈又没有别的能耐,她不找我们,她找谁?
我记住了我妈的话。我卖力地干活,特别卖力。我一趟一趟地搬书,一边搬,一边在心里默念,我不能偷懒,绝不能偷懒。许多次,我把不该搬的书也搬了。比如说,柜组长叫我搬十捆书的,我一搬就搬了二十捆,刹不住车了;柜组长过来,说我搬多了,我只好将多搬的那些书再搬回去。这样一来,我比别人下的力气就大,不该淌汗的时候,我常常也是淌得一身汗。
在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我也会想起我妈的话,她叫我赶紧走开。我就赶紧走开,躲得远远的。我妈这一招真是聪明得很,我从来不看西洋景,稍有不顺心,我就一个人跑到书店的墙拐旮,拿起一本书,像看天书一样看。这样做,我避免了很多麻烦,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有一次,为了书应该摆什么位置,我和书店的张小六发生纠纷,张小六口出狂言,要动手打我。我实在是躲不过去了,心里一急,一犯冲,突然就控制不住自己情绪,脑袋瓜子看着看着就做不了主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回忆不起来,实在是回忆不起来!我不仅开了天眼,看到那些书都张着大嘴,像我以往看见的树木一样,朝我大笑,我还对张小六下了狠招,我拿我的液体子弹给了张小六致命的一击。我想张小六肯定经不住我的这一击,不死也要受重伤。可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我自己却倒了下去,直挺挺的,连我自己都听到了嗵的一声,像是后脑勺着地的声音。
用别人的话说,我是犯了病。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旁边围了很多人。我想我这下完了,经理肯定会批评我,甚至会把我开除的;但是没有。我看到经理正在批评张小六,张小六坐在地上,头都快要夹到裤裆里去了。
我没想到,经理会对我这么好,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年底的时候,我获得了店里优秀店员的称号。
我真厉害,我都是优秀店员了!
第二年,我更加拼命地干活,书搬得更勤快了。大家都说我好,连张小六也不例外,也说我好。到了年底,经理把我的材料往上报,我成了全市书店的积极分子。
我妈眼泪花花的,说,你真可以啊健康,我算服了你了!
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我妈正式张罗着为我找对象。
为什么说“正式”呢?因为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妈已经开始为我的事烦心了。但那时候她是瞒着我的,我到后来才知道。
我接触过两个女子,但接触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我妈刻意安排的。我还以为那是我自己的能耐,是她们撞到我的枪口上来的呢!接触了一阵子,她们说,蒋健康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说我没有病,我还是全市书店的积极分子呢!她们都是郊区农村的,家里偏穷,前面一个对“积极分子”一点兴趣都没有,跟我拜拜了;后面一个倒是对“积极分子”充满了敬意,就继续跟我谈。可没过多长时间,她对我说,蒋健康你确实是有病,我都看出来了。我支支吾吾,还想隐瞒,她说,你别再瞒我了,你妈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你确实有病。
这怎么可能呢?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妈一直说我是没有病的,她怎么反而会对别人说,说我是个有病的人呢?
我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
回到家,我问我妈,得到的答案竟使我十分吃惊,我妈还真是跟人家这样说的。
我说,你不是一直说我没病吗?你对外公、你对王四丫、对胡健美、田庆标都这样说,现在怎么又说我有病啦?
我妈听我声音这么大,即刻把房门关上,正色道,蒋健康,我告诉你!你外公死在你前面,这是我们都能看得见的,所以我对你外公要这么说!邻居永远是邻居,他们不能对我们怎么样,我们也不能对他们怎么样,所以我对他们也要这么说!现在不同了,现在为你找一个人,人家是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想想看吧,你应不应该瞒着人家?
我想想我妈的话,没有想明白。如果说全没有想明白,也是不对的。我妈说我外公死在我前面,这是真的,我外公已经去世两年半了。
我妈一会儿说我没病,一会儿又说我有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在我二十六岁这一年,我妈帮我找的这一个,仍旧是郊区农村的,比我大两岁,家庭条件偏差,没有父母,腿上还有残疾,好像也不是很厉害,走路慢了看不出来,走路一快,看得就很清楚。介绍人在场的时候,我妈讲话支支吾吾,不利落,后来介绍人一走,我妈就对女子说,小郑,当着介绍人的面我不好讲,现在我要跟你讲清楚,我们家蒋健康以前是得过毛病的,你要是不介意,你们就谈。小郑有点拘谨,说,我想知道,有多严重?我妈说,反正……也不是很严重,你说他都获得全市积极分子了,他还会有多严重?我妈又补充说,这是以前的病,我要跟你讲清楚。
我再一次吃惊了。我还是不明白,我妈干吗要在关键时刻说我有病?在她心里,我不是一直都是好好的,从来就没有什么病吗?好在这次是我妈“公开”帮我介绍对象,一切都由她说了算;不像前两次,遮遮掩掩,使我云里雾里,不知道东西南北。
小郑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我瞧一眼我妈,她一脸严肃,严肃得都有点吓人了。我于是学着她的腔调,对小郑说,小郑你再考虑考虑,这是一个认真的问题。我这话其实说得不知深浅,我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这一次轮到我妈吃惊了,她惊奇地看着我,然后郑重地点一点头,对小郑说,健康讲得对,小郑你可以回去考虑,不急,这是终身大事,应该慎重。
我和小郑结婚了。我妈为我们办婚礼,一点也不铺张,也没浪费。我妈对小郑的叔叔说,有多大能力办多大事,再说,我的精力也实在是不够,我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半边身子好像都直不起来了。
新婚之夜,在新房里,小郑悄悄地对我说,你妈太会装了,怕花钱就怕花钱,还要说好听话,说她身体不好,谁相信!
我也不大相信我妈说的话,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答话。
可是,我和小郑结婚才一个礼拜,我妈就出事了,很突然。那天早上她要下床,身子一歪,竟从床上掉了下来,半边身子就不听使唤了。
我和小郑都急得满头大汗;小郑一急,就急成了一个真正的瘸子。
我们找来一架平板车,把我妈送到医院。
我对医生说,我妈怎么会有病呢?她不应该有病的。
医生说,你这话就叫不讲道理,有病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医生又说,她这是累的,长期这样,积攒下来的。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