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窑
一
天冷下来的时候,二赖子曹记突然停止了晃悠,只见他手捏一截筷子,肩上搭着一件黑不溜秋的棉袄,像狗似的蹲在自家门口。
在土村,所谓“赖子”,就是无赖、泼皮的意思,所谓“二赖子”,当然是排名第二的赖皮。头号赖皮曹滚,两个月前跑到隔壁的炭村,与煤老板雇用的黑社会团伙打了一架,造成对方一名重伤、两名轻伤,结果判了五年,如今正坐在县城的大牢里受刑。曹记吸取了曹滚的教训,不敢与煤老板当面抗衡,只好在村里到处晃悠,寻找着恰当的报复机会。那天早上,他去了细琴的代销店,在得知镇上的炸窑队又要采取行动后,他立马抖了抖身上的棉袄,一溜烟回到自家门口,然后贴着墙壁蹲了下来。
早饭过后,从炭村方向突然传来“砰”的一声炸响,曹记哆嗦了一下,身上的棉衣差点掉落到地上。他扭头瞥了一眼房屋上首的枫树林,随即以拿捏毛笔的姿势,掂起手上的筷子,在裤裆前头的空地上,重重地划了一笔。炮响过后,从炭村方向飘来一股烟雾,烟雾很快笼罩了土村的上空,正好盘旋在他的头顶上。曹记仰头骂了一声,然后瞧了瞧地面,他瞧见那些被他写出的并排着的“正”字,已被烟雾投下的阴影涂抹得像鸡爪留下的印迹,显出一副乌七八糟的样子。
这时,只见媳妇杏花一边捂着耳朵,一边从对面的萝卜地里跑出来,然后一头扎进细琴的代销店里。
二赖子举起手上的半根筷子,冲着头顶上的烟雾,又一次骂了起来,那样子就像骂着一架刚刚完成扫荡的敌机,结果,因为身子抖动得厉害,背上的棉袄终于滑落了下来。
曹记先是骂炸窑队。他说,你们这帮狗娘养的,年年炸窑,年年没炸出个名堂来,简直就是一帮废物!他说,你们一个个暗地里与煤老板勾结在一起,却装模作样地跑下来炸窑,糊弄哪个啊?简直是把我们老百姓当猴耍,你们不得好死的!接下来,他开始骂那些非法开矿的煤老板。他说,你们这些见利记义黑心烂肝的家伙,你们不顾老百姓死活,不顾把山炸痛了把水弄脏了,成天躲着政府发黑心财,你们终究是不得好死的!他最后说,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搞得我老婆生不出孩子来,我日你们祖宗!
二赖子的媳妇杏花,就是因为背后炭村老是出其不意地放出炮响,造成习惯性流产,以至于失去生育能力。为此,他三番五次躺在那些放炮的窑口上死活不走。头两回,正好遇到煤矿里组织检修,煤老板懒得搭理他。到了第三次,煤老板再也不跟他讲客气了,临时找来一帮戴墨镜文过身的青壮汉子,他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起来,像扔掉一块石头似的,“哟嗬”一声,将他扔在炭村和土村交界处的茅草丛里。曹记只好另辟蹊径,开始投诉他们,状子都写过三遍了,人也去过几回,一年多过去了,镇上的法庭还是没有给出让他信服的结果。
曹记瞧了瞧细琴的代销店,店铺的木板门关得紧紧的,上头贴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广告宣传品。他知道,这会儿,杏花那女人肯定正偎在细琴的怀里,吓得像个鬼似的。
自从出现习惯性流产过后,这女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只要听到隔壁炭村传来炮响,她就会捂着耳朵到处疯跑,有一次甚至跳进了塘里,幸亏塘里没多少水。曹记将老婆跳塘的事写进状子,法庭里那个姓王的书记员看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曹师傅,你哪里是写状子,你简直是在写小说啊……炭村开矿放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们土村那么多育龄妇女都没流产,只有你媳妇流产了,还跳塘!你看这事情,叫我们么样说呢?”
骂过后,二赖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拾起地上的棉衣,随即披在背上。
“跑么事啊?跑你妈个鬼!”曹记冲着细琴的代销店,忍不住骂起媳妇来,“你没听出来吗?刚才不是矿老板放的炮,是炸窑队放的……你这个疯子!”
杏花留着一头长发,每次跑起来,就会扬得高高的,远远瞧去,像一支燃烧的火把。遇到这种时候,二赖子曹记就会气得要命,恨不得立马追过去,用麻绳捆住她的手脚,狠狠地揍她一顿,然后将她的头发剪个干净。
这时候,曹记的心情似乎好些了。他重新蹲下来,然后别过脸去,从棉衣的袖管里抽出一坨黑不溜秋的棉絮,以他那种惯常的吊儿郎当的眼神和动作,一边缓缓地吁气,一边将捏在手指上的棉絮吹过头顶,吹到半空中。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曹记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衣,兴高采烈地娶回了王杏花。五年来,曹记似乎从没脱过棉衣,成天套在身上,连夏天都当着枕头使用。今年初春时节,棉袄上的五粒扣子全都落光了,曹记干脆拦腰扎了根草绳,从村东晃到村西,又从村西晃到村东,嘴上哼着电视剧《济公》的主题曲“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代销店里的细琴瞧见了,一把将他揪进店里,当天给他缝好了扣子,随后将草绳扔进门口桥下的水沟里。一周前的那个早上,细琴瞥了瞥曹记身上露出的棉花坨子,又一次将他揪进店里,责令其将衣服脱下来,准备替他缝补一下,结果却遭到曹记的拒绝:
“不用了……越破越好!”
“你真是个赖皮。”细琴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嗑着瓜子。她努了努嘴,将嘴上的瓜子壳吐在他脸上,“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你这个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懒得跟你说了!”曹记从脸上揭起瓜子皮,眯缝着眼睛,像吹棉花坨子一样,轻轻吹在地上。他的眼睛本来就小,说起流氓话来显得更小,这会儿,他的两粒绿豆小眼全埋在眼皮里,就像被树叶盖住的两粒籽儿。他又习惯性地拉扯着棉衣的破袖子,揪出一坨黑乎乎的棉花:“补么事啊?有么事好补的?你要是真想补,不如趁早熬碗排骨汤,给我补补身子,最近虚得很!”
“活该!”立冬过后,细琴一直在给肚子里的孩子织着毛衣,她呼的一声站起来,从毛衣里拔出一根金属针,对着男人的肩膀抽了过去,“你吃在碗里盯着锅里,身子能不虚吗?你找我要排骨汤喝,你真是找得巧!有本事,你回去找你那个疯子老婆要汤喝!”
“她是个得了病的人,她是个残疾人……你还这么骂她!”曹记突然黑了脸,瞪着细琴,“你也是女人,好不厚道。”
“我说错了!”细琴连忙将针插回去,低着头重新织起毛衣来。
店铺里弥漫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曹记一进来就闻到了。他立马变得高兴起来。他就喜欢细琴的这种性格,敢于承认错误,一是一,二是二,不纠结,不固执,不像杏花,一天到晚傻里巴叽的,还动不动哭个没完。
这时,二赖子突然露出一脸坏笑,直盯着细琴圆鼓鼓的肚腹:“细琴哪,我的女人,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你跟我简直白混了一年多!我二赖子为么事不穿新衣服啊?我是有理由的!我告诉你,我家里的钱就是堆得像煤山一样,我也不会轻易跑去买新衣服穿!我是男人,不像你们女人那么爱臭美。”
说到这里,曹记又扯出一坨黑乎乎的棉花来,眯缝着眼睛,对着细琴的胸脯吹了过去:
“古代有个叫济公的人,你听说过么?没听说过吧?电视上都放过好几遍了……你这个女人,一点知识都没有,一天到晚只晓得嗑瓜子!济公这个人,跟我差不多个头,长得也不么样,却一辈子想得开,比我二赖子还想得开!他老人家一到冬天穿着一件破袄子,比我还破!么事也不干,到处晃悠,可他老人家从来就没饿过肚子,人家还给他送酒喝……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曹记又忍不住哼起来。
“你别老是吹吹吹的!”细琴腾出手来,对着半空中的棉花坨子挥了挥,“好心变成驴肝肺,你这个没良心的,滚!”
“我知道你是好心,怕我冻着了……我心里有数。”曹记先是躲闪着,随即凑过身子,嘴巴贴着细琴的耳朵,眼睛珠子扫了扫村口的那条土路,轻声地说:“你晓不晓得?我要是穿得太光鲜了,这个社会上的人就会认为我曹记身上有钱,不像个困难户!”
“你本来就是个穷光蛋,装什么富人哪!”细琴嘲笑道。
“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有你享福的那一天。”曹记瞥了一眼村子上首的枫树林,那里有一眼煤窑,前几天才停工。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女人瞥了一眼门外的路口,又吐出一口瓜子壳,“你还是先把你家那两间土坯屋改造了,再跟我说享福的事。”
“我晓得!”曹记直盯着女人的肚子,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俗话说,先筑巢后引凤……不把家里的土坯屋拆掉,我二赖子绝不把你们母子引进门!”
细琴笑了笑,揉了揉腰身,然后扶着肚子,瞥了一眼枫树林的方向,最后一脸严肃地盯着曹记:“忘了跟你讲了……听说新来的张镇长这两天就要过来炸窑了。”
“谁说的?”
“曹权说的。”曹权是村长。
“他跑来做么事啊?那个色鬼……他怎么没找我说这事?”
“昨天晌午的时候,他过来买烟……他说到处找你……看不到你的鬼影子。”细琴瞪了他一眼。
“他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打过了,半天打不通。”细琴瞥了一眼曹记的裤腰,那上头别着一部破旧的手机,半年之前,她承诺过曹记,哪天他不在土村晃悠了,扎扎实实找件事情做,她一定替他买部新手机。
“你这女人,一天到晚只晓得嗑瓜子,差点误了我的大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曹记火急火燎地站起来,他想立马去找曹权,“这几天我就不过来陪你了……改天给你送一大瓶雪花膏过来,够你涂一辈子了!”
二
立冬过后,气温陡然间降了下来。山里的茅草全都倒伏着,像是让人滚过似的,地里的萝卜缨子一周前就发黄了,这会儿被一股北风吹了起来,满村里乱飞。
曹记在门口蹲久了,手脚开始发凉。他一边对着手掌哈气,一边倒腾着双脚,眼睛仍然盯着村口的方向。
那天晌午,曹记刚从细琴的代销店里回来,曹权主动找来了。曹权说,二赖子,你跑到么地方去了?我像找牛一样到处找你!曹记像诸葛亮似的,捏着下巴笑了笑,村长找我有么事吧?曹权说,你别给我卖关子了,细琴没跟你说啊?曹记又笑了笑,没有啊?到底是么事啊?曹权说,新来的张镇长要来炸窑了,你说么办呀?曹记反问道:你说么办?你是村长,你说么办就么办。曹权瞥了瞥树林里的窑口,嚷道,你真是瞎扯淡!我要是晓得么办,跑来问你二赖子做么事啊?曹权又说,“在土村,谁不晓得你二赖子点子多,我这不是来请教你吗?”曹记从棉袄里揪出一坨棉花,吹在曹权身上,然后掉头盯着窑口说,“这还不简单?去年么样弄的,今年么样弄……依我看,就在煤窑口上塞几捆草得了。”曹权说:“你说得轻巧!那帮炸窑的家伙都是专业队伍,他们越来越狡猾了,那种塞草的搞法骗不过他们……炭村的人都这么说。”接下来,两人一边嘀咕着,一边朝着窑口走了过去。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由曹权和曹兵共同拿出两千元交给二赖子,条件是曹记必须负责妥善处理好窑口,必须保证将镇上的炸窑队伍蒙混过去,不让他们炸掉煤窑,顶多也只能像去年那样,象征性地在洞口放一小炮,然后迅速滚蛋。
这时,阳光变得灿烂起来,房子上首的树林里传来一阵麻雀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锅正在热炒的蚕豆。曹记回过头去,瞥了瞥树林底下的窑口,那地方早在几天前已经变成一个土堆,远远瞧去,像一堆准备越冬的有机肥。
随后,他数了数面前写出的“正”字:一共是三个,只差最后一横了。这些天来,曹记侦察过许多回了,炭村没拿证的煤矿一共有二十家,截至目前,已经炸出十四响了,再响六声,镇上的炸窑队伍应该转移来土村了。曹记老早还注意到了,炸窑队平均每天炸了六个矿,按照这个进度,他们最迟后天就要过来了。
风像刀子似的,从村口的方向刮了过来。曹记放下筷子,决定抽根烟。他从棉袄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红金龙”,用手抻了抻,然后插在黑乎乎的嘴洞里。“红金龙”四元一包,是他从细琴的代销店里赊来的。这几天,二赖子又恢复了一天两包烟的习惯,细琴不给他烟,他就抢过店里的记账本,主动在上头划了一笔:“少不了你的!你这个女人,一天到晚只晓得嗑瓜子……到时候,我保证以双倍的价钱给你结账。”
一会儿,杏花被细琴送了出来,手上捏着几块饼干。细琴远远地瞧了一眼曹记,对着他吐了一口瓜子皮,然后掉头进了店里。
杏花兴高采烈地回到萝卜地,她一边嚼着饼干,一边蹲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刚刚挖出的萝卜上。曹记故意侧过身子,背对着她,眼睛仍旧盯着村口的土路。
土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尘土一次次地扬起来,看上去像是打仗似的。去年的这个时候,镇里的炸窑队伍也是从那里摇摇晃晃地冒出来,然后就像日本鬼子一样,朝着村子挺进。
晌午的时候,气温陡然出现回升,二赖子干脆脱了袄子,扔在门口的青石上。冬日里的阳光显得格外明媚,连地里的萝卜缨、河沟边的茅草,还有枫树上的叶子,一齐露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可能是因为盯得太紧了,曹记突然感觉到两眼有些发胀。他扔掉手上的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了揉两只像蚕豆似的眼囊,然后以逆时针的方向,将视点从村口的土路慢慢地向左移了过去。
他先是瞅见了一根杉木电线杆。电线杆立在他家的萝卜地上,杏花正坐在地上扯着萝卜上的缨叶,随后将白花花的萝卜扔在筐里。他瞧见电线杆上扯着两条细若游丝的电线,电线上纵向蹲着两只个头相仿的麻雀,风吹翻了麻雀上的羽毛,但它们仍然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瞅上去就像一个“;”号。
接下来,在百步之内,曹记又瞅见了另一根电线杆。也是杉木的,插在萝卜地和梨林之间的地坑上。梨林是头号赖皮曹滚家的,因为长年没人调理,地里的茅草厚得像卷起的毛毯。电线上同样蹲着两只个头相仿的麻雀,麻雀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因为它们是横向并排蹲在一起,所以瞅上去不像一个“;”号,倒像两个“,”号。
再接着,曹记的视线开始顺着电线的走向,向左一拐,朝着山岭的方向延伸过去,于是他瞧见了几棵乌黑溜秋的梨树。曹记最讨厌的是梨树,因为那年种梨时,他吃过一回大亏。土村没什么矿藏,就靠田里的庄稼和地里的几棵果树。那年冬天,曹记把村里抛荒的一些旱地租来了,然后还把县里的农艺师请来了,种上了几十亩杂交梨子。梨子倒是按期结果了,曹记以为发财的机会到来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地里的梨子全都刮掉了。
种在山岭上的梨树将电线杆遮住了,树枝上没什么叶子,枝丫横七竖八地戳在那儿。曹记想起了春天里梨花盛开的情景,他的心似乎暖了一下。
这时,二赖子的视线突然收住了,停在一幢灰黑色的房屋上,半天不愿离去。
“狗日的,怎么没想到这层呢?这几天害得我白忙乎了一场!”曹记使劲地拍了拍脑门,然后一边嘟囔着,一边打算从墙根上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了,结果站了半天,一双腿脚始终没能站直。他只好扶着墙壁,将酸麻的腿脚伸展开来,然后斜着身子使劲地踢蹬着,半天才觉得血液流畅了,那感觉像是电流过了一遍。他一边呻吟着,一边轻轻地放下腿脚,小眼睛炯炯有神。放在石头上的棉袄,因为太阳的照晒,变得香喷喷的,曹记将头埋进去,闭着眼睛,用力闻了一下,然后踌躇满志地从家门口晃了出来,那样子像是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作。
接下来,他将视线从那幢灰黑色的房屋上收了回来,然后掉头越过自家那幢土村唯一的土坯屋,最终停留在树林底下那个塞满茅草的土堆。
“嘿嘿嘿!”曹记得意地笑了笑,结果惊飞了树林里的麻雀。这时,这个土村有名的二赖子,在连续蹲了一周过后,皱巴巴的脸皮上终于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三
那幢灰黑色的房屋是座庙宇。
庙宇建在村子斜对面的半山腰上,天气还没有冷起来的时候,村里的一帮妇女还相约着去过那里,企图从菩萨的“嘴”上,打探到男人们在城里的消息,听说曹策死后,细琴也跑到那里上过一回香。
在曹记印象中,庙宇很久以前就有了,小时候,母亲还牵着他去那里拜过菩萨,而且似乎回回都应验了。前些年,母亲健在的时候,老人家专门去庙里求过一回佛,询问杏花的生育情况。庙里的住持是个老太太,年纪跟母亲相仿,她详细问了情况,然后说:“炭村的炮声一年两年不会停下来……你真要想曹家有后,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你得亲自皈依到庙里。”母亲信以为真,竟然正儿八经地通过正规仪式完成了皈依,甚至还穿过庙里的海青服,在那里待过一阵子,直到去年去世。
曹记掉头回到土坯屋里,草草地吞了几口冰冷的饭菜,然后夹着棉袄去了细琴的代销店。细琴仍在嗑瓜子,见曹记突然闯进店来,吃惊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跑来了?你的雪花膏呢?”
“你这女人,只记得两样东西,不是瓜子,就是雪花膏……过两天保证给你买,快说,要什么牌子的?”
“你真是个二赖子,吹牛不打草稿!”细琴笑了笑,将瓜子皮吐到他身上,“告诉你,你家疯老婆刚才又跑来了……你看见没?”
“看见了,我看见了!你又给了她饼干。”
“你心里有数就好,就怕你没数。”
“我是特意跑来跟你说个事……这阵子你替我盯会儿,只要一有动静,马上给我打手机。”曹记指着村口的方向,“炸窑队一共炸了十四个窑,我用筷子作了记录……估计今天不会来。”
“你到底去办么事呀?”
“我有好事要办,”曹记神秘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曹记夹着棉袄,掉头朝着山岭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一会儿,他拐过自家的土坯屋,来到树林底下的窑口。这是曹兵和曹权合伙开的煤井,大前天傍晚,曹记在媳妇杏花的协助下,先用板车将堆在井口的黑色土石,拖到房子背后的茅草林里,接着又在井眼上塞了几捆茅草,然后铺上一层浅色的泥土和沙石,黑咕隆咚的窑口,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像坟包似的土堆。
曹记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掉头跑回屋里,扛出一把铁锹。随后,他跳上土堆,对着掌心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开始锹起来。他将那些铺在茅草上的土石,一锹一锹地重新铲起来,摔向旁边的水沟。
没过多久,茅草堆上的土石全让他铲光了,塞在里头的茅草完整地露了出来。
这时候,村里的人都在家里吃着午饭,村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曹记回头瞥了一眼村口,然后投以赞赏的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茅草。
阳光依然明媚,山沟上的茅草全都晒软了,像衣服似的搭在地上。曹记感觉到背部汗渍渍的,于是干脆将棉袄搭在头顶上,只留着一对眼睛看路。
土堆旁边是条水沟,过去,山上的溪水从这里流过来,然后绕过村子,进入前面的富河,自从隔壁的炭村开始大规模采煤后,水流越来越细,眼下已细得像尿似的,断断续续流到这里,陡然止住了。曹记捂着头顶上的棉袄,踩着光溜溜的石头,从水沟跨了过去,然后拨开茂密的茅草,像兔子似的跳到了梨树林。这时候,麻雀们因为受了惊动,“呼”的一声从电线杆上飞起来,然后降落在庙宇的房檐上。曹记停下脚步,抬头瞥了瞥,只见庙墙上的石灰白花花的,闪着刺眼的光,林业站里的人刷在上头的标语,这会儿也看得不甚清楚了。
庙里果然没人,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曹记挑开窗户,将头伸进去,屋里黑乎乎的,一股冷飕飕的气流从头脸一直袭到脖颈里,曹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缩回脑壳,然后重新穿上棉衣。他回头瞥了瞥山下的村子,媳妇杏花正撅着屁股,半蹲半站在地里,双手扯着萝卜,那样子像是在撒一泡急尿。那些刚刚吃过午饭的妇女们,已经聚集到细琴的代销店门口,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一边围着桌子搓起麻将来。为了躲避阳光的照晒,她们全将棉衣搭在脑袋上,那样子像在进行一项奇特的游戏。
曹记从墙根处抓起一块石头,“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两下子就把铁锁砸开了。他取下铁锁,瞧了瞧,远远地扔在茅草林里,然后转身推开油漆斑驳的木门。庙门吱扭一声,朝着两头退去,阳光像水似的泼进屋里。曹记感觉到有些眼花,于是闭住眼睛。这时,一股久违的香火气息扑面而来,他用力闻了闻,立马想到两年前母亲前来求佛的情景。那天,母亲塞了半天,才将手上的十块钱塞进那只暗红色的功德箱里。那天,曹记还一边拜着佛,一边忍不住想,其实做和尚还是挺有意思的,只可惜没有女人,这世上要是出台一个规则,男人既可以有女人,又能当和尚,一天到晚坐在庙里收钱,那就好上加好了。
庙里的温度比外头低多了,曹记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孔里顿时滑出凉飕飕的液体来。他拿手掌抹了抹,胡乱地糊在棉袄上,然后抬起头来,猛然睁开那双绿豆小眼。
阳光呈扇形照在对面的案台上,曹记将视线越过案台,一眼瞥见了那个靠着对面墙壁站立的女人塑像。
这时候,曹记突然有些恍惚,感觉到自己似乎闯进了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屋里的光线不算很好,但他仍然瞧见了塑像脸上那种经年不变的经典表情。他嘟囔了一声,然后小心地走过去,在圆形的布蒲团边上停了下来。案台上放着一只碗状香坛,香坛上存放着半钵灰土,上头插着一些没烧干净的香火,香色原是紫红的,现在差不多褪尽了,有些发白。案台底下是一口用于纳捐的方形木箱,上头的油漆差不多脱光了。曹记瞥了瞥木箱上的缝隙,忍不住跨了过去,将箱子拎起来。箱子果然空空如也,轻得像一把茅草。他又嘟囔了一声,然后举起箱子,将头脸凑拢过去,紧贴着那条一指宽的缝隙,眯着眼睛朝里瞧了瞧。里头黑乎乎的,似乎啥也没有,他闻到了一股木香味。随后,他举着箱子摇了摇,又用力摇了摇,这时,里头终于传出硬币滚动的声音,那声音怪怪的,像是从一个高大的建筑里发出似的。“砰”,曹记一松手,木箱掉在地上,一股烟尘腾地而起,将门外照进的光线搅得一片浑浊。
那天,当母亲决定将身上仅有的十块钱捐给庙里时,二赖子是反对的。曹记说,菩萨又不能跟杏花睡觉,跟她睡觉的人是你儿子,你却指望菩萨给你生孙子,这不是瞎搞吗?曹记还说,是炭村的煤老板害得你媳妇生不出孩子,你老人家若是有力气,还不如找那些黑心烂肝的老板们扯皮去。曹记还说,你捐出的十块钱,可以拿到细琴的代销店里买两包“红金龙”,还可以加一块口香糖。
曹记拍了拍手,然后退回去,合起双掌,学着母亲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一边闭着眼睛,一边对着塑像作了三个揖。
阳光正好落在案台的下方,这会儿,曹记的视觉已经完全适应了环境,对面的塑像也变得清晰起来,连手指都看得一清二楚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深情地瞅着这个尺寸跟真人相仿的塑像,眼睛里露出一种少有的迷离神情。
接下来,曹记又重新向前跨了两步,来到案台底下。一双玲珑剔透、闪闪发光的女人腿脚,在他面前显露出来。实际上,曹记老早就瞥见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女人的脚踝处,那地方冰凉得像半夜里的尿壶,他连忙将手缩了回来。这会儿,在代销店里打牌的女人,突然传来一阵浪笑声,曹记陡然想到了细琴的腿。今年夏天,当曹策被炭村的一帮壮汉抬回土村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细琴扎着马尾,穿着短裙,跪在丈夫的灵前,哭了整整一个通宵。当时,二赖子曹记正站在临时搭起的灵棚外面,协助着处理后事,他咬着一根烟,一边骂着黑心烂肝的炭村煤老板,一边盯着细琴。他瞧见细琴的一双像藕节似的小腿,当时正伸到棚子外面的稻草上,连凉鞋都脱落了,他一直盯着那条腿,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半个小时过后,曹记用棉袄包裹着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像扛着一棵树,一路躲躲闪闪,悄悄地下山了,然后从后门溜进了自家的土坯屋。
这时候,妻子杏花已经挑着萝卜回到了家里。当丈夫鬼鬼祟祟地从卧室里冒出来的时候,她正站在厨房和堂屋之间的门框边上,对着镜子,捉杀头发里的虱子。她忍不住“咦”了一声,然后一直瞪着他。
曹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金龙”香烟,咬在黑乎乎的嘴洞里,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头顶上那根腐朽的房梁。
“还不赶紧做饭,我快饿死了(实际上他已吃过几口冷饭),你吃了饼干,不觉得饿吧?”曹记盯着女人的一头长发,呵斥道,“瞪着我干吗啊?你这个疯婆子!你不是一天到晚想住新房子吗?要不了几天,自然就会有人来帮咱们修房子了……你就等着住进新屋里过年吧。”
四
傍晚的时候,村长曹权刚刚路过代销店门口,结果手机突然响了。曹权以为是二赖子打来的,于是骂了一声,后来一接听,才知是新上任的张镇长。他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店铺旁边的土桥上,一边将手机贴着耳根子,一边悄悄地蹲了下来。
这些年来,政府对国土资源管得越来越紧,县里三令五申要重拳打击非法开采,并把重点放在资源丰富的金镇。新来的张镇长深感责任重大,上班没两天,就领着一帮干部和几名警察,先从金村跑到银村,再从铜村跑到铁村,最后来到了炭村。通过调查核实,他们发现全镇共有三十八座非法矿井,分布在五个行政村里。其中金村二座,银村一座,铜村五座,铁村十座,剩下的二十座全在炭村,比去年整整多了十座。那些天,一看到张镇长东跑西颠、汗流浃背的样子,附近的村民就远远地招呼说:你跑么鬼啊张镇长,你才来几天,还蒙在鼓里呢!镇上那些干部都在矿上入了股,你就是今天炸了矿,明天天没亮,他们又偷偷恢复了……年年炸窑,年年都是老样子,你就别来忽悠我们了。张镇长听了,答复说:反正我是没入股的,你们要是发现哪个干部入了股,你们说出他的名字来,我马上撤他的职。村民们连忙说:他们个个入了股,看你撤谁去!张镇长听后,再不吱声了。在炭村检查时,有村民私下反映说,隔壁的土村也有非法煤窑,你还不知道吧?张镇长说,土村啥矿没有,怎么会有煤窑呢?老百姓说,土村跟炭村一山之隔,将山打通了,一样能找到煤。张镇长回头问了随行的其他干部,他们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去土村炸过一眼窑洞,但没发现过煤层,全是些黄土。张镇长一听,就把电话打到曹权这里了。
曹权刚刚放下电话,只见曹记搭着棉袄晃了过来。他“哎”了一声,立马跑过去,将曹记扯到桥上:“二赖子,我正要去找你呐,你来得正好!”
“我正要找你呢!”曹记跟着说。
“你找我有么事?”曹权忍不住问了一声。
“你先说你找我有么事吧。”
“张镇长刚才打了电话过来,”曹权盯着曹记,“他知道我们土村开煤窑的事了,你那事弄得么样了?”
“我老早就说过了,纸包不住火,何况是开矿!”曹记以那种料事如神的口吻说,“这么大的事,蒙得住嘴巴,蒙不住人心。”
“刚才,我倒是一口否认了!”曹权瞥了一眼坐在店铺门口嗑瓜子的细琴,“你是晓得的,曹兵到现在前后投资几十万,连个煤蛋都没见到,窑口就在你家眼皮底下……你又不是不清楚。”
“他们么时候来炸窑?”曹记突然问了一声,随即从棉袄里揪出一坨棉絮,对着曹权吹了过去。
“他没说具体时间,只说随时会过来,发现非法开矿,立马炸掉,听口气硬得很……”曹权瞥了瞥手机,好像镇上的炸窑队伍藏在手机里似的,“他还听说我入股了……狗日的,也不知道他是么样知道的。”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是入了股,你张镇长明天就撤我的职。”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女人们陆续离开麻将桌,朝着各自的家里走去,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学校的方向跑了过来。细琴纹丝不动地坐在门口的条凳上,一边织着毛衣,一打吐着瓜子皮,店门口的桥头上,撒满了她吐出的瓜子壳。
“看样子,他们今年来势凶猛……”曹记嘀咕道,“张镇长果真是个有魄力的领导!”
“你说么事啊?”曹权抽出一根烟来,递给曹记,“刚才问你呢,前几天交代你的事,你到底弄得么样了?”
“弄倒是弄好了……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思!”曹记吐出一口烟,掉头瞥了一眼树林里的窑口,“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视察视察。”
“我晌午去看过一次……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曹权有些不高兴地说,他也回头瞥了瞥枫树林,“真是出奇,前天我去看的时候,窑口上还堆着土,今天土没了,不晓得是哪个家伙将土铲到沟里了……”
“是我弄的。”
“那是么意思?”
“你傻啊!”曹记说,“你还当村长,让给我算了……我保证比你当得好。”
“行。”曹权笑了笑,“马上就要换届了,到时候我一定推荐你……就怕土村的群众不答应。”
曹记笑了笑,将话题扯到窑口上:“我是故意将土铲掉的,不懂吧?我是想制造跟去年一模一样的情景,这样,镇上的炸窑队就会以为我们一年来没什么动作……懂了吗?”
“你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他们都是专业队伍。”曹权觉得二赖子简直天真得有些可笑。
“你想没想过?要是在上头堆上土石,看上去明显与去年不同,他们一眼就能猜出来。”曹记瞪着眼睛说,“他们立马就能看出手脚来,懂了吗?”
曹权皱着眉毛,点了点头,又说: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想法子再弄弄。”
“怎么弄?”
“你可以拖点垃圾堆在上头,你也可以摘些树枝盖在上头,你甚至还可以拖几车猪粪撒在上头——眼下正是越冬的时候,村子里也需要储备一些有机肥……你还可以,”曹权说到这里,突然发现细琴在盯着他,立马扯了扯曹记的棉袄袖子,“哎,这事儿,你没有告诉细琴吧?”
曹记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吗?”曹权又拿出一支烟来,递给曹记。“你得有个第二手准备,万一他们看出来了么办?”
“我当然有第二个方案。”曹记正色道。
“说来听听。”
“我凭么事要说给你听?”曹记突然表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在想么事啊?”
“我在想,你和曹兵给的两千块钱太少了。”曹记盯着曹权的裤袋说。
曹兵是土村的有钱人,前几年办了石灰厂,结果亏得一塌糊涂,决定走资源型发展道路,于是投资开矿。他想去炭村开煤矿,不是当地的地头蛇不让开,就是政府部门不给办证。后来,在曹权的怂恿下,他一气之下,投资几十万,在土村打了洞眼,企图在深挖过后,能够将窑井挖到炭村去,然后弄出煤炭来。去年镇上组织炸窑行动,他和曹权一起找二赖子曹记帮忙,曹记在煤窑口上塞上几捆杂草,结果还是让炸窑队伍产生了怀疑,曹记就睡在洞眼里,镇上的炸窑队伍将他抬起来,像扔掉一块石头一样,将他扔在细琴的代销店门口。他立马爬起来,跑回自家土坯屋门口,端来一条板凳坐在那里。曹兵的窑口距离曹记的土坯屋只有几十步的距离。那天,坐在家门口的曹记,威胁镇上的炸窑队伍说,我家房子全是土坯墙,炸垮了你们得负责!对方说,房子垮了是小事,你自己站远一点,否则出了问题,你自己负责。曹记赖着不走,坐在板凳上跷着二郎腿抽着烟。后来,炸窑队伍瞧了瞧井口的那些黄土,知道这里还没有掏出煤块来,结果仅用两公斤炸药,象征性地放了一炮,然后开着车子走了。那天,坐在自家门口的曹记,一眼瞧见连着炸药的引线咝咝地响着,连忙抱着脑袋瓜子,钻进屋里,半天不敢出来。
那次炸窑,曹兵和曹权一共给了他一千块,还请他吃了一顿狗肉。
“我觉得两千块钱太少了,我做不来。”曹记又接着说,“去年,你们只给了我一千块,还是分两次支付的……害得我差点把命都送掉了!”
“你又在夸张。”曹权说,“你老是夸张,你说话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不那么夸张呢?”
“我一点都没有夸张,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还不夸张?全土村一千多号人,算你二赖子最夸张!”
“我夸张么事啊?”曹权吐着烟雾,“你当了这么多年村长,多少是个明白人,我二赖子再贱,总不至于一条命只值两千块钱吧?”
“看你说的!还说你不夸张!”曹权说,“你这就是夸张!”
“我一点都没夸张!我最讨厌夸张的人。”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曹记将刚刚抽了几口的烟卷扔到桥底下,然后一直盯着桥底下的火星子,“今天晌午,我想了半天,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划不来……两千块钱,实在太少了!”
去年的那次炸窑,虽说使用的炸药量不算多,但在炮声响起过后,曹记仍然感觉到自家的土坯屋像发了地震一样晃动了一下,并掉下几片瓦来……相比炭村平时放出的炮响,那程度的确厉害多了。
“两千块钱已经不少了,”曹权一边说,一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着,“这么厚啊!”
“哪有这么厚?你才夸张呢!还说我夸张,你才夸张,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最爱夸张。”曹记很不高兴地说。
“现在一头猪都卖几千块,难道说,我曹记堂堂一个大男人,只值一头猪吗?”曹记又说。
“你这是什么话?你不过是塞了几捆草,顶多耗了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又不是要你去上战场,又不是让你去流血牺牲……净赚两千块,到哪里去找这种好事情!”
“你要是不加钱,我就懒得再管了,别怪我不给面子。”曹记回头瞥了一眼枫树林,脸上露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这时候,因为天色已经黑透了,曹记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却装出一副看得一清二楚的样子,“你不知道啊,为了那堆茅草,我和杏花整整忙了一天一夜……一个时辰?你说得轻巧,你干一个时辰给我看看,你要是一天能够干出这个样子,我付你两千块。”
“你真是个赖子,你比曹滚还赖皮!”曹权说,“人家曹滚好歹还是条汉子,你呢?你有时候连条狗都不如……你只晓得占小便宜。”
今年秋天,曹滚找到炭村的煤老板,要求参与煤矿开发,结果遭到对方的反对。曹滚就赖在煤窑门口不走人,逼着对方采取强硬措施。煤窑的井口到处黑乎乎的,全是煤灰,曹滚单枪匹马,跟对方三条汉子恶战了几个回合,后来,曹滚见势不妙,突然从衣服里抽出一把菜刀,一边吼叫着,一边冲向对方一阵乱杀。其中一名汉子,让曹滚连捅了三刀,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当天就完蛋了。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想多说了。”曹记又从棉衣上揪出一坨棉花,打算吹在曹权身上,“你要是不增加钱,我就懒得管这事了……到时候,镇上的炸窑队过来了,能不能蒙混过关,我二赖子可不能保证。”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曹权连忙站得远远的,然后瞪着曹记说,“二赖子,你出尔反尔,你什么意思啊?前天你还拍了胸脯了说没问题,你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信用呢?你还是个男人吗?怪不得你老婆生不出孩子的……”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全村人都听见了。曹权还没回过神来,曹记已经从桥上冲了下来,然后拔腿往家里跑。细琴拎起板凳,打算回到店里去,她瞥了一眼曹记,她瞧见二赖子那双尺寸短小的腿脚,在店铺射出的灯光映照下,正迈着密碎的步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村里唯一的那幢土坯屋蹿了过去。
五
尖叫声是曹记的媳妇杏花喊叫出来的。
杏花正在灶房里做晚饭,突然想撒尿了,于是急急忙忙地钻进卧室,将手伸到床底下,寻摸着痰盂。这女人不仅不能生育,还有个怕羞的毛病,平常拉屎撒尿都不敢到露天厕所里。去年夏天,她照例到房子背后的露天茅厕里解手,结果刚刚脱掉裤子,炭村突然放出一声响炮,像炸雷似的,似乎天地都被炸开了。她“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沾着屎尿的木棍上。曹记赶来的时候,一眼瞧见老婆光着屁股,坐在木棍上哭泣,两条裤腿吊在茅坑里晃来晃去,赤脚上爬满了蛆虫,那样子就像一个比赛失手的双杠运动员。从那以后,这女人死活不去茅厕里大小便了,一年四季全在家里的痰盂上进行,痰盂上虽说捂着木盖子,屋里一年四季仍然是臭不可闻。
杏花刚把裤子一剐落,正打算弯腰去拿痰盂,结果摸到一只光滑冰凉的东西。她习惯性在“咦”了一声,连忙将手缩回来,然后歪着脑袋朝里瞅了瞅,结果瞥见一双白花花的女人的腿脚。她又习惯性地“咦”了一声,嘴巴开始哆嗦起来,连牙齿都碰出了声响。她立马站起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向后退缩着,然后靠着土坯墙,死死地盯着床底下的位置。自从出现习惯性流产过后,杏花的精神就有了问题,平时看上去像好人一样,但是遇到特殊情况,特别是听到炮声过后,这女人的神智就会发生错乱。
这时,杏花的脸上开始有了哭的表情,嘴巴越来越瘪,鼻子呼呼地出着粗气,一双腿脚像筛糠似的打着战儿。
因为没人收拾,床上显得有些乱七八糟,床单一直垂落到地上,床底下看上去黑乎乎的。可能是因为站得太远了,刚才亲眼瞅见的那种景象,这会儿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杏花仍旧提着裤子,她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里面仍然黑乎乎的。杏花开始怀疑刚才看走了眼。她又揉了揉眼睛,还揉了揉哆嗦的嘴巴,直到它不再哆嗦了,她才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朝着床边的方向小心地挪过步去。
这时候,她的嘴巴又开始哆嗦起来,牙齿重新碰出了声响。她像小偷似的慢慢地蹲了下来,然后一手抓着裤腿,另一只手快速地将床单揭开了。
杏花瞅见一尊白花花的观音像。
观世音娘娘躺在床底下的地面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像一具被人剥去衣服的裸体。
杏花就是这个时候发出喊叫声的。
“啊……”杏花一边喊叫着,一边习惯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结果将尿液拉到了棉裤里。随后,她像患了疟疾似的,抱着身子,浑身哆嗦起来。
曹记赶回的时候,一眼瞅见老婆坐在地上,双手仍旧抱着脑袋瓜子,一边呻吟着,一边摇晃着身子。
“你这是干么事啊?喊么鬼啊?”曹记吼叫道,他陡然想起了去年夏天到茅厕里找她的情景。“有么事好叫的,又不是你娘老子死了!”
卧室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尿臊气,曹记耸了耸鼻子,又骂了一声女人,然后回头瞥了瞥窗外,只见曹权已经离开土桥,正迈着大步走了过来。曹记连忙蹲下身子,将床单放下来,随后扭过头去,瞪着杏花。
杏花垂着双手,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她以为男人会打她,结果没有。她瞥了瞥丈夫,曹记的眼神这会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搞不懂是么意思。她又瞥了瞥床铺底下,立马抱着脑袋瓜子,又一次尖叫起来。
曹记“嚯”的一声站起来,抬起双脚,对着老婆做出踢蹬的姿势,然后,压抑着声音吼道:
“你要是再给我叫嚷,老子一脚踢死你!”
女人立马停止了叫喊。
“你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一天到晚只会给我添乱子!”曹记咬着牙,恨恨地盯着杏花的一头长发,因为长期没有洗头的习惯,女人的头发瞧上去像一块油毡。
“你要是再给我添乱,我立马把你送到六医院去……还叫不叫?”曹记又说。
六医院是县里的精神病院,实际上就是疯人院,这一点,在土村,三岁小孩都清楚。
杏花当即摇了摇头,然后一骨碌爬起来,提着裤子进了厨房。
这时候,伴随着一阵持续的狗吠声,村长曹权风风火火地进来了,随后还跟来了几个妇女。他们全都站在灯光灰暗的堂屋里,一齐询问了情况,然后开始寻找杏花。
曹记连忙挡住他们,摇着手说,你们回去吧,你们回去吧!杏花这疯子,做事情总是缺少心眼,刚才灌开水时烫了手指,现在正躲在厨房里涂牙膏。
女人们知道杏花有怕羞的毛病,瞥了瞥厨房的门,各自披着袄子回家了。
曹权狐疑地瞅了瞅曹记,然后拉着他,一口气扯到树林底下的茅草堆旁边。
因为没有月亮,四野漆黑一团,像涂了墨汁似的。
曹权点上烟,然后给了曹记一支:“你刚才什么意思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曹记的口气很硬,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硬过,“作为一村之长,你是干部,是党员,却咒我断子绝孙……这是个党员干部说的话吗?你说这话等于拿刀捅我!你知不知道?”曹记做出自杀的姿势。
“谁叫你说话不能算数呢?谁让你出尔反尔呢?”曹权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明明说好了,给你两千,你现在又嫌少了!我和曹兵又不是印钞票开银行的,哪来的钱啊?”
“两千块,谁说好了?我说了吗?你录了音吗?你有现场记录吗?”曹记大声地说,那架势似乎要让全村的人都能听见,“我们签合同了吗?”
“真是个赖皮!”曹权跳到茅草堆上,那地方有些松软,所以站上去就不是很稳。曹权歪斜着身子,加上手舞足蹈的,那样子就像一个鬼怪,“好好好,二赖子,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说,你自己说,你还要多少?你到底想要多少钱?我去转告曹兵……我没有钱,我跟你一样,穷光蛋一个。”
“你们穿一条裤子……他有钱,你就有钱!”曹记盯着黑不溜秋的山脉,一针见血地说。
“给你加钱,可以,但得有个条件。”曹权想了想,突然说,“你得百分之百保证他们不炸我们的窑……你能不能做得到?”
“我当然能做到。”曹记说,“去年就是证明。”
“去年,他们可是了放过炮的……”曹权说,“你别忘记了,当时,你吓得像个鬼似的……懒得说你了。”
“那种炮跟没放炮一样。”曹记笑了笑,“当时,要不是我坐在家门口守着,他们会放过你?想得轻巧!”
“好,那你说个数!”
“我不想说,我说么事啊?你自己看着给吧!”曹记突然放低了声音,回头瞥了一眼自家的土坯房,“只要你们凭着良心办事就行。”
曹权哼了一声,然后从茅草上跳下来,“那我们必须签份合同,免得你又反悔。”
“行!”
“合同上么样写?”
“你们得给我把家里的房子彻底翻修一遍。”曹记扭过头去,深情地盯着自家的土坯屋。这时候,屋里已经恢复了安静,昏黄的灯光下,杏花可能正蹲在厨房里准备吃晚饭。
“你这口气也太大了!”曹权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你想发顿横财是吧?二赖子。”
“我的口气一点也不大,我把命都搭上了,这点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曹记摸索着,又开始在棉衣上揪棉花坨子。
“你还不过分?!世上没有比你更过分的人了……你恨不得把我和曹兵活剐了才高兴。”曹权扭过头,瞧了瞧曹记家的土坯屋,“你是么样想的,我还不清楚……翻修你家那几间破屋,没十万,起码要五万。”
“还说我夸张,你才夸张呢!”曹记笑了笑,“顶多三万块!”曹记在黑暗中竖起三根指头,盯着曹权,“超过这个数,我自己承担,不让你们多出一厘。”
“你真是个赖子!”
“我才没赖,是你赖!”曹记说,“你又不是没看过电视,现在到处都在搞新农村建设,到处都在拆除破房子建设新房子……本来是你们这些干部的职责,我替你完成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好了好了,你别拿政策来压我!”曹权挥了挥手,“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合同上必须写清楚,还是那句话,你曹记务必保证张镇长他们不炸我们的窑口。”
“行!”
“只要动了窑口,哪怕是动了一颗土石,你得负责赔偿。”
“行!”曹记掉头朝着自家的土坯屋走去。
“哎,二赖子,你么样走了?你慢点好不好?”曹权连忙追上去,“你说,这次黄眼龙不知道会不会过来……你说,张镇长他们会使用多少炸药?”
黄眼龙是镇上炸窑行动的主要成员,具体负责爆破。
“不晓得。”曹记说,“管他呢!”
“去年他们用了两公斤,今年他们肯定不只用两公斤,起码要用四公斤。”曹权猜测说。
“放心,他们就是用两百公斤,也是瞎的。”曹记拍着胸脯说。
“依我说,你还是在茅草堆上再想些法子……你不能这么潦草了事!”曹权强调说。“我越想越觉得不放心。”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二赖子回过身子,将手放在曹权的胸口上,“我自然有对付他们的办法……你应该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
“那就行了。”曹记再次停了下来,一双绿豆小眼像狐狸一样盯着村长,“我可以拿性命跟你保证,就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不会允许他们动我们一根毫毛!”
这时,杏花蓬着一头乱发,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连裤带都没系紧。曹记瞥了一眼,突然冲着她吼叫道:
“你这个疯婆子,我刚才跟村长说过了,你要是再不给我把头发剪短一点,我明天就把你送到六医院去!”
曹权一听停下步来,他琢磨半天,也没弄懂二赖子说这话的意思。
六
曹记和曹权离开店铺后,细琴扔掉手上的毛衣,歪着脑壳,坐在柜台后头,抚着大肚子,一直盯着曹记家的土坯老屋。
那年嫁给曹策的时候,细琴刚过二十岁。细琴家穷,姐妹多,娘老子死得早。结婚之前,初中毕业的细琴跟着姐姐到城里打过几年工,结果被洗脚店里的老板好上了,老板有了妻室,细琴以肚里怀着孩子为由,逼着对方离婚,男人死活不从,细琴只好去医院里把孩子刮掉了。刮掉孩子的细琴似乎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她突然决定回到乡下,然后找个牢靠的男人成家,于是丢下姐姐,于三年前独自回到了土村。
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细琴想嫁人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细琴是个直性人,凡上门的男人,她开门见山就告诉人家说:我王细琴已经不是姑娘身子了……你还会要我吗?对方一听,连送来的见面礼都懒得带走了,一个个落荒而逃,只有曹策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曹策的身世跟细琴差不多,娘老子死得早,家里也穷,连间像样的房屋都没有,一年到头窝在路边那间废弃的配电房里,平时除了种点庄稼之外,兼营一点副食生意,勉强糊口度日。细琴嫁给他的时候,他没请一个客,仅从曹兵的石灰厂里挑了两筐白灰回来,将代销店粉刷了一遍,潦潦草草地与细琴过起了日子。曹策到炭村的煤窑里卖苦力,当初细琴是反对的,细琴说,那地方黑灯瞎火的,一旦出了事情,可就没救了。曹策不听劝阻,毅然去了炭村的煤窑。曹策有的是力气,进了窑后像牛似的挖煤,回到家里倒头呼呼大睡,用细琴的话说,那样子就像一只肥猪。去年秋天,煤炭突然涨价,煤老板拿出奖励政策,鼓励矿工们加班加点,曹策前后两个月没有回家。有一天,细琴实在忍不住了,就去炭村看他,结果发现男人几乎赤裸着身体,正趴在窑口附近的按摩房里,让一个四川的小姑娘骑在背上推油松骨。细琴在城里的洗脚店干过,当然清楚那种保健的内容。她掉头回了土村,当天就把曹记喊到了店铺里。
实际上,曹记此前就已经表达过对她的好感,只是作为有夫之妇,细琴故意装糊涂,始终没有接受罢了。
二赖子曹记老是到代销店里买烟,有时候付现钱,没钱的时候,就打一张白条子。但不管何种情况,他总是捎上一包瓜子,然后悄悄地、快速地塞进她的裤袋里。细琴毕竟在城里待过,不会像杏花那样穿着臃肿的棉裤,当时已经入秋,细琴只穿了一条薄薄的毛裤,外头罩上一条牛仔。曹记给她塞瓜子的时候,自然触到了她的腿肉。那肉温温的,软软的,有着杏花所没有的弹性和磁力,曹记越想越觉得神魂颠倒,于是隔三差五地带一包瓜子过来。还有,就是细琴的身体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曹记在城里混过,甚至还去过大城市,也见识过浑身喷香的女人,但像细琴这么香的女人,似乎还没有遇到过。细琴身上的雪花膏香味,有点像八月的桂花树,老远就能闻到。每次进了代销店,曹记就会嗅个不停,像狗似的,故意找寻着香味的源头,结果找着找着,就找到了细琴的身上。细琴说,有么事好闻的,不就是涂了点雪花膏嘛!你要是真想闻,回去让你家杏花抹一点得了。曹记说,抹在么地方呢?细琴说,当然是脸上哪,还想抹在哪儿呀?曹记说,我明明觉得那香味根本不在脸上……于是趁着塞瓜子的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女人的腿根上狠狠地摸了一把。
遇到这种时候,细琴总是举着拳头打他,狠狠地打,而且一边打一边想,曹策这肥猪要是像曹记这样就好了,只可惜这家伙每天只晓得呼呼大睡。打过之后,就将瓜子皮吐在二赖子身上,狠狠地吐,非要吐得他满身为止。曹记让他吐,也不捡拾,哪怕吐到脸皮上,也表现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不像曹策,一句玩笑都开不得,动不动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出门的时候,细琴提醒曹记把身上的瓜子皮弄掉,曹记说,我才不弄,别人想沾上都没这个福气,我要让它一直沾在身上。细琴笑了起来,只好亲自清理,她清理着曹记身上的瓜子壳,从头清到脚。曹记突然做出一个搂抱的动作,却半天不敢行动,他盯着女人的脸说:“细琴,有句话,我在肚里说过一千回了,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细琴当时正蹲在地上,那样子就像一个裁缝,正准备给顾客量体裁衣,“应不应该说,你这么大的人了,应该心里有数,还要我说吗?”“不说,我觉得过不去,说了我又怕伤了你。”“那你说,伤不了我……我又不是黄花闺女,我一个老嫂子了,不怕。”于是曹记就说了。他说他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他说他不能绝后,他说孔夫子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杏花自从没了生育能力,他一天到晚都在想这个问题。他接着说,他也想过跟杏花离婚,可想到离婚过后,杏花怎么办?他就不想离了。他还说,全土村他就看中了细琴,他说细琴你要腰身有腰身,有屁股有屁股,你要是愿意替我生养一个儿子,我就是立马死掉也行。结果说着说着,曹记哭了起来,一把将细琴抱住,细琴任他抱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将曹记推出门去。
“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假的喜欢我?”那天,从炭村回来后,细琴逼着曹记问道。
“你怎么哪?是不是出了么事呀?今天怎么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曹记嬉皮笑脸说,“我都说过一百遍了,我不想说了。”
“今天我要你说!”女人突然流下泪来。
“当然是真的,我上对天下对地起誓,我对全村父老乡亲起誓,我二赖子是真心喜欢你王细琴,你要我喊给全土村的人听吗?”
“你喊!”
“王细琴,我想你,我想你跟我生娃!”那天,曹记果真从细琴的代销店里跑出来,然后打算围绕着村子跑一趟,边跑边喊,幸亏及时被细琴抓回了店里。
……
今年春天,炭村的煤矿里果然出了事故。曹策死的时候,炭村的煤矿里补偿了他十五万元钱,细琴拿出两万块,给男人办了后事,全是曹记一手操办的。村里人劝阻她,你还是省着点,肚里怀着孩子呢,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的是。细琴这才把钱存进银行,账户上署的仍然是曹策。
七
家里只有两只灯泡,像鸡蛋那么大,堂屋和厨房共用一只,卧室里吊着一只,到了夜里,土坯屋里的光线显得很暗,像点了蜡烛似的。杏花坐在桌子下首,背对着卧室的房门,埋头吃着晚饭,眼睛里布满了惶恐。曹记习惯性在坐在主位上,手上捏着筷子,若有所思在瞧了一眼老婆,然后盯着桌上的两碗青菜:
“刚才看见的那东西……记得别说出去!”曹记夹起一块白花花的萝卜片,丢在老婆的碗里,随即冲着卧室的方向努了努嘴。
女人点了点头,自从精神上出现问题过后,她就很少说话了。
“你听见没有?”曹记吼叫道,“你要是说出去了,我立马打电话给六医院。”
女人又点了点头,然后咳起嗽来。
曹记又给女人夹了一块萝卜片,还夹了一筷子小白菜,然后盯着她的头发说:“王杏花啊王杏花,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头发看起来像个什么呀?你知道不知道呀?你看起来就像个疯子,像个鬼!”
女人吞了一口饭,又摇了摇头。
“什么是鬼,你也不知道呀?鬼就是你这个样子!”曹记拿筷子指着老婆的头发说,“你要是再不把头发剪掉,我就是不送你到六医院,六医院的人也会把你捉过去……你这个样子,完全就是个疯子!”
“疯子都没有你的头发长,留着那么长的头发,比筷子还长……到处给我疯跑,给我添乱,你能不能听话呢?你看你这头发,长成什么东西了?你自己照照镜子!”曹记又说。
杏花立马放下碗筷,果真跑到厨房门口,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还做了个怪相,然后,她用手理了理头发,最后还转过身去,瞧了瞧自己的背部。
“我不剪!”杏花回到座位上。
“不是我要你剪,你不要老是以为是我要你剪!”曹记呵斥道,“我是担心六医院会把你捉进去,到时候,他们只会把你按在床铺上剪掉。”
“我不剪!”杏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哭相。
“你看电视上的那些运动员,一个个跑得比你还快,有哪个留长发的?你今天说得出第二个来,我就让你留长发。”曹记突然通情达理地说。
杏花皱了皱眉头,那样子似乎真在想象那些运动员的发型。
“你身上的营养全让虱子给吸走了,你的身体怎么能长得好呢?”曹记坐过来,试探性地摸了摸女人的头,“你吃的这些萝卜白菜,全让虱子吸取了营养,你白吃了……你吃等于虱子吃,你听懂了吗?”
女人又把眉头皱起来。
“所以说,你必须把头发剪掉,这样……虱子就没地方躲藏了。”曹记继续通情达理地说,“我可以肯定,只要你把头发剪掉了,要不了几天,你就会养得白白胖胖的……这样,你就可以生孩子了。”
“真的啊?你骗我……”女人咬着筷子,盯着曹记,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是我老婆,我为么事要骗你呢?我是个二百五?我骗你干吗呢?我难道还不希望你好啊?”曹记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从棉袄里揪出一坨棉花来。他想了想,将它吹在杏花的头发上,“你要是认为我骗你,你去问问细琴,好不好?看她怎么说,她肯定会跟我一样说,你只要剪短了头发,肯定能够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不剪。”杏花嘟囔了一声。
“头发越短越精神,越短越显得年轻漂亮。”曹记瞥了瞥门外,“你看细琴的短发,多好看啊,多漂亮啊!”
“我不剪!”
“你不剪拉倒!”曹记站起来,将筷子扔在桌子上,“明天跟我到六医院去……”
吃完饭后,女人迟迟没进卧室。她抬头瞧了瞧堂屋上那根腐朽的横梁,然后坐在男人坐过的凳子上,开始一边梳着头发,一边捉拿里头的虱子。每捉到一只虱子,她就把它放在饭桌上,让它跑一会儿,然后“啪”的一声,用指甲摁死。
曹记瞥了女人一眼,随即进了卧室。他低头瞧了瞧床铺底下,那里面仍然黑乎乎的。他有些不放心地揭开床单,瞧了瞧,然后又放下了。床对面是一排老式木柜,曹记想了想,拉开柜子的抽屉,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把剪刀来。
他用手指拭了拭剪刀的锋利程度,然后塞进枕头底下。
杏花仍坐在那里捉虱子,背对着他,挂在门框上的白炽灯,照出她佝偻的腰身,以及软沓沓的皮肉。实际上,杏花还不到三十岁。
曹记叹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走到杏花背后,将胸脯贴着她的后背。
“杏花,乖!”曹记轻轻地喊了一声。她回头瞧了曹记一眼,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刚刚抓到的一只虱子,正顺着桌面,差不多跑到桌沿了。曹记突然腾出一只手来,“啪”的一声将它摁死了。曹记随手扯灭了电灯,然后将女人抱到卧室的床上,喃喃地说:“等……等你剪了头发,养得白白胖胖的,我们再生个儿子……我还要跟你做新房子,让你和细琴一起享福……”
没过一袋烟功夫,女人就睡着了。
曹记从枕头底下抽出剪刀,然后跪在床上,朝着女人的身子挪过去。
……
临近天亮的时候,女人醒了,她一把捂着光溜溜的脑袋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她突然光着身子跳下床去,对着收妆台上的镜子照了照,随即捂着脑袋,又跑回床上,然后蜷曲着身子,像疯子似的哭了起来。
“你要是再哭,老子马上给六医院打电话。”曹记拿出手机,“哭啊,你哭啊!”
女人果然不哭了。
曹记瞧了瞧女人的头,笑了笑,然后跳下床去,从柜子里找出电动剃须刀。他试了试,没电了,他又找出充电器,然后接上电,屋子里立马发出“呜呜”的声音。
杏花立马抱着头,钻进被子里。
“来,我干脆给你剃干净算了,这样会好看一些……过来,乖,我给你修理一下。”
女人又哭了起来。
“六医院吧?”曹记故意做出拨通电话的样子,“你是谁啊,我老婆疯了……”
女人一把坐起来,抢过曹记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不哭了。
曹记笑了笑,然后抓过她的脑袋,像拎着一只没长熟的西瓜,然后学着理发师的样子,给她修剪起来。
八
天黑过后,炭村那边没了炮声,土村变得更加安静了。
跟二赖子分手过后,曹权站在窑口的茅草堆旁边,想了一阵合同的事,随后很快到了细琴的代销店门口。他朝里瞥了一眼,只见细琴正靠在柜台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瞧着电视。曹权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嘟囔了一声,像小偷似的溜了进去。
“原来是你啊?”细琴瞥了曹权一眼,“我还以为是鬼呢!”
“我晓得你恨不得我死!”曹权涨红着脸,“我再坏……也不至于坏到你要我死的地步吧?”
“有么事?快说!”
“没什么大事。”曹权瞥了一眼细琴的肚子,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为你办了份低保,钱不多,好歹也是个福利。”
“上次过来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说这事儿?”细琴从头到脚瞥了一眼曹权,扭头将瓜子皮吐在门口的土桥上。
“那时候还没办好嘛。”
一周前,曹权壮着胆子,来店里买烟,顺便告诉了张镇长要来炸窑的事,还顺便摸了一下细琴的肚子,结果挨了女人一巴掌。
“是不是啊?我么样感谢你呢?你说。”细琴紧盯着曹权。
“你这是什么话?”曹权抓了抓头发,然后将皮包重重地放在柜台上。他盯着柜台,然后突然抬起手来,来回抹了几下——半年前的那个晚上,细琴就是躺在这面柜台上,双手箍着他的背部,嘴上呻吟着。“看来,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他说。
“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你!”细琴压抑着声音说,“你想我原谅你,做梦吧!你就是给我办了一百份低保,我也不会原谅你。”
“那要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呢?”
“没有么样……”女人似乎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还想在村里给你找处地基,名上署上曹策……你也不能老是住在这店铺里。”曹权盯着货柜上的副食品,“我想好了,如果枫树林的井窑这回能够保住,不被张镇长炸掉,能够按时挖出煤来……我还打算给你做幢新屋。”
半年前的那个晚上,曹策刚死不久,曹权趁着去代销店里买烟,强行将细琴睡了。当时,曹权随手扯熄了电灯,然后将女人按在柜台上。细琴拿脚踢他,还想喊,结果曹权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她挣扎了一阵子,后来似乎懒得挣扎了……然后,曹权从包里摸出一卷钞票,放在柜台上,趁着黑灯瞎火的时候溜走了。
那时候,细琴已经跟二赖子有了那层关系。曹权走后,她哭了大半个晚上,然后跟二赖子打了电话,曹记关了手机,她决定天亮过后告诉他。第二天,她忽然改变了注意,没有把这事告诉曹记,那天早上,她一把抱住曹记,哭着求他带她走,远离土村。二赖子感到莫名其妙,说,我们要是走了,杏花么办啊?细琴立马停止了哭泣。
“你今天来店里,是跟我说这事的吗?”细琴又嗑起瓜子来,随手将电视的声音调得大大的。
曹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么问题?”
“问错了,你莫骂我……”曹权笑了笑。
“什么意思啊?”
“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哼!”细琴将瓜子皮吐在地上,冷笑了一下,“原来你是冲着这事来的……你真狡猾啊曹权。”
“这不是狡猾,我这是关心你。”曹权纠正说。“上次过来买烟的时候,我就想问你……”
“你关心我,你关心这肚子里的种是不是你的?对吧?”细琴摸着肚子,然后轻轻地揉了揉,似笑非笑地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曹权也笑了起来,“我真的是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细琴吼道,“这不是明摆的吗?你就是那个意思!”
“随你说吧。”
“是你的,你又么样?不是你的,你又能么样?”细琴又哼了一声,忍不住问道。
“是我的,我把他抚养成人……”曹权拍着胸脯说,“只怕不是我的。”
说到这里,曹权又瞧了瞧女人的肚子,这时,他突然产生一种幻觉,怀疑起半年之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
“我实话告诉你,曹权。”细琴摸着肚子,盯着曹权,一字一句地说,“他的确就是你的,他姓曹。”
“曹策也姓曹!”曹权跳起来,瞪着细琴的肚子,那样子就像看一个怪物,“二赖子也姓曹……”
“放屁!”细琴瞧了瞧门外,吐出一块瓜子皮。
“你别蒙我……我不信。”曹权盯着细琴的眼睛说。
“你好不要脸啊,你说这话,对得住曹策吗?”细琴回过头来,瞪着曹权。
“本来就是这样,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早就知道,你就是这种吃了西瓜就摔皮的东西。”细琴扭着门外,土桥在黑暗中像一处坟墓,阴森森的,长在桥上的杂草在冷风中晃动着,“所以,我根本上就没打算告诉你,是你生得贱,主动跑来问这事儿……否则我会一辈子将它烂在肚子里。”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曹权冲过来,一把抱住细琴的后背,“你得跟我说实话。”
“你要是不相信,我们可以去镇上做检查。”细琴对着他的手背用力抽了一巴掌,“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呀?”
“那倒不必了。”曹权主动松开手,低着头来回走动着,“你放心,我一定马上把低保给你办好,等孩子生下来,我再想办法办一份。”
“你走吧。”细琴站了起来,瞧了瞧门外。
“你得为你今天说的话负责!”曹权拿起包,打算离开,“如果真是我生的,我会负责到底的,我不会不管的……我还会跟你和孩子做间新房子,我说话算数。”
“滚!”细琴忍不住喊道,“你给我滚,别我让我看见你这个畜生。”
半年来,曹权一直回避着细琴,尽量绕过她的代销店。一周之前,他之所以来到店里买烟,也是因为那个遗腹子的问题困扰着他,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曹权瞥了一眼细琴,然后一脚跨出门去。
两个月之前,曹权曾经就细琴肚里的孩子问过二赖子。二赖子怀疑对方知道了他和细琴的事,连忙回答说:“除了曹策,难道还有第二个男人吗?”当天晚上,曹记忍不住跑到细琴的代销店里,问了同样的问题,细琴严肃地说:
“反正这孩子姓曹,但肯定不是你二赖子的。”
“就算不是我的,我也愿意养活他……”那天,二赖子说。
九
天一亮,曹记就早早地起来了。杏花一动不动地窝在床上,头脑上捂着被子。二赖子瞥了瞥地上的一堆乱发,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揭开被窝瞧了瞧,只见女人闭着眼睛,脸上却是湿乎乎的,像是刚哭过。
一会儿,村子里开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孩子们背着书包朝着学校走去,老人和妇女一个个没精打采地走出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开始了一天里那些重复的事体。
曹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杏花的一堆毛发扫进箢箕里,然后倒在屋子后头的垃圾堆上。接下来,他来到了大门口。这时,炭村传来了一声炮响,房子像发了地震似的晃动起来,糊在窗子上头的塑料布,立马发出一阵密集的鼓响。曹记瞥了瞥头上的烟雾,抬起一只左脚,将地面上划出的“正”字擦掉了,随后,他抓起那截筷子,扔得远远的:
“去你妈的!”
杏花仍旧赖在床上,被子似乎捂得更加严实了,瞧上去像是一个麻袋。
“你该起床了!听到没有啊疯子?”曹记吼叫道。他瞥了一眼床底下,那地方黑乎乎的。他掉头瞧了瞧窗外,只见细琴扶着肚子,从门口走过去,然后到了枫树林,那样子,像是打算从水沟里跨过去。
曹记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他立马跑到大门外,只见细琴已经从水沟对面爬起来,然后朝着山上走去了。
“再不起来,我就给六医院打电话了。”曹记重新回到屋里,突然搬来一只木梯,像猴子似的爬到阁楼上。一会儿,楼上传来了开箱子的声音。
“你打啊,你打啊,”杏花突然坐起来,赤身裸体的,加上刚刚递了光头,看起来有些滑稽,“你要是不打,你就不是二赖子,你就不是曹记!”
楼上的曹记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他已经重新关好箱子,手上举着一堆浅灰色的衣服,打算沿着梯子回到地面上。
杏花说完后,马上钻进被窝,将自己捂得紧紧的,哭了起来。
“看你像个什么东西。”曹记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的,动不动哭鼻子,也不怕丑……羞脸啊!”
曹记刮了刮自己的脸皮。
女人哭得更凶了,由于隔着被子,那哭声听起来,像是猫狗之类的畜生被兽医打了一针。
“好了,乖!”曹记将衣服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在床沿上坐下来,像哄孩子似的,揭开被子。一股散发着头皮和毛发气息的混合热气扑面而来,他瞧见刚刚剃过头的女人,变得像个孩子,似乎看不出性别了,因为脸上糊满了泪水,那样子显得非常可爱。
“要听话!我是为你好,为了我们家早日住上新房子。”曹记苦口婆心地说,“你不是一天到晚担心咱们家的房梁会掉下来吗?等过了这几天,这个事情就彻底解决了。”
女人一把抓过被子,重新把自己捂起来。
“要不了几天,顶多一个星期,我就开始动手修房子。”曹记瞥了瞥堂屋,又仰头望了望卧室的房顶,瓦上到处是洞眼,全是炭村放炮造成的。有一天,瓦片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杏花的一边肩膀上,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等把房子修好了,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我们再生个白胖小子。”曹记动情地说,“我知道,你是女人,你比我还盼着孩子,对不对?”
女人哭了起来,听上去很短促,像拉锯似的。
“这世上只要是人,谁不想有个孩子呢?”曹记突然红了眼睛,“我做梦都想有个孩子,昨天,曹权那家伙还咒我绝后,老子差点打了他……他一个当村长的,怎么能够这么说话呢?太没有水平了!”
“你修房子,是为了把她接过来吧?”女人突然在被窝里头说。
“你说么事啊?”曹记揭开被窝,盯着女人,“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没听清楚算了。”女人再次将被子盖住头脸,“我晓得你是为了她……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做了些么事,我都晓得。”
“你说谁呀?疯子?”曹记红着脸,抹了抹眼睛,“你乱说么事啊?我是那种人吗?”
“呜呜呜。”
“好了,莫哭了,你一哭我就烦。”曹记突然站起来,“你再哭,我就跑了算了,永远也不回土村了,永远也不回这个家了……你自己看着办。”
女人立马停止了哭泣。
“我晓得你是怕丑,突然剃了个光头……怕大家说你难看,对不对?”曹记重新坐到床上,拿起柜子上的衣服,“来,我给你准备了一套衣服,保证你穿起来好看。”
女人果真揭开被子,瞧了瞧。
“来,先把帽子戴好。”曹记从衣服里找出一顶灰帽子,那帽子没有帽檐,但看上去显得很柔软,而且是那种时髦的样式。曹记摸了摸女人的头,然后撑开帽子,戴在她头上,大小正好合适。曹记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取来衣服,笑眯眯地盯着女人说:
“傻瓜啊,你知道这是么衣服吗?这叫海青服!我娘活在的时候,穿过一阵子……你还记不记得?你看看,还是崭新的……来来来,你穿上一定合身,天哪,这简直就是为你做的嘛。”
女人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坐了起来。
“从明天开始,你就哪里也不要跑了……跟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任何人喊你,就是皇帝老子喊你,也不要出去,听见了吗?”曹记回头瞥了一眼堂屋,然后瞧了瞧门外。这会儿,细琴这女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十
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却阴了下来,好在风似乎小了些,所以感觉上不是那么冷冻。
吃完早餐后,曹权一边抽着烟,一边夹着皮包,朝着二赖子家的土坯屋走了过来。
路过细琴的代销店时,他突然加快了速度,头都没回一下,那样子,像是生怕细琴会突然喊住他。
曹记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曹权觉得奇怪,拍了拍门,结果真是拴上了。他歪着脑袋,瞧了瞧门缝,里头黑乎乎的,没见到什么人影子,倒是听见一阵“叮咚叮咚”的声音,像是哪个地方在滴水。
这时,细琴正从对面的山上下来,双手扶着肚子,像抱着一个西瓜。曹权远远地瞥了她一眼,感觉到那女人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乱,步伐也乱了分寸,深一脚浅一脚的。
“二赖子,你在不在屋里啊?”曹权对着门缝用力喊了一声,然后掉头朝着树林里的窑口走去。
话音刚落,曹记就从屋后的垃圾堆闪出来,故意咳嗽了一声,有些埋怨地说:“我还以为是炸窑队来了……原来是村长啊!”
“没想到你二赖子也怕炸窑队!”村长瞥了一眼塞着茅草的窑眼,故意激将他,“看来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啊……”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曹记笑了笑,“合同带来了没?”
“带来了!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一大早就弄好了。”曹权又瞥了瞥窑口上的茅草,“哪像你呀,做事情老是拖泥带水的……搞到现在还是这么个样子!”
“像那种塞茅草的勾当,只能是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的。”曹权解释说,“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今年镇上的决心可是大得很……那帮炸窑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曹权拉开皮包,抽出两张纸来,递给二赖子一张,自己留了一份:“我就是不放心,他们只要把茅草一扯开,那窑口不就露馅了?”
“这一点,我都设想过了。”二赖子连忙将曹权扯到树底下,以免他们的说话声让人听见,“如果连这个问题,我都没有考虑到,我二赖子就别在土村混了……”
“你到底想了个么法子?”曹权瞧了瞧细琴,这时,她正扶着肚子经过曹滚家的梨园,他立马压低了声音,“能不能说来听听。”
“暂时保密。”曹记盯着合同。这时,他也瞧见了细琴,他以为细琴会穿过梨地后,朝左一拐回到店铺里,没想到径直朝着窑口的方向走了过来。他连忙扯着曹权,一路小跑来到他家的土坯屋背后,“有些事情必须封口,事先要是捅出去,这事情就可能水了。”
“我又不是外人!”曹权有些怨愤地瞪着二赖子,“难道我还会捅出去吗?那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除非我是二百五!”
“不是对你不相信,是暂时没有给你透风的必要。”
“我还是有点担心……”
“你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曹记笑了笑,又将手放在曹权的胸口上,“我想的这个点子,任何人都想不出来,就是神仙也想不出来!绝对万无一失。”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曹权吁了一口气。
这时,细琴已经来到了水沟对面,她瞧了瞧沟底,正打算过来。
为了避免细琴瞧见,他们同时蹲了下来。
“行!”曹记突然伸过手去,要过曹权递来的笔,在上头写了“二赖子”三个字。
“你不能写二赖子,你只能写曹记。”曹权盯着垃圾堆上的一堆毛发,立马提醒说。
“他娘的,我都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老是忘……”曹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立马将“二赖子”三个字涂掉了,然后重新写上“曹记”。
随后,他们迅速返回到树林里。
这时,一股雪花膏的香味袭了过来,细琴已经离开水沟,气喘吁吁地朝着他们走过来。曹权瞧了她一眼,拿着一份合同走开了。
“庙里的观音娘娘没了……”细琴瞥了一眼曹权,然后狐疑地盯着曹记,悄声说,“二赖子,是不是你把她弄走了?”
“你么样认为是我呢?”曹权非常气愤地说,“你这女人,好事想不到我,凡是坏事,总是往我身上推……你么意思啊?我跟你前世有仇吧?”
细琴歇了口气,然后回头瞥了一眼山上的庙宇,轻轻地揉着肚子,“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我本想去求求观音娘娘,求她护佑我们母子平平安安,结果庙里空空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也不能证明是我拿走的啊?”
“我也没说一定是你,”女人说,“你紧张么事啊?”
“我紧张么事啊?我紧张了么?”曹记笑了笑,揪出一坨棉花,对着女人的肚子吹了过去,“我一点也不紧张。”
“我昨晚梦见曹策了。”细琴盯着二赖子吹出的棉花,突然说,“他说他希望我生个儿子,你呢?你想我生个么事啊?”
一听这话,曹记忍不住瞥了一眼曹权。这时,他已经走远了,走远了的曹权有些老相,简直就是个老人。曹记有些酸酸地说:“又不是我的种,我管你生个么事。”
“好没良心啊,二赖子,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女人的眼睛红了,“你在伤我的心啊……你知道不知道?”
这时,炭村又传来一声炮响,这是今天的第二声炮响。曹记哆嗦了一下,一溜烟跑回屋里,随即又跑了出来,并转身将门关住了。
“我担心杏花那疯子听到炮响会乱跑,还好……她还没醒。”曹记返回到树林里。
“她是不是病了呀?”细琴问了一声,“昨天,她又在我的店里哭了半天……真可怜!”
“所以说,我必须尽早把房子拆掉,然后让你们过上几天好日子。”曹记仰头瞥了瞥土坯屋的瓦顶,然后盯着细琴,“我想好了,等把房子改造好了,我马上跟她办手续,然后将你接过来。”
“好啊,我等着那一天。”女人突然笑了笑,“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么事?”
细琴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回头瞥了瞥窑口的茅草,然后贴着曹记的身子,悄悄地问了一句。
“这事情……我暂时不想告诉你。”曹记有些为难地说,“我不能说出来,刚才,曹权也问过我,我也没告诉他。”
“这两天,瞧你忙上忙下的,都是因为这事吧?”
“是啊。”
“你把我当外人是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二赖子说,“我都是为了你和杏花。”
“么样是为了我?”
“你说么样为了你?这还用问么?”曹记瞪着眼睛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么?”
“么风险啊?还有风险?明明有风险……还去做它干么事呀?”细琴瞪大眼睛说,“我已经死了一个男人,我不想再死另外一个。”
“我也是吓吓他们,肯定不会闹出人命来。”曹记笑了笑,用力闻着女人身上的雪花膏气味,“这点分寸,我还是会把握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杏花呢?”
“她在睡觉呢,你莫吵她。”曹记连忙拉了拉细琴,让她回店里去,“你赶紧回去吧,有人等着你买东西呢。”
十一
镇上的炸窑队伍是在曹记进庙的第三天午后过来的。
他们一共来了三辆车子,一辆越野吉普,一辆警车,再就是一辆卡车,果然是张镇长带队来了。
当车队从村口的土路上冒出来时,村里的人都一个个跑了出来,站在各家门口,远远地盯着他们越来越近。
他们将车子停在细琴的代销店门口,然后跳了下来。今年的炸窑队伍明显比去年的人数多,除了供电、安监、国土部门的部分工作人员,绝大部分是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安干警,他们手捏警棍,脚穿高统皮靴,一下车就形成了阵容。
张镇长是个矮个子,像个孩子似的,坐在打头的吉普车上。车门推开后,他轻车熟路地直奔窑口,后面的队伍立马跟上他,一会儿,偌大的枫树林站满了人。
随后,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儿童陆续地涌了过来,他们一个个有说有笑地跟在炸窑队伍后面,那样子,像是去参加一个吉庆性活动。一帮提前回乡过年的打工仔,也从家里跑出来,他们一边咬着烟,一边朝着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们说,如果村里的窑井里有煤,明年哪里都不去了,干脆待在土村挖煤算了。
张镇长双手撑着腰,黑着脸膛,紧盯着窑口,那眼神似乎在说,你娘的,老子终于找到你了!
一会儿,他突然回过头来,仰头瞧了瞧盯窑口的枫树,挥着手说:
“这次炸窑行动,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凡是非法矿井,不是开在茅草林里,就是开在树林里……为么事会这样呢?因为这种地方隐蔽啊,不容易发现啊……你们说,这些祸国殃民的矿老板们,多么的狡猾呀,他们简直比狐狸还狡猾!”
大伙都笑了起来,有的人还用力点着头,佩服张镇长很有洞察力。张镇长回头盯着窑口,然后像猴子似的,敏捷地跳上那几捆茅草,对着大伙大声地说:
“今天,你们土村的父老乡亲都在这里,个别躲着政府开煤窑的老板们,你们给我听好了,别说你们在茅草林里躲着开黑矿,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去,也跑不出政府的巴掌心!别说你塞上几捆茅草,你就是在窑眼上灌上钢筋水泥,也要给你炸掉!”
炸窑队伍里立马响起了掌声,个别人甚至还吹起了口哨。
放炸药的是个独眼龙,姓黄,人称黄眼龙,去年也是他亲手放的炸药。因为身上扛着一包东西,他一直站在偏僻处。
“老黄,放炸药!”
黄眼龙连忙扛着白色的炸药包,斜着身子跑了过去。张镇长扫了一眼大伙,然后从茅草上跳下来,贴着老黄的耳根,交代了几声。
镇上的几名干部立马涌到窑口,两下子就把塞在那里的茅草扯掉了。
手捏警棍的干警们,立马站成一圈,将乡亲们赶到外面。曹权也站在人群里,脸色有些难看,像是没有睡好。
张镇长弯着身子,朝着窑口里瞧了瞧,
然后对着黄眼龙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始放炸药。炸药装在一只蛇皮袋里,黄眼龙轻轻地从肩膀上挪下来,然后像抱着一只小猪一样,搂着它走向窑口。这时,人群里立马有人嘀咕说:那包炸药足足有四十公斤。
“不能炸!”二赖子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喊了一声。
“谁说不能炸?你是谁啊?为么事不能炸?”张镇长盯着曹记。
“我说不能炸就不能炸。”曹记裹着棉衣,摇晃着走向窑口。
“能炸不能炸,怎么能由你说呢?”镇长忍不住笑了笑,“镇长是我啊,不是你啊老兄。”
“没错,我的确不是镇长,可我是土村人。”曹记双手撑着腰,表现出一种口若悬河、舌战群雄的姿态,他有些轻蔑地瞧了一眼镇长,“我代表了一方人民,代表了土村一千多号群众。”
“你的意思是群众不想炸?”镇长扭头扫了一眼大伙,“你们大伙说说,这窑是炸还是不炸?”
大家都不吱声。
一会儿,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要炸!”
一会儿,又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能炸。”
“你们说说看,这窑是炸还是不炸?”张镇长抓过旁人递来的一只电喇叭,用力喊道,“资源开采是有政策的,你要开矿得拿证啊,没有证是不能乱开采的,如果每个人都跑去开采,污染环境不说,还容易出事故,死人。”
又没人吱声了。
“大家不说话,只能说明这窑非炸不可。”张镇长笑了笑,继续对着喇叭喊话说,“我知道,你们不吱声,是因为你们都是一个村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抹不开面子……对不对?你们其实都想炸掉它,你们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对不对?”
“张镇长,这话不能这么说啊。”曹记接过话说,“你想笼络老百姓吧?我跟你说,现在的老百姓可不是过去的老百姓,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二赖子!”张镇长将电喇叭交给旁人,“去年是不是你在这里阻止镇上的炸窑行动?”
“么样叫阻止炸窑行动?”曹记转着身子喊叫道,“我是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去年你说不能炸,结果还不是炸了?”镇长笑了笑,睨了一眼曹记。
“去年是去年,今年与去年不同。”
“有么事不同?”张镇长又笑了起来,“窑还是那眼窑,人还是那些人,有么事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曹记回头瞧了瞧自己的土坯屋,“去年,你们炸窑的时候,把我家的瓦都震落一大堆……你晓得么?”
“你说掉了瓦,拿出证据来。”张镇长掉头盯着大伙,“你们看见掉瓦了吗?”
“没有。”黄独眼和那个负责放线的人连忙说。
“放屁!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曹记转身钻进人群,然后跑向屋子后头的垃圾堆,抱出一堆瓦片,“你们看看,这是不是瓦?这难道不是瓦么?这难道是砖么?我要是说了半句假话,我不姓曹,我跟你姓张。”
大伙一齐笑了起来。
这时,黄眼龙已经放好了炸药,红色的引线也牵到位了,两个爆破工一齐走到张镇长面前,报告了情况。
曹记瞥了一眼,突然发现炸药安放的位置,离窑口不足一米远,明显比去年浅多了。曹记吃了一惊,因为他很清楚,炸药放得越浅,对煤窑内部的破坏力就越小,相反,窑外的设施可能会遭受重大打击。离窑口不到一步之遥,这种位置,即使是放上一吨炸药,也不会对煤矿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曹记连忙瞧了瞧四周,他想找到曹权,结果发现曹权不见了。
“绝对不能炸!”二赖子从张镇长面前跑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窑口上,随手抓起地上的白色引线,“你们要是炸,干脆把炸药放在我身上……我看你们还炸不炸?”
“为么事不能炸?”张镇长愤怒了,“你说出个理由来呀。”
“你们瞧瞧我们家的土坯屋,离这窑才几步远呀?”曹记指着房子说,“你们自己说,这能炸吗?”
“去年不也炸了吗?”张镇长说,“去年你家的房子也没垮呀。”
“去年你们放了多少炸药?才这么一坨!”二赖子仍旧坐在窑口上,他一直做着手势,然后盯着负责爆破的黄眼龙,“今年你们的心好毒呀,放了这么一大包……你们的心好狠呀!”
“能不能炸呀?黄眼龙。”张镇长故意问了一声。
“应该没问题,”黄眼龙迈着步子从窑口走向土坯屋,然后转身跑了回来。他瞥了瞥曹记,又说:“不会少于三十米,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关键是人要离开现场。”
“把他给我赶走!”张镇长指着曹记下了命令。
有几个人立马大步走了过来。
曹记一下子站起来,然后拍了拍手,来到张镇长面前,郑重地说:
“张镇长,我知道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做点面子给老百姓看看……可我实话告诉你,今年这眼窑为么事不能炸,一是因为这窑里到现在还没有挖出一粒煤炭来,你要是不信,可以现场查问任何一个人……”
“二呢?”张镇长连忙追问道。
“这二么,也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来,我告诉你!”曹记一把抓起张镇长的手,一路拉扯着,朝着他家的土坯屋走了过去。
当时,一路跟上的,还有炸窑的队伍和村里那些看热闹的人。
十二
这时候,天气突然起了变化,下起了蒙蒙细雨。老人们开始陆续返回家里,但绝大部分人仍然待在现场。
曹权从人群里出来后,径直去了细琴的代销店。作为一村之长,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待在现场,这是他一贯的作法。刚才,张镇长在来土村的路上,主动跟他打过电话,最后一次问他是否在煤窑里入了股。曹权先是否认了,随即又支支吾吾地承认了,然后留下话说,如果张镇长这次能够手下留情,他一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张镇长没在电话里说什么,然后挂掉了。
刚才,当黄眼龙扛着炸药走向窑口的时候,他紧张得要死,但随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悄悄地走开了。他突然想见到细琴,他要告诉细琴,他和曹兵的煤窑会很快挖出煤炭来,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肉,他一定会好好地负起这个责任的,他要让她放心。
细琴不在店里。
曹权围着店铺转了一个圈,也没有看见她。
这时,张镇长已经被曹记扯到了他家的大门口,二赖子松下手,指着门缝说:
“你亲眼瞧瞧啊镇长,你好好看看……看看这屋里坐着什么人?”
“到底坐着什么人呀?”
镇长甩了甩手,脸色涨得通红。眼前的大门虚掩着,他朝里瞥了一眼,似乎没瞧出什么名堂,于是推了推门。门开了一半,张镇长又朝里瞥了瞥,这回看清楚了,里头点着烛火,还坐着人,一股浓烈的香火气息扑面而来。
张镇长回头瞥了瞥曹记,只见他突然跳到门口的青石上,从袖管上扯下一坨棉花,然后大声地说:
“这全土村,谁不知道呀?我这屋子半年前就改成了庙宇……你们自己说,这屋子离窑口不到一丈远,能让他们炸吗?你们敢炸吗?死了人么办呀?”
“不到一丈远?起码有十丈远,你也太会夸张了!”负责爆破的黄眼龙接过话说。
“这到底是么回事?”张镇长盯着黄眼龙,然后掉转头找寻着什么。
“什么庙宇?怎么成了庙宇了?去年还住着人,怎么成了庙宇呢?”黄眼龙拨开人群,来到门口,他歪着身子朝里睨了一眼,又睨了一眼,眼睛里露出惶恐的神色,“二赖子,这到底是么回事呀?你跟张镇长解释清楚,怎么没听曹权说起这事呀?”
“这不是明摆的吗?”曹记跳下来,“这还用解释吗?我老婆王杏花没有生育能力了,她把这世道看破了,削发当尼姑了……这还用我说吗?”曹记用力拍着胸脯,脸色再次涨得通红。
张镇长用力一推,门完全开了,大伙一齐涌到门口。他们果真瞧见,杏花头戴布帽,身着尼姑的服饰,正端坐在堂屋里,一边敲着木鱼,一边闭着眼睛,嘴上念念有词,背后是一尊闪闪发光的观音塑像。
曹记一把将门关上了:
“她正在念经,你们不要进去打扰她,她胆子小,见不得这么多人……尤其是见不得你们这些炸窑的。”
“这到底是么回事啊?”张镇长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么样没有生育能力?又么样看破红尘……这到底是么回事啊?”
“你最好到炭村去问问,”曹记黑着脸,指了指山的那一边,“我老婆一共怀了几个孩子,已经流了几次产……他们炭村的矿老板都清楚,镇法庭的王书记员也清楚,土村的人就更不必说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曹权呢?曹村长!曹权跑到哪去哪?”镇长掉头喊了一声。“刚刚还在的呢,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你们赶紧给我把他找出来。”
这时候,那个放线的爆破工,突然从屋背后的垃圾堆里跑过来,手上捏着一把头发。他瞧了一眼曹记,然后扯过张镇长,走出人群,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一番。
雨仍在下着,是那种很细小的雨,半天都没打湿衣服。
张镇长再次抓过电喇叭,返回到树林底下的窑口处,然后喊话说:
“乡亲们,政府下这么大的力气来治理非法开采,你们说为了么事呀?还不是为了广大老百姓!那些搞非法开采的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顾破坏青山绿水,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动不动弄出事故来,动不动死人……结果呢?暖了自己的口袋,害了一方百姓!你们自己说,对这种恶劣行为,政府能坐视不管吗?能视而不见吗?不能,绝对不能!只要我姓张在这里当一天镇长,我就不会不管,而且要一管到底!”
现场里一片沉寂,连麻雀飞过的声音都能听见。
“乡亲们,你们都是明白人,你们都是有想法的人,你们自己说,这窑应不应该炸掉?”张镇长继续喊话说,“你们跟二赖子是一个村子的,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情况肯定比我清楚……你们自己说,如果你们说这屋子的确是座庙,我们立马打道回府。”
没有一个人吱声。
“既然大家没什么话说……老黄,你过来!”张镇长突然黑着脸,喊叫道,“请大家各就各位,作好爆破准备……请乡亲们迅速离开现场,迅速离开,我给你们三分钟,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现场立马一片哗然,大伙果真一个个掉头就走,一些女人和孩子,甚至抱着脑袋,一边尖叫着,一边朝着家里跑了回去。
只有曹记独自站在自家门口。
他黑着脸,瞧了瞧窑口,瞧了瞧散去的人群,又瞧了瞧张镇长,然后掉头瞧了瞧杏花。杏花仍坐在堂屋里,闭着眼睛,一边敲打着木鱼,一边轻声地念着佛经。
“一……二……”张镇长瞧了瞧手表,又瞪了一眼曹记,“二赖子,我们要放炮了……我可提醒过你呀!”
“你放吧!”曹记说,“只要你不怕断子绝孙……你大胆放。”
“点火!”
“不能炸呀!”一个女人的哭喊声传了出来。
这时,村里的人已经返回到代销店门口,他们一齐掉过头去,瞧见细琴突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只见她腆着硕大的肚子,一边手舞足蹈地跑向曹记家的土坯屋,一边尖声地喊着“杏花!”
“砰!”炮还是响了。
“姓张的,我日你祖宗!”曹记一边骂着,一边抱着头从门口逃了出去。
刹那间,从窑口里喷发而出的强大冲击波,像一股看不见的浪头,朝着曹记家的土坯屋翻滚而去。眨眼间,土村唯一的一幢土坯房,在连续摇晃了几下过后,“轰”的一声倒塌了。
大地上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
这时,细琴已经钻进屋里,曹记没跑几步,掉头朝着家里扑去。
“杏花啊,细琴啊……你们在哪里啊?”
房子差不多全塌了下来,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和一些发黑的木条。曹记像疯子一样,站在废墟上,双手不停地发抖。由于四周弥漫着呛人的尘雾,曹记一边咳嗽,一边胡乱地寻摸着能够触到的任何东西,那样子,完全就像一个瞎子。
“救命啊!”曹记一边找寻着,一边哭喊着。
这时,炸窑队里的人已经赶来了,乡亲们也赶来了,他们全都涌进了废墟。曹权在砖瓦堆里找到了杏花,她光着头,身上全是血,一根掉下的横梁戳穿了她的咽喉,脖颈上一直冒着血泡。细琴是被张镇长发现的,她被压在观音像的底下,脑袋被砸扁了,张镇长一边抱着她,一边指挥着大伙迅速打电话给120急救中心。
曹记一头扑过来,从张镇长身上夺过细琴。他一边抽着自己的嘴巴,一边说,“是我害了你呀细琴啊,我对不起你呀细琴。”
细琴的双手一直放在肚子上,她似乎笑了一下,嘴里涌出一口鲜血。
她忽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在二赖子的耳朵上摸了摸。曹记愣了一下,然后立马低下头去,将耳朵贴着她鲜红的嘴巴。
曹记刚刚俯下身去,一对小眼睛立马瞪得大大的,后来越瞪越大,那样子看上去有些吓人:
“么事呀?你说么事呀?细琴,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儿啊,我的儿啊……快救救我的儿子啊!”
这时,雨下大了,刚刚炸过的窑口,远远瞧去,像一眼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