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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

作者:王宏图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清澈的池水一波波滚流过来,沉沉地覆压在小悦悦含苞待放的胸脯上。仰卧在这椭圆形的温泉池子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两只小手不停地抓搔着红蓝白三色条纹纵横交错、中间印染着鲜亮米老鼠图案的泳衣。一大群产自热带的黑黝黝的“亲吻鱼”游漾其间,时不时地咬啄着脚底心。酥酥麻麻,痒痒的,有那么一瞬间,尖锐的痒感使她差点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她现在是不害怕了,到底是长大了。爸爸早就说不要怕,没事的,这些小鱼会把皮肤上黏附着的细菌,还有其他好些脏东西一扫而空。瞧,它们还真是调皮,现在拱向腿弯处,兵分两路,咬啄起大腿小腿来。总之,会有很新鲜很神奇的感受。

爸爸总是这样,念念不忘带给她崭新的体验,灌输全新的想法。好多年前,爸爸要带她去看新鲜出炉的《指环王三:王者归来》,起初小悦悦被宣传海报上高耸的白色城堡、青面獠牙的怪兽吓坏了,好说歹说不肯去。最后还是爸爸下了最后通牒,不去电影院,就一个人乖乖地待在家里(正好妈妈出差去了),她才哭哭啼啼万般无奈地跟了去。开映还不到半小时,她便破涕为笑,陶醉在大银幕上徐徐铺展而出的变幻无穷的神奇王国里了。

暗幽幽的水面上披撒上了一束束明艳晶亮的光斑,微微漾动、回荡,应和着小悦悦心底扑闪摇曳的火焰。爸爸又跑哪儿了?不安分的小鱼儿东走西窜,开始抓搔起前胸后背来。她咬着下唇,慵懒地收回目光,正对面一个三十多岁的俄罗斯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打着哈欠,神情漠然地倚靠在镶贴着深蓝色瓷砖的池沿上,左侧两个皮肤雪白的外国男孩噼噼啪啪蹬踢着水,不时窃窃私语。小悦悦开始隐隐感到午后阳光的威力。头顶上方盖罩着蘑菇状的水泥穹顶,从那儿垂落弥散开来的炎热炙烤着脆薄的神经,熔化着理智貌似坚固齐整实则摇摇欲坠残损不全的外壳。前方蓊郁的绿丛间耸立着高大的椰子树,繁密累累的果实从枝杈间沉甸甸地悬垂而下。粉白色的木制躺椅沿着邻近的曲线形泳池错落排开,三三两两的旅客裹着浴巾,沐浴在从厚密的云层缝隙口流泻而下的阳光里。小悦悦疲惫地侧转过头,看见后方宾馆侧翼楼房的阳台上,一个肥硕的俄罗斯老大妈正歪斜着脑袋,噘着嘴,对着手机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才来了一天,这里的一切已不再陌生。她知道,只要穿过草坪后的那条大路,便可径直走向沙滩,直面浩渺弘阔的大海,神秘,沉稳,从容,不失威严。

不久,那个俄罗斯女人腾地站起身,牵着小女孩的手,跨出池子,一大汪清水从她肥大的腿部哗啦啦奔泻直下;两个男孩伸了个懒腰,尾随其后。一阵喧嚷过后,池子里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小悦悦一个人。此刻,趴伏在左侧椰子树下小木桌上的收款员朝她努了努嘴,狡黠地一笑,“哎,小姑娘,多享受一会!你爸爸付了双份的钱——还有半小时呢!”

真是讨厌!从头一眼起,她便对这个肤色黝黑的矮个子怀着不可理喻的憎厌。过了一会,一个中等个子的外国老人疾步走来,他上身赤裸,墨镜下方翻翘卷曲着几撮雪白的胡须。小悦悦近乎痴迷地盯视着他,干瘪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白光,臂弯腿弯处丛生着一簇簇浓密的金黄色毛发——碰触到脸部,一定挺扎人的。老头来到泳池边,伫立了片刻,若有所盼地环视四周;随后挥了挥双臂,轻盈地向上弹跳,旋即跃入了碧波粼粼的泳池。

阖上两眼,舒张开双臂,踢蹬着双腿,小悦悦静静地仰卧在水面上,日长夜大的身躯横贯了大半个池面。一群鱼儿围拢到她的脚面上、腿弯里,耐心细致而又贪婪地啄食着细密的污垢和赘生物。大团灼热的空气纷纷汇聚到眼睑上,形成了众多金黄色的光晕。远处道路上海潮般起伏跌宕的喧嚣一波波涌来,在额头、耳廓上漾出一圈圈或精巧或粗粝的图纹。然而,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喧嚷的背后,铺展着的却是沙漠般的沉寂,空阔廖远,抽干了最后湿润的水分,直至枯萎干瘪。迷迷糊糊中,她舔了舔舌头,眯缝起眼睛,尽力减少阳光的摄入。好无聊!真该把那台苹果平板电脑带下来的。至少可以玩玩切水果游戏。一想到此,她双眼便开始放光:细巧的手指在柔滑光洁的屏幕上行进游弋,左移右挪,只要轻轻点叩,鲜红嫩黄翠绿的果瓤刹那间便汁液四溅,得分节节飙升。

但问题是爸爸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一怀疑,好似蛰伏在脑海中的隐性病毒,小悦悦方才一直力图回避、抹擦、压抑、埋藏、遮盖,此刻终于越过了临界点,爆裂铺漫开来。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摇晃、抽搐起来,身子陡直地往下方沉落。爸爸他有什么事瞒着她——肯定的!这个念头凶猛无比地咬啮着她曲折盘绕的神经。她猛地侧过身,抓起搁在池沿上的手机,急不可耐地拨打起来,仿佛她的全部幸福就悬系在此。

铃声里掺杂的俗艳之至的曲调轻快地响起,随后便是话务员格式化的声音,准确,中性,平静,滤去了任何喜怒哀乐的印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之中,请稍后再拨!她不肯罢休,又接连拨打了好几回——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仿佛还暗自嘲笑着她的天真无知。好似瞬间灵光闪现的天启,一个女人的面影浮现了出来。小悦悦气哼哼地坐直了身子,可恶!现在老爸肯定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有了这个女人,他就不要我了。还说什么她是朋友,他们在此偶然碰到——就这样来耍我!肯定是事先密谋策划好的。泪水慢慢注满了眼眶。她重重地一甩头,两根梳扎齐整的粗短发辫在空中闪掠而过,勾画出一缕潇洒的弧形,而在垂落下来之前,一端的辫角猛地向上翻翘,仿佛祈求着上天的恩宠。谁相信这种鬼话!她已经十三岁了,快要做大人了!他们还把她当成三岁的小孩来骗来哄,没那么容易!真是笑话!

不管怎样,好不容易挤兑出来的假期就这样糟蹋了!就在昨天,当爸爸带着她从阴冷潮湿的上海飞到阳光灿烂的三亚时,她的胸中还充盈着快乐的旋律。至少可以从暗无天日的补习班中逃出来了。不知从哪一天起,学校变身成了集中营,学生就是额头烙上原罪印记的苦役犯,老师则成了凶悍的狱吏,丧心病狂的暴君,一年四季全天候无休止地挥动着镶金嵌银的大棒,威吓监视着他们这帮软弱的羔羊。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否则前功尽弃。这还不够,妈妈早就为她定制了未来的规划,要送她去大洋彼岸的美国留学。你不去则已,去就要去哈佛耶鲁普林斯顿这样的名校,至少是排名在前二十五名中的名校。能去读上几年高中更好,早点熟悉环境,上大学时好无缝对接。听好了,现在一切都得抓紧准备起来,珍惜分分秒秒,赛达Ⅰ和三门赛达Ⅱ考试非过不可,最好再上几门美国大学先修课程。你手里的筹码越多,胜算越大。不要嫌苦嫌累,只有加倍努力,才会有前途,才会成功,不是都在说爱拼才会赢吗?这个世界可不是为懒汉准备的,他们只有被淘汰的份。现在不用功,到大了只能哭鼻子,没人会来帮你。小悦悦听厌了妈妈的唠叨,而在内心深处,她不止一次地祈盼哪一天能有一把大火把亮皇的教学楼烧了,一场超强地震让它坍塌成支离破碎的瓦砾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再去上学了。这回爸爸不忍心她假期里再沉陷在这漫漫无期的魔鬼训练中,才给了她这么一次难得的放风机会。偏偏那女人又硬是横插进一杠子——反正这个假期算是毁了!

阳光的烈度渐次衰减下来,小悦悦慢慢阖上了眼帘。在热带郁热潮湿空气的蒸煮下,几经云絮筛滤的光晕染上了一抹模糊的淡紫色。一时间她有点心烦意乱,左想右想,还是寻觅不到走出困境的门径。哎,好想在嘴里含上一颗巧克力来定定神,最好是费里罗牌子的,看上去活像个小小的地球,棕色的威化外表面上凹凸起伏地散布着香滑爽口的榛果。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见泳池后方丰茂的绿丛中矗立着一座小巧的喷泉,一尊西洋女神的古铜色雕像娇媚撩人地伫立在贝壳面上,奔腾跳跃的泉水咿咿嗡嗡作响,刺戳着四周趋于慵懒麻木的寂静,并将人世间恣肆无忌的喧嚷包裹得严严实实。

小悦悦瞟了一眼收款员,依旧是似笑非笑的面容,那是镌刻在面具上特有的僵硬线条,眼珠偶尔转动几下,意外地泄露出一束阴森的寒光,像密林深处盘屈蛰伏的竹叶青昂起了尖细的头颅。她气哼哼地站起身,大步跨出水池,披上雪白的浴袍,捏着手机,无意识间摆了个顾盼流连的姿势。此时,一大群游客从海滩边款步归来,一对对夫妇情侣,父子父女母子母女,或是全家结伴而行,他们大多神情亢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欢欣雀跃的度假气息顿时间饱涨开来,然而,小悦悦却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掩住了鼻孔,快步朝酒店主楼走去。

步入宽敞幽暗的大堂,拐过楼梯转角处两头披挂着绚丽多彩花叶装饰的石塑大象,和好几个俄罗斯人一同挤入狭仄的电梯轿厢。陌生人之间照例是面面相觑,相对无言;直到抵达三楼、随着那家子人迈出电梯门,小悦悦还是没下定决心该干什么。她直愣愣地伫立在湖绿色大理石桌上摆放的那盆紫红色的杨兰旁,茫然无措地凝望着两侧幽暗曲折的走道,它们就像童话故事里趴伏在地壳深处的隧道,向着不知名的远方绵延、伸展,最终将人们引领到一大堆璀璨夺目的宝藏跟前。此刻,隔着林林总总的画框,零零星星的橘黄色壁灯呆滞无力地垂照在灰扑扑、沾染着墨黑色污渍的地面上,犹如茫茫大海中摇曳不定的信号灯。往左一直走,快到尽头时再一个右转弯,就到了三三八室,便是她和爸爸的房间,从阳台上依稀望得见大海;往右呢?小悦悦模模糊糊记得那女人住在三○五房间。昨天晚饭后他们仨分手时,她推门进入的便是右侧第三间,棕黑色门面上金光熠熠的数字三○五镶嵌在了她大脑的沟槽里。对,就是右边数过去第三间,不会有错。

小悦悦的直觉不会有错。那女人生就一副高挑的身材,洋红色的连衣裙,粉白的衬衣,桃色的肌肤,再配上一副黑色边框的墨镜,比妈妈要迷人得多——妈妈有点像大妈了,真是惨不忍睹。而她只要微微翘曲起嘴唇,一股无拘无束的野性的魅惑便扑面而来,让人联想到发情中的雌性动物。不时浮现的亲切笑容自然是想笼络小悦悦,但总有一束冷光暗藏在深不可测的墨镜背后,目空一切的蔑视——小悦悦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小悦悦捏紧了拳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三○五室门口。“请勿打扰”的红底白字纸牌系挂在把手上,门牌号下方有一孔猫眼,隐约散溢着苍老阴冷的光晕。她搓搓手,想踮起脚跟,往里窥视一番。无奈她的头顶只勉强够到猫眼的高度。她久久地用手掌摩挲着油光锃亮的棕黑色门面。霍然间,门往里拉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双手叉着腰——天哪,竟然不是那个女人!她身着嫩黄色的短袖衬衫,波浪形的长皮披搭在肩头。她用鹰隼一般锋利的目光打量了小悦悦半晌,“你,你要干什么?”

小悦悦慌乱地垂下了头,“我——我找人。”

“找谁?”

“找我爸爸!”

“找你爸爸——”她猛地哈哈大笑起来,“你是热昏了头吧,我不认识你,你爸爸怎么会在我这儿呢!”

小悦悦左顾右盼,沉默不语。那女人变得不耐烦起来,“还不快走开——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正巧一个矮胖的中年保安走上前来,他嘿嘿一笑,拉住小悦悦的手,不经意间抹了抹她的手背,“小妹妹找错地方了吧!哎,你到底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绝望间,小悦悦再次望着那女人,又觑了保安一眼,猛地回转身,疾步朝走道另一头跑去。那女人还在身后嘀咕不休:“哪里来的野小孩,大人也不管!这么小就没规没矩,大起来还了得!”她跑着,在转角处一个踉跄,险些撞到暗黝黝的墙角上。她只想早点回到自己房里,只想将蒙受的羞辱一一抖落在满地的尘埃里。到了三三八门口,她忽地想起没把门卡带在身边。这一刻,绷紧的心理防护堤哗啦啦垮塌下来,她全身抽搐,哽咽起来。她身子不自觉地倚靠到了门上,门竟吱的一声豁开了,灿烂的阳光从阳台一直衍射到床头柜上,爸爸正歪斜着身子,心不在焉地捏着遥控器频频冲浪换频道。看到她进来,他跳下床,跑到她跟前,“悦悦,你野到哪里去了?我到海边散了会步,回来半天都找不到你,我真急死了!”

小悦悦瞪大眼睛,默默地扫视了父亲几眼:他额头上沁着一串圆润的水珠,眼神在兴奋陶醉中带着困倦。爸爸慢慢弯下腰,将她搂抱在怀中,亲了下额头,“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心里在想什么,告诉爸爸呀?”

心中蓄满的委屈和恼恨顷刻间涌流而出,她趴伏在爸爸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好在明天就要回家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此起彼伏,仿佛有老鼠在孜孜不倦地掘地打洞:大半个夜晚,小悦悦就这样飘浮在清醒、昏睡凌乱的交界面上,轻若游丝的颗粒物成群结队地出入她的鼻孔、口腔,抓挠、撞戳、摇撼着错综精巧的神经纤维丛。昨天她是早早地躺下了。她依稀觉得自己入睡没多久,便惊醒了过来。这样反反复复轮回了好多次。屋里现在还是昏黑一片。该去海边看日出了,爸爸前几天提起过的。此刻,她算是真正醒来了。窗帘豁开的缝隙外面便是苍灰色的晨曦,黑暗的浓度悄然递降落潮。然而,她的整个躯体却还在长时间地痉挛、抽搐,白日里情感中枢的紊乱已快速传导到肢体动作里。她揉擦着眼睛,尽力适应四周晦暗不明的形体轮廓。一切都得适应,从上海到三亚,得适应从寒冬到初夏的跨越。最为致命的是,她还得适应父亲那张空荡荡的床榻,卫生间灯亮着,但爸爸已经走了——前几天早晨他还到海滩边散步。但现在一切经过发酵,抽丝剥茧,变得面目全非,尤其是昨天经历的一切,将天涯海角亚龙湾那些名胜景点都泼上了斗大的污点。

霎时间,一道雪亮的闪电将诸多盘绕缠绞在脑海里的模糊含混的猜想照射得纤毫毕现。什么都明白了。她哇的一声尖叫,抡动着胳膊,蹦下床,披上外衣,火速奔出门,窜下黑魆魆的楼梯,在门卫惺忪而惊愕的目光下,一头扎进了楼外凉飕飕的曙色中。

仿佛被一股浩浩荡荡的飓风裹挟着,小悦悦轻盈无比地凌空蹈虚,滞重的身躯好似早已融化在羽绒般滑腻温热的空气中。曲尺形的泳池,小巧的温水浴池,挺拔林立的椰子树,夜晚还由串串五彩灯珠环抱装扮,此刻却是寂寥冷清,静静地匍匐在大团紫灰色的氤氲中。她时不时猫腰弓背,沿着蜿蜒的小径左拐右弯,仿佛身后有大队厉鬼幽魂死命追逐。不用害怕鬼怪,此刻的她就已变成了孤魂野鬼。池面上光影浮漾闪烁,球形路灯旁的灌木丛中阵阵轻风沙沙沙飘掠而过,大海在前方浅吟低唱,它们织缀成了一阕阕深幽澹雅、回环往复的奏鸣曲。左侧草地上屹立着的便是那尊古铜色的雕像,一对男女忘情地搂抱亲吻。此时此刻,小悦悦对雕像却是格外憎厌。都这么不要脸!一股灵异之气在她体内躁动,四肢变得滚烫,火烧火燎的,向外喷射着刺目的火星,这神奇的第六感从她刚踏上这座热带海岛后便感受到了。那是热带特有的气息,从肥厚潮湿的土壤深处喷薄而出,沿途采撷积聚起众多丰沛的精华,淙淙铮铮,澎湃起伏,直至充盈磅礴于天地之间。

小悦悦踽踽前行,径直来到了路口。一辆黑色摩托疾驶而过,紫红色的头盔闪耀着一束诡异的光芒。穿过公路,爬上低矮的土坡,跨过小木桥,下方便是海滩了。昏黄惨淡的路灯下,她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身影,看着它在凹凸不平的泥土上扭曲变形,最终成为一株颀长的树干,精瘦,褶皱累累。临近暗蒙蒙的海面,一团淡薄的雾气徐徐飘漾而来。这一瞬间,她头一次发现自己正站立在人生陡峻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早些天已悄无声息地结胎、孕育,日长夜大,只等有朝一日瓜熟蒂落,脱胎成形。

不管怎样,小悦悦自己并没有过错,是爸爸抛弃了她。童年结束了,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即将迈入庄严的成人世界,一个坏女人蛮横地闯了进来,优雅恬静和美的帷幕猝然间撕扯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到处都是凶险的迹象,昨天刚坐进出租车那会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爸爸和那女人(他一再叮嘱小悦悦叫她张阿姨)愈加变得肆无忌惮,连遮羞布都丢掉了,他们不再费心找什么借口,索性像一家子人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他们仨并排坐在后座,谁都不愿孤零零一个待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那女人这几天一直在笼络她,自然是做贼心虚。头一次见面送了她一个白底黑色唐老鸭图案的手表,憨态可掬;这次又往她手里塞上一个苹果播放器,里面下载灌满了上百首好听的歌——嗯,她就这样嚼着口香糖,一路逍遥地听下去,沉沉睡去,万事大吉。

无论耍什么花招,有一点骗不了她,小悦悦与父亲长年精心构筑、独享的情感神龛被冒犯了,爸爸现在和她是渐行渐远,她被晾在一边。即便出来度假,爸爸也是从早到晚手机接个不停,一刻也不愿远离生活喧嚣不息的大潮。谁让老爸是老板,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手下还管着二三十个人,大伙都靠着他吃饭呢!生意不能停摆,周围的世界就是一宗巨大无比的买卖。小悦悦再不乐意,也无法将蜂拥而来的电磁信号拒之门外。最终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夺走了。一到了天涯海角景区,他的心思全扑在了那妖女人身上,对她只是一味敷衍。她成了跨不过去的障碍,扔不掉的累赘,烫手的山芋。只要那女人手中的魔棍一挥,父亲就仿佛被施了催眠术,顷刻间便成了一条忠实温顺的狗,不停地甩动尾巴,围着她打转,求宠献媚。

沿着嘎嘎作响的木质楼梯拾级而下,小悦悦踩到了松软、黏腻的沙滩上。眼前是暗幽幽的海面,空濛深邃,仿佛处在史前的洪荒时代,千千万万的鬼怪潜伏其间,准备发出震天动地的啸叫声,将整个世界掀个底朝天——它在人们心头催生出原始的恐惧与战栗。左前方海湾的转角处弥散着一片熠熠闪亮的光晕,那是新开发的办公区域。此刻,小悦悦发现有个模糊的人影弯腰弓背,俯身在漫涌上来的海潮前,似乎专注地拾捡着冲卷上来的贝壳鱼虾。天还没亮,等天亮了一切都会变得鲜艳明澈,就像昨天,她脚趾间沾满了黏滑的沙粒,站在金黄色的沙滩上,长时间地凝视着海水。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但以前从来没这么仔细观察过。其实她并不喜欢海滩。那一刻,肮脏的海水在众多奇岩怪石间滚涌窜动,时急时缓,呈现出丰富多变的色调:从近处的天蓝色,过渡到远处的青紫色,而到了水天一色的地平线尽头,漾动的则是一脉蓝绿色。她左右来回地徜徉,不耐烦地甩动着脚丫子,想将黏附其上的沙粒抖落干净。但沙粒凝然不动,她长叹一口气,往海边迈了几步,等待着下一波潮水将它们淘洗一空。

小悦悦之所以落到独自一人的境地,怪就怪那妖女人。尖锐的痛感再次在心头爆燃:她将爸爸夺走了,爸爸不要我了!这会爸爸正在不远处为她照相,她变着花样,摆弄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小悦悦记得爸爸原本并不热衷拍照,以前每次妈妈要多拍几张照,他便皱起眉头,冷眼相对,还常常闹个不欢而散。但现在他是多么专注入迷啊!那女人照旧穿着那套洋红色的连衣裙,胸部在纤长的胳膊和修长的身躯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狭小,乳房不知用了什么人工填充物才垫得鼓鼓的。但怪异的是,屁股好大,大腿那么粗,触目地不和谐——真丑死了!爸爸哪里去叼来这么个妖怪!

要知道,她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们俩也真烦真贪,什么都要拍,什么都不肯遗漏。在“天涯”石边抢拍过了,还不肯放过那块“海角”石。什么都要求全,十全十美。那块圆锥形巨石下方满是洇漫上来的海水,小悦悦一噘嘴,你们去拍吧,我不过去了。不就是一块石头嘛,上面刻了两个大字而已。她懒洋洋地倚靠在粗粝的岩面上,映现在橘红色边框墨镜中的是一幅明媚怡人的风景明信片:远处帆影点点,几艘快艇在半空上下腾挪跳荡,激蹦起一串串形态神奇莫测的浪花,日光几经过滤,强度锐减,变得异常柔腻温和;沿岸成排蓊郁丰茂的椰子树,从树冠树干到果实,一股股滚烫旺盛的热力奔突欲出,它们静静地掩映着嶙峋突兀的石崖岩壁、搁系在沙滩上的游艇,以及人迹稀少的钓台。慢慢地,她看得倦了,厌了,转过头,透过左右参差错落的罅隙,小悦悦看到了,这回她是看清楚了:那妖女人张开双臂,伫立在起伏不平的石壁前,双唇微启,仿佛顷刻间便会凌空飞起。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在小悦悦的脑海里变得虚幻起来,四周林立的怪石,妖媚歹毒的女人,一下都被抽去了原有的厚度和重量,成了电脑屏幕上合成的轻薄的影像。有时真与假并不那么容易分清,就像上次爸爸带她去南京路新世界楼上的杜莎夫人蜡像馆里她感受到的那样。那么多活人真人,一波波地在林林总总的假人(有时比真人还逼真)间穿梭往返,与他们合影则成了主要的节目。有时人们会收住脚步,不便贸然前行,因为前方正有人挡着,细细看来,原来也是蜡像。小悦悦只跟威廉王子和奥黛莉·赫本合了影,她死命不肯站到蜡像馆的创办人杜莎夫人身边。这是怎样一个妖婆子啊,竟然活到了九十岁,浑身上下漆黑一团,圆形的帽兜,胸前还装点着一围褶皱,干瘪枯瘦的身子披裹得严严实实,抿紧的嘴唇右侧微微上翘,一副挑剔的傲慢神气,镜片后射出一束凶光。

要是此刻妈妈陪在身边就好了!近半年来,小悦悦隐隐感到爸爸妈妈间发生了什么蹊跷的事,一大团盘根错节、扑朔迷离的阴影投射在她宁静安逸循规蹈矩的生活轨道上。渐渐地妈妈开始经常不回家,好几次周末小悦悦还是在外婆那儿见到她。妈妈说她很快会回来的,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而外公外婆他们对此欲言又止,好像怕打碎了什么珍贵瓷器似的。哎,昨天在海边磨蹭了大半天,那女人还好意思,竟然想拉爸爸坐快艇去冲浪一番。爸爸瞅了她一眼,犹犹豫豫地说想让她自己独自玩一会,他们很快就回转过来,最多半小时。小悦悦顿时虎起了脸,扭头便走。爸爸心一软,不得已才放弃了。

熹微的晨光在地平线尽头悄然拓展、蔓伸,渐次将黑漆漆的海面镀上一层清浅的光亮。小悦悦嗅吸到了一股浓重的海腥味,水草的气息掺杂其间;顿时间她感到疲累无比,便往后退了几步,瘫坐在凉棚下方的木质躺椅上。这儿她并不陌生,当正午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时,多少人袒胸露肩沐浴其间,他们孜孜以求的是将皮肤晒黑晒成古铜色,变成一具俊美的雕像。小悦悦一点不喜欢灼热的阳光,每天她都丢开爸爸,一个人独自早早地戴上太阳帽回房了。尽管亚龙湾那边的沙粒还要细洁,即便粘到了脚趾上也有种奇特的快感,但她还是不想套上沉甸甸的装备,跟着专业潜水员下潜到海面下观赏猎奇一番。好多时候,她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远离喧哗的人群。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涌过来,真没什么好玩的。

此刻,她一下子凝神屏息起来。左侧隔着七八米左右的距离,矗立着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微风徐来,椰子树一阵阵轻微的震颤,那团东西左右晃动着,从中间分叉开来,霎时间化为两个垂直的人影。起先他们只是浮漾在迷蒙的晨曦里的剪影,随后小悦悦听到了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嘴唇在重重地交合,润滑的舌头在碰触咂咬,它们在热带的空气中悄然发酵成了咯咯的笑声,让人联想起野地里叫春的猫。身体的轮廓线开始豁露出来,但细部依旧模糊。她惊惧地站起身,蹑手蹑脚退缩到灌木丛边,站在那家小卖部侧墙的阴影中,双手紧紧扶着门框。

你什么时候娶我?

快了!等我把离婚的事办妥了。

算了吧,谁知道你拖到猴年马月?你连小女儿都搞不定,叫我怎么相信你啊!

放心,她会听我话!

她脾气这么犟,看起来不喜欢我!

别急,慢慢会喜欢的。

此刻,他们俩的鼻孔、额头一下变得清晰可辨。白昼霍然降临,如母腹中的胎儿呱呱降生,血淋淋一片辉煌,弥留之际的垂危者从阴间的门槛上折返到灿烂的阳世。小悦悦心跳猝然加剧,惊惶中她想立即逃离此地。他们俩缓缓转过身,爸爸挥了挥胳膊,搂紧了那女人,她今天套了件月白色的连衣裙。雾太大,又没看到日出。明天再来吧。明天,明天!小悦悦索性蹲下身子,蜷伏在枝叶下,瑟瑟发抖,目送着他们徐徐登上楼梯。

过了半晌,小悦悦警觉地直起身来,快步踏上木梯,疾速穿过土坡,来到大路口。他们俩早已杳无踪影。她呆愣愣地站了一会,久久盯视着对面宾馆的出入口。三三两两的游客地穿过大路,兴高采烈地往海滩方向走去。她来回徜徉,一时间举棋不定。猛然间,她收住脚步,看到那尊男女搂抱的雕像正耸露在茂密的绿丛上方,一个女人的身影闪掠而过。正是他们。他们现在要到哪里去?还不到早餐的时间。她顿时明白了。她必须鼓足勇气,抓住这个时机,跟踪尾随他们,将他们拿个正着。并不是她小心眼,而是爸爸辜负了她,背叛了她,抛弃了她。

这个时候,小悦悦不能就此束手待毙,而要绝地反击。她一定要逮住他们俩,人赃俱全。她急急奔下土坡,向着大路对侧冲去,此时轰的一声,一辆深黑色宝马车从身后擦掠而过,戛然一个急刹车。小悦悦呆呆地站住,死命地搓摸着手臂。还好,没伤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发神经啊,不要命了!

小悦悦甩了甩头发,脸部一阵发烫,四肢僵硬而机械地移动着,终于站到了对面的街沿上。进了大门,她沿着曲折的池岸向前走着。一脉脉清凉的空气在她衣衫间、在浑身上下微微泛红的肌肤上游走,她只是径直往前走着。此时,她还隐约看见他们俩站在宾馆主楼两侧的楼梯口,东张西望,仿佛在商量着什么。她马上就要逮住他们俩了,此时她觉得自己成了一名骁勇过人的警探,一头机敏的猎犬。她一下变得无惧无畏。等到她赶到大堂门口,早已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她匆匆搭乘电梯上到三楼,再一次站立在空荡荡暗幽幽的过道上,左顾右盼。随后,她再一次踱到了三○五房门口,还是那金光闪烁的标牌:应该没错。

好些天来,委屈怨愤在小悦悦的心里聚垒成了一座松脆的沙堡。猛然间,它崩坍下来,细密的沙粒涨溢而出,她呜呜哭了起来。

小悦悦自己反正是豁出去了。她可不想吃,什么都吃不下,一点都吃不下。是爸爸硬把她拽了出来,拽到紧邻海滨大道的这块空地上吃所谓的海鲜自助餐。那些被吹上天的鱼虾扇贝腥膻难闻,惹得人一阵阵恶心,还有就是烤羊排,蔬菜色拉熏肉片,老一套,索然无味透了。

爸爸和那女人兴致盎然地盛菜去了。她长时间地凝望着四周,前方一个临时搭成的舞台上正进行着歌舞表演,百分之百的草台戏班子。和暖的夜空下,女人们披裹着的金黄、翠绿的多褶裙来回飘荡,嘶哑俗艳的歌声忽高忽低,震荡起伏,在南国恣肆无忌的微风中,在幽黑的氤氲里,激惹撩拨着人们最自然正当、又让人羞愧难当的欲念。她真不想出来,就是不喜欢。爸爸有钱,每人三百六十八块,好斩人的价,寒光凛凛,他倒大方,三个人带齐了,一个都不能少。

一整天下来,小悦悦头脑昏昏沉沉的,肚子在隐隐作痛。体内翻江倒海,孕育着一波波前所未有的奇特骚动。一大早从海滩边仓皇回来后,她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蒙好被头,只吃了一个爸爸捎来的肉包子、一片法式羊角面包,他们傍晚外出回来时还在她床头柜上放了半只汁水饱满的椰子,一长串肥硕的芭蕉。她实在是没有胃口。爸爸摸了摸她额头,凉凉的没发烧,再看看她粉红色的舌苔,安然无恙。他叹了一口气,别是海鲜吃坏了肚子!笑话,小悦悦根本没吃上几口。但她就是不舒服,她想好好歇歇,不想在炙热的阳光下再出去折腾,到免税商场之类的地方疯狂购物。她现在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假期。小悦悦在他们俩出门后,坐在阳台上宽敞的木椅里,翻翻书,做做作业。反正明天就要回上海了,一切很快将结束。不久又要开学了,又得去上学,永远是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可恶极了!她仿佛又蹲坐在家里的玩具柜前,长时间地抚摸着那本棕褐色的笔记本,那是她心爱的宝物,斑斓闪亮的线条让人想起猛兽身上绚烂多彩的条纹;封面正中还镶嵌着一头突起的威尼熊,憨态可掬。前方泳池里哗哗流淌的水声,远处涌动的海潮,帆布躺椅周围若隐若现的喧嚷,传递到她的耳膜上,都变成了背景,变成了无关紧要的陪衬:她高高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置身事外。此刻,胸间鼓荡的愤恨、羞恼,寻觅不到发泄的渠道,便转化成了小悦悦对爸爸深深的鄙视。算什么男人!要有胆量有种,真不必这么偷偷摸摸!

随后,她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不知睡了多少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就刻把钟工夫。醒来后,身体的不适并未缓解,反而在不断加剧、恶化。小悦悦觉得自己正朝向一个黑洞洞的深渊缓缓滑去,其间翻涌着的粘腻灰暗的浊流会把她吞噬,将她的身体慢慢地腐蚀、肢解,直至化为乌有。她一阵恶心,猛地站起身,趴伏在油漆多处剥落的金属栏杆上。此时,一种陌生的痛楚从身体深处破土而出,像跌宕的海浪顷刻间将她托举到了令人眩晕的高处。猛然间,她真想跑到海滩边,登上快艇,快意无比地发飙冲浪一番,在湍急凶险、变幻轮转着千百种形态的浪尖之上领略罕有的高峰体验。

他们俩终于过来了。爸爸和那女人端举着堆垒得满满当当食物的盆碟,踅回到四人座的小方桌前。小悦悦还是抿着橙汁。有点喝腻了,再叫服务生倒杯矿泉水吧。邻近的椰子树投下缕缕斑驳的阴影,影影绰绰,仿佛置身于深长的梦境之中。她目光乜斜,长时间沉吟不语,避免与他们(尤其是那女人)正眼相视。她真会换衣服,简直在T台上走秀:白天出去时穿了一身淡绿底色缀着白色花点的连衣裙,现在上身换上了白色短袖衬衫,下身系了条鹅黄色的短裙。哎,真奇怪,爸爸此时竟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静的眼神中显露出谨慎与克制;他关切地问她还想吃点什么,她只是摇摇头。沉默是金,摇头是种防御,意味着将自己锁闭在肉体孤独的城堡中。

别以为她不懂,她看见了,从一大早起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久,他们就退下了伪装,当着她的面调情,这样馋,好意思!腿脚一直不安分老实,互相碰触、磨蹭。手指时不时地抚按一下,眼神更是火辣辣的,最后她竟探出舌头,侧身在爸爸的嘴唇上亲了一口,随后伸入他的口中。

闪烁不定的灯影,嘈杂激荡的旋律,殷红欲滴的嘴唇,腥膻的气味,它们汇集成混沌莫辨的一团,重重地覆压在小悦悦忽忽欲狂的脑袋上。她凝视着那女人,看着她将舌头收回,坐直了身子,又大口咀嚼起鱼肉来。她还口口声声要减肥,控制饮食,保持身材,一坐到餐桌前就控制不住。

女人斜着头,笑盈盈地看着小悦悦。她攥住了细长颈形的葡萄酒瓶,轻巧地摇了摇,“来,喝一点吧?”小悦悦绷着脸,依旧沉默不语。女人宽容地笑了笑,这一次雪白的牙齿豁露出来;她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又娴熟地将啤酒注入爸爸的杯中,肥厚的白沫随势浮漾而起,顺着杯口滚溢而下。她抿了一小口,抓过小悦悦面前的空酒杯,斟入了小半杯,郑重地放到孩子跟前,“喝一点,没关系,葡萄酒养胃的,你说是吧?”爸爸赞许地点了点头。“再说,你也得学着点,以后出去玩,参加什么聚会,总用得着!乖点,你爸下次还要带你去香港台湾欧洲美国呢——来,干杯!”

小悦悦还是摇摇头。她十指缠绞,咯咯作响,专注地扭捏勾连出各种离奇的造型;而双眼低垂着,脸色霍然间变得煞白。

爸爸淡淡一笑,又一次起身,他这几天也胃口大开,近乎食欲亢进。小悦悦跟着他立起身,冷眼扫视着周围一张张贪婪冷漠的面孔下蠕动的嘴唇。她走到那女人身边,距离已经足够近,她停住脚步,伸出手掌,在女人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女人一声惊叫,但还没来得及还手,小悦悦便乘势捏紧拳头,猛击在她滚圆的下巴上。女人浑身摇晃着,像瑟瑟秋风中行将坠落的枯叶。小悦悦退后两步,单腿提起,朝她腹部狠命一蹬。惨叫声中,那女人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滚倒在地。在倒地前的那一刹那,小悦悦瞥见了她眼中流泻而出的哀痛,好似一头遍体伤痕的野豹,在荆棘丛中绝望地打着滚。周围先是一片骇人的静寂,随后人们三三两两涌上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俄罗斯男子一把扼住了小悦悦的胳膊。

小悦悦一个急转身,挣脱了身子,高个子腮帮上丛丛浓密的络腮胡子在她额角粗暴地擦掠而过。她快速冲下土坡,箭一般地回到了宾馆入口处。主楼前方的花园里异常宁静,温暖的空气吸吮了白日弥漫的层层喧嚣,大千世界万事万物恍然间纷纷蜷缩在浓密的阴影之中。她往前跑着,不久便到了主楼两侧的楼梯口。隐约的嬉笑声从底层的中餐厅里传来。猛然间,她一下歪倒在梯级口,打着滚,双腿踢蹬:仿佛是火山喷发,身体内蓄谋已久的血崩不期而至。血水漫流着,涌动着,洇湿了内裤。在随后的一两分钟里,鬼哭狼嚎,天旋地转,回旋上升的楼梯扭曲变形,凌空欲飞。而她瘫软的身体,像是牡蛎卵圆形的面壳,一无遮拦地舒张开来。

小悦悦重重地喘着气。她并不后悔,她做了应该做的,小孩心血来潮之际的恶作剧。一切都会过去。然而,她正是借此肢体的施暴履行了一场仪式,成年的典礼,一下踩入了全新的世界。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笑吟吟地遥望着满天流转的繁星,觉得自己全身心地融入了其间,再没有一分一毫的隔阂。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