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千秋骚坛

作者:周凌云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五月初五端阳节,就是屈原故里的诗人节。
  五月,端阳花举着火红的喇叭,也在屈原庙前喧闹了。
  屈原庙,是骚坛诗人们的精神乐园。
  屈原庙简洁而朴实,勾勒一下:一个天井,一个大堂,两个厢房,这是峡江明清时期典型的民居建筑,外有飞檐,四角高翘,白墙黄瓦。屈原庙占地是很小的一片,土石夯就,但是它威仪自显、神韵自现,傲视一切,注定了好像就是神居住的地方。屈原庙之外,是橘和兰草,是端阳花。这都是高贵的花草和树木,是阳春白雪的植物。橘,遒劲、郁葱,是天地所生、心志专一、独立不迁的嘉树。从战国开始扎根,吸吮了几千年的水分和养料,难怪《楚辞》是这样的繁茂呢!橘,远离世俗喧闹,独守一隅,凛然自为,不从流俗。兰草,是从《离骚》里移栽过来的吗?它碧绿、高洁、芬芳,在屈原庙周围和上空开放。在橘树和兰草之间,穿插着楚楚动人的端阳花。端阳花是鲜红的、美丽的,也是状硕的,它是性情的花。它的浓香,让我感受到了现代的气息,但是它的土壤和兰草一样,仍然是楚辞。只是这是怀念韵花,是人民的花。乐平里,家家种有这种花。每年,它走进五月,在端阳节火辣辣地绽放,这花,虽然张开了嘴巴,但是它是安静的、内涵的,不像一个张狂的女人,也不像村上空曾经风行过的高音喇叭。它的绽放正好与我们的怀念活动合拍,与我们的情绪一致。它是情感丰富的花啊!
  端阳花亭亭玉立时,屈原庙里就会热闹一阵子。
  五月初五这天,泥巴杆子诗人们相继从山包包上,从山凹凹里来到屈原庙,来到他们的诗歌阵地,聚集一堂,比文赛诗,共吊孤忠。
  诗人们将带来的苦艾用红纸红布条系扎后插在庙门之上,接着在屈原的塑像前叩首焚香,再吼上一阵招魂曲。然后掏出自己的诗作。
  又值诗人节,文风拂满堂。
  赛诗会上,诗人们因为说不好普通话,就用乐平里的土腔土调吟咏自己的诗作。写的都是凭吊屈原的诗,主题精纯不杂。
  悠悠忽忽又端阳,溯忆屈公最可伤。
  披发行吟游汨水,怀沙殉国葬湖湘。
  离骚赋就千年恨,橘颂吟成万代香。
  受命不迁仍节烈,故教嘉树产南方。
  诗人们在屈原庙里唱和。互相欣赏和品味,不吹毛求疵,不卖弄炫耀。诗人们的吟唱都发自肺腑,都源于诗人的血液、骨髓和最纯洁的灵魂。
  火红的端阳花,张开着它们的喇叭。在屈原庙前播放着一首首诗的韵律。
  读罢《离骚》掩卷思,屈公何故不适时。
  忠心一片什流水。越想越悲俨若痴。
  赛诗会后,诗人们自己动手,将各自从家中带来的腊肉、豆腐、小菜、糯米、油做成家常便饭,还特意做一些粽子,然后在庙里的天井里围坐聚锓。吃自己煮的饭食,饮自制的雄黄酒,还余兴未尽地谈点诗,优哉乐哉,脸上洋溢的都是幸福的酡颜。原本幽静凄清的古庙,顿时烟雾氤氲、艾粽飘香、诗语喧哗。深夜诗人们把诗稿交给守庙人徐正端,然后举着火把归家安歇。一年中最隆重的骚坛诗会就这样结束了。
  
  为屈原守灵的诗人
  
  乐平里是一个风景绝秀的山间小盆地,盆地的中间是一座山丘,山丘之上是春花秋草和青翠的橘树,这个山丘就是三闾八景之一,人们习惯地称为——钟堡。钟堡上是一座屈原庙,它坐北朝南,飞檐高翘、雄峻壮美。屈原庙屹立于钟堡之上,就像屈原端戴的冠冕。
  屈原庙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屈原,另一个就是为屈原守灵的老人徐正端。徐正端住在庙里右侧的一间简陋的厢房里。他支了一张铺,立了一个灶,带了一柜子书,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住下来,这一住恍惚间就有了几十年的光景。
  徐正端住在庙里,陪伴孤寂的屈原,守护伟大的诗魂。每天早晨当太阳从窗格子里钻进来的时候,徐正端就起床,走进天井,数一阵空中飘浮的浪漫彩云,然后打开大厅,在诗人的面前,虔诚地点燃一炷香,让这炷香梦幻般悠悠地袅起一缕一缕的诗意之后,便轻拂慢抹,用温暖的孝心擦拭屈原洁白皮肤上的微尘。屈原本是傲世独立、洁白无瑕的,但世俗的尘埃总是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所以徐正端老人便把为屈原除尘、保持洁白的躯体定为每天最主要的功课。他要让这位伟大的诗人放射出永久的、洁白的光芒,让世人景仰。
  静静地为屈原除尘,默默地在导师面前诵吟《离骚》,这是徐正端最幸福的时刻。徐正端已离不开屈原庙,离不开屈原。这样的幸福时刻他要天天拥有。
  除了为屈原除尘,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做:比如打扫庙宇。他把庙内庙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要把生活中的一些世俗的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地方让宾客坐下,让洁白的雪落下。
  比如培植橘树。屈原不是写过一首诗叫《橘颂》吗,这首诗是颂家乡的橘呢。他不能对橘树马虎,要用尽心思去剪枝、去施肥、去呵护它累累的果实,让这些橘树的根深深地扎在诗的沃土里。他还要去培植兰草兰花,这是屈原最心仪的花草。他也很疼爱它们。要浇水去杂草,还要把屈原写兰草的诗句背一背。
  比如联络骚坛诗友。老人想念哪位诗友了。就写一首七律或绝句或骚体诗,以表达想念之情,送给友人。诗友的和诗,他耐心品味,珍藏起来,用毛笔又誊写一遍,编入诗丛。屈原庙是骚坛的笔会中心,老人则是骚坛诗友的轴心,一切联络都从老人始,也从老人终。
  徐正端永远不忘一年中的两个日期,一是正月初七屈原的生日,再就是五月初五骚坛笔会诗人节。正月初七,徐正端总要买来一挂鞭炮,在庙里放上一阵子,在屈原的生日里与屈原共度良宵。屈原的生日乐平里的人记得,他记得!五月初五端午节,是屈原投江殉难的日子,同时也是乐平里泥巴腿子诗人们到庙里聚会吟诗的日子。这一天,徐正端要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准备茶饮和酒馔,以迎接他的诗友们。他看到敞着衣衫、卷着裤管,大口大口叭哧旱烟的诗友们陆陆续续从毛狗子道上走来的时候,就兴奋不已。这种兴奋并不是因为他和这些诗友曾在一起耙过田、栽过橘、砍过柴火,而是因为他们共同拥有写诗这一特殊的志趣,是“诗”把他和这些农民兄弟紧紧粘在一起。诗会结束后,徐正端就把骚坛诗友们的诗留下来,用毛笔楷书仔细誊写,然后装订成册。他整理的《吊屈原专集》有一千多首。这些专集,每个字、每个标点都凝聚了徐正端的心血。
  当然徐正端在收集整理“骚坛”诗人们诗稿的同时,自己也写诗。多年来,徐正端创作了五百多首诗词和一千多副楹联,其中吊屈原、颂屈原的诗就有近两百首,公开发表的有五十多首。他写的骚体诗真是韵味十足呢。
  时维五月兮,节届端阳。蒲艾高悬兮,驱邪迎祥。楚天默哀兮,素冠素裳。竞渡龙舟兮,吊古忠良。争投角黍兮,遍撒江湘。饫餐水簇兮,圣体勿伤。年年此日兮,大地茫茫,骚人墨客兮,萃聚一堂。笔呼墨号兮,洒洒篇章。追溯高节兮,爱国之光。孤忠夙愿兮,美政兴邦。今世今朝兮,祈公鉴赏。
  在庙里读诗与写诗都是非常冷清的事业,尤其是冬天。雪降落到诗人的生活中,诗人就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偶尔远眺被雪覆盖的村庄和田野,便又回到暗淡无光的炉边。在炉上烤几个红薯和土豆,黑凳上放一小碟咸腌菜和一小碟花生,便悠然喝酒。喝酒时除琢磨一两句诗外,也想一些人和一些事。想得深远的时候,眼角里冷不丁地落下一两滴浊泪来。是不是谭光沛、杜青山两位诗友逝去的身影又在他心里翻滚了;是不是骚坛将面临后继无人的景况令他忧郁和心碎。
  尽管庙里是如此的单调乏味和冷清寂寞,但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诗人,好像看不出要走的迹象。还在积极地准备柴火,还是很有规律地开关庙门,也信心十足地观察着日月。他可能最终要老死在这里。
  
  木腿子诗人
  
  木腿子诗人走出乐平里大山时,还是一个胳膊腿儿健全的热血男儿。
  他不愿意做一个井底之蛙,一心一意要蹦出去,闯荡世界。屈原不是走出了乐平里到郢都做了个大官,做了大诗人吗?这个生活在辛亥革命时期的农民,真是心比天高啊!
  到了外面也才晓得世界确实是大,大得把他的想象胀破了。他流浪过、乞讨过、干过伙计、下过苦力,后来参加了北伐,在战场上扛枪。子弹打中了他,一条腿子报废了。回到乐平里,便少了一条腿。
  他安了一条木腿子。
  木腿子是用泡桐木做的,轻便不沉重,这条腿不能成为太大的累赘,否则就宁愿不走路了,但是乐平里的山山水水他还是要走一走,邻居乡亲他还是想常常见一见,屈原庙里的庙会每年还想去逛一次。好在是这条腿走起来好使,一根牛皮钉在木腿子上,斜挎在肩,这样这条腿就不会和木腿子诗人分离,木腿子诗人感觉半截子腿就伸展了,木腿子就成了一根长长的骨头,成为他后半生的一个支点。脱离了身体,木腿子不会滚到山坡下。也不会被顽皮的孩子抢走,当枪耍弄。牛皮带子总是挎在肩上,它连着木腿子,就像经络一样联系着。木腿子虽然不通血脉,但它牵动着木腿子诗人的每一条神经。脱了去,总引起心悸。这时候看起来有些滑稽,木腿子就像一把“汉阳造”,佩在木腿子诗人的身上,晃荡晃荡的。只是样子凄惨,别人看着心酸,远没有战场上挎着枪那样威风,像一个残兵败将。
  他想看看三闾八景,想到屈原种兰花的地方走走,到屈原的读书洞走走。出门闯世界的时候,他是以屈原为榜样的,是想做点样子干点大事的,写点好诗的,但结果好惨。木腿子诗人拖着木腿挨门逐户地转,山山岭岭地走,就像翻动他的诗页一样。田埂上、山径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这些脚印比牛的、比羊的都深,比人一辈子走过的脚印还要深。他给家乡踩下的印记,要留几百年呢。这是他无意间留下的,不是本意,他想留的是诗是功名,是冲天的豪气。
  二十多岁回到乐平里,不能耕耘,不能放牧,衣食无着,生活元助,母亲伤心地说,一只木腿子怎能糊生活呢?木腿子诗人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是安慰母亲?是自我安慰?还是对以后大半截子人生怎样走有几分把握?木腿子诗人哪里有什么把握。看着别人上山砍柴,他羡慕;看见人家在稻田里插秧割谷,他哀伤;看到乡亲们挑粪送肥给柑橘施,他暗自落泪。他常常站在田坎上、道路边长吁短叹。
  不能种田,就只有读书。他藏于自家阁楼上,苦读《诗经》、《楚辞》;苦读唐诗宋词。寒暑易节,经年累月,苦读已成为雷打不动的功课。他不再贪求货财,不羡慕富贵,像庄子一样,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两耳不闻窗外,一心只读圣贤。人活到一定的份儿上,才会明白一些事理,人生到达一定的境地,才会鸟瞰命运。书读够了,他便在村里办起了私塾,招三四个学生,收五六石粮食。这样就可以谋生了。教书之余的全部精神就用在写诗上了。他一生中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屈原。屈原就住在他家对面的“玉米三丘”上,是一眼就能看到的邻居。是屈原给了他精神的力量;是《离骚》给了他求索的意志;是这片诗的沃土给了他一股一股的冲动。明清时的农民骚坛,在他这辈人时还红火着呢。他不能做屈原第二,但他可以做一个实实贴贴的追随者,不能名扬天下,还是可以做一个泥巴杆子诗人,还可以在乐平里荣光。
  木腿子诗人一生写了几千首诗,仅诗集《六月飞霜》就有一千多首。
  一个饥饿的年代,木腿子诗人死了。木腿子诗人的故事,是我在这个村子采风的时候,有人给我讲的。他死去多年了。人们还记着他。他的事迹从此也留在我的笔记本上。
  
  土篾匠的诗歌情结
  
  农民谭光沛迷恋起诗来了。
  然而写诗不是第一位的。写诗之外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扛锄头,修地球。这是他的根本,是正业。写诗不能解决盘中餐。用乡亲们的话说:写诗换不来稻米和衣衫。他还得在地球上芝麻大的一点儿地方为自己谋口粮。
  世界上有几个诗人,能用他的诗篇换来粮食?
  白天,他在山坡上劳动、流汗、喘气。和其他农民没什么区别。其实,他的劳动是诗歌的一种张扬形式。锄头的一举一落、犁耙的一拐一弯,都是他诗歌的阵痛。晚上,他把灯挑亮,从劳动的深处提炼诗歌,用笔头韵味十足地吐出来:
  观看农村景,一片好风光/秧针浮水绿,麦浪泛金黄/橘树层层茂,茶园处处香/山河舒锦绣,车马驶城乡/人民多喜色,德平降祯祥。
  谭光沛是个农民,诗,自然也像是烤熟后的土豆,也像红透的果实。馨香散满山野。他的诗从犁沟里、从背篓里、从山问小道上来,从一株小草、一只小虫、一声蛙鸣中来。有时才思奔涌,浮想联翩;有时捻断一把须,也难咏成一个字。我们想到的是,他在田头举鞭犁地时很苦,却没想到,他提笔写诗也是这般的苦啊!
  家有黄金万两,赶不上薄艺在身。
  四十多岁后,身病体赢耳聋的谭光沛举锄有些艰难,开始学篾匠。学篾匠比扛锄头轻松,有更多的精气神儿做诗歌上的事情。
  做一门,就爱一门;专一门,也成一门。白露过后,买来几千斤的竹子,堆满院坝。都是荆竹,这种竹子很坚韧,织脚背架最好。他划篾划得利索,柔如水波、韧如钢丝。就用这些篾织脚背架。脚背架织得好,与他的诗歌齐名。硬朗、扎实、耐用,可承受八百斤,能用好几年,甚至上十年。别人都愿多出钱,买他的。也有专门把他请到家里织,上顿下顿好饭好酒侍候。他两天织一个。不论是自己织了卖,还是被请到别人家里帮人家织,都这样。也不因为在别人家里就磨洋工,混饭吃。
  他喜欢做篾活儿,好像天生就是这块料。其实这个活儿适合他,可以在划篾织背的时候思考,打腹稿作诗。他选做篾匠,是因为篾匠有一个独立的世界和一个静谧的环境。做活的时候,从不说一句话,神情肃然,只有悉悉率率的声响。实际上他的内心世界一直在翻腾。
  篾活做累了,抽袋烟。抽烟时,把腹稿记下来。记下的东西也不用润笔修改,已经是深思熟虑的诗了。
  每织一个脚背架,一首好诗也就随之诞生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文革”结束后,乐平里写诗的农民都想恢复骚坛活动,一举推选谭光沛担任社长。依他的诗才,当之无愧。这是当天他担任社长时上台咏吟的一首诗:
  
  骚坛盛会正鸿开,幸谒神州大雅才/,G学农夫深愧我,博闻诗客喜登台/情真若日当心照,名早如雷贯耳来/安得诸君堪满意,力应培土育新才。
  就在这年的五月端阳,谭光沛应邀出席了在屈原故里秭归举行的全国首届“屈原学术研讨会”和“端午诗会”,在全国诗人云集的诗会上,这位腿沾泥土、衣冠不整的农民也登台吟诵了他的诗作。刚吟完,著名诗人严辰迎上前去,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韵味十足啊!这次,谭光沛出足了风头,记者采写他的文章和照片都上了国家级大刊《新观察》,从此这位乡村的篾匠和土得掉渣的诗人便声名远播了。他一生写了一千多首诗,公开发表一百多首。可他留下来的诗并不多,发表的大多是颂扬屈原的。
  
  月光下的平仄
  
  诗人都穷困。尤其是一个农民诗人。
  杜青山有两间破破烂烂的吊楼子土屋。上挂着月亮,下蹲着岩壁。里面呢,是这样一些物什:一个黑漆漆的方桌,三把歪扭扭的椅子,两张硬板板的木床。三三两两的物什,是这个农民诗人生活中要依赖的。吃饭要桌椅,睡觉要木床。基本的生活能够打点,杜青山也没什么可愁苦的了。土屋不塌就不要紧,有口饭吃就行。清风可以灌满他的土屋,可以歇憩,可以绕梁。可以掀动他的诗页。他对生活的欲望还没有屋前的竹杆子高呢。还总觉着比庄子过得好,庄子常常断炊,要向人借粮呢;庄子也还不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还不是找根草绳当鞋带的邋遢相;还不是一副困顿的苦瓜皮的样子,这影响他做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和文学家吗?家徒四壁,杜青山没什么可惭愧的!但是,土屋里没有诗不行。命运注定了他要押着韵味走在平平仄仄的路上。
  愈是困顿,愈要去劳作,天上不会掉下来苞谷,诗行里也不会生长稻穗,不苦苦地种地,衣没有穿,食没有着落。白昼,他得毫不犹豫地把诗撇到一边去,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开始他一天的繁琐和世俗的事情。戴上草帽,扛上锄头,闷闷地一头扎进玉米地里,松土、锄草、施肥、捉虫,把生计种下去,长起来,再收获些诗的营养。或者到自家水田里去抚犁耙田,狠狠抽打牛的屁股,直抽得牛已没了放屁的力气,然后把稻苗像诗句一样一行一行地插进去,让它们悠悠地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丛生。我这样来写他的劳动,好像充满了诗意,其实他困苦啊!山上的旱地只有四五片晒席大,土薄薄的、田瘠瘠的,石碴多、荒草多,他天天在里面刨,流汗。汗珠子比早晨的露水还要多,就是换不来个好收成,一颗颗粮食就像杜青山掉牙后的嘴,瘪得像从没饱满过。后种柑橘,偏又背阴,杜青山种柑的技术不如写诗的技术。柑橘生在天上还不如长在地里的土豆大,颜面不好看不说,还酸溜溜的浸牙,更不用说去卖钱了。山下的几个水田呢,倒是产米,可惜只有月亮弯弯大,牛在田里耕,一个响鼻还没打完就要转弯。光吃米,不够一个季节,掺苞谷吃,一年里可以糊里糊涂地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乐平里的水土养育了屈原,不说这片土地是如何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起码也是一片好风水,为何杜青山的田地就只能养他瘦瘦弱弱的身子和困顿呢?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占尽了风水拔光了灵气,只留了瘦土?瘦土啊瘦土,你只能养育杜青山这样的诗人了!
  如果不是诗在他心中活动着,他的农民生活实在是过得寡淡。在太阳落尽的时候,他像皮影戏中的一个人物从山坡上徐徐而归,在家门前喘几口粗气,咳嗽一阵子,然后走进他的韵律之中。这时月亮已经滚到山坡上,光芒照在土屋的晒楼上了。杜青山就蹲到晒楼上,借一个时辰的月光,把白天劳动时想好的诗写出来。月光下写出来的诗,好像沟壑两边的石头,犬牙交错,不成行不成路,字也挺囫囵的,核桃大。第二天。白日里挤一点时间,把诗再细写一遍,誊工整。有时写诗时,他也喝点小酒,兴致和灵感来了,一首接一首,比老婆子刀切土豆片还来得快。这酒是村里的诗友徐宏章送给他的,六十度苞谷酒。这酒对写诗有用,是兴奋药,杜青山爱着哩,像爱晒楼上的月光一样。杜青山也爱煤油,但老婆子管得死死的,不让浪费。一次,诗友徐宏章请人又送来一塑料壶煤油,供他写诗。他点上煤油灯正待去写,老婆子夺了灯,骂了人。杜青山说:这是诗友送我写诗的啊!老婆子说:种田就种田,写什么诗!他又只得上晒楼借月光去了。
  月光成了他最好的弟兄,月光天天光顾这个穷家小户的晒楼,月光也已成为诗的一个韵脚,押在他三百多首诗歌里。月亮微弱的光,照亮了他诗歌平仄的路,但也伤了他的眼睛。杜青山成了瞎子。村里人已不叫他名字,总是叫他“杜瞎子”。
  前些年,不知哪个有月光的日子,这个村子里的诗人死去了,他不是死于劳苦,也不是死于贫穷,而是死于与同村一个诗人的会晤:诗谈到兴奋处,就撒下诗稿走了。
  在有月光的晚上,我时常想起这位农民诗人。
  
  乡村学者
  
  为什么要读楚辞,徐宏章也说不清楚,总觉得要做点事情。挖地种庄稼,他没地;合伙做生意,他没精力;给别人去看个门儿守个锁的,他拿不下脸皮。生在乐平里,长在乐平里,退休又回到乐平里,该做点与屈原有关的事情才对。读读屈原的诗吧,看看这个大诗人,我们的老乡,究竟写的是些什么,他受了多大的委屈,楚王为何与他过不去……徐宏章想把屈原的思想和痛苦挖出来。
  在三闾办事处(现屈原村)工作时,屈原的书,没时间看。现在没事了,要看个饱!徐宏章暗地里想。退休前,他一直在掐算日期,看哪一天退休。女人以为他退了是想天天和她在一起,喜不自胜,也帮他掐算日期,哪想到他全是为自己打算盘——退了回家看书。女人怄了一些日子的酸气,心里骂这个老头子骂了好多遍。
  捧起屈原的诗才晓得,这是巾国文化的深潭,读不懂,捧着《离骚》像看天书,拿起《天问》不知所云,《橘颂》勉强看懂了一点,是写家乡的橘,也还是糊里糊涂。他反省,文墨太少,不自量力。但是,又不甘心,他是个犟拐拐。下了狠心的事,十头牛牯子也拉不回,喜欢一条道走到黑。硬着头皮读吧,看来只有下苦功了。
  六十岁还下苦功,女人总是撅起嘴说,你把楚辞当饭菜吃吧。邻人当面也讥笑:这样用功是考举人吧。徐宏章不管这些白眼,想读屈原的诗,爱读屈原的诗,碍谁了呢?村里放电影他不看了,家里的电视也不看了。白日来了客,他也不陪,一天里只吃几顿饭,撒几次尿。黑夜呢,女人打鼾了,才爬上床。他全把光阴用在读诗上了。只顾昏天黑地地读,囫囫囵囵地读,查看注释读,对着翻译读,打杠杠、做记号。看一看、背一背、哼一哼,反反复复,一遍看了,再来二遍,二遍完了,再来一遍。一本《楚辞全译》,他看了三十遍,已经翻烂了,注释上尽是红记号蓝杠杠,还标有无数的箭头,像作战地图,书上也找不出象样的空白地了。对照老徐,我不如也,一本书。他硬看了三十遍,这才是把书看进去了,不读懂,不搞通。不罢休。一本书我看过三十遍吗?惭愧。我又想:他看得真是辛苦,只有这样折腾才能记住吧!这三十遍,看得颈项疼了、眼睛瞎了,腰椎也落下了毛病。他懊悔读楚辞读晚了,年轻时候读,不至于这么吃亏。
  他读了游国恩主编的《天问纂义》、吴广平注释的《白话楚辞》、马茂元的《楚辞选》、金开诚的《楚辞选注》、刘永济校注的《屈赋音注详解》,还读了《楚辞大全》、《字正初编》、《楚史》、《屈原问题论争史稿》。但是手头有一本书他舍不得读——《屈骚指掌》,这是一位游客送他的。游客到屈原庙转了一圈儿,来到徐宏章土屋里坐,见农民一样的老徐,这样苦读楚辞,很奇怪,也很敬佩,便和他拉家常,谈楚辞。谈到兴奋处,两人竟称兄道弟了。过了些日子,他收到这位游客的来信,打开,是一本《屈骚指掌》,徐宏章兴奋得要死。原来,这游客还是某省的宣传部长。《屈骚指掌》是他的爱物。老徐收到后马上在扉页上盖上自己的大印,把它视为珍宝,不轻易示人。有一次,我采访他,他拿出这本书给我看,顿时我生了贪欲,想得到这本书,刚露出点意思,他即刻马下了脸。
  看他读楚辞读得这样辛苦,有农民问:楚辞里面究竟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啊,这样津津有味?徐宏章指着尺余厚的读书笔记说,这些都是从里面挖出来的。对其他农民来说,这些与土豆和红薯是不能相比,嗤之以鼻的。但是他却极珍爱这堆东西,把它命名为:《楚辞精要》。他觉得对得起屈原了!读得久读得深了,他也替屈原伤感。哎,这个世界有时就是颠来倒去的,不是把小人当成了君子,就是把君子看作了仇敌。
  一个农民诗人的夏眠生活
  
  杨先瑜得了奇怪的病:不能种田的病。
  到苞谷田里去掰苞谷,他心里痒,难受,像猫爪子抓;到柴林山地去砍柴,身上火辣辣毛躁得不行。身子挨上了茅草,眼里看见了毛茸茸的山果子,浑身就长疙瘩。在家待上十天半月才能好。医生说是皮肤病,农民说是懒惰病。这病青年时就落下了,一直绵绵伴随,到老也是如此。这病夏天严重冬天轻,劳动时厉害耍玩时轻,难怪农民说是懒惰病呢。
  杨先瑜一个夏天都得待在家里,不出门不看世界,村里人说他在夏眠。只有到了冬天,雪降下来,他才走出土屋到田里去挥几锄,把种子朝天撒几把,拖些柴火回家。干这些零零星星的活也还得小心,不仔细就又得发病。
  杨先瑜有几分痛苦,一个农民不能去握锄把、不能去掏土豆、不能去掰苞谷,还算个什么农民!流汗了不行、敞胸亮怀了不行、赤脚丫子落地了不行,不成废物了?他多想成一个正常的农民啊!去庄稼地痛痛快快干一场,爽爽朗朗耍几下,淋淋漓漓吼几声,伸一伸农民的腿,弓一弓农民的腰,干完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多舒服,多快活。
  哎,就是不行呐,连个庄稼人也当不成,不是憋死人吗?最憋气的是村里人的嘲弄。杨先瑜觉得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都是嘲弄。是对不能种庄稼的鄙薄。有人扛着锄头顶着日头从门前过,对杨先瑜说,在读诗啊。杨先瑜也不理,心里说,我读诗关你什么事。有人闲了到他家来玩,说,你白白净净的,像个干部,一个夏天都不出门,只写诗,多好啊。杨先瑜听不得这些话,心里像开水一样煮。但是他又说不起狠话,我到日头下去挥挥锄头你看!真的去日头下干上一阵子,说不准回家又要吃上半个月的药。
  夏眠啊,夏眠。痛苦的夏眠。
  杨先瑜真的在夏眠吗?
  他在种另一块庄稼:苦命地写诗。先是看书,再就看诗,后就写起诗来了。写诗好哇,比写小说来得麻利,灵感一来,像吐枇杷籽儿,嘴一噘就出来了,还活蹦乱跳的。诗一写出来。心里就爽得很。村里人只晓得,不能下地劳动,他很痛苦,哪知写起诗来,他是十分快活呢,像猕猴寻果子一样快活。邻人说,嘿嘿,快活得像放一个屁,一沓沓诗能换来二两酒吗?杨先瑜就不言语了,不说快活的事了,脸上就有些黑。确实,一沓沓诗稿不一定就能换来二两酒。运气好,一首诗在哪家刊物、哪家报纸登一下,也能换个十块八块的;不好,就音信全无,“诗”沉大海了。但是,在写诗的问题上他是有几分犟脾性的,不发,他就又写,又寄一沓沓出去,撒网一样,这一网下去,捞不到大鱼捞小虾也可以啊。撒网。这叫广种薄收。就是这样,一次次撒网,一次次收网,诗歌的网络就这样织成了。他与三十多家诗社有了交往,与数十家报纸刊物有了联系。他发了两百多首诗。成为屈原故里骚坛诗社活跃的社员。发诗作了,汇来几块钱的稿费,马上去买点盐买点油,或者去打二两酒,为夏眠的生活加加佐料。下一次又来几块钱的稿费,买点烟卷,再把清贫的生活润润色。他冬天在田里下力换来的钱,还不如他的小稿酬呢!
  小稿酬只能应一时之需,不能改变他的景况。上人留给他的三间瓦屋,他没有能力去换上新的瓦片,也没有劳力去为墙壁刷白。屋里仅有的一些农具,时常被村里人借走,借走了也就懒得还了,说,夏眠不下地,要什么工具呢。到了冬天下地的时候。就又做几件,活做完了,又来几个农民把工具借走……这个程序就像是一个循环系统一样,好像这些工具是为别人而准备的。三间瓦屋里除了烟卷的云雾袅袅外,当然还有一个人物在里面活动,这一活动是搜索枯肠的,是不流汗的,是一个农民不愿干的活儿。如果说这三间瓦屋并不显露破败景象的话,那是因为里面充满了诗的气流。如同三个饱满的气球一样。这是高贵的气流。是人类的精气啊!
  在他的屋子里,除了写诗不是简单的生活外,其余的事情都是。没有女人。吃饭是囫囵的,一小碟酸咸菜也能将就一顿。瞌睡来了,不需擦脚洗脸的,倒床便睡。诗写累了,泡杯粗茶也可以灌一阵子,提提神。女人是生活所需的,但是他没有,一生都没有。年轻的杨先瑜是英俊的,小长脸,白皮肤,用现在的话说叫“帅哥”。这样的长相找个女人何难?但恰恰命运就是那辘轳,农村女人需要的是壮劳力,不需要诗人,杨先瑜好看不中用,田块谁去耕耘?种苗谁去栽培?背脚打杵的事谁干?生活怎么过……老母托人给儿找了个眉目清秀的女人,杨先瑜叉怕伤了别人的命运,不愿做女人耕田他写诗的事,又退了信。算了吧,不要女人也行,没有女人也能安稳地过一辈子。没有诗歌却不能,诗歌是他的命根子,他认命!
  眼下,他已近古稀了,人生虽然过得潦潦倒倒,但他并不嗟叹。他将所有的诗稿已整理好,准备出一本诗集。这在农民眼里轻飘飘的一沓纸,在他看来却是沉甸甸的人生。农民看他在夏眠,他却默默在苦耕,这本将要出版的诗集,是他眼看就要到手的粮食啊!粮食!他一生都在渴望粮食!他还有一个梦,有生之年再出一本,然后就可以闭眼睛了。
  杨先瑜一生都在诗行中彳亍,少在田畦里抚犁,一直在人生的另一边行走着。他心中虽然有诗。但也有不满足的事儿。看见乡亲们在烈日下流汗,眼里总是莫名地涌出一股一股的泪水。
  郝大树的缺陷
  
  郝大树,是个农民。
  郝大树,也是个诗人。
  但是,他有个缺陷——兔唇。吃饭不便,吐词不清。一个人的缺陷,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丑陋。一个人的丑陋是不会受到他人的尊重的。人们欣赏的是美,享受的是愉悦。好在郝大树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山里的农民是纯朴的,是不在乎郝大树是不是兔唇,是不是丑陋。该称呼他“爷”的仍喊“爷”,该称呼他“叔”的仍喊“叔”,把个兔唇没当回事,饭熟了喊他吃饭喝两盅,没事了找他聊天。但是他自己不这么看。他自卑,不愿将这个韶口面对别人,不愿说话不愿走动,总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回避他人。他愿意一个人到山上去放牛。听牛吃草,和牛说话,或看太阳爬坡,或者爬到一棵粗矮的树上去读楚辞。他喜欢过这种孤寂的生活,他选择这种处世方式并不觉得是一种无奈,他乐于这样。他的生活也是清清贫贫、简简单单的。一顿饭,一棵白种的白菜也可以将就;一身衣,儿孙们不穿了的也可以套在身上御寒。村子里的农民没有哪户活得像他这样清水寡汤的。
  他的清苦和简单生活孕育了什么呢?
  孕育了他的精神生活。
  精神生活又孕育了诗。
  写诗已成为他人生的重要内容。
  一个十分土气的农民。没有认真地去种他的田,去收获他的苞谷、土豆和红薯。却醉心于写他的旧体诗。这让乡亲们难以理解,写诗能赚好多钱?能换来好多大米?如果能交换很多实惠,动脑子花心血也还值,可是一点实惠也没有,一点也改变不了他的景况。倒是诗写得越多生活过得越糊涂。特别是已进入老年。还闷头闷脑地想诗歌上的事儿,着实让下人们心烦。整天与诗歌混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一个农民嘛,就是操心油盐酱醋茶,到地里去多出汗多刨食,其他的那不是农民的本分。乡亲们也想。屈原写诗写出了名堂,千古不朽,成了世界名人,让村里人觉得骄傲,那是因为时代和环境造就了他,也因为他的地位。难道一个农民、一个糟老头子也要让他的诗永远传世吗?也想当个名人吗?难道一个村子里能出几个伟大的诗人吗?当然,他们是不能理解他的,虽然他和其他庄稼人一样,踏实地种地、放牛、收获他的庄稼,也不可避免的有些人情往来,但他已超脱庄稼地,已进入自由的精神王国,成为诗歌的思想者,这是他乐于耕耘的,他觉得这样是幸福的。这一幸福的基点是精神的安定和充实,与欲望无关,与屈原无关。与其他人无关!
  因为丑陋,他孤独,离群索居;又因为诗歌,他孤独。不问世事。要写诗,要保持自己的精神追求,那么相伴的只有孤独。这个农民的孤独,是没有交流的孤独、是思想者的孤独、是自由者的孤独。所以他只有在孤独中写诗。在诗中寄情山水、抒发感情、了悟人生,写一个农民对这个世界的想法。用诗弥补缺陷。但是对于他自己来说,并不觉得孤独,因为他和他的诗,他的思想住在一起,和山村美好的景致住在一起。亲人们,你们能了解他的心思吗!
  郝大树大约写了三十年的诗,写了两百多首。一些是颂屈原吊屈原的;一些是写乐平里山水风光的,当然也有应景之作。他生活在乡村,过的是恬淡和超然的生活,摆脱了功名利禄的羁绊,所以他的诗经过泥巴和汗水调和后,散发出的馨香是一颗颗苞谷吐须挂胡:是山茶花在山涧开放。他的诗是一个农民发出的肺腑之言,但是又高于一个农民的思想。他的诗大都在骚坛诗会上吟咏发表,请人在台上朗诵,他还是不愿将自己的丑陋在众人面前亮相。他的诗很少登到报刊上去,偶尔在报刊上登一下,也是别人要去发表。从心窝子里讲,他没有发表的欲望。不想扬名,不想成家。纯粹是自娱自乐,能抒写性灵就行。他有自知之明,一个农民能搞出什么样的名堂呢,尤其还是一个有缺陷的农民。但是。这并不是说他的诗写得臭,相反,骚坛诗友都夸他的诗,尊他是骚坛的一杆大旗。
  骚坛第一届社长、第二届社长先后去世后。诗社和文化部门都想推郝大树为新的掌门人,但考虑他嘴的缺陷,仍犹豫不决。毕竟作为一个掌门人,是要在台面上走动的,还会走出山村和社会打交道。文化部门曾带他走了几家医院,希望能通过手术治疗他的嘴唇,但是因为他年岁已高,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这无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打击。对这个社长,郝大树并没有孜孜以求,但是他也没有排斥,也许还是向往的。能当上这个社长也是对他诗歌成就的肯定。现在看来诗歌和嘴唇、社长和嘴唇还是有很大的关系,那就死了这个萌动的念头吧,让世俗的东西见鬼去吧,做个局外人吧……在山里看老鹰飞,闻桃花香,写乡土诗,岂不优哉乐哉。一个有缺陷的人何必在人前去呢?
  郝大树又一头扎进孤独里去了。他除了和村里的几个诗人还有密切的往来外,和他人几乎没有了联系,也不大参加一些诗会了,即使他对诗会是多么的渴望。如果是村里几个密友的诗会还是会去的,比如徐正端。比如李盛良,比如李国杰、徐宏章、向富昌。本来彼此都相看两不厌,都有说不完的平平仄仄。谁打个招呼,要聚一聚,他怎能不来呢,他会掖上一叠厚厚的诗稿乐悠悠地奔来。人,天然还是社会的动物,该合群的时候还是要合群的。不过,与什么人往来这是可以选择的,可以自己做主的。
  突然有一天,七十八岁的郝大树死了。这个消息对村民来说并不觉得惊诧,一个普通农民的死,是非常自然和平淡的事情,和屈原的死带给村民的震撼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对村民来说,他们中间只是又走了一个邻居,而不是走了一个诗人,但是对屈原故里的骚坛来说,却是一棵大树倒下了。这是一个重要的农民诗人告别了骚坛。
  我没有想到他去得这样快,我的想法是抽专门的时间去他家好好聊聊,谈谈他的庄稼,谈谈他的诗歌,说点人生,为他拍摄一些照片,收藏一些资料。我虽然很早就认识他,但是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不说话,是因为不愿面对他的丑陋。
  我觉得我是多么的浅薄啊!内心也一直惴惴不安。一个农民,一个有缺陷的诗人,就可以这样从心里轻视他吗?
  我想: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是个美男子!
  写诗的农夫
  黄家兆住在屈原庙后面。一只鸟从庙脊飞到他家屋顶就那么几秒钟,刚好人眨几下眼的时间。站在庙的一侧踮起脚望,他的土房子在一层层稻田之后,其景,像幅国画。黄家兆成了国画中的一个人物,在水墨中进进出出,癫癫狂狂。
  黄家兆好两口酒,喝酒不要命。每个时辰,不喝两口不行。有时没钱了,就粜苞谷去买苞谷酒。一个脸整天红彤彤的,像他门前冬天柿树上挂着的红柿,也像早晨和傍晚门前山上的那个太阳。看见他的脸,家里人就感到燥热,村民邻里就想出汗,蚊虫鸟雀也想去啄去叮。呼出的酒气,类似野猪峡里落地野葡萄的腐败气,能熏死乐平里稻田里的虫子,可以将从他身边飞过的小小生命一扫而光。酒后的事就是打人骂人。动拳动脚,那只是喝酒时筷子下的一碟小菜,想捻便捻的事。当地人称喝酒喝到这地步为“乱酒”。黄家兆乱酒后,张张狂狂,到自家地上挖田除草,给柑橘打药水,常喷到自己脸上。还常常躺在田埂上草丛中呼呼睡觉。与人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知所云,秽语杂言一大堆。没有一个不骂他“酒疯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秩序,农民也一样。“酒疯子”却没有。“酒疯子”不按常规出牌,搅得家人怨怼,鸡犬不宁,小孩受累,大人遭殃,有时也殃及池鱼,牵连邻里。虽然对门前屋后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没怎么摧残,但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恍恍惚惚、轻轻飘飘的。整天,不是太阳醉,就是月亮醉;一年,不是时光醉,就是风声醉。村里的人没少嗅过他的酒气,狗也没少抢过他的秽物。酒,使他天旋地转乾坤颠倒,雾里看花时事混沌。他把人生中一大半的岁月消耗到酒里去了,在虚像中翻腾着光阴。田地荒疏,六畜不旺。偶尔清醒的时候,听到秋天哗哗的落叶声,他也泪流满面:我就是这秋天的落叶啊,快飘到地上了,我还能看到多少个太阳落下,多少个太阳升起呢?黄家兆决心戒酒。戒酒时六十岁。
  戒酒后,他想好好种点庄稼,把家里的地认认真真翻一遍,给柜子里多装点粮食,让自家的炊烟也粗壮些。戒了酒,精气神儿足,有使不完的力,干不完的活。人要走到头了,才了悟到,不抓紧耕耘,这辈子一闪就再也没有了。还有件事,他想做,但心里憋着不敢对人说,说出来怕人说他是个“酒疯子”。
  想写点诗。
  农活,几十年不做,抓起锄头也能干,背着背篓也会跑,撒种施肥的事儿不会走蛮大的岔。而写诗,讲不得狠气。不像一锄头落地就是一个窝。它得讲平仄和韵律,讲美,讲感觉,还要讲气质和修养。他想拜个师傅。他想到庙里去请教徐正端,又有些顾虑,他会不会教呢?“文革”时,他年轻气盛,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他整过徐正端,徐正端会还记恨吗?他几次走到屈原庙。又悄悄地退了回来。徐正端晓得后,对他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啦,记着它干吗。欣然接受了这个六十岁的学生。徐正端只是问他,这把年纪了,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要写诗?黄家兆说不上来,只是想写,有冲动,一股一股的。也不是想在乐平里出个啥名。一个农民能出多大个名,出个名又有多大意思。树大还招风摧折呢。
  乐乎里真是块神奇的土地,可能喝了这里的水吃了这里的粮,都会发酵酝酿成诗,不是怎会诞生一个屈原?还诞生那么多的泥巴杆子诗人?诞生一个黄家兆?一些粗粗壮壮的农民。做这么雅的事,不是这片山水的赋予,又能是什么呢?乐平里人天性是诗人。
  黄家兆将学来的诗韵,用纸烟盒子制成小卡片,写上五韵三十一声,揣在身上。我见过他的卡片,油渍点点,上面隐隐约约是这样些字:
  宫:光,官,功,绲,规,乖,戈,姑,瓜。
  商:岗,甘,艮,高,该,勾,家。
  角:江,京,交,鸠,佳。
  徽:坚,阶,介,基,资。
  羽:涓,蛇,弓,君,居。
  干活干累了,卷一支叶子烟抽抽,把卡片掏出来,记上一阵子。睡觉前记几遍。半夜醒来,也要回味一下白天里卡片上的东西。其实,夜半醒来,头脑清醒,记得最牢。村里人整天听到他嘴里咕噜咕噜。像树上的斑鸠。有人笑他,斑鸠也会写诗的。读一读,背一背。又去找徐正端,让他听听,是不是把韵记准了。他生怕徐正端不教真东西。有时带点旱烟去。有时带点好菜去,以博他开心,一高兴就会说很多很多的东西。其实,徐正端是见了黄家兆就兴奋。村子里每出现一位诗人,他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喜悦。他鼓励黄家兆:坚持写几年就会有进步,写十年八年就能成气候。
  端午节要到了,诗会的日子要来了。黄家兆有些焦躁,晚上睡不踏实。得写首诗呢。他天天在琢磨。时时在琢磨。在诗会上亮相不能出洋相。第一次露脸重要着呢,千万不能砸了锅。有时他也盼望诗会的日子早日到来,急迫地想露一手,但有时又害怕它到来,自己的诗能否登大雅之堂?
  第一次上台,紧张兮兮。屈原庙的天井里挤满了村里的诗人们。各自都揣着自己的诗。少长男女皆有。有的是新手,有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黄家兆看到满座的诗人,心里没有底气,擂鼓一般。他的手和腿颤抖着,他的心颤抖着。如果不是天井上空飘洒的细雨遮掩了他的汗水,那淋漓的神态就让他相当的尴尬。
  又是端阳花艳红
  龙舟竞渡楚天中
  艄公搏桨掀浪水
  号子昂扬荡丸重
  他的第一首诗就这样发表了。阵地是屈原庙。不含那种油墨的清香,没有经过主编的审查。它在诗友们的目光中诞生,在掌声中发表。过后,他觉得酣畅。原来一首诗的诞生是这样让心灵颤动,生产得这样简单又是这样复杂。
  他渐渐进入诗歌的意境了。
  夕阳渐渐依山去
  明月悄悄上树枝
  花下春闹翁醉酒
  梦中回到孩提时
  诗歌进入了他的重要领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以前,酒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告别酒坛加入骚坛,使他的生活转了一个大弯。精气神儿足,脑壳里面清清亮亮的。哪天不想点诗,就憋闷,比醉酒了还吃亏。女人支持他写诗,亲戚朋友支持,左邻右舍支持。他明白,酒不是个好东西,人人恨,写诗好着哩,还能赢得掌声。闹酒的岁月,人人对他横眉怒目,现在他的环境好了,写诗无拘无束,不像村里有的诗人,写诗障碍重重,不是被女人训斥,就是被别人讽刺。他活在诗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像隐士一样生活
  
  李国杰的样子总给人特别的感觉:高古、清癯,极像庄子。庄子是什么模样呢?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满头银发、一身清骨、气质高雅、不问世俗,有“真人”气象,具逍遥情怀,是一个浪漫主义哲学家和文学家。
  我每次一见到李国杰,他的样子和气质,总给我造一个幻觉,好像几千年前的庄子就站在我的面前了,总觉得他不是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生活在古代,是一个没有一点俗气的洁净的古人。这样的印象别人也有同感。他多次参加过骚坛诗会,咏诗时,一出场,鸦雀无声。都盯着他的形象看,记者和摄影都抢他的镜头,闪光灯耀眼一阵子。照片一发到报刊上,哎呀,真是不俗!一个活脱脱的古雅诗人。
  虽然他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但一直没有机会走进他。只在诗会上打过几次照面,听他用古音唱诗,也在其他的场合碰到过一两次,没有交流和深谈。我是写新诗的,他是写旧体诗的,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我还是想走进这个诗人。
  农民诗人郝大树死后的第二天,我参加完追悼会,就想到李国杰的家里去看看。我约了新任的骚坛社长黄群,从乐平里的山底出发沿凤凰溪迤逦而行了。
  总算找到了李国杰的家。
  孤零零的一户人家卧在群山之中,红叶包围着,丛林簇拥着。山鸟,长一声短一声,悦耳如笛,在山中奔忙,归去来兮。这儿除鸟鸣和山泉的欢唱外,没有任何的声音,是异常寂静的仙地。我看见的是两间土房子,一片菜蔬地。
  我只感叹这个地方真是好,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也可以像彭祖一样长寿,这是一片纯粹洁净之地,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有张九龄“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的奇景,也是庄子自由逍遥之地。这不是名山大川,但胜似。
  近些日子我在看阿奎那的著作。阿奎那在他的政治著作中说过:“人是天然要过政治生活的”。来到这片地方,我对这句话产生了怀疑。李国杰他可以在这里种他的菜地,写他的山水诗,不需要过阿奎那所谓的政治生活。这里的山和这里的美景就是他的社会。写诗就是他的政治生活。李国杰还埋怨过屈原呢,为什么遭流放了。不回故乡呢,不到凤凰溪来呢,来了不就忘了一切吗?何必要在政坛上绞来绞去?为什么一定要吃政治这碗饭啊!一个天才的诗人,却要去搞政治,搞政治与写诗能够兼容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求索的是诗?不,是他的政治理想。屈原啊,老乡啊,如果你有庄子自由逍遥的思想,就好了,就会把一切看得很淡。当然,李国杰是不理解屈原的。自己过的是隐士的生活,而屈原过的就是阿奎那说的那种政治生活。庄子说得好啊:“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屈原做不到。他忧国忧民,时时在为天下操心,追求的是不朽,与日月兮齐光。当然,李国杰还是崇拜屈原的,屈原是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伟大人物。
  小时候读私塾时,他就开始读屈原的诗作,在先生的棍子下大声地朗诵,不,应当是唱。先生唱一句,他也唱一句。一字一句,从头至尾,反反复复,直至背诵。一颗幼嫩的脑子,经过强化,这些东西记得快,复印机一样,原版地扫到脑里去了。但是记进去的,糊糊涂涂,不知道屈原说了些什么。老了,李国杰归于园田,蹲在安静的村子里,又捧起了屈原的诗篇,像老牛反刍。少年练的童子功,现在起作用了。那些拗口难懂的句子,现在豁然开朗。老了,他才读懂这位先人。
  现在,他还在读。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也没有离开过《离骚》,没离开过《橘颂》,一生都在楚辞的路上行走,在这条大河里漂游。楚辞带给他的有荣也有辱,因为从小读楚辞奠定了他扎实的古文字功底,颇通文墨,当上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吃了国家的口粮。又因为他受到屈原的影响,忧国忧民,在当时写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诗……几十年的坎坷,李国杰得出一个结论:政治不是好玩的。只有远离政治,才过得自在。所以,李国杰平反以后,毅然回到了僻静的村野。一边劳动、一边读书、一边写诗。
  先说劳动。他种了几分地,不到一亩,只种了些菜蔬和瓜果,够吃就行。陶渊明虽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也就是说人生归趣有常道,而以衣食为其首。芸芸众生终年忙碌的都是衣食,李国杰,却不是。平反后他仍有退休工资,他没有过重的劳动负担,相反。他把挖地、锄草、播种当作是愉悦的锻炼,是读书写诗后的休憩,也是自觉自愿扎根乡里的修炼。只有劳动,才会有对这个世界的深刻体验;只有力耕,才会增强他诗歌的力量,才会有生产粮食和蔬菜以外的收获。你看在这里劳动多好多自由,可以逃避很多的烦忧,了却很多的心病。世俗的人之所以达不到这种境界,是因为深陷在横流的物欲之中,有太重的功名利禄之心;有太大的政治抱负;有太多的对这个物质世界的依赖:有太广的关系网络要去营造。
  再说读书。在山里读书,真是爽性。空气清新。心静如水,坐在土屋前,沐在阳光下,一字一句都能人心入脑。城里人有这样的读书环境吗?既使坐在安静的书房能够读进去不受到欲望的缠绕吗?在城里,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那感觉真是好;逛公园带个女人散步也真是好;三五一群聚餐打麻将都很好,就是读书不好。不过现在城里已没几个人读书了,即使把书房建得很大,即使书架上排上一溜儿整整齐齐的书。李国杰的土屋里没有书房,也没几本书,除了屈原、庄子、李白、杜甫、陶渊明的书,也没谁的了。但是他却是在用心地去读。他和着山泉的音乐读;他借着鸟鸣的节拍读:他捧着书在山径上转悠对着大山放声朗诵……一个人的世界就是好,随心所欲就是好,读书也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楚辞是他的最爱,书不离手,句不离口,在清静的山野里读,也能听到屈原激荡敲击的心鼓,看到屈原忧国忧民的悲愤。陶渊明也是他的最爱,陶渊明的诗。被李国杰奉为奇文,每一首每一句都在李国杰的心灵里鸣响,都像一根音乐的弦战栗着李国杰的神经。可能二人有相同的心境,有一样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共同的话题,还有相似的命运:归去来兮。只是陶渊明是个大诗人,他李国杰是个小小的诗人;陶渊明是个大隐士,他李国杰是个小小的隐士。庄子,是不是李国杰的最爱呢?也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都能倒背如流,读庄子他懂得了做人和处世的哲学,懂得了在山里如何寻找快乐。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无奈的处世术,这是保存生命的原则,是顺乎自然的高境界。
  说说写诗吧,我读了他的这些诗:
  《烂漫花》
  万缕幽思夜幕沉,山翁醉酒写诗文
  心高笔拙壶倾底,未了平平仄仄平
  《庭外露凉有感》
  斗耀星明月满田,风摇影碎意缠绵
  心潮浪断无情调,不是知音莫抚弦
  《退归农田》
  一份农林几垄田,老妻恤我晚锄还
  放工草已低头倦,夜合花威卷叶眠
  历尽关山千世恨。童年契友半幽仙
  鹤鸽各梦东西院,小辈何须辨异天
  《山乡天地》
  日醒扶桑四野红,花明柳暗仰高风
  楼重水绿招金凤,豆熟粮黄惹玉鸿
  日黑戌时琴一手,星灰子刻酒三盅
  家康福顺添薪俸,意静神安度长空
  这些诗,让我看到了乡村的景象,听到了田园生活的声音,我仿佛遇见了一个活着的陶渊明在凤凰溪耕耘的身影。这一幅幅图景,令人神往啊!
  
  把根留住
  
  骚坛几十个泥巴杆子诗人,去世的去世,老朽的老朽,怎一个“愁”字了得!这可都是骚坛的栋梁,是乐平里饱读诗书的农民啊。没去世的,要么在风雨中飘摇,要么随儿女们远走。
  骚坛啊骚坛,这是全国有名的农民诗社,与全国百十家诗社是有往来、有交情的。诗人们虽是农民,生在偏僻的山沟,沾满了泥巴,可都是有鼻子有眼场面上走动的人物啊!
  黄群看到了骚坛的危机,没人来接骚坛的接力棒了。村里的学生娃初中一毕业,男男女女的出门打工去了,他们不巴恋这块地方,要去开阔眼界,去过一种不沾泥土的生活。他们也晓得乐平里是文化的厚土,但是还是要走,这里养育诗人,不能养育生活。屈原给村子里留下了巨大的财富,但这是留给诗人们的。黄群想让他们留下来,又无可奈何。总和这些学生娃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眼睁睁看着他们走。
  黄群是要留下的,铁了心的,乐平里是他的根。青年娃子走光了,他也要留下来。冲着屈原和骚坛也要留下来。屈原是他心中的神。能与屈原同生一村,同饮一水,是上天的赐予,是祖上有德,是千年万年所修。这是乐平里人都应感到自豪的。为什么要远离这样优美的如电影镜头一样的村子,为什么要离开屈原,为什么我们不能尽早地做些事情。
  骚坛是纪念屈原的诗社,是自然流淌的情感聚合的组织。骚坛世世代代传下去,就是祖祖辈辈乐平里人对屈原的念想。这是乐平里一股巨大的精神脉络。黄群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毅然回到了村子。他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相反倒有一种从此岸到达彼岸的踏实感。从村庄出发再回到村庄,没有什么不好。他不愿意跟着别人一窝蜂地去打工。他有自己的想法。这想法不是在村里当个啥萝卜头儿,也不是想办个小卖部,或者做个收猪收鸡的吆喝贩子,只想做点与屈原有关与骚坛有关的事儿。能不能把屈原的故事搜集出来?可不可以把三闾八景编写一些传说?再改成旅游解说词?怎样将骚坛重整旗鼓?
  有时候,也悲观。人在天地之间犹如小石、小树,如一只蚂蚁,怎能做好这些事呢?骚坛究竟能够走多远?
  他酸不拉几闷头闷脑想这些心思。一想就出神儿。踩了邻舍的菜瓜也不晓得挪挪。别人以为他是眼睛眶子大,瞧不上人,一股脑儿地琢磨如何奔出农门脱离这块地方。
  他托关系在村里的电站找了个事儿,算是一个小小的“铁饭碗”了,赚几个现钱,把生计安顿下来,然后在村里找了个能住下来的媳妇。现在光棍儿满村,找个媳妇难啊。他却有福,在兰花村(现属屈原村)里找了个也叫兰的女子,高中生,能诗文,善歌舞,年年参加端午诗会,黄群爱极了。兰花村是屈原曾经种兰花的地方,散发的是文化的幽香。我冒昧地想:黄群是不是爱屋及乌呢?兰高中毕业也是准备出门打工的,是他软劝硬磨将她留下来。他把兰终于种在了自己的园田里,种在了心里。有了女人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他可以放手干事了。去找守屈原庙的徐正端学平仄;和兰一起写骚体诗:组建村里的演出队;串门儿发展几个骚坛诗友。他心里有一个硬道理:乐平里总有一天会热闹的,因为这是屈原的故里。乐平里热闹了,骚坛也会。现在重要的是把骚坛的根留住,把火种留住。
  黄群是骚坛社长,在乐平里农民青年诗人中,仅剩的一根独苗。但是只要把根留住,总不会是一个光杆司令,他会招兵买马,一定会有自己的泥巴杆子队伍。
  
  一手锄头一手诗
  
  骚坛,是泥巴杆子们自由组织的诗社。
  他们一手锄头一手诗。农忙时耕种劳作、收收割割,农闲时冥想苦思、字字琢磨。诗歌发表的阵地就是屈原庙,形式就是在诗会上口头朗诵,发表的日子都在五月初五。后来,一个偶然的因素打破了这种传统的口头发表形式。一九八二年,全国一百多位诗人、作家、学者和教授在屈原故里参加屈原学术研讨会,期间都要到屈原诞生地乐平里考察。为迎接他们到来,骚坛诗人们放下锄头,拿起笔头,挑灯夜战,搜索枯肠。他们还自凑份子,购买纸笔,请来村里的书法家,将诗稿搬到了墙上,办成了乐平里著名的诗刊——《骚坛诗刊》。这本挂在墙上的诗刊,成为乐平里自然风光之外的又一道亮丽的风景,也吸引了诗人、作家、学者们的眼球。他们惊呼:看起来木木樗樗的庄稼人,怎就写出了这么优美的诗篇?乐平里的农民真是不俗啊!
  以后,骚坛举办诗会后,便将农民诗人们的诗抄誊到墙上,在村头又一次发表,让全村人欣赏,让过往的行人们欣赏。诗人们的欲望有些膨胀了,他们觉得乐平里的阵地小了,读者少了。过了两三年,他们把诗歌墙刊办进了县城,一时也引起了山城的喧嚣。真是很难理解:他们收获的有用的粮食运进县城,总是没有声息,而他们笔耕的无用的诗歌,一搬到县城的墙上,却引来的是街街巷巷的躁动。在城里的墙上办了几年后,一份油印的《骚坛诗刊》又诞生了。他们跑到城里,各自结识自己的朋友,走串自己的亲戚,把手写的诗稿换成一叠一叠的打印稿,然后诗人们又集合起来,把所有的打印稿汇聚一起。编辑装订成册,像赠宝贝一样又送给“识货”的人,并尝试着与全国的诗社交流。
  他们既与阳春白雪的上海北社、湖北的赤壁诗社、苏州沧浪诗社有交流,也与下里巴巴的陕西农二哥诗社、浙江清音诗社、湖南天岳诗社有往来。辽宁《当代诗歌》、福建《诗词季刊》、山西《语文报》、湖北《布谷鸟》、《三峡文学》曾向他们约稿,《屈风》、《江河文学》、《宜昌日报》、《三峡晚报》也频频刊登他们的诗作,《三峡日报》、《中国诗人报》等还不惜版面,整版推出他们的诗作,至今不断。
  他们还与湖南汨罗的诗社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全国成百上千的诗歌爱好者飞鸿不断,投来诗稿,与骚坛的诗人们切磋诗艺。我在查看骚坛档案中拜读了不少诗作。宁夏银川市一位叫郭德成的老人这样写道:“遥闻三闾兴骚坛/溯自明清五百年,江山千古钟灵秀,中外万方仰高贤”。湖北夷陵区邓村张仁甫给骚坛诗社社长谭光沛寄信并附诗一首:“久慕文风在秭归,虽然异县仰清徽,深惭小枝难投契,幸有高贤尚可依,路转峰回悲道远,地灵人杰结交稀/骚坛诗社我钦佩,古意犹存世亦微”。当骚坛诗社的油印刊物《骚坛社员诗词选》寄往陕西洛南县坡底乡沙河诗社时,诗社负责人赵子衡称赞道:“离骚一卷称远世,诗词百首写新篇”。赵子衡说:“捧读诗词,使人精神为之一振,琳琅满目,耐人寻味,随即遍传乡中,齐声称颂,以后要多向你们学习。”武汉武昌大陶家巷一号谢东帆寄诗一首,表达了对骚坛的仰慕:“风骚独领五洲先,心血曾滋九畹田,屈子行吟千载后/诗乡又见好诗篇”。广西钦州市大寺甫黄承恩读过骚坛社员的诗作后称赞:“诗意浓厚,如饮佳酿,令人陶醉。”四川成都草市街王泽沛来信:“诗人们一手拿锄头,一手执笔头,抒怀感事,引人向上,使人钦佩。”更多的诗歌爱好者寄来申请和诗稿,要求加入诗社。如果不是章程的限制,骚坛可能已壮大成一支数百上千人的队伍了。
  骚坛有自己的原则,只发展屈原故里本土的诗人,而且是农民诗人。一个农民诗社在全国产生了影响,这是乐平里这个小山村值得骄傲的,也是屈原故里的农民引以为自豪的。骚坛还在不断发展,会员已达五十多人,也已有了正规印刷的会刊:《骚坛》。《骚坛》定时编印,荟萃诗人佳作。
  诗社风生墨客盛,骚坛花绽众人浇。
  骚坛只有扎根屈子故里这片诗的沃土,吮吸民间养料,并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扶持,骚坛的花朵就会永开不败。
  骚坛自明清始发展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骚坛为我们留下了数以万计的诗篇。诗社已编辑整理出《清代骚坛诗选录》、《屈原故里骚坛诗》、《骚坛社员作品选》、《骚坛联咏集》、《屈原颂歌》、《骚坛》。出版社还公开出版了骚坛诗人的多部诗集,这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诗歌,已沉积和融入了屈原故里文化的厚土。
  乐平里这片地方,不论是山水树木,还是花鸟鱼虫,都是诗人们的意象。举锄与扬鞭,风吹与草动,也全是诗的韵律了。
  
  后记
  
  湖北秭归,这个三峡平湖上的明珠,是一块诗歌的土壤。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让我雀跃、心跳。这里是一片大园田,良田百亩。一条清澈得像鸟鸣的瘦溪将田亩自然撩开。一边阡陌纵横、堤坎参差,像新诗的布局:另一边则是井田,规整有序、古韵犹存,是七律和绝句。周围是山的屏障。一面是豁口。豁口是人们放眼睛的地方,是山里人唯一的嘹望孔。我来时正是五月时节,春意盎然、天蓝地绿。走进这片神秘的地方,只见阡陌上下,菜花飘香;山上坡下,桃红李白。农家的房,黑瓦白墙,古朴雅致,如诗如画。
  这便是乐平里。是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的诞生地。是我国第一个农民诗社——“骚坛”的所在地。
  虽然看起来封闭、偏僻。却是一个世外桃源。土里的营养,滋养了屈原和世世代代的子孙。
  大约明清时期,或许更早吧,这个村子读书之风盛行。家乡的人们将屈原的诗歌视为最大的财富。一代读了,下一代又接着读……读不尽屈原的l心思和委屈,也读不尽屈原的博大胸怀!村里人读书就像干农活儿,是每天操持的功课。一个农户家里没有一个读书人,总觉是家门的耻辱。
  屈原在天之灵也许并不知晓,他对这个村子的影响是这样巨大啊!
  一个家族为了培养出一个秀才、举人。常常联合起来供一个后生读书,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这种家族的文化竞争,使乐平里文人辈出,人才济济。考取了功名地走出了大山;没有考上的,一头扎进诗里,自娱自乐,白天锄头晚上诗。
  这个村子,农民们的交往,是以诗会友的。格调高高的,雅雅的。我写了几首律诗或绝句,请你“雅正”:你写了几首骚体诗,请我“指点”。往来切磋,乐此不疲。乐平里就有了浓烈的诗的芬芳,尤其是每年艾粽飘香的端午,三五一群、=四一堆,或在农家,或在屈原庙,饮酒赋诗,述志抒怀,用这样的形式,公开发表自己的诗作。这就是明清时代屈原故里的骚坛。以后。这种独特的文化习俗代代沿袭,逐渐成为屈原故里的文化传统和景观,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