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昆仑（二十四首）
吉祥的经卷
——德令哈速写
秋天硕大的羊皮
写满堂奥的经卷
高高的柏树山冈
四季苍翠默诵万古真言
巴音河水奔腾不息
恩泽十万金色家园
德都蒙古望眼欲穿的苍穹
土伯特人踏歌锅庄的火焰
今夜，高原星汉分外灿烂
照亮德令哈千百通衢大道
秋天硕大的羊皮
写满吉祥的经卷
喜马拉雅雪豹之恋
整整一百个黎明和黄昏
我都在等候你
雪豹
雪山圣殿威武庄严之高士
闪电般活灵活现
赤羊攀越摩崖
赤狐飘过峰巅
鹰，猛力搏击十万长空
欲飞越所有灿烂之幻相
而你依旧踪影全无
雪豹
喜马拉雅脐带深处静谧的神圣呼吸
百丈冰峰尖顶劲舞缥缈的唯美火焰
它不朽的传奇，辉煌的象征
引领我
走向万古寂静，百年孤独
苦修彻悟的真理之途
没有言语
记忆：三百头黑牦牛集体的愤怒哀悼
不能忘怀。还是久久不能忘怀
透过四十年漫长的瞬间之窗
我复又目击：
三百头黑牦牛集体的愤怒哀悼
惨淡夕阳
三百头黑牦牛闻着浓稠的血腥之风
闻着同伴被屠宰的噩耗
向着盲目楞钝无辜的死亡之躯
黑压压云阵般冲跑而来
它们抖翘着笔直的尾巴
用铁铲般的蹄子疯狂踢踏刨土
昂首向着苍天吼叫，撕心裂肺
其声沉闷凝重如高原秋雷阵阵
它们把坚硬的犄角戳进血污的泥土
挑起万千黑血浸透板结的土石块垒
抛撒纷扬，遮天蔽日
犹如太阳炸裂粉碎陨落后的地狱之窟
夕阳震颤，秋风啸嚎
三百头愤怒的黑牦牛泪流满面
徘徊往复，往复徘徊
久久不肯离去，不肯离去
它们硕大粗壮的身躯终被黑夜驱赶吞没
它们孤立无援的心却坚定如石善良如水
寂然垂悬于天地之间
怦跳于记忆苍茫之海
不能忘怀。还是久久不能忘怀
那死的悲壮动魄情的执拗忠义
西风残照，昆仑之墟
三百头黑牦牛
它们还在啸嚎的秋风中
愤怒刨土吼叫流泪哀悼
一直没有离去
至今没有离去
中秋的早晨
中秋，阳光灿烂
我在海拔三千米光明的山坡
还在阅读古老的诗歌
爱情，梦幻，战争，花朵，死亡，时光
以及绵绵无尽的猜想
整个秋天
奔跑的词语
永不疲倦的节奏和韵律
将我卑微的生命精心喂养
童年时代一个明亮的午后
一个少女一次暧昧的微笑
掠过天边晶莹的雪峰
诗歌停止，词语散落
音乐之水泛起
流向无知的记忆尽头
秋天的忏悔
大雁过后，留下鸣声
秋天过后，留下果实和坚韧的种子
我所消耗掉的奢华的太阳、时光和季节
我所消耗掉的珍贵的面包、美酒和词语
我们在人间获得的肤浅的幸福
我们在大地获得的空洞的一生
梦中昆仑
昨夜
群山赤裸，河床空荡
大风吹干最后的湖泊
鱼群熄灭最后的幻想
蛆虫爬满野牛庞大的身躯
蚁群疯狂搬运最后的尸体
物种匆匆远逝
太阳远走
荒凉的星球
秋风劲吹，衰草连天
一粒苍白的尘埃漂泊于无声之浩宇
狂雪覆灭最后的火焰
喧嚣的村庄形迹全失
归于大道茫苍之虚无
一人独立昆仑高巅浸血之黄昏
屏息谛听混沌再次创生之声息
青铜残剑
今夜
一把汉代的青铜残剑
穿透八十万昼夜堆叠的废纸
砍下十三个王朝骄横的头颅
刺杀恒河沙数热烫的身体
终于老钝缺刃，气喘吁吁
躺倒在我的房间
酣睡如死，鼾声如雷
今夜，老失眠者吾也定当
酣睡如死，鼾声如雷：
诡秘之民俗遮口悄声曰
杀人见血之刀剑驱鬼辟邪云云
……而是夜
目睹罪恶万端之青铜残剑
吾辈轻薄贪财之徒把玩反复
彻夜未眠
疲倦之极的残剑亦未可能眠
此老朽昏睡的青铜残剑极可能是赝品
彻夜失眠……
苦难的冠冕
星空之下
泥土捧出浸血的种子
物质抽出着火的花朵
词语缀成的冠冕
堂皇而苦难的冠冕
何其坚韧，何其久远
我们佩戴
我们倾其所有的时间、词语和幻想
佩戴这光荣而苦难的冠冕
和远逝的众神
连同众神不朽的咒语和唱词
一同佩戴
星空之下
我们一起佩戴这苦难而神圣的冠冕
在大地奔跑
严肃游戏
孤独
不在世界上
世界是吆喝或者喧嚣者们的
我在遗传的唯一的皮肤里栖居
双脚的座基、骨头的框架、肌肉的墙壁
太阳的门窗、月亮的帘幕……
有蹦跳的石头、燃烧的河流、呼吸的花朵
梦幻的语言、万物的合唱、飞翔的大鸟
长空和海洋的图画，大地的渡船、词语的棹橹……
两座辉煌的宫殿里终身囚禁的幸福的叛徒和王子
有时，会偶然窥见诸神电闪的容颜
女孩儿
白天鹅，白天鹅就这样无声走远
电梯像衰老的蜗牛艰难攀行
六层楼的阶梯漫长曲折
而一楼门庭已是寂静空荡
白天鹅，白天鹅就这样无声走远
留下银质的嗓音，依稀的笑容
轻轻撕碎你突然展开的美丽图画
纷乱的汽车咆哮，煽动冰冷的长风
夜的幕布在窗外匆匆拉开
疲倦的诗人头发花白，迅速衰老
还在深刻道说词语带火的秘密
教室里燃烧诗的野火
可爱的白天鹅凝神聆听，遂被点着
春天的校园里一片灯火 ，一片喧嚣
教室里诗的灯盏已经熄灭
人群离散，词语的星火焚烧空荡的座位
帘幕垂落，遮蔽火焰的存在
白天鹅，白天鹅就这样无声走远
写给你，秋天的孩子
高原的秋天
两棵树的秋天
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秋天
在金黄的午后，溢出果实
传来婴儿一声响亮的啼哭……
孩子，从此
那生长雪山与湖泊，青草与羊群的高原
高原一望无际灿烂的秋天
是你唯一的老家，唯一的生辰……
如湖水般沉默的妻子呵
我们，是一对漂泊的牧人
打从寒冷的夜里掌灯而来
逐水草而居，在高高的山坡
度过苦难而幸福的一生……
今夜
今夜风吹高原
风吹山顶的雪花与月光
无人行走，无人吟唱
……而山下的灶火正旺
茶水潽香……
我们宝贵的儿女
发出咯咯的笑声
响彻秋天
响彻苦难
春
一座山
一只虎的脊背
我在夜里淹没
一条蛇
一只两叶对开的花瓣
你在水里舞蹈
你看到了虎斑斓的脊背
我看到了花膨胀的子房
以及精美而温馨的胎盘
我们一同看到了阳光和月光中
穿梭的鱼
一条乌黑，一条银白
我的老虎
你一直在寻找那只
万年前的老虎
唯一的、活的老虎……
它在森林搏斗，咬断野牛的脖子
在月光下舐伤，疼痛呻吟
在大河岸边散步，看见自己漂亮的头颅
在草原奔跑，追逐落日
在摩崖咆哮，百兽逃遁
在山谷行走，孤独落泪……
一只真正的老虎
远比神话和废墟更加久远，更加真实的
活的老虎
雄壮野蛮的老虎
单纯可爱的老虎
独自跃过人类万年辉煌
万年荒凉的坟墓
跃过时间黑暗空洞的栅栏
踏上石头的王座
仰天长啸……
镜子与判词
你在发霉的爱情中看见了我
你在秘密的仇恨中看见了我
你在平庸的时间中，一直耐心地望着
我匆匆晃动的影子
你知道我一生的眼泪与歌声
你知道我一生的梦想与火焰
你知道我一生的羞辱与琐碎
……最后的一天终于来临
众人与万物都弃我而去
只有你在场，只有你忠诚
为他提供了足足一生的证词
令他恐惧，令他绝望
令他无地自容……
快些啊，快些！我已焦虑万分
让我离去，让我上路，让我抵达！
……时间终于耗尽
他听到了一声
来自天上的庄严判词——
不上天堂，不下地狱
维持原判，再来一生！
纪念：一座城
——致天边的格尔木
一座城
一座因道路的延伸而匆促搭建的城
一座因地下埋藏黄金而蜂拥堆叠的城
一座纯粹无中生有，在梦中漂泊的城
在记忆和猜想遥深的源头：
它浩瀚的大漠掩埋过羌、氐部落雄狮般威武的酋长
它狼嗥般呼啸的狂风吞噬过吐谷浑、吐蕃特王国辉煌的宫殿
它巨灵般高耸的雪峰叫神样的格萨尔王下马瞻望
它没有尽头的盐碱大地使天骄蒙古大汗的铁骑惆怅兴叹……
如今，它空荡的街衢，循环的楼梯以及
香烟、烈酒、梦幻，还有几个词语几行无用的诗歌
日夜燃耗着我贫困而豪华的灯盏
一座城
一座纯粹无中生有，在梦中漂泊的城
四月的王冠
在四月荒凉的山坡
在山坡荒凉的四月
我又听见了你
来自天上的歌唱
听见歌唱，大雪纷飞
听见歌唱，春风浩荡
听见歌唱
疲倦的燕子们飞回了烟雨的南方
孤独的苍狼热泪盈眶
千年之后，万年之后
还有谁，有谁佩戴这苦香的王冠
在更加寒冷的星空下
像花儿一样在大地圣洁歌唱
冬天里的童话
——再致HY
你从天边
海蓝色的麦田
走过我寒旱的荒凉之梦
你墨葡萄的眼睛静默
凝望古老的星光
你手持银色的北斗长鞭
轻轻挥舞，放牧星群
你手捧词语的黄金
独自吟唱牧神不朽的夜歌
整整一个冬天
你坐在北国飘雪的木屋
纺织唯美的语言的丝绸
春天就提前来临
流水奔跑，大地花开
你一直站在春风里
你修长的乌发飘逸
你开满鲜花的裙裾飞扬
远走的天使终于一夜来临
携我走向天庭金蔷薇的海洋
从此
星空不远
永恒的童话不远
耶路撒冷也不远
五月的花朵
五月
花朵们步履匆匆
在大地激情演说春天关于
创生与美幻坚韧不绝的主题
我，一个普通的中国西部男子
在大地已享有三十六个豪盛的春秋
健壮野蛮，沉默如山
寂寞的身体里盛满虎豹
美轮美奂，四季吼叫的火焰
我自至今依旧大风飘雪的青藏高原匆匆启程
驾乘鹰鹫坚实勇猛的翅膀
顺着一面巨大漫长的斜坡俯冲而下
日行千里，昼夜不舍
来到这阔大自由的广场，威严高耸的殿堂
想必地球那壁
不见尽头的密西西比大河两岸
也定然是鲜花开遍热烈的五月
苍茫的美利坚大地洪亮的嗓音
巨人瓦尔特？惠特曼
光着粗壮的膀子
正激情演说着同一个不朽的主题
今夜，我们从遥远而短促的大洋两岸
从同样辉煌骄傲的东方和西方
一起出发，一起抵达
一起伸出一双手
紧紧抓住
这五月唯一的一朵花
一个古老而永远青春激昂的硕大词语
春天的手
我在雪山浩荡的风中
紧握住词语恍惚的手
黄昏，古老的大雁飞过
我被落在了遥远的路途
母亲已在天上
一个兄弟也匆匆住在了天上
他们又住在了灿烂的乡村
过起了炊烟袅袅的幸福生活
一直住在春天里
油菜花开遍天涯的春天
我在雪山浩荡的风中紧握住词语
紧握住母亲、兄弟和春天发烫的手
人的境况
目睹自己迅速衰老的脸庞，焦灼如焚
帕斯卡尔在昏暗的书房里舍弃枯萎的数理逻辑
终于如是诗意道说
人，是一支会思想的忧伤的芦苇
而目睹这太阳底下恒河沙数芸芸众生
又是谁，站立浓烈黄昏如是悲观道说
人，是一块立在悬崖边上
随时可能坠落的石头
耗其一生无量光阴
尽无可推脱之拯救责罚
无尽的天空，教堂，经卷
无尽的诗歌，词语，梦想
即便如此
昨夜，依旧有人不幸坠落无声无底之深渊
那一刻
倦怠之极的西西弗斯终究弃石而逃
无边的长夜顷刻覆盖了苇草们忧伤之梦想
夜半言语
我在坠落
谁在监护
黄金童年绝迹
谎言编织的青春之花如鸟飞逝
裹挟着日益衰老的空洞皮囊
盲目奔走在空荡的喧嚣人间
向左还是向右
向前还是向后
还是原地不动如一棵荒原之树
语言啊黄金般古老黄金般昂贵的语言
我该如何爱你梦幻般唯美梦幻般缥缈的真理之花
我在孤独高原孤独无助渐渐远离了昆仑巨灵
远离了精神遥不可及的纯粹天空
物质空间高耸巍峨所向披靡
梦幻之马忧郁疲倦寸步难行
我在坠落
谁来拯救
冬夜，在德令哈的孤独
一只黝黑的蚂蚁
匆匆疾走
在德都蒙古巨型的木碗
鹰阵盘旋
星空高悬
空山静极
雪豹梦见太阳
白雪山峰巅滚落
坠入怀抱
火光冲天
柏树山冈万里雪飘
巴音河水千里冰封
金色城镇，已安然入睡
诺瓦利斯之夜
黑夜的女儿
黑夜多愁善感的女儿
沉溺在夜幕
花豹斑斓无边之怀抱
回忆爱情
渴慕死亡
孕育之夜
造创之夜
你独自一人
领会了群莺乱飞
六瓣颂歌一夜盛开的
隐秘狂喜
辉煌的白昼
豁然打开
强力唤醒黑夜
深度的迷醉者
你酷似那个
庄严的异乡人
阔步走过旷原之野
（责任编辑：哨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