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陆河
作者简介:肖江虹,贵州修文人。毕业于贵州师范大学中文系。有作品在《当代》、《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和入选各类选本。著有长篇小说《向日葵》。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
一
河流从西山口下来,沿着满坡的嶂峦叠翠,在庄子里羞羞答答顾盼一阵,又向着远处去了。
琼花蹲在河沟边,把一件清洗好的衣服扔进盆里,抬起胳膊揩了一把汗,心思就跟着流水一起淌远了。经常,她都会想,这条河经过了这些目光所及的弯弯曲曲,到底流到了哪里?跳进了更大的河?还是汇入了广阔的海?读书时地理老师讲过,所有的河流最终都融入了大海的怀抱。没错了,一定是这样的。
年轻婆娘们的声音脆脆的,噼噼啪啪砸落在水面上。不断有人起身,抖抖蹲得酸麻的腿,两手端起盆子,往腰上一靠,吆喝一声,顺着石板路去了。
侧脸就能看见站在河沿上的庄子,一溜的二层小楼,都镶着雪白的瓷砖,高高的围墙把每家每户圈成了一个独立的整体。呆呆看上一阵,琼花心里就起来一些怅然。还是过去的青砖瓦房好,没有炫目的雪白,没有高高的围墙,有的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老人们的悠然自得。和春树好上后,第一次走进这个庄子,琼花就被迷住了。经过庄子长长的甬道,每张脸都对着她笑。自己躲在堂屋的角落里,门口挤满了参观的脑袋,叼着旱烟的叔伯,系着短小围裙的姨娘,还有露出一口白牙的毛娃娃们,都一色清澈的笑。
青砖瓦房的消失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先是庄子南口的东生家,爹娘和东生媳妇泪眼婆娑着合计,钱放着反正是死的,不如盖成房子踏实。噼里啪啦放倒了老屋,没多久三层房子就立了起来。多气派呵!要掀大家掀,很快庄子的颜色就变了,安静的青变成了耀眼的白。公婆就找琼花商量,说掀了吧?琼花不吱声,公婆的脾性她知道,商不商量都得掀。本来琼花想把和春树结婚用的两间偏房留下。公公不同意,说哪有剃头剃半边的,一边新一边旧,不成阴阳头了?搬新家那天,琼花跑到河边坐了一个午后,叮叮咚咚的鞭炮声炸得她心烦意乱。
她老觉得这样对不起春树。
水声潺潺,琼花展开一件铁锈色的格子衬衫,轻描淡写地揉。揉着揉着,竟在水面揉出一张脸来。男人的脸,一点不像春树。琼花有些气短,慌忙把视线投向远处,太阳老高,不怀好意地盯着这边看,琼花也死死盯着太阳看,刺眼的光芒总算驱散了那张黏糊糊的脸。
咬咬牙,琼花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回。
把最后一件洗好的衣服丢进盆子里,琼花索性坐下来。婆娘们都散去了,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
一抬头就能看见春树,在河对面山腰的凹口里头。庄子里三十八个男人把凹口挤得满满当当。
二
回到家,爸盘腿坐在围墙根下,一管旱烟云雾缭绕。琼花拉开门,也拉开了两道老迈的眼帘。窄窄的缝儿,斜着瞥了瞥正穿过院子的琼花,又慢慢合上了。琼花喊声爸,开始抖开衣物往两棵桂花树之间的细绳上挂。一阵摔抖,细绳成了一吊五彩的槐花串。琼花把盆里的剩水往墙根下一泼,回身往厨房去了。
把烟袋从嘴里抽出来,爸往烟雾里丢了一句话:“亮堂堂的机器硬是要活活锈烂了!”
妈在忙活午饭,一把铲子在炒锅里上下翻飞。见琼花进来,笑笑说:“还下河啊,不是有洗衣机吗?”
“用不惯!”琼花递过去一个盘子。
妈掉头看看琼花,勺子往锅沿上轻轻敲了敲,说:“你爸就是怕累着你,才爬坡过坎给弄了一台,我听说那东西老不用会坏掉的。”
琼花小声咕哝:“坏掉就坏掉。”
妈没听清,耳朵凑过来问:“说啥?”
琼花摇摇脑袋,说我啥都没说。
饭菜上了桌,琼花把着大门喊爸吃饭。爸把烟锅子伸到鞋底磕干净,老苗样茁壮了,咳嗽两声,往屋子这头踱过来。
把饭盛好,琼花在坐下来,端起碗刚准备夹菜,异样扑面而来。爸脸色铁青盯着妈,妈一脸焦急盯着自己。琼花愣了愣,想想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慌慌地把碗丢下,跑到厨房里重新取来一副碗筷。小半碗饭,各式菜样都夹上一点。琼花低垂着头把饭碗放在神龛上,轻轻将筷子搭上碗沿。退了两步,默然片刻。刚转身准备回到座位。爸闷着声开腔了。
“添点酒吧!你不晓得他好这口?”
琼花又急急取来酒杯倒了一杯酒立在饭碗边上,那头才传来碗筷碰击声。
饭桌自然是沉闷的。好玩好耍的事儿都先揣好,神龛上还有个新鲜的亡魂呢!
洗好碗,琼花端条凳子跟妈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捡黄豆。一片哗啦啦响,阳光也跟着豆粒儿跳跃。琼花手快,手里很快握满了细砂石,妈就笑,说:“要不有人念磕嘴经,说这钱是越多越好,年岁是越少越好,日子把眼神都跑花了,连豆子石子都分不清了!”琼花也笑。笑两声就收住了。爸端坐在屋檐下,目光和日头一样灼人。
院门推开了,大宝媳妇。跨过夏天刚好二十五,桂树芽一样的年纪。自从男人躺进了河边的山凹子,大宝媳妇就抖掉了小媳妇家家的青涩,套上了当家女人的做派,几乎就和公公婆婆平起平坐了。有时,琼花也会起来一些羡慕,但自知终究是比不过人家的。人家有娃,还是男娃,公婆眼里的宝贝疙瘩。有了这层荫庇,大宝媳妇才有了挥斥方遒的底气。
依旧是大嗓门,进门就喊:“琼花,明天去集上不?听说镇东街的服装铺子来了新货。”琼花没吱声,偷偷看了一眼妈。妈似乎耳朵和眼睛一样不济事了,没能听见大宝媳妇的响动?又瞅爸,花白的脑袋落到围墙根下去了。好半天,妈才出了声,喊声侄媳妇来了。又吩咐琼花说给人搬条凳子啊!那模样,像是没有及时发现来客,内疚了似的。
琼花把凳子让出来,大宝媳妇不客气,屁股放置停当后仰着头对倚在桂花树上的琼花说:“去吧!听说这批式样新,都是城里头正流行着的呢!”琼花不置可否,嘴半天才拉开一条线。“巴掌大块地头,花花绿绿的穿给谁看啊?”妈对大宝媳妇说。当然,依旧带着笑。大宝媳妇也笑:“婶,按你的说法,独个一人莫不成光屁股?”妈还是笑:“看这娃娃说的,抬杠能赚银钱不是?”大宝媳妇又仰头:“去不?”琼花还是淡淡的笑。见捡不了结果,大宝媳妇一撇嘴,双手撑住膝盖头,一屈身起来,拍了拍琼花肩膀:“说定了,明早七点我来叫你。”
大宝媳妇也不招呼,噔噔噔去了。妈看着闪出院门的背影,湿嗒嗒冷哼:“没家没教,花里胡哨,男人骨头还热和着呢!”
三
三月的澹庄白日最长,六点不到,窗口就汪满了嫩黄的光亮。琼花赶在太阳前头就起来了。在床上呆坐一会,满目的墨黑渐渐被亮白抹掉了。环顾四周,依然是心悸的死寂和冰凉。倒是有一抹红,梳妆柜上的“喜”字儿,色调还没有完全褪去,不阴不阳地冷笑着。
拉开大门,日头泊在对面的山顶,阳光把琼花的影子向后猛地扑倒,一颗细长的脑袋不偏不倚地置放在神龛面前的供桌上。
打盆水,琼花蹲在水缸边洗脸。妈起来了,站在大门口伸懒腰,嘴对着太阳的方向大大张着,喊山一般。看见琼花,妈说不用起这样老早,又不是伺候庄稼的季节,多睡些光景不打紧。
“睡不着,还不如起来摸点事情做。”
“这个时节,能寻摸出啥事情来?”
“挖空心思想呀!缝缝补补,擦擦洗洗,哪能没事?”
妈嘴张了张,没能吐出话来。脑筋再不济事也能听出儿媳妇话里头的疙瘩。往水缸这头移了两步,妈才说:“大宝媳妇不是约你赶场去吗?”
琼花把一盆水往墙角的排水口一泼,说:“不想和她一道,尽往衣服铺子里凑,我就想瞄一双下地的鞋,有鞋带那种,绑着牢靠,还耐磨。”说完给妈打来一盆水,脸帕搭在盆沿上。妈蹲下来,两手搅出一盆子的波光粼粼。看了一眼坐在房檐下梳头的琼花,妈把两只手从盆里抽出来,伸到腋下擦了擦说:“我给你爸说去。”
绑好头发,屋子里传出来声音,声音低沉混沌。
“买双鞋子蹦跳那样远?给去的人一个尺码不就成了。”
“你就犟吧!那可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拴在你腰上的烟袋锅子。”妈低声吼。
沉默一阵,爸说:“你就惯吧!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卖。”
一只麻雀落在院子里,来回蹦跳。琼花狠狠白了它一眼,麻雀视而不见,依旧欢快地起起落落。琼花一咬牙,手里的梳子就飞出去了。啪嗒一声,惊得小雀子挫身逃去了。
转过头,妈笑吟吟走过来,把两百块钱塞进琼花手里说:“去,放心去。”想了想又补充:“早去早回!”见琼花不吱声,妈拍了拍琼花的肩膀,说路远,妈给你下碗面去。
转回屋,琼花先愣坐了片刻。折到梳妆柜前坐下来,拉开抽屉,拿出一管口红,轻轻一旋,就是晶莹暧昧的淡红。对着镜子抿抿嘴,口红移到唇边,琼花心里忽然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先是僵在那里,慢慢脸也潮红起来,像一张被红色颜料洇湿的白纸。
“琼花,吃面了!”那头传来妈的喊声。
琼花一惊,手里的物事差点掉落。仿佛一个隐秘被揭开似的,琼花慌慌地把淡红旋进底部,盖上盖子,扔进抽屉,长长吁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脯。
走到门边,脚步莫名其妙定了下来,想想,琼花又折回来,迅速拉开抽屉,将口红装进口袋,还顺便牵走了抽屉旮旯角边的一面小镜子。
面条很可口,剁碎的青椒和西红柿往油锅里一过,再加上一点肉沫,眼见八成熟了,一瓢清水进去,“滋”一声,香味就到处乱窜。等那锅汤沸腾了,抓一把自家擀的挂面扔进去,捞起来就是可口的美食,那味道,和清晨的太阳一样鲜嫩。
琼花披着一身橘黄,站在院子里呼啦啦吸完面条,大宝媳妇就在外头喊了。琼花应了一声,急急放下手里的碗,说你等等,我拿上包。
兴冲冲跳进里屋,琼花一张脸就冻上了。
窗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沓冥钱和一把香。
赶集的兴致去了一半。琼花从衣柜里懒塌塌取出包,过来把纸钱和香往包里一塞。气呼呼出来,正撞着爸在门槛边点旱烟。吧嗒两口,爸说:“过垭口时去洞子边烧点纸钱吧!那是春树丢魂的地头。”
琼花不说话,大步迈过院子,合上院门,里头又扔出来一句泛着旱烟味儿的话。
“啥时候都不要忘了,手里攥着的那点钱是怎么来的!”
四
大宝媳妇话多,爬坡过坎都停不下来。一边汗流浃背爬,一边叽里呱啦说。说到兴致处,还不忘回头对着琼花手舞足蹈地比划。她一只手高高举起:“凭什么让我看眼色?是你儿子不假,可死去的也是我男人!”那手又往下一切:“不要以为我不懂法?我问过了,按顺序,我叫第一继承人,啥叫第一继承人你知道不?”琼花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汗,使劲摇了摇头。大宝媳妇看样子是急了,肥嘟嘟的身体蹦起来,在空中弯曲了一下,啪地落到琼花面前,像条从树上跌落的猪儿虫。琼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大宝媳妇把脸面贴上来,急痨痨吼:“就是说你才有权利决定那些钱该如何使哩!”琼花说我管不了。大宝媳妇哀其不幸地叹口气,两手一摊说:“买件衣服都像讨奶吃,这种日子换成我早翻天了。”琼花还是不应,大宝媳妇就一曲一展往坡上游去了,还丢一串叹气声在屁股后头。
翻过垭口,两个女人都没话了,脸色也成了难看的酱色。都不敢往山下瞅,那里埋着澹庄人的噩梦呢!
事情发生在一个傍晚。
十月的傍晚,澹庄诗情画意地揉碎在一团暮色里。该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锅灶边打转。忽然一个汉子远远跑来,站在庄子边喊:“煤厂出事了!”
饭是吃不成了,扔掉手里的锅瓢碗盏,一庄人心慌气短地往煤厂跑去了。
澹庄人知道,煤厂出事,非死即伤,都是大事,可没想到能大齐天去。一庄壮年男人全给窖在了井里。开始听说是爆了瓦斯,后来又听说是透水,没了准信,澹庄人更乱了,漫山遍野爬满人,沉默着的,抽泣着的,还有嚎哭着遍地打滚的。很快,车来了,人来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山沟,像一群乱了营的蚂蚁。
几台机器咣当咣当忙活了五天,三十八具烧得面目全非的遗体在空地上一字排开。琼花至今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她裹挟在一堆人群中,拼命往空地上挤,制服筑起的围墙很坚固,挤了几次没成功,就听见有人喊:都没了,澹庄的力气人都没了。
琼花胸口一阵难忍的痉挛,眼前一黑,像是一头扎进了煤堆子。
悠悠醒来,琼花好半天才弄清楚自己躺在镇医院的病房里。痴痴呆呆住了三天,琼花才凋落的黄叶一样飘回澹庄。
没几天,澹庄每家每户桌面上码了厚厚几摞钱。
对面的山坳里则整齐地码出了几排新鲜的坟茔。
两个女人站在垭口上,风撩着她们的头发,却没有一丝的凉意。脚下的煤坝子一片寂然。出事后,一支爆破队进来,轰隆隆几声,就给炸封了。三年了,触目的黑都让雨水冲刷出了些淡淡的黄。
走哪头?大宝媳妇问。
琼花指了指煤场子。大宝媳妇鼓起眼,说走不动了?琼花摇摇头,从包里摸出一沓纸钱说:“爸让我去煤场子给春树点几张纸。”大宝媳妇冷哼一声说:“你爸最烦人了,钱要多些,莫不是要给儿子整个水晶棺?好让你天天对着死人哭一回。”琼花说:话咋这样难听哩?他惦记儿子有错呀?大宝媳妇撇撇嘴:“我就心硬,咋了?第一年,我还经常梦见大宝,第二年就稀疏了,到了今年,大宝的面容都模糊了。”琼花狠狠瞪了大宝媳妇一眼说:“好吃好睡,没心没肺!”大宝媳妇咧开嘴笑了笑说:“当着大宝爸妈,我倒是做得稳妥,初一十五、清明忌日,都会抢着给大宝烧纸点香,我知道的,他们就欢喜这个。”
琼花没理她,顺着坡下去了。大宝媳妇赶忙喊:不是教你吗?还嫌裹气呀!
澹庄通往镇上以前只有一条路,爬上垭口,滑下坡,穿过煤场子,就能接上大路了。煤洞窖了人后,澹庄人就顺着山脊重新开辟了一条,远是远了许多,但澹庄人不愿走近路,触景生情,都怕勾起心痛事。
下到坡底,琼花发现这条路上开始有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有人又开始走近道了。这个情形,难免让琼花又感慨一回。
蹲在煤场上烧完纸钱,琼花又在封得严严实实的洞子门口燃了一炷香。她往前走了两步,合上双手,闭着眼,心里念叨了一声春树,心里紧了一下。弯腰拜了三拜,琼花心里升起一些愧意。最早默念春树时的那种刺痛,好久以前就没有了。她怀疑自己是个薄情的人,可她没法子,刺痛感越来越弱,想痛也痛不起来了。现在,每次在心里默念春树的名字,她都会紧张,她怕心里那微弱的收缩有一天也会消失掉。
还好,收缩了,真真切切的。
大宝媳妇立在不远处,不耐烦了,冲着这头喊:“整够没有?晚去了新款式都让人挑光了。”
琼花没吭声。
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大宝媳妇先开腔:“想男人不?”
琼花从后面拍了大宝媳妇屁股一巴掌。大宝媳妇咯咯笑,回头说:“我就想,中邪了呀!晚上老梦见和男人在床上滚。”见琼花脸红,大宝媳妇更得意了,接着喊:“妈妈哟!还不是同一个男人。”
琼花说那就找一个嫁了呗!
大宝媳妇稳住乱颤的身子,正色说:“不嫁,你看村里头哪个寡妇敢嫁?嫁了毛毛钱都没一分,我才不做出头鸟。”顿了顿,又嬉笑着说:“你梦见过男人没有?”
琼花追上去,扬起手准备给花心婆娘一巴掌,手在半空停住了。
大宝媳妇呵呵笑:“还是想了吧!”
煤场子很快被甩在了身后,折过一道弯,就看见了从澹庄下来的那条河,悄悄摸摸从一片林子里钻出来。
“你说这条河最后流到哪里去了?”琼花问。
大宝媳妇没应声。
“这条河最后流到哪里去了?”琼花又问。
大宝媳妇定定地看着琼花,半天才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五
黄家牛肉馆,常年的雨打风吹和烟熏火燎,招牌儿显得格外老旧。
琼花一直和招牌较着劲。她盯着招牌,招牌也盯着她。腿动了几次,都没有迈出步子。都怪春树,每次带琼花到集上,黄家牛肉馆总是第一站。几次下来,牛肉粉的味儿就在琼花心坎坎上扎根了。一到集上,不等春树招呼,琼花自己就先蹦跶进去了。她才懒得给春树省这钱呢!还有些撒娇的舒坦和得意。现在不同,每次往外掏钱,一闭眼就能见到春树血淋淋的脸。
和招牌争斗了半天,琼花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反正中午总有一顿,哪儿都要耗钱。心安理得进来坐下,要了一个单碗。老板问要不要加肉?琼花摇头。又问要不要加粉?琼花还是摇头。细白的粉条,黄褐色的牛肉,清冽的牛肉汤,琼花先闻了闻,她特别喜欢这个味道,很猛,很冲,和家里桌上亘古不变的风和日丽相比,这碗里就是野性十足的乾坤了。再加上两勺透心辣的辣椒面和钻骨麻的花椒粉,满世界就都癫狂了。
呼啦啦一口气吃完,琼花歇了一会儿,喉咙里呼出的全是爆爆的火气,嘴唇是看不见的颤抖。
大宝媳妇这个憨包婆娘,就想着街尾的老素粉,一进街市,慌不迭就跑去了,还拉琼花,唠唠叨叨说老素粉如何如何好吃。琼花坚持不去,她撒了手说不去拉倒。约好吃完东西服装铺子见面,大宝媳妇就腾云驾雾去了。琼花不喜欢素粉,量倒是大,可寡淡寡淡的,没一点嚼头。
站起来付了钱,琼花问:请问厕所在哪儿?
油腻腻的师傅一抬手:那头。
小心闸好门,琼花走到洗手池边,对着镜子大大咧着嘴,确认牙齿是清洁的。趴在池子上深吸了一口气,琼花从口袋里掏出那管口红,甫一旋开,琼花的脸也红了,还辣乎乎的,像是往面上撒了一把辣椒面。定定神,琼花开始描,手和嘴唇都在抖,小心翼翼抹完上嘴唇,门忽然被拍得山响。
琼花一惊,口红差点掉落。
“有人吗?”外面喊。
琼花点点头,想想不对,猫声猫气答:有!!
脚步声远去了。
琼花起来一身冷汗。往镜子里一看,有些吓人,半扇嘴唇红得招招摇摇。
心思没有了,摸张纸揩掉半扇不正经,琼花深吸了几口气,乱撞的心思才算安定下来。
贼似的逃出牛肉粉馆,琼花又后悔了。从家里出来就有的动乱心思,让一声响动就给吓得缩回去了。满大街看看吧,都是抹得花里胡哨的。迎面过来一个女人,脸铺了厚厚一层粉,两扇嘴唇烂桃似的,头发也火苗样的腾腾着。琼花一看,后悔就更辽阔了,虽然她不喜欢这个模样,但她羡慕扭远了的胆子。
街市的繁荣乱而杂,从这头过去,鸡鸭们在笼子里扑腾,摩托车在人群里轰鸣,葱蒜被阳光烤得没了水汽。仔细看,每张脸都在寻觅着自己心仪的物事。也有闲散人,年轻的姑娘娃子们,打打闹闹,赶集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找一个可以熟悉和厮磨的机会。
琼花径直朝街口走去,她的脚步和正午的阳光一样黏稠。
远远就能见着那人了。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文化衫,胸前一个怪头怪脑的动画娃娃仰着头傻笑,背后印着四个字:小本生意。男人精壮,匀称,侧面就能给人很瓷实的感觉。他立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摊位后面,摊子上还是花花绿绿的一堆女人衣服。旁边是他那辆摩托车,有些旧,但保养得很好,擦得干干净净的。男人的营生很独特,叫转场汉。所谓转场汉,是指那些一辆摩托车、一捆货物满地跑的人。县里每个集镇赶集的日子,都能见到他们的影子。找个地头,搭一个简易摊位,货物往上一撒就开始放声吆喝。转场汉一般都在本县的集镇上跑,也有野心勃勃的,临近的两三个县他们也跑。这类人一般脑筋比较灵光,他们会比较,然后选择几个生意较好的地盘固定下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千挑万选,不如多看两眼;不管麻雀如何叫,还是质量最重要!”男人声音高亢,冲破那些卖菜买米的,嬉笑吵嘴的杂乱声响,一股一股地撞击着琼花的耳膜。几个月前,琼花就是被这个声音给吸引的。说来也怪,那天本来是给爸打酒,一进街口就听见这个声音了。那次琼花买了一件半紧身T恤衫,米黄色,开领有点低。穿了两次,琼花发现了爸脸上的滚滚乌云。斗争了一宿,崭新的女装就此沉入了箱底。接下来的赶集日,琼花和转场汉又有了一次交易,格子衬衫,铁锈红。衣服慢慢穿得发旧,转场汉那张脸却越发清晰起来。地里头,锅灶边,屋檐下,一愣神他就跳将出来,还不怀好意地钻进了琼花的梦里头。琼花也愧,每次经过堂屋,神龛上那面新鲜的牌位像是洞穿了她的心思,恶狠狠盯着她。琼花就咬牙切齿地鼓励自己忘记那张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面孔,努力的结果恰恰相反,转场汉该死的国字脸越发鲜活了。
集上的热闹在升级,辣油泼水一般。琼花装得漫不经心往服装摊位那头移,之间还在一个卖牛角梳子的摊子面前装模作样地挑选了一番。
越来越近,琼花心里头枝繁叶茂起来。计划似乎天衣无缝,扯扯衣服下摆,琼花昂首挺胸过去,经过转场汉的摊位,琼花连看都不看。走得远了,猛然回头,哎呀呀!原来这里有个卖衣服的小摊,本来不想卖啥,反正是瞎逛,受点累看看吧!脸上还要带些不屑的神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年闲逛于集市的老油子。
“您看这式样,都是城里最流行的,纯棉的,不信您摸摸!”男人压低声音,像在和面前的女人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琼花没敢抬头,手在一堆衣服上摩挲。
抖开一件格子衬衫,男人把脑袋从摊位后伸出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琼花,舌头滚落一串惊奇:“多合适啊!像是给您定做的。”
“眼色艳了些!”琼花说。
男人惊呼:“这还艳啊?就你这岁数,裹块黄绿青蓝紫的花布也没人敢吐个‘艳’字。”琼花心思不在这上头,坚持说艳了。男人劝了半天没结果,只得另外掂起一件递过来说看看这件吧,色调素素的,怕是合你胃口。琼花接过来,翻来翻去看,嘴角浮起一层微笑。男人一看琼花的模样,只道是成了生意。拍着胸脯表态:“第一次打交道,我给你八点八折。”
琼花心里掠过一丝愤然,从这里衣服都抱走一堆了,还说是第一次交道。
“我买过几次的。”琼花嗡嗡,像只虚弱的蚊子。
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琼花,转场汉左手一拍脑袋,喊:“看我这狗记性,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见过几次,妹子,既然是熟客,我给你七折,这件衣服,六十块钱拿走。”
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花,但琼花嘴上依旧风平浪静:“贵些了吧?”男人咬咬牙说:“我这生意,靠的就是回头客,这样,给你个批发价,五十五,要赚你一分钱,我——”男人急切想找个发誓的工具。一转眼看见了摩托车,喜形于色地嚷:“我骑车摔断脚杆!”
把衣服往摊上一撂,琼花撇嘴皱眉说:“不就一件衣服吗,犯得着这样赌神发咒的?”男人有些窘,慌忙又把衣服塞回琼花手里说我烂嘴巴,胡说八道惯了,别介意啊,妹子。琼花把衣服搭在臂弯上,这个姿势表明,这件衣服她要了。男人等琼花掏钱,琼花不急,在一堆五颜六色里面翻拣,模样还很耐心,提起放下,放下提起。
差不多翻了个遍,琼花才装着不经意地问:“这生意挺累人吧?”
男人点点头,叹口气。琼花心里一阵温暖,面前的男人抹掉了生意人那张脸,叹气声也变得热乎乎的。
“来回奔忙,骑车可得小心。”琼花说完就后悔了,感觉自己实在冒失了,这句话已经超出了他们之间单纯的买卖关系。男人似乎不是太在意,呵呵笑着说:“摔过几次,最厉害一次是前年冬天,掉河里去了。”他边说还边比划,做了一个从河里爬出来瑟瑟发抖的动作。琼花忍不住笑了,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看男人盯着自己,发现不妥,又慌忙伸手掩住了嘴。
挨了半天,琼花才把手伸进口袋。摊位面前待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先后已经有四五拨人离开,琼花就悄悄骂自己厚脸皮。男人找完钱,又把衣服包好递过来,琼花不敢看男人的脸,接过衣服,低着头逃开了。逃出去远了,男人在后面喊:“妹子,代我向老六问好。”
琼花一怔,立刻沮丧了,仿佛梦里发了大财,正抱着钱数呢!一激灵却醒了过来。
老六?屁大二哥认识什么老六。生意人就是生意人,眼睛都盯着钱了,哪还能认清楚人呀?琼花心里骂一回,本想回头再看看转场汉的心思也撤销了。笔直地走出街道,琼花被难受裹成了一个胖胖的蚕茧。
步履沉重地赶到西街服装铺,大宝媳妇正在兴致勃勃地试衣服。见琼花进来,大宝媳妇跳跃着过来,扭扭肥硕的屁股问:“这条牛仔裤如何?”琼花蔫苗儿样的点点头。大宝媳妇扬声对着卖衣服的喊:“两件衣服和这条裤子,我全要了。”
提着几大包东西站在街口,大宝媳妇跃跃欲试地问:“接下来去哪里?”
“回家!”琼花冷冷地说。
六
清明节来了,细雨纷纷,卖着力气从早落到晚。这个时节,澹庄人就把笑脸收起来了,沉痛从家家户户涌出来,汇集在一处,跟着河水一起流淌。
爸一大早起来就开始錾纸钱。妈说太费事,镇上有现成的,买回来一些就成了。爸就骂:集上那也叫纸钱啊?蜘蛛在你眼睛上织网了?春树才去多久,就这样马虎了,哄鬼都有罪,后妈也比你上心。爸一开黄腔,妈就不吱声,任凭他从早到晚乒乒乓乓砸得山响。
除了纸钱,需要的物事还多着呢!白蜡烛、熏香、飘纸、供果、刀头肉,爸掰着指头一样一样数给琼花听。琼花点头应承,应承完了说就是刀头肉怕不好弄,这个时节,家家都等着呢,镇子上一天能杀多少猪啊?爸脸立马就变了,站起来把椅子使劲往后一摔,说:“好手好脚,不会去守啊?肉摊上不行,就到屠宰场去截,我就不信比饿饭年成填饱肚子还难。”
天蒙蒙亮琼花就出了门,赶到镇上才发现还是来晚了,几个肉摊上的猪脑袋早就给抢光了。琼花埋怨,也不知道是哪个害人精规定的,上供的刀头肉必须是猪头肉,猪身上哪块肉不比那地方好吃?
黄昏时分,爸站在屋檐下看见琼花两手空空回来,五官都移了位。呼呼喘了半天后,朝厨房里的妈喊:“明早去请王屠户来,把圈里的畜生宰了。”
妈从厨房伸出脑袋说:“说啥话?才三个月,还是个猪仔呢!没见哪家杀这种僵疙瘩的!”
“我说杀就杀!”爸斩钉截铁。
琼花站在院子里嚅嗫着说:“要不就不用刀头肉了吧?”
爸双眼圆睁,猛一跺脚,吼:“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春树才去多久,翻眼就不认人了?你们好好上上下下打量一下,吃的穿的,花的用的,哪样不是坟堆里的人的?一年有几个清明?祭坟图简单,哪平时吃穿咋个不图简单呢?”
骂着转进屋去,骂声还在往外飘:“没心没肺,书都读到狗屁股里去了。”
琼花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自己。
晚饭十分,饭桌上就琼花和妈。妈朝里屋喊了几声,屋里人不应。妈摇摇头,琼花也不敢说话,刚端起碗,妈对着神龛努了努嘴。琼花啊一声反应过来,饭和酒供上了,琼花又骂自己猪脑筋,天天提醒自己惦记着这事,关键时刻老是忘记。幸好爸不在桌上,要不又该砸碗了。
第二天一早,爸起来草草抹了一把脸,背着手黑着脸出门去了。
去没多久就转了回来,屁股后面跟着王屠户。
王屠户看着院子里撒欢的猪,望着爸就说:“太小,杀了可惜。”
爸一挥手:“杀!”
妈站在远处撩起围裙擦了一把手说:“这样的嫩猪肉不好吃呢!”王屠户应声说:“确实不好吃。”爸瞪眼看着妈说:“我只要猪头,剩下的丢去喂狗。”
祭坟的日子,雨居然停歇了。穿过林子,入眼都是滴滴答答,忧伤从树叶上落下来,捶打着祭坟人的心坎。
看来是个好日子,山坳里头拥满了人。
燃纸、点香、飘挂,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展开,像是揭开一个陈旧的伤疤,每张脸上都是沉痛。最打眼就是那些寡妇们,仿佛男人昨天刚刚逝去,伤痛的表情如同脚下的河水,清澈见底。
仪式做完了,妈摸着墓碑痛哭了一回,爸默默站在一边,悲戚战胜了稍早的愤怒。抹一把老泪,爸说琼花你跟春树说两句话吧。琼花跪在墓碑前,眼泪就下来了。爸说别光顾着哭,给春树说说,吃的穿的,花销用度,爹妈可曾亏欠过你?妈横起袖子拉了一把眼睛对爸说:“催魂呀?人家两口子,就算有话也在心里说。”说完扯扯爸衣袖,爸点点头,两个人慢慢转开了。
琼花看一眼墓碑,花花的白。抽泣了一会,琼花在心里对春树说:“春树你个万劫不复的龟儿子,我愿你上刀山,下油锅。你死了就死去了,还留下那样多烦心事给我,动不得,跳不得。那些臭钱,你一齐带了去,我不要。你有本事也把我带了去,要不换成我替你死也行。我跟你说,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父母,不喜欢澹庄这个鬼地方,我喜欢上了别人,长得比你好看,我就喜欢他,还在梦里和他做过那种事。你晓得了吧!没听见我就多给你说几遍,我和他在梦里做过那种事了,好多次,好多次。好让你龟儿子晓得,我早忘记你了,上刀山下油锅的——”
回过头,爸妈夹杂在一群老老小小中,去得很远了。琼花左右看了看,一溜寡妇整整齐齐跪倒在高高矮矮的墓碑前。
站起来,琼花往脚下看了看,那条河正婉婉转转往前跑,像一块飘向远处的绿丝帕。
七
一晃,清明就去远了。日子还是老样子,规规矩矩往前窜。
农活密集起来了,茁壮的秧苗们成了伺候的对象。施肥、除稗、打药,得乘着雨水充沛的日子,把活儿拾掇完哩!
一家子都赶在太阳之前出门,到了田边,脱掉鞋袜,裤腿抹到膝盖上,踏着一汪柔软,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中午日头烤人,再勤劳的庄稼人都会歇晌。折回家,咕噜噜灌上半壶凉茶;下碗油光水滑的荞面,痛痛快快把大碗翻个底朝天。最后拉把椅子,在阴凉下半闭着眼,让惬意密密实实包裹着。跨过午时,日头开始变凉。站起来,打个哈欠,赤着脚,拖着两条晒干的泥腿朝田间走去,继续着未竟的活儿。
琼花不歇。
烈日下,树叶蔫了,秧苗蔫了,爹蔫了,妈也蔫了。唯独琼花不蔫,像是南瓜下坡,歇不住了,骨碌骨碌从水田这头滚过去,折过身又滚回来。额头上密密的汗也不擦,后背湿透了,几缕头发贴在湿答答的额头上。妈心疼,直起腰喊:要不歇歇吧?琼花狠狠把几朵浮萍踩进烂泥,拔起一丛稗子,连着根部的黑泥一起甩到田坎上,咬着牙回:不歇!
爸艰难直起腰,一张脸累得都变了形,看见媳妇的表现,也不敢中途退朝,横着衣袖抹把汗,僵硬地开始走进下一陇秧苗。
薅完秧,爸妈松了一口气,想可以歇上一阵了。
一早妈就觉察出了异样。还躺在床上揉酸麻的老腿,就听见院子里有了乒乒乓乓的声响。披上衣服出来一看,琼花一身短打,拖着粪钯往猪圈拱。
“干啥呢?”妈问。
“沤粪。”琼花答。
“离给秧苗下二道肥还早呢!”妈说。
“早晚都要沤,早沤的肥劲儿足实。”琼花说。
妈折回屋,爸撑着全身酸痛的老骨头问:“搞啥呢?”
妈苦笑:“说要沤粪。”
爸眉头皱了皱,披衣起身。
“做啥?”妈问。
“奉陪到底咯!”爸咬牙说。
粪没沤完,爸就投降了。第三个沤粪日,听见外面粪钯拖动的声响,爸在床上叹口气,哆哆嗦嗦对妈说:“死活拦住她,再动,我这条老命就沤在粪堆里了。”妈为难地说:“咋拦?人家又不是干坏事。”爸摆摆手:“今天不是赶集吗,让她去。”
妈出来,直截了当:“你去集上散散吧!再这样耍下去,你爸老命怕是要杵脱。”
抬头看了看妈,眼神疲倦,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摇摇摆摆。琼花心里一紧,想起了春树出事那天,妈站在山梁上,也是这个模样。把粪钯靠在墙边,琼花转进屋。妈看琼花脸色不好,以为又有新事情,嚅嗫着问:“又是哪一出?”
琼花进了屋,往门外丢了一句话:“换衣服,赶集。”
一个人翻过垭口,站在高处往下看,煤场子被重新踏出了一条新路。琼花这次没走这条路,她走的是远路,多了三四里的路程。
又见到那条河了,河面在这里忽然变得宽阔起来,施施然摊开一片薄薄的瓦亮。琼花坐在河岸边歇气,眼睛投向更加辽阔的远处。
身后忽然一阵摩托的轰鸣声。回头一看,琼花惊奇了,转场汉搅起一片烟尘过来。看见岸边的琼花,转场汉脚下一点,摩托车停了下来。琼花看着他笑了笑。转场汉大声问:去集上?琼花点点头。转场汉招招手说:上来我带你。琼花折过去,看了看摩托车后座说:“算了吧!拉着货呢!”转场汉笑笑:“不怕害羞就挤一挤。”
迟疑片刻,琼花咬咬牙,腿一抬跨上了摩托车。
摩托车顺着河流淌的方向往前奔。两岸的芦苇也顺着河风往下游跑。几只白鹤忽然从苇荡里面窜出来,振着翅,往高远的天空飞去。
一段烂路,转场汉大声喊:“路不好,抓紧点。”
琼花下意识搂住了男人的腰。一股久违的汗味被迎面过来的风吹进鼻孔。琼花双手紧了紧,慢慢把胸脯贴上去,轻轻闭上眼。男人的体温越发真切了。琼花心里一荡,小腹像是钻进了一群慌张的蚂蚁,挠着,啃着;又像是激流奔过石头,涤着,荡着。慢慢地,她有些燥热了,仿佛往枯黄的玉米秆上扔了一把火。琼花在心里鼓励自己,往前些,再往前些。然后她把脸也埋进了男人的后背,起起伏伏中她想起了和春树的那些隐秘日子。
颠簸急而短,琼花的胸脯有节奏地敲击着前面的大山,琼花看不见自己潮红的脸,她只是祈祷,祈祷这段路再陡些,再长些!陡得只有起伏,长得没有边际。
“抓紧了,前面有几个大坑。”男人喊。
琼花心里开了一朵花儿,像是得了鼓励,又像是拥有了充分的理由,琼花把身子往前大幅度挪了挪,像一片被风赶着的落叶一样,死死贴在男人的后背上。
起伏过去了,道路变得平缓。
琼花往后退了退。
男人似乎感觉出了撤退的迟疑。笑着说:“前面还有好几段烂路呢!”
琼花没有接话,沉默一阵忽然问:你知道这条河跑到哪里去了吗?
转场汉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问这条河最终跑到哪里去了?”琼花也扯着嗓子喊。
男人还是摇头,转过头喊:“说什么?”
琼花腾出一只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低声说:“好好开车!”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