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果
竟然是个晴天,不折不扣的晴天。没有乌云,没有阴霾。阳台之上,天空干净得有些诡异。阳台之下,那些五颜六色甲壳虫般的车辆,东西南北,各自穿梭着。
她站在阳台上,打量靠窗的那一排幸福果。其实,它们并不一定真叫幸福果。这个名字,是她暗自取的。从它们进驻她家阳台的那一刻起,她就叫它们幸福果了。她穿着薄薄的纯棉短裙,淡紫色的,下摆开着一圈米白的小碎花。仿佛她就是一株幸福果,很无辜地,凭空开了这么一串小碎花。只是,她这株幸福果,花似乎永远盛开着。
不会凋零的花,怎么结得出红红的果子呢?
这段日子,她总觉身子有点沉,老想睡觉,睡也睡不醒。去医院检查,没啥毛病。医生说,这种天气,有点嗜睡很正常。
可这一天,她很早就醒来,醒来就爬起来了,对床没有丝毫的留恋。
她径直走向阳台。六盆幸福果,整整齐齐坐在花架上,整整齐齐地,结满了红艳艳绿油油骨碌碌的小果子。阳光照射之下,这些小果子倒像霓虹般流光溢彩了。然而,仔细去打量那些果子,你就会发现,它们的丰满与美艳,有点缺乏底气。衬托它们的那些绿叶,粘着许多白色的小虫子。这些虫子明显不是来旅游的,它们栖身的绿叶,大多卷着叶边,叶子还没有被啃到千疮百孔的地步,但离这一步,也不太远了。
其实,她一直在努力。她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除掉这些可恶的虫子。从发现第一只虫子起,她就提高了警惕,一有空就去阳台,一株一株,细细察看那些叶子是否长了虫子。她不敢用手去捉。她买了一大把一次性竹筷。像处理掉在桌上的饭粒般,她不厌其烦地,将叶片上那些虫子一一夹进废纸袋里。
骨子里头,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不能接受绿叶上长虫子,哪怕就长一只虫子,她也无法容忍。当然,如果有了第一只虫子,肯定会有第二只,第三只……直到挤满叶片,直到植株整个死掉。对于这种结局,她有心理准备。她想不明白的是,好端端的,这些幸福果为什么会长虫子呢?
她听到手机在床头柜上响。她放下筷子和纸袋,奔过去接电话。
在忙什么?
她有点奇怪,今天是周末,同事怎么会打她电话?她笑着说,在浇花。同事哈哈两声,这么勤快?值得表扬。天气这么好,待在家里干吗?不如去老地方摸几把麻将。
你不是戒赌了吗?她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一边接电话一边整理被子。
有几个戒赌的发了财?不是开玩笑呢,咱们四大麻神好久没切磋了。不如好好过两天瘾。同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似乎很担心她会拒绝。
四大麻神就是几个旧同事,以前经常会在双休日凑一桌,打个五块十块,消遣消遣。但这大半年来,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要不就是所谓的要戒赌,四个人再没在一起玩过牌了。
我今天有个约会,两天前就定好了的,改天行不?她随口就撒了个谎,心跳却未加速。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堕落了,而之前,她撒半个字的谎都会脸烧得慌。
那就定在明天,上午八点,还是老地方,还是四大麻神,怎么样?不许再推脱哦。同事提高了音量。
嗯——她正犹豫,一不留神,手机掉在了床上。同事的声音在被套上打了个滚。她赶紧捡起手机,喂了两声。同事正兀自说话:去吧去吧去吧,别扫大家的兴嘛。
她勉勉强强答应了,同事又东拉西扯了好一会,这才挂了电话。
她重新拿起筷子和纸袋。尽管她花在这些幸福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可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虫子越来越猖獗了。从一片树叶到两片树叶,从一株幸福果到两株幸福果,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它们就这样长驱直入,攻城略地。六株幸福果,很快就将全军覆没。果子再漂亮有什么用?没有了叶子,它们会枯黄,会坠落,会与那些虫子同归于尽。难道真的不可挽救了吗?她不相信,她真的不相信。
手机又响了。她不得不再次放下手中的工具。
亲爱的,逛街去!我陪购陪吃陪睡,不用你付一分钱,时间两天,怎么样?
是小学同学,她最好的朋友。
今天不行呢,我有约会。早定好了的。她依然脸不红心不跳。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带给我看看?今天约会,明天呢?明天咱俩去逛街好不?王府井搞店庆,买两百送一百二,亲,买到就是赚到哦!
她忍不住笑了。同学是个网购狂,喜欢用“亲”称呼人。她模仿同学的语气说:亲,明天也没时间哦,明天四大麻神相约重出江湖。
真的假的?同学更惊讶了。同学知道她很久没打麻将了,所谓的四大麻神,也很久没有过招了。同学说话一直娇滴滴的,她说的“假的”之后,沾着夸张的语气词“啊”,于是,“真的假的”从她嘴里一出来,就变成了“真的假打”。
煮的。她慢条斯理地说。
不许骗我哦,亲。同学半信半疑。
亲,我若骗你,你就投诉加差评,行不?她的语气,更轻松了。
哈,你敢骗我,我就去你妈那里投诉,要她老人家半个月不给你整理房间,让你家乱得像狗窝。
她笑着连声说好。
挂了同学的电话,她坐在床头,发了好一阵呆。今天有点奇怪,平时手机很少叫唤的。有些双休日,她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一上午,一下午,半晚上。手机固执地沉默着,沉默得令她发慌。她甚至怀疑手机是不是坏了。如果手机出了故障,有可能一个电话都打不进来。于是,她拿起座机,拨打自己的手机号,手机立刻欢快地唱起歌来。唉。她长叹一口气。手机没坏,她的情绪倒坏了。她将自己扔在床上,眼神在天花板上漫无目的地游移。她仿佛满腹心事,又仿佛大脑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寂寞。但她不想将这些寂寞打发掉。与其强装笑颜出去应酬,倒不如一个人关在家里想发呆就发呆,想睡觉就睡觉。
等她回过神来,又火烧火燎般,跳起来冲向阳台。早晨刚起床时,不,昨晚睡觉前,她就决定了,不管要多久,不管有多累,今天一定要将六株幸福果上所有的虫子都捉得一干二净。
虫子真多啊。她将筷子放在花盆边沿,站直身子,捶了捶后腰,又捶了捶背。眼前晃动着一片片金色的蚊子。她闭上双眼,使劲摇了摇头,蚊子被摇掉了,她又拿起筷子。她发现有一株幸福果出现了掉果。红了的没掉,还青着的,却掉了。而且不只一颗。没有成熟就掉落了,算不算夭折?盯着这些夭折的青果子,她又发了一阵呆。
又来电话了。她仿佛被吓了一跳,那双筷子差点滑出手心。
妹妹……
手机里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姐姐在哭。
怎么了?她焦急地问。
妹妹你知不知道,他,他要……姐姐的哭声更大了。
她立刻明白了姐姐哭的原因。姐姐与她是双胞胎,其实也只比她大了几分钟。她们从小就有心灵感应,对方想什么,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姐姐身体一直没她好,她比姐姐更像姐姐。听到姐姐哭得那么伤心,她竟然笑了。她笑着对姐姐说:亏你还是我姐呢,哭什么啊!有什么事情值得哭!我早知道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我,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忍不住打断姐姐的话。她知道,今天这一堆奇怪的电话,都是因为担心她。她能够理解他们的担心。她为此心存感激。只是,她有什么值得他们担心的呢?她不是好好的吗?甚至比以前更好。
她安慰了姐姐近半个小时,姐姐才慢慢停止了哭泣。她觉得滑稽,该伤心的人应该是她,为什么姐姐哭得那么厉害,她却无动于衷呢?她的心,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了?以前的她,最见不得别人哭,别人一哭,她也会跟着哭。此时此刻,在电话里哭得那么伤心的人,就是她的亲姐姐,她为什么连鼻子都不发酸呢?她竟然还能连说带笑地哄好姐姐。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如此坚强。原来,自己还能将戏演得如此逼真。她是从什么时候戴上了面具呢?其实她早就该戴上面具了。这个世界,原本是一座巨大的舞池。人生在世,不过是参加一场假面派对。你方唱罢我登场。当所有的人都戴着面具,而她,却固执地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突然发现,全世界的车都在逆行,除了她的车。她就是那个喝醉了酒走错了道的人。
姐姐终于挂了电话。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奔向衣柜,迫不及待,近乎粗鲁地,将衣柜门往旁边猛地一推。这是一个现场制作的衣柜,水曲柳材质,做的擦色漆。衣柜是另配的铝合金百页移门,移门表面覆了一层与柜身颜色接近的膜,看起来像是实木门。移门很轻,微微一带,门就开了。由于她过于用力,移门撞在衣柜边框上,发出一句沉闷的呻吟,往回弹了弹。
柜子里面,挂满了裙子,清一色的绿色裙子。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买了多少条绿裙子。柳芽般的嫩绿,湖水般的深绿,春草般的浅绿,远山般的墨绿……它们来自不同的面料。安静的纯棉,轻盈的雪纺,内敛的粘纤,温柔的莫代尔,优雅的桑蚕丝,倔强的弹力纤维……它们有着不同的形状。圆领,立领,V领,娃娃领,无袖,短袖,超短,及膝,长至脚踝,高腰,掐腰,百褶,大摆,包臀,鱼尾……这些元素可以自由组合成无数种可能。
每一条裙子都是她精挑细选的。它们挤挤挨挨,站在她的衣柜里。它们就像她的孩子。它们全都露出热切的眼神,抱抱我吧。抱抱我吧。它们的迫不及待,让她为难。她干脆闭上眼睛,从里面随便取了一件,是一条无袖V领长裙。湖绿色的桑蚕丝,似乎随时会溅出水花来。她站在穿衣镜前。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望着她,眼里不无哀怨。那女子微蹙着眉,苍白的脸,浮着很明显的黑眼圈。若隐若现的乳沟,盈盈一握的腰身,似那荷塘里刚抽的花枝,细长的茎,花苞仍汪着浅绿,彷徨着,犹豫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提了提裙子的腰身,感觉有点松垮。当初买时,明明很合身。唉,她叹口气,怎么又瘦了?她不想自己太瘦。她不想听到别人夸张地握了她的肩问,怎么搞的?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们是明知故问。她不是不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并非真的怜惜她。
她又试了好几条,都显得有些空荡。她没有勇气继续试下去,她将自己往床上一扔,看着天花板发呆。
干脆再买一条。她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对啊,干吗不重新买一条?反正已经买了这么多,不在乎再多买一条。此时的她,心里全是裙子在招手,至于幸福果,至于幸福果上的那些虫子,已经淡化成遥远的可有可无的背景。
她重新洗了脸。抹点柔肤液,轻轻拍了拍。中指沾了眼霜,从内眼角到外眼角,按摩片刻。涂点精华液。轻轻拍了拍全脸。然后是隔离霜。想了想,又找出那只许久未用的BB霜。描了描眼线,扫了点淡红的眼影。至于睫毛,就顺其自然吧。最后,薄薄扑了层蜜粉,抹了淡红的唇彩。
她毫不犹豫地,从衣柜里取出那条湖绿色桑蚕丝长裙。她打开首饰盒,先挑了一条珍珠项链,往脖子上比了比,觉得有点抢眼,又拿出一条蓝里带绿的鲍鱼贝项链,戴上一看,又觉得风格不搭。连着比试了好几条,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心形的翡翠项链。
镜子里的她,光彩照人。
她拎上坤包出了门,发现有一台电梯正好停在她住的那一层。她赶紧奔过去按了下楼键。电梯徐徐张开它的大嘴,她不慌不忙走进去。站了半天,发现电梯没动。难道电梯坏了?她心里一慌,身子就晃了晃。她扶着梯壁,定了定神,原来忘了选择楼层键。她苦笑一声,按了负一楼。电梯快到一楼时,她突然又按了一楼键。算了,懒得开车,停车位太难找了。还是打的去吧。
太阳有点毒,她从坤包里掏出墨镜盒。茶色墨镜一袭长裙的她往马路边一站,立刻有车停在她身边。她以为是黑的士,打开车门就钻了进去。她坐下来,一边整理裙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去步行街多少钱?那个肉乎乎的司机侧过脸来,声音和笑容一样又粘又腻,美女,免费送你去。她突然恼了,停车!司机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诧异地望着她。她气呼呼地打开车门,提着裙角下了车,又砰的一声将车门关上。
总算来了一辆空的士。她吁了一口气。就一会儿工夫,她已经热出了一身汗。她决定改去东方百货,那里面的空调效果特别好。
东方百货从二楼开始,一直到五楼,全是女装。平时来这里买衣服,她总是满载而归。但这一次,她从二楼逛到五楼,又从五楼逛到二楼,竟没选中一件完全满意的衣服。于是去春天商厦,还是没发现自己喜欢的。再去步行街,总算找到一款吊带短裙,乔其纱面料,浅绿色的。衣服非常合身,不像是穿上去的,倒像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她提着装了新裙子的纸袋,很顺利地拦了辆的士。这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了。
回到家,她才发现,下车时忘了拿那个纸袋。要命的是,她还忘了索要的士票。
她心疼了好半天,最后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好吧,丢了就丢了,不过是一件衣服。
她静下心来,继续捉虫子。一株。两株。三株。四株。五株。在捉第六株幸福果的虫子时,夜已深。她抬头望窗外,蓦然发现,一轮月亮悬在空中,那么圆,那么亮,刺得她的眼睛生疼生疼。她忽然像着了魔,一挥手,一只花盆被她扫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再一挥手,又一只花盆摔到了地板上……
六只白色花盆全躺在了米黄色的地板上。花盆是塑料的,没破也没碎。但那些幸福果,红红绿绿的,骨碌碌滚了一地。
月华如水。
她的泪,慢慢流下来。
她原本打算将这六盆幸福果全送给他,当初就是他买的,她一定要还给他。她要穿着世上最美丽的绿裙子,还给他六盆干干净净的一只虫子也没有的幸福果,就在明天。
因为,明天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
而他,是她的前夫。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