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化社会的话语分裂
身份的焦虑
盛可以的小说从诞生到为人所知,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2002年至今,盛可以总共写了六部长篇小说:《水乳》《无爱一身轻》《道德颂》《北妹》《边镇》和《死亡赋格》(因为种种原因,这部长篇在《江南》杂志发表后,并没有能在大陆出版)。盛可以还写了若干中短篇,数量不多,整体影响也有限,真正体现她写作特点的,还是长篇小说。
《北妹》虽然出版日期较晚,却是盛可以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在叙事上比较凶悍,语言狂放,一撸到底,以女主人公钱小红的乳房为直截了当的主角,轻而易举地撇开了传统的道德羁绊,在本能与欲望的道路上狂奔。
这里并不适合套用“女权主义”的两性平等观,而只是钱小红自己的身体意识的觉醒。她不仅仅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而且要让自己的身体感受到真正的愉悦——在这人们已经无法表达正常欲望、缺乏正当愿望的时代,一个女孩子要如此单纯地使用身体,难度是很大的,但盛可以的方法是切开社会的浮华赘肉,直接进入欲望的深沟。
对于钱小红来说,身体是唯一的本钱,身体所能带来的收益既单纯又鲜明,除此之外,别的东西都可以放弃。比如道德感、羞耻心等。钱小红被欲望所左右,也畅快淋漓地享受欲望所带来的愉悦感——当她的朋友李思江在细心地用肉体交换金钱时,钱小红却在用肉体满足欲望,并最终沉沦在美妙的肉欲满足中:
钱小红一点也不渴,一点也不渴地喝茶,像是电影场景设计,作为一个即将与一个并不了解的男人上床的女主角,她的心理活动蕴藏在不渴喝茶的动作中。她渐渐地再次清晰地感觉饥饿。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的床,很宽,可以打三四个滚而不会掉下床来。床罩床单洁净,如未受任何污染的处女。
一个小时后,钱小红与廖正虎把这张床折腾得一塌糊涂。①
这种不顾社会传统规范约束的自在能力,建立在钱小红的微不足道的乃至卑贱的社会地位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讽漩涡。钱小红的价值评价模式,跟传统观念迥然而异,她因此能够轻而易举地从那些道德与道德之间的巨大缝隙中擦身而过,自在地穿行。这个来自“边城”的女子,虽然没有沈从文笔下的“翠翠”那种单纯晶莹,但她在鄙薄世俗的大道上一路狂奔,带起了满空灰尘,却有巨大的震撼力。
钱小红是一个草根野女。这种角色并非盛可以独创,但在身体“革命”的彻底性上,抛去了传统道德约束的钱小红,却大大地超越了自己的前辈——卫慧在《上海宝贝》里写到的那种追逐,不是欲望的身体,而是欲望的物质。并且,这种欲望杂质太多,使得小说向着炫耀和取媚的悬崖滑去。
可惜的是,钱小红的打工妹身份定位,在造就她的同时,掩盖了一场巨大的道德颠覆风暴。钱小红本来是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在这个虚伪的世界碾出一条大道的,就像猪八戒用嘴巴在八百里烂山中拱出一条路来。
在钱小红这个人物身上,盛可以似乎没有正面谈及道德,也没有纠缠在抽象的道德反思或者负疚感上,她和她的那些男人们,都被身体驱使着(而不是精神)本能地行事——不外乎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或者更高级的事情呢?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对传统道德却更有杀伤力。
不幸的是,这部小说在盛可以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下,在盛可以的深思熟虑下,变得圆滑起来。成书之后,原本在天涯论坛上张贴时所特有的文字粗粝感大部分消失了,小说反而变得平庸起来。
钱小红是盛可以投石问路的一个异类,盛可以志不在此。她很快就被道德这个貌似纯洁的词给攥在了手掌心。
道德是一块被人咀嚼得淡然无味的口香糖。
盛可以深知这块口香糖的乏味,但是她被粘住了。
盛可以对钱小红般的身份认同焦虑,使她自觉地避开了这种社会性的因素,开始为自己随后出现的女主人公设计多角恋爱的故事,女主人公的身份,也从打工妹摇身一变成了白领。一个阻碍叙事的大胸脯打工妹钱小红,在盛可以的自我塑造的驱使下,变成了小资白领丽人。
女主人公身份的变异,使盛可以迅速地融入流行叙事的大潮中。
钱小红之类的女子,最终要被这个社会囫囵吞枣地消化掉,她们不值得被关注和被阅读。而且,钱小红的可疑的身份,也不利于小说成为流行叙事的载体。在各种暗示下,盛可以的焦虑同样在于认同感。这种认同不是批评家通常说的那种主流叙事,而是“流行叙事”。违抗这种流行,作家就有被吞噬的危险。
因此,小说主人公的身份认同,实际上也暗示着写作者的焦虑。
滥情的故事
在盛可以接下来的几部长篇小说中,女主人公虽然还是叙事背景城市里的外来者,但是她们的身份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其故事的核心构成几乎全都是如此:一个白领女子斡旋于三个各色身份的男人中间,试图从中得到婚姻或者爱情。女主人公的亲密女友在故事里,作为一个背叛者和揭露者而存在。
在长篇小说《水乳》②里,盛可以的女主人公左依娜来自新疆——一个普通读者想象中的“异”世界——这也似乎暗示着左依娜原有身份的缺失。左依娜不像钱小红那么身世直白,她的成长期被作家有意识地掩盖了。这种掩盖既意味着某种焦虑,也可能是当下流行叙事的一种普通策略:作家以为,一个流行叙事中的女主人公,其成长期是不重要的。
小说里,女主人公左依娜有一个淡然无味的丈夫平头前进,此人乏味无趣且无聊,因此,左依娜一直有红杏出墙的隐秘热望。
盛可以用一种几近于刻毒的文字来描写平头前进的乏味和无趣,为左依娜的红杏出墙做好了充足的道德和情感的铺垫——在这种逻辑里,乏味和无趣的婚姻,是女主人公背叛的充分和必要的条件。小说在压扁了平头前进之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的读者,这样一个丈夫,是可以随时扔掉,就像随手扔掉一只烟头。
左依娜这枝出墙的红杏先是扫到了成功商人庄严的脸,他们一起玩了藏猫猫的游戏——左依娜渴望拥有婚姻,庄严巧妙地消解婚姻。这个游戏因为其固有的俗套,而使得左依娜的红杏出墙淡然无味。这时候,青年才俊、来自想象中世界新疆的朱涵文“骑着竹马”自天而降,在左依娜面前“绕床弄青梅”,把左依娜弄得神魂颠倒。左依娜自以为拥有了超越尘俗的爱情,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一个年轻的女子,忙碌碌地斡旋在三个类型不同的男人中,一个代表小市民(平头前进)、一个代表成功男人(庄严)、一个代表白马王子(朱涵文)。左依娜可谓是天上地下一扫而空,打击面广而且准确。乍一看这基本上是大陆版琼瑶故事,但盛可以当然是志不在此。她有更深入的阴谋。
这个阴谋,通过左依娜的好友挺拔苏曼来体现。
当左依娜沉浸在和朱涵文的曼妙爱情中时,挺拔苏曼在另外一个时间和空间里也和朱涵文一起享受着同样的情感快餐。
有一天,左依娜和挺拔苏曼在偶然的闲谈中,无意地戳穿了这个美好的假象,两个人一下子就从云端坠入了泥沼中——好友原来是情敌,情人本身乃叛徒。
这是一个感情乱伦的世界,左依娜和挺拔苏曼本来是一对好友,这时候才发现彼此是熟悉的陌生人,而最优雅的白马王子朱涵文,在这里显示出了粪土青年的真身。他甚至还不如小市民平头前进那样有情有义,或者说,一个索然无味的平头前进,竟然还比唱着赞美诗出现的白马王子朱涵文更有价值。
对浪漫故事的彻底颠覆,是盛可以“恶毒攻击”男性社会的剧毒利箭。左依娜利用了自己的肉体,也被自己的肉体绊了一跤。
长篇小说《水乳》谈到了欲望、现实和梦幻,也涉及了性与爱,最后这些元素都被捆绑到一起同归依尽,剩下的是一片狼藉。挺拔苏曼对左依娜的双重背叛,不仅没有构成对左依娜的伤害,反而变成了这二位现代女子对男性社会的诅咒。在小说里,可以看到,盛可以的叙事是先决于消解的:她消解婚姻、消解爱情、消解浪漫,消解存在,最后不知所措。
白领女子这种人物的出现,对盛可以的创作产生了微妙的心理调整作用。草根女子、打工妹钱小红摇身一变成了白领丽人左依娜,并且进一步升华成了长篇小说《无爱一身轻》③年轻美貌的女设计师朱妙——在这里,朱妙同样被掩盖了生长期,她拥有一种打工妹钱小红所不能企及的身份优势:她是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这意味着她已经被社会认同了,获得了肯定,从而具有了从容不迫的浪漫叙事空间。在钱小红身上暗藏的焦虑感,到了朱妙这里,被彻底掩盖了。朱妙的人生焦虑,从钱小红的身份认同焦虑变成了情感的焦虑。这样一来,盛可以小说里原有的那种尖锐性就被磨钝了。《无爱一身轻》里的故事,其实是一种再通常不过的俗套。相比之下,《北妹》小说里所具有的蓬勃原生冲击力,是这些以“白领丽人”为主角的小说所不能企及的。小说人物的“升华”,似乎暗示着作者盛可以的自我漂白。她急于脱离那种“飞女”的小说定位,让自己回到“风花雪月”中来,起码是在外表上,具有抒情的结构。而“反抒情”的钱小红之类草根,遭到了抛弃。
《无爱一身轻》里,一女对三男的故事延续了《水乳》的结构,设计师朱妙身旁的好友,则由左依娜的好友挺拔苏曼换成了没心没肺的龙悦。
朱妙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子,她准备找一个值得的男子,把自己的未来轻松地打发掉。在她的面前有三个男人:局长方东树、摄影师许知元、网络处男程小奇。
朱妙抱着功利目的认识了在国家机关任职的方东树,对方东树那位防御高手贤内助林芳菲却如同蚍蜉撼大树。朱妙与网络处男程小奇保持着远距离的恋情,程小奇凄凄婉婉出现后俗套地见光而死。朱妙跟旗鼓相当的摄影师许知元最终搞上,已经怀上了许知元的孩子,准备一本正经地过家家了,却发现许知元不过是方东树妻子林芳菲的情人兼私人侦探而已。被毁灭了的爱情再度降下水位,男人们一无遗漏地显露出森森爪牙。朱妙退而求其次,浮皮潦草地嫁给了女友龙悦的前夫。
爱情、婚姻和忠诚,构成男性社会主题叙事特征的元素,全部都烟消云散,连一点垃圾残渣都剩不下来。朱妙从肉欲出发,试图达到爱情,最后复归于虚无。
盛可以的叙事有一种冰冷的消融能力。她似乎满足于这种拆穿游戏,把所有美好的爱情和人性美表象都演绎一番之后,然后冷酷地戳破,让爱情和婚姻同归于尽。
这个故事表明,道德的概念,不过是盛可以投向男性世界的一柄利刃而已。她目睹了这个虚伪世界的崩溃,手里端着一杯兑水的葡萄酒微笑倾饮。
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个故事里,盛可以继续延续了《水乳》里出现过的那种浮而不实的“白领世界”——这个世界缺乏质感,没有具体而微的生活琐事。无论是左依娜还是朱妙,她们的成长期都被作家有意识地掩盖了,因此缺乏成长期的焦虑背景。女主人公仅仅是为故事而活着,不需要为生计而操心,也没有具体的日常细节可供读者推敲。这种光滑的内核,被盛可以锋利的语言所掩盖,很多读者都蒙在鼓里,自以为得计。因此,盛可以锋利的、机智幽默的、想象力丰富的语言,在这个俗套的故事里变成了词语的冗余。这些外貌漂亮的词语,跟她的平庸故事同归于尽。对于盛可以来说,她的小说不过是一个设计精美、包装豪华的塑胶榔头,在需要的时候,就轻轻地敲击一下情人们的脑壳。
对比一下《水乳》和《无爱一身轻》。左依娜一有丈夫平头前进的稳固收入和宽厚的胸怀包容,二有富人庄严的锦衣玉食,三有白马王子朱涵文的销金窟极乐洞,生活无忧,唯有折腾。朱妙是个有才华的女设计师,她的第一个局长情夫方东树有车有房有钱;她的网恋情人留美博士程小奇对她一网情深;她的榫头情人许知元幽默有趣房事体贴偶尔有点出人意料的浪漫情怀,该帅哥开着一间摄影棚,眼见也是衣食无忧之辈。
钱小红则是一个为生计而奔忙的打工妹,在城市里,她的身份是暧昧的,甚至小说结尾的那张床也是不确定的。一次疯狂的情欲,使钱小红消失在茫茫的叙事洪流之外。
左依娜和朱妙则是情感空虚的白领丽人,她们是欲望的蠕虫,爬行在道德的蛋壳里,企图寻找爱情。身份的焦虑被巧妙地偷换成了情感的焦虑,使得小说的社会性空心化了,小说的主人公变成了生活在一座特征暧昧的城市里的情感动物。这是时尚化写作的明显特征:身份的焦虑被情感的焦虑所替换。
在这种人物设计中,作家可以非常省力地进行语言的滑行。小说里,盛可以语言谐趣有力、想象力丰富,造成了金玉满堂的幻象,从而蒙蔽了许多语言软骨症患者。
词语的分裂
对于一名作家来说,越是鲜明的语言风格,越可能对小说有害。
雷蒙德·卡佛在《关于写作》里引用杰弗里·沃尔夫的话说:不要耍花招。对于语言的过分拧巴,有时候也可能损害小说的整体叙事,更可能破坏小说的趣味。雷蒙德·卡佛又引用埃兹拉·庞德的话说:“不折不扣地准确陈述,是对写作唯一的道德要求。”
盛可以的语言风格犀利鲜明,善用各种现成的物件来比喻各种欲望状态,这些栩栩如生的比喻,令她的小说语言浮现在小说的整体之上。
在盛可以眼中,男性的世界,是一个“道德世界”;她的小说世界,则是一个“情感世界”。这两个世界对撞,没有产生新的物质,而是化为虚无。
要对这个“道德世界”进行毁灭,仅仅是从爱情与背叛、从肉欲和现实的双重妥协中进行切割,肯定还是不够。因此,在新的长篇小说《道德颂》④里,盛可以继续延续了一女三男的老套路,继续举起大刀,向男人们的脑袋上砍去。
女主人公旨邑的三个男人:水荆秋、秦半两和谢不周。
旨邑的好友原碧、水荆秋的原配梅卡玛。
即便是从小说的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上,我们也可以看到,盛可以在时尚化写作的滑道上越溜越急促了。对比《北妹》里的钱小红,盛可以不断地从女主人公的姓名上、身份上、情感上、生存上加以时尚化的修饰,并一再地掩盖她们成长期的痕迹(人物出现和失踪,都是一个谜团),仿佛那是一个无法言说的隐秘。这些无根的女子,在浮华的城市里枯叶般漂浮,展现一种不真实的色彩。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点,盛可以在新的长篇小说里,赋予旨邑一个诗化的背景:旨邑的老家在湘西,虽然这个小镇已经改变,但是甜甜的记忆、淡淡的忧伤和亲切的怀念,抹去了背后的痛楚印记。旨邑和高大英俊的“种马”秦半两一起返回老家时,一条颇合时宜的大黄狗跟在他们的背后,在他们散步于安静而宜人的小镇石板路上时訇訇柔吠。烂熟的浪漫故事情节,被作家移花接木,摆放在这个一开始就准备让人心碎的故事里。
为了掩盖这个泛滥了的白领情感故事,盛可以继续祭出风格化语言的血滴子,摘读者的人头于无形。那些令人眼花缭乱词语搭配,展现了一种万花筒般的色彩:
……《道德颂》中最持续不断的就是叙述语言的冒险,敢于并善于标新立异,异想天开的惯用语的混杂拼凑,让人“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例如:“中餐馆从来是杀气腾腾的景况,每个人都是职业杀手,表情兴奋:将一只虾拧断脖颈,用牙签剔出肉丝塞进牙缝。咬牙切齿,用坚硬的指甲,对抗它顽强的壳,剥开它,挖出白嫩的肉体,蘸上暗红的调料,一口吞下去。如此反复。餐桌好比断头台,堆满虾的头颅与残肢断腿。”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词语搭配,给人以突发奇想的惊喜。⑤
“词语的搭配”和眼花缭乱的意象拼贴,不过是作家掩盖陈腐爱情故事的一块遮羞布而已。当贫乏无味的文字充斥着流行故事时,盛可以的词语拼盘,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阅读者的胃蠕动。
在这个俗套里,女主人公的社会身份比前两位更加明确,明确到了暧昧的地步。她大学毕业后,开了一爿古玩店,可以衣食无忧,优雅自在。没有固定工作的约束,也没有生存的限制,因此旨邑就有了潇洒的本钱,而且是文雅地潇洒着。
对比旨邑和另外一个时尚幽怨派女作家安妮宝贝的《莲花》,可以看到,旨邑这个一如既往“劣迹斑斑”的女子,跟《莲花》里的“内河”没有太多的不同——她们同样是在一次高原的旅行中,有了难忘的邂逅。
安妮宝贝的《莲花》里,女主人公苏内河和男角善生的故事之所以需要在高原上展开,是作家需要营造一种封闭的叙事环境,不然她的叙事就会产生文本性精神分裂,那些浪漫到抽象的故事,必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完成,这些泥塑的偶像一旦进入水性社会,立刻就会成了“女菩萨”,化于无形。
一个空心化社会的读者,需要特别定制安妮宝贝特色的庸俗情感蛋糕来加以餍足。根据故事的叙事进程,善生和内河,似乎是可以呼吸西北风而生存的,他们的蘸料,就是爱情和死亡,在高原这块缺氧的土地上,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发生什么故事似乎都是可能的,因此作家求得了一个省心省力的叙事背景。这两位情感的动物,在高原上,蛇一般扭结成一团。巨大的想象空间,朝着一无所有的荒野蔓延。
有意思的是,读者的遗忘比一场春雨还要迅速,但作家的叙事链条,在暗地里完整地逆向延伸。
盛可以的《道德颂》之上是安妮宝贝的《莲花》,安妮宝贝的《莲花》之上是须兰的《光明》,这三部作品,男女汉子扭缠的世界都是在高原上。
须兰的中篇小说《光明》发表在《收获》1998年第2期,人物故事也发生在高原、在拉萨,在这些遥远的“异域”。安妮宝贝的故事,不过是对须兰故事的一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拷贝而已。风花雪月,从十里洋场盛开到了青藏高原,是须兰这位上海时尚女性的独特贡献之一。
须兰远走他乡,上海滩的其他时尚女子前赴后继。
在前时尚女作家须兰倒下的躯体上,诡秘地盛开着一朵平淡无味的妖艳“莲花”。这朵徒有其表的“莲花”,在减肥和饥饿疗法的现代城市白领丽人的空洞身体里,生根发芽。就像很多OL⑥因为对自己的身体产生无法抑制的恐惧、而每天中午只敢吃一根低热量的黄瓜一样,她们对《莲花》的阅读,同样是一样的:不需要营养,只需要吞噬的感觉。
盛可以的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女主人公旨邑和高原邂逅的中年男人、著名学者历史学教授水荆秋回到了平地——“平地”意味着生活的细节和生存的具体逻辑。然而,盛可以把高原的逻辑,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平地。
水荆秋和旨邑的身份,使得他们同样不食人间烟火。
对于作家来说,历史学教授和有钱人、局长,其身份的认同感是一致的。
在这部小说里,盛可以给予了旨邑和水荆秋一个浪漫的开头——高原,那是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滥情故事在那里往往能够寻找到叙事背景的合理性——一个陈腐的结尾:一场风花雪月的三角恋爱故事。根据小说的说法,旨邑喜欢进攻那些有妇之夫,她觉得这样刺激:
三年前,旨邑成功地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旨邑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满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⑦
正是这样一位处于道德边缘的女子,这位享受“折磨”的奇女子,在与历史学教授水荆秋“每天都有战况”时,要求对方给予她道德的允诺。这种双重的道德悖反,如同一根粗壮的麻绳,把可怜的水荆秋悬挂在房梁上。旨邑怀孕了,她需要婚姻和责任——而原本她是这两个庸俗词汇的憎恨者和终结者。
盛可以寻找到了两把锋利的大刀——“欺骗”与“不负责任”——砍向中年已婚男人的脑袋。通过怀孕及对自己进行肉体折磨,旨邑巧妙地转换了道德的从属者位置,变成一个新科道学家。旨邑在小说里,自如地进行了身份的变换,如同一个时尚女性在时装店里更试衣服一样:她一会儿是情人、一会儿是母亲;一会儿是朋友、一会儿是敌人。
旨邑自由地在忠诚与背叛中穿行,无拘无束地扮演着各种角色,并且在自我折磨中享受这种身份的分裂感。
她的朋友原碧同样是一个人格不健全的女人。在盛可以的笔下,这个女人变成了一个脸谱化的无趣角色。原碧通过网络博客的方式进行虚幻精神自慰,又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地夺取旨邑占有的男人谢不周和秦半两,从而在“友情背叛”的葡萄藤上又结出了一串异果——在《水乳》里,挺拔苏曼对左依娜的背叛;在《无爱一身轻》里,龙悦对朱妙的背叛——盛可以通过这一系列角色的重复,创造了一个众叛亲离的、精神分裂的文学世界。
盛可以非常喜欢在小说里诘问爱情和友情——这两样现代社会极度缺乏的事物。
在这个时代,否定爱情和友情并不难,难的是塑造真正的爱情和友情。
不妨把旨邑子宫里的新肉体(胎儿)看成是旨邑这个现代空心女子的肉体分裂的象征。
她需要一次精神的分娩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失衡的人。在小说里,她的精神分娩,通过肉体的撕裂性切割而实现。子宫里的新生命,本来可以让她升华的,但是却让她堕落了。当然,准确地说,是堕胎了。
在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纯粹女性化幻觉的描写中,旨邑完成了自我的人格完善。她竟然在堕胎之后,成为一个虚幻的圣者:宽容、怜悯、大爱。
在岳麓山用野菊花祭祀完男性诤友谢不周时,旨邑坐在山坡上,远眺不舍昼夜的湘江之水,精神和肉体得到了虚假的缝合,她甚至原谅了不可饶恕的原好友原碧。
在小说结尾的一场空洞无力的抒情中,盛可以竭尽全力来缝合旨邑这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肉体,实际上,这里面暗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分裂的恐惧。那些空心化的句子,并没有导向具体,反而飘向虚无:
……旨邑无比安详。她感到湘江水如同自己的大动脉,缓慢地奔跑着重量与生命。……她欣赏这种奢侈,欣赏湘江流过山谷,淌过平原,穿过暗礁,流向美丽富饶的子宫之岛。她看见岛中有广阔的海域,生长五彩缤纷的鱼类,它们没有鱼鳍,快乐徜徉,将鱼卵产在身段柔韧的海草上,每一颗都如珍珠般晶莹,闪烁生命之光;岸上的花开有爱情的声响。爱情的果实比一枚太阳更具热量。根深叶茂的树茎托起月亮的身躯。高原上雪山绵延。海子湛蓝。沟壑的弧度优美。飞鸟的头顶长着白色的野菊花。它们没有翅膀,依靠花瓣飞翔。……⑧
后面还有很多华丽的句子,但并没有什么意义。盛可以在这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似乎需要一阵词语的疯狂宣泄,才能把分裂的肉体一片片打捞回岸。这种绚丽而虚空的词语拼贴成的句子,似乎不由自主地自动在向着前方滑行,按照某种内在的逻辑成群结队。这透露了盛可以的内心秘密:在这样一种分裂的人格里,她需要抒情的胶水来黏合肉体。令人惊讶的是,上述的这些词汇同样也是分裂的,它们被抒情的情感拼贴到一起,却无法形成新的句式,仅仅是浪漫的开头来自高原,结尾的华丽辞藻回归高原。
被拼贴所掩藏的叙事,是时尚化写作的秘密之一。
在小说中,盛可以同样依靠拼贴叙事来完成自己的话语聚合。
盛可以的小说,一直被一种分裂的话语所左右。她时而冷峻,时而抒情;时而幽默,时而刻板;时而含情脉脉,时而杀气腾腾。时尚的情节,一定程度上可以掩饰这种分裂。因此,在《水乳》里,有女人们的集体嫖鸭;在《无爱一身轻》里,有朱妙和程小奇的网恋;在《道德颂》里,有原碧的博客。各种显存的时尚化因素,被盛可以大量地粘贴在小说里,造成了一种融为一体的破碎感。对这种破碎的迷醉,恰恰是其叙事风格中令很多人感到惊奇的内在特质之一。
【注释】
①《北妹》,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②《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02年秋冬卷。
③《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04年秋冬卷。
④《收获》2007年第1期。
⑤《文学报》2007年3月15日。
⑥Office Lady的简称。
⑦《收获》2007年第1期。
⑧《收获》2007年第1期。
(王琦,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