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杂
年珍从后门踏进屋来,屋里已昏黄一片。她感觉鼻子被什么味儿呛了一下,便狠劲地吸了一口气。没错,是肉的香气呢。她的双腿不自觉地被这香气勾引着往大门口走,看见元贵正蹲在青石门槛上抽叶子烟。她走到元贵跟前,却没有闻到烟味,灌了她满鼻子满嘴的,只有那浓浓的肉香。年珍忍不住叫道:“好香哟!”元贵闻声拍拍屁股上的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借着屋外薄薄的光线,年珍看见元贵一脸肿胀的猪肝色。这不奇怪,元贵今天本来就是去镇上吃了酒的。奇怪的是,他那张被酒精烧红了的脸,这会儿竟笑成了一朵花,笑得两颊的褶皱都被挤得乱成一团,笑得鼻梁上的几颗雀斑都快要惊飞了。吃了一顿肉鱼,灌了几泡猫尿,就快活成这样,至于吗!年珍气不过,就骂了起来:“舒舒服服做了一天客,酒醉饭饱地回家来,还想让我把你当菩萨供着不成!还不快去烧火!”
元贵却不动,仍底气十足地站着,笑容也没有被吓回去。不仅没有被吓走,反而笑得更加舒展了,脸上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跃动着笑意,就像被大雨浇灌的土地,每一个泥窝里都闪烁着雨水的波光。年珍狐疑起来,这不像是灌多了、喝大了呀!再说,元贵喝酒一贯很有分寸的。那他笑什么呢?年珍狠狠地瞪了元贵一眼,元贵这才终于说话:“你猜猜,我今天遇上了什么事儿?”
元贵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欢喜,脸上的笑容依然鲜亮,那笑就像是从心底漾出来的。年珍想:他能撞上什么事儿?莫非天上掉下了馅饼?日子寡淡如水,什么好事会砸到他这个倒霉蛋头上,她实在猜不透。看元贵的酱脸笑得烂熟,又不像是在戏耍她。年珍心里画了个大问号,就带着点嗲气说:“我哪猜得准?你干脆直说呗。”
元贵偏不直说。他吧嗒了一口烟,又吧嗒一口烟,才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蓝色的烟圈:“急什么呢?你还是先猜猜看。”元贵不想过早地透了底儿。还是先吊吊她的胃口,这样才能显出这喜事的不一般。
年珍不高兴了,气哼哼地说:“不说算了,我才懒得理呢。就是天大的破事,我也不稀罕。去去去,快去烧火。”
元贵今天脾性格外的好,憨憨地笑着说:“别发烦嘛。你先动动脑子猜一猜,我待会儿自会告诉你。”说完,就颠颠地上大门外的草垛那儿扯生火用的枯稻草去了。
年珍突然觉得元贵变得生分了。这家伙从来都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今天是咋了?究竟是什么好事儿,还值得他拿捏再三?年珍脑子里的疑惑把头都快胀破了。她在堂屋里点亮了煤油灯,朝屋子里扫视了一遍,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让她感觉不对劲的,倒不是目光所及,而是来自嗅觉的异常:那种美妙的香气原本发自元贵身上,可元贵已去了草垛那儿,屋子里的香气为什么还是满满的、稠稠的,一点也没有稀淡?年珍走动几步,边走边哧哧地抽动鼻子,像母狗一样使劲地嗅,渐渐嗅出了一些眉目:眼下屋子里的香气,似乎另有源头。这个发现让她吃惊不小。她虾着腰,在堂屋里急急地转着圈,鼻子嗅得呼呼生风。终于,她有了某种预感。她慌慌地端起煤油灯,一头扑进了厨屋。果然,迎接她的是铺天盖地的肉香,这香气刺激得她的肠胃抽搐了好几下,而她脑子里却一阵晕眩。她就着如豆的灯火四下探摸,看见碗柜里有异样的金属光泽在闪耀。凑近细瞧,是一只陌生的洋铁锅子,高傲而又委委屈屈地趴在那黑不溜秋的碗柜里,和她家那些不是豁了口、就是裂了缝的粗瓷碗盘挤在一处。毫无疑问,这里才是香气的最大源头。年珍暗想,只有这种锃光闪亮的洋铁锅子,才配得上这肉香哩!她心底无边的喜悦已在潜滋暗长,可她却不敢高兴得太早。谜底已揭开了一多半,她心头的疑云却因此越聚越厚了。
元贵抓着一把稻草走进厨屋,立时便晓得,秘密已被这遮拦不住的肉香给出卖了。他其实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有点懊恼,但很快又振奋起来,脸上露出自得的神情。
“哪来的?”年珍不动声色地问。
“偷来的。”元贵嬉皮笑脸的。
“正经点。到底哪来的?”年珍佯装绷起脸。
“能从哪儿来!人家甘主任送的呗。”元贵愉快地说,“甘主任送了咱们半锅子的转杂,鸡鸭肉鱼全有呢。”
元贵丢下稻草,端出了洋铁锅子,献宝似的让年珍看。年珍看见锅子里果真是大肉大鱼,虽然零零碎碎、七混八杂,但仍然泛着诱人的油光。老天!这么多转杂!难怪这么香呢!巨大的幸福这时已迫不及待地裹住了她,但年珍还是感觉像在梦里,有点虚幻,不真实。她忍不住问:“甘主任为啥要送咱们转杂?”
元贵听出来了,年珍是不大相信他说的话,就带着些火气说:“我哪晓得。”
年珍却不识时务,还在问:“这么半锅子转杂,你是怎么拿回家来的?”
元贵说:“甘主任给了块红头巾,我用头巾包着提回来的。”他想年珍一定是喜昏了头,不然哪会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年珍“噢”了一声,兴冲冲地说:“给我端端。”元贵就把洋铁锅子递给了她。年珍的手指刚挨上锅子,那股新鲜的冰凉感觉让她不由得幸福地哆嗦了一下。她端起洋铁锅子,端着锅子里的转杂,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这种沉甸甸的感觉让她的心踏实下来。这不是做梦。元贵吃了甘主任的酒,还真的带回了人家送的半锅子转杂。这家伙今天真是撞了狗屎运了!现在,这转杂就捧在她的手上,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都看得清肉堆顶上有一块酱色的红烧肉,有两块酥黄的鸡骨头,还有几片瓦块鱼。她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多好的肉!多香的肉!”她抬头看了元贵一眼,接着又看了一眼,目光竟热辣辣的、湿漉漉的。然后她就忘情地呵呵笑起来,笑得也跟花儿一般了。她乐了半天,脸上的笑便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厚得都快挂不住了,元贵真担心她的笑像墙灰一样脱落下来,跌进洋铁锅子里。看着她欢喜地笑,元贵觉得心里暖暖的、潮潮的。
晚上卧在床上,两人比赛似的争相抽动鼻子,每抽动一下,就能吸一口醉人的肉香。最后,抽得鼻子都痛起来了,两人仍然乐此不疲,百抽不厌。年珍说:“香死个人了!咋就这么香呢?”
元贵说:“人家甘主任是公社干部,办酒席舍得好肉好鱼,舍得味精佐料,荤荤素素的菜竟弄了八道哩,不香死人才怪!”
年珍十分震惊:“八道菜?”
元贵肯定地说:“八道!我数了五遍。我的算术虽不好,但数过五遍应该错不了。”
年珍啧啧道:“乖乖,八道菜哩!乡下哪见过这种排场!”
元贵这时就卖弄起来:“这八道都是哪些菜呢,你听我一一说来。我都用心记下了。有鱼糕,这是必不可少的。有卤猪蹄、清炖鸡块,那猪蹄子又肥又腻。”
年珍却摆起了手,求饶似的说:“别说了,快别说了。我涎水都淌出来了。”
元贵讥笑道:“我不过说了三道菜,你就憋不住涎水啦!你还是忍着点,好让我把八道菜说完。我不说完,憋在心里也难受啊。还有,还有榨椒瓦块鱼,是用鲩鱼剁成块做的。只有两个素菜,一个腌黄瓜,一个糖拌西红柿。嗳,我已说过几道菜了?”
年珍擦着嘴说:“说了六道了,还差两道。”说完她喉咙里发出一阵水响。
元贵却说:“那两道菜我好像记不起了。”
他伸出右手一边揉额头一边使劲地想,终于想起了其中的一道菜:“对,有一个红烧肉。那红烧肉都是连瘦带肥,煮得烂烂的,一到嘴里就化了,根本不用嚼……”
可最后一道菜却让元贵犯了难。他捏起拳头将脑壳咚咚咚敲打了一阵,似乎想把紧绷的脑壳敲松弛一些,可用敲过的脑壳再想,还是不见那道菜的影儿。元贵泄了气,无奈地说:“等明儿我再想想,一定要把八道菜凑齐!”
年珍说:“别讲八道,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七道菜,就够馋死人的了!我还从没吃过七八道菜的酒席呢!今天真是便宜了你这个好吃佬!”
元贵就哈哈大笑:“你的口福也不差,这么多转杂!”说完又响亮地抽了抽鼻子。
年珍说:“转杂当然好,大肉大鱼的,一样的养人哩。不过,我心里头还是有点疑疑惑惑的。你说,这甘主任和咱们非亲非故,为啥要送咱们转杂?”
元贵没想到年珍冷不丁又拎出了这个问题。天煞黑时她就问过这个话了,当时他以为她是不相信他,还有些腻烦她。现在回过头再想,这还真是个正经问题呢。转杂虽说是酒席上的剩菜残汤,但在这缺腥少油的年月,却是真正的好东西。一般办酒席的人家,绝不肯把转杂轻易送人,要送也只会送给最贴已的亲戚,送给最要好的朋友。在当地人看来,送人转杂甚至比送人米面还显珍贵,还要情深意长呢!而甘主任和他元贵,一个是公社的大干部,一个是堰村的小社员,相隔得不知有多远。两人唯一扯得上的关系,是甘主任去年住队时,住在胡家圈子,就住在他元贵家里。仅凭这一点,甘主任在姑娘出嫁办酒席时,才顺便邀请元贵去作客。也就是说,元贵几乎是甘主任所有的客人中最普通、关系最疏远的一位。可就是他这么个人,偏偏得到了甘主任送的半锅子转杂,仔细一想还真有些蹊跷。
元贵说:“我今天虽说是去做客,其实也没闲着。见甘主任家后院有一堆杂树,我空坐着难受,就摸了一把斧头全给剁成了柴,码起的柴捆子足有半人高呢。甘主任大概是感激咱帮他家剁了柴……”
年珍说:“就凭这屁大点事?”
元贵又说:“甘主任是个大好人呢,在咱家住队那会儿就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或许是见咱们乡下的日子苦寒,有意想帮衬帮衬咱们……”
年珍仍不以为然。元贵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能让她信服,就觉得有点郁闷,并感觉身上热躁起来。他翻了个身,才发觉窗外扫进来的风不知何时已停了。元贵想:明天就是立夏,天气眼看着越来越热了。他把右腿架到左腿上,好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些。他吸了几下鼻子,又想到了那半锅子转杂。无意之中,他把天热和转杂联系到一块,忽然大惊,一挺身坐了起来,尖叫道:“坏了!坏了!”
年珍忙问:“怎么啦?”
元贵说:“这热的天,转杂放在碗柜里,会变馊的!”
年珍瞪了他一眼,说:“你就爱瞎操心!我早放水缸里了。”
元贵“噢”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堰村人食物防馊保鲜有个土法子,就是将盛着食物的锅碗漂在水缸上,也说不上有多少科学道理,但的确能对付一阵子。听年珍说转杂已放进了水缸,元贵便放下心来。
第二天,年珍早早地把洋铁锅子从水缸里捧出来,抹去锅底的水,搁到柴炉上狠狠地煮,直到半锅转杂被煮得咕噜咕噜乱唤。她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馊。不想转杂煮沸后,那诱人的肉香越发招摇,竟借着清风飘得老远。顷刻间,几乎整个胡家圈子的空气中,都浮荡着这种令人迷醉的气味。元贵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畅快地嚷道:“怎么得了!我还在田头,就闻到咱家的肉香啦!”
这股久违了的亲切的肉香,立时就让整个胡家圈子莫名的躁动起来。十几户人家的老少都在抽鼻子、冒涎水。人们还在纳闷:正是青黄不接、不知肉味的时节,这要命的肉香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呢?大伙儿很快也就晓得香气竟是出自于元贵家。而晓得后反而更加疑惑了:元贵平常蔫儿吧唧的,他从哪儿弄来的肉?弄了肉也应该关紧门悄悄享用啊,怎能让肉香张张扬扬地满世界钻呢,这不是显摆么?元贵这个狗日的安的什么心,想馋死咱们么?有沉不住气的,早已拔腿往元贵家去打探了。
年珍煮完转杂,吩咐元贵做午饭,自己则摸到屋后去扯猪草。等她扯了一满篮子猪草回来,人还站在厨屋外,元贵就笑呵呵地告诉她:“这肉香真勾人,刚才已有三个家伙抽着鼻子来瞅过了,走时一个个涎水流得好长!”
年珍听罢不由得紧张起来,说:“是么!”
她踱进厨屋,看见元贵弓着腰,低着头,用一双竹筷在洋铁锅子里翻弄着。厨屋里光线较暗,元贵盯着转杂的眼珠瞪得圆圆的、鼓鼓的,几乎要掉出来了。年珍不知他在干什么,就问:“你搞什么鬼呀?”
元贵却不直接回答她,只是顾自兴奋地说:“我刚才找了半天,终于晓得那道没记住的菜是什么菜了!”
年珍来了兴趣,追问道:“到底是什么菜?快说呀。”
元贵不紧不慢地说:“你根本想不到的。是青椒黑鱼片!我昨晚回想了半夜,今天又想了一上午,还是没想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在转杂里面翻找,这才把它挖出来。”
年珍说:“这还真是道稀罕菜,难怪你想破了脑壳都没想起来。”
元贵用右手指了指屋角的案桌,说:“你瞧,那就是我从转杂中找出的黑鱼片。”
年珍把目光投过去,她先看见放在案桌边上的一个粗瓷盘里果真装着一小撮白色的黑鱼片,然后又注意到案桌上一字摆开着三个盘子,盘子里都装着显然是从转杂中拣出来的菜。让她感到惊奇的是,每个盘子里的菜都扒成了两小堆或是三小堆,一小堆就是一样菜,看起来怪怪的。年珍满腹狐疑地想,元贵想玩什么花样呢?她看着元贵,眼里满是问号。
元贵却装起了糊涂,他不搭理年珍,又在洋铁锅子里翻弄起来。年珍就感到有些恼火,但她忍着没发作。元贵翻弄了一阵子,终于收起了筷子,很失望地说:“看来是找不着了。算啦,不找啦!”
年珍咝咝冒着火气说:“黑鱼片不是找出来了吗!你还在瞎忙什么?”
元贵说:“还差一道菜呢!你看,这第一个盘子里是黑鱼片、瓦块鱼,第二个盘子里是鱼糕、鸡块、红烧肉,第三个盘子是黄瓜、西红柿,加起来只有七道菜,就差一个卤猪蹄了。要是能找出卤猪蹄,八道菜、一桌酒席就全齐了!”
年珍没好气地说:“凑齐了又能怎样?你想办酒席还是咋的?”
元贵说:“对呀,我就是想办酒席。你不是说还没吃过七八道菜的酒席吗,我今天就让你吃上!”
年珍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过了许久,她才又说话:“你忙活了半天,把这些菜一样样地拣出来,一堆堆地放在这盘子里,原来竟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尝尝八道菜的酒席?!”
元贵说:“是呀,是呀!让你也吃一回酒席!”
年珍的眼里便有泪水在打转了,但她反而笑了起来,说:“真看不出来呢,元贵你这狗日的,还有心细的时候,竟也懂得心疼人!”
元贵便不好意思地嘿嘿直笑。
吃饭时,元贵不住地给年珍搛菜,一会儿让她尝尝这个,一会儿又让她品品那个。年珍吃着吃着,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元贵却一脸愧色地说:“可惜没找出卤猪蹄,这桌酒席还是缺了一样菜。一定是卤猪蹄太好吃了,当时一点儿也没剩下,转杂中根本就找不着了!”
这顿饭年珍吃得心满意足,吃完后她抹着嘴巴说:“我长这么大,今天是吃得最丰盛的一回。”
元贵说:“是吗?”
年珍打了个饱嗝又说:“我嫁给你这十多年,今天是吃得最舒心的一回。”
元贵说:“是吗?”就又嘿嘿嘿地笑了。
傍晚,元贵从生产队收工回来,远远地,又闻到了肉香。他便知道,年珍又在热气腾腾地煮转杂了。他感觉涎水在喉咙口拼命直往外涌,不由加快了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想,晚上又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这么想时,他心里充满了对甘主任的感激。甘主任真是个大好人呢,他对自己说。
元贵进了屋,却看见长木坐在自己家里,心头竟无来由地一惊。
年珍正和长木说着话。年珍关切地问长木:“你爹的干咳这两天好些了么?每天还能不能吃下点东西?”
长木苦着脸说:“咳倒是缓和了一些,他已没力气咳了。吃东西更差了,每天只喝一点点米汤。再说,他就是想吃,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他吃。”
元贵听了长木这话,忽然觉得心底有点儿发慌。他掩饰着对长木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爹躺了大半年,你们两口子床前床后地服侍了大半年,也算尽了心了!”
年珍叹口气说:“唉!这么个缠磨人的病,怎么偏让你爹摊上了呢!”
长木脸上的愁苦积得更厚了,他也叹了口气,听起来则更为沉重。然后,他用两手撑着膝盖,似乎很吃力地站起身来,说:“我也没什么事,就是顺便坐坐。你们忙吧,我走啦!”说着就往门外走了。
长木刚离开,元贵就问年珍:“在我到家之前,长木和你说了些什么?”
年珍说:“他也没说什么。他不过就是抽了一阵鼻子,说好香!好香!”
元贵说:“噢!”他想对年珍说说心里的某种预感,但又不敢确定,话到了舌边又慌忙咽下了。
元贵本想晚上又就着转杂敞开了吃一回,但年珍却不干。年珍说:“我们已奢侈了两顿,该打住了。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得细水长流。”年珍取出家里已烧得黑乎乎的砂锅架到柴炉上,往锅子里倒了一瓢水,待水噗噗烧开后,就用汤勺挖出一勺子转杂丢进开水里。很快,开水就变成了油花直冒的肉汤。年珍又往肉汤里放进不少青菜,锅子里的颜色就更加好看了。
元贵撇撇嘴,不满地说:“一勺子转杂太少了一点吧?还放一勺子好么?”
年珍的口气却十分坚决:“就一勺子,不能加了!要想多喝几天肉汤,就只能放一勺子。再说,还得给三胖留着。三胖正长身体,更需要油荤呢!”
提到儿子三胖,元贵就哑了口。三胖今年十四岁,虽名叫三胖,却一点也不胖,不仅不胖,还长得跟豆芽菜似的,确实需要吃点肉补一补。元贵忽然感到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在转杂这件事上替儿子着想得太少了。
吃饭时,年珍偶尔夹到了汤中的肉块,就直接放进元贵的饭碗里,自己只是吃青菜。结果,少得可怜的几块肉全进了元贵的饭碗。元贵说:“你也吃呀,不要尽拣给我吃。”
年珍说:“还是你多吃点。我中午吃了你张罗的七八道菜的酒席,可能是把肠胃给吃伤了,现在一点儿也不恋吃肉。”
元贵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他说:“你真是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元贵正做着梦,却被年珍用手指挠醒了。元贵迷迷糊糊地。年珍说:“我好像听见厨屋里有响动。”
元贵说:“厨屋有响动?”
年珍说:“我怕转杂……”
元贵听到“转杂”二字心里不由一惊,但很快又释然了。他说:“怕什么呢?想来偷嘴的,无非就是老鼠。老鼠虽然能钻进厨屋,但它扒不开水缸上的木盖,它也偷吃不上,所以没什么怕的。”
年珍说:“你还是爬起来,去厨屋看看吧。”
元贵说:“真的不用看,你就踏踏实实地睡你的觉吧。”
下半夜,元贵被一泡尿胀醒了。醒过来后,又觉得肚子空落落的。元贵爬了起来,去外面撒净了尿,顿时觉得轻松多了,但因此又觉得肚子瘪得更难受了,并且好像有无数的馋虫在胃里抓挠。回屋时,元贵忍不住起了一个念头:去厨屋偷偷拿两块肉来吃,压一压肚子里的饿。这个念头让他自己也暗暗吃惊,但他没有犹疑,就马上付诸了行动。他轻悄悄地打开厨屋门,一闪而入,在黢黑中摸索着靠近水缸。在揭开木盖时,元贵迟疑了一下,但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不失时机地咕咕响了几声,在静寂的深夜,这鸣响听起来竟惊天动地,同时那扑面而来的浓浓的肉香更呛得他心痒难耐,元贵便慌忙把手伸进了水缸,一下子就摸到了洋铁锅子,抓起了两块肉。他迫不及待地丢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在咂嘴回味时,才想明白吃下的是一片鱼糕和一块鸡骨头。元贵本想就此罢手的,但他哪还管得住自己的手?他胃里的馋虫都在发疯地叫嚣,怂恿他再次下手。于是他的手又无奈地第二次伸进了水缸。但这一次他并没有摸到洋铁锅子,他摸到的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东西,软软的、毛茸茸的、湿漉漉的。元贵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由汗毛倒竖,满心惊恐,竟吓得拔脚就跑。
等元贵叫醒年珍,两人点着煤油灯战战兢兢地来到厨屋,借着灯光才看清原来是一只黄鼠狼,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黄鼠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显然,这家伙是因为偷吃转杂,才跌进水缸淹死的。
元贵懊恼地说:“我只想到了老鼠,怎么就没想到黄鼠狼呢?黄鼠狼不仅从门缝里钻得进来,而且它也扒得开水缸上的木盖……”
年珍再也不敢将转杂丢在厨屋,放在水缸里了。来过了第一只黄鼠狼,就有可能来第二只、第三只……防不胜防。第二天晚上,年珍找出过去装米的一口小龙缸,洗净后搬进卧房,放在床边,然后往缸里放了半缸水,让洋铁锅子漂在水上,最后盖上木盖。年珍心想:这下就放心多了,即使再有黄鼠狼来,也能及早听见动静……
不想转杂放在身边,年珍反而更加惦挂了。夜里她不时地从睡梦中惊醒,张起耳朵探听响动,或是一骨碌坐起来查看木盖有无挪动。年珍弄出的声音把元贵吵醒了,元贵就不满地嘀咕道:“还让人睡不睡啊!”
其实年珍睡不踏实,除了担心黄鼠狼外,还有另外的担心。那就是担心元贵。元贵嘴馋,平常一闲着就会啃生苕、土豆、萝卜之类的东西当零食止馋。年珍担心元贵半夜饿慌了,会悄悄偷吃转杂。她的这种担心绝不是多余的。昨晚虽然来了黄鼠狼,转杂也被动过了,但年珍经过仔细察看,觉得动转杂的不可能是黄鼠狼。因为如果黄鼠狼接触到了转杂,那洋铁锅子里必定会被刨得一团糟,并且很有可能把肉块刨掉进缸水里;如果黄鼠狼没接触到转杂就直接落进缸水里了,那洋铁锅子里应该不会有任何变化。而实际情况是,洋铁锅子里看不到一丝被刨乱的痕迹,可同时却又有几块肉不翼而飞了。年珍之所以能一下子确定有肉块失踪,是因为她早就做了有心人,把转杂最表面摆放的是哪几样肉、各有几块都记得一清二楚。这种蹊跷事说明,动转杂的只可能是人,而这个人只可能是元贵。元贵若不是去偷吃转杂,也发现不了另一个偷食者黄鼠狼。只是两个偷食者动机一样,后果却大不相同。这个发现让年珍不由怒火中烧,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面揭穿他,只是暗暗提防起他来,提防他再次偷吃。她必须看好转杂,留给三胖,而且还要尽可能地留得多一些。三胖是个听话的伢子,功课也好,就是长得太瘦条。也难怪,没吃下什么好油水,哪里胖得了呢。所以,这次一定要就着这转杂,给三胖好好滋补一番。为了三胖,年珍下决心一定要守护好转杂,夜里便再也睡不安稳了。
可有时,年珍又觉得自己这么提防着元贵,做得有点过分了。元贵如果不是饿得发慌,哪会去偷偷拿转杂吃呢!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内疚,也有些心疼他。再吃饭时,她就更热心地把汤中的小肉块搛到元贵的饭碗里。这时,放进汤里的转杂已由一勺减为了半勺,大大小小的肉块加起来也不过是三五块,年珍全都夹给了元贵。元贵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不安的表情,他不敢看年珍投过来的充满柔情的目光,心里五味杂陈,既感动,又羞愧。他暗暗骂自己:还偷吃转杂呢,真不是人。
正吃着饭,长木又过来了,说来借把细筛子。长木坐下后,元贵和年珍一边接着吃饭,一边和他说话。
年珍又问到他爹的病情,长木说:“他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还说真想吃肉,说了几遍,要我想法弄点肉来给他吃……”
元贵正啃着一块没肉的鸡骨头,听了长木的话不由一怔,那块鸡骨头竟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长木说:“这事也真是怪,我爹这几个月一直吃不下喝不进,今天却突然开口说想吃想喝了,而且还要吃肉。可上哪儿弄肉去呢?既没钱,又没肉票,上哪儿弄肉去?”
长木说:“其实我心里清白得很,我爹这是回光返照呢,他怕是没几天活头了。他想在离世前尝几口肉,我却没法满足他。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只好让他带着遗憾上路……”长木边说边用袖子揩起泪水来。
年珍和元贵一时都无言以对,脸上显出了尴尬,而元贵的鸡骨头还憋在嘴里。长木闷坐了一会儿,揩了一阵眼泪,就拿起筛子道了声谢后离开了。
元贵这才放心地把鸡骨头吐在桌上,然后听见年珍说:“要说长木的爹对我们是有恩的。我俩搞对象那会儿,我妈听人说你游手好闲,不爱干活,就有些后悔这门婚事。为了弄清情况,我妈跑到胡家圈子来暗访,访到长木家里,长木的爹却只夸你是个好伢,又说年轻人贪点玩很正常,等成了家自然就好了,一席话打消了我妈的疑虑……”
年珍接着说:“那年遭水灾,咱家快断炊了,是长木的爹主动借给了我们三十斤粮食,帮我们撑过了难关。其实,当时他家粮食也不宽裕……”
元贵打断她的话,说:“你不用再兜圈子了,你的心思我懂。你是想说我们不能忘了恩,忘了长木的爹对我们的好,他临死前想吃吃肉,而我们家里正好有转杂,我们应该……”
年珍笑了,说:“对,对,就是这意思。刚才长木转弯抹角地说那些话,其实也就是想找我们弄点转杂,只是他面皮薄,始终不好意思挑明了说……”
元贵说:“他昨晚来,我就看出这一层了。”
年珍说:“那我们就赶快盛一碗转杂,给长木的爹端过去吧。只是这样一来,留给三胖的就少了。我看……我看这肉汤我们不能再喝了,就喝到今天为止吧。”
元贵的脸色暗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还是爽快地说:“当年若不是长木的爹成全,我俩哪成得了一家人,又哪会有三胖呢。给三胖留得少点就少点吧。至于肉汤,我们反正也喝不长久,多一回少一回的没多大关系。”
大清早,元贵决定去镇上,去给甘主任还洋铁锅子。他用甘主任给的那块红头巾包了锅子,提在手上,准备和年珍打声招呼就出门,却突然不见了年珍的人影。他低声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他也就懒得管她了,径直跨出门去。走了不过十来步,却听见年珍在身后大声叫他。
年珍气喘吁吁地赶到元贵跟前,将一捆青菜递给他,说:“给甘主任带去吧。咱们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回报人家,就带点刚从地里扯的青菜,又嫩又新鲜,也算是没有空着手。”
年珍考虑得这么细心周到,让元贵十分高兴,他说:“好,好,带上青菜。甘主任是干部,对这蔬菜的新鲜讲究得很。”
元贵从镇上回来时,已临近中午了。见他进了屋,年珍说:“回来啦?”元贵却没搭理,黑着个脸直接去了猪栏屋。年珍感到奇怪,就跟了过去,只见元贵蹲在空猪圈里,呆呆地盯望着竖在圈角的四五根松木。这几根松木已存放了一两年,早干透了,年珍和元贵已合计好,将它们多放几年,等三胖长大了,好打结婚用的新床和衣柜。年珍不明白元贵为何突然关注起这几根松木来,见他脸色不好,又不敢直接问。沉默了一阵,年珍心想,干脆先说别的事吧,就说:“刚才长木又来过了。”
元贵回过头,脸上带着揶揄的冷笑,问:“他是来还筛子?还是想来讨第二碗转杂?”
“话说得这么难听干吗,” 年珍的声音变得低沉下来:“长木的爹已经过世了,早上走的。”
元贵很吃惊,说:“走得这么快!”
年珍说:“刚才长木两口子都来了,他俩说,他爹吃了我们拿过去的转杂,挺满足的,走得很安详。为这,他们两口子非常感谢我们,刚才在这里千恩万谢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元贵说:“走得安详就好。我们下午就过去吧,给长木的爹烧几刀纸,磕几个头。”
年珍试探着问:“你今天是咋啦?从镇上一回来就黑头乌脸的,还直盯着这几根松木发呆?”
元贵一连叹了几口气,又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才说:“刚才在甘主任那里,他对我说,想买我们屋里这几根松木,给他老母亲打方子(棺材)。”
年珍恍然大悟,说:“看来他早就盯上这松木了。我一直就纳闷,他为么子要送咱们转杂呢,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元贵说:“如今这木材真难弄呢,有钱也不好买啊。给了他,三胖将来结婚怎么办?不卖给他吧,咱面子上又拿不下来。毕竟,我们收了人家的转杂。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年珍说:“你答应他了吗?”
元贵说:“还没有。我找了个借口,说先回来跟你商量。”
年珍叹气:“唉——”
元贵也叹气:“唉——”
元贵到生产队出工去了,年珍坐在家里,正在为那几根松木发愁,铁春的老婆就进了门。年珍有些惊讶,因为铁春的老婆至少有一年时间没来过她家了。年珍愣了一下,但还是搬了把椅子让她坐。
铁春老婆坐下后,显得有几分慌张,想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年珍看了她一眼,心想:如果不是去年出那个事,两人哪会变得这么生分。其实在出那事之前,在胡家圈子的外来媳妇中,两人的脾性最相投,因此也走得很近。即便出了那事,两人也没有翻脸,路上碰见了还是会打个招呼的。不过也仅仅是打个招呼而已,再也不可能相互串门,或结伴去镇上,或雨后一起捡地鲜皮了。两人到底还是疏远了。她今天突然上门,是为何而来呢?年珍正在暗自猜测,就听见铁春老婆终于开了口,没话找话地说:“整个新胜大队都在议论呢,议论你们送给长木的爹一碗转杂吃,让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都说你们积了大德呢……”
年珍淡淡地笑了笑。铁春老婆的恭维话让她有些受用,于是她就问起了原本不想问的话:“铁春的伤好些了么?”
铁春老婆一脸黯然,说:“医生说还没有完全愈合,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下地走路。铁春天天躺在床上,脾气越来越坏了,动不动就骂我,骂得难听死了。”清明前,铁春上屋顶捡漏子时不小心掉了下来,摔伤了髋骨,已卧床三个多月,可把他老婆给害苦了。
年珍说:“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这伤病急不得,急也没用……”
元贵中午收工回来,年珍告诉他铁春的老婆来过了。元贵沉下脸问:“她来干什么?”年珍说:“也没干什么,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在门口高声大嗓地嚷:“元贵,狗日的元贵!”
两人听出是大队刘支书的声音,慌忙跑出门来,把他迎进屋。刘支书坐下后抽了抽鼻子,捋了捋顶上的头发,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得了人家甘主任的转杂,吃得满嘴流油,也没说请我这个当支书的来尝一尝。我今天是不请自到,中午就赖着不走了,在你们家撮一顿。”说着,又抽抽鼻子、捋捋头发。他的头已谢了顶,只剩周围一圈毛发。换了别人,早剃成秃瓢了。他却不剃,因为他觉得自己大小是个大队干部,若剃个精光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他学着县里那些秃顶干部的样儿,时不时就要用手把周围的几绺长发往中间捋,好盖住顶上的头皮。
年珍满面笑容地答道:“您肯来我们家吃饭,是给我们天大的面子,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贵也说:“您是贵客哩,平日想请都不一定请得到呢。”
给刘支书泡了一壶茶先喝着,两口子赶忙钻进厨屋做饭。论起来,刘支书和元贵还沾点儿亲,对元贵一家经常也给点照顾。即便没有关照,也绝不可怠慢他。大队支书可是得罪不起的。所以,开始做肉汤时,元贵觉得往汤水中放一勺子转杂就行了,年珍却坚持要放两勺,年珍说:“一勺子太少了,怎么端得上桌?”
元贵提醒她:“再挖去两勺子,转杂就剩不下多少了,那三胖还吃什么?”
年珍说:“你以为我不心疼?可这刘支书,我们也得招待好啊。要是我们敷衍了他,他一生气拍屁股走了,那麻烦就大了。”
元贵轻叹了口气说:“好吧,两勺就两勺。”
吃饭时,刘支书从随身带着的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瓶老烧来,说:“我晓得你元贵舍不得买酒,我就自己带来啦。”
刘支书很快喝得满脸通红,就连秃顶上也泛着红光,冒着热气。酒一喝多,他的话也格外多了起来。
刘支书卷着舌头说:“元贵,你说说,我老刘这些年对你们家咋样?那年遭了水灾,联合国来的救济奶粉,我发给别人都只有两袋,发给你们家呢,却是鼓鼓满满的三袋!”
刘支书说:“每年来了救济衣物什么的,也没忘了给你们一份吧?”
刘支书说:“就说这转杂吧,如果不是我关照你们一家子,把甘主任安排在你家住队,你们能结识人家甘大主任?不认识甘主任,你元贵能被请到他家去吃酒?不去吃酒,你能得到人家的转杂?没有转杂,你这些日子能够天天像过大年?” 刘支书一边说一边搛起一块红烧肉,一仰脖子心安理得地吞下了喉咙。
刘支书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元贵和年珍的心情越来越坏了。年珍暗暗后悔起来,刚才做肉汤时真不该不听元贵的话。如果只放一勺子,省下那一勺留给三胖该多好。
刘支书酒醉饭饱,摇摇晃晃地走出屋。他从竖在屋檐下的竹扫帚上顺手撇下一截细枝,喂进嘴里剔牙。元贵在一旁看着那细竹枝在刘支书的嘴里进进出出,心里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元贵想:晚天才用竹扫帚打扫过猪圈,那细竹枝上一定黏着晒干了的猪屎猪尿呢!
年珍告诉元贵,铁春的老婆又来过第二回了。元贵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她又来干什么?难道她也想仿效长木,来讨点转杂,拿去给她家那个王八蛋铁春吃?”
年珍说:“她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元贵跺着脚大叫起来:“休想!老子就是拿转杂去喂猪、去喂狗,也不会给那个王八蛋吃!”
年珍能够理解元贵的心情。就在一年前,元贵和铁春在田头为一点小事发生了争执,性子暴烈的铁春不依不饶,大打出手,竟把元贵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躺了一个多月才恢复元气。事后,铁春的老婆多次来赔不是,可铁春却始终没有表示过一点歉意和悔意。为此,元贵恨透了铁春,他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最痛恨的人就是铁春了。年珍也觉得铁春做得太过分了,她也恨铁春。若要送转杂给铁春,莫说元贵绝不会答应,就连她也不可能同意。再说,就是想送给铁春,也没有东西可送了。剩下的转杂仅仅只有一小碗,这一小碗再也不能乱打主意,一定得全部留给三胖。只不过,想到铁春老婆那满脸的泪水,那苦苦哀求的样子,年珍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年珍说:“她今天来,还提了十个鸡蛋呢!”
元贵说:“谁稀罕她的臭鸡蛋!”
年珍说:“我没接,让她又拿回去了。她还说,她找我们弄转杂,是为了给铁春喝的中药做药引子。说是医生反复交代过,一定要用肉荤做药引子,才会有效果。”
元贵说:“我才不管呢!去年我被狗日的铁春打伤了,还不是天天躺在床上,他管过我吗?我才不管他什么药引子,不管他的伤能不能治好呢,他成了瘫子反而更好,看他还怎么抖狠耍威风!”
年珍盼月底盼得心焦火燎。到了月底,三胖就会从学校放假回家。回了家,就可以让他吃上香喷喷的转杂了。可是,月底终于到了,三胖却没有如期回来,倒是隔壁的小燕早早地就回到了家中。年珍找小燕一打听,这才知道三胖他们高年级的同学都被留下来,帮学校收早稻去了。
年珍懊恼极了。她想:也不知道三胖再过多少天才能放假,等他回家看来已等不及了。再等,转杂就变馊了;再等,恐怕这仅剩的一小碗转杂又保不住了,谁晓得还会冒出什么新情况呢?就是眼下,铁春的老婆还紧缠着年珍呢。她趁上午元贵不在家,又第三次登门,眼泪汪汪地说了一箩筐的恳求话,就只差给年珍下跪了。面对这个可怜的女人,年珍心里很矛盾,差点儿就动摇了。
到了晚上,年珍拿定主意:明天一大早,就到三胖学校去,去给他送转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年珍早早地起了床。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空罐头瓶子,走过去放到案桌上,然后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过后,他折身走回碗柜前,又拿出一个空罐头瓶子。紧接着,她把转杂煮了煮,装进罐头瓶子里……
元贵问年珍:“送到三胖手上啦?”
年珍说:“送到了。我亲眼看着他把转杂都吃进了肚子呢。我等他下了课,把他叫到学校后面的树林子里,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年珍说:“看三胖吃得那么香,那么高兴,我突然直想哭,怎么也憋不住,我就哭了起来,哭过倒畅快多了……”
元贵说:“该没吓着三胖吧?你也真是的,有什么好哭的呢?”
年珍说:“我也不晓得,反正就是想哭。”
元贵问:“铁春的老婆今天没来过吧?”
年珍说:“没来过。她不会再来了。”
元贵说:“她今天没来,我今天却看见她了,还看见了铁春,我看见她用手推车推着铁春,大概是去看医生。几个月没看到,铁春竟然虚弱得不成人样,就像一个纸糊的人了。报应啊,这就是做了恶事的报应!”
元贵说:“我看他好不到哪儿去了。再怎么治,再用什么药引子,只怕都是白搭。”
元贵说:“他老婆不是找我们讨要转杂吗?我现在改主意了,倒是想给他们一点转杂,去做什么药引子,并且希望这药能让铁春尽快好起来。你别误会,我这样想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看到铁春现在这个吊死鬼样子,这个样子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让我没法子再恨他。我曾经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我恨他都恨了一年多,现在突然发现自己恨不起来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年珍听了元贵这话,愣了片刻,说:“铁春过去太对不住我们了,我们决不能因为铁春眼下看着可怜,就放下对他的恨。为了让你不至于对他恨不起来,我们不妨给他一点转杂……让他的身体渐渐恢复,让他又神气起来,这样我们看着又会恨得咬牙切齿了……”
元贵说:“可是,剩下的那点转杂都被你送到了学校,送进了三胖的肚子里,哪里还有呢?”
年珍迟疑了一下,才说:“其实……我已给铁春……送过转杂了。”
元贵大吃一惊,说:“是吗?你什么时候送的?”
年珍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那一小碗转杂平均分成两份,分别装在两个空罐头瓶子里。在去三胖学校之前,我先去了铁春家,在他家大门口的门槛上悄悄留下了一个罐头瓶子……”
元贵听后愣了半晌,就破口大骂起来:“真是便宜了这个狗日的铁春!他把我打得卧床不起,并没有送东西给我;他自己不小心摔得卧床不起,我却要送转杂给他……这转杂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我家三胖也只吃了大半勺。因为这转杂,我甚至还要拿出准备留给三胖打结婚家具的松木!我这转杂来得容易吗,可他铁春却轻易就吃上了……他已经够对不住我了,如果吃了我送的转杂还不快些好起来,他就更对不住我了!这个狗日的铁春,实在是可恨!可恨!……”
年珍笑眯眯地看着元贵骂个不停,眼里却一下子涌出了泪水。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