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
一
五条猎狗跑得奇快,呜呜吼叫着,如风卷起的一团灰土,滚动着翻越山坡,迅速消失。以野猪这样的本事,除了凶猛,再无长处。凶猛是有用的,但除了凶猛只有愚钝,没有用。人愚钝会受苦,猪愚钝要被宰杀,动脑子才有活路。在一群兄弟般团结互助、奔跑如风又善动脑子的猎狗面前,愚钝的野猪只会干着急,猎人赶到,就能把它一枪毙命。
猎人是陈刚,还有村民老四。
本来,猎人的古老威名已不属于陈刚,属于他的父亲和爷爷,他在县城工作,是公安局警察。他打猎是为了陪公安局长,局长打猎是为了陪别的领导,可这件事绕几绕,就把陈刚绕了进去。局长跑大黑山打野猪多了,心有所动,忽然有了建狗站的想法,于是决定调陈刚到大黑山镇任派出所所长。
局长建狗站的念头,是县长开导后才有的。有一次,局长请县领导打野猪,回城途中,车窗外呼呼吹过的疾风和一晃而逝的青翠风光,促发领导茅塞顿开。县长说,打野猪这件事有意思,可以研究研究,也请省里和市里的朋友玩一下。局长就开窍了。他理解领导的难处,现在的工作不好做,不搞关系不行,搞关系却很难。县一级往上,有省有市,部门太多,脸色难看。吃吃喝喝人家都厌了,洗头洗脚泡桑拿也太俗。老一套接待,白花钱还赚不到人情。山穷水尽,为什么不拿打野猪做文章呢?
文章要做好,非陈刚不行,他出生在大黑山区,跟山上的野猪算半个亲戚。
二
从警察到所长是提拔,换了别人,被提拔是好事,陈刚却高兴不起来。他正在谈恋爱,对女朋友小丁不放心,离开县城前往大黑山区任职,对陈刚与小丁的爱情是严峻考验,他对这份考验缺乏信心。
陈刚对付女朋友缺乏信心,制服野猪倒有办法,办法就是养狗。局长给他的任务,就是在大黑山区养猎狗。有了一群好狗,打野猪玩的活动,才能变成一项安全可靠的接待工作。
狗不是养在镇街子的派出所院子里,是养在山上。山上建一个狗站,狗站里要有狗厩、猎狗训练区、饲养员宿舍、客房、麻将室、会议室和厨房。
局长已经拨了钱,做成这件事不难,难的是找到合适的人手。陈刚到大黑山镇派出所上任,第一天就去找老四了。老四是半坡村村民,陈刚儿时的朋友,个子中等,黑瘦沉默,除了笑,很少张口,像一个哑巴。他外号小耳朵,左耳没有耳廓,一小条模糊不清的残缺肉疙瘩,潦草地紧贴在鬓发边,脑袋歪,左右不对称。此外,老四的一条腿还有些瘸,走路一拐一拐,忽高忽低。可是上了山,放开猎狗,扛枪打野猪,老四就被点燃了,跑得比狗叫声还快。
打野猪还不是老四最重要的才华,老四的才华是养猎狗,能把狗训练成围捕野猪的战士。他的本事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老四的父亲不算大黑山区最有名的猎人,却最特殊,打猎不是吃肉,就是为了打。野猪岩羊和兔子扛回来,都分给村里的朋友,就像钓鱼高手钓起了鱼,不是送给别人,就是放回河里。那个一辈子享受嗜血快乐的老人,除了打猎和训练猎狗,别无其他兴趣,死后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长了一只小耳朵的瘸腿儿子老四。
老四长得丑,三十多岁还讨不到媳妇,只会牵着两条狗,在山上东跑西蹿地消磨。从前,陈刚陪局长来大黑山区打野猪玩,都请老四出马,还租用他的狗。现在,陈刚要建狗站,正式聘用老四,惊得老四噢噢噢地叫,差点要下跪。
那天,坐在派出所办公室里的老四无比欢喜,马上表态,愿让出自家的山地,无偿提供给陈刚建狗站。陈刚告诉他,用他家的山地很好,无偿却没有必要。公家的事,公事公办,有钱就花。租地的钱要付,还要付他工资,前提是他必须把这件事做好。
老四歪着头,一瘸一拐地绕着陈刚走了两圈,摸一把小耳朵说,陈刚好兄弟啊,做不好这件事,你就把我像野猪一样崩了。
陈刚相信老四,接下来的几天,他找来村里的几个人,交给老四带着建狗站。乡下男人都会盖房子,这些事不难。他们不是盖宾馆,是盖几间土房子,围一个小院。狗站盖得越土越好,结实就行,不会垮,不漏风不漏雨就行。城里的领导被领带扎得害哮喘,被文件压得腰椎间盘突出,被美味佳肴攻击得消化不良,被假话套话堵塞得肺气肿。来到大黑山狗站,脱下西装,换上迷彩服和大皮鞋。树林里跑一跑,山坡上滚几下,朝天吼几声,打几发子弹,就会脱胎换骨,变成被老娘重新生出来的健康儿子。
那些事不说了,要说的是小丁。把狗站交给老四操办,陈刚就可以轻闲,抽空跑回县城去见女朋友小丁。
三
风摇晃着山地,森林挥臂欢呼。土味草味树叶味、松脂和松果味、兔子和野猪味、溪水中升起的回忆和思念味混在山风中。陈刚站在山上,两眼眯着,风抽打着他的耳光,撕扯他的头发和衣服,把他抱起来,摔进时光深处。
陈刚生在大黑山区,父母是农民,从小吃包谷饭和苦荞饼长大。出身农民不会让陈刚自卑,县城干部大半是农民,省市领导也有农民,陈刚不比他们差。虽然他做小丁姑娘的男朋友不自信,但做警察却很有信心。他认为自己熬几年,将来做所长做局长都有可能,一样可以干好。可是,现在他不想想那么远,现在就做大黑山镇的所长,时间很不合适,因为小丁还没有搞定,上了床也不算搞定,搞不定就危险。好比打野猪,一枪打不死,麻烦就大了。野猪蹿出灌木丛,再多的猎狗也挡不住,会要人的命。
喊回来,陈刚回头对老四说。
老四从地上一跃而起,这种时刻你就看不出他是一个瘸子,他跃得比兔子还快,站得比冬瓜树还直,耳朵一大一小微微抖动,目光射得比子弹还远。他拉长了脖子,嘴唇撮起,哦哦哦地喊。那声音不高不低,浑圆紧实,像荆竹一样坚韧,把猛烈的山风刺穿了,箭一般飞过山坡。
猎狗听到了老四的呼唤,耳朵整齐地向后摆动。它们很兴奋,很狂躁,急不可耐,早就翻山越岭地蹿进了森林。可是老四呜呜叫着发出了讯号,这是致命的呼唤。老四的叫声笔直飞来,像一根魔棍,追上猎狗后马上变成鞭子,朝猎狗无情抽打,又变成带铁扣的皮环,把猎狗的脖子套紧。猎狗不敢挣扎,赶紧转身,低垂着脑袋,一条追着一条,从森林里奔出,循着老四的呼唤猛跑,疾速返回。
山坡上重现那群狗,它们逐渐变大,呼吸声越来越重。一条条张着嘴,利牙微露,四腿快速刨动,如风一般返回,围着老四和陈刚蹦蹦跳地叫唤。
老四丢了几块肉给狗吃。
陈刚说,趴下。
狗全部趴下,吐出嘴里的肉。
五条猎狗中,两条是德国斗犬,一条是市局要来的狼犬,两条是四川凉山买来的标准撵山狗。五条狗备齐时,都只有三个月大。那时狗站刚建好,老四搬到狗站住,像照顾儿子一样,日夜守护这群狗,也像教育儿子一样,下狠心训练这群狗,现在它们半岁了,全部变成了战士。
不变成战士不行,围捕野猪是一场战斗。血淋淋什么就不说了,要说的是打野猪不是自己打,不是陈刚和老四打了玩,他们两兄弟上山打猎很简单,村里随便牵两条狗出来就行,没有狗自己提着枪钻进林子也可以玩。他们是陪别人打,那些人根本不会打,他们连枪也没放过,一般的狗和猎狗根本分不清,野猪更没见过。他们的脸很光滑,手很柔软,步子坚定却没有力量,风一吹人就摔倒,陪他们玩,猎狗必须是战士。
当然,真正的战士是陈刚和老四。猎狗围住野猪,开枪的人是陈刚和老四,来玩的人抱着枪,无非躲在一边看。不过谁说得清呢,他们要是太好奇,一时冲动,越过警戒范围,就可能出错。
除非他们是省厅的王处长。
四
半个月前,省厅的王处长来玩,他是局长的老朋友,打野猪好几次了。现在有了好猎狗,他更高兴,马上驱车赶来。
这里有一个小交代。
山上的野猪归森林武警管,武警人少事多,县公安局伸出援助之手,两家就有了合作。大黑山区山高坡大,近几年退耕还林,划为自然保护区,野猪神奇归来,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朝气蓬勃地生儿育女,又成祸害。农民吃了野猪的亏,要报案,按案人要出门调查并写出报告,逐级递交申请,登门发放赔偿金,再研究野猪该不该打,要打还得组织人马上山。这些事完全让武警做,会把他们累死。
黑山县一半土地为山区,野猪到处都有,大黑山区特别多。县上的规定是,连城区面积计算在内,全县三千平方公里土地,允许生存两千头野猪,位于县城东面的大黑山区,可以保留五百头野猪。当地村民说大黑山的野猪早就超过六百头,也有人说五百五,不管多少,野猪繁殖过快是事实,每年打一百头恰到好处。
王处长打不了一百头野猪。
他来玩一次,也就打一头野猪,隔好久再来,无非再打一头。可是他爱打,玩得痛快,打得过瘾,大家都有好处。建大黑山狗站,他就从省厅的账上划拨了一部分钱。
王处长年纪跟局长差不多,很瘦,文弱清秀,轻声细语。上山打野猪,换上宽大的迷彩服,样子很可疑,像盗取生物资料的嫌犯。
自然保护区诸事杂乱,野猪要保护,虫子也要保护。大黑山区的几种本地甲壳虫和远古植物,世所罕见,也在保护之列。几年前一个瘦小如王处长的日本人在广州出境,行李箱里查出的昆虫和蝴蝶标本,正好来自两千公里外的中国黑山县大黑山区。那个案件带来的后果,是省森林武警总队增加了黑山县的经费拨付,同时赠给县森林武警五套国际标准的警用观测器材,那些器材借来打野猪,非常方便。
那天,局长陪王处长,驱车直奔大黑山镇。三辆警车停在镇派出所小院门口,七八个人走进院子,陈刚手忙脚乱,一时应付不了。
对不起,陈刚道歉说,条件简陋,接待不周,请多多包涵啊!
王处长坐下说,不要客气,大黑山我不是第一次来,也不是最后一次来,以后来多了,你们可不要嫌我烦。
局长说,王处长啊,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没有你的支持,我们县局的工作,根本就做不好的。
晚饭喝本地小荞酒,文弱的王处长坚持到最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局长和两个县里的科长被放倒,东倒西歪,早早回了镇政府招待所。
大黑山镇没有路灯,夜幕降临,全镇关门闭户,镇上的一条短促街道,宛若野猪的尿迹,迅速蒸发。街边只有一家烧烤店亮着虚弱的灯光,店里有两张矮桌,桌子旁坐着一个中年妇人。陈刚陪王处长在镇街子上摸黑走了一圈,返回旅馆时,其他人已经入睡。
王处长尚无睡意,在狭小的房间里走几步,坐到窗户边,朝窗外融化在暗夜里的大黑山扫了一眼,回头看着陈刚。
有女朋友了吗?王处长问。
有了……陈刚迟疑地说。
哈哈,王处长笑着说,你好像心虚了?
不是心虚……
不心虚就把她干掉,干掉了吧?
陈刚脸红了。
带她来打过野猪吧?
她不来。
送她吃过野猪肉吧?
陈刚点点头。
哈,吃过野猪肉了,还愁什么呢?干柴烈火,野猪肉一点就燃,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干掉了吗?能告诉我吗?
陈刚脸更红,王处长大笑,站起来张开双臂,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陈刚赶紧告退。
五
次日清晨,陈刚带着王处长和局长一行,赶到大黑山狗站。
老四赶紧从屋里跑出来迎接。
老四勤勤恳恳,吃住在山上的狗站,精心养狗,还喂了一群鸡。隔几天,老四就把放养在山上的鸡捉一只回来,丢进院子,让猎狗追捕撕咬。狗站的小院里血肉横飞,土墙和泥地上糊满干缩的鸡毛。
屋里走出一个姑娘,很小的个子,身子鼓鼓胀胀,这个姑娘从村里慕名找来,跟老四相好已经两个月了。
局长说,老四啊,你把姑娘骗到狗站来,我要罚你的款。
老四摸着小耳朵傻笑,姑娘羞得逃进屋里。
陈刚说,牵狗。
老四急忙朝狗院跑。
五条狗全部牵了出来。德国斗犬黑背黄腹,四肢短粗,脑袋结实,嘴宽大,下颌刚健有力。警犬高大精瘦,背漂亮地朝下凹,四肢有力地撑着地。瘦很重要,肥胖就跑不动,树林也钻不进去。两条凉山撵山狗貌不惊人,瘦弱矮小,其实五条狗中它们最好,真正奔跑如风,固执如石,锋利如刀。围捕野猪都是凉山狗跑在最前面,野猪反击它们根本不逃,只是轻巧闪开。闪开不是溜走,是躲闪,躲闪后再动脑筋进攻。它们的进攻办法是,不远不近地与野猪隔开距离,飞快地围着野猪转,转得野猪头晕目眩,陈刚和老四随之赶到。
王处长说,好狗,出发吧。
老四牵狗引路,众人跟上,爬到半山坡,远远地看到森林了。山风呼啸,万树欢腾,五条狗蹦蹦跳跳,挣扎着朝前冲,把老四手里柔软的皮带绷得笔直。
陈刚说,放开狗。
五条狗如风一般狂奔。
王处长提枪追了去。
局长打野猪是装样子,他身子胖跑不动,只是来玩。在山坡上散心,看看风景,陪领导说话。陈刚和老四拔腿奔跑之前,局长已在山坡上坐下抽烟了。
王处长是真打。
他出身特警,久经实战考验,胆量过人,外表的文弱是假象。钻进森林后,王处长一路领先,很快不见踪影。半小时不到,山上传来枪声,那几声枪响被重重叠叠的树林遮挡抹杀,传到陈刚耳中,已变得轻盈微弱,却郑重宣告一局真枪实弹战斗的结束,陈刚松了一口气。
陈刚朝步话机喊几句,带着老四赶去。
找到王处长时,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看得出来心情大好。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侧卧着一头野猪。野猪额头正中有圆圆的小弹孔,弹孔四周溅出浅浅的紫黑色血迹,很小的乌黑弹孔被同样颜色的野猪毛遮盖,几乎看不出来,野猪就像睡着了一样,几条猎狗围着野猪,狂乱地嗅来嗅去。
老四走过去,砍下猪尾巴,扯出猪舌头,割碎了丢给狗。
王处长一跃而起说,继续战斗,出发!
为防止意外,陈刚和老四一直紧跟着王处长,可王处长过度兴奋,再次把陈刚和老四甩掉,身轻如燕地消失在崇山峻岭深处。
出事了不得啊!
最近半个月,山上出现一头大野猪,村民把这头野猪叫做汽油桶。王处长遇上汽油桶,会不会有麻烦?幸好有警用监测器,可以锁定王处长的行踪。陈刚用功率强大的步话机与王处长保持通话,通话刚断,就听到森林里传来凌厉的枪声,他放心了,战斗已经结束,生死搏杀收场。
六
小丁姑娘不来大黑山打野猪是因为害怕,她告诉陈刚,自己害怕打打杀杀。陈刚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可她不加掩饰地说真话,陈刚也害怕。陈刚读过警校,比大学毕业的小丁矮一截。矮其实也没有道理,陈刚并不认为自己比小丁矮多少,真正矮一截的感觉,来自于小丁比陈刚快乐。她除了害怕真刀真枪,别的事都不害怕,从来有说有笑,不加掩饰。她爱上陈刚,马上就说出来。陈刚正相反,被小丁爱上却心事重重,有心事人会缩得矮小,像卧在灌木丛里的野猪。
小丁在外省读大学,见过世面,长头发染过烫过,短裙子欲盖弥彰,轻薄的紧身小毛衣裹住妖娆的身体。半年前,她辞去保险公司的工作,改行进了县城一家新成立的电脑公司。
陈刚认为小丁这样自由散漫不行,像一头野猪在树林里游荡很辛苦。一个姑娘,起码应该变成猎狗,养在公家的狗站。可小丁满无所谓,进保险公司前她就换过两家单位了,现在进电脑公司,也不知道会干多久。
县城地盘很小,小丁换过几家单位,就把全城的一半人搞熟了,奇怪的是她与陈刚恰好不认识。一条猎狗从山坡上跑过,恰好把一头大摇大摆的小野猪忽视了,这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是小丁犯下的,她认识半座县城的人却不认识陈刚,很不服气,第一次见到陈刚,她就惊讶地说,啊呀我们怎么会不认识?早就应该认识的啊!
她当着在座的人大声说这句话,无所顾虑,很快乐。大家都笑了,有人鸣冤叫屈,她只是笑,用很弯的眼睛看着陈刚笑。
那天是小丁请客吃饭,她做成一笔电脑生意,请客表示感谢。一帮男女胡乱打电话,就把陈刚捎来了。餐桌边干哪一行的人都有,唯独没有警察,好像野猪群里混进了一条猎狗。陈刚开始认为是因为自己很突出,才引起小丁的好奇,可直到饭吃完去唱歌,小丁对陈刚仍然兴趣不减。
她在灯光幽暗的歌厅包房里,先把陈刚拖到点歌台屏幕前,帮他点了很多歌,又拖他起来跳舞,教他如何搂住自己的腰,跳一阵舞,她就扒着陈刚的肩膀说悄悄话。她说,我们怎么会不认识呢?也许我多换几家单位,哪天换到公安局,才会认识你?于是,陈刚就说了些姑娘不能像野猪躲来换去漂泊的话。她听了笑起来,牙齿整齐,嘴唇红润,眼睛连眨几下。她把脑袋抵在陈刚的胸口上说,我是野猪你是猎狗啊?你要把我吃掉啊?陈刚也笑了,他纠正小丁的错误说,猎狗吃不掉野猪,是猎人把野猪打死的。小丁还在笑,她说那么你就是猎人了?
陈刚被她搅得很晕,好几天都头昏脑胀,裙子和短毛衣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
隔几天小丁就给陈刚打电话了,要命的就是她的主动,这份主动把陈刚高兴得晕死,也把他折磨得有几分胆寒。
她在电话里说,哎呀你还记得我吧?你这个猎人不会把我这头小野猪放跑了吧?这样他们就开始交往了,小丁从此经常出现在陈刚的警车里。可是,陈刚陪局长和别的领导打野猪,想带小丁去玩时,她不去,说害怕。
陈刚说,打野猪你害怕,在家里就不害怕?你做那个事胆子好大的啊!
她快乐地笑着,用力擂了陈刚好几拳。
家是陈刚的房子,他们认识两个月,小丁就搬过来一起住。陈刚说的那个事是男女之欢,床上运动。小丁做那个事很主动,小野猪反过来把猎人收拾得大开眼界。
他们像小夫妻般如胶似漆,日夜相伴。小丁原来在县城租了房子,现在她把自己的出租房退掉,搬来跟陈刚同床共枕。夜晚的缠绵中,小丁像河水一样敞开,陈刚是一条船,她托着陈刚这条光滑结实的船,曲折晃荡,一路欢歌,驶向波光闪耀的远方。
她摇晃得越快乐和尽兴,陈刚就越高兴,可完了却越心虚。
七
陈刚不愿回大黑山区还有一个原因,山村里已没有亲人。母亲病逝,早化作泥尘,返回大黑山子宫。父亲跟着大哥去外地挖矿,姐姐嫁到县城边,跟着夫家经营廉价小旅馆,算半个城里人。陈刚一家的大黑山区历史多年前已被连根拔除,一户农民与乡村的关系彻底断裂,可以松一口气了。
现在,返回大黑山,他无法松懈,神经绷得很紧。
陪人打野猪玩是危险工作,不能出任何差错。
星期六上午,阳光从镇街子东面苍茫的山峰滑出,紧抱住寂静的大黑山镇,局长带队,驾车碾压着地上的阳光,再次率人跨进镇派出所小院找陈刚了。来人是一支浩荡的队伍,黑压压一群。局长、局办秘书和司机,副县长和秘书外带司机,另有省财政厅的小杨。
一行人涌向山上的狗站。
老四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摇晃着肩膀,给每个人递烟。翠翠姑娘端来茶杯,提着壶,忙着倒茶水。翠翠已常在狗站住了,有了翠翠,烧水做饭很容易。翠翠姑娘不缺不残,低眉顺目很勤快,将来嫁给老四,真是便宜了他。
一帮领导出马,主角却是省财政厅的小杨。小杨高大健壮,不像与账本打交道的干部,像运动员。他连处长也不算,只是专管员,却财权在握,一言定生死。县里视小杨为上宾,好言相劝若干次,才把他说动,诱出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带进遥远的大黑山区。
陈刚向局长汇报说,昨天村里又有人告野猪的状,哭闹了一上午。
局长说,现在好啦,小杨同志上山,一枪就解决问题。
小杨问,什么一枪?解决什么问题?
局长说,听说你枪法准,打野猪的左眼,不会打中右眼。
小杨怔怔地说,谁说我枪法准?
局长说,不要谦虚了,枪法准就是枪法准,我们要向你学习。
小杨明白局长说笑话,抬起宽大的手掌,像姑娘一样捂住嘴,晃几下肩膀,再晃几下,跟着笑起来。这个健壮小伙子看上去阴柔有余,果敢不足。
众人皆笑,只有陈刚不笑。小杨不会打枪,却表情固执,目光闪亮,脸上浮现突突跳动的兴奋。这种人很麻烦,留在狗站打麻将,他肯定不干,带他上山,添乱少不了。
陈刚招招手,叫老四去收拾狗院,收拾狗院是为了战前训练。众人喝茶,说笑着摆开麻将,陈刚带小杨出门,去狗院里训练。猎狗关在狗厩里,院子空空荡荡,地上糊着鸡毛和狗屎,血腥味屎味和狗骚味滚滚而来,撞得小杨摇晃了几下。院子的土墙边,已放好一块靶牌,靶牌上歪歪扭扭画了一头野猪,上面弹孔斑斑,陈刚递给小杨一支枪。
怎么打?小杨把枪左右翻着看。
陈刚接过枪,拉枪栓上膛,瞄准靶牌,扣动枪机。
怎么没有声音?
没有子弹的,还没有教你开枪,当然不能放进子弹了,怎么样?现在开始?
小杨有力地点头。
陈刚褪下弹夹,装进子弹。
小杨瞄准靶牌射击,巨大的枪声响过,肩膀被枪托撞得朝后一晃,靶牌却纹丝不动。
小杨把枪扛到肩上,迷茫地问,打中了吗?
陈刚说,再来,再开几枪试试。
打到第十枪,靶牌终于被射穿,陈刚拍手叫好,老四也跟着鼓掌。一个大黑山战士,就这样匆匆训练出来了。陈刚带着小杨离开狗院,老四打开狗厩,牵出了呜呜咆哮的狗。
他们钻进了树林。
小杨端着枪,左右环顾,满脸严肃,缓缓朝前移动,保持着高度警惕。
陈刚说,赶快走,朝前走。
小杨压低声音问,打野猪危险吧?
不危险。
野猪很凶猛,怎么会不危险?
凶猛的是人,心眼多,办法多,变来变去不知道要做什么事。
小杨说,我正经问你问题呢。
我也是正经回答。
两人相视而笑。
小杨说,万一野猪追来,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躲开野猪?
陈刚说,不能躲,要朝它开枪。
我连枪也不会打。
刚才培训过,你已经毕业了。
哎呀毕什么业?我说正经话呢,你要严肃点。
陈刚笑起来。
八
五条狗已如风一般卷走,眼前一派青翠苍茫。
狗鼻子闻不出人心,闻不出小杨的幼稚慌张,闻不出陈刚的意乱情迷,闻不出公安局长的江湖心事,却能在满山遍野的杂树乱草间,闻出一条坚定的路,搜寻到野猪。
出发前,局长叮嘱陈刚说,小杨这个人看紧了,百分之百不能出事。这个道理陈刚怎么会不懂呢?除了小杨,别人又能百分之零点一地出事吗?也不能。任何来人,都必须保证百分之一万地不能出事,局长要这样交代才对。
树林越来越密,偶尔出现的空地里,生长着大蓬热烈的灌木,这就是野猪躲藏的地方。
小杨忐忑不安,体力却很好,陈刚和老四在树林里疾跑,小杨也能跟上。狗叫声凄厉传来。声声紧急,持续不断,热烈、狂躁而绝望,惊得树林里遮天蔽日的叶子飒飒乱摇。
小杨大叫有情况,闷头猛冲。
陈刚追上去,拉了他一把说,狗在下面叫,不要朝坡上跑。
小杨双唇紧闭,神色严肃,会意地点点头,奔向山凹。跑出几步,被地下一根残枝绊倒,一个跟头栽下去。陈刚扑上去拉他,被他把手拨开,他故意卖弄敏捷身手,就地打一个滚,趴着四处摸索,拾起枪再冲。
小杨被点燃热情,就会冒险。陈刚很害怕,他不能让小杨冒险,便急赶几步,把小杨甩到身后。老四心领神会,稍稍在前,把小杨挡住。小杨尝试着越过老四,不奏效,急得把老四拉开。老四轻跨一步,再次把他挡住。
你挡住路,我跑不快,小杨委屈地嚷道。
老四客气地笑笑。
你的小耳朵听得见吗?小杨提高声音问。
老四装作听不见。
狗叫声很近了,扑面而来。小杨循声看,发现了前面树影后的几条狗。可是,赶在前面的陈刚早持枪站稳,五条狗夹着尾巴散开,退到陈刚身后,陈刚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枪机。
小杨气得要哭,丢下枪坐到地上说,打什么野猪?这样瞎跑还不如回家。
老四说,起来看看,可以补几枪。
小杨仓皇跃起,扑向陈刚,指着灌木丛问,野猪在里面?死啦?
开枪,赶快。
小杨迅速上膛,朝灌木丛射击。
陈刚说,进去把野猪拖出来。
小杨猫腰靠近灌木丛,蹑手蹑足钻进去,灌木丛唰啦唰啦摇动,小杨顶着满头草屑和树叶,拖着一头半大野猪出来。
陈刚说,打一头够了,回去。
不行,小杨说,我根本就没有打,这样回去不是白跑一趟了?
陈刚说,有一头大野猪很危险,还是回去。
大野猪正好,交给我来打,小杨大声说。
那头大野猪就是汽油桶。
汽油桶神出鬼没,自视甚高,胃口大,奔跑快,行踪不定。最近一个多月,它始终坚守在离村子不远的树林里,临危不惧。村民端着破盆烂桶,满山敲打,均不能把它赶远。它很可笑,自以为是国王。
陈刚对汽油桶的传说半信半疑,事实却一次次证明,野猪汽油桶确实存在。前几天,半坡村小学的李老师陪两个村民,来镇上找陈刚。李老师走进派出所办公室,就在窗户边疲惫地坐下,大口喘气。
李老师五十岁,脸上划满时光的刀斧痕迹,陈刚读小学时,曾是他的学生。李老师语文算术美术音乐无所不通,还懂武术,教陈刚练过大黑山虎抱拳。据说那种湮没已久的神秘虎抱拳,传自一千多年前的河南洛阳,练好了可以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当年村里的小学生胡闹,学虎抱拳一团糟。男生自比老虎,追着女生抱来抱去,搅出一片猥亵傻笑,气得李老师吹胡子瞪眼睛。二十年过去了,李老师背微驼,个子朝地下缩,虎抱拳传人已威风不再。
李老师说,我家被野猪害惨不说了,别家人,村里的那些人,都是靠地里的庄稼过日子,他们怎么办?
陈刚说,李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陈刚上山,查看村民损失,发现李老师受害最大。李老师会动脑筋,家里的两亩包谷,经辛勤耕作和科学管理,长得肥壮高大,却被野猪全部毁坏,野猪汽油桶对大黑山的虎抱拳传人毫不在乎。
陈刚迅速上山。他没有请老四协助,也没有去牵狗,而是独自在山上转。太阳偏西,森林变暗,腐叶和泥土的腥涩升起,树欲静风不止。陈刚轻巧上膛,屏声息气观察。树林里哗啦晃动,他闪到树后,迅速开枪,群鸟掠起,一只鹰响亮地拍打翅膀,射向薄暮轻摇的天空。
陈刚看错了方向。
身后有异响,陈刚知道不妙,抱紧枪倒地滚开。野猪跑直线,很少拐弯,陈刚侧翻滚过,汽油桶就轰然到来,扑空后不恋战,一路直线逃窜,风卷残云般消失。陈刚在山里搜寻到天黑,不敢久留,悻悻而归。
九
狗咬不死野猪,只能搜寻和围住野猪。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狗,能凭着熟悉的气味,找到躲在密林里的野猪,再把它围困在灌木丛里。围住野猪后猎狗就放声吼叫,迅速向主人报信,同时相互配合,散成一个圈,在野猪身边来回不停地奔跑围堵。
这是很要命的,四面受敌的野猪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过,狗不是野猪的对手,坚持不了太久。野猪的皮坚硬厚实,狗咬不开,子弹才能洞穿。相反,野猪宽大有力的嘴,能把虎口粗的树干咬断。它的嘴边还另插了两把刀,那是两把弯弯的短刀,很锋利。野猪一旦突围,嘴上的短刀朝上一挑,狗肚子就开膛了。所以,猎人听到狗叫,要跑得快,也要如风一般卷去。狗围得时间长了,不见主人来,会把野猪放跑。放跑野猪的次数多了,狗就对人不再信任,会永远失去围捕野猪的信心,这批狗就废了。
狗叫声疯狂传来。
小杨闻之大振,拔腿赶去,陈刚紧追其后。陈刚两次赶到小杨身前,均被小杨大步超过。小杨在大黑山的野外战斗中迅速成长,勇气陡涨,不再给陈刚机会,也不给老四机会。老四跑上去挡住他,竟被他推倒,摔得扭伤了脚。
小杨高大的身影越跑越快。
狗叫声把空气撕碎。
陈刚贴在小杨的身边奔跑,老四的瘸腿受伤,远远落在后面。很快,陈刚看到了那群狗,它们一反常态,不是井然有序地围成圆圈转着跑,而是忽前忽后躲闪,乱作一团,叫声无比惊慌。陈刚知道狗们围住了凶猛的汽油桶。
陈刚跨前一步,挡住小杨,小杨扯开陈刚冲上去。几条狗闪开,给人让出射击的空间,只剩一条凉山犬坚守现场,呲开嘴巴朝灌木丛吼叫。
小杨抢先开枪了。
子弹射到天上,击碎几片树叶,人仰面摔倒。
灌木丛刺啦撕开,野猪应声而出。果然是汽油桶,它庞大粗壮,背上鬃毛高竖,长嘴上插着无情的短刀。陈刚从后面跃上,把小杨扑倒,压在自己身下。野猪汽油桶四蹄腾空,卷起猛烈旋风,直取小杨和陈刚。幸好有凉山犬,那条勇敢坚定的猎狗尖叫着,石头一样射出,凌空咬住野猪汽油桶的后腿,短小的身子悬挂在空中。汽油桶怒不可遏,跃到半路的身子愤然落地。
凉山犬松开口,弹射到乱草中。
老四赶到,慌忙开枪,没有击中汽油桶。汽油桶怒气冲冲紧追凉山犬而去,一路搅出山摇地动的骚乱,逃得踪影全无。陈刚坐起来,小杨躺在地上,脸色惨白。那条逃走的凉山犬,不知何时已安全返回,呜呜叫着挤到小杨身边,小杨以为是野猪,惊叫昏倒。
回到狗站,坐在矮砖房门口的小凳上休息,小杨恢复平静,津津有味地追述战斗经历。
差点报销了!小杨说,要不是那条土狗,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
副县长默默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小杨。
局长朝陈刚招招手,又指了指老四。陈刚赶紧跑过去,局长不理他,站起来走进了屋。陈刚和老四小跑几步,跟着局长走进小屋。局长在屋里站着,黑着脸不说话,瞪住陈刚和老四半天,慢慢走过来,猛一脚把房门踢上,转身指着陈刚破口大骂。
陈刚老子要把你枪毙!局长吼道,今天小杨要是出事我就先把你枪毙!还有小耳朵,你他妈的滚蛋吧!滚回去种地,你小子还在狗站玩姑娘,老子要把你抓起来!
陈刚垂下脑袋。
老四扑通跌坐到地上。
晚上,众人喝酒吃野猪肉,在大黑山上狗站留宿。发电机在离狗院不远的小屋里突突突地叫嚣,狗院侧面灯光通明,麻将声清脆悦耳,陈刚坐在门外的小凳上,抬头仰望满天星光,局长从屋里走出来,蹲到陈刚身边。
局长朝漆黑的山坡环视一下说,空气很好啊,真是好。
陈刚不说话。
局长说,陈刚对不起,又让你加班了,可我也加班,你看我也不能休息,一样。还有,我骂你你不要介意好吗?骂过就算了,算我放屁好吗?
陈刚挪开屁股,抽出小凳递给局长,自己蹲着,还是不说话。
十
陈刚有了女朋友小丁,警局的弟兄很羡慕,他为此很得意,但也吃尽思念和担惊受怕之苦。领导都在周末来打野猪,调任大黑山镇后他很少休假,真要回县城,只能把工作丢下,赶回去过一夜。
他回县城一定要带野猪肉向小丁汇报,小丁不敢打野猪,吃野猪肉却很高兴,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围着小桌子吃。
爱情在思念的浇灌中迅速生长,大大出乎陈刚意料。陈刚的家,两室一厅不大不小的一套房子,在小丁一人独住的日子里,经她一番自作主张的装扮,变得甜蜜温馨,女性趣味十足,透出无处不在的娇羞和期待。
他在大黑山建狗站,小丁在县城里改造狗窝。他离开县城的几个月里,小丁自作主张,把房间重新作了打扮,他对小丁改造布置的房间很欣赏。
窗帘换成了浅紫色,边角垂满娇柔的流苏,餐桌上铺了镂花的新桌布,桌布四周镶满粉嫩的肉色蕾丝。沙发上摆放着一只新买的斑点绒毛狗和一只长腿猴子,狗和猴子的脖子上,各围了一条小丝巾,丝巾的边角也有肉色蕾丝。挂在厨房里的围裙同样镶了蕾丝边。随处可见的蕾丝很容易使陈刚想起小丁的胸罩,她的胸罩边也镶了这些轻柔花样,胸罩解开,整座县城的眼睛就合上了。
陈刚未调走前,这套房子的床柜桌椅简明扼要,毫无趣味。小丁搬来同住,也收拾过,无非换了花被套,床头挂着姑娘的裙子和丝袜,墙壁上出现了两幅郁金香照片。现在,陈刚远在大黑山区,房主人俨然变成小丁了,满屋的娇羞气息,熏得陈刚发晕,眼看要撑不住了。
啊呀太累了,陈刚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说,跑几十公里路,早点睡才好,明天还要回去呢。
你这头野猪啊,吃饱就想睡,小丁一手举着筷,一手托腮,看着他笑。
是一头公猪,陈刚说。
你在骂我啊。
陈刚不解地看着小丁。
你是公猪,我是什么呢?
陈刚哈哈笑着一跃而起,小丁转身逃进卧室。卧室是好地方,野猪躲藏的灌木丛,小丁自投罗网,陈刚追进去,轻轻一下,就把小丁摁倒在床。他觉得小丁真像一头野猪,一枪毙命,拖出灌木丛,扛着就走,扔上车呼啸而去,洗净后开膛破肚,煎炸炖炒,肉香四溢。小丁呀呀叫着挣扎,陈刚松开手大笑。小丁趁他不备,打一个滚逃开,坐在床边了。
陈刚疲倦地躺下,他太累了,在大黑山忙工作很累,开几十公里的车也累,心思更累。
陈刚说,睡吧,有什么话床上慢慢讲。
才几点就睡?听我说陈刚,我不想在电脑公司干了。
干什么都可以,睡吧,过来。
陈刚朝他伸出手,小丁探来一根细长的指头,在陈刚的手心轻轻划了几下。陈刚猛然合上手掌,小丁早有防备,飞快抽回了手。
过来,陈刚央求道。
你呀你,小丁嘀咕着,屁股挤压着床单,慢慢移过来,倒在陈刚身上。这是一个新变化,她有些犹豫了,从前她上了床就蹦蹦跳跳胡闹,比陈刚还迫不及待。现在,躺在陈刚身边,她并不着急,头靠着陈刚的肩,眼睛微闭,表情空茫。陈刚搂住她,她睁眼看着天花板,微微一笑,不见热烈反应,好像也有心事。陈刚不知道是自己多疑,还是小丁在县城的街上走迷了路。
十一
有一天,陈刚像一条猎狗,闻着可疑的气味,悄悄摸回县城。
天已经黑定,他没有回家,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县城街上转,一圈一圈绕。县城不大,一小时绕好几圈。香烟店面包店药店一晃而过,县委大门、公安局大门、保险公司和电脑公司招牌、酒店灯光和歌舞厅门口三五成群的人影,一晃而过。司机看出他在破案,自以为是地主动配合,车子开得很慢。路边的树影下,出现一队说说笑笑的男女,陈刚一怔,猛然投去目光。司机心领神会,轻轻踩下刹车,陈刚大怒,挥挥手说,开开,朝前开,你想干什么?司机慌忙踩油门,车子朝前面冲去了。停,停对面,慢慢停,陈刚低声喊道。司机张皇失措,打一把方向,在街对面的路边停住车。
陈刚坐在车里不动。
那伙人的声音陈刚太熟悉了,他们是小丁电脑公司的同事,正在见证陈刚与小丁的爱情。可是很奇怪,没有小丁的声音。她爱嚷叫,相隔五十公里远,坐在大黑山镇派出所的小院里,陈刚也能听到小丁的声音穿云破雾传来。在黑山县城的街头,小丁的声音却消失了。
那伙人说笑着上前,出现在车头前方的街对面,那里有一片商店,明亮的灯光下,陈刚看到了小丁。她走在最里面,脸躲在长发后,短裙遮住微翘的屁股,不说话,被晃来晃去的人挡住。那些人把小丁挡住,却挡不住陈刚锐利的目光。陈刚发现小丁沉默不语,一副郁郁寡欢的表现,他如释重负。她要是哈哈大笑就麻烦了,郁郁寡欢说明孤单,很好。
出租车启动,不远不近地跟着小丁和她的同事,他们一一分手,在街道尽头处的幽暗夜色中告别,小丁独自回到陈刚的家。陈刚下车,看着小丁走进小区院门。这是县机关的宿舍区,陈刚警校毕业回黑山县,赶上最后分房的历史性时刻,才有了一个小窝,小窝里住进小丁,满屋温柔,才算家。陈刚从街对面的树影下走出,穿街而过,跨进小区院门。
陈刚没有上楼。他从宿舍楼下绕过去,抬头看四楼的窗子。小丁还没有进门,窗户漆黑,孤单无助。几分钟后,灯光无声地亮起来,窗户睁开了眼睛,凝望着黑山县的夜晚。
陈刚上楼,轻轻敲门。
谁?屋里传出疑惑的声音。
他忍住笑,还是敲门。
谁呀?
陈刚抬手蒙住门上的猫眼,再敲门。
小丁在门后迟疑了一下,打开一半房门。
陈刚推门进去,把小丁抱起来。
你呀你呀!要把我吓死!小丁敲打着陈刚的肩嚷叫。
十二
第二天,陈刚去县公安局,看望自己的大哥,大黑山镇派出所的前任所长。这位吴所长已安排到公安局组织科,现在叫吴科长。陈刚坐进组织科办公室,朝四楼的窗外看一眼,仿佛在眺望未来的日子。
吴科长说,陈刚你辛苦了,可这个辛苦还得熬几年,我在大黑山熬了五年啊。
陈刚说,我的工作安排不要紧,要紧的是小丁,她得找一个安稳地方落脚。
吴科长说,是的,上次你说过,我就一直在想,帮你想好几天了。
陈刚又朝窗外看了一眼。
黑山县高楼不多,从县公安局四楼看出去,能俯瞰半座县城。错落的楼房,像散乱站立的麻将牌,楼房的外墙挂着一条条浅灰色的长短水迹,那些水迹伴随着陈刚的黑山县警察生活,缓缓延长,朝下流淌。早年,陈刚从警校毕业,回县城找到工作,无比兴奋。他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像一头野猪,在县城的街巷中不厌其烦转悠。他不知道一个叫小丁的姑娘已在岁月的前方翘首以待,也来不及探寻爱情迷路,快乐把他年轻的身体填满,野猪找到生气勃勃的包谷地,幸福得不知所措,就是那样。
这座县城有足够的阳光,所有楼顶都斜铺着层层叠叠的太阳能板,那些能汇聚奇异阳光的板子,像大群振翅欲飞的鸟,等待着呼唤。透过玻璃窗凝望县城风景时,有一霎,陈刚恍然看到野猪跑过,枪声响起。危险的枪声中,县城楼房的房顶刹那间变空了,太阳能斜板像一群大鸟,应声起飞,拍打着金属制成的宽大翅膀,黑压压漫天盘旋,掀起呼啸的疾风,街上尘土飞扬,一片惊叫。
吴科长说,我认为一个姑娘还是做公务员合适,她省心,陈刚你也省心。
盘旋在天空的群鸟落下,县城恢复安详与镇静。
陈刚说,是的,在公司打工,都是老板赚钱,没有多少出路。
我会帮你找关系的,放心。
半个月后,在吴科长帮助下,县农业局的马局长登场,他们在县城一家餐馆见面。陈刚送上几斤野猪肉,马局长喜不自禁。
真不骗我?是野猪肉?不会是马肉吧?
怎么会提到马肉?陈刚大为不解。
马局长马局长,不是就跟马肉扯一起啦?
这个解释很牵强。
马局长说话,要听懂不容易。这个人东拉西扯,永远不着正题,是一头非常狡猾的野猪。他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嘴巴说个不停,什么事都点头,又什么事都没有答应。提到小丁考农业局公务员的事,马局长的回答是,现代农业大有前途,啊呀你们不要小看农业,美国大豆卖到中国来,中国市场会乱,可人家要进口,挡也挡不住,就像野猪。大黑山野猪真的很多?野猪可不能乱打,现在是保护动物了。
陈刚说,每次打野猪我们都办手续的,这几年,连控制数都没有打够,马局长有兴趣,可以去打一回玩玩。
马局长说,知道今年我们农业局最操心的是什么?
陈刚懵了。
马局长说,天气,气候变暖,天太干不下雨,我这个农业局长就麻烦大啦。
马局长喜欢打野猪吗?陈刚又问。
你多少岁小陈?
二十八。
野猪真可以打了玩?
马局长绕回来了。
陈刚在黑山县的那个夜晚吃力地陪着马局长兜圈子,一顿饭吃完,熬了三个多小时,才逮住马局长溜滑的尾巴。半个月后,陈刚紧抓住马局长的尾巴,把他拽进了大黑山。马局长兴致勃勃,眼珠骨碌骨碌转,四处打量,满嘴牢骚,挤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上山走出一段路,马局长就叫苦,任陈刚和老四跑远,自己躺在山坡上晒太阳。听到枪响,马局长惊喜地嚷叫着,沿山坡跑过去,果然看到陈刚从灌木丛里拖出了一头半大野猪。
回县城的路上,靠在车上睡觉的马局长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姓什么那个人?要考公务员的那个姑娘,陈刚,那个姑娘是不是你的朋友?她姓什么你看我忘了。
陈刚说,姓丁。
哦哦,好好考,第一关要自己努力。就像打野猪,狗再帮忙,枪也得自己去打,打不准就完蛋。哎呀小陈,我两个可不是狗。
陈刚说,我是猎狗,你是老马。
小丁骑在我这匹老马背上,牵着你这条猎狗去打野猪,啊哈这像什么话?马局长被玩笑描绘的滑稽场面逗乐了,快活地惊叫。
十三
小丁没说过要考公务员,只说不想在电脑公司干,想去哪里不知道,她的远大前程是陈刚悄悄设计的。陈刚艰难搭上马局长的关系,并没有告诉小丁,那天陪马局长打野猪回到县城,同样没有告诉小丁,他要给小丁一个惊喜。
天已黑定,陈刚与马局长告别,匆匆驾车回家,提着一条野猪肉上楼。他来到门口,站在楼道上,看着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小丁焦急等待的脸。他想玩小花样,掏出手机,一边拨打小丁的电话,一边凑近身子,把耳朵贴到房门上,仔细听屋里的声响。他想告诉小丁自己在大黑山,再出其不意地掏钥匙开门。
电话打不通,关机,陈刚后退一步,感到无趣和狼狈。黑山县坠入黑暗的空洞,野猪不知去向,猎狗踪影全无,枪丢在山坡上,子弹滚落一地。
再打还是关机,陈刚掏钥匙开门。
屋里漆黑,没有人,冷风扑面。陈刚没有开灯,慢慢走进屋,把塑料袋里的野猪肉放到门口的桌子上,借着窗外透进的模糊光亮,走到窗户边坐下。一扇窗户未关严,露了一截缝,夜风吹进来,窗帘无声掀动,让陈刚想起从小丁身上滑下的裙子,远处的灯光映来,在窗户玻璃上躲躲闪闪地跳跃。
陈刚又拨打电话,还是关机。
他把桌上的野猪肉提起来,放进冰箱,把灯全部打开,坐在刺目的灯光下,不知所措。看电视,洗澡,躺在床上,看着孤单的天花板,浑身酸痛,却无睡意。
小丁整夜未归。
陈刚半睡半醒,心悬在空中,像一只鸟,盘旋在大黑山森林的上方。听到门外走道隐约传来脚步声,鸟就落到树梢张望,呼吸停止,身子像弓绷紧,脚步声悉索远去,身子的弓才失望地松懈。熬到天亮,沮丧起床,陈刚想打小丁的电话,但他犹豫不决,好像电话是枪,按键后会有子弹射出,惊得灌木丛里的野猪亡命蹿出。
他还是打电话了,手机那边传来小丁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呢,小丁的声音很亲切,没有任何异样。
陈刚撒谎说,中午来,我今天要回县城办事,办完事中午在家里等你好吗?
他恢复警察身份,要破案。
好呀,中午我回家。
中午,陈刚等在家里,小丁赶来了。穿戴整齐,头发蓬松地垂下,拥在两颊,不露破绽。陈刚满脸笑容,也不露破绽。
陈刚说,本来,昨天晚上我就想赶回来了,可惜时间太紧,怎么样?你昨晚在家睡得好吧?
小丁说,昨晚我不在家,在小莲那边睡,喝多啦头晕,不敢回来了。
陈刚笑了,真笑。危险不存在了,疑惑消除,心情大好,疲惫席卷而来,陈刚打了一个哈欠,引得小丁也捂住嘴打哈欠。
小丁说,小莲那边不好睡,我半夜醒来吐了两次。
那就睡一下,好好休息,陈刚说。
小丁两腿张开,面对面跨在陈刚腿上说,抱抱我。
陈刚抱起小丁,朝卧室走去。小丁不挣扎,也不嚷叫,看来是真累。她无力地趴在陈刚的胸口,任陈刚把自己抱到床边放下,懒洋洋地躺着,又打了一个哈欠。陈刚兴奋地坐下,斜躺着靠过去,搂住小丁,他们开始弥补昨夜的损失。忙完亲热事,小丁抱着陈刚睡着了,陈刚也被子弹击中一样,坠入宽阔的梦里。
陈刚在梦中奔跑,翻越几座山后醒来。小丁也醒来了,她靠着陈刚的身子,嘀嘀咕咕说话。
我要是自己开公司,取一个什么名字呀?小丁问。
你开什么公司?陈刚笑了。
自己做生意,自己赚钱自己用,有什么不好?
哈哈!
我自己开公司,拉关系的时候,带人去打野猪,你可要接待的呀!
你真会去打野猪玩?
陈刚大为振奋,抱紧小丁,小丁咕咕地笑,头在他的胸口摩挲。
陈刚愿意带小丁打野猪,却不同意她开公司,他认为开公司这个念头不可靠。可是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不愿扫小丁的兴。小丁这个姑娘,早晚要脱离商场,改邪归正,坐进机关办公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一个大黑山农妇,早出晚归地过规矩日子。陈刚认为做生意就像打野猪,小丁可以跟着玩,真枪实弹地扛枪上阵,她应付不了。也许她能打死一头野猪,却打不死第二头,还可能吃野猪的亏,早晚要吃亏。她不会成长为真正的猎手。围猎野猪是男人的事,枪林弹雨,险象环生,不适合姑娘,尤其不适合小丁这一类玩耍着做事的姑娘。
陈刚未向小丁提出报考公务员的建议,什么风声也没有透露。
十四
大黑山镇离县城五十公里,公路埋在群山之中,却修得平整,来去方便,可是领导很少光顾。领导不来,是因为这片野猪出没的山区乡风淳朴,村民安分守己,吃饱就行,不吵不闹。大城市欲望汹涌,人人忙得贼死,大黑山镇不为所动。镇上没有企业,没有矿山、公司和工厂。除了镇政府招待所,一幢二十年前盖的两层红砖小楼,镇街子上没有一家旅馆,也没有歌舞厅和洗脚城。镇街子很短,夜色降临,黑灯瞎火,只有几条谈情说爱的狗在街上乱跑。
思念在大黑山镇蓬勃生长不足为奇,猜忌和忧虑在思念的夹缝里发芽,也不足为奇。小丁改变主意了,要来大黑山打野猪玩,陈刚很高兴。可离开县城,回到大黑山镇寂静的黑夜,他又心乱如麻。小丁不跟我来大黑山,却愿意带别人来,为什么这样?她要带谁来玩?比思念更沉重的疑问,压得陈刚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想到小丁的计划竟很快变成现实,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小丁带一个人来大黑山打野猪了。她像陈刚悄悄摸回县城一样,也是什么招呼不打,突然来到。
陈刚大惊。
她带来的人是县劳动人事局赵局长,这个人帮小丁做成了一笔生意,按惯例是要感谢的,没想到小丁把向赵局长致谢的活动搞到大黑山来了。
陈刚大惊是因为赵局长面无表情。
相比油头滑脑的农业局马局长,赵局长少言寡语,像一堵墙,墙上两个窟窿是他的眼睛,窟窿里积了浅浅的灰尘。
驱车上山,来到狗站,在狗院里打靶训练。赵局长心不在焉,子弹未中靶牌,就把枪递给小丁,走出狗院。小丁正相反,精神焕发,学射击热情甚高。她在狗院里一枪接一枪地练习,打完二十几发子弹。
老四牵狗出来,小丁提着枪跟在后面。
小丁说,我大学参加过军训的,枪法还是准。
狗卷起一阵风,很快跑远。
上山跑出一段路,小丁被甩到后面,老四留下来陪她,陈刚陪赵局长在前面,赵局长翻过山坡,丢下枪坐到地上,陈刚也坐下。
赵局长低下头,一只手抚摸枪把。
陈刚呼吸困难,憋得难受。赵局长不说话,连天气好空气好也不说,他丢给陈刚一支烟,自己也抽烟,吐出烟雾,看着远处发呆。
老四和小丁赶上来了。
小丁的迷彩服太肥大,套在身上晃来晃去,衣领松松垮垮。人变得很瘦,头发罩在帽子里,傻里傻气,脸很小,五官平淡,脖子光光的。长长的裤腿卷起来,在脚背上方扎住。
老四一瘸一拐,摇晃着走过来。他可以跑得很快,却不能快,他的任务是贴身保护小丁。
小丁说,赵局长在等我吗?
赵局长什么也不说,微微一笑,笑容像一条小蜥蜴,拖着针尖般锋利的尾巴,一闪而逝。
陈刚说,狗还没有叫呢,坐下休息。
小丁坐到陈刚身边,她的一只扎起的裤角边松脱了。
赵局长说,过来。
陈刚吓一跳。
小丁赶紧站起来,走到赵局长身边。
赵局长抓住小丁的裤角,把松脱的裤角边细心扎牢。
好啦,小丁说,可以走了,你们跟我走啊。
赵局长站起来。
小丁快乐地笑着,高高地举起枪,朝前跑去,老四一摇一晃地急忙跟上,他们的前方,是绵延而去的山脉和越来越升高的宽阔森林。
忽然,狗叫声飞沙走石,扑面而来。沉默的赵局长大叫一声不好,提枪就跑,陈刚也跟着跑。打野猪就是这样,连滚带爬,翻着跟头跑,要跑得比狗快,比风快。朝坡下跑时,要坐下去用屁股滑,那样更快。有一次打野猪,陈刚滚下山坡,赶到猎狗身边,朝野猪开枪,枪管竟然爆裂,幸好没有伤到自己,幸好老四也开枪,才把野猪打死。枪管为什么爆裂?因为朝坡下滑行时,枪管划到地上,被泥土堵塞了。
赵局长很内行,高高地举着枪,枪管朝天,弯腰猛跑。跑到坡顶,立即把身子放矮,坐到草地上,朝坡下快速滑行。他年轻,三十多岁,不像农业局的马局长,他滑在陈刚前面,一根树枝劈面抽来,赵局长低头躲过,翻一个跟头,站起来大步奔跑。
前面枪响了,接着又响,狗叫声大起来。陈刚看到了老四,老四持枪站着,几条狗躲在他身后,蹦蹦跳跳地狂叫,可是不见不丁。
陈刚在慌乱中没有发现小丁,赵局长却发现了,赵局长冲上去,扑向躺在地上的小丁。
小丁沮丧地坐起来,朝地上擂了两拳。
受伤了?赵局长问。
小丁把帽子抓下,扔到地上,染了几绺的黄色长发散开,披到肩上。
原来小丁摔倒了,那天真是很危险,猎狗围住野猪,小丁跑过去,裤角散开,自己被绊倒。摔倒时枪走火,野猪冲出来,幸好老四开枪,救了她的命。
小丁说,这条烂裤子害了我。
你不该来打野猪,赵局长说,我就不准你来打野猪。
赵局长最后说出的这句话,像一发子弹,击中了陈刚的脑袋。
十五
陈刚又回县城,他走得急,没有跟小丁联络。进县城直奔医院,找到住院的局长。局长红光满面,看上去没什么事,局长自己也认为没什么事,医生却不这样看。医生认为局长要休息,上市里检查一下,局长认为检查毫无必要。
局长对陈刚说,你才要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
检查工作啊,检讨自己的生活啊,东查查西查查总有好处。
陈刚笑了笑。
局长说,对不起啦陈刚,调大黑山让你干得太辛苦,回不了家。
陈刚说,打野猪不算工作,其实也就是玩,很好玩。
原来很好玩,现在玩个狗屁,陪人陪得太累。
陪人也是玩,人家玩我们也玩,只是局长你要注意了,心脏病不是开玩笑的,还是去市里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好了。
你才要检查。
陈刚又笑了,笑得身子发抖,脸上的忧虑像灰尘滚落。他听出了局长的意思。这只老狐狸,有话不明说,可他的意思陈刚能懂。局长是警察,陈刚也是,任何蛛丝马迹,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可查又怎么样?不查又怎么样?野猪是打不完的,也不能打完,猎狗再好,也不能把野猪打完,它们总要惹事。惹出事再说吧。陈刚对野猪的处理,有一个原则,伤害了村民的野猪,才立案侦查,带狗上山围捕的,都是那些作案的野猪。
从医院出来,陈刚又去局里看望吴科长。
那天吴科长话很多,本来组织科长应该沉默,就像县人事局的那个赵局长。可那天吴科长很健谈,滔滔不绝,好像憋了半辈子的话要对陈刚说,又说得不着边际。他没提马局长,也没提小丁,说的就是种树和学文件啊,美国人的导弹和非洲的海盗啊,下雨刮风啊。吴科长说话时,眼睛不朝陈刚看,要么就看着桌子,要么就看天花板。他说得又快又急,唯恐陈刚插嘴。陈刚坐了一阵,无聊地走了。
走到门口,吴科长说,陈刚多保重啊。
陈刚说,野猪咬不死我。
吴科长有力地点头。
陈刚在餐馆里吃过饭,看天黑就回家了。
进住宅区小院,上楼,开门进屋,屋里漆黑一团。他知道没有人,在楼下就看过了,楼上的窗户没有灯光。
屋里闷得要死,什么气味?灰尘味、无处散发的水味锅味桌子味窗帘味和床单味,镶了蕾丝边的窗帘深垂不动,窗户关得很死,光线灰灰地透进来,窗帘的皱纹处,浮现出人去室空的仓皇。
沙发空空的,茶几也空空的,很久没有人用过。
他走进卧室,床褥很整齐,掀开被子,抓起枕头,床单上空空的,没有可疑线索。拉开衣柜的门,也一样,小丁的衣服和裙子冷冷地挂着。他有些发懵,记忆混乱。一切如常,却不见人,他抱住头后退,仿佛被一脚踢倒,坐到床边。
他没有打电话,也不想打,便倒在床上慢慢睡着。
小丁没有回来,陈刚第二天起床,洗漱完,独自出门,返回大黑山。
十六
野猪杀死猎狗,都是划破肚皮,也就是开膛,它突围时朝猎狗猛冲,猎狗惊得蹦起,正好把肚皮亮出来,野猪扬起嘴边的两把刀一划,狗肚皮就像解开扣子的衣服一样散开了。
一般来说,开枪前野猪都不会乱,枪一响,野猪就绝望了,马上突围,拼死反抗。野猪伤了狗是重大损失,伤了人,损失之大更不用说。更严重的是,野猪伤人,割开的是人的胯。猪矮人高,猪朝人冲来,人吓愣了,张着腿朝后缩,野猪恰好扑到人胯下。嘴边弯弯的短刀滋溜一划,人的胯就被割破,倒霉的人睾丸就漏出来了。山上的一个村民,就这样吃了野猪的亏。
局长说,哈哈,那就变成太监了。
县长说,计生委应该养野猪。
众人狂笑。
局长出院了,又变得精神抖擞。
县里来了一大帮人,头面人物全部到齐,围着一个大老板。从他们口中,陈刚知道大黑山勘探出铁矿。铁矿的风声早就听说,他不以为然,可这次不得不相信了。一帮大人物,先打猎热身,再谈投资开发的事,顺理成章。
为了隆重迎接黑山县顶级人物的到来,老四和翠翠忙了几天。拆洗狗站所有客房被褥、扫地抹桌子、擦玻璃窗、清理厨房。灶台收拾干净,餐桌椅用热水洗过,锅碗擦得亮堂堂的。养狗的小院也打扫干净,地上的狗屎鸡毛和斑斑血迹统统铲除。老四不辞辛苦,赶做了两块新靶牌。为了对得起大领导,老四买来一小桶红油漆,请陈刚在新靶牌上重新画一头野猪。
原来是我乱画的,笑死人,老四说,这回请你来画。
画个鸡巴!
翠翠呵地笑起来。
要不要写条标语?欢迎领导光临,村里都要那样做呢。
不要烦!
大人物们心情良好,指指点点,在空气里描绘大黑山区的远大未来。真正财大气粗的外省大老板和蔼客气,一点不傲慢,见人就握手,把像女人一样光滑软和的手,伸向心事重重的陈刚,也伸向谦卑的大黑山村民老四。翠翠递上茶,大老板双手接过,连说几声谢谢。
众人站在山坡上,面对莽莽苍苍的美丽森林,大发感慨。
好地方,空气好太阳也好。
野猪就打这一次了,打过就没有了。
每个人都要上,不准躲在房子里打麻将。
陈刚站着发呆。
局长走到陈刚身边说,陈刚你瘦了好大一圈,怎么啦?
陈刚不出声。
好啦好啦,狗站要撤了,局长说,撤了你就不用再辛苦,再不会加班了。这个地方建起大铁矿,你这个镇派出所所长日子会很好过的,矿上有的是钱啊!
老四像一只老鼠,贴着地跑来,挤到陈刚身边。
不要狗站啦?
陈刚没有告诉老四建铁矿的事。
以后不要我了?
陈刚厌烦地把老四推开。
狗也不要了?好狗啊。
领导和老板在狗站客房换好衣服,变成一群战士了。
老四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牵出猎狗。
狗蹦蹦跳跳,无比兴奋,打扮整齐的猎手们也兴奋,人人提着一支枪。大黑山要建铁矿,野猪逃走,狗站就不要了。狗站不要,射击训练就不必躲在狗院里,站在屋外就可以打,把狗站打烂也不要紧。局长端起枪,瞄准客房门口小凳上的一块麻将牌。有人惊讶地说,不可能啊?麻将牌那么小。局长放下枪说,麻将牌够大了,我还可以打飞一支烟信不信?有人不信,把一支烟放到小凳的麻将牌上。局长端起枪,瞄准麻将牌上的香烟,又把枪放下来说,不能打,枪一响野猪就跑了,今天可是玩最后一次啊,最后一次不能空手而归。
众人大笑,骂局长会找理由。
出发,县长挥挥手。
十七
局长对陈刚说,记好了安全第一,都是大领导,百分之百不能出事。
陈刚说,百分之一万,放心了。
老四远远地站着,低着头,狗跳来跳去,挣得皮绳扣乱摇。
陈刚走过去,领着老四朝前走,狗呜呜咆哮着欲冲,还是被皮绳拉住。
老四问,狗站不要啦?
问几遍了还问。
不要我了?也不要狗?好狗可惜啊!
陈刚说,撤掉狗站,事情更多,山上要建大铁矿,不算亚洲最大,也是全省最大,到时候招你当警察干不干?
老四笑着说,跛脚当警察?哈哈!
他笑得太傻,手一松,拴狗的皮绳脱开,几条狗拖着长长的皮绳猛冲。
老四大叫,回来!
狗继续奔跑,不听话了,老四端起枪,瞄准跑远的狗。
陈刚说,你他妈的干什么?
老四放下枪。
跑远的狗奇怪地站住。
回来!陈刚叫道。
狗拖着一条条皮绳跑回来。
陈刚蹲下,为狗解开绳扣,摸摸狗脑袋,拍一下屁股,狗们重新狂奔,如一阵风刮远,大人物们谈笑风生,拖拖拉拉地走过来。
老四慌忙追着狗跑去。
局长说,这小子跑起来,怎么就看不出瘸呢?
老四的身子越来越小,陈刚陪着领导,一路走,一路介绍野猪知识。他们钻进森林,忽然听到了狗叫,大声狂叫。一帮人跟着叫,都变成年轻战士,斗志昂扬,杂七杂八朝前冲。危险来得太快,大出意外,局长吓得猛推陈刚一把,示意他拦住领导。陈刚几步赶上去,把乱哄哄的猎手们拦在了身后。
一声狗的哭泣传来,陈刚吃惊地站住。狗受伤不会哭,只会发狂地叫,可这条狗在哭,陈刚全身发冷。
不见老四,只见野猪。那野猪已从灌木丛里突围,正张开长而宽大的嘴,粗声闷气地嚎叫着,向猎狗猛冲。左一下右一下地冲,完全暴露,无所畏惧。追着野猪奔跑的踪影,陈刚才看到老四,老四躲在树后,伸出一截枪管。陈刚朝老四挥手,老四赶紧跑向另一边,他们计划包围野猪。
陈刚很快看到躺在地上的狗,这条狗的肚皮已被野猪挑开,就是它在哭,德国斗犬,它大声哭嚎着,四腿举在空中。粗壮的野猪,突围后并不逃走,它在勇敢战斗,追击着逃散的狗,张口撕咬和撞击。
正是汽油桶。
野猪汽油桶四蹄狂刨,张着嘴,举着嘴边的短刀,正猛追另一条德国斗犬。一条左躲右闪的凉山犬返回来,绷紧身子射出,咬住了野猪的后腿。野猪就地打滚,把凉山犬甩开。凉山犬再次进攻,朝野猪吼叫,野猪猛扑过去,低头一挑,凉山犬飞到空中,肚皮像翅膀一样张开,灵魂升上了天。
局长满头大汗地提枪赶到。
老四和陈刚同时开枪,见鬼了都打不准。野猪一阵风蹿过,猛然站住,回身反扑。老四又开枪,野猪摇晃一下,陈刚连开几枪,打碎了野猪的脑袋。
野猪倒下,陈刚回头,看到局长也倒下,枪丢到地上。
出事了,陈刚扑向局长。
局长心脏病发作,从山上抬下来,半路就冷却了,再没有呼吸,坐在车上的陈刚却一直抱着局长。他在局长的身体像一块沉入水中的石头,变得越来越重时,悄悄低头,借着车窗外晃过的昏黄暮色,朝局长的脸上偷看,蓦然发现一大秘密。局长闭着眼,呼吸静止,皮肉凹陷并下坠,脸上密集的毛孔微微张开,像细小的气孔,生命如风,已从那些细碎的气孔里泄漏,无声地消散了。
他不敢声张,心慌意乱地抬起头。
他把悲伤的目光投向车窗外,忽然有另外的发现,他看到了小丁和赵局长。警车鸣着笛,正疾速驶进县城,他看到车窗外的小丁与赵局长手牵手,走在城外的河边。这条河往上,是一片新城区,赵局长的家就躲在远处那片灯火灿烂的楼房里。
他闭上眼,把局长抱紧。
汽车一晃而过,朝县医院奔去,把赵局长和小丁抛在城外的黄昏中。车子停住,一帮人下来,陈刚背着局长朝抢救室跑,医生乱作一团,打针、上起搏器,忙出忙进,各种措施都用上。吴科长赶来后,冷静地对陈刚说,只是装样子,人的身子都硬了,你看局长的手,已经放不下去,就那么抬着。
局长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陈刚说。
话怎么这样说呢?吴科长警惕地看看陈刚。
已经是半夜,从大黑山赶下来,路程太远。抢救了两小时,窗外漆黑一片,医院的抢救室和室外的走廊上灯光惨白,白得刺眼和空洞。很多人在医院,县里的领导都在,局长家的亲戚也在。抢救室里挤不下那么多人,一大半人拥在走廊上。警局来了很多警察,脑袋密密麻麻,整齐的制服森严壁叠,好像在破案。陈刚提着枪,不知所措地走出抢救室。他忙昏了头,晕晕乎乎,就那么提着上了子弹的枪,站在抢救室外面的走廊上。
生命如风消散,卷走悲伤,人很多,却说不出话。沉默似坚硬的岩石,抢救室内外空气堵塞,令人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陈刚抬着头,张开嘴用力呼吸,从人群里挤出来,远远地走开,蹲到走廊尽头的墙边,把枪抱在怀里。他迟疑了一下,提着枪从走廊尽头处的小门走出去,慢慢出了医院。
他在县城的街上乱转,多年前刚从警校毕业,他就是这样一条街一条巷瞎转。那时是幸福地瞎转,现在是满腹悲伤。转着转着,陈刚就转回家去了,他站在小区的楼下,抬头朝四楼的窗户看,一片漆黑。
他提着枪走出小区大门,站在街边的树下,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局长的电话。
在家吗?
你是谁?
陈刚关掉手机。
陈刚提着枪朝前走,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人。陈刚走到城外的河边时,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黑山县新区,那边的一排新楼灯火灿烂,宽大的夜幕上,密集而明亮的窗户在幸福地眨眼睛。
他是训练有素的警察,能像猎狗一样,从风中闻到野猪的气味。即使今天没看见赵局长与小丁亲热地走在黑山县的黄昏中,他也早知道秘密了,只是不想揭穿。爱情如风消散,解释没有用,小丁姑娘心直口快,也没有向陈刚解释,只用行动做出表示。她带赵局长来大黑山打野猪,就是一种解释。赵局长开车载小丁回去那天,陈刚没有与小丁通电话,小丁也没有打电话来。后来陈刚将近两个月没回县城,他与小丁在电话里联系过,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绕圈子,就像野猪在大黑山森林里乱窜,谁也不敢面对被猎狗围捕的严峻现实。
戏已经落幕,风把大黑山的幻影卷走,绝望的野猪被消灭,猎狗嗅着气味,奔向另一片树林。陈刚提起枪,朝前面那片崭新的灯火拔腿跑去,刚跑了几步,就被后面追来的人拦住,这个人是吴科长。
吴科长敏捷地夺下陈刚的枪,他也是警察,线索清楚,什么都掌握。
陈刚疲惫地坐下,吴科长褪下弹夹,也坐下。
风猛烈吹来,身后的河面空空荡荡。这条河叫黑水河,从遥远的大黑山区流出来,穿过寂静的村庄和烟雾苍茫的田野,从县城外环绕而过,波澜不惊地流向另一片欲望生长的土地。陈刚抱住头,放声痛哭。哭声在夜风中盘旋,张开翅膀,贴着黑水河的水面滑翔,消逝在微光闪耀的夜色中。吴科长伸出手,搂住陈刚,不说话。远看去,他们是坐在城外的两个黑影,很像睡在山上的野猪。更远的山上,一群猎狗呜呜咆哮着,如风一般朝县城狂奔,把夜晚撞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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