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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火不眠

作者:何存中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何存中,汉族,一九五三年出生于湖北浠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北省第四—七届签约作家。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创作的电视剧《最后的演讲》获湖北省第二届“五个一工程”奖和湖北省第四届屈原文艺奖;荣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近年来有十部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名作欣赏》等多种选刊选载。其代表作《洪荒时代》收入《小说选刊》二○○五年度全国优秀中篇小说选。有中篇小说集《巨骨》出版。
  
  得知细舅娘去世的消息,我正在上班的路上。
  如今遍地城市,黄州古城扩大了许多倍,街道上除了车就是人,活动着繁荣的欲望。表妹在电话里哭,我以为她与男人闹矛盾,心一下揪紧了。追问半天,才知道不是。表妹在电话里说,表哥,我娘走了。我问什么时候。表妹哭着说,昨天中饭过后。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那是压在五十多年心底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街上的行人吃惊地望着我,不明白五十多岁的男人为什么会这样地哭?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全是儿时巴水河边生活的场景,那场景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我赶回去参加了细舅娘的葬礼。细舅娘的葬礼很隆重,鼓乐班子,吹吹打打。细舅娘入殓时,儿女、女婿、里孙、外孙,还有我这个老外甥披麻戴孝,在她的棺材前,跪成密麻麻一片。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一个声音在心头轰响:河畈生人不易!安息吧!
  我这个老外甥是在巴水河边长大的。
  我的生命与那条河分不开。
  
  一
  
  梅雨季节还未到来的时候,外婆牵着孩子到河畈里去吃青。
  吃青哩!优美、艾绿。在河边,饥荒的年岁,饿不死人的。吃青也可以活命。
  外婆牵着瘦弱没娘的孩子,走在巴水河边那片博大的墩子里。那片墩子,叫做沙街。也不是街,是叫做沙街的村庄。人都是逃荒来的,就地生根,落在河的二级台地上,以姓氏杂居。每个姓氏累沙为墩,四周砌以乱石,起屋造灶,房前屋后遍种树竹。河边肥沃,那树竹就密如浓云,没了墙,遮了顶,远望,分不出哪是屋哪是树竹,都是一片海似的绿。外婆牵着孩子饥饿的小手儿,沿着绿做的篱笆路朝河畈走。天上的太阳白了,白白的阳光下,浅浅的春天悄悄地深了,篱笆上各色的花儿氤氲着湿气开,人走在里面,吸进和呼出的都是湿气儿。外婆问,我的乖,你是不是饿得慌?孩子说,慌。外婆说,慌,你就拼命吸几口。河边饿不死人,河边的湿气就是养人的东西。日子里的河边人累极了饿极了,没有东西到嘴的时候,就跑到荫地里张大嘴巴拼命地吸几口湿气儿,吸了湿气儿就有精神。孩子张着大口吸那湿气儿。外婆问,还慌不慌?孩子说,不慌。外婆颤抖的手抚着孩子的头。孩子就觉得很舒服很舒服。很舒服的墩子如画儿在孩子的眼睛里一路展开,绿荫团团,湿气团团,沿河畈散落三里多,中间留一条宽阔的沙路,各个墩子人家的门,向着沙路对开着,方便下河捕鱼,方便汲水做饭,方便盘泥做陶,然后起窑烧,烧砖烧瓦,烧碗烧缸,河边的性命就全活在里边。
  墩子外,河水流着季节。河畈里梅子熟了,一个接一个像蚕茧儿挂在枝头上,青涩的光变成嫩黄的。外婆带着瘦弱的孩子来到河畈上。外婆很伤心。外婆原以为女儿大了嫁到山里就是人家的人。外婆没有想到女儿命苦,生下外甥就死了,女婿带着外甥投靠河边,要她养大。千百年来河畈滋养着河边的性命,春荒歉月,粮食不够,吃青是河边的性命必须学会的本领。外婆教她的小外甥,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春天的河畈里许多的青可以吃。外婆教她的小外甥抽茅针,茅叶长在河畈上,漫天遍野都是,肥肥的茅针,孕在苞叶里,抽一把,剥出来便是白,白白的聚一把,一条条盘成饼,拍一掌,按进嘴里便是肉,嚼出满嘴的汁水,吞下去,滋润饥饿的肠肚。桑树上的桑枣儿红得发乌,摘着吃,那是染手染嘴的甜。还有藕管子,走到湖边拔,去青嚼白,那是格外的香。吃够了,孩子指着树上梅子问,外婆,这能不能吃?外婆说,也能吃,可以止渴,但不能当顿。当顿就是当一餐,吃饱了再不吃饭。孩子问,为什么不能当顿?外婆说,它酸。外婆伸手摘一个给孩子吃。果然就酸,酸得孩子张着嘴,满嘴流水。外婆问,怎么样?孩子酸得说不出话。外婆问孩子,我说的没错吧?孩子说,外婆说的没错。外婆笑了,咧着缺牙的嘴。孩子笑了,露出整齐的牙。很开心,很快乐。
  河边的梅雨接着来,天空忽然就是云的世界。许多的云还有许多的小燕子,一阵阵一层层被风织在一起,开始还露一些天,后来就不露,成整个的了。雨就开始下。开始还有节奏,风一阵,雨一阵。后来下得劲起,就分不开,雨也是风,风也是雨,雨就和风合在一起了。外婆就带着小外甥在河畈上跑雨。外婆是细脚,穿着绣花鞋,一个个脚印印在河畈上像粽子。孩子赤着脚,嫩脚丫一路撒开,像一朵朵刚开的花。雨湿了外婆的蓝棉布满大襟褂儿,勒出了外婆的腰身,外婆还不老。雨湿了外甥杂乱的黄发,外甥小,小得头发黄。外婆想把外甥揽在怀里遮雨,外甥长了,怀里藏不住。小外甥娘死时不到三岁,随父来到外婆的沙街哭得透不过气要娘,外婆就把他揽在怀中,吃她的奶。外婆的奶早没奶水,让他吃她的奶,是为了止羡。现在小外甥长大了,懂得她是外婆了,不肯再钻她的怀。外婆就叫外甥把身上破褂儿脱下来,搭在头上遮雨。外甥将破褂儿脱下来,举在头上。那雨哗哗啦啦地下。河畈里尽是灌耳的声音。雨声中孩子问,外婆,你为什么不遮头?外婆笑了,说,乖,外婆只穿一件褂儿哩。孩子说,外婆,我也只穿一件哩。外婆说,乖,男女有别。孩子问,外婆,为什么要遮头?外婆说,乖,头是人最重要的,不能淋。
  哗哗啦啦的雨越下越大。
  雾了河畈,雾了垸子,雾了河。
  小外甥吃青吃饱了,巴水河边梅雨季节就来到了。
  
  二
  
  喝了夜粥,孩子坐在石做的门槛上看水。
  孩子呆呆地看水,心里在想父亲。父亲带着他投靠外婆家后,父亲被队里派到外面长年做水利,外婆家成分高,父亲家成分更高,父亲单身一人,正好派出去做长年的水利。不是过年,平时父亲很难回来一趟。孩子心里总想着父亲,想得心痛,痛就没精神。平常孩子有外婆护着不想父亲。孩子在生病和发大水的时候就格外地想父亲。孩子想父亲是与生俱来的。孩子的老家在遥远的大山里,孩子离开老家时尽管小,但是还有印象。大山里的老家满山都是松树,松是马尾松,风中的松树摇起来一条条像跑动的马尾巴。孩子幼小的心灵在山里,不怕山,就怕水。孩子与生俱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孩子天生对水有恐惧感,这时候就感到格外的孤独。
  满世界都是水。江水涨上来,涨平了河。垸子里的坐当水涨了起来,涨到了门槛外。湖和塘淹平了,合在一起。墩子外河畈浸在水里,禾稼没了影。墩子里周围所有的树竹浸在水里,露着头,随浪摇晃。许多的鱼活跃在浑水里,大鱼冲浪,小鱼纷跳,天收了光,黄昏里都是鱼和水的声音。外婆顾不得洗澡,点亮了油灯,将油灯坐在堂屋的饭桌上。大门敞开着,外婆将灯捻子比平时扯出许多,灯捻子吸着油嗞嗞地响,红红忽忽异常的亮。那亮映在门槛外的浪里,浪把亮簸起来映在孩子的眼睛里,飘摇不定。外婆知道外甥的心思,外婆知道外甥的心思,心就扯痛了。外婆对坐在门槛上的小外甥说,乖,我跟你洗澡。其实小外甥过了外婆帮他洗澡的年龄,知道了羞,早不要外婆洗澡了。孩子知道外婆要帮他洗澡,是抚慰他。孩子说,外婆,我不怕。外婆笑了,说,我晓得我的乖不怕。孩子说,外婆,我自己洗。外婆说,我的乖,你自己洗。孩子就脱了破褂子,穿着裤衩儿,爬到门槛外的水里洗。水摇晃着,浪着孩子,许多的鱼游过来,在孩子身子周围活跃,大鱼舔脚,脚一动,它们就冲,一阵的漩,小鱼吻背,痒痒的。外婆拉着小外甥的一只手,不让他叫水冲走。水摇晃着,小外甥浸湿了身子,就爬了起来,起来就打了一个颤。外婆知道她的小外甥还是怕。外婆说,天,莫吓我的外甥,我的外甥是山里娃。外婆替孩子擦水,说,我的个乖,你的根在山里,你的魂在河边,有外婆,你莫怕。孩子说,外婆,我不怕。
  
  墩子里家家的门大敞着,堂屋的饭桌上的油灯像天上的星星。墩子里走动火把,那是墩子间涉水走动的男人。这些男人,赤着上身,将裤腿卷到了大腿根,撑着排,沿着墩子间的水撑来撑去,这些墩子间的水,天旱时就是路。这些男人在孩子的眼里就是火把,火把熊熊照得人心不慌。外婆家没有男人。细舅不在家,细舅在江对面的大冶铜绿山当工人,过年带许多的铜绿石给孩子玩。队长一身湿,举着火把来了,火把熊熊照在外婆家的大门前。外婆家尽管成分高,但这时候是不论成分,只论人。只要是沙街的人就要关照到。外婆对孩子说,快给大叔倒茶。队长说不渴。倒茶喝是河边的礼信,不见得真要倒真要喝,问到了说到了双方的礼信就尽到了。队长问外婆,大娘,准备好没有?队长是周家墩子的,是周家的老大,尽管外婆家成分高,只要不开批斗会,日子里住在沙街里的都是一家人,按照年龄论辈分,周队长就是外婆的侄儿。外婆对队长说,大侄儿,老大老二说就过来。大舅和二舅不是外婆亲生的。大舅和二舅是前头外婆生的。前头的外婆死了,外婆嫁过来给外公填房,生了一儿一女,就是细舅和孩子的娘。大舅和二舅比外婆小不了多少,早与外婆分了家。外婆跟细舅过日子。周队长说,叫大哥二哥准备好。外婆说,大侄儿,你去忙,他们说了就过来。周队长说,大娘,跟大哥二哥说,我到河堤上去了,叫他们听我的锣声,堤一破,锣一响就渡人。外婆说,大侄儿,有劳你。队长举着火把到别的墩子布置去了。一会儿大舅和二舅举着火把过来了。外婆问,家里安排好了吗?大舅和二舅说,安排好了。大舅和二舅就将火把竖在外婆家的大门口。火把熊熊照着夜空,照着水。外婆领着大舅和二舅到屋里下门板,下了两副杉树的。大舅二舅用麻绳子将两架木梯扎成叉,将门板固定在上面,一个简易的排就扎成了。将排放在大门外的水面浮着,双一根麻绳作缆,系在大槐树上。那排就跑不了。大舅将那根青竹做的篙竖起来,抵着屋檐竖在大门口,这样就醒目,到时候不用找。细舅娘忙着洗澡,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端着脚盆白白净净一身香,出门倒水。大舅就打趣,说,细媳妇,好干净。细舅娘的脸就红了。二舅对大舅说,你莫打邪,娘在跟前。大舅就低了眼。外婆问,到时候谁来撑?二舅说,娘定。外婆说,老大,你来撑。你家的儿大了,你家的排让他撑。大舅说,娘说的算。
  小外甥把这些看在眼里,心就不慌了。
  大舅对外婆说,娘,去睡吧。外婆说,娘晓得睡。二舅对细舅娘说,细媳妇,你也去睡。细舅娘说,娘,我跟你睡。外婆说,外甥跟我睡,你也跟我睡?细舅娘的脸就红了。细舅娘的娘家也在山里,嫁到河边来不到一年,见过许多的山,没见过这大的水。外婆对大舅和二舅说,老大老二,今天晚上,勤心些。大舅和二舅笑着说,娘,放心,又不是一回两回。孩子捏着外婆的手不松,仰脸望着大舅和二舅。二舅捏一把孩子的脸,说,外甥儿,你随外婆去睡。莫要细舅娘跟你睡。细舅娘呆呆的。二舅笑着说,细媳妇,你把房门敞着,到时候有人叫你的。细舅娘赌气进屋去了。外婆说,老二会说话了。要不要娘同你说?二舅说,娘,我是好心,弟媳没见过这些水,我担心她怕。外婆叹口气对大舅二舅说,去睡吧。大舅和二舅听了娘的话,回家去了。
  孩子随外婆进屋,细舅娘的房门关着。外婆隔着房门说,细六儿,起来跟娘睡。房里没声音。一会儿房里传出饮泣声。外婆说,哭什么?又没人斗我!山里的女儿河边的媳妇,要经得住事。二哥说的没错,你不跟我睡可以,房门要敞开。房里的哭止住了。外婆说,听见没有,把门敞开。一会儿,细舅娘起来,把门打开了。
  外婆就带着小外甥去睡。小外甥钻到外婆的怀里,外婆拍着小外甥,让他睡。孩子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尽是火晃水摇。
  
  三
  
  睡到半夜,锣声就从后河堤上响了起来。
  孩子惊醒了,一骨碌从床上爬来,叫,外婆,锣响了!床上不见了外婆。油灯亮着,床前放着一把椅子,外婆穿戴整齐,没有睡,守在椅子上。外婆一双细脚站起来,问,响了吗?孩子说,响了。外婆笑着说,乖的耳朵尖。孩子就紧张起来。外婆对孩子说,乖,响了就响了,不慌。外婆说不慌,孩子就不慌。
  锣声并不疾,敲的是散点,当,当,当,穿着风荡着水,漾在夜空里,一声比一声悠扬。窗子外河边的墩子醒了,都是人起的声音,一时间灯火通明。水醒着风,风从窗外灌进来,一阵阵的冷。外婆对孩子说,乖,下床穿衣裳。孩子就赤身下床穿衣裳。外婆说,莫忘记了穿鞋。雨季湿气重,赤脚上山太阳出来会得脚气的。鞋不见了,孩子弯腰猫一样地钻到床底下找鞋。外婆说,说了多少回,你总是记不住,睡觉前要将鞋脱下来在床面前放整齐。孩子找着了鞋,从床底下爬出来,将鞋穿好了。窗外的锣声不紧不疾地敲。锣声里,外婆收孩子和她换洗的衣裳叠,抖一个青布包袱,铺在床上,叠一件朝青布包袱上摞一件。细舅娘被锣声惊醒了,爬起来,披头散发,赤着脚,惶着两眼,奔到堂屋里。堂屋里的桌子上亮着油灯。房门敞着,灯影里,外婆见着了细舅娘那副模样。外婆说,细六儿,起来了。细舅娘在娘家排行第六,是细女儿,小名叫细六儿。细舅娘说,起来了。细舅娘吓得声音变了腔。外婆对细舅娘说,细六儿,河边的女人要像女人样,头要梳,衣要整。不要让人笑话。外婆对孩子说,乖,去跟细舅娘做伴。孩子就到细舅娘的房门里。细舅娘就回房整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油灯亮亮的。灯光将细舅娘的影子映在墙上,细舅娘的影子真好看。整齐了,细舅娘像外婆那样叠了几件换洗的衣裳,打了一个包袱,出了房门。外婆问,细六儿,准备好了吗?细舅娘不理外婆,挽着包袱站到堂屋来。
  大舅来了。大舅叫了一声娘。大舅不进屋,拿着竹篙站在大门外,看着娘,等。外婆递过手中的包袱叫孩子提着。外婆先敞窗子。外婆把屋里所有的窗子打开,窗扇后钉着一颗钉子,系着一根麻绳子,墙上也钉着一颗钉子,外婆将绳子绕在墙上的钉子上,系着,这样窗扇就固定了,窗子不会被水冲闭。窗子上有窗棂,水可以流动,屋里东西只会随水浮起来,不会被水冲走。屋是不用担心淹倒的,河边千百年的经验,墩子里家家的屋,都用青砖砌了一人加一手高,不管多大的水,都不会淹倒,洪水过后,只会在青砖的墙壁上留下一道道水迹儿。
  外婆牵着孩子招呼细舅娘出门。人出来了,外婆就用一把老铜锁,锁大门。那把老铜锁,大,锁须很长,外婆套着门环,锁了。两扇大门中间就留着很宽的缝。外婆用早预备好的两个石头放在门槛内,卡着门扇,这样门扇就不会被水流冲闭。这样水就会从窗子流进屋,从大门流出来,屋子不会被水流的冲力冲倒。
  灯火闪烁,大舅站在排上,手撑竹篙定着排。外婆一手牵着小外甥,一手牵着细儿媳,上了排。排在水里晃晃的,孩子站不住,细舅娘也站不住。外婆就把小外甥和细儿媳揽在怀中坐在排上。细舅娘不要外婆揽。大舅说,细媳妇,莫倔。掉到水里,我可赔不起。孩子和细舅娘身子颤颤的。外婆一手紧着孩子,一手紧着细儿媳,说,莫动,莫动。孩子和细舅娘就不敢动。门前的河畈里都是水,稻子不见了,只见梨子树,桃子树和李子树,一棵棵,一丛丛的。大舅撑着排从树中过,鱼和浪冲着排一阵阵地响。灯火染得水黄,黄汤汤的水面上,许多的排,一只只从树竹茂盛的墩子里撑出来,排上黑黑地坐着老小,站着的是撑排的人。那些排撑在水面上,那些人坐在排上。影影绰绰的,是影,是排,是人。风湿,水响,夜腥,活活的,跃跃的。大舅的嗓子就痒了,大舅是河里驾船的弄潮儿,见了风见了浪就兴奋。大舅站在排上一篙篙地撑,唱将起来。大舅破着喉咙唱,开天辟地水黄黄,见洪水不要慌,几多日子水里过,几多儿女浪中忙,皇天不负嘴一张。就有接腔的,许多的腔,接起来,飘忽不定,跃在浪里,一排排的都是唱。
  
  排撑到畈对面的鲤鱼山边。灯火排影里,黑色的鲤鱼山,山脚浸在洪水里,青青的草像女人的长发,随着水婆娑着,山脚就是码头,能使许多的排靠岸。许多的排择着空隙靠,排上的许多人上了岸。许多空了的排,选山树系了缆绳子,泊在山脚上,许多的脚踏着滑溜的青草,聚集在鲤鱼山上。这时候鲤鱼山成了沙街人洪水季节的落地处。
  水朝深处涨,夜朝深里走。淹成孤岛的鲤鱼山。聚着密密麻麻的沙街人,这时候不是点火把,而是烧火,成堆的禾秆架起来,架在山上烧,这里那里,一堆两堆三堆,许多堆,烧着夜空,亮着山。火的光亮里,每户人家就开始搭窝棚。河边的男人都是搭窝棚的老手,一会儿漫山遍野的窝棚就搭好了。一家家的人就有了窝。进了窝棚,那便是家。喘息着安定了,这时候夜便浅了,东边的鱼肚白剥出河边人的日子来。
  脚讨着实地的孩子,心便落到了腔子里。细舅娘的脸,也安静了。大舅和二舅帮娘搭的窝棚尽管小,但很结实,不漏雨,却很透风,前后面留着窗子哩。河边的日子到底与山里的不同,新鲜着哩。天上的雨还在落,但小了下来。曙色里,鲤鱼山上家家的炊烟升了起来,灶搭在窝棚外,是就地挖造的,架着锅,生着火,也煮饭,也煮粥,也炒菜,山上有的是野菜,挖回来洗了土就可以炒。煮鱼哩,野水里鱼多的是,那些鱼就在山脚的草边上,捕它很方便,男人拿叉杀大的,女人和孩子用筛子捞小的,捕上来煮着当菜也当饭。那炊烟就漫山遍地绕,那香味就漫山遍野地飘。这时候住在鲤鱼山的沙街人就比平时更大方更慷慨,鱼煮熟了,遍山跑着看稀奇的孩子,谁家的都可以吃。女人用碗盛着,递给孩子,说,吃吧,吃吧。
  那孩子竟比平时吃得还饱。吃得孩子消化不良,害得外婆炒煳米泡水给孩子喝。细舅娘一双眼睛盯着山下的水,外婆煮鱼用碗掇给她,她不动筷子。细舅娘吞不下,主要是那鱼没油,腥。山里的细舅娘吃不惯那日子鲤鱼山上的鱼。孩子欢天喜地,细舅娘愁眉苦脸。
  鲤鱼山上遍地人烟。鲤鱼山下的水不见涨。周队长撑排上山来了,说着笑话儿,跟沙街人团聚。沙街人才知道,原来河堤并没有破,只是周队长看坐当水涨得急,怕出事,他就敲了锣。这也是日子里沙街的常事,用不着惊怪。
  周队长吃了一碗婆娘煮的鱼,就与沙街的男人们聚在鲤鱼嘴上。周队长叫人将大舅叫来了,周队长和沙街的男人们把大舅围在中间,看着山下的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周队长抽一支烟敬给大舅,给大舅点着了火。大舅土改时划的成分是富农。那顶帽子是大舅河里江里驾船挣得的。上面来指示沙街要斗争时,周队长就开会让大舅出场当靶子批斗。那时候周队长不叫大舅叫大哥,周队长叫大舅叫分子,说几句话喊一通口号散场。平常的日子,周队长叫大舅叫大哥,因为大舅驾船跑长水,会看水,会看汛,沙街的日子离不开他。大舅吸着周队长敬的烟,眼睛放亮了。日子里大舅眼睛放亮的时候很少,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看到了漂亮的女人,二是看到了发大水。这毛病大舅一生改不了。大舅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沙街的男人们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孩子就知道日子里有更大的喜事在等着他们。周队长问大舅,大哥,你是走长水的。“信子”估计还得几天?走长水就是在河里驾船,到长江,上抵汉口,下抵芜湖。大舅吸着烟看着水,说,今年的水嫩,估计三天。周队长问,是不是三天?大舅又看水,说,一夜两天。周队长问,真的?大舅说,不会错。沙街的男人就一起高兴起来,蠢蠢欲动,搓起了手。周队长对男人们说,听见没有?一夜两天。男人们劲鼓鼓地说,听见了。男人们散了。小外甥靠到大舅身边。小外甥问,大舅,一夜两天怎么样?大舅笑着看他的小外甥,将嘴里的烟屁股塞到小外甥的嘴里,说,外甥儿,你吸一口。我就告诉你。小外甥果真就吸,吸一口呛出眼泪流。大舅高兴了,哈哈一笑,说,山伢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外婆来找小外甥,问,老大,你给外甥吃什么?大舅说,我给他吃猪肚子。纸烟金贵,河边的男人把纸烟当猪肚子。猪肚子是河边的大补品。外婆问孩子,大舅给你吃什么?孩子说,外婆,大舅给我吃烟。外婆骂大舅,你这个鬼东西,百岁不成人!在大舅眼里,娘还是娘。大舅吐了一下舌头,对小外甥做了一个鬼脸,逃走了。
  果真一夜两天,坐当水就退了。退出了河畈,退出了沙路。河畈稻田里的稻子都淹倒了,贴了泥,成了绝收。鲤鱼山上的沙街人并不悲哀,欢天喜地,搬回了墩子。水退了,墩子是墩子,树和竹比往常更绿了。孩子和细舅娘随外婆搬回了家,青砖墙壁上留下了新鲜的水道儿,与往年的杂在一起,像一幅扑朔迷离的图画。外婆忙着清屋里的泥,将泥聚集在一起,撮出门外。细舅娘坐不住了,将水冲挪了位的家具,复了位,擦洗干净了。孩子就撒开脚丫子,在墩子里跑,跑着看新鲜。墩子里就尽是烟火尽是温馨,一阵阵湿风从河上吹来,水味泥味中裹着浓浓的腥味儿,铺天盖地而来,沙街的男男女女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巴水河边沙街人一年一度盼望的,老天爷赐给的大欢喜就要来到了。
  
  四
  
  “信子”到来前,沙街男人们的祭祀,在浊水荡漾的庙儿塘畔大鱼庙进行。
  庙儿塘朝河,因庙得名。一眼望去,庙的门正对着塘。撮土成堆,庙就建在堆上面。许多的高大的树掩翳着,主要的是柏树,有扁柏,有刺柏,还有朴树槐树和枣子树,显得古朴荫森神秘。河边的沙街只有这样一座庙,不像山里有很多很多的庙。庙是沙街的圣地,平时很少人去。娘死后父亲带着孩子搬到河边的那年正月,东西还未安顿,外婆就领着小外甥到庙里去“认主”。“认主”就是去报到的意思。外婆领着小外甥,拿着香纸沿着清水漾漾的庙儿塘杨柳依依的路,朝庙走,上了庙儿堆。青石的级,长满苍苔,落满柏叶和柏针。上去便是一个台,砌着一个字藏,外婆说那是沙街人化字纸和烧纸钱的,外婆将带来的纸钱在字藏里烧,纸钱随着河风在字藏里飞,一页页卷起来像蝴蝶儿。外婆对小外甥说,记住,若是用字纸揩屁股,会瞎眼睛的。孩子说,记住了。字藏旁有一口井,很深,深得与河水相连。石砌的井台,井口是八方的,每一方刻着许多花儿一样东西,孩子不知道是什么,问外婆,外婆说那是八卦。外婆领着小外甥来到庙的殿,点一炷天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天香高高的,长长的,缭绕着。外婆领着小外甥跪在蒲团上祷告。外婆双手合十,泪眼婆娑了,说,大王啊,苦命的孩子来到了河边,收下我苦命的孩子吧!供桌后遮着红帐幔,孩子绕到帐幔后看,那泥塑的像,人面鱼身,像人又不是人,像鱼又不是鱼,外婆说,你做什么?孩子说,我看它。外婆说,大王啊,这就是我的小外甥,他来看您了。外婆带着孩子跪在蒲团上磕头,就在这时候,帐幔后露出两只发亮的眼睛,“喵”的一声叫。孩子吓得缩在外婆的怀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猫。那猫大大的,浑身发黑,没有一根杂毛。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夺人的光芒。外婆护着孩子,说,孩子,莫怕,它是大王的守护神。人来它就出现了。怀里的孩子问,外婆,它住在庙里吗?外婆说,对,它住在庙里。孩子问,外婆,它吃什么?外婆说,它吃供品。孩子问,它做什么?外婆说,它为大王掌公平。你看它一只眼睛是太阳做的,一只眼睛是月亮做的。看破黑白,能识阴阳。孩子说,外婆,我怕。外婆说,孩子,不做亏心事,你就不要怕。外婆将孩子的头按低,跪蒲团上。外婆说,大王啊,保佑沙街人,保佑你的孩子吧!“喵”的一声,抬起头,那只黑猫不见了。后来孩子发蒙了,知道那庙是大王庙,沙街人叫它大鱼庙。有讲究的,叫大王庙时,“大”不念大,念“代”。叫大鱼庙时,大就是大。
  
  孩子记住了那只猫。孩子忘不了那只猫。
  那时候沙街男人们聚集到了大王庙。
  河风湿湿的,夹着燥热,雨隙的太阳被天上的云朵簇拥着,一会亮着天,一会照着地。沙街所有的男人裸着上身,聚集在大鱼庙前,举行祭祀。周队长搬来了一坛酒。那酒是河畈粮食酿的,河畈一直歉收,酒很甘贵。这坛酒是专门留作祭祀的。周队长将酒交给了大舅。这时候大舅是沙街的主祭。大舅在庙前的青草地上摆出三个陶碗,倒满了,满得溢了沿。大舅跪着双手将碗举过头顶,向天喊,“信子”“信子”,魂兮归来!这时候“喵”的一声,倏地一闪,一道黑色闪过,那只猫出现了,跳到了庙顶上,两眼向天,蹲着。大舅一碗祭天,向空播去,亮亮一条线,庙顶上的猫喵地叫了一声。大舅一碗祭地,落地开花,浓香四溢;一碗祭井,酒随声入井,溅起浪花来,井连着河,河在庙后闪着浪光。大舅领着众人,祭祀按程式进行,带着古楚的气息。众人问,归兮?大舅答,归矣!众人问,祭邪?大舅答,祭矣!众人问,领邪?大舅答,领矣!猫伸出两只前爪伏在庙顶上,两眼放光,俯视众人。众人欢呼,打起了嗬嗨。
  于是就喝齐心酒。许多的陶碗在男人面前一字儿摆开。丰年酒足,倒的都是酒,歉年酒不够,就用水代。周队长用木桶打井水上来,给男人面前的陶碗里倒水,每个碗里倒得满满的。然后大舅就抱起酒坛,朝每个陶碗里滴几滴。酒就在男人面前的陶碗里化开了。仍是古老程式。换了周队长领头。周队长举碗问男人们,齐心?众人答,齐心!周队长问,掇碗?众人应,掇!队长问,喝?众人一齐应,喝!众人掇碗一饮而尽。又是嗬嗨,响彻河空。古楚的邪,是独有的语气助词,留在《楚辞》里,活祭祀中,韵味绵长,雄浑悲壮。猫在庙顶上举起前两只爪,叫了一声,转身在庙瓦上走,不徐不疾走到了朝庙顶后,不见了。
  大王庙男人的祭祀结束了。
  男人回墩子作准备。河边的天慢慢地黑了。云合了天,下起了雨。那雨很稳,不急不躁,点点滴滴的。风静在河边,伴着湿气做的雾,氤着墩子氲着河。
  这时分墩子里女人的祭祀开始了。外婆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外婆怎样做,细舅娘也怎样做。细舅娘也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沙街女人的祭祀在厨屋里进行,上灶灯祭灶王菩萨。外婆从堂屋家神下的神龛拿出一个硕大的灯盏,用黄纸用心揩去隔年的灰尘,放在灶头上。那灯盏是专门用来祭灶王菩萨的。瓷的,上面绘满鱼纹。山里的外甥和细舅娘站在旁边看外婆主持那祭祀。外婆先点陈艾把驱霉气,陈艾点燃了,那阵阵的浓香沁人心扉。外婆用清水精心地用洗布洗灶台。外婆家的灶同沙街人家的灶一样是古老的形式,挨厨屋后窗用土砖搭着,并排的两眼,外面安的是八张锅,里面安的是四张锅。张是河边锅直径的量词,八张锅比四张锅大一陪。外婆用清水精心地洗灶台,石灰和泥抹的灶面,丝瓜穰子做的洗布抹不起泥浆。土砖竖的灶头将灶分成灶上和灶下,外婆从灶上忙到灶下,掏出灶膛里的陈灰,将灶膛掏得空空的,叫细舅娘和小外甥将灶灰拿到屋外的粪凼里倒。一领芭茅编的折子架在灶头上,隔着灶下的烟和屋上的灰,烟和灰一点也到不了锅里。厨房干净了,灶上灶下干净了,外婆就叫细舅娘拿油罐朝灶头上的灯盏里倒菜油。山里的细舅娘朝灯盏里倒了浅浅的一汪。外婆对细舅娘说,不行,要倒满。细舅娘不肯倒,说,菜油甘贵。外婆说,记住,还甘贵,今夜要倒满。外婆叫细舅娘去拿灯草。祭祀要用灯草。灯草放在神龛里。灯草是一种草去皮做的,空轻雪白,纤维毕现。细舅娘拿了一根灯草,要放到灯盏里。外婆说,一根不行,要放三根。细舅娘转身又拿了两根。外婆叫细舅娘将三根灯草放到灯盏里。空轻雪白的灯草放到灯盏里,菜油一会儿就被灯草吸了上来,金黄金黄的。外婆用掭灯棍将三根灯草朝灯盏外掭出长长的,吹艾把的火点亮了,厨屋里就出奇的亮。
  祭灶王菩萨不是烧纸钱,祭灶王菩萨要烧黄纸。外婆拿出两刀黄纸抖开烧,黄纸是草纸,烧的灰是白的,很轻很白的灰,丝丝缕缕地随烧风吹起来,飞在厨屋里,像刚化出来的薄翅的蚁。外婆双膝跪下了,对细舅娘说,你也跪下。细舅娘爱干净,不愿跪。外婆说,嫁到河边就是河边的女人,河边的女人,一要学会生,二要学会跪。细舅娘没有办法,只得跪下。外婆挺身跪在前面,细舅娘怯怯地跪在后面。小外甥也要跪。外婆笑了,说,乖,你是男儿。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外婆不要小外甥跪。外婆就领着细舅娘起誓。外婆说,起誓吧。细舅娘怕羞,说,我不会。外婆对细舅娘说,事是人学的。你随着我说。细舅娘说,你代我说。外婆说,不能代。你是新一代的内当家,得亲口说。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听见没有?细舅娘脸红了,说,听见了。外婆说,灶王菩萨在上。细舅娘说,灶王菩萨在上。外婆说,今夜“信子”来。细舅娘说,今夜“信子”来。外婆说,我起誓。细娘说,我起誓。外婆说,不糟一物。细舅娘说,不糟一物。外婆说,大声点。细舅娘赌气了,用了调儿,悠扬起来,说,不糟一物!细舅娘在娘家唱得一口好楚戏。细舅娘把外婆气笑了,说,细媳妇,这可不是唱戏!赶紧伏地祷告,说,灶王菩萨在上,莫要见怪,细媳妇在娘家做女儿娇惯了,刚嫁到河边来,不懂规矩。
  屋外的雨,下得沉实,一片的瓦响。墩子里遍地的火把亮了,都是男人的声音。大舅来到门前问,娘,准备好了吗?外婆在屋里说,准备好了。大舅问,小外甥嘞?外婆对孩子说,乖,到河里去,跟大舅做帮手。孩子高兴得飞出大门,跟着举着火把挑着水桶的大舅走。这时候墩子里家家灯火通明,比正月十五夜里的还亮。这时候通往河里的沙路上火把成群,男人举着火把赶着牛带着工具成群结队涌向河里。
  巴水河边一年一度的不眠之夜开头了。
  
  五
  
  大舅挑着水桶,举着火把,带着孩子穿过墩子之间树木荫深的沟路,翻过长满水竹和芭茅的河堤,来到垸子后的河。
  垸子后的河,孩子很熟悉。平常的日子孩子们一刻也离不开,捡柴要到河里,河滩上长满茅草和青蒿,胯下夹一把柴扒,拖那隔年落在沙里的草茎儿,那些草茎儿没了叶,在柴扒的齿儿里聚了,是雪白的丝。沙街的孩子叫那草茎儿叫凌冰丝。凌冰丝很好烧,没有水分,放在灶里就是旺旺的火。孩子们力气小,不能拿扒锄起茅根,也不能用括锄款蒿草,只能成群结队骑着柴扒拖凌冰丝儿。放牛放羊要到河里,放了学,孩子们将羊和牛成群地赶到河滩上散放,河滩野阔,用不着管,剩下的只是玩,等羊和牛吃饱了,赶回家就是。河滩是孩子们的天堂。雨季水涨了,淹了河滩,许多日子没有到河滩来,孩子格外地想念。
  孩子同大舅来到河滩上,墩子里许多孩子都同大人来了。孩子们见了河滩,格外的兴奋。大人们将手里火把沿着河滩丢成三堆,那便是火种。有人拖来了柴,专门朝火堆里添,那火就旺,三堆火毕剥地燃烧着,将夜的河滩烧得霞亮。天上的雨还在下,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打着河滩,打着人。这时候沙街的男人们,忽略了雨,一律裸着头。熊熊的火光里,巴水河开始退潮了,从上游鲫鱼山一弯地退下来,一线线地朝下退,退出一望无际阔大的沙滩来。沙滩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潮泥,人踏上去,便粘了脚,露出雪白的沙。退潮的时候,有了落差,河水便活了,打着漩涡卷着浪花朝下游入江处的河口流。这时候沙滩边流动的河水里便全是沙街人叫做“信子”的。日子里的沙街人有许多的禁忌,不能对信仰之物直呼真名。沙街人的“信子”就是鱼。“信”是守信的意思,“子”是对鱼的尊称。千百年来,它们一年一度如期而来,准时得很。那时候兴奋的孩子,赤着脚踩在滩边的浅水里,浪花四溅。孩子感觉到了鱼的世界,脚的周围就全是温暖活跃的鱼,密不透风,麻酥酥,滑溜溜,孩子快活得叫了起来。那时候水在动,鱼在动,水与鱼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鱼哪是水,潮向下退,鱼朝上奔,黑压压,蹦跳跳,伸手即是。鱼多得海了,也不是大的,大的在河的深水处,河滩的浅水处全是五寸以下的奔动的鱼。这些鱼杂得很,江鱼逆水从长江游上来,河鱼从深潭出来游浅了,湖鱼和塘鱼随着洪水跑到河里来了,这些鱼汇聚在一起,形成了春天巴水河边的“信子”。柳长叶杨发枝,扬花柳絮满天飞,河边正是万物繁殖的季节,怀籽的鱼被活水激醒了,要交配产籽了。它们五色杂陈,成双成对,游在活水里,产下它们的籽子,受精后,籽儿化了便成了它们新一代的鱼。沙街人就瞅准一年一度的这时候,捕获它们,捕获这天赐之食。
  
  山里的孩子被鱼醉了,弯腰抓鱼。孩子的双手捏满了抓的鱼。大舅不见了孩子就唤。大舅唤,小外甥,你在哪里?孩子站在河水里答,我在这里。大舅对孩子说,快上来。孩子忘情了,说,大舅,我捉鱼。大舅说,傻外甥,一会有你捡的。孩子赤着脚跳上来了。河水泼剌剌的活。河滩上沙街的男人们忙碌起来开始为捕鱼作准备。
  沙街男人们在河滩上捕鱼的方式叫“括套”。
  “括套”是巴河边沙街人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
  那是一幅地老天荒混沌天成的风俗画。
  浪滚滚,鱼跃跃,雨中裸着头的沙街男人们,黑黑压压地聚在河滩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工。沙街墩子多,男人多,许多青皮后生套着牛系着括扒,分段将沙朝两边分。括扒是稻场上括谷的,这时候用来括沙。许多的人驾着牛套着许多张括扒沿着河滩括,一条长长的套,很快地开成了,套就是渠,五尺宽,顺着河滩延伸,一直伸到滩的下游。河风卷着雨,浓腥刺鼻。河滩顺着火堆往深处黑。周队长站在上游向下游黑处喊,成没?下游黑处答,成了。周队长问,那就开?下游答,开!队长就用锄掘沙,将套口打开了。鱼就随着河水哗哗作响地流进了套,套子里活蹦乱跳的就全是鱼,那些鱼顺着套向下流。风动,水流,鱼跳,河滩全是活的。男人们分班开始“括套”了。“括套”工具是木齿耖。河边的耖是耖田用的,有铁齿和木齿两种。铁齿耖短,木齿耖长。“括套”不能用铁齿耖。铁齿耖的齿伤人。“括套”用木齿耖。沙街的男人都是“括套”的老手。从河堤上砍来芭茅,用几根芭茅编在耖齿间,这样就漏水不漏鱼。沙街的男人们分作几班开始“括套”。将编了芭茅的木耖放在套子里,一个人扶耖,驾着牛拖耖,顺着套向下游疾疾地走。木耖带着水向沙滩两边分,分上来的就是水,就是鱼。水吸进了沙,鱼就在沙滩上乱跳。那时候木耖一道道顺着“套”朝下游走,沙滩上就全是鱼。捡鱼的人涌了上来。大舅带着孩子将沙滩上活蹦乱跳的鱼朝木桶里捧。孩子兴奋极了,朝桶里捧那各种各色的鱼。山里的孩子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奇形怪状五光十色的鱼。有的鱼身上穿了五色的蓑衣,美丽得像天上的彩虹。大舅说那是蓑衣鱼。蓑衣鱼生长在海里。孩子不知道海里的鱼为什么跑到河里来了。有的鱼嘴上长着一个长长的针,那针明亮亮的,像是外婆绣花的针。大舅说那是绣嘴针。绣嘴针长在江里。孩子不知道江里的鱼为什么跑到河里来了。更多的是像湖塘里参鱼一样的鱼,像参鱼又不像参鱼,比参鱼更长,更薄。大舅说那是沙木屑。沙木屑是峡江的鱼。孩子不知道峡江的鱼为什么跑到巴河里来了。还有刀枪鱼。还有比目鱼。还有许多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鱼。弄得孩子眼花缭乱,浮想联翩,尿湿了裤子还不知道。
  河滩上火堆熊熊,墩子里的男人们分班作业,十道木耖,十班人马,在河里争分夺秒“括套”。孩子跟着大舅在河滩上抓鱼。孩子和伙伴们将河滩上活蹦乱跳的鱼,朝木桶里装。大舅领着二十个男人,二十担木桶,轮流将装鱼的木桶挑着朝墩子里送。
  
  六
  
  火把点亮了,伴着风呼呼地响。
  孩子举着火把在前面照路,大舅挑着装满鱼的木桶跟着火把朝墩子里送。火把亮在夜空里,墩子树竹荫森的沙路照亮了。大舅的扁担在肩上吱呀地唱着歌儿,鱼在木桶中蹦跳着。大舅和孩子穿行在墩子里。
  墩子里家家的大门大敞着,灯火通明。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在厨屋忙碌着。古老的灶上里外两口锅同时启用了。婆和媳,娘或女,一个在灶下烧火,一个在灶上炕鱼。天气炎热,河边挑回的鱼,要及时地炕熟,不然就臭了,烂了。那时候油少,河边的女人炕鱼大有讲究。先要用大火将锅烧红,用极少的油光锅,然后将洗尽沙的鱼放在锅里炕。鱼下锅后要用文火,用文火慢慢将锅里的鱼炕干炕熟,中间不能翻动,一翻动鱼就屑了。这就要灶下和灶上默契地配合。河边的女人炕一年一度的“信子”格外精心,火大了,炕糊了,苦,不能吃,火小了,在炕的过程中就不能及时地收尽水汽,烂成一团糟,起不了锅。只有准确地掌握火候,炕的鱼才一面精黄,起得了锅。一锅炕成功了,用锅铲一面精黄啃起来,铲进筛子里晾着,才能接着炕。如果一锅炕糟了,女人就很痛苦,接下来就很难进行,手忙脚乱地要多费好些工夫。一年一度一夜炕的鱼,对于河边人来说,是一年天赐的美食。家家用布袋装着,吊在梁上,要吃一年。客来待客,做一个碗,取油盐烹了,端到桌上,那就是脸面,色香味齐全。节来过节,取一碗下来,烹熟了,那就是欢乐。再就是农忙的日子里有菜接不上趟儿的时候,半碗一碗的,应急,日子也甜。炕鱼是沙街女人的脸面,谁家炕的鱼多,谁家炕的鱼好,谁家的女人就会当家,会过日子。炕鱼是沙街的特色,沙街人的骄傲。过年的时候,亲戚来沙街喝年酒,送客出门的时候,少不了客气。沙街人对亲戚说,什么时候再来?亲戚说,有空儿就来。沙街人说,梅雨过了来吃炕鱼吧。亲戚说,行。
  孩子举着火把,大舅挑着鱼朝墩里走。雨中的夜风里,满墩子飘起了炕鱼的香。甜甜的,酽得化不开,充满了烟火的味道。一年一度河边的“信子”,只有退潮这一夜来。天亮后,潮退尽了,“信子”就随河水走了,要来得等明年。这一夜沙街的男人们彻夜在河里忙碌,沙街的女人们彻夜在灶台上忙碌。一年一度的精气神,全集中在这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不眠之夜里。
  装鱼的渡盆,放在家家的大门口。屋里灯火映着渡盆,忽明忽暗的。送鱼的轮流挑着鱼朝家家送,保证家家的女人有鱼炕,以不空锅为标准。为了家家有鱼炕,不空锅,大门外送鱼的男人和屋里接鱼的女人,就有了对话。一次不要多,也不能要少。要多了,锅里炕不赢,渡盆里的鱼就捂烂了,要少了,又供不赢炕。要多少屋里的女人自己定,河边的规矩不能糟一条鱼,所以每一次要多少很有讲究。那一夜对于河里的天赐之食,沙街人很公平很温馨,不管有无劳力,不管是孤是寡,只要你是沙街人,只要家里烧着锅,只要要,就送。只要你不糟鱼,能炕多少就是你的。
  孩子举着火把照路,大舅挑着桶送鱼,送到了外婆的家门口。外婆家没有劳力,细舅在外面当工人,这不要紧,不影响送鱼和要鱼。大舅把桶歇在门口的渡盆边,朝屋里问,要多少?倒半桶还是倒一桶?屋里灯光明亮,灶火熊熊。灶上的外婆满脸的汗,答,倒半桶。灶下烧火的细舅娘,将火拨得通红说,倒一桶。大舅问,到底是半桶还是一桶?灶上的外婆说,半桶。细舅娘说,一桶。大舅问,听谁的?外婆说,听我的。灶下的细舅娘愤愤地将火拨大了。灶上的外婆说,烧细点,鱼下锅了!听见没有?灶下的细舅娘赶紧用火钳压了灶膛里的火。
  大舅望着灶火光里的细舅娘笑。大舅笑过后对外婆说,娘,小外甥的裤子兴湿了。孩子说,没。大舅说,还犟?一阵的骚。灶上的外婆说,娘忙,你不晓得跟他换?大舅说,哪来的裤子?外婆说,你不晓得把褂子脱下来?大舅笑了,对孩子说,听见没有?把裤子脱下来。孩子把裤子脱下来了,露出光屁股。大舅脱下褂子,系了腰,围住了小外甥的下身。灶下的细舅娘嘟着嘴说,这大的东西不羞?灶上的外婆说,羞什么?孩子不羞。
  大舅朝在门外的渡盆倒了半桶鱼。
  孩子围着大舅的褂子,扇着风带着雨,举着火把,跟着大舅满墩子里送鱼。
  火把的光亮里,大舅挑着桶自言自语地说,天爷,这个细东西不懂事,起了贪心。
  孩子问,大舅,你说谁?
  大舅说,我说你。
  孩子说,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不是说我,你是说细舅娘。
  
  大舅笑着说,你听出来了?
  孩子说,不许你说她。
  大舅说,我再说一句你听,看是说谁的?
  孩子说,你说。
  大舅说,河边过日子,信心不可无,贪心不可有。
  孩子说,你还是说细舅娘的。
  大舅哈哈大笑,说,小外甥,我看见你的小鸡鸡了。
  孩子羞了,慌忙扯着褂子遮。
  
  七
  
  细舅娘糟鱼的事是在天快亮时发生的。
  河两边的青山随着晨曦映出来了,墩子里传来第三遍的鸡叫声。河边火堆的光淡了,河滩上男人们彻夜的喧闹接近了尾声,这时候巴水河的“信子”们渐渐地随着潮水退去了。河滩上“括套”的男人们,抬起头来望一眼晨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工具,告别一年一度彻夜的辛苦,深情地与随潮退去的“信子”揖别。这时候挑桶朝垸中送鱼的男人们,将鱼送到各家大门口,倒鱼的时候,就要嘱咐各家炕鱼的女人,说,内当家,这是最后一趟了。意思是要炕鱼的女人格外的慎重,要多少必须炕完,不能糟蹋。
  这时候外婆累了,换了细舅娘上灶,外婆在灶下烧火。大舅带着孩子,挑着鱼桶放在门外问,娘,要多少?娘在厨房灶下烧火,说,问灶上的。大舅在大门外竖着扁担问,细媳妇,要多少?灶上的细舅娘揩一把汗,说,倒一桶吧。大舅问,倒一桶多不多?灶上的细舅娘说,说了一桶。大舅迟了一会儿。灶上的细舅娘说,你倒。大舅不再说什么,就朝门外的渡盆里倒了一桶。灶下的外婆问,能炕完吗?灶上的细舅娘不回外婆的话,外婆就不好多说。心想山里的女儿嫁到河边来就是媳妇,迟早是要当家的,做婆婆的多说不好。灶上的细舅娘想,河边的鱼见者有分,一年只有这一回,能多炕点就是自家的,不要白不要。灶上的细舅娘那时候高估了她炕鱼的能力,根本没有想到若是糟了鱼,带来的恶果。
  晨曦渐渐地朝屋里白。厨房里热火朝天。细舅娘在灶上炕鱼,外婆在灶下烧火。细舅娘从灶下走到灶上。灶下是灶上的帮手。细舅娘聪明,学得很快,手脚比外婆还麻利。婆媳俩配合默契,大火小火,锅红锅响,水汽阵阵,鱼香阵阵朝起飘,一锅锅的鱼炕得很好很顺利。细舅娘的错误就是从那时候犯下的。细舅娘没有想到一桶鱼要炕八锅,没有想到天气炎热,河里挑回来的鱼经不住那长的时间。炕到第七锅,细舅娘端着铜脸盆,到大门外的渡盆里取鱼时,发现渡盆里鱼已经发臭,烂得不能炕了。那时候晨曦里就起了雾,雾一阵阵被风吹着,雾中一只乌鸦从河畈飞来,落在大门前的桑树上,哇地一叫。细舅娘就慌了,弯腰用铜脸盆,将渡盆里臭鱼偷偷地舀起来,掇到大门外的粪凼里,用手扒了一个坑,将臭鱼,埋在垃圾里。
  这时候东边的天起了霞光,雾浮着墩子,天已经大亮了。河里“括套”的男人们收拾工具一身湿气陆续地回到墩子里。埋完臭鱼的细舅娘掇着铜脸盆回到了屋。灶下烧火的外婆问细舅娘,炕完了吗?细舅娘拍着空铜脸盆说,炕完了。外婆不放心,问,是不是都炕完了?细舅娘说,都炕完了。外婆问,糟了没有?细舅娘说,哪来糟的?外婆说,没糟就好。外婆从灶下站起来,累得伸不直腰。细舅娘用铜脸盆打水,扯过棉布手巾,放在铜盆里,说,你洗脸。细舅娘嫁到河边,因为细舅长年不在家,很多事外婆不就她,没叫过外婆一声娘。不叫娘,打水给外婆洗脸,也是好的。外婆就格外的舒心,放心地洗脸。
  那时候外婆根本没有想到细舅娘糟了鱼。
  太阳出来了。天就放晴了,东边的天现出很好的霞光。细舅娘从房里拿出搪瓷脸盆打水洗脸。细舅娘怕腥,不用铜脸盆洗。细舅娘进房麻利地梳了头,出来了。洗完脸的外婆,忙着与细舅娘将夜里炕的鱼,用养蚕的折子,摆在大门口出晒。炕的鱼很多,金黄一片的摊满了折子。婆媳俩很高兴,这么多的鱼能吃很长时间,这是沙街女人们比脸面的事情,婆媳俩都很愉快。从河滩回来的孩子,换了裤子看着鱼,沉浸在快乐之中。
  从河滩回来的周队长和大舅,就是这时候开始在墩里逐家验收的。
  周队长和大舅从邻家来到了外婆家。周队长和大舅换上了干净衣裳,齐整整的。大舅怀里抱着大鱼庙里的那只黑猫,来到外婆家的大门前。周队长和大舅来到外婆大门口时,外婆和细舅娘正在朝蚕折子上摊鱼晒。周队长见蚕折子上的炕得金黄的鱼,对外婆说,恭喜大娘!外婆说,托老天的福。周队长说,新媳妇好麻利。细舅娘脸红了。外婆说,河边的媳妇不麻利不行。大舅抱着黑猫问,都炕完了吗?外婆说,都炕完了。大舅问,没有糟吗?外婆说,没糟。这时候大鱼庙里那只黑猫,在大舅怀里挣扎起来,喵喵地叫。外婆一惊,脸就吓白了,手脚无措。外婆知道大鱼庙里的那只黑猫闻着了臭鱼味。外婆知道大鱼庙的那只黑猫是只灵猫,不管谁家臭了鱼,哪怕是一条,不管埋在哪里,它都能闻出来。那时候大舅抱着猫,不让它挣出怀。大舅知道外婆家糟了鱼,不想在周队长面前破了娘的面子。周队长是何等精明角色,对大舅说,大哥,你是知道的,这不是家事,这是天事。你是众人推举的主事。河边有河边的规矩,凭天倒地,一视同仁。
  天上的太阳红红的。大舅抱着黑猫问细舅娘,细六儿,你糟了鱼吗?这回大舅没叫细媳妇,而是叫细舅娘的小名。细舅娘脸红了,说,没糟。大舅问,真的没糟吗?细舅娘脸更红了,说,没糟。大舅厉声说,细六儿,瞒得人瞒不过天。看着猫的眼睛,回答我。你糟鱼了吗?那只黑猫轮着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望着细舅娘,喵喵地叫。细舅娘就哇的一声吓哭了。
  外婆浑身哆嗦起来。孩子就怕了,随外婆哆嗦起来。
  大舅说,细六儿,不要让灵猫出面了,若让灵猫出面要短三年的阳寿。埋在哪里,你自己扒出来!外婆说,细媳妇,埋在哪里了?听大哥的话,自己扒出来。细舅娘嘤嘤地哭着说,埋在粪凼里了。外婆说,细媳妇,总要见天日的,你去扒出来!细舅娘不肯扒。外婆厉声说,难道要我扒吗?细舅娘的声音哭大了,哭着跪在粪凼里,扒出了那团糟了的鱼。
  太阳红在东边天上。灵猫的叫声和细舅娘的哭声惊动了雾里的墩子。一时间墩子里的人都知道细舅娘糟鱼的事,人心惶惶,纷纷地围到了外婆家的大门前。开始众人都不说话,眼睛盯着细舅娘,像盯一个怪物。细舅娘触了众怒,犯了河边的大忌。这不是小事。糟了“信子”,按照千百年来河边的传教,“信子”就不会再来的,河边就断了天赐之食。男人沉默着不做声,盯着细舅娘。女人禁不住了,纷纷地责问起来,不是对天起了誓的吗?怎么敢胡来?不是有婆婆吗?媳妇不晓事,婆婆做什么去了?那场面就像开批斗会。忽然有人喊起了口号,打倒陈王氏!陈王氏是外婆的名字。外婆填房到王家,虽然没划地主,但还是划了小土地出租,小土地出租犯了事,也是可以斗的。孩子见过斗人的事,吓得颤。
  周队长的脸气白了。周队长指着众人问,谁乱喊?没人应声。周队长说,歪嘴巴吹喇叭邪叫,我告诉你们,这不与阶级斗争相干。天事不乱人事。众人不作声。周队长对外婆说,大娘,你是河边的长辈,出了这样的事,本不该晚辈多嘴。外婆说,大侄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周队长说,大娘,你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吧?外婆眼睛红了说,大侄儿,我是河边的娘。我知道。
  周队长对众人说,还围着做什么?散去吧。
  众人散了,散去的眼睛盯着细舅娘。
  美丽的细舅娘惨白了。
  
  八
  
  漫长的赎罪化育过程,在庙儿塘角的大鱼庙里进行。
  
  孩子怎么也忘记不了那段煎熬灵魂的日子。
  白天隐去了,河边的夜来了,夜雾像水一样漫起来,没了整个河畈和垸子。燥热褪去了,河里起来的风,唤醒了河畈里劳作了一天男男女女的魂儿,也唤醒了垸子连着河畈的所有生灵。那是阴阳交替万物归魂的时候。阵阵蛙声亮在远处河湖闪闪的月波里,成群的萤火虫在树阴和水草丛中错杂纷纭飞,像天上的繁星眨呀眨。晚饭吃过了,墩子里的人家在大门外点起了驱蚊的艾把,摆出竹床乘凉,娘们的喉咙痒了,情歌随手中蒲扇拍动,唱将起来。
  外婆家晚饭吃得迟。外婆家开始吃斋。饭桌上只有两碗素菜,素得连荤油也不用,不咸也不辣。山里嫁来的细舅娘味口重,咽不惯。油灯亮着,细舅娘苦着脸,低头喝粥,用筷子一点点挑着素菜。孩子索性不咽菜,掇着碗埋头喝粥。那气氛就格外的沉闷。外婆放了碗,坐在灯下,等。外婆对孩子说,乖,你喝饱。孩子点头说,外婆,我喝饱。外婆望着灯影里的细舅娘。细舅娘不望外婆,望着壁上自己的影子发呆。外婆问细舅娘,还吃不吃?细舅娘不说话,放了筷子。外婆说,由不得性子。从今天起按规矩,得吃一百天的斋。细舅娘眼睛红了,不作声。孩子拍着肚皮说,外婆,我喝饱了。
  大门外,风吹树叶像蚕吃桑叶样的响。细舅娘起身,红着眼睛进前房去了。孩子帮外婆收拾碗筷,掇进厨房洗。外婆洗了碗筷,然后洗锅烧水。孩子在灶下帮外婆烧火,外婆出去从堂屋的墙壁上,扯个陈年的艾把回厨房,将陈艾把解散了,勒艾叶,放在锅里煮。孩子将火烧得熊熊的,锅里的水烧热了,阵阵的浓香化成雾,腾起出来,弥漫了整个屋子。外婆叫灶下孩子停火,用葫芦瓢从锅里舀水,用木桶装着。孩子帮外婆将木桶从厨房里提出来,放在细舅娘的房门口。前房里静静的,外婆敲着房门说,细媳妇,时辰到了,沐浴更衣吧!孩子不懂。孩子问外婆,沐浴更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乖,沐浴更衣就是洗澡换衣裳。前房没动静。孩子贴着门缝瞄,看见细舅娘坐在床沿上发呆。外婆说,艾水煮好了,细媳妇,你开始洗吧!孩子从门缝里看见床沿上的细舅娘坐着不动。外婆不敲房门了。外婆说,细媳妇,这是河边的规矩。你要是不按规矩办,河边就不是你过日子的地方。没有别的办法,明天你就回山里娘家去吧。你就是天仙,河边也容不住。房里仍没有动静。外婆说,细媳妇,日子长远得很。不怕一步错,就怕步步错。我不强蛮你。你要想好。孩子怕了,贴着房门缝儿说,细舅娘,你洗呀!你洗,我也洗。前房里传出嘤嘤的哭。外婆叹口气,说,哭是没有用的。你洗不洗?你若是不洗,天亮我就去把你娘接来。
  前房里的哭声止了。
  一会儿前房的门就打开了。
  孩子帮细舅娘将陈艾水提进了房。细舅娘把脚盆提出来放到地上。脚盆落地一响。细舅娘红着眼,叫孩子帮她把水倒进脚盆里。陈艾水红红的酽酽的,像药汁儿,在脚盆里起了一层泡沫。细舅娘对孩子说,还站在房里做什么?你出去呀!孩子就出去了。细舅娘将房门闩了。外婆在堂屋放了脚盆,倒了陈艾水让孩子洗。外婆进到里房倒陈艾水洗。孩子在堂屋洗,听见细舅娘在前房里边哭边洗。细细的水响,细细的哭。渐渐地哭声止了,只有细细的水响。
  细舅娘洗,外婆洗,孩子也洗。那陈艾水好酽好香,屋子充满了中药味儿。孩子闻到那味儿甜中带苦,苦中带甜,充满了神秘。孩子洗净了,换上外婆用米汤浆的干净衣裳。外婆洗出来了,一身青色的满大襟。细舅娘洗出来了,一身宝蓝色的棉布衣裳。细舅娘止住了哭就很漂亮。孩子说,细舅娘,你真好看。细舅娘禁不住,露出了雪白的牙,灯光闪闪的。
  夜风阵阵,摇着大门的铜环响。外婆叫孩子提着一个小水桶儿和一把蒲扇,小水桶的桶梁上系着一根长长的麻绳子。外婆拿出一只洗得干净的瓷碗儿,叫细舅娘拿着。细舅娘伸手接了。那只瓷碗儿小小的,在细舅娘的白净的手上,放着洁白的光。外婆拿着一叠黄纸和几根红色的寿香,关上大门,用麻绳系了。
  夜风凉凉的,月亮升在柳树的梢头上。
  外婆说,孩子们,跟我走!
  外婆领着细舅娘和孩子踏着月光,沿着墩子里的沙路走。沙路两边,树影密密的,风也吹不稀。月亮真新,空气真新,孩子闻到了外婆细舅娘还有他,身上散发着陈艾的浓香。庙儿塘岸杨柳婆娑,摇着风动着水,虫声蛙声,明一阵暗一阵,跟在两边叫。
  来到庙儿堆。那只猫就蹲在庙顶上,不动也不叫,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在树影里发着毫光。外婆说,大王啊,我们来了!那只猫仍是不叫不动,前两只爪撑着身子,两只眼睛向着天,静静地蹲在庙顶上。外婆领着细舅娘和孩子,在庙前的香炉里敬了香,接着在字藏里,化了黄纸。河畈风来,一阵接着一阵,化黄纸的火苗,忽明忽灭。敬在香炉里的寿香,落着灰逝着烟。
  堤外,月亮下的巴水河流得哗哗响。外婆说,孩子们,开始淘井吧!把陈水淘干。外婆就领着细舅娘和孩子开始淘井。外婆用小水桶将井里的水一桶桶打上来,提到井台上,让细舅娘倒。细舅娘将外婆打上来的水,倒在八卦砌成的井台上。打水的活重,倒水的活轻。外婆一桶桶打上来,细舅娘一桶桶倒。井里的水是蓝的,打上来是绿的,倒出来是白的。一桶桶的蓝,一桶桶的绿,一桶桶的白。外婆出汗了,汗湿了外婆的身子,外婆的喘息一声比一声重。细舅娘也出汗了。蚊子闻着汗味来了,围着出汗的外婆和细舅娘团团转,找地方下口。孩子用手中一蒲扇给外婆和细舅娘扇风,给提水的外婆扇几扇后,给倒水的细舅娘扇几扇,不让蚊子下口。孩子扇出汗来了。外婆对孩子说,乖,你给自己也扇。一把扇子三个人,累得孩子忙不过来。井越来越深,外婆的手被绳子勒出了血泡。倒水的细舅娘敞叫一声“哎”,抢过外婆手里的桶,说,我来。浑身透湿的外婆直起腰,望着细舅娘,问,细媳妇,天地良心,外人是“哎”,我也是“哎”吗?月光下细舅娘的脸通红了。细舅娘嫁到河边来,由于性格不合,不肯叫外婆一声娘,总是敞叫,叫外婆总是叫“哎”。外婆多么希望细舅娘叫她一声娘,美丽的细舅娘就是不肯开口。孩子说,外婆,我叫。外婆泪眼婆娑了,说,乖,我是你娘的娘。外婆扯衣襟擦眼睛笑了,说,不叫就不叫,不叫还不是在一口锅里吃茶饭!外婆就歇了手,让细舅娘提水,她倒水。细舅娘咬紧牙,拼命地用木桶打水朝起提。细舅娘喘粗了,浑身汗透了。
  这时候大舅和二舅来了。大舅和二舅是来给外婆和细舅娘帮忙的。大舅和二舅心痛娘也心痛细舅娘。外婆不要大舅和二舅动手。外婆对大舅和二舅说,老大,老二,不要坏河边的规矩。娘自己做错了,娘自己赎罪。你们帮了,百天之后,若是化育不成,娘怎么在河边过日子?外婆对大舅和二舅说,听话,回去睡觉吧。大舅和二舅听了外婆的话,回去了。
  夜往深外走。庙儿堆上的古树们在夜风中如泣如诉。那只猫蹲在庙顶上一动也不动,眼睛越来越亮。井水淘尽了,见了沙底。新水慢慢地涌上来,映着天上的月亮。外婆拿起那只瓷碗儿,说,细媳妇,灵猫看着我们,开始用血化育吧!若是我们心诚,百日之后,井里有了鱼虾,老天爷就饶恕我们娘儿,“信子”就会如期到来,沙街人就会感激,你就会在河边生根立脚,生儿育女。细舅娘说,各人做事各人当,用我的血。外婆说,当然是用你的血。别的都能代,这不能代。细舅娘说,我不要人代。外婆说,细媳妇,娘替沙街人感激你!细舅娘说,感激什么?本来就是我的错。外婆感动了,说,孩子,取血化育吧!
  外婆就拿着洁白瓷碗领着细舅娘来到大鱼菩萨前。外婆在长明灯里,上足了灯油。外婆领着细舅娘跪在大鱼菩萨前,说,大王啊,我的细媳妇糟了“信子”,开始赎罪,从今天夜里起,她愿用她的血化育。长明灯闪闪的,亮亮的。外婆拿着那只洁白的瓷碗,让细舅娘用银针刺指头的血。那根银针就放在大王菩萨供桌上,是沙街人取血化育专用的。外婆对灯取火,在瓷碗里化了一张符,那灰像蝶像鱼。外婆拿起那根银针放在灯火烧红了,然后拿出来冷。银针冷了后,外婆说,动手吧!细舅娘问,刺哪根指头?外婆说,化育一百天,天天要用中指的血。中指的血最诚。细舅娘拿起那根银针,刺中指头。银针刺进了细舅娘的中指,细舅娘皱了眉头,暗红的血就涌了出来。外婆挤了三滴,滴在洁白的瓷碗里,伸出中指将血与符灰和了。外婆端着瓷碗,走到八卦井边,用小木桶的井水化了,瓷碗里符灰随水红了,活了,外婆跪在井台上双手合十,念起了《往生经》。那《往生经》全是象声词,肃穆得孩子头皮一阵发麻。外婆念完《往生经》,朝井里洒那符水。细舅娘跪在外婆身边,头低得挨了井台。孩子跪在外婆细舅娘的身后,手中的蒲扇忘记了扇风。
  
  外婆站起来,流着眼泪抬头仰望茫茫的星空,说,苍天在上,饶恕我的细媳妇吧!十指连心,百日之后,保佑她化育成功!外婆敲响了庙里磬,夜风里,磬声悠扬。跪在井台上的细舅娘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时候庙顶上那只猫叫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声声不断,弥漫在夜色里。
  外婆对细舅娘说,细媳妇,灵猫在说百日之后心诚则灵。你听明白了吗?细舅娘哭着说,听明白了。外婆说,细六儿,你不要哭,回答它。细舅娘带着哭腔说,听明白了!外婆说,大声些!细舅娘的哭腔大了,对着夜喊,细六儿明白了!细六儿明白了!细舅娘的哭腔像楚剧悲腔,随夜风传得很远很远。细舅娘对外婆说,还要不要我喊?外婆说,还喊什么?它听见了。细舅娘不喊了,只是哭。
  月亮升到天中央,河畈和墩子全是光明。
  墩子里人声絮絮,随风吹来。
  那么深的夜,沙街的人们都没睡,在听着。
  
  九
  
  八卦井里出现奇迹是在百日之后。
  日也悠悠,月也悠悠,孩子忘不了生命中那漫长的一百天。
  整整一百天,夜来了,在河畈劳累了一整天的外婆和细舅娘,吃过斋饭,用陈艾的水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就来到河边庙儿堆的大王庙,在大鱼的神像前,上足灯油,敬香化黄纸,敲磬跪在蒲团上念一个时辰的《往生经》,诚心祷告,然后来到八卦井,刺中指的血和符灰化水,洒在井里化育。细舅娘双手的两个中指头刺得伤痕累累。细舅娘变了,变得沉默了。往日那双美丽看人看事闪烁不定的眼睛,那时候像河畈里的稻子,在阵阵秋风里渐渐成熟起来。
  八卦井里出现奇迹是在百日之后那天的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因为久不下雨,余伏后的太阳正烈。庙儿堆大王庙里那只灵猫突然站在庙顶上喵喵地叫。听见叫声外婆带着细舅娘和孩子来到了河边大王庙上的八卦井。那时候天上的太阳光从树缝儿里洒下万丈光芒,照进幽深的八卦井。八卦井的水面上随着太阳光斑,团团游动着通体透明的小鱼和小虾。那些新化出来的小鱼和小虾,眼睛和内脏是黑的,点点的像芝麻。它们围着天上洒下的光斑,上下浮动欢快地舞蹈。外婆弯腰用带来的铜盆,舀起那灵动的光斑。那些精灵就舀到金碧辉煌的铜盆里。外婆用手搅动那生灵的光斑。那生灵的光斑随水流,团团转动。细舅娘撞响了庙里的大钟。洪亮的钟声传遍了整个墩子。整个墩子沸腾起来,墩子里的男女领着子孙来到了大王庙。
  外婆将生灵攒动的铜盆递给细舅娘。
  那时候细舅娘泪流满面,抱着外婆,叫了一声,娘!外婆说,细媳妇,接过铜盆吧!孩子激动得哭了。细舅娘接过铜盆交给周队长。周队长看着铜盆的团团游动的生灵,双手举过头顶,大吼一声,打起了嗬嗨。垸人欢喜若狂,敲起了锣鼓,吹起了唢呐,簇拥着外婆和细舅娘翻过堤,向河走去,在河水边,举行盛大的放生仪式。
  河风浩荡,吹动清亮的河水,掀起层层波浪,雪白的浪花里,两岸青山望不断。锣鼓唢呐吹得震天动地。墩子里家家将带来的爆竹点响了,河水边腾起紫雾红烟。烈日当天,周队长和大舅一人一只手将铜盆举过头顶,朝河水深处走。走到齐腰深,两人将铜盆里小鱼小虾倒进河水里。河水清涟,小鱼小虾入水,游进了欢乐的世界。
  孩子和垸中小的们站在河水边,一齐咧嘴,唱起巴水河畔那支古老的童谣:
  “信子”“信子”,随水而去。
  去到哪里?江里海里。
  “信子”“信子”,如期而至。
  至到哪里?江里河里。
  那时候美丽的细舅娘哇地吐了一口苦水。外婆的眼泪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我的乖,跟娘回家吧。跟娘回家,娘煮鱼你吃。细舅娘怀孕六个月了。是细舅回家过年时怀上的。
  
  细舅娘葬在鲤鱼山上,与外婆葬在一起。两具坟挨在一起。头上的太阳晕晕的。我沿着河堤朝城里赶。古老的沙街不见了。巴水河两岸家家做起了漂亮的楼房。巴水河里许多条挖沙船,轰轰烈烈,冒着黑烟,在翻铁沙,沙丘和人布满了河床。
  细舅送我。
  我问,河里还有鱼吗?
  细舅说,没规矩了。连水都没,哪来的鱼啊?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再改于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