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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

作者:何庆华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何庆华,笔名冰云,江苏太仓人,江苏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桃李劫》。《旗袍》为中篇小说处女作。
  
  一
  
  一条在夜色里能照出人影的青石板路,窄得只容得下两个瘦人擦肩而过,除了江南的烟雨和巷子里的老阿婆泼过的洗脚水外,是没人冲洗的。但曲曲折折的青石板,一直干净得发亮,湿漉漉的,像是一条结着很多故事的黝黑的麻花辫,也像一条柔情的衷肠,有满腹的委屈和苦楚却没法倾吐。
  这条青石板路,走出去的都是豆蔻的少男少女。他们穿着时尚的衣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落寞的江南古镇。读书的读书,留洋的留洋,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一个个都很出人头地。留下的、回来的,都是老头老太,或是些混得不尴不尬奔五奔六的人,他们在街上摆弄起早点铺、理发店、裁缝店、肉砧墩(卖猪肉的小铺子)等等,维持生计。
  唯有一家裁缝店生意莫名其妙的好,小店面里,成天介放着已成古董级别的苏州评弹,店里萧师傅做得一手的好旗袍,人也生得眉清目秀。想当年,他祖父在上海滩摆桌台时,旗袍是太太小姐们的正装,哪个弄堂里的姑娘没有一箱子旗袍呢?夏天穿的是纯棉、府绸、麻纱、真丝,春秋天穿的面料更考究,什么织锦缎、古香缎、金玉缎、绉缎、乔其立绒、金丝绒等等。除此之外,他祖父更有一套镶、滚、绣、嵌的绝活,光是那八八六十四种盘花扣,就看得人眼花缭乱了!他的父亲在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到了姑苏城,做起了最平民化的旗袍,大都是清一色的毛蓝布、凡立丁,店铺几近关门打烊。八十年代萧师傅出道后,来订做旗袍的,除了评弹团、戏班子外就寥寥无几了!若不是为了那个唱《杜十娘》的周小焉,萧师傅早就到服装厂上班了!
  那周小焉穿着萧师傅做的真丝缎面旗袍,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曲《杜十娘》唱得多少人落泪,那真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周小焉十二岁就拜本阜的唐瞎子学弹词,到了十六岁,就能和瞎子师傅同台演出。他们最拿手的还是《杨乃武和小白菜》、《珍珠塔》、《杜十娘》……娄江城的书场几乎天天爆满。十八岁上,红得发紫的小焉突然嫁给了唐瞎子。有人说她本是育婴堂里抱来的,没爹没妈的,遇上唐瞎子的栽培,实在是一种感恩情结。也有人说两人相差三十多岁,肯定是唐瞎子先占了小焉的便宜,小焉只好嫁给她的师傅了!这之后很多人去听他们说书,一半是去看这对奇怪的老少配的。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背着琵琶、三弦,搀着年近花甲的干瘪老头,走在青石板的弄堂时,萧师傅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
  
  那时老萧师傅还健在,萧师傅的唇边才刚刚长出毛茸茸的一点胡须,抽忙落空,他总要踏半个钟头的脚踏车,到娄江城书场去听听的。唐瞎子戴着副墨镜,要么是单档出场,要么和小焉来一段《杨乃武·密室相会》。你别讲,这个唐瞎子,一开腔来真是勾人魂魄,嗓音哑糯,行腔委婉,韵味醇厚。
  我这里情切切
  你那里冷冰冰
  我这虚名儿担得没来因
  你是心如青竹舌儿口
  性比黄蜂尾上针
  是我有眼无珠不识人
  七尺昂藏头落地
  杨乃武啊杨乃武
  想你明日之死为些什么
  说你为爱情而死
  她无爱情
  说你为知己而死
  她不知己
  ……
  他们的三弦、琵琶也弹得滚旋跳跃,如珠走玉盘,飞泉泻水,圆润悦耳。只有在这时,他们才是情人,是夫妻,才是那么心心相印、珠联璧合。高潮处,小焉只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深深地瞅着唐瞎子。听客们总是忘了吃茶,而是扇着扇子,跟着这销魂的乐音摇头摆尾……
  
  萧师傅是专门来送唐瞎子的那件新做的浅灰长衫的,转眼就要秋凉了,他提议小焉做一件丝绒提花旗袍,在灯光里,更是一种醉生梦死的颜色,和这弹词里的离奇故事是多么的般配啊!
  萧师傅的店在九曲镇的西头,唐瞎子的“听橹斋”在东头,如果摇船过去的话要半个多钟头,走过去不消十五分钟。今朝散场得早,他们也回转得早。唐瞎子坐在一把花梨木镶象牙的太师椅里扇着折扇,小焉轻轻摘下他的墨镜,他的一双微闭的眼睛虽然只有光感,倒也不怒自威,似乎洞察了人间世事。平日里小焉还要看这双眼睛行事。
  那件浅灰的长衫穿到唐瞎子身上,还是蛮有样的,尽管他的脸上、手上过早的有了不少老人斑。小焉擦了擦他爬满皱纹的额头,又牵着他上了趟马桶,递上一壶雨前的碧螺春,把他安顿好了,方才跟着萧师傅去他的店里。
  “阿是唐师傅唱吃力了,所以一句话都不和你讲啊?” 萧师傅好奇地问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小焉。
  “哎,哪能不吃力啊,一天要唱三场,他又查出糖尿病,是蛮吃力的!”
  “他的眼睛是天生的吗?”
  “哎,不是的,也是糖尿病引起的,北京上海的看了很多医生都没好,逐渐逐渐就看不见了!”
  “他看见过你吗?你那么漂亮。”
  小焉的脸蓦地红了一下,好在她还有妆容。他是看见过她的,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以及她乌发上闪烁的天光。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夜,他还看到了这朵含苞待放的名贵的花……
  “你怎么会跟他好呀,你们真的有……”
  “你晓得个啥,小出棺材,换了别人这样讲,小心吃毛栗子!”
  小焉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朝前走。
  八月半还没到,街边老宅里的桂花就飘过阵阵的香味,小焉的蚌壳袖湖绿长旗袍的后背心,也汗湿了一片。萧师傅跟在她后面,被一种奇特的香味熏得晕晕乎乎,似乎是桂花香,又像是月季花的味道,中间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薄荷味。
  小焉走路的样子很好看,她的胸部很丰满,只是臀部长得稍微有点下。每次萧师傅给她量胸围、臀围时,他的手总有点不听使唤。萧师傅正寻思着这薄荷味从哪来的,一眼看见小焉雪藕般的左臂膊内侧,有一块肿起的红疹。小焉忍不住就要蹭蹭她的胳膊,“吹到刺毛花了,搽了风油精还是没用,又疼又痒的难过煞了……”萧师傅有一种冲上去吮吸那块红疹的念头,他可以对天起誓,这里面没有丝毫的邪念,他咽了咽唾沫,说:“先熬一下,我店里有氨水,一搽就好,就是味道呛人。”
  
  二
  
  萧师傅这个“小出棺材”也已经不小了,比小焉还要大上两三岁,他跟老萧师傅做旗袍已经做了八年了。因他手脚快,又经常翻一些新花样,娄江城的细娘们都慕名而来,请他做衣裳,蛮欢喜这个爱听评弹、有点阴柔之气的萧师傅。他的手也长得不同一般,没有做过体力活,成天介摩挲着丝绸软缎,雪白细嫩,修长无骨,外加还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真是生错了地方!
  店里的巧英老是黏着这个萧哥哥,总是萧哥哥长萧哥哥短地喊着。这个巧英长相平平,但精于算计,店里进什么货,算什么账,她都掮在前八尺,很得老萧师傅欢心,一张樱桃小嘴巴也是蜜甜。反正只要萧哥哥开夜工,她就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忙着盘纽扣。
  收音机里放的《空中书场》是“祁调”的开篇《秋思》:
  银烛秋光冷画屏
  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
  十二楼中月自明
  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
  但见泪痕湿衣襟
  ……
  萧师傅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一个字一个音地倾听着这幽怨婉转的唱腔,他感觉这江南古镇之夜和几十几百年前的一样,那么漫长又那么清冷。
  评弹这个东西真怪,男人那么嗲地唱,却一点不叫人觉得娘娘腔。光舌尖音就可以把人迷倒,尤其是小焉唱的,真像一味勾魂摄魄的毒药,他愿意一干而尽。
  
  “萧哥哥为啥喜欢听评弹啊,还有那个昆曲,咿咿呀呀的,慢透慢过,听得人肚肠瘙痒。”巧英噗地吐掉嘴里的线头,斜眼瞄了一下沉醉在才子佳人故事里的萧哥哥,“恐怕哥哥的前世就是个戏子,今世罚你来做衣裳的……”
  “小细娘懂个啥,要想做好旗袍,首先要学会听评弹,一个人若心静不下来,会做出啥个好衣裳?”
  “恩,讨厌!” 巧英倒上一茶盏茉莉花茶,送到萧哥哥的嘴边。
  “哎哟,烫煞人咯!
  “那我帮你吹吹,哥哥,明朝我帮你带块猪油白糖糕来,开夜工,是要垫垫饥的!”
  “你上门板吧,我马上收工,歇两日苏城评弹团就要来取货了!” 萧师傅褪下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顶针,拎起一件宝蓝色的长袖旗袍来,咯吱咯吱地踩着木梯往楼上走,那阁楼上挂满了几十件各式各样新做好的旗袍,等着被那些丰满香艳的身体穿上。
  哎,这旗袍也看什么人穿啊,像小焉那样的极品女子,真是穿出了旗袍的魂灵啊!萧师傅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软缎面料,仿佛小焉柔滑的肌肤,他的鼻孔里又飘过夹杂着淡淡的薄荷味的香气来,不知怎么弄的,下面忽然有了反应。
  “哥哥哎,哪能挂件衣裳要半半日日?”
  巧英提着钥匙上来了,看见白炽灯下红着脸的萧哥哥,一双手还在搅着衣襟。
  “手怎么啦,弄破啦?” 巧英的手伸了过来。
  只听当的一声,一串钥匙落在了木地板上。
  “哥哥哎……”巧英一把抱住站着发呆的他,仰脸去寻他的嘴唇。萧师傅脑袋嗡的一声,他的鼻腔里又飘过那股奇异的芳香,他的喉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第二天,萧师傅像丢了魂一样,只顾埋头做衣裳,连评弹也懒得听了,更懒得同巧英接嘴。晚上他索性扔掉顶针,跑到娄江城书场里呆了一个晚上,听小焉唱《杜十娘》,听得泪流满面。他又痴痴呆呆地跑到后台,找小焉说丝绒旗袍做好了,哪天来试一下,最好早点拿去,免得弄脏了。
  唐瞎子摘下墨镜,喊了声小阿弟,并投来一束异样的眼光。
  老萧师傅倒没觉察出什么来,他又要到湖州去挑选面料,临走叮嘱巧英多烧把米,小萧师傅的一日三顿就交给她了。
  白天人来客去的倒也忙碌,到了掌灯时分,人们都忙起了夜饭。巧英一声不响地打开收音机,又拎了只篮子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她就端上两碗喷香的双凤羊肉面,一碗羊腿面给萧师傅,自己吃的是两块钱一碗的羊汤面,上面还飘着碧绿的蒜叶。
  “赶紧吃,冷了就不好吃了,我同阿胡子讲好了,明天给你留几样好吃的,给你补身体。”
  萧师傅依然不说话,巧英火了,“真是雌猫不发雄猫发,我是羊肉没吃倒惹了一身臊……”说罢呜呜呜哭开了。
  萧师傅连忙关上店门,呼噜呼噜地吃完面。看着在灯下不像哭又不像笑的巧英,他发现这个细娘还是蛮复得起眼的,虽说不上出客,倒长得很甜,眼前晃过那天夜里她的细腰来,说真的,他只是囫囵吞枣,还没来得及品匝出滋味来呢!
  
  三
  
  自从唐瞎子连小焉的面影都看不清后,他的脾气是越加不好了。他这一辈子,该出风头时也出过,娄江城里的演出,他是响当当挂头牌的。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师妹师姐们都喜欢同他搭档,要不是文工团的小苏使劲追他,他是会和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成家的。
  “文革”时小苏下到工厂参加了工宣队,她根正苗红,可他唐伯君是差点成了右派。他们十年的夫妻,有五年是分居的,而另五年他们几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他所有的工资每月都得如数上缴给小苏,而发的什么布票、肉票、粮票、糖票、烟票,甚至电影票都得由小苏保管、支配,她简直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票迷。
  他完全没有料到那个靠在他肩头、可以陪着他在夜晚绕城走三圈的小苏,进入婚姻生活后会是这样一个小市民。尤其是当她杏眼圆睁地“搜身”时,他都想哀嚎。最要命的是,有一次她一怒之下砸了他最心爱的一把三弦,而要他学学缝纫和木工。他后来蒙被哭了一场,他觉得自己被糟蹋了!
  小苏也有小苏的委屈,当年若不是看上唐伯君的才华和风度,她是决计不会嫁给他的。他是会编织才子佳人的故事,但生活毕竟不是唱戏啊!自从有了一双儿女后,他们的生活更是捉襟见肘。除了唱弹词外,他几乎什么都不会,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还常发牢骚:“进了门就是床,上了床就是墙!”又嫌家里总有股糨糊的味道,这糊满墙的破布头、废报纸可都是她年过花甲的老娘从街上拣来,糊好做鞋底的,这样一个礼拜可以保证吃一趟荤,哪怕是买上一个肺头也好啊!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就是过夫妻生活也是别扭极了,她的老娘就住在隔壁的小间,经常是黑灯瞎火的,三下五除二完成任务了事。
  十年动乱结束,他们的婚姻也到了头。唐伯君方才明白原来两个人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相厌、相憎、相弃只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可以是三年五载,也可以是一辈子。
  在单身过了十年后,在他清心寡欲到坐怀不乱的五十三岁,小焉的出现真让他心头一惊,眼前一亮。
  要说带女徒弟,他不知带过多少,可这个周小焉,自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是属于评弹的。十二岁学评弹的确有点晚,但她眼角眉梢透出的灵气和古典的雅致,却是少见的。最关键的是她嗓音条件好,声音清丽幽美,非常适合唱俞调,而且记忆力也超群,一点就透。
  这个唐伯君是科班出身,年轻时就深得因《珍珠塔》名噪一时的弹词大家周云瑞的真传,唱腔音高可超越两个八度以上,练就了“高则翻山越岭,低则一泻千里 ”的功夫。所以一开始,唐伯君就对小焉的咬字、呼吸、吐音、运腔等方面,都进行了严格的训练。
  谁人不晓唐伯君的厉害,他自己为了评弹几乎不近女色。哪一个徒弟一张口他就知道他这几晚放纵过了,而小细娘的嗓音和女人的声音,他一听便知。
  唐伯君的一把戒尺是不认人的,他见小焉的第一天起就说:“以前的细娘都是要绕小脚的,要准备哭掉三缸眼泪水。你跟我说书,也准备好三缸吧!”
  “好的,先生!”其他人都喊他唐师傅,而唯独小焉喊他先生。她的这个先生便一日一日地成了她的父母双亲,成了她的恩人。
  小焉不想知道她的过去,是不是私生子,有没有爷娘都不重要了,只要琵琶声一响,她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个人,那就是先生和她。
  
  娄江城评弹团是在娄东老街上的,街两边都是明清时期造的老式楼房,青砖、雕花木窗,剥落了油漆的厚重木门,半砖厚的木地板虽已被踏得伤痕累累,倒仍结实有弹性。由于街很窄,从二楼的木窗伸一根竹晾杆,就可以搭在对街的窗台上,行人的头顶上往往悬着一条花被头。
  那时老楼里还没有抽水马桶,除了一个公用的厕所外,就只有用马桶了,所以沿街摆放的一溜马桶也颇有特色。一清早六点不到,环卫所倒马桶的阿姨,就喊着:“楼上拎马桶下来。”小焉起得早,咿咿呀呀的吊嗓,住在楼下的唐伯君的马桶,便是小焉帮忙轻手轻脚给拎出来,也只有小焉有唐伯君的钥匙。
  先生的确没有打过小焉一戒尺,因为小焉太乖巧了,唐伯君实在喜欢这个像蒲公英般玲珑剔透的女孩,小焉平日里话不多,但在先生面前,却是什么话都想说,甚至有时还要撒撒小娇。那时他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所以出门出路,总是小焉牵着他的手。小焉唱好了,唐伯君一高兴还会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小脸,叫声乖囡,甚至亲上一口。小焉像只小猫一样缠人,直到她十四岁上的一个黄昏。
  那天娄江城的书场是有唐伯君的一出《三笑》的,结果小焉不知怎的就是磨蹭着不动,唐伯君有点恼了,说话的声音高了点,小焉竟哇地哭了起来,幸好她的一个师姐发现了其中的原委,小焉来初潮了!
  
  小焉就像一株植物一样,一夜之间就成熟了。
  小焉一日日长大,也一日日地成了唐伯君难以割舍的左膀右臂。一开始师徒俩的双档演出,小焉不过弹弹琵琶,到了十六岁上,唐伯君觉得,该让小焉在他的肩头开花了!
  杜十娘恨满腔
  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
  郎君啦
  我自恨当初差主见
  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
  可知晓十娘也有那金银宝
  百宝原来有百宝箱
  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
  我把那一件件 一桩桩
  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
  何妨一起付汪洋
  ……
  这最见功力的一段《杜十娘》,小焉唱得九曲回肠、悱恻缠绵、转腔连绵、顿挫频繁,将高亢与低沉、委婉与平直、刚劲与柔和融为一体,听得台下一片欷歔。
  一次次的满堂彩,一场场的爆满,半年下来,《珍珠塔》、《玉蜻蜓》、《描金凤》、《三笑》、《啼笑姻缘》、《白蛇传》等都成了小焉的拿手好戏。小焉一日红似一日,而他唐伯君是要日落西山了,他的眼睛也几乎失明了。
  唐伯君真的累了、病了、老了,他开始拒绝吃那又苦又涩的中药,开始不练嗓了,一睡就是一个上午。他的房间,其他人是不好随便进出的,只有小焉例外。
  朦胧中唐伯君感到身着旗袍、曲线毕露的小焉,轻手轻脚地进来,绞了把热毛巾轻轻擦他的脸,还用冰纱布敷他红肿的眼睛。他的心里漾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温柔,他只想让这一刻长点,再长点……
  也许是一种本能,他一把抓住了小焉不盈一握的皓腕,他把这双弹拨他心弦、如水草一样飘忽不定的嫩滑小手放到了他干涸的唇上……
  小焉没有挣脱,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她甚至不敢转动脖子,怕发出声音,直到唐伯君发出均匀的鼾声。
  
  小焉去唐伯君的房间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师兄妹们开始说闲话了。
  “哦,原来是这样讨得头牌的呀!唐师傅要晚节不保了!”
  “是呀,唱呀唱呀就唱到床上去了,假戏真做了!”
  “这样下去,小焉是嫁不出去了,就是再红也没人要!”
  “弄不好帮唐师傅生个老来子出来,到时喊唐师傅现在的孙子喊啥呀?”
  小焉倒是非常大方,一次次地跑码头,公开场合照样在臂弯里挽着唐伯君,同进同出。她自小就是在口水的枪林弹雨里长大的,对于这一切,她一概默默地承受下来,不作任何的反抗。在她纤柔顺从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极其叛逆的心。
  唐伯君的脸色一天天的好转,脚里也有了力气。要不是小焉偷偷拿了他痰盂里的尿去化验,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糖尿病。怪不得吃了那么多苦药,眼睛仍不见好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二十年一贯的苦行僧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本如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却得了雨露的滋润,慢慢地复苏,枝丫间居然暴出了嫩芽。他是舍不得把这嫩芽掐断的,那些嫩绿的梦境,他常常温习了一遍又一遍……
  唐伯君嫌评弹团的住处太嘈杂,隔三差五就要回六华里外的九曲老宅。那套倚河而造的老房子,是他过世的娘留给他的,他自小就是头枕着九曲十八弯的河水,听着欸乃的桨声长大的。
  自从有了小焉的细心照顾,他更是喜欢带她回那精致小巧的“听橹斋”了。他们喜欢在这水上人家练声,一个弹琵琶,一个弄三弦。
  那剥落的马头墙,雕花的槅门槅扇,只要在窗口倒扣下一只提桶,就能拎上一桶清澈的水来。市河里划着木船的渔民,都是老熟客,关照好啥辰光送半斤带籽的河虾,送一条鲫鱼来,一歇歇就听得桨声近了,再听得一声喊,“唐师傅,么是来哉……”送上来的都是活蹦乱跳的鱼虾。
  要是吃得急,就让小焉用喷气的煤油炉爆炒,要是炖汤什么的,小焉就到隔壁窗口甜甜地叫一声阿婆,搛一块煤饼去接火。
  视力只有光感的唐伯君,有时会暗自庆幸自己的眼疾,如果自己眼睛不瞎,恐怕就不会得到小焉贴心贴肺的关照了。
  “一、二、三、四……先生记好这木楼梯是九级的就好办了!”卧室兼书房都在二楼,楼梯狭,两人不好并肩上,小焉就在后面扶着先生的腰上楼。
  “哪会不记得呢,从穿开裆裤起,就在这楼梯上爬上爬下,闭拢眼睛都晓得。”
  小焉都是在楼下摊一张钢丝床困觉。
  初冬的江南夜很有些潮湿的寒意了,小焉灌好了热水袋给他捂脚,唐伯君已经和衣躺下了,说:“我不怕冷的,你的小脚阿冷啊?”
  “我的脚,一夜到天亮都像石头一样,你不要,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那拿我柜子里的羊皮大衣去,压在脚头跟好点。”
  小焉一双小手伸进被窝。“哎呀,先生的脚趾甲太长了,要请修脚师傅修修了!”
  “哎,我的一双脚难弄啊,是大象的脚,浴室的小师傅都不敢动的。”
  说着说着,坐在他脚跟头的小焉来了个恶作剧,她突然把一双没穿袜子的小脚,伸进唐伯君温暖的被窝里,惊得他打了个冷颤。小焉格格格地笑开了。她刚想把脚抽回,唐伯君就一下把她捉牢,捂在了胸口。
  “别动……”
  小焉的一双脚被唐伯君抚摩着,像珍宝一样的抚摩着,直到她温热,他轻轻掀开一角被子,俯下身来亲了又亲。他曾亲过摇篮里女儿的一双小脚,但亲小焉的却不一样,有一点庄严,有一点冲动,还有一点甜蜜的痛楚……
  “不要,先生,不可以这样的……”
  “你的手心经常出汗,脚不会吧……”
  小焉抱着个热水袋,不晓得怎么办好,只是一阵耳热心跳,腋下都冒出汗来。
  “啊,你不可以招我脚底心的,我怕肉痒,快放手啊,先生……”
  “傻囡,啥人同你招脚底啊,脚都热了,快滚走!”话音未落,唐伯君连打了三个喷嚏。
  小焉哎哟了一声,赶紧把热水袋放进被窝,左脚猛一用力,突然抽起筋来:“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脚……”
  “你看看,啥人叫你调皮!” 唐伯君毕竟是个男人,一把将小焉搂到了热被窝里,小焉也痛得没有挣扎,顺汤下面一样,把脸埋进了唐伯君的胸前。唐伯君猛然想到了那句古话:软玉温香抱满怀。他真想一辈子就这样抱紧她。
  “怎么哭了?乖囡,脚还痛吗?”唐伯君用他温热的小腿夹住小焉的脚。他的全身被一股温热的香气所包裹,这一切就像在梦里一样……
  小焉还穿着羊毛衫,浑身都在发抖,只是把脸更贴近他的胸口。
  “别怕,我不会欺负你的……”他轻抚着她的脊背,不久,两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远远的有一只木船,划过他们耳畔的九曲河……
  
  四
  
  小焉长到十八岁上,却没有对任何同龄的男孩动过什么心。其实在她的心底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的。
  在小焉还没拜唐伯君为师前,一心想收养她的一对中年夫妇,不止一次来福利院看过她,还经常带她回家过周末。那个瘦瘦的男人姓赵,是教书的,戴副金丝边眼镜,很斯文。那个姓季的女人,是医院的护士,长得很矮胖。
  一次季阿姨在抱小焉的时候,小焉痛得叫出了声,季阿姨一摸,发现她的前胸长了两个硬块。他们夫妇俩赶紧把她带到外科,医生笑了,说不是什么病,是小女孩乳房发育的早期症状。
  小焉好像犯了罪,走路都含着胸。那个赵老师倒非常喜欢小焉,带她到公园荡秋千、坐滑梯,还买小笼汤包、菜馄饨、萝卜丝饼给她吃。
  他们住在教职工宿舍四楼,每回要上下那个没有路灯的长长的台阶,赵老师总喜欢从后面抱着她上楼梯,小焉的马尾巴总是扫在他的脸上、鼻孔里,弄得他很痒痒。赵老师的一双手,总是隔着衣服揉捏小焉的前胸,小焉一开始下意识地把他的大手推开,但这样他抱得更紧,小焉也不敢喊叫,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和他急促的呼吸,小焉几乎要吓晕了。但是第二天,赵老师依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给她买蝴蝶结,买好吃的。到了夜里送她下楼,依然揉捏她,揉得小焉像踩在云朵里一样……后来她做梦还经常梦见那黑咕隆咚的楼道,一双揉搓她前胸的手,还有她没法喊出的声音。这种莫名的恐惧感,直到她来到评弹团,拜唐伯君为师才逐渐消失。
  
  而小焉的命运,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发生了改变。
  那晚唱完一段《啼笑姻缘》,他们就回九曲了,小焉把四只大闸蟹蒸上锅,又切了姜丝,配了调料,温了一壶花雕酒,听着弹词老艺人沈俭安和薛筱卿灌制的唱片《珍珠塔》。窗台上的菊花清香袭人。
  “美酒、佳人、评弹、菊花,还有大闸蟹,人生夫复何求啊……”
  唐伯君随口就用沈薛调唱了出来。
  “美酒、佳人、评弹、菊花、螃蟹,这五样里,先生只能要一样,你要哪个?”
  “当然是佳人!”
  “啊,不要评弹啦?”
  “最好两个都要。可佳人是千载难逢的呀?”
  “先生啊,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小焉请……先生请……”
  他们就这样酒酣耳热,一唱一和起来,感觉人生美好莫过如此了。
  “小焉啊,我啥辰光能真真切切看到你,就死而无憾了!”
  “先生啥时想看就看得见的呀!”
  “让我摸摸你好吗?”
  “先生眼睛不好,摸我就等于看我。”
  “哎哟,脸这么烫呀!”
  “我不会吃酒的,一调羹酒就要醉了……”
  “我可怜的小家伙……”
  “你说,我们会永远这样好吗?”
  “难啊,你总是要嫁人的……”
  “我一辈子跟先生,不嫁。”
  “傻囡,我可以做你爷的,啥人让你这样小啊……”
  “我再大十岁,你会娶我吗?”
  “当然,我再年轻十岁,会把你从嫁船上抱到屋里厢的……”
  “哈哈,先生抱不动的,我又胖了……”
  “瞎讲,我来试试看……”
  两个微熏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唐伯君的前胸,碰触到小焉穿着软缎旗袍的丰满乳房,唐伯君第一次流着泪,深深亲吻了她。
  “我给你看……”小焉如赴死一样,一下脱掉了旗袍。
  唐伯君只觉眼前一道白光,一刹那,他真的看到了小焉的胴体,他再也控制不了如火山喷发一样的激情,他饥渴地吮吸着,像一个婴儿……
  小焉搂着他的头,突然觉得唐伯君是一个无助的孩子,他是多么需要呵护需要爱啊!她把他的右手又向下挪,唐伯君突然停了下来,说:“我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的,你以后还会把我当作你的师傅,还会尊重我吗?”
  “是的,先生!”
  唐伯君弹拨三弦和琵琶的手指,第一次抚爱起他最心爱的女人。那是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他像抚摩一个梦一样,若即若离地触摸着她。他这大半生的坎坷,小焉难言的苦楚,都因了这轻柔的抚摩而烟消云散。他指尖所到之处,都引得一阵悸动,小焉痛苦地呻吟着,他擒住那被泪水濡湿的睫毛,吻了又吻……
  
  娄江城评弹团对他们师徒俩的亲密关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唐伯君是他们团的一块金字招牌,小焉更是台柱子,演出、拿奖都少不了他们,再说,他们都是单身,都是自由人,民不告官不究,他们是乐得看一出好戏。
  倒是风声传到了唐伯君儿子唐明的耳朵里了,在娄江城他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天夜里,都过了九点了,唐明带着一家三口,拎了两盒礼物突然来到小镇。
  小焉刚给唐伯君吃好中药,正好在讲乾隆帝南巡,召姑苏弹词名家王周士说书的事,见唐明板着面孔,小焉很知趣地泡好茶要走。
  “我说周小焉,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黏着我老爸像啥?当然了,他身边是缺个保姆,我们做子女的会帮他寻,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小明,怎么可以这样同小焉讲话!这几年,你们都忙得不着家,半年也来不了一趟,连个电话都不晓得打,没有小焉体贴照顾,你爷老早不在世了!”
  “老爸,你要啥跟我讲呀,阿晓得外头人的闲话难听得来,讲你到了晚年还要轧个小戏子做姘头,你们无所谓,叫我们的脸往哪里放啊?”
  砰的一声,一把唐家祖传的宜兴的紫砂茶壶被摔得粉碎,溅出滚烫的茶水烫了唐明的脚背。从小到大,他还没见老爸这样发火,他涨红着脸,骑上摩托就走了。
  “生儿育女是一场误会啊!”唐伯君微睁着一双眼睛,摇头叹气。
  小焉边扫着碎片边落眼泪。
  “你不要气啊,浑小子不懂事啊!”
  “我回城去了,省得毁了你的清誉。”
  “不要走,求你!你走了,我啥都没有,只有黑暗……”
  第二天,他们去领了结婚证。
  
  五
  
  萧师傅的生意越来越冷清了,除了来定做毛料西服能挣一点外,其他都是薄利。九十年代的娄江城已经开了不少服装店,连小菜场里都是星罗棋布卖服装的。那种时尚款式,化纤或牛仔面料,做工粗糙的货色,大多是从广州批发过来,价钱也很便宜。
  老萧师傅眼睛生了白内障,手术也没动好,就把这个店丢给儿子和巧英,自己到乡下种菜、钓鱼去了。
  巧英自打和萧师傅好上后,俨然是这个店的女老板,索性把被头铺盖、锅碗瓢勺都搬了来。两个人一道开火仓,还是蛮合算的,蔬菜乡下地里有的是,只要买点鱼荤。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萧师傅比半年前净重了十斤,只怪巧英水食调匀,养得好。
  今朝的夜饭就有腌笃鲜,还有一条葱烤鲫鱼。
  “到了十月份,我去喊我表哥,弄几只阳澄湖大闸蟹来吃吃,我还会做蟹羹芯馄饨呢!”
  “好的!”
  “服装厂又在招人了,现在生意这样清,我想去试试看,听说都订劳动局合同的,以后有劳保咯。”
  “好的!”
  “只要不加班,我就来帮你。你可不许花心啊,我可是连头带尾巴一道给你的哦!”
  “我要吃头!”
  巧英一筷子把鱼头搛到自己碗里,夹了块鱼籽塞到他的嘴里说:“我这是在养儿子呢!”
  萧师傅使劲捏了一把她的大腿。
  
  巧英骨子里是个很多情的女人,她初中一毕业就到娄江城了,端过盘子,扫过地,到了二十岁上感觉还是学门手艺牢靠点,就拜了老萧师傅为师。
  巧英是乡下出身,做事又快又狠又准,她六七岁上爷就生腰子病死了,还有一个姐妹,都是娘把她们拖大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地里的农活一半要靠巧英的,只是碰着割稻割麦,就苦了。从田里挑到队里的打谷场,起码要三里路,巧英娘仨个经常要忙通宵。
  队里的阿生哥会来出手帮个忙。有时鱼枪上还会挑一条三四斤重的胖头鱼过来,够她们吃几顿的。
  队里所有的轧稻轧麦,都在打谷场上。男男女女忙完,到了吃点心的时候,总有几个新妇,被力气大的男人摁倒在草垛上,打闹一番。他们一双干农活的手,也顾不上到湖滨里洗一洗,就伸进那些女人的衣裳里周身捣,男人总是能吃到女人的“豆腐”,啥人家娘子的奶大,啥人家娘子的奶软得像棉絮,男人们是一清二爽的。
  也有闹过头的,被新妇狠咬了一口。有的女人裤腰上的纽扣被拽脱了,顺手就扯过几根碧青的稻草,“呸呸”往手心里吐几口吐沫,三下两下,就搓好了一根结实的稻草绳,拦腰一系,就开始加入如打仗一样的脱粒大军。
  大队里放电影《红色娘子军》时,巧英被阿生哥偷偷摸了。她以为阿生哥会同队里的其他男客客一样,不过摸摸而已,也就没有激烈的反抗。她还指望着收麦时他来帮忙呢!
  阿生哥是很出力地来帮她挑麦,他一肩就能挑起三百斤,走上三里地,还一路同那些男客客 “好呦…… 噢呦……”地喊着歌。可是挑到巧英娘回去烧夜饭时,他放下扁担就把她抱到麦跺上,撩开她汗湿的衣裳,说要摸个够。巧英也依了他,没想到他摸了上头,还要摸下头。
  她正来月经,又吓又痛,只感觉阿生哥粗壮的胳膊,把她箍得紧紧的,底下的东西像石头一样,抢掠了她的缝隙……
  麦秸上都是血,她拉起裤子就想跳河。
  “我会来招你的,收好麦,我就挽媒人来提亲!” 阿生哥死活都不放她,“你投河,我要去吃官司的,我喜欢你呀,傻瓜!”
  
  麦收后媒人没有来,倒是阿生哥夜夜来缠她。
  只要没有人,他就把巧英压在身下。
  “痛呀,痛煞了!”
  “哦,我轻点,一歇歇就不痛了……”
  “不可以,不可以,我会怀孕的……”
  “不会的,我熬牢……”
  巧英逐渐适应了这种方式,在有着虫叫蛙鸣的田野里,满天的星星,一个男人在奋力耕耘着他的土地……这是他们又苦又累的乡村生活唯一的乐趣。
  当这块地丰腴了,耕作她的男人到山西当兵去了。
  手术台上的巧英血流成了小溪……
  
  萧师傅虽说觉得巧英不太像小细娘,但也不好说什么。巧英几趟都催他送几个提篮给她家的长辈,村里的细娘都行送八样的,什么鸡鸭鱼蹄膀米面等等,办几桌酒席也算蛮出客了。但萧师傅一听要结婚就有些发毛,总觉得自己还没有持家的本事。
  “阿是觉得我是农业户口的,不要我啊?”
  “现在居民户有啥用啊,粮店的米都卖到七八角一斤了,房租也在涨,居民户现在要喊救命了……”
  “哦,那你嫌我长得丑,没有那个说书的狐狸精漂亮。”
  “不要瞎讲,我看你才像只骚狐狸!”
  巧英放下活上来就拧他耳朵,“你要死快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巧英的一双手伸进了他的腋下,这种场景颇似当年打谷场上男女的调情,只不过现在倒了个个,是男人在求饶了。
  
  萧师傅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着小焉了,他们的“听橹斋”也是铁将军把门。他跑到书场一看,吓了一跳,文化馆正在大兴土木,说是要把书场改造成歌舞厅,评弹团也等着解散。他问原来卖戏票的小汤,“阿晓得周小焉去了哪里?”
  小汤提了提石磨蓝的牛仔裤,哈哈一笑,“周小焉一走,半城男人要失恋了!”
  萧师傅失魂落魄地沿街一路走来,发现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变了!大街小巷都有城建局的人挥着朱红的大刷子,在民房、店铺、桥头,甚至公共厕所上写着“拆”字,周围还圈上个红圆圈。
  只听几个老头老太在说:“老城区要分片分区改造,武陵街、马桶街、剪刀弄全部要拆光,连河都要填没呢……”
  推土机开来开去,古老的娄江城在被肢解。几百年的旧梦,几百年的苦辣酸甜,都在顷刻间化为尘埃。萧师傅突然觉得失去了依傍,失去了夹杂着几许衰朽而又亲切之气的老祖母的胸膛。
  他骑车恍惚地回到店里,见巧英在哭,“你的爷,老萧师傅没有了……脑溢血……送医院来不及了……”
  
  六
  
  唐伯君和小焉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评弹团就要作鸟兽散了。
  团长下海去深圳经商,副团长想留几个年轻漂亮可打造的加盟歌舞厅。他们希望人气较旺的小焉,能走甜妹杨钰莹的路,她的嗓子唱唱通俗歌曲,还是游刃有余的。除了几个有编制的外,其余的都是合同工,工作一年给一个月的工资,就一脚踢了。
  团里凡是能拿得走、拆得跑的都被洗劫一空,连演出用的凳子、台子、搁脚都被扛走了。女演员们倒也因地制宜,上午宣布下岗,下午就在文化馆门口摆起了摊头,三四十就可以拿走一件真丝旗袍。而那些长衫们的下场更惨,都是全棉的料,要么改成小孩的尿布,要么给家主婆拿去做拖把。也有的一狠心,抱了琵琶、三弦到中学门口叫卖,结果几个男孩子过来看后说不是吉他啊,扭头就走了。
  
  评弹团解散前文化局是开了个欢送会的,汪局长还作了言短意赅的发言。
  “一切都要顺应形势发展嘛,我们要为百姓创造更生动、更活泼、更贴近生活的艺术。评弹艺术是一门高雅艺术,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被誉为我们江南的奇葩,但曲高和寡啊,难以生存,这不要紧,我们可以创造新的艺术门类嘛,比如说模特表演,比如说歌舞表演等等,这些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今迈步从头越……”
  会议结束前汪局长还邀请著名弹词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唐伯君,和评弹团当家花旦周小焉,表演了一段《梁祝·送兄》。只听唐伯君一声唱叹:
  我是有兴而来败兴回
  想我来时欢喜我去时哀
  ……
  这婉曲动人的声音,如一缕气若游丝的香魂,飘荡在断头折脚的青石板小巷,很快就被强劲的摇滚乐所淹没……
  
  小焉把他们的“吃饭家什”分装了几个箱子。真丝旗袍是不能放在樟木箱里的。先生一共有三把欢喜的三弦,她也有两张弹得顺手的琵琶。先生的几个学生帮忙,送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一同带去的,还有小焉养了两个月的波斯猫蓝眼睛。
  唐伯君省城的朋友有开酒店的,有做茶楼的,还有在省艺术学院当院长的。单靠他一个月一千三百多元提前退休的工资,是捉襟见肘的。小焉临走时,也只拿到三个月的工资和一点失业补贴,拢共一万多点。他们先在望月楼老板李晓雨借给他们的五十平米的筒子楼里落了脚。
  这是一小套一室一厅、铺着芦席花木地板的老式套房,除了两个壁橱一个书橱一张高低床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房子的窗户全是木框镶玻璃的,卧室的一扇窗还关不上,一个小水泥阳台上还有几盆行将枯死的吊兰。由于楼间距太近,十一月份的天,他们二楼几乎晒不到太阳,小客厅里白天都要点灯。
  李晓雨的太太是个五十岁左右、长得很清爽的儿科医生,她对小焉还是蛮热情的,说这套房子刚让租房的人搬走,还来不及打扫,虽然小了点,倒还实用,是他们医院分配给她的房子,离市医院、商场、菜场、邮电局都很近,就是采光不太好,下水道容易堵塞,请人疏通一下要二十元。她还拍拍小焉的肩膀:“你还年轻,等安定下来,可以考虑要个小孩。”
  蓝眼睛一到这个新家,就一头钻进了床肚。猫是恋旧的,小焉把它平时吃食用的盘子、喝水的小碗都带来了。唐伯君是非常反对小焉挤占时间、空间养猫的,临走时还想把它送给一个学生,小焉抱牢不放,又流了不少眼泪,唐伯君这才同意带走。
  本来,唐伯君是想和小焉在九曲过过安宁、平淡的日子,可是自己一离开了舞台,一离开了评弹,便啥都不是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处处需要人照顾的瞎眼老头,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细娘,在陪他苦度光阴,真真罪过。他们结婚没有办一桌喜酒,省城的一些朋友也没见过小焉,他带小焉出来,一是开开眼界,再是省城的几家中档饭店、茶楼还有说书的,尽管评弹已经衰落到小妾、奴婢的地位,但总不能就此成了绝响啊!
  小焉自从脱下旗袍后,就成了地道的家庭主妇。她拉着唐伯君一一熟悉这套房子,从客厅到卧室有四步,客厅右转弯到卫生间是两步,卫生间的对面是一个小厨房。可是有一次她买菜回来,还是发现唐伯君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发呆,说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抽水马桶,他急着尿尿。唐伯君的方向感越来越差,一天不肯走上一百米,这可把小焉急煞了。
  “我们出去转转吧,先生!”
  “有啥好转的,我一个瞎子!”
  “出去晒晒太阳也好啊!”
  “我不要阳光!”
  虽说菜场离小焉的住处不到两站路,可来去总得花时间,每回她给先生安排停当出门买菜,唐伯君就像小孩一样撅起嘴巴:“啥辰光回来啊?”
  小焉一路小跑去菜场,又一路小跑着回来。只要她在厨房呆着超过半个钟头,唐伯君就不耐烦地喊了:“怎么进去了就出不来啦,你看看,浪费了多少时间!”
  饭菜端上来后,唐伯君是吃什么都不对胃口,说小焉尽给他做死鱼烂虾。菜场买来的鱼虾,岂能与九曲河刚上岸的同日而语呢!
  “你等我一歇,我马上下来哉!”
  “又在同啥人讲呢?!” 唐伯君皱了皱眉问,“外头是啥人啊?”
  “哎哟,是卖米的,你不是要吃无锡香粳米吗?人家推着板车送来哉……”
  
  唐伯君除了听电视、听唱片外,就是让小焉读书读报念弹词,他们也时常操练一番功课,除了蓝眼睛外,没有第二个观众。时间一久,三弦、琵琶上都蒙了一层灰。
  一个多月来,他们过着每天都一样的如死水般平静的日子。
  到了夜里,唐伯君洗好脚,蒙头就睡。小焉一声不响地躺在他身边,在异乡的黑暗里,听不见桨声、虫鸣,两个沉默的人你不碰我,我不碰你,像是躺在一辆不知开往何方的卧铺车上的陌生旅客。唐伯君不想碰小焉的身体,是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的,自己有心,却无力给予这么年轻美丽的身体以幸福,就索性不要再让她悸动难过了。灶膛里不添柴火,火就会慢慢熄灭,冷却到了冰点自然就麻木了,就像他多年过着独身生活一样。这也是他这个“瞎子阿炳”,在失去了他的舞台后唯一的自尊了。
  小焉身体里的火苗,在与他热恋的那个夏天被点燃后,就再也没有尽情地燃烧过。他们结婚不到一年,她还没有品尝到新婚的甜蜜,便在命运的捉弄下,又跟着他寄居在省城,每天忙碌着琐碎的生活。她突然有了一种深陷沼泽地的无助和恐惧。每当无边的黑暗将她包裹,她不再像新婚那样,依偎在他的胸前,倾听他的心跳。她只听得他一声高似一声的鼾声。她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仿佛又回到了福利院的那张小木床上……
  总是有一条一人高的蛇在追逐她,她爬上树蛇也上树,她攀上岩石蛇也攀上岩石,她逃到哪儿,蛇就追到哪儿,她实在跑不动了,一回头,那条蛇正昂起头,冲她吐着红信子。她扑通一声,朝那条蛇跪了下来,她痛哭失声道:“求你不要再追我了,好吗?我用我一辈子的眼泪,来供奉你好吗?”蛇微闭了一下眼睛,点了点头,可旋即一下扑了上来,盘在她的脖颈,居然像一条冬天的围巾一样温暖。她刚想舒一口气,那蛇的红信子舔起了她的脸,蛇的身体愈盘愈紧,她啊啊地喊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快窒息了……
  “怎么了,小焉,小焉……”
  小焉醒来,发现唐伯君正拍着她。
  “先生,你属蛇的吗?”
  “是的,怎么了?”
  “哦……”小焉擦了擦额头的汗。
  
  七
  
  自从老萧师傅过世,巧英就一手掌管起了这个裁缝店。
  那天,巧英一早去了九曲卫生院,带回来一张写着+号的化验报告单。
  萧师傅一跺脚,去居委会开了证明,又买了几包阿尔卑斯奶糖,一条红塔山,托了娄江城民政局的熟人,领回了结婚证。按照当地的规矩,萧师傅给女方行了衣服、布料、皮箱等小盘礼 ,又行了金银首饰的大盘礼。巧英娘提出两头住,在上场酒前专门陪了两桌酒,祭了双方祖宗。男方也给阿伯、夫夫、娘舅、舅妈送了放有高档香烟、老酒、红枣、补品的六十礼提篮。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娘舅,负责在喜簿上记账。
  巧英姐妹已经出嫁,巧英娘一手操持了整场婚礼。巧英租了一套略嫌小的鸡罩裙,乘着新买的雅玛哈摩托车,绕了九曲街一周,又一路风尘到了乡下,大摆了三天流水席。萧师傅面上的亲亲眷眷也去了,女人杀鸡宰鹅,男人忙着搭棚子,挨家挨户借八仙台、长凳。从上场、正日到落场,每顿都是六盆八碗六汤六炒,全鸡全鸭全鱼全蹄膀。负责他们好日子的茶担师傅,是当年那个阿生哥的堂弟。他带了个小徒弟派碗碟,温黄酒,给吃喜酒的人一席绞上两把热毛巾擦面孔。私下里他也翘起大拇指,说吃得出客透出客过,连讨饭的高卫兴都分得了一大碗笋干走油肉。
  萧师傅像个木偶,巧英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全小队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下至拖鼻涕的小囡全来了!各家养的狗也闻风而来,在八仙台下兴高采烈地啃食、追逐。
  正日那天,巧英身上穿的云纹龙凤织锦缎大红旗袍是他做的。巧英那天显得特别漂亮,陪酒的小姐妹们眼热不已,说以后的嫁衣裳要请姐夫定做。
  
  巧英的左手无名指上,添了一只笨笨实实的方戒,那是老萧师傅传下来的老黄货。她的颈脖上的金链条,是萧师傅花了四千多块,到上海老庙黄金店买的。巧英喜滋滋地一连戴了三个礼拜,才把项链摘下来,因为是七月的盛夏了。
  巧英仍旧人前人后的忙碌,身段也没见大变。到了夜里,依然要和萧师傅亲热,萧师傅熬了一个多月没敢碰巧英了,经不起她一双手的撩拨,他的心弦又荡漾开来。琴声淙淙,琴声锵锵,金蛇狂舞,电闪雷鸣,直到两个赤裸的身体都筋疲力尽……
  早上醒来,巧英大哭起来。床单上都是鲜血。
  
  八
  
  妇保所医生说,巧英是习惯性流产。做了清宫术,以后也难说会不会得胎。
  萧师傅只是一声不吭地伺候巧英,又是炖鸡汤,又是做巧英最喜欢吃的葱烤鲫鱼、豆腐衣包肉。他决心一辈子对巧英好,哪怕以后怀不上孩子。他在手术室外,是听到了巧英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的,他晓得巧英很吃疼,很要强的。
  巧英的脸一直惨白了两个月,才泛出来点红晕。她变得爱发火了,稍有不称心就掷家掼什。一吃罢夜饭她就坐不住了,和街上几个要好的姐妹,踏着脚踏车到城里去。她们一律把辫子剪了,烫起了卷发,在舞厅光怪陆离的灯光下,突然变得妖魅起来。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也不管能不能跟上节拍,都扭动起四肢,尽情释放无处发泄的荷尔蒙。一个穿牛仔裤的女人,在舞厅中央疯狂地摆动着屁股,像个孑孓。突然一片漆黑,如同大仓库一样的舞厅里,传出的是衣服的蟋簌声,和如同婴儿吃奶的声音。在灯光大亮的一瞬,一对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还来不及分开。巧英简直是大开了眼界。
  每次她半夜三更回来,每根血管神经都无法安静,难免要和萧师傅拌嘴。
  “又跟谁去蹦嚓嚓了!这样下去我们要散的!”
  “滑稽,只许你听书,不许我跳舞啊!告诉你,时代不同了,你总不能再让我去绕小脚吧!”
  她执意要进娄江城台湾人来开的服装厂,萧师傅依了她。
  
  萧师傅依旧是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空中书场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播了,换成了千篇一律的点歌台,港台流行歌曲不歇不罢地从早唱到夜。萧师傅觉得孤单了很多,便收养了一只被打折了一条脚的土狗阿黄。
  每天一早,他赶紧起来给巧英做早饭和中饭,中饭是装在保温桶里的,又骑着摩托车把巧英送到厂门口。
  他的摩托车几次经过听橹斋,都看到唐伯君的儿子唐明进进出出忙碌,门口摆着几个纸箱子。
  “进来坐坐啊,萧师傅!” 唐明招呼他。
  “你住这个地方啊?”
  “老头子带着那个小货色到省城了,房子也是空关着。这是我们的祖屋,凭啥不给我用!我开个茶叶店,进来吃杯茶啊!”
  萧师傅尴尬地笑笑。
  “我也是双休日才回来看看,平常都交给小姨子管。你讲那个小货色啥人不好嫁,非要嫁给我老爸,我老妈都气煞了!”
  萧师傅踩响了摩托车。
  “哎,我这里有黄山毛峰、安溪铁观音,红的绿的全有,给你打八折啊!”
  “好好好,我改日来!”
  “王八蛋!”萧师傅在心里骂了一句。
  
  半年后在娄江城新华书店,萧师傅惊喜万分地发现一盒上海音像出版社出版的《弹词精品》磁带,里面有唐伯君、周小焉的《莺莺操琴》。他一下子买了三盒,只要巧英不在,就反反复复地放。他和阿黄听得津津有味。
  
  九
  
  望月楼的李老板,是个理工科出身的精明生意人,戴了副眼镜,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唐伯君来省城的第三天,他请他们夫妇在望月楼接风洗尘,就说让他们好好歇歇,这一歇就是一个多月,直等到唐伯君坐不住,准备回九曲了,他的电话来了,约好第二日早上八点开车来接他们,望月楼在高新区的分店就要破土动工了,请他们去捧场。
  第二日刚好落着倾盆大雨,李老板的黑色别克开在顶前头,紧跟着的商务面包车里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还有唐伯君夫妇。
  
  姜友平是省城日报社有名的一支笔,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他说话的语速是正常人的两倍,别人有事打电话给他,千万不能超过五句话。因为往往听到第四句他就嚷嚷:“晓得了!”然后啪地挂断。他人长得猴瘦细长,走路谁都跟不上,报社的电梯他很少乘,说是死慢,他常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而下,比滚下来的还快。他节约下来的时间都用在写稿和喝酒上了。有人开玩笑说他要么在喝酒,要么在通往酒桌的路上。
  在距离彩旗飘扬的工地不到三百米处,一辆大货车掉头时,一只车轮陷进了路旁的水沟里,横在了路中央。
  雨依然下得急,李老板的车子,倒是在大货车出事前就开走了。
  “这位女士,借下你的伞!” 姜友平操起小焉的一把湖绿色的阳伞,拉开车门就出去了。十分钟后,他又淋得像落汤鸡样的回到车里。
  “哎,到那里也是等,还是在车里等好点!”
  “老姜,全落湿了吧?”电视台胖胖的小汪笑道,“除了肚肠没湿!”
  “急啥,酒总归有的吃的!老姜,这两位是弹词大家,我劝你还是听听弹词,培养点耐性。”晚报社的虞记者边翻着报纸边调侃。
  “哦呦,失敬了!” 姜友平赶紧从上衣兜里,摸出两张湿答答的名片。
  小焉“扑哧”笑了。
  大货车终于开走了,李老板兄弟俩早在工地恭候多时了。
  “有财有水,有财有水!”大家向李老板道贺。工地上还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除了武装齐备的电视台小汪扛了机子冲出去外,其余的都被李老板要求留在车里。
  “不好意思,唐先生、周女士,让你们淋雨了!” 李老板的镜片只看到小焉模糊的影子,“回去再请你们唱噢!今朝来的都是我的贵客!”
  唐伯君礼貌地双手合十。
  由于落大雨,放爆竹的人只好成捆成札地把爆竹堆到一块放,霎时震天介响,烟雾腾腾,火星点点,实足放了半个多钟头才算完事,据说这一炸就炸掉了一万多元。
  “真舍得啊!” 小焉叹了口气。
  “有啥,许老板开业时买了四万块的爆竹呢,从凌晨四点开始放起,足足炸了四个多钟头,要开门红嘛!” 小汪擦了擦被雨淋湿的摄像机。
  一队人马又驱车直奔市中心的望月楼。
  
  这望月楼位于省城繁华的步行街,主营苏菜和浙菜,除了三楼几个包厢外,其余都是开放式的大厅。青砖铺地,苏州园林的布局,室内有假山、小溪,有九曲回廊,还有几垄香妃竹。今朝中上的一楼大厅,都是前来祝贺的客人。
  小焉一脱下罩在长袖藏青缎面旗袍外面的黑呢大衣,立马像换了个人。
  他们的舞台是悬空的,在一楼和二楼的中间,红木屏风上镶嵌着一幅苏绣荷花图,铺着苏绣的桌上放着一壶碧螺春,亭亭玉立的小焉亦是一朵出水芙蓉,她怀抱琵琶,漾动了一池春水,一口吴侬软语,轻柔缥缈地飘荡开来:
  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
  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红娘啦
  闷坐兰房
  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好!”
  不知谁打头喊了声,客人们纷纷停箸鼓掌。小汪弓腰撅背地推拉摇移,姜友平也跑到跟前一个劲地摁快门。第二日,他的一篇文化报道《望月楼里的琵琶声》登在了日报头条。
  
  十
  
  望月楼的生意越加好了。唐伯君和小焉每个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都会在觥筹交错、熙熙攘攘的酒席宴间,弹唱一番。很多吃客一句唱词都没听清,他们也不想听清,朦朦胧胧,似有似无,更助他们的酒兴。有的喝高兴了,会跑到悬空的舞台边,喷着满口的酒气喊:“小妹妹下来唱啊,离得太远了,没法给你小费啊!”有的更放肆,拿起酒桌上的塑料花扔了上去。服务生马上把他们客气地请开了。
  唐伯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解放前的“堂会”他都唱过,红头发绿眼睛的,他看得多了!他听出小焉的声音里有些憋屈,他怀里那把琴头镶嵌如意骨饰、蟒皮鼓面的花梨木三弦,弹拨得激越了三分。双弹、双挑、滚、分、扫、砸、搓,如一场压倒一切、吞没一切的急雨,铺天盖地而下,哪怕坐在最角落的吃客,都被这声势惊呆了……
  每回都是李老板叫出租车送他们回去,这次是他自己开车送。
  “不要见怪啊周老师,我们做服务行业的,不敢得罪他们啊!两位不晓得,我开个酒楼,黑道、白道上一年要缴多少‘保护费’,否则哪有这样太平啊!”
  “哎,这年头啥人都不容易!” 小焉叹了口气说。
  唐伯君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自从他们在望月楼开唱后,日子又过得滋润一点。唐伯君心疼小焉一双日渐粗糙的纤手,就请了个钟点工,是个安徽姑娘,每个礼拜来搞半天卫生,给她三十元钱。姜友平也引见了个名老中医为唐伯君调理,每副苦药里都放了三片生姜、三枚大枣,一熬起药来,满屋子的药香。唐伯君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一夜起来小便两次,倒也吃得香,睡得好,也肯跟着小焉到处走走了。一些媒体记者也像觅宝一样找到他们,他们更关心的不是评弹,而是他们的忘年恋。唐伯君都礼貌地接待了,但没同意报道。
  风声传到了李老板耳朵里,一次他们刚唱完一段《 珍珠塔·寻子》,省电视台记者突然出现在望月楼,举着话筒,要请唐伯君谈谈“作为高雅艺术的评弹,走进酒楼是喜还是忧”?还有“他和女弟子之间,有着什么样的传奇故事”?唐伯君一句无可奉告,就要摔琴而去。小焉看到李老板笑眯眯的面孔一下子僵住了,忙打圆场说:“我们从剧场走进酒楼,可以说是幸,也可以说是不幸,评弹艺术需要观众,更需要知音。”记者忙问:“那你和唐先生是知音吗?”唐伯君接过话说:“人生难得一知己!”说完他站起来就要下楼,不小心踢翻了搁脚。小焉连忙搀着唐伯君下楼,酒席宴间有人不满地嚷嚷:“怎么走了,才听了一段就没啦?我们还没听够呢!我们是出了钱的!老板在哪里啊,搞什么名堂,今天这顿饭,我们不付了!”
  
  他们自己打的回到住处,唐伯君长衫没脱就倒在床上,连声对小焉说明早搬家。小焉不由得抽泣了起来,“先生说得轻巧,在省城,你不就是靠这几个老朋友吗,你就不能应付一下记者吗?”
  “我就讨厌被人利用,被人炒作!现在一切都是商业,商业!商业已经成为商害啦!”
  “没有李老板搭这个台,我们恐怕只有到街上说书了!”
  “我的退休金不够我们吃用吗?我们有这么下贱吗?” 唐伯君几乎坐起来冲小焉嚷道。
  “我不要用你的钱,你不高兴去,我一个人下贱去!哪怕去唱卡拉OK,哪怕去酒吧!”
  “混账,这就是我调教出来的学生吗?!”
  “那我就去讨饭,不行就去当服务员,洗碗,端菜!”
  “我还没有死,等我死了,随便你去做啥!”
  小焉万分委屈地失声痛哭,这是先生第一次这样骂她。
  这一夜,她搂着蓝眼睛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
  第二日一早,红肿着眼睛的小焉还没来得及做早饭,门铃响了。李晓雨腋下夹着一条烟,笑眯眯地来了。小焉慌忙把他请进卧室。
  “唐大才子啊,昨夜没等我送,你就走了,连夜宵都没吃。”
  “哎,你是晓得我的脾气的,看看现在,哪里有我们说书人的立足之地啊!我们不想出什么名,只想太太平平,在李老板手下混口饭吃吃。”
  “老兄言重了!你们是望月楼的一道招牌菜,老兄嫌大厅人杂,我下周安排包厢,进我们包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素质也高点,他们点唱,我们四六开怎样?”
  唐伯君要支撑着起来,小焉连忙让他勾住自己的脖子,双手合抱住他的后背,把他抱起来。
  
  李老板连声“啧啧啧”地感叹。
  “让您见笑了,看他这几个月吃望月楼的菜,都胖了近十斤!”
  “让人感动啊,嫂夫人真贤惠!唐兄有福啊!”
  “哎,让她跟我这又穷又瞎的老头,受委屈啦!为了小焉,我也得多唱几年!”
  李晓雨没喝一口泡好的龙井,笑眯眯地走了。
  
  十一
  
  巧英刚进台湾人开的大阳服装公司时,不过剪剪线头,做做小烫,后来组长看她拎得清,手脚快,就让她上流水线,开马达车,上拉链,装领头。不到一个月,她已经和质检员混得很熟,线长、车间主任也蛮欢喜随叫随到这个做事麻利的机动工。
  组长开子宫肌瘤请了两个月的病假,巧英临危受命,担任起了临时组长。那一个多月,正好在赶发往日本的一批货,长着张狭长面孔、戴了副金丝边眼睛的台湾老板秦孟林,也时不时地到车间里转转。
  在那么多忙得蓬头垢脸的女工中,巧英的确鹤立鸡群,她的伶牙俐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乃至她对下的高压,对上的逢迎,都让这个秦老板高兴。
  很多人在背地里喊秦孟林秦扒皮,做死做活,一个月到手的工资,总是薄薄的几张钞票,每个月还要截留三分之一的薪水,到年底作为奖金发放。
  一天快下班时,秦孟林招了招手让巧英出来,说晚上在马路对面的朱老庄等她。
  巧英在卫生间里认真地洗了洗手,又扑了粉,抹了点劣质的口红。
  朱老庄究竟是哪家饭店,巧英也不敢多问。她一家家店面地打听,都说不晓得,这就更让巧英觉得那是个神秘的所在。
  七拐八拐,巧英居然在一个乌漆嘛黑的小弄堂里,看到一家用竹篾搭成的简易房,外面挂了个木牌,上书朱老庄。
  更没有想到秦孟林从他的尼桑车边闪了出来。
  “老板,给我来份牛肉炒饭,多少钱一份啊?什么?五块五!上个礼拜不是五块钱吗?”
  巧英一下子懵了。这里桌子油腻腻的,板凳也是油腻腻的。连她这种乡下人,都不太愿意在这么龌龊的地方吃饭。
  “来份什么,巧英小姐?”
  “哦,来碗牛肉粉丝汤吧,给我多加点香菜!”
  “我一看巧英小姐是不娇气的,所以带你到这里来吃饭。我们做老板的,哪个不是从瘪三做起?不瞒你讲吧,我妈妈是地道的上海人,她在时,经常跟我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
  “恩,有钱用在刀刃上,秦老板真是没有一点架子,看不出来啊!”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巧英小姐,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放心!”
  秦老板摸出十元五角来付了账,让巧英坐上他的尼桑车兜了一圈。
  巧英暗中嘀咕,来这么个破地方吃,还要撑什么门面,开什么车子,踏踏黄鱼车好了!
  车子在一幢公寓楼前停了下来。巧英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上去喝杯茶吧!”
  
  这个秦孟林租了向阳路上的一套三室一厅,也不开火仓,定时请阿姨来打扫下卫生,屋子里倒还瞒干净。
  他殷勤地给巧英泡了杯铁观音,说:“能上楼来的女性,全公司你是第一个。”
  他打开VCD机,里面居然咿咿呀呀放起了昆曲。
  “秦总怎么也喜欢听这种土得掉渣的东西,在我们内地,可都喜欢听你们那里的什么校园歌曲、流行歌曲。”
  “哦,我们那里是要开化点,但没有根啊,一个孤岛。我来这里就是来寻找泥土、寻找根的!”
  “秦总这么有文化啊!”
  “文化不都在你们这里吗?包括在你身上。”
  “瞎讲,我一个乡下人。”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有一天,在你还没换工作服前,我看到你穿着件金黄色的旗袍,像棵散发着泥土香味的油菜花,还带点淳朴的野性,所以嘛,我想和你合作。”
  “怎么个合作……” 巧英的话还没说完,秦孟林一把把她拉到怀里说:“就是来和我一道听昆曲。”说罢撩开她的衣裳就疯狂地亲吻起来。
  脱下西服的秦孟林,如一条丧家之犬,一头扎进巧英的身体。
  
  十二
  
  那天巧英回去,说是在楼梯上跌了一跤,害得萧师傅心疼地亲了她半天,又买红花油,又炖蹄膀汤。
  秦孟林多少有点喜欢这个用一碗牛肉粉丝汤搞定的巧英。
  这样,巧英又去了他那里喝了几次茶,领受他别样的表达。她真弄不懂,一个有文化的男人有时会这样下作。她更弄不懂,一个有钱的老板会这样抠。
  一个月后,巧英当上了车间副主任,不过是只升官不发财。
  秦孟林说,真正的好男人,不是送汽车送洋房给女人,而是培养她,让她成功,送事业给她!他说这是他在一次音乐会上,亲耳听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说的。
  巧英的腰杆一下挺直了!她觉得男人嘛,就要有志向,守着个小作坊到老死,和老萧师傅一样过一世,真的很可怜。
  只要拿到新的订单,秦孟林就会请巧英去“喝茶”。
  有一次,快吃中饭的时候,她又被请了去。
  “快点,宝贝!”
  “今天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知道这是多少回了吗?是第二十八次了!老板,你得给我一套房子!”
  “什么?”
  “得给我写下书面的,三室一厅的,房产证要写我的名字!”
  “这……”
  “那我要出去吃饭了!”
  秦孟林用身体堵住了门。
  一分钟不到,他就拿便笺纸写好了一份保证书,保证在一个月内,给朱巧英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房产归朱巧英所有。
  
  十三
  
  两年多的省城生活,让小焉渐渐喜欢上了这座古城。这座显得老旧、甚至凌乱的城,有的血管和神经似乎还沉浸在六朝的旧梦中,没有醒转来。不过,它是有贵族气的,有点落魄的贵族气。他们偶尔也相携着,沿着梧桐树的浓阴,穿过车如流水的马路,去夫子庙、中山陵走走。唐伯君的脚力只能走走、停停、坐坐。在莫愁湖畔的水榭,他们一坐就是半天。
  唐伯君和小焉以评弹的方式生活着。不紧不慢,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小焉毕竟还是凡人,评弹并非让她体内的荷尔蒙减少几分。有时兴致来了,她会好奇地追问唐伯君年轻时的生活。唐伯君总是含糊其辞,说连前夫人长得啥样都没看清。
  小焉叹口气说:“先生不是连我长得啥样也没看清吗!你没爱过她吗?没爱过怎么会跟她生孩子!”
  “傻瓜,连动物在一起都会生孩子!”
  “我想要个孩子,先生……”她忍不住会趴在他的身上请求。
  “我托人问过计生办,说这是高压线,我是离异的,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前妻还健在,我们是不能要孩子的,我又是党员……”
  “可是,难道连我做母亲的权利,也要被剥夺吗?”
  “我晓得,你对我恩重如山,情重如山,评弹就是我们的孩子……”
  “不,我就要个我们的孩子,哪怕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报不上户口,哪怕他和我有一样的命运……”小焉不禁蒙被痛哭起来。
  “就是有,我们也养不起啊,生活这样动荡……”
  唐伯君隔着被子,拍拍她颤抖的肩膀。
  
  十四
  
  小焉依然是急匆匆地出去买菜 ,离他们住处两站路,常有郊区农民挑担出来卖菜,又新鲜又便宜,路边还有家生意不冷不热的何师傅布店,玻璃门口挂了件电力纺面料做的旗袍。
  老板是个穿着背带裤、戴副眼睛、胖胖的五六十岁的男人,操着上海口音。他鼓着双金鱼眼,盯牢小焉身上全手工做的缎面旗袍,嘿嘿笑着说:“刚来了新料作,进来试试看!”他拿了匹藏青色底、上有赭黄色钟鼎文的棉麻料,对着一面落地镜, 贴紧小焉的身体比划着。“侬看,侬皮肤老白个,穿上去又有书卷气,瞎嗲!”
  “多少钱一米?”
  “便宜来西,五十块一米,侬加漂亮,给侬四十五块吧!”
  
  “做一件滴水领的旗袍,要多少手工费?”
  “长点的旗袍六十块,膝盖以上的四十块。”
  老板的啤酒肚几乎贴到小焉的后背,隔着布料的一双手,不怀好意地碰触着小焉的前胸。小焉一开始还没在意,谁知老板的咸猪手,居然开始摁压她的乳房,嘴里念叨:“加漂亮的小姑娘,阿拉可以便宜点……”
  “我不做了!” 小焉猛地推开他的手,拎起地上的菜扭头就走。
  “不要走啊,阿拉可以再便宜点……” 老板追出玻璃门,站在街口冲她喊。
  小焉叹了口气,又想起九曲街上那个白白净净、规规矩矩的萧师傅来。他给她量过多少趟尺寸,每趟都小心翼翼,哪怕只有他们两人,他都没有丝毫轻佻的举动。
  小焉寻思着回一趟九曲,让萧师傅赶几个黄昏,做两件旗袍。她有点发胖了,几件旗袍的腰身都要改改。她和唐伯君商量,能否让安徽的小保姆来照顾一下,她快去快回,如果旗袍来不及做好,可以请萧师傅寄来。
  “不好,你走了,啥人帮我沐浴,啥人帮我读报,我没有后方,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唐伯君微闭着眼睛,吸着烟说。
  蓝眼睛最讨厌男主人吸烟,它远远地蜷卧在一把竹椅子里,看着唐伯君有点盛气临人的高鼻梁。
  “我一早走,第二日下午就回来了,这里做价钱又贵,做得又不好,连做旗袍的师傅都不像好人……”
  “唔,当然不能和小萧比喽,人家又年轻又崇拜你……”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如果我随便一点,就不会等到先生来娶我了!”小焉真的有点动气了。
  “又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听话,等到中秋,我们一道回去一趟,住几日,让你笃笃定定,做几套像样的旗袍,可以吗?”
  小焉没作声,唐伯君有点急了,“怎么不说话了,过来,犟囡!”
  唐伯君伸出一只手来,小焉只好走到他身边。小焉怕压痛先生,不敢坐在他腿上,只好站着。他把头倚靠在她的怀里,小焉俯身亲了亲他湿润的眼睛,又去吻他还有淡淡烟草味的嘴唇,唐伯君轻轻把她推开了。
  
  十五
  
  李晓雨出差美国一个月,回来时带了他在美国读高中的宝贝儿子来。
  他的儿子李昊,眉骨凸起,是个标准的落雨不湿眼,一双眼睛像他父亲一样机灵、精明。
  他一进门,就惊讶地打量着唐伯君夫妇。小焉穿的是墨绿色的乔其立绒旗袍。
  “爸爸,阿姨怎么像画里的人一样!”
  “今天带你来见见高人,听听我们中国最好听的声音!”
  唐伯君也难得这样有兴致,吩咐小焉泡了壶碧螺春,又坚持去换上水灰色的长衫,小焉从卧室抱了三弦、琵琶出来,两人弹唱起来:
  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
  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红娘啦
  闷坐兰房
  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她先赋一支《湘妃怨》
  后弹一曲《凤求凰》
  《思归引》弹出倍凄凉……
  李昊用他的数码相机录了下来,并让老爸拍了几张与小焉他们的合影。
  “来,儿子,也给我们来几张!”李晓雨站到了怀抱三弦、琵琶的唐伯君夫妇身后。
  “我要带到美国去,让老外们见识见识!唐伯伯肯收洋徒弟吗?”李昊说。
  “当然要收,学费高高的!” 李晓雨笑着递了根红中华给唐伯君,“今天我来是和两位道别的,望月楼已经盘出去了,为了儿子的发展,我让内人提前退休,我们在美国开了家中餐馆。
  唐伯君夹烟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胳膊上。
  小焉眼疾手快地擦去,说:“不是开得好好的吗?为啥要盘出去啊!”
  “两位不晓得我这两年也是赔钱赚吆喝!高新区的分店刚刚落成,光修路就投了五百万,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赚回来,还不如盘掉。考虑到犬子还小,一人在美国总有点不放心,特别是他妈妈,一天要打好几只越洋电话,还是让她去伴读为好。望月楼的新老板是做西餐的,估计会全面装修。很对不住两位了,我会向其他餐馆的老板力荐你们的。这里是一点薪水,可以过渡一下,房子你们照住,租给别人也没几个钱,我还不放心。每年我都会回来的,等那边做红火了,欢迎两位到美国一唱评弹!”
  唐伯君没有说话,小焉坚持要付房租,一个月给三百。
  李晓雨没有收,“那请周老师先保管一下,等到我们李昊结婚,给他包个红包吧!来,和伯伯阿姨告别!”
  李昊抱了抱唐伯君,又拥抱了下小焉,一脸严肃,举起右手道:“我郑重起誓,我以后就要找像阿姨一样古典的中国女孩,坚决不娶洋妞!”说得大家都乐了。
  李晓雨留了个电话,放下一个大信封,走了。
  
  两人相对无言。
  一月突然少了两千元的收入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那个可怜的、卑微的、小小的舞台也在顷刻间消失了!他们找不出还在这座城里逗留的理由了。
  窗外远远响起了几声闷雷,小焉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她起身去开窗,突然身后响起激越愤懑的金石声,回头见先生不知何时抱了琵琶,四根弦线在他干枯的指间翻滚跳跃,拍音,滑音,洒音,长滚音,如乱云飞渡,如急风暴雨,如野马狂奔,由于用力过猛,一根尼龙弦线被拉断。一段《霸王卸甲》弹得撕肝裂胆,天地变色。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吟罢,唐伯君举起琵琶就要砸。
  小焉惊呼了一声:“先——生!”扑通跪了下来!
  两行老泪从唐伯君干涸的眼眶流了下来。
  狂风挟带着尘埃,砰的一声吹开了门,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蹲在一旁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它蔚蓝的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十六
  
  到了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秦孟林下班前就关照巧英晚上请她喝茶。
  巧英像是做梦一样,被秦孟林牵着手,打开一套装潢着实木红地板,有着全套家具、家电,三室一厅的房子。
  “真的是给我的吗?”巧英醉意朦胧,半信半疑地看着秦孟林猪肝样的红脸。
  秦孟林一声不响地打开手提包,掏出一本崭新的房产证,往她怀里一塞。
  房屋所有权人一项里写着秦孟林。
  “你耍我啊!这不是你的房产嘛!”巧英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当然现在是我的,等你乖乖地陪我一年,我们再到公证处公证,我把房子转到你的名下。” 秦孟林得意地扯开真丝领带,拦腰抱住她。
  
  每次做得翻天覆地后,秦孟林又恢复了人性,他总爱听巧英讲故事。她把九曲街上稀奇古怪的故事都讲给他听,包括周小焉和唐伯君。
  她对秦孟林说,小焉这个女人肯定是有点问题的,要不怎么肯嫁给一个瞎老头子,台上都这么骚的女人,平日里怎么熬得牢?不红杏出墙才怪呢!
  秦孟林问小焉嘴巴有多大,眼睛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胸脯、屁股大不大?还半开玩笑说要巧英牵线搭桥,把她弄到手。
  巧英也不手软,逮到哪儿就掐。说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还不能满足你吗?再说人家早就去了省城了,还等你去采这朵花啊!
  秦孟林还要巧英带他去九曲,看看她的老公,还有他的手艺。他们公司还真缺一个能做手工精品的老师傅呢。
  巧英说你闲得没事做,搭错神经啦,我会陪我的野男人,回去看我的丈夫吗?白痴才会这样做。再说做旗袍的功夫,是他们萧家三代祖传下来的,你偷了他的女人,还要偷他的看家本事吗?
  
  
  巧英以为秦孟林只是在床上随便说说的,没想到,他还真的一个人开车去了九曲。
  沿着一条乌油滴水的青石板路,他找到了那个倚水而建、只有一开间门面的萧师傅裁缝店。裁缝店的门口放了两个模特,一个穿着刮挺的枪领格子毛呢西服,一个穿着绣着金凤的黑丝绒旗袍。一看就知道做工不错。
  一个面如璞玉的男人,手里的一把大黑剪刀,在一块红布上行云流水地游走,录音机里在放珠落玉盘的唱叹。
  秦孟林心里有点发虚,但又一想费了汽油来回一趟,不进去看看有点亏。
  见店里来了生客,萧师傅还是礼貌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和客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秦孟林尴尬地笑笑,摸摸挂在墙上的几种涤纶面料,看到一匹玫瑰红的重磅真丝,问:“多少钱一米?”
  “算五十块一米吧,正宗的湖州货。”萧师傅的眼睛扫到这张狭长的脸,感觉这个人目光游移不定,好像是来看脚路的。
  “你这里旗袍的样式多吗?”秦孟林环顾着四壁问。
  “要做旗袍啊,料头和衣裳全在阁楼上,看看也没关系。”
  秦孟林的鼻子开始搜索他熟悉的气息,好像在木楼梯角,有一股巧英脚丫子的味道,在把手上,有她搽脸的香香的味道,越到楼上她下体的气味越重。
  上得楼来,秦孟林一下子晕了!
  沿着一面墙,一溜挂着二十多件色彩款式各异的旗袍。有的巧笑倩兮,有的美目盼兮,有的吹弹即破,有的杨柳纤腰,有的玉骨冰肌,有的丰乳肥臀……
  
  十七
  
  街上的梧桐树,一夜之间落尽了叶子。
  踩着一地的落叶,却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绵软,唐伯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吐气若兰的小焉,似乎依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一段时间里,她都想加入街头表演的残疾人艺术团,据说一天也能挣个四五十块。
  唐伯君没有答应。那个临时组成的团队,有耍猴的,有变魔术的,更有唱着黄腔走板的流行歌曲的,与之为伍,实在斯文扫地。
  他还是登门去找了已经贵为省艺术学院副院长的老同学王永芳。
  这个曾经在四个中山装口袋里,装了四种不同烟的老同学倒一点不见老。留着长发,蓄着八字须,穿着吊带裤,说有多洋气就多洋气。在他们家铺着新西兰毛毯的红木椅子上,小焉小心翼翼地盯着唐伯君的烟头,生怕烟灰弄脏了洁白的毛毯。
  这个王永芳是唐伯君很少往来的同门师弟。七十年代末就离团混迹于省城。他的四个口袋里装着四种不同的武器,什么牡丹、凤凰、红双喜,什么最紧俏的烟他都能搞到。烟分高中低,人分三六九,王永芳绝对不会给错烟、发错牌的。
  他敬了唐伯君一支红中华,上下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嫂夫人。一口应承下来聘请唐伯君为艺术学院顾问,有什么大型的活动,一定请唐兄捧场。
  唐伯君说,自己已是秋后的蚂蚱了,就是小焉有些可惜!
  王永芳连忙说自己收藏了几把琵琶,让嫂夫人试一下音。
  唐伯君虽看不见,但从小焉定弦校音的弹拨中,就知道是张音色坚实、有金石声的老琵琶了。
  小焉心领神会,拿出一般弹词艺人没有的本事,行云流水地弹了一段《阳春白雪》。弹、挑、夹弹、滚、双弹、双挑、剔、抚、飞、双飞、四指轮、五指轮,各种指法都用得娴熟精准。一曲终了,她又启朱唇,露皓齿,斜抱琵琶唱到:
  窈窕风流杜十娘
  自怜身落在平康
  落花无主随风舞
  飞絮飘零泪数行
  ……
  伴着那委婉缠绵的唱腔,琵琶声若隐若现,丝丝入扣,烘云托月。
  小焉只弹唱了一段,就被王永芳的喝彩声打断。
  “哎呀!没想到嫂夫人还工于琵琶,真是名师出高徒啊!明天就向我们一把手汇报,带带民乐班的学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唐伯君没想到王永芳这样仗义。中午,三人还在附近的餐馆,咪了点花雕酒,吃了大闸蟹。
  
  不到半个月,小焉就被安排给几个艺考辅导班教琵琶。一不占学校编制,二来钱也比较容易。小焉教一节课得八十元,比起钢琴班来,这不过是毛毛雨。
  王永芳对小焉特别关照,一个礼拜给她安排了四节,这样也不耽误她照顾唐伯君。
  王永芳的家就在学院里,王夫人去加拿大探望儿子了,家里请了个钟点工。
  他时不时地会去小焉上课的班上转转,弄得小焉受宠若惊。于是,她有时便带点自己的拿手菜,放在他办公室。
  王永芳和小焉说话时,总喜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这样总让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一次,小焉一下课就见王永芳在教室门外踱步,他说单位发了很多野生的鲫鱼,自己也不会弄,请她帮下忙。
  屋子里开着暖气,空气中飘着香水百合的味道。
  换了拖鞋,王永芳说不忙,先喝杯咖啡,说着就端出自己研磨的咖啡来,问小焉要不要加奶和糖。小焉不知所措,只有点头。她喝了一口就要进厨房,王永芳说:“先去看看我的书房吧,里面有很多我收藏的乐器,弄了鱼会很腥气的。”
  王永芳的书房,一般是不让别人进来的,连揩台抹凳都是自己动手。红木的书橱,红木的博古架,只见沿墙的红木架上,放着一溜琴盒,一垄湘妃竹边,还放了张古琴。他从一个锦盒里取出一张紫檀木背料,琴头镶嵌着翡翠的曲颈琵琶。也许是激动,他捧着琵琶的都手有些发抖。
  “这是我花高价买来的,据说是平湖派代表吴梦飞钟爱的琵琶。” 王永芳盯着小焉雪白的颈项说,“听听看,这把琵琶 ,尖、堂、松、脆、爆五种音色俱全,少说也有一百岁了,越老,木料中的脂肪就越少,更容易共鸣,音量越大,音色也越好。这种琵琶一弹,两三里外都听得见的,你喜欢,以后可以经常来弹。其实琵琶也像女人一样的呀,需要有人殷勤侍弄啊……”
  王永芳说着说着眼神就迷离起来,习惯性地捋了捋八字须。他说:“还没见过你穿旗袍呢,我这里有一段好料子,你拿去做旗袍吧!”小焉连忙推辞,一头钻进厨房埋头杀鱼。王永芳站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临走还硬是让她带几条鲫鱼回去,给唐伯君下酒。
  
  十八
  
  自从离开了望月楼,唐伯君几乎是大病了一场。血糖居高不下,以前吃的国产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进口药是昂贵的。
  每一两个礼拜,王永芳会请他们夫妇小酌一次,小焉都要在吃饭前让唐伯君吃药,唐伯君老大的不高兴,说花了那么多冤枉钱,买这种瑞士进口的劳什子,吃不好,也吃不死,你说我们有着千年历史的中药都怎么了,传到我们这代人手里,怎么就不行了呢?是泥土变了呢,还是人心变了!
  王永芳总是安慰老兄几句,说总的来说医药是进步的,以前得了肺结核就完蛋了,现在得了癌症都能治好。一个糖尿病算什么啊,你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身边有这么个知音娇妻陪着你,人生夫复何求啊!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王永芳交给小焉一马甲袋药,正是唐伯君吃的那种高价进口药。王永芳解释说他是正高职称,医药费都报销的,以后不要再到医院买了。小焉鼻子一酸,别过头去抹眼泪。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回去不要跟他说,唐兄的脾气我晓得。
  一段时间里王永芳成了他们经常要说起的名字,自从李晓雨去了美国,在省城,唐伯君也只有这个老朋友了!
  
  小焉去学院上了一个礼拜课,都没见着王永芳,回家后她让唐伯君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听。第二天上课前,小焉带着自己织的两双毛线袜,去院长室找他,有人告诉她王院长到北京出差了,这两天就回来。
  小焉还没下课,王永芳就在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礼拜没见,小焉还真的很牵挂。王永芳说他坐了一夜火车,给唐兄带了两只北京烤鸭。小焉跟着他一路小跑到了他家,又忙着帮他烧开水和打扫卫生。
  
  “也不知道王夫人穿几码的鞋,不过绒线是松紧的,穿穿就大了,她什么时候回国啊?”
  “她不回来啦!”
  “什么,她为什么不回来啊?”
  “加拿大好呗,她都改国籍了!”
  “那您为什么还留这儿?”
  “我们过不到一块去,她是教钢琴的,只知道弹她的钢琴……哎……” 王永芳说着说着欷歔了起来。
  小焉愣在了那里。
  王永芳泪眼朦胧地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在他的边上。
  “我们分居两年了,早就没有那种事了!你和唐兄做那种事吗?”
  “什么事?”小焉一下子糊涂了。
  王永芳颤抖着八字须说:“傻丫头,就是那种事啊,我看你虽然年轻漂亮,但怎么就不靓呢?是不是唐兄不行了,我问过医生的,说是糖尿病人,多半做不了那种事了!”
  小焉惊愕地瞪着他。
  “这样好吗,你每个礼拜来我这里一次,我想和你做,我爱你……”说着说着,他猛地把她搂到怀里。
  小焉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院长,居然有那么大的手劲,若不是门铃声突然响起,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小焉夺门而去。
  王永芳冲着送快递的人大骂:“你个王八蛋!”
  
  十九
  
  唐伯君死活要去找王永芳理论,小焉说千万使不得,他有权有势,我们是寄人篱下,再说又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弄不好他还会倒打一耙。唐伯君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
  眼看着先生日渐的消瘦、烦躁,积蓄也越来越少,小焉想到了日报社的姜友平。
  这回她是瞒着唐伯君,自己找到报社的,巧的是在楼道里,她与姜友平狭路相逢。姜友平哎哟了一声,连忙收住脚步,仰脸看着憔悴了很多的小焉。
  姜友平得知情况,拍了下胸脯说:“马上带你去个地方,是我拖鼻涕兄弟开的,保准不亏待你!”
  由于是下午,原始人酒吧还没营业。姜友平拉着小焉,借着幽暗的灯光,穿过那些设计古怪的包厢和长廊。在一个半圆形的舞台旁,酒吧老板姚卫东正忙着调试他的音响。
  姜友平介绍:“这是著名评弹演员周小焉老师,借你们酒吧来练练嗓子,费用么,老兄看着给。我会派人来写些文章,帮老兄做些软广告。”
  留着大胡子、一年四季都戴着鸭舌帽的姚卫东,打了个响指,一个服务生托着托盘过来了。
  “你喜欢的朗姆酒,加冰块吧!”
  “知我者姚兄也!”姜友平一饮而尽。
  姚卫东给小焉也倒了小半杯说:“小心呛,在我们这里就要学会喝各种洋酒,不过周老师可以例外。在这儿不是要歌唱得怎样专业,而是要你和客人打成一片。来泡吧的都是有点钱有点情调的主,他们愿意这样买醉,看歌舞、听音乐、扎堆聊天,玩到尽兴。这里周一到周五生意比较好,星期六、星期天要冷清些,因为来的大都是男士,他们那两天都要回家陪老婆的。”姚卫东又仔细打量了下小焉,“我们这里的工作服不适合周老师,周老师还是穿自己的衣裳吧。”
  小焉回家和唐伯君说,她找了一份家教,不过时间比较晚,路也比较远,每晚八点到九点教弹琵琶,晚上七点多出门,到家恐怕要十点了,不过报酬很可观。唐伯君非常不乐意,他没法放心小焉一个人赶夜路。小焉说,那是家有钱人,他们会派车接送的。唐伯君说那不如请学生到我们这里来。小焉笑了,说人家是千金小姐,我们这里冬天没暖气,夏天又闷热,地方又小,我就先带一阵试试看,这样整个白天我都在你跟前,晚上也不耽误休息。
  唐伯君说:“这个世道不太平啊,刚碰到一个王永芳,还有张永芳、李永芳,你要多个心眼啊,我对不住你,让你冒这样的风险。”
  小焉说:“先生放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为了我,你得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
  
  “现在咱们的报纸媒体,有很多的‘名记’,其中有很多的‘女记’,我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也会收到女记的约稿信,信上说:大哥你好,欢迎来搞……”
  有点公鸭嗓的主持人,一开场就让混合着各种酒气烟味的酒吧,爆发出阵阵尖叫和怪笑。舞台上灯光闪烁,又是劲歌又是狂舞。吧台边、包厢里,都有穿着半裸的陪酒女郎与男人们碰杯。这里的一瓶普通香槟酒都要卖到三百元。
  “劲歌过后,让我们慢慢摇起来!现在有请江南丝竹之乡第一美女周小姐,她将为我们带来一枝清香袭人的夜—来—香!”
  着一袭旗袍的小焉还没唱罢,就有人送上一个大花篮,里面有一个红包。
  远远的,姜友平坐在角落里,品着他的朗姆酒。
  
  二十
  
  巧英最近不知怎么搞的,一个月要来两次月经,人也瘦了一圈。她怕秦孟林熬不住,在外面找女人,所以只要精气神好点,就陪他过夜,对萧师傅说是加通宵班。
  女人和女人有很多不同,男人与男人也有天壤之别。这个秦孟林虽然猴瘦,却是厉害得不得了,三天没有女人,要上房揭瓦。萧师傅呢,结婚只三四年,就好像越来越不想要了,一个礼拜也难得有一次,还是完成任务了事。
  秦孟林对巧英说要出去几天,谈一笔生意。巧英问他去哪里,他说是省城,和一个朋友谈产品全国代理的问题。
  巧英说,不要谈啊谈的谈到床上去!秦孟林说,那是个男的,我难道同性恋不成!你随时来查岗好了!
  和秦孟林谈生意的陈老板,确实是个男的,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泡吧,他的生意一般也是在酒吧、咖啡馆里谈出来的。他们进了这家原始人酒吧。
  酒吧里一波又一波的声浪,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所有的血管神经都弹跳起来,目眩五色的城市,需要这种节奏,这种刺激,这种疯狂。
  猛然一切戛然而止,一缕乳白的追光下,一个女声在幽幽唱。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伴我……”
  那歌声,如猫之舌轻舔人心。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个女人身上一袭银色的高衩旗袍,那种纯银的光泽、迷人的线条、婉约的气息,让全场的男女都有隔世的恍惚。
  一曲终了,秦孟林大梦方醒。
  他招了招手,摸出五十块钱,放在服务生的托盘里,点了首《何日君再来》。他好奇地问服务生,这个歌手叫什么名字?
  服务生说,她原是唱评弹的,姓周吧!
  叫周小焉吗?秦孟林说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服务生点了点头。
  秦孟林心里莫名有了些慰安。
  
  二十一
  
  以往巧英没到门口,阿黄就候了出来。今朝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远望去屋里连日光灯都没开。阿萧,阿萧,她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歇好车子,开亮电灯,只见萧师傅坐在缝纫机边,一动不动,录音机里放着评弹。
  “发啥痴,赶紧包馄饨啊!”巧英扔下月饼说。
  他一把拉过巧英,也不说话,咯吱咯吱往楼上走。
  “神经病,十三点,做啥呀!”巧英以为他好久没碰她了,要上楼亲热一番。
  墙上的十几套旗袍都不见了,一张老式的架子床上放满了旗袍,如玉女横陈。
  “你拣一条!”萧师傅哑着嗓子说。
  “八月半送我礼物啊,这些旗袍的纽襻都是我做的呢!”
  “拣一条去,留个纪念,也算我们夫妻一场……”
  “啥意思……”巧英拿旗袍的手僵住了,望着萧师傅悲伤欲绝的眼睛,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都晓得了,景园新村十八幢三○二室……”
  “什么景园新村……”
  “你不用瞒我了,那个秦老板我看见过……”
  “那都是玩玩的呀!你怎么能当真呢!”
  “拣一条走吧……”
  “你不要发神经噢!”
  “把你的东西统统搬走,现在就搬,我帮你搬!” 萧师傅一抹眼泪,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阁楼上的气氛僵住了,他们的呼吸在刹那间停顿,九曲河水也停止了流淌,只有中秋的晚风夹杂着一丝暑热,轻抚着一床华丽的旗袍。
  
  “姓萧的,你以为你是谁!不是我朱巧英给你撑这个家,你会有今朝嘛!”巧英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
  “你为什么不爱惜这个家,不爱惜你自己,不爱惜我们做的旗袍啊?现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萧师傅倒先哭出了声。
  “好,好,什么鬼旗袍,你不是想留给那个说书的野鸡穿吧?做梦!”巧英咬牙切齿地说着,扑到床上去撕。
  萧师傅连忙去抢她手里的旗袍,这时巧英也发了疯,哧啦哧啦地撕了几条。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巧英眼冒金星。巧英也火了,咆哮着:“姓萧的,老实告诉你,我就是和那个老板睡了,怎么样!那个周小焉在省城是公开卖的,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睡了呢!”
  “你瞎讲!你给我滚!”
  “姓萧的,你会后悔的!”
  巧英蹬蹬蹬地走了。
  屋里一片静寂,评弹的磁带已经唱到了头。萧师傅的脸深埋在旗袍里,他从没感到,丝绸竟是这样蚀骨的冰凉。
  
  二十二
  
  第一个月,小焉拿到了一千二百元,陪酒女郎是她的三倍。酒吧里有不少人说她傻,哪有这样抱着金饭碗要饭的人的。吃点花酒有啥关系,到包厢里玩玩又有什么了不起。恐怕是说书说坏的,这个世界上要面子的人,往往连夹里全要被人撕掉的!
  有一次小焉到包厢里拿话筒,远远就听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女人的尖叫声。那种声音不像哭不像笑,也不像是呻吟。那些半裸着背、来回穿梭在各个包厢里的女人,脸色格外的惨白,嘴唇也格外的猩红鬼魅。她们来回地飘荡着、摇摆着,让酒吧里的空气变得原始和血腥。她有时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她对那个世界里正在进行的事,有点恶心,也有点好奇,她真想哪天进去看看。
  姜友平难得来一趟酒吧,因为他觉着自己是乡下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有劲。只是最近,他进入醉酒状态比以往要快了,醉酒的分水岭就是,他会重复清醒最后一刻的某句话。比方说在醉酒的前一秒钟,他说了:“你没事吧?”,那么醉酒后,他逢着谁都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上至酒友、老婆,下至门童、出租车司机,直到他昏然睡去。
  酒吧里的人都管姜友平喊姜哥。姜哥来了,老板要陪他喝一杯。他这时说话更是无法无天了。说姜哥哥想死小焉了,想听她唱几句评弹了,小焉的声音和模样一样的水灵。大伙真的把小焉喊到他跟前了,他又像不认识她一样,只顾一个劲地叹气。唯独一次,在半醉半醒之间,他看着小焉,眼泪就下来了!大着舌头念叨:“别人都可以……只有你不可以……因为……你是穿旗袍的!”
  “因为你是穿旗袍的!”在这一晚被重复了百遍。
  
  小焉一拿到工资,就给先生买了他最爱吃的松仁粽子糖,还有几串扦光荸荠。粽子糖,是为了让他喝完药后,甜甜嘴的,每次只能吃半颗。荸荠么,是他以前在娄江城里,经常要买给她吃的,还有草头饼、甜酒酿。到了省城这些东西都不太看见了。小焉总是看着他慢慢地吃,那时候的唐伯君才像一个小囡,有时吃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小焉就给他擦。他吃剩的东西,她是舍不得倒掉的,蓝眼睛吃一半,她吃一半。
  刨开每个月的吃穿用度,还有很大一笔开销,是给唐伯君买保健品的,什么蜂胶、螺旋藻,都是对糖尿病有用的。后来她发现,一种散装的国产螺旋藻价格便宜,效果还不错,只是要把这种腥气的蓝色粉末,装进一个个空心胶囊,颇费点手脚。经常是唐伯君闭目听着电视,她小心翼翼地装,蓝眼睛坐在旁边看她忙,等到她装完最后一粒,蓝眼睛就上来舔她的手,连带沾满螺旋藻粉的保鲜袋,都舔得一干二净。它粉红的小鼻子小嘴巴,还有长胡须都是蓝哇哇一片。
  一夜,小焉搭同事的车回家得早,身上还有一股烟酒味。她见唐伯君面沉似水地坐在藤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课上好啦?”
  “是的,先生。”
  “今朝教了点啥呀?”
  “哦,教了她《阳春白雪》。”
  “怎么不教《下里巴人》啊!”
  小焉以为先生在和她开玩笑,但她抬眼一看先生的神色不对。
  “怎么啦,哪里又得罪你了?”
  “你为啥要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你真会欺负我这个瞎子啊,别人欺负我眼瞎,居然连你都这个样子……”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欺负你了,先生?”
  “我唐伯君的女人在坐台……”
  “我没有坐台,听谁在瞎讲,要雷劈的!”
  “闲话都传到娄江城里去了!有人亲眼看见的,说你在一个叫原始人的酒吧里!”
  “你信吗?我周小焉会这样吗?我真想堕落一下,只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穿旗袍的!”
  
  二十三
  
  小焉没有在酒吧里唱多久。唐伯君病得很严重,他几乎一分钟都离不了小焉。
  他们经常一动不动地坐着,只要这样坐着,只要有小焉在身旁,唐伯君就一点都不害怕,不觉得孤单。
  “我想回九曲了。”唐伯君半晌说出了一句话。
  小焉说:“好啊,等天气好点,我们就回去看看。”
  唐伯君说:“什么回去看看啊,我想住到听橹斋里不回来了。这里没有我的战场啦,我闯荡了大半辈子,不知我的灵魂安放在哪里?”
  
  娄江城的拆迁,陆陆续续地拆了三年,那条横贯小城东西、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河,也被填没了。西部试点的几条街都鸟枪换炮,一律建成了中西合璧的小高层。
  东门老街上的一些居民有些眼热了,他们做梦都想用上抽水马桶、洗上莲蓬头的热水澡。他们住的屋,比祖父母的年纪都大了,经常是外头落大雨,屋里厢落小雨。
  一半同意拆,只要能分到三室一厅的大户。一半不同意,说自己的老宅是古董,是文物,要把真古董拆了造假古董,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他们也不答应,再加上东郊一块风水宝地上有他们的祖坟。
  园林局、规划局的一些童头齿豁的退休老人,一听说要动有着百年历史的东门老街,脑门发热起来,上访的上访,告状的告状。还有一个人大代表,提出要与一棵六百年的古黄杨共存亡,甚至在树边搭了帐篷,日夜保卫。
  开发商是不管这些玩意的,他们有推土机,有红袖章,有白封条,只要最后期限一到,管你三七二十一,上。
  于是乎,十几辆小车和大型挖掘机械,浩浩荡荡直奔东门老街。顷刻间,老宅灰飞烟灭。有人凯旋而归,有人呼天抢地。有一个拎不清的“钉子户”,居然敢在半堵墙上用红漆写着:抵制土匪,反抗暴力!还我月明风清,还我美好家园!真是蚂蚁向大象提出抗议,他被城管打得颅内出血,差点一命归西。
  当地的媒体是不会报导此事的,不过在互联网上,还是留下了这个“钉子户”独守危楼的照片和猩红的标语,跟帖的有上万网民,说政府部门与开发商“联动”,野蛮拆房。
  负责东门老街改造工程的新天地开发商方向明,很不高兴,因为网民咒骂他掘祖坟发财,无异于自掘坟墓。他有什么方向啊,不就是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向他的坟墓。有人还爆料说,他是花了多少钱,从政府手里弄到地皮的,而政府给失地农民的补偿,又是多少多少……
  娄江城的市委领导,也被弄得胆战心惊。他们一方面派人去看望了一下挨打的“钉子户”,送了花篮、果篮。一方面请方老板吃了顿饭,因为他是娄江城购地、纳税的大户。方老板提了一个条件,让市委领导纳闷了半天。
  
  二十四
  
  一个浓雾的早晨。
  娄江市文化局汪局打来电话,说应广大群众要求,请唐伯君和周小焉准备一下,他们马上派车子来,接他们回去说书。
  “汪局啊,你不是在说书吧?你不要拿我唐瞎子开心了!” 唐伯君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呀,唐大师,老太师呀!我们心心想念你们呀!这回,要到九曲河上去说,省委领导也要来呢!”
  
  三个半钟头后,他们就被接到了娄江城。
  要听书的不是什么百姓,更不是什么省委领导,而是开发商方向明。他曾醉心于小焉说书,他的舅舅是省发改委的一把手。文化局刚好在筹备文化三下乡活动,这样顺水推舟了。
  
  当夜,九曲老街沿岸挂起了大红的宫灯,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娄江人,在一片欢声笑语夹杂的鞭炮声里,一艘闪烁着五彩灯的画舫缓缓驶来。在市长的陪同下,省发改委领导、新天地董事长方向明,西服笔挺地坐在舱中,品尝娄城的特色佳肴,一路观赏两岸风景。
  河面忽然响起琵琶声,只见唐伯君一袭水灰长衫,小焉着一黑底金凤软缎长袖旗袍坐在船头。他们先弹唱了一段《珍珠塔》,又来了一段《杨乃武和小白菜》、《杜十娘》、《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久违的声声弹唱,引得沿岸一片喝彩。朱义真频频与市长碰杯,方向明停箸热泪盈眶,九曲河水漾溢着甜蜜而忧愁的波光。九曲街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这美得不能再美的评弹……
  萧师傅和阿黄也在人群之中,他不知道小焉怎么会突然出现!她还穿着旗袍,她还弹着琵琶呀!只是今天的小焉,比所有的女人都漂亮。
  画舫在轻雾中绕镇三匝,又带着迷离的乐音,飘然而去……
  方向明邀请唐伯君夫妇一起进舱,吃点热黄酒。河面起风了。
  
  当夜,唐伯君夫妇被安排在娄江城最好的酒店。
  尽管唐伯君在雾湿楼台的冬夜唱了那么久,尽管穿得那么单薄,可他神采奕奕,毫无倦容,还说今天一刹那间,他真切地看到了小焉怀抱琵琶的娇容。他真的想一直和她唱下去,唱一夜,原来观众还没有忘记他们,评弹有救了啊!
  小焉吃了点黄酒,两颊绯红。她帮着先生宽衣解带、洗脚上床。连说先生今天显得那么年轻,唱得真是绝了。船过听橹斋时,她还看到墙基的青苔和墙头上悬垂下来的古藤。
  
  小焉久久不能平静,对着卵圆形的镜子卸完妆,脱下旗袍,在雾气氤氲的浴室里沐浴,她觉得全身的每个毛孔都舒展了,她赤身钻进先生的被窝。
  唐伯君的右手轻抚着她光滑的后背,指尖轻拢慢捻起来,感觉她背和臀就是一把手感极好的琵琶,只是琴弦无处不在。他不禁衔住了她的唇。
  小焉深吻着他。
  朦胧中,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欢快地游动在九曲的一江春水里……
  
  二十五
  
  大阳服装公司的元旦联欢会,开得蛮闹猛。秦孟林一改以往的吝啬,专门包了一个落乡的饭店,请了各车间班组的小头头,大吃了一顿。当夜三十多人住进了乡村别墅。
  巧英今天穿的,是秦孟林帮她在上海订做的一套驼绒旗袍,领口袖口镶了一圈貉子毛。她本来就喝得一脸酡红,这回更是发嗲,要秦孟林抱她上床。
  自从和萧师傅办了离婚手续后,秦孟林倒是陪她去上海拣了几件好衣裳,还像模像样地拍了一沓婚纱照。今天在联欢会上,秦孟林得意地声称,大阳服装公司成功转制,五百多名员工购买的公司股份,将在春节前分红。秦孟林更是以老板的身份,把厂托付给巧英看管半个月,他明早就要飞到香港,再转机回台湾。
  秦孟林回台湾的第二天,巧英左等右等都没他的电话,手机也是关机,发短信也不回。巧英有点急了,只怪自己太糊涂,没有问他要台湾的地址。她想起他的办公室抽屉里,有不少他个人的资料,但一打开她发现抽屉是空的。
  巧英眼皮直跳,想起最近两个多月来,秦孟林经常会跑到阳台上接电话,一追问,就说是台湾的老婆打来的。原本巧英还想插手财务,可秦孟林就是不许,直到临走前,才把一些账本交给她保管。
  她连忙把主办会计叫来,会计说账上只有三千多元现金了,联欢会的开销还是秦老板签字记账的,上个月刚贷的六百万,都给秦老板拿去买材料了。
  她赶紧回他们住的景园新村,他的几件衣裳还在,房产证土地证也还在。
  也不知怎么搞的,财政局、工商局的人突然来了,查了一个上午,又闷声不响地回去了。下午几部车开到公司来,其中一辆是警车,巧英和其他几名公司高管都被刑拘了。
  原来秦孟林伙同其他三个台商,转走了公司的巨额贷款,逃之夭夭了。这其中还包括他向很多代理商套取的资金和公司员工买下的股份。他欠下的两千三百万贷款,就是十个大阳公司都不够赔的,连同他名下的这套住房。更要命的是巧英与秦孟林有事实婚姻,有帮助秦孟林携款潜逃、转移赃款的嫌疑。
  公司上下炸了锅,很多代理商闻讯赶来追讨资金。一个上嘴唇长了一颗大黑痣、模样颇似媒婆的代理商,更是急红了眼,说除了他自己的两百多万,他下面的二十多个客户,也有一百多万元被秦孟林卷走,很多客户给孩子交学费的钱都没了,准备跳楼,而和他一样的代理商,有的被下家追杀,有的被爆揍送进了医院。
  随后来了二十几个彪形大汉,见什么就搬什么。公司员工也不答应,秦孟林也欠了他们的血汗钱。双方动起手来,有人拨打了110。
  
  二十六
  
  唐伯君和小焉在娄江城逗留了两天,一些老朋友们都劝唐伯君回来,过过日脚。方向明更是没有丝毫董事长的架子,鞍前马后地殷勤接待,一口一个唐老师。酒席宴间,他更是夸下海口,为了感恩娄江,表达他对评弹艺术的一点崇敬,他要出资,成立一个新娄江评弹艺术团,地点就设在九曲镇,希望唐老师、周老师出山,他要把九曲老街重新包装一下,打造成第二个周庄。
  他还让司机开着自己的奥迪车,亲自带着唐伯君夫妇,在娄江城的新区兜了一圈。真是三年不见,大变样了!这次的文化三下乡活动,都是方向明赞助的,包括给唐伯君和小焉一人一千的出场费。文化局高主任是个明白人,他发现方老板虽然在和唐伯君说话,但目光总是飘忽游移到小焉身上。
  唐伯君私下里也问过小焉,这个热情过分的方向明长得怎样,听他说话的腔调,好像不太像个生意人啊。
  小焉说,看上去有点文化,人蛮厚道的,特别是一张大嘴,嘴唇厚得切切一盆子。
  
  最后一顿午宴设在原来的评弹团旧址,就是现在的公爵大酒店。方向明一杯又一杯地给唐伯君夫妇敬酒,唐伯君有糖尿病不能喝酒的,小焉是一闻到酒味就晕,但她架不住高主任、方向明的劝酒,代先生喝了一杯干红。一会儿,人便像踩在云朵里了。
  下午,原本方向明的司机要送唐伯君夫妇回省城的。但高主任说喝了酒坐车会不舒服的,就在边上为他们开了个标间,稍事休息。
  高主任趴在喝得满面通红的方向明耳边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让这种骨子里风骚的女人臣服,只有一种办法,先下手为强。”
  方向明说:“这样不太好吧。”
  高主任神秘地说:“不试,怎么晓得好坏。你看她的皮肤嫩得掐的出水来,那个温柔乡会更绝妙吧……”两个人大笑不止。
  晕晕乎乎的小焉刚安顿好先生躺下,高主任就一个电话打到了隔壁,说文化局想和两位老师商量一下重组评弹团的事,就在隔壁的会议室。
  唐伯君说:“你去吧,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隔壁的会议室,实际上是一间总统套房,眼见着小焉一个人进来,高主任笑得更加得意。
  刚说了几句,高主任拿起手机说:“对不住,市领导突然来检查,我得马上赶回局里。”偌大的一个总统套房,只剩下方向明和小焉。
  方向明借着给小焉倒茶的机会,坐到她边上的沙发说:“周老师啊,现在的家长,动不动就让小囡学什么钢琴、小提琴,真是崇洋媚外,我们的琵琶、二胡才是好东西啊!我想请两位老师回来,发扬光大我们的评弹事业,你们在九曲街上唱一转,就是卖点啊!”
  小焉轻轻一笑,说实话,她只迷迷糊糊地看到那张厚嘴唇在翻动,但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方向明说:“小焉老师,我比你虚长几岁,我活到四十岁,全国各地到处跑,也算见过世面,但从没见过小焉老师这样的,真正的美人该是清代张潮说的:‘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而小焉老师还有种凄然之美,那是一种甘于牺牲自己的美啊!”
  方向明吊起书袋来还一套一套的,借着酒劲,他边抚摸小焉身上穿的长袖墨绿丝绒旗袍,边嘟着肥厚的嘴唇说:“哎呀,这种旗袍真是看了就有想抚摸的欲望,摸了就想要拥抱,小焉小姐,我能抱一下你的旗袍吗?”
  小焉的酒突然醒了。还没等她回答,嘴就被方向明酒气扑鼻的厚嘴唇堵住了,他像铁塔一样,把小焉压得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呼吸。
  高主任其实没有走开,他正在走廊上望风,听见屋子里有一点挣扎的响动,他嘿嘿笑了。
  这时门突然开了,居然是唐伯君,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连高主任也没法拦住。
  “小焉……小焉……” 唐伯君被一把靠背凳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头重重地撞到一张红木茶几上。
  “先生——”小焉奔过去,一把抱住唐伯君,哭喊道,“我没事啊先生!”
  方向明乘机溜走,高主任慌忙上前说:“哎呀呀,怎么发生了这种事啊,周老师你没事吧,唐老师,我马上送你们回省城,离开这是非之地。”
  唐伯君握紧小焉的手,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在车上,唐伯君缓过气来,借了高主任的手机,一个电话拨通了娄江市委领导的电话,说:“这个电话本来应该打给110的,但还是直接打给你们——娄江城的父母官。方向明酷爱评弹是件好事,但他的举动实在令人震惊!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听什么评弹!你们要成立新评弹团我举双手赞成,但只要这个团里藏污纳垢,我就死也不回娄江城。另外,我保留对方向明人身侵犯的诉讼权!”
  文化局的车子在通往省城的路上奔驰。唐伯君斜靠在小焉怀里,一阵又一阵的头痛眩晕,让他几欲呕吐。
  小焉急了,催着司机加大马力直奔省立医院。
  唐伯君微微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不晓得……那个世界里……有没有说书的……记得……给我放一把……三弦啊……”
  “不会的,先生,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到医院了,一定要坚持住啊!”小焉边哭边一个劲地掐他的人中。车子出了高速公路,驶往就近的医院。
  高主任也傻眼了,打电话给方老板,他的手机却已经关机。
  这是一家县级医院,他们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处理后,说病人可能是颅内出血,只有大医院才能动手术,要他们马上转院。
  就在小焉忙着办理转院手续时,她发现高主任不见了,就留下了司机,把他们的两张琴和随身物品丢在了医院大门口。司机说市委有紧急会议,高主任开车回去了。
  
  二十七
  
  在唐伯君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的刹那,小焉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帮先生一把了。生命是如此脆弱,人生是这样孤独,他只能一个人去面对死亡的威胁、病痛的折磨。这一天她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东西。
  好心的姜友平赶来,把她搀扶到焦急等候亲人生死的接待室。这里甚至比重症监护室门口的空气还要沉重、绝望,到处是婆娑的泪眼、低声的抽泣、焦急的踱步,还有漠然的呆坐。
  医生说唐伯君是因为高血压而引起的脑溢血,小焉根本不相信,她把在娄江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友平。姜友平说一是派记者来采访报道,二是马上请律师介入收集重要证据。
  唐明也从外地赶来,他一见到小焉就火了,说老爸就是为你周小焉才跑去说什么书的,老爸有高血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摔跤!老爸有什么闪失,你要负起全部责任。
  小焉欲哭无泪,她现在百口莫辩。
  
  重症监护室的医生第二次通知唐伯君抢救无效后,小焉抱着布包进去了。
  唐伯君脸色蜡黄,已经停止了呼吸心跳。他微张着嘴,一双失明的眼睛睁着,正朝对着监护室的门口。
  “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扔下我走呢,是我没有照看好你!是我害了你呀……”
  小焉颤抖着打了盆热水,边擦边亲吻唐伯君的脸,滂沱的眼泪滴落在他尚有余温的身上。
  她从布包里取出新的内衣内裤,还有那件先生最爱穿的水灰色长衫,这是他们在九曲河上最后一次珠联璧合的弹唱时穿的。
  别说天上无管弦,别说人生如戏,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还要唱下去,唱下去……
  
  唐伯君的遗体直接送到了殡仪馆,三天后火化。唐明他们连夜赶回娄江城布置灵堂。
  小焉抱着带到娄江城的琵琶三弦,像游魂一样回到省城的屋里,已经是凌晨。
  这间他们寄居的屋子,还留着唐伯君的气息,他日日捧着的茶壶还在那儿放着。她从琴盒里取出随身带的那把蟒皮鼓面花梨木三弦,挂在她的香红木琵琶边,小焉感觉先生的灵魂是跟着她回家了!
  晨光似乎刚把它们唤醒,它们祥和幸福地沐浴在晨光里,像一对扣心扣肺的情侣。它们身上散发的幽光,让她渐渐安静,攫住她的悔恨悲伤渐渐散去,她的耳边恍惚响起叮咚的琴声,这是唐伯君在弹,只有她的先生才能弹出这样的味道。
  她换上那件在九曲河上穿的黑底金凤软缎旗袍,理云鬓,施薄粉,撕开了一条床单,挂到了房间的气窗上。
  这时,蓝眼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抱住她的脚喵喵喵叫个不停。小焉俯身抱起它,亲了亲,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先生没吃完的肉松,全部倒在盘子里。瘦了一圈的蓝眼睛一口没吃,用惊恐忧虑的眼神盯着她看,小焉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小焉决绝地关上房门,喊了声先生等我!踢掉了方凳……
  
  二十八
  
  唐伯君的死讯很快在娄江城传开了,有人自发地在九曲老街的树上挂起了小白花和千纸鹤。三天后,唐明抱着骨灰回来了,就是没见着小焉的影子。
  有人说小焉和他们唐家人闹翻了,上吊死了。也有人说小焉上了九华山,还有人说小焉出国,投奔了李晓雨。
  萧师傅问唐明要到了小焉的住处,赶到省城,但是大门紧闭。萧师傅甚至去了报社、电视台登寻人启事,都没有小焉的音讯。
  
  小焉没有死,是蓝眼睛翻出窗户,拼命抓开三楼邻居的门。但她不能说话,不能发音,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
  一个薄雾的早上,她失踪了。
  
  一年后一个初秋的夜晚,九曲河依然婵媛着流淌,河面上泛着迷离恍惚的波光。萧师傅的DVD机子里播放着一张弹词精品,一切都像十年二十年前一样平静。
  阿黄听着蛐蛐叫,竖起了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怎么了,好好的闹什么呀!” 萧师傅嘴里衔着线头,瞄了眼阿黄。阿黄喉咙里哼哼了两下,把两条不一样长的前腿向前伸了伸,耷拉下耳朵。
  银烛秋光冷画屏
  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
  十二楼中月自明
  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
  但见泪痕湿衣襟
  ……
  阿黄听了会儿,又不耐烦地呜呜起来,也不听萧师傅的呵斥,呼哧呼哧地出去了。萧师傅刚推开虚掩的门,大吃一惊。
  一个穿着雪白旗袍的女人站在了门口。她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这人正是周小焉。
  
  二十九
  
  小焉只拿一双眼睛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双原本美丽水灵的大眼睛有点失神,她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这身旗袍是他一年前寄给小焉的,他没有做黑色的丧服,而是用了雪白的真丝软缎,滚了黑边,下摆绣了唐草。萧师傅只想拥抱这可以穿越一切时空阻隔的旗袍,他张开了臂膀,只觉得肩头一热,她呜咽起来,萧师傅用右手轻抚她的背。他们俩就这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相拥着站了很久。他轻轻把她抱起,上了四壁都挂着旗袍的阁楼。
  小焉惊讶地看着满墙的旗袍,又看看萧师傅,想骂声小出棺材,却发不出声。她苦笑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
  萧师傅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不要这样难过,不能说书没啥了不起的,以后我们在一起,我能养活你……”他轻柔地抚摸着小焉的额头,把她轻轻捧起放到自己温润的唇边,一种温柔,一种如水的温柔,一种近似于疼痛的温柔将他深深包裹。
  小焉一双含泪的眼睛,幽怨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一生如薛派的“支声复调”,被一段段“分解”开来,化成了细碎的音符,又被一段段细细黏合,小心翼翼地托在云间,和音、滑音、拍音、洒音、长滚音,丝丝入扣,跌宕起伏。
  绕指琴音,飘向天际,舞云弄水,不知人间花开几度。
  小焉呢喃的舌尖倾吐出一个又一个音符,那是她生平唱的最美的评弹。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