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租界
肖克凡 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都市上空的爱情》等七部,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最后一个工人》等十五部,散文随笔集《镜中的你和我》《我的少年王朝》。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和话剧上演。曾获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以及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为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
一
深秋时节,大半夜里我被大人说话惊醒,听见那人对外祖母说:“姥姥,天太晚了我在您家寻一宿,天亮我就走人……”
屋里亮着灯,灯光亮得不容我睁眼,只得眯缝着。我能够分辨男女,懵懵懂懂瞄见个成年男子,口口声声叫外祖母“姥姥”。
“您老行行好,这大半夜的让我宿您家吧,天亮我保证走人……” 他操着地道的天津口音。
我家住在陕西路,旧时属于天津日租界,陕西路日文叫“须磨街”。我家这条胡同叫团圆巷,向东通往山西路,山西路日文叫“明石街”。
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坐落在旧日租界宫岛街,早先是日本第二小学。日本第一小学在东边橘街上,窄窄的橘街没有橘子,它与段祺瑞公馆隔街相望。
社会主义新中国了,松岛街、加茂街、橘街、浪速街……这些日本街名统统消逝,变更为哈密道、青海路、蒙古路、四平道……
实行公产房制度,去除日式民居的榻榻米和推拉门,一律改造为普通市民住宅。我的同班女生方晓樱的妈妈是日本遗孤,后来嫁给方晓樱的爸爸。前几年方晓樱妈妈返回日本了,带去几十支天津生产的圆珠笔。
方晓樱妈妈给女儿取了日本名字叫花子。我们班上几个差生就说她是要饭的“叫花子”。方晓樱哭得很伤心,说妈妈返回日本却给她留下个中国外号。
我家的房子只保留了日式壁橱。我的睡床紧挨着壁橱。有时钻到壁橱里玩儿,想起《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小人儿书,我就把壁橱想象为藏宝的山洞。
深秋大半夜,灯光里这成年男子的身影投映墙壁上,令我想起外祖母家乡的皮影戏。这时外祖母叹了口气说:“这大半夜的,你去睡里间屋吧。”
这个成年男子喜出望外,大步走进里间屋,快速关严隔门。
一旦关严这扇隔门,里间屋与外间屋便被隔成两间房子。我家顿时变小了,我从被窝里伸长脖子小声问外祖母。
“姥姥,这是谁来了,他怎么也叫您姥姥呢?”
“求人的时候,就自降辈分呗。”外祖母略显无奈,“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姓张叫张族祥……”
“张族祥……?”我还没有见过父亲,却见到了父亲的朋友——这个大半夜登门借宿的男人。
其实,我三岁时见过父亲,只是小孩子不记得罢了。不记得就等于没见过。父亲响应国家号召报名支援大西北,去了名叫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的地方。我在同学家地图上查找过,那地方是个小黑点。爸爸就住在小黑点上。
外祖母关灯躺下,黑暗里说睡觉吧。我却睡不着,瞪着眼睛望着屋顶,心里把它当做电影院幕布,想象着一部部电影开演:红孩子,牧童投军,钢铁战士,英雄列车……
“电影”当然不会开演,却从里间屋传出呻吟声。我摸黑从床上爬起:“姥姥,这么快张族祥就生病啦?”
这是小孩子逻辑:一个人生病才会呻吟,因为疼痛。我不知道,人不光因为生病才呻吟的。
外祖母急促地说:“你快睡吧,他死不了……”
黑暗里我有了知识——人的呻吟能够穿透黑夜,尽管在两间屋子里。
一阵阵呻吟声从里间屋里溢出,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尖锐一会儿低沉。咦,呻吟好像不光一个人……我想起去年半夜有贼进过我家后院,就吓得缩进被窝儿里。
一阵嘎嘎声从里间屋传出,好像有人挪动床铺。坏啦!我在里间屋床垫下压着十几张香烟盒:满天红牌,小提琴牌,烟斗牌,哈德门牌,大婴孩牌,大连珠牌……大人们叫它烟标。我担心张族祥动了我的宝贝收藏,呼地从被窝里坐起。
“姥姥,我要去里间屋看看……”
外祖母好像非常后悔,摸黑起身掀开我的被子说:“我真没想到张族祥会这样!你给我挪到壁橱里睡去。”
我要去保护珍藏在里间屋床垫下的烟标,外祖母却催促我睡进壁橱里,这真是奇怪。
日式民居的壁橱非常宽敞,完全能够睡下两个我。我被装进这只大盒子里。空间紧凑,壁橱隔音。尽管惦记着烟标,我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从壁橱里钻出来,不见外祖母身影。我慌了神,光着脚丫子跑出屋去。
外祖母站在后院里,满脸怒气。我家里间屋窗户通往后院,此时完全敞开,那盆茉莉花从窗台挪到地上,折断了花枝。
“我的烟标……”我急不可待要从窗户爬进里间屋。
“人走门,猫狗才爬窗户呢,不许你进里间屋!”外祖母说着叹口气,“三年节粮度荒刚刚过去,这就饱暖思淫欲啊……”
外祖母扎煞一双小脚,穿过楼道走向前院。我小狗儿似的跟随着。前院一座铁皮炉子烧着水壶,外祖母拎起开水哗哗哗浇进泡着白底蓝花床单和白色枕套的大木盆里,它们被烫得发出吱吱叫声。
我还惦记着自己的宝贝烟标。外祖母手持竹竿子拨弄着热水里的床单和枕套,“你的香烟盒,我都给烧了!”
我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要攒足五十张去换放大镜,您怎么给烧了?”
外祖母嘴里迸出个坚硬的字:“脏!”
之后,她老人家坚定地重复着:“脏!特别脏!”
“脏……?”我被满脸懊恼的外祖母给镇住了,“什么脏?”
外祖母毋庸置疑地说:“全都脏!没有干净的……”
我失去心爱的烟标,哇地哭起来。外祖母心疼了,“宝贝儿,这怪不得姥姥,咱們是干干净净的家庭。”
我望着泡在大木盆里的床单和枕套,想起夜晚的不速之客。“那个张族祥走啦?”
“一大早没了鬼影儿,兴许天没亮就溜了。”外祖母余怨难消,“我怕他大半夜着凉才答应借宿,没想到他开了后窗户……
我回忆不起张族祥的清晰模样,只记得大半夜灯光下锃亮的大背头。这种发型在我们团圆巷被称为油头粉面。
这时候,团圆巷的苏娘娘跑进院子,笑眯眯望着大木盆里的床单和枕套问道:“姥姥,你家大半夜来了客人?”
不知什么原因人们都叫她苏娘娘,我知道她丈夫肯定不是皇上。苏娘娘是居委会积极分子,她也叫外祖母“姥姥”。好像外祖母不光属于我,还是团圆巷的姥姥。
外祖母好像没听见苏娘娘问话,扭身给她个背影。苏娘娘不甘心,快步绕到外祖母面前继续发问。
苏娘娘鼻尖儿有颗疣子,令人想起步枪射击的准星,她见到谁都像在瞄准对方,令人担心枪机走火。
“你妈妈在家吗?”苏娘娘转身问我。
我摇了摇头。这时外祖母伸手将我拉到旁边:“您这是明知故问嘛,我家大半夜怎么会来人呢!”
外祖母对苏娘娘撒了谎。苏娘娘亲切地望着我:“小鹿子又长高了,真是个诚实的孩子。”
外祖母掐着我胳膊说:“你没穿鞋就跑出来,快回家去!”
苏娘娘突然问我:“小鹿子,你半夜睡觉尿床吗?”
“我是少先队员不尿床!”我不高兴了。
苏娘娘趁机在大木盆里涮了涮手,就跟占了大便宜似的,使劲甩着胳膊走了。
“这个苏娘娘是笑面虎……”外祖母进了屋,随手关了门,表情特别严肃。“小鹿子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论是谁问你,你都不能说咱家大半夜有人来过。”
“张族祥来过啊……”我疑惑起来。
外祖母急了:“什么张族祥?咱家没人来过!咱家就是没人来过!”
“姥姥,您为什么让我说瞎话呢?”
“你闭嘴!”外祖母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外祖母从来不打我,这次却动了手,以武力強迫我对外撒谎。
自从吃了这巴掌,我耳朵里不时出现响动。我将这反常情况告诉外祖母,想让她老人家承担动手打人的责任。
“是啊,为什么姥姥听不到响动呢?”外祖母耐心解释说,“因为你是童子,童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事物,能听到大人听不到的声响。”
“我什么时候就不是童子啦?”我不知是喜是忧。
外祖母呵呵笑着说:“你长大就不是童子啦。”
“姥姥,我永远不想长大。”我态度坚定。
外祖母严肃地说:“宝贝儿,人世间没有永远的事情。”
永远,在我心里非常遥远。遥远得看不到边际。
二
每逢礼拜六傍晚,下放北郊农场劳动的妈妈公休回家。她骑着深紫色匈牙利自行车,这是爸爸从新疆寄钱回来给她买的。
自从外祖母让我对外否认张族祥大半夜借宿,我总觉得说瞎话对不起胸前红领巾,心里结了疙瘩。
妈妈走进家门摘下遮阳草帽,我想立即向她坦白。可是没等开口,有人笃笃叩门。
妈妈转身开门,不由愣住了。外祖母赶上前说:“请进请进,这是派出所新来的梅同志。”
被外祖母称为“梅同志”的户籍警察是个脸色黝黑表情严肃的小伙子,满嘴外埠口音。一时间,我的耳朵里猛然泛起怪异的响动,乱七八糟的。
梅同志打量着母亲说:“你就是裘芫瑛?你不是下放北郊农场劳动嘛,今天怎么跑了回来?”
妈妈有些不知所措。外祖母抢答说:“北郊农场离市里五十多里路呢,跑是不行的,她骑自行车回来的。”
梅同志转脸瞥了瞥外祖母,继续审视着母亲:“听说你家大半夜里有响动,这情况属实吗?”
“我平时不在家里住,对您说的情况不了解……”妈妈解释着。
梅同志板起面孔说:“你们要如实反映情况,不要隐瞒也不要包庇……”
外祖母连连表态说:“我们没有隐瞒也没有包庇,我家大半夜里保证没有响动。”
“你说话不要绝对化嘛。”梅同志不高兴了,“唯物辩证法讲究一分为二。”
外祖母和母亲陷入困境,我不顾耳朵里的响动:“梅同志!您说的响动可能是邻院吧?”
梅同志突然咧嘴笑了。我看到他黄色门牙。
“你们全家否认响动,连小孩子也上阵了。”他缓步走到通往里间屋的隔扇门前,好像电影里侦察兵观察地形,然后走近我睡过的壁橱。
“防火,防盗,防匪防特,只要发现问题就及时向我报告!”
外祖母和妈妈连连点头,我也跟随着说知道了。
梅同志迈着四方步走了。全家气氛松弛下来。外祖母很快做得晚饭:青萝卜粉丝汤,糙米饭。全家仨口围坐桌前,不声不响吃饭。
从学会撒谎,心里疙瘩越结越大,饭量反而小了。
吃过晚饭跟随妈妈走进里间屋,我向妈妈坦白了。
“什么,你说穷张大半夜来咱家借宿?”妈妈听罢我的检讨,惊讶得瞪大眼睛。
穷张?妈妈叫张族祥“穷张”?原来这是张族祥的外号。
妈妈起身快步追到厨房,一把拉住外祖母胳膊。她老人家连忙解释:“我也没想到穷张会带个女人来,她肯定是从后院窗户爬进来的!”
妈妈下放北郊农场前是天津女三中教师,说话柔声细语,此时变得高声大嗓,完全没了从前的温和。
“穷张胡闹!穷张肮脏!穷张不知羞耻!穷张把咱家当成什么地方啦!”
“芫瑛你别着急,好在穷张是个单身,他结交女人也属于搞对象吧……”外祖母转而悔罪说,“我把床单枕套烫了洗了,还放了碱水消毒。梅同志来咱家询问,肯定是有人听见响动去报告了……”
妈妈可能意识到失态,随即从高声转为低语:“您烫了洗了消了毒,我也不会睡那张床了……”
我知道妈妈特别讲究卫生。苏娘娘说过妈妈是模仿叶太太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叶太太住团圆巷九号院,爱干净出了名,她丈夫叶先生是设计桥梁的工程师。
晚间,妈妈嫌里间屋的大床肮脏,就跟我挤在外间屋床上。我很久没有挨着妈妈睡了,心里感觉特别温暖。
外祖母分明想惩罚自己,抱起被褥就要去睡里间屋,被妈妈拦住了。“里间屋您去不得!您要是脏了,让我怎么吃您烧的饭?让我怎么喝您煮的水?让我怎么做您的女儿?”
外祖母苦笑了:“要是从此里间屋不能进人,咱家两间房就变成一间屋啦。”
妈妈和声细语说:“您明天叫收旧家具的老佟来吧,我把里间屋大床卖了,然后去木器行买张新的。”
“你工资从七十六降到二十八块钱,怎么还要换新家具呢?”外祖母很是为难,“好吧,我在外间屋打地铺睡吧。”
我告诉妈妈耳朵里总有响动,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你快睡吧,睡着了就没有响动了。”妈妈摸了摸我额头,“咱们是素素净净的家庭,不能有响动。”
转天上午,外祖母叫来收购旧家具的老佟,一股脑搬走里间屋的双人床和床垫,换回来四块钱。妈妈骑车去了绿牌电车道的盛友木器行,花十二塊钱买了新床和床垫,雇了辆三轮车运回家来。
“你换床添了八块钱,这是全家半个月伙食费呢。”
妈妈语气坚定地说:“该花的钱,必须花!咱们是爱清洁的家庭,爱清洁就要花钱的。”
外祖母忍不住反驳了:“你住农场宿舍又是苍蝇又是蚊子,那也不清洁啊……”
“您说得不对,苍蝇蚊子比男女混乱清洁得多。”尽管花掉全家半个月伙食费,妈妈毫不动摇。
晚间,妈妈去睡那张新床了。我抱起被子追到里间屋,执意躺在妈妈身边。
“妈妈,什么叫男女混乱?”我好奇问道。
妈妈想了想:“我跟你说不明白,快睡觉吧明天早起上学呢。”
礼拜一清早,妈妈骑车赶回北郊农场。外祖母告诉我,上午农场列队点名,谁迟到谁挨罚。
我说妈妈好可怜。外祖母说人活着没有不可怜的。“就说你爸爸吧,他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过年想家也回不来的。”
我喝着玉米粥问外祖母:“要是我爸回来跟我妈睡在床上,这算不算男女混乱呢?”
“咦!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情呢?”外祖母伸手戳着我脑门儿说,“我看你小子要成精!”
我又想起大半夜借宿的张族祥,就询问“穷张”外号的来由。
“他不穷,单身呗!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跟你爸爸同岁,三十了没成家,是四面钟房管站的管儿匠……”
天津人俗称水暖工“管儿匠”,在市井俚语里“管儿匠”这词好像很难听的。
“等你长大了会懂得很多事情的。”外祖母这样说。
长大,对我来说非常缓慢,缓慢得就像那只坏了的闹钟,一动不动。
三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夏天,一个礼拜日下午。有个男人骑自行车嘎地钉在我家小院门前。他身体跨在自行车上,只是单脚撑地——我低头看着这只擦得锃亮的深棕色皮鞋。我知道这叫“火箭鞋”。
“你是龚铁廉的儿子吧?”他说着耸了耸肩膀。
我抬头看到他高高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便想起苏联人。小学一年级课本里称苏联是社会主义老大哥,小学二年级就没了,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与列宁格勒红山小学是友好学校。中苏学生停止互相通信,因为朋友翻脸断交了。
“你肯定是龚铁廉的儿子。”他骗腿跨下自行车,伸手要摸我的脸蛋,我扭头躲开了。
我打量着这个男人:大背头发型,梳得油光水滑,一身驼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既然他能说出我爸爸的名字,可能就是大半夜借宿的“穷张”吧?不过这种装束很难让人相信他是房管站的“管儿匠”,我认为西装革履应当属于邻院的叶工程师,当然不包括“火箭鞋”。
我点头承认是龚铁廉的儿子:“您是谁啊?”外祖母叮嘱跟长辈说话要用“您”,不能用“你”,凡是用“你”的孩子,被人笑话没家教。
“你猜猜我是谁?”他讪笑着说,“猜对了有奖……”
“您有什么奖?”
他好像准备不足,思索着说:“奖励你一个字谜。”
我对字谜有兴趣,就试探着说:“您姓张……”
“对!张飞的张,张恨水的张,还有张……”他寻思不出第三个姓张的名人,好像吃栗子卡住了。
我当然知道《三国演义》的张飞:“您说的张恨水是谁?”
“言情小说家呀!《啼笑因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我最爱看他写的书呢……”
我打断他的话头,“还有张族祥的张。”
“嘿嘿……”他得意地笑了,“我说你很聪明嘛,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族祥是也!”
他果然就是“穷张”。“您的字谜呢?快拿出来吧。”我催促他兑现奖励。
“你真要字谜啊?”张族祥轻微抱怨说:“你真像你爸爸,凡事认死理,所以报名去新疆了……”
“做人说话要算数,何况您是大人呢。”我摸着胸前红领巾说。
他皱紧眉头寻思着。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字谜。
“有啦!这就是我的字谜……”他大声说道,“好、像、对、我、说。”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字谜。他讪笑着说:“你把这句话倒着念一遍!”
我尝试着念道:“说、我、对、象、好……”
张族祥哈哈大笑:“好哇!你小小年纪就要搞对象,还说自己的对象好,没羞没羞!”
我猛然醒悟,腾地红了脸。我被他给耍了,闪身快步跑开,上街去买“蜜饯梨皮”。
我衣兜里揣着两张五分面额的小钞票,这是外祖母给我购买零食的花销。天津友谊罐头厂生产新港牌“糖水雪梨”罐头,生产车间切削下来的下脚料梨皮,经过麦芽糖浸泡晾干制成“蜜饯梨皮”,每周未定点供应市民。
我走向哈密道的满天红食品店。穷张推着自行车跟上来,并排走在我身旁。他娴熟地掌控着我的步伐节奏,叫着我的乳名问道,“小鹿子,这程子你爸爸来信了吗?”
刚刚被他耍笑了,我不愿答话。他自己说道起来,话痨似的。
“你爸爸心血来潮报名支援新疆,弄得你爸你妈两地分居,就跟牛郎织女似的。你知道新疆有多远吗?从天津坐火车到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到兰州,在兰州换汽车,坐十天汽车到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再换汽车,坐四天汽车才到博乐。你说这是何苦呢……”
这家伙分明在贬低我爸爸。我停住脚步问道,“您为什么叫穷张?”
“好哇!你小毛孩子敢叫我外号!”他伸手弹了我“脑崩儿”,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我再次看到他高高的鼻梁。
继续向前行走,有人跟他打招呼,叫他“张师傅”。他低头对我说,“你看看,我是国家工人,你爸是国家干部,他跑那么远去当干部,这五马换六羊——这不值得。”
穷张说话目光有神,使人想起鹰眼。我以少先队员口吻说:“我爸爸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
“得啦得啦,你快去买蜜饯梨皮吧,一毛钱一大包。”他成了我肚里蛔虫,竟然知道我去满天红食品店的目的。
“你看看吧,我这辆自行车是英国三枪牌,全天津市不足三十辆。可惜你爸爸在新疆只能骑马了。”他还在炫耀自己,嘴里哼唱着“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我耳朵里突然充满乱七八糟的响动,其中掺杂着张族祥说话。我抗拒着耳鸣跑到满天红食品店门前,排长队赶了个尾巴。
满天红食品店的蜜饯梨皮卖得很快,一毛钱一份很便宜,卷卷曲曲蓬蓬松松装在三角形敞口纸袋里,拿在手里好像举着火炬。
我右手举着“火炬”,沿着哈密道行走。这一毛钱蜜饯梨皮是我一个星期的零食,外祖母会把它分成七份,让我一天吃一份。
穷张好像黏着我不放的影子,推着三枪牌自行车与我并排走着,说他喜欢我这样的聪明孩子。有生以来首次听到有人这样夸奖,我很惊异,以前我认为自己很笨,比如不會画画儿,也不会翻筋斗。
拐上陕西路。我感觉“火炬”颤动一下,抬头侧脸看见张族祥从我“火炬”里捏去几条蜜饯梨皮,乐乐呵呵塞进嘴里,欢快地咀嚼着。
我感到非常意外,立即将“火炬”从右手换到左手。他很快推着自行车转到我左侧,继续挨着我行走。
我成了遇到大狼的小羊,一路满心恐慌。就这样,从陕西路拐进团圆巷,我的蜜饯梨皮被他捏吃五次,动作很大。这令我想起连环画里进村抓鸡的日本鬼子。
穷张又伸手了。这时有人喊“张师傅”。他匆匆将蜜饯梨皮塞进嘴里,推着自行车迎上前去。我看到喊他“张师傅”的人正是住在团圆巷九号院的叶太太。
尽管时兴叫同志了,住在旧租界里的左邻右舍依然不改旧时称呼,叫男人先生,称女士太太。在全社会革命化氛围里,我们团圆巷残存着些许布尔乔亚味道。平时见到叶太太的丈夫我还是叫他“叶先生”,心里特别敬重这位文质彬彬的桥梁工程师。至于师傅这种称呼,我觉得属于有手艺的工人。比如旧日租界大和公园对面牛奶店里做面包的工人,大家就叫他们“师傅”。
叶太太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身穿紫底碎花旗袍乳白色高跟皮鞋,表情端庄。“张师傅,我家自来水龙头滴水,去找了房管站几次,迟迟没派人来修。”
“我没接到维修单啊……”穷张不紧不慢问道,“您家里什么时候有人?”
这时团圆巷口的女伴雇上三轮车了,招呼叶太太去天华景听小彩舞的京韵大鼓,还有石慧儒的单弦。叶太太跑过去跟女伴打了招呼,乳白色高跟鞋哒哒踏响团圆巷石板路。她急忙返身折回说:“张师傅您现在……?”
穷张放下自行车说:“不怕没有维修单,我现在就去给您修理!”
叶太太大声说:“我家住团圆巷九号!”
叶太太平时轻声细语,这次高声大嗓好像是说给全世界听的。
我这只小羊总算摆脱了大狼,径直跑进自家前院。外祖母正在移动那尊陶罐准备腌制雪里蕻。我郑重地把装有蜜饯梨皮的三角形敞口纸袋递给她老人家。这是从小养成的规矩,孩子进家要将买回的东西交给家长。
“这是你买了一毛钱的?”外祖母看了看纸袋问道。我马上点头回答说是的。家长问话必须立即回答,这也是从小养成的规矩,否则就会被认为没有家教。
外祖母进屋从柜子里取出黄铜盘子,板起面孔说:“小孩子不可以撒谎的。”
自从外祖母叮嘱对外不要承认“穷张大半夜借宿”,我便学会说瞎话了。但是这次买蜜饯梨皮我确实没有撒谎。
外祖母将蜜饯梨皮分成四份说:“应当分成七份,那三份半路上被老鼠吃了吧?”
我猛然明白了。“姥姥!张族祥一直贴着我,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伸手就捏……”
“你不要说了,那三份肯定给穷张吃了!他就是没有贵样,跟小孩子也争嘴吃。”
我的零食遭受重大损失,还被外祖母怀疑撒谎,心里特别忌恨外号穷张的男人——你闹得我妈妈卖了旧床换新床,又闹得我三天没有蜜饯梨皮吃,还说我爸爸支援新疆建设不值得……
“姥姥,叶太太说她家水龙头坏了……”我主动报告情况给外祖母,以此缓和家庭气氛。
外祖母小声说:“我知道,叶太太家澡盆总漏水,厨房水龙头也坏过两次。这日租界的房子太老啦。”
我发表感想说:“叶太太长得真好看,叶先生也挺帅的。”
“是啊,这才叫郎才女貌幸福家庭嘛。”外祖母转了话题,“我拆洗好叶太太家的换季衣裳,明儿你替我送去吧。”
自从妈妈降了工资,尽管爸爸经常寄钱回来,家里过日子仍然不宽裕。外祖母有时为叶太太拆拆洗洗,换取零钱贴补家用。“叶太太会弹钢琴,为了保养手指不动水。叶先生特别宠爱叶太太,他出差上海给她捎回来白纱手套呢。”
外祖母絮絮叨叨讲着叶太太的故事。我想起苏娘娘嘴里经常使用的词儿,便脱口问道:“这么说叶太太是资产阶级啦?”
“咦——!这词儿你是从哪学来的?”外祖母惊异地看着我。
我又觉得耳朵里有了响动,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好像小世界。
外祖母说:“你小小年纪怎么耳鸣呢?过几天我带你去总医院吧,那里有解放前留洋回来的大夫……”
“解放后的有吗?”我喜欢问。
外祖母郑重地说:“有!那都是从苏联留学回来的。”
四
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想起那个张族祥,我耳朵里就有响动。我把这种感受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思忖着说:“是啊,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你这小毛孩子就是心思太重啊。”
过午时分,外祖母把浆好的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郑重其事裹在白布包袱里。“人家叶太太特别干净,你进院子站在门厅外边候着,除非人家叫你进去。”
外祖母继续叮嘱:“叶太太要是给钱,你就接着。要是人家没提这码事儿,你也别赖着不走哇。”
我连连点头说:“我是少先队员,我不会赖着不走的。”
过了团圆巷午睡时间,我小心翼翼捧着白色包袱,沿着石板路走向邻院团圆巷九号。
叶太太家独门独院,楼上楼下二层,房间不少。叶家前院侧墙高处安装一只篮筐,篮筐周边墙面还画了“篮板”图形。我想起篮球。以前妈妈在女三中教高中代数还兼任女篮教练,球队获过天津中学生女篮联赛亚军。她下放北郊农场种植玉米小麦,不再摸篮球了。
我抬头望着篮筐,想念被北郊农场大太阳晒得黢黑的妈妈,然后小心翼翼拉了拉垂挂在门厅外面的小铁环,门厅里小铜铃响了。
其实团圆巷家庭大多安装电铃,只有叶太太家里挂着小铜铃,发出清脆声响,特别好听。这时门厅里传出叶太太声音,说小鹿子请你进来吧。
我手捧白布包袱,迈过石头台阶推门进去,在门厅里站住。
门厅里光线不强。身穿月白色绒衣绒裤的叶太太招手说:“你走进来啊,我去给你弄果汁喝。”
叶太太是家庭主妇,从不外出工作。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说话和声细语。外祖母说这是地道北京口音,要比天津话好听。
轻轻走进楼道,光线明亮起来。叶家白天也亮着电灯,不像外祖母那样计算电费,阴天都舍不得开灯。
一只大白猫趴在楼梯口,冲我喵喵叫了两声,起身走了。
右侧房间里走出个哥哥,高高大大手里抱着个篮球。叶太太说这是睿哥。我就叫了声睿哥哥。睿哥冲我笑了笑,举着篮球去前院练习投篮了。
我伸出双手将白布包袱递给叶太太。外祖母说过对长辈要双手呈交物品。叶太太当即夸奖我懂礼貌,从右侧房间叫出他的大儿子。
“英哥,你看小鹿子小小年紀懂规矩,这都是人家王姥姥教育得好。”
这个脸色白净戴近视眼镜的大哥哥,文绉绉的模样。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红楼梦》,以为这是住在红楼里的人做梦的故事,便想起喜欢看言情小说的张族祥。
读《红楼梦》的英哥朝我笑了笑,很腼腆的样子。叶太太引我去厨房,亲手斟了杯浓黄色的橘子汁。我遵守外祖母教导,摇头说不渴。叶太太眨着明亮的眼睛说:“不渴也要喝的,补充维他命。你喝吧,我不会告诉你姥姥的。”
我拨浪鼓似的摇头,偷偷咽下口水。叶太太竭力寻找让我接受橘子汁的理由:“那时候,你妈妈在女三中教书,我俩经常去劝业场光明电影院看外国电影,有西班牙的《瞎子的领路人》,英国的《天堂里的笑声》,法国的《勇士的奇遇》,阿根廷的《大墙的后面》,噢,还有印度的《三海旅行》……”
听到这么多外国电影名字,我只得接受诱人的橘子汁,极力克制地喝了一小口,味道果然很好。叶太太趁机走开了,我大口喝起来。
叶太太重新走进厨房,伸手递给我个褐色小纸袋,说辛苦你姥姥了。我接在手里说了声谢谢叶太太。
她伸手摸着我头顶说:“你爸爸走得那么远,你妈妈下放农场,幸亏有姥姥疼你啊。”
叶太太的北京话很好听,就跟电匣子里播音员似的。我给叶太太鞠了躬,说叶太太再见,手里捏着褐色小纸袋穿过楼道走到前院。
睿哥在前院练习投篮。他停住篮球眨着大眼睛看着我。我以为他嫌我碍事,就要侧身离开。
“小鹿子弟弟,你也喜欢篮球吧?”睿哥友善地说,“你来投几个吧,今年咱们河北队得了全国冠军呢……”
我听妈妈说过河北男篮女篮都是强队,河北男篮中锋王家桢还是国家队主力,国家男队有杨伯庸和路连翰,还有钱澄海和蔡集杰。
接受睿哥热情邀请,我随手把褐色小纸袋塞进衣兜,接过他递来的篮球,奋力投向安装在高墙上的篮筐。我的力量不足,篮球出手不远就掉落地下。我不好意思地扎煞着双手。
睿哥鼓励我说:“你胳膊没劲儿,回家练练哑铃吧!”
这是我首次听到“哑铃”二字,心里特别羡慕睿哥。我忘了跟他说再见,出了团圆巷九号院快步跑回家去。
团圆巷里苏娘娘伸手拦住我:“小鹿子!这程子你听见什么响动没有?”
我立即回答说:“这程子我家大半夜里没有响动!”
“我不光问你家,我是说邻院有响动吗?”苏娘娘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我认出是起士林的“黄油球”。
“你说实话,我给你糖吃。”苏娘娘手里捏着“黄油球”。我刚刚喝过叶太太的橘子汁,苏娘娘的糖吸引力就小了。
“邻院就是您家啊,我大半夜听见您家里有响动!”
“胡说!我说的邻院是团圆巷九号。”苏娘娘伸手要揪我耳朵,“你怎么学坏啦?小王八羔子!”
我躲闪开她的手,一溜烟跑回家去,气喘吁吁站在外祖母面前。
外祖母扬起沾满面粉的双手:“你回来啦小少爷,我听见苏娘娘骂你小王八恙子呢……”
“她为什么骂我呢,小王八恙子是什么意思?”
“苏娘娘是个笑面虎,有时说话也很难听的。”外祖母转换话题问道,“你见了叶太太?”
我说见到了,还见了读书的英哥和打篮球的睿哥,但是没有见到叶先生。
“叶先生是工程师,海河上的新桥就是他设计的。”之后外祖母打量着我,“你把包袱交给叶太太啦?”
我猛然想起叶太太给的褐色小纸袋,急忙翻开衣兜寻找。外祖母笑吟吟不言语,耐心等待我的解释。我说练习投篮时把褐色小纸袋塞进衣兜,怎么找不着了呢。
“兴许你衣兜漏了吧?”外祖母慢声缓语说,“刚才我好像听见外面来了吆喝卖沙板糖的……”
我明白了外祖母的心思,伸长脖子高声辩解:“我没买沙板糖吃!叶太太给的褐色小纸袋真找不到了!”
“依照你这么说,褐色小纸袋生出翅膀,一下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显然外祖母不信任我了。
这时响起叩门声。我赌气不睬。外祖母迈着小脚去开门。门外站着叶家的英哥和睿哥。
我听见弟弟睿哥说:“姥姥,这是小鹿子落在我家前院的吧?”
戴眼镜的英哥补充说:“我看见小鹿子手里拿着呢,这肯定是他掉的。”
我立即冲上去说:“对!这就是叶太太给我的褐色小纸袋!”
英哥和睿哥同时冲我微笑,说了声姥姥再见转身走了。外祖母手里捏着这只失而复得的褐色小纸袋,一声不吭走进里间屋。
我听到她老人家的抽泣声。我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哭,跑进里间屋问。
“这次我错怪你啦!自从穷张大半夜借宿,我让你对外撒谎学会说瞎话,就信不过你了,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我向外祖母表决心:“姥姥您别难过了,从今往后我不撒谎了……”
“人活着不说瞎话,你知道有多难吗?除非孔孟转世。”外祖母停止落泪,紧紧拉着我手。
外祖母轻轻打开褐色小纸袋,心情随即好转,连连咂嘴说:“好人有好报哇,你看叶太太两个儿子,英哥睿哥都多体面啊。”
这只褐色小纸袋里装着两张崭新的五角钱钞票。“叶太太就是大家闺秀!做事这么大气。”
“您说的大家闺秀就是资产阶级吧?”我好奇地问道。
外祖母伸手指着我说:“你这倒霉孩子学会新词儿到处滥用,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这个阶级那个阶级,你懂得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外祖母教训着我,然后把叶太太给的两张钞票夹在那本厚书里。这是妈妈读过的苏联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
我告诉外祖母说:“葉太太家养了一只大白猫!”
“是啊,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外祖母说着,若有所思。
我问为什么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外祖母不回答。
天气热了。我耳朵里还是有响动,有时好像敲锣打鼓,有时好像高声呐喊,好像世界大乱了。外祖母改变了主意,说不去总医院了,先请团圆巷的余大夫瞧瞧。
五
余大夫家住团圆巷十三号。小院外大墙上油漆斑驳的大标语,红底黄字“鼓足干劲十五年赶超英美!”小院门外挂着“中西医余守明”白漆黑字的搪瓷铭牌,挺醒目的。
据说余家从清末民初祖传医术,几辈师承。余守明精通中医,读医学院研习西医,总算成了中西医全通,内外科兼修的大夫。他三十大几了依然单身,邻居们说余大夫志向远大,要追赶津门名医陆观虎和杨达夫,就不大考虑个人问题了。
“唉!我父亲王介臣若是健在,余守明给他提鞋都不够格呢。”外祖母说起英年早逝的父亲,既自豪又感慨。
“既然这样别让余大夫瞧了,您带我去总医院吧。”
外祖母笑了,说我像个顺杆爬的猴子:“我带你来余守明诊所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我不知道开什么眼界长什么见识:“不就是小诊所嘛,又不是北京动物园。”
“你两岁时你爸爸带你去过北京,还在前门大街独一处吃了烧卖呢。”外祖母岔开话题,不再贬低余大夫。
走进余守明诊所,穿过前院迈过石阶走进门厅,楼道里坐着个负责挂号收费的老头儿。他抬头看看外祖母,说团圆巷邻居免除挂号金,扭头示意我们朝里走。
我兴奋地对外祖母说:“余大夫对待邻居挺仁义的……”
“废话!当年我爹给穷人看病还不要钱呢。”外祖母小声说。
余守明诊所,一楼开诊,二楼居家。前来看病求医的大多是旧天津日租界的居民,他们比较信任传统老派人物。一楼的楼道右侧是诊室,两间房屋的格局,我伸头探脑看到外间屋摆放着白色诊桌,估计是大夫坐诊的位置,里间屋有张小床,应当是护士给病人打针搽药的地方。
“你怎么蹲在这儿啊?”外祖母弯下腰去问道。这时我才发现楼道角落里蹲着个男孩子,耷拉着脑袋打蔫儿。
外祖母一把拉起这男孩子:“这不是喜子吗?我都认不出你啦!”
喜子站起来仍然耷拉着脑袋。我看到他脑袋齐我肩膀,要是挺身站直了,比我稍矮点儿。
外祖母急了:“喜子!你是吃了耳屎变成哑巴啦?”
喜子总算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我没想到他的眼神这么清亮,顿时产生好感。
“我肚里总闹蛔虫,我妈说都是前两年吃野菜闹的……”喜子终于说了话。
我及时插话对他说:“我们鞍山道小学发塔糖,你吃了塔糖就把蛔虫打下来了。”
“可是我在哈密道小学……”喜子眼睛看着自己脚尖说。
他脚上穿着黑色偏带布鞋,这明显是女式的。他怎么穿着女鞋呢?我愈发对喜子产生兴趣。
外祖母说出天津卫俗语:“什么蛔虫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然后补充说,“前两年闹粮荒谁没吃过野菜呀,再者说杨柳青的老刘总给你家送粮食嘛……”
喜子突然涨红脸,起身跑了。我紧步追出余大夫诊所,他已然跑出团圆巷口了。
“喜子怎么跑了呢?”我返回诊所里问外祖母。
她老人家有些内疚:“那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呗……”
这时候,身穿白大褂的女护士走出诊室打招呼,外祖母叫了声“徐护士”。徐护士眨着细长的眼睛问外祖母哪里不舒服,她老人家指着我耳朵说带外孙来瞧余大夫。
徐护士嘴唇很薄,薄得几乎无法涂抹口红。她振动着薄薄的嘴唇说余大夫出诊了,不知何时回来。外祖母好像知晓内情,说余大夫又去谢先生家了吧。徐护士似笑非笑说您真是个明白人。
自从结识管儿匠张族祥,我增添了几分观察能力,感觉徐护士话里有话,就继续观察着。
我们坐在楼道里候诊。徐护士走进里间屋给患者打针。很快从里面传出一声哀嚎,就跟动物挨宰似的。我产生联想对外祖母说想去北京动物园。外祖母说等你长大自己去吧。
一个肥胖男人从里间屋走出来,伸手捂着屁股满脸痛苦表情。外祖母主动叫了声“黎律师”。原来他就是我同学黎大续的爸爸。他连连摇头说永远不来这里打针了。
我的同学黎大续是个瘦猴儿,他爸爸却满身肥肉,这俩人完全不像父子。我们团圆巷的事情总是让人感到意外。
黎律师侧身凑近外祖母压低音调说:“如今做律师很难,我们这行业名存实亡了……”
外祖母听罢闭目养神,好像对外界毫无知觉。黎律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声咳嗽几声,赌气似的哼唱着“社会主义好”歌曲,走了。
外祖母睁开眼睛盯着黎律师背影,轻轻叹气。“黎律师都胖成这样儿了,说话还是满嘴跑火车,也不怕嘴给身子惹祸。”
我看出外祖母闭目养神是回避黎律师,觉得她老人家挺有心计的。“小鹿子你给我记住,话不说出口,你是它主子,话说出口,你就成它奴才……”
主子与奴才。我听不懂外祖母的话,记住这两个名词留着语文课堂造句用。
一个男人毫无声息走进楼道,脚步轻轻仿佛是飘进来的。徐护士随即迎出诊室:“薛冰老师,你又来啦……”
外祖母起身说道:“薛冰老师,您好啊?”
看到外祖母起身,这位薛老师慌忙弓身说:“您是长辈,快请坐快请坐。”
“您是老师,人人都要尊重的。”外祖母说出老规矩。
薛冰老师三十多岁的样子,白净面孔消瘦身材,他推了推滑下鼻梁的近视眼镜说:“尊师重教是老规矩,可是如今学生大不相同了……”
薛冰老师说着转向徐护士:“你再给我几片安眠药好吗?我确实需要睡眠的。”
我仔细打量着薛冰老师,一时想不起他住在团圆巷几号院。
徐护士有些为难:“薛冰老师,我不能随便给您安眠药,还是等余大夫出诊回来吧。”
薛冰老师无奈地摇摇头说:“李白是春眠不觉晓,我是秋夜恨漏长啊!”说罢就走了。
徐护士望着他背影低声说:“薛冰写诗写得走火入魔,光吃安眠药也没用啊。”
我不懂走火入魔是什么意思,又想起肚里有蛔虫的喜子。
外祖母再次涉及敏感话题:“徐护士,余大夫出诊快回来了吧?”
徐护士翻腕看看手表:“只要去谢先生家出诊,那时间不会短的。”
我等得不耐烦了,说要回家写作业。外祖母抓住我手低声说:“你稳住,我估摸余大夫不敢在谢先生家盘桓太久了……”
好像面對深奥的课文,我听不懂外祖母说话的含义。“余大夫为什么不敢在谢先生家盘桓太久呢?”
外祖母不答我话,转而把目光投向徐护士:“你这么年轻漂亮有对象了吧?”
“谢谢您关心,我还没考虑个人问题呢。”徐护士扭摆腰肢走进里间屋了。
外祖母低声嘟哝着:“二十八了一晃就是老姑娘了,还说不考虑个人问题,等着皇上选妃子啊。”
“姥姥,您总教育我不要打听别人私事……”我及时提醒。
外祖母表情尴尬:“是啊是啊,人人都有难言之处呢。”
“黎律师也有难言之处吗?”我追问。
外祖母直接回答:“黎律师这种人物,胸怀大志郁郁不得志,一门心思要把儿子培养出来,早早让黎大续学英语,还说长大成人出国去当大使,为国争光。”
尽管还没有见到余大夫,我确实觉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便耐心等待余大夫出诊回来。
“你什么时候闻见香水儿味,那就是余大夫回来了。”外祖母向我传授窍门儿。我学着她老人家的样子,闭目养神。
外祖母有些惊诧:“咦!你嘛时候变成小大人儿啦?”
我学着外祖母对付黎律师的样子,继续闭目养神不说话。外祖母毫无办法,不言语了。
一股清淡而陌生的味道出现了。这就是外祖母说的香水儿味道吧?我睁开眼睛看见身穿白大褂肩背医药箱的中年男子走进楼道。
外祖母迎面起身,叫了声余大夫。“王姥姥来啦,您请坐您请坐。”
余大夫圆脸盘大眼睛,中等身量,说话和蔼,举止斯文,一看就是人们常说的白衣天使。
余大夫走进诊室,不慌不忙放下医药箱,转身佩戴听诊器,稳稳当当落座。
徐护士从里间屋走出说:“余大夫出诊回来啦!你们看病的进来吧。”她说话音量很大,好像想让首都北京都能听到。
我被她的声音镇住了,怯怯走进诊室立在余大夫面前。
“这孩子总说耳朵里有响动,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晌,也有大半夜让尿憋醒的时候。”外祖母跟进介绍我的病情。
“特别是见了张族祥还有梅同志!”我补充说。
余大夫不解地看着我:“张族祥?不就是房管站的管儿匠嘛……”
外祖母上前解释:“小孩子说话没有准稿子,人家张族祥又没钻进他耳朵里去,再者说这跟警察也没关系嘛。”
余大夫转而打量着外祖母,好像觉得事情挺复杂的:“这么小年纪就耳鸣?很少见的。”
余大夫表情淡然了,从诊桌抽屉里取出小号手电筒,将光束打进我耳朵里观察着说:“王姥姥,耳科不是我专项,先给孩子诊脉吧。”
“不是说小孩子没脉吗?”外祖母有不同见解。
“您这是民间老百姓的说法,否则中医院怎么也有小儿科呢?而且咱们天津还有人称‘小孩王’的儿科专家王士相呢。”
余大夫说罢让我落座,他伸手切脉,闭目静思。
我耐心等待余大夫睁开眼睛,无意间发现他右眼角下有颗小黑痣,好像没有擦干净的黑色泪滴。
余大夫缓缓睁开眼睛。这时那颗小黑痣隐藏进眼角皱纹里,消失不见了。他身上的香水气味,再次冲进我的鼻孔。
这是我首次闻到男人身上的香水气味。以前只在女人身旁闻到,比如团圆巷叶太太,还有班主任姚老师,都说她是桐城姚鼐的后代,我不知道姚鼐是谁。
余大夫让我展开双手,散发着香水味道观察我的掌心,然后给我开了三种成药,说都是水丸。“王姥姥,还是先观察观察吧,如果耳鸣加重就要去大医院详细检查。比如天和医院耳鼻喉科,那里有协和毕业的好大夫。”
徐护士从玻璃柜里取了三种丸药,外祖母接在手里念叨着:“要说丸散膏丹,还是达仁堂大药房的齐鹤轩配得最齐全……”
徐护士问齐鹤轩是谁,外祖母呵呵笑了。
徐护士转而叮嘱我说:“小孩子耳鸣不好,赶快回家吃药吧。”
我却觉得她二十八岁仍然不搞对象,这事儿确实不对头。
跟随外祖母走出余守明诊所。送奶工老曲踏着三轮车来了,拖着长腔吆喝“奶、奶来了,奶、奶来了……”老曲说话结巴,他的吆喝听着很像“奶奶来了”,挺滑稽的。
团圆巷的订户们纷纷开门接过牛奶瓶子。有的订户不在家,老曲就把牛奶瓶子塞进小院门外木箱里。
苏娘娘嘴里叭叭嗑着瓜子,笑眯眯站在院门外。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就扯了扯外祖母袖口。
“苏娘娘这是统计谁家有人谁家没人呢……”外祖母小声说,“她是团圆巷的大座钟,几时几刻几分几秒,心里清清楚楚。”
苏娘娘走到外祖母面前,捋起袖口看着手表说:“王姥姥,余守明是几点几刻出诊的?”
我抢先回答:“我们去的时候,余大夫已经出诊了。”
外祖母瞪了我一眼,不说话。苏娘娘再次翻腕看着手表:“余守明是几点几刻回到诊所的?”
“您自己去问余大夫吧,我们哪里说得清楚!”外祖母推脱。
苏娘娘表情平静:“我是团圆巷居委会代表,我要关心你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嘛。”
“请您关心关心我吧,我耳朵里总有响动!”
“你详细跟我说说!”苏娘娘依然笑眯眯的表情,“你究竟听到什么响动?”
不知从哪里来了机灵劲儿:“我听见您家里半夜总有驴叫!”说罢我跑回家去了。
我坐在家里等待外祖母表扬。她老人家反而沉着面孔说:“以后你不要顶撞苏娘娘,一她是长辈,二她是个笑面虎呢。”
“笑面虎?她光笑面也不是虎啊,我少先队员什么都不怕。”
“宝贝儿,你以为一条红领巾保佑你一辈子?好啦快吃饭吧,咱们青酱虾皮儿泡饭,吃过饭半个钟头你就吃药。”
我脑海突然闪过念头,心里生出计策,期待吃药时间的到来。
吃过青酱虾皮儿泡饭,我盯着墙上挂钟大声说耳朵里响动太大了,叮里咣当就跟两军打仗似的。
外祖母被我骗了,连忙斟水让我服下余大夫药丸。我连连摇头拒绝。“姥姥,您得给我讲个故事!您讲了故事我就吃药。”
外祖母很会讲故事,尤其爱讲鬼故事。她给我讲过十五岁嫁到婆家,有天半夜来了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儿,手持铁链哗啦哗啦响,前来捉拿重病在床的公公。我问为什么小鬼儿前来捉拿老人家。外祖母说她公公做过知县误判案子杀错人,所以阎王爷派小鬼儿来索命了。
外祖母说她公公果然被小鬼儿拿住,当场咽气死了。我听了吓得不敢去后院厕所,唯恐遇到青面獠牙的小鬼儿。
“一言为定,我讲故事你吃药。宝贝儿,你想听是鬼怪的还是神仙的?”外祖母急于让我吃药,又开口叫我“宝贝儿”了。
“不听鬼怪不听神仙,我想听人的,想听谢先生的,想听余大夫的,还有徐护士和薛冰老师的……”
“你小子真能给我出题目……”外祖母把玻璃杯和药丸摆在小桌上,“你先把药丸给我吃了吧。”
我突然感到我与外祖母之间已经失去相互信任,很像两个越走越远的人,心情有些难过:“姥姥,今天您就是不给我讲故事,我也不会不吃药的。”
我端起水杯,数出九粒药丸投进嘴里咕咚喝了下去。
外祖母舒心地笑了。“好孩子,你等我把谢家衣服浆洗好,过几天你送活计去谢家,就会见到谢先生和谢太太,回来我给你讲他们俩口子的故事……”
“谢谢姥姥!”我与外祖母恢复了相互信任,高兴得脚心发痒。
六
麻脸韩裁缝低头缩肩走进团圆巷,韩裁缝离开九号院,先给谢太太送去做好的旗袍,再给余大夫送去全套西装,然后走进九号院,站在门厅外边说韩宝水来啦。叶太太迎将来說这程子不裁衣裳,等到开春吧。
每逢换季,韩裁缝就来到团圆巷招揽活计,替太太们推荐好衣料,比如天热时穿的纯毛派力斯和纯毛凡尔丁,天凉时穿的纯毛哔叽和纯毛华达呢;为先生们介绍新款式,西装华服,长袍短袄,还有呢帽翻新的活计。他脸麻心不麻,换得人们信任。团圆巷居民的穿装几乎被他包了。
不知他何时得罪了苏娘娘,她总是气不忿:“这韩麻子要是死了,咱们团圆巷太太先生们都得赤身裸体啊!”
外祖母说原先韩裁缝也住团圆巷,全家五口窝在两间半截子地下室里。一半露在地上,一半沉在地下,上面还压着两层楼房,跟日式民居完全不同。前几年节粮度荒,韩裁缝举家搬出团圆巷,说是躲避口舌是非。
沿着团圆巷挨家拜访,韩裁缝来到我家,进门叫了声“王姥姥好”,显得有些低声下气,好像电影里大户人家的仆人。
“老韩啊,你走路总是低头缩肩多辛苦呀。”外祖母催促我给韩裁缝沏茶。这是我家待客规则,越是寻常人物,越要以礼相待。
韩裁缝说:“王姥姥,这茶就免吧,我平常喝惯白开水了……”
我就给他斟了杯“凉白开”双手递过去。韩裁缝说了声“谢谢小少爷”,水杯接在手里,捧着不喝。
“咱是平头百姓,你别叫他小少爷。”外祖母敞敞亮亮说,“老韩你无事不登门,肚子里有话就说,咱们老街旧邻不必客套。”
“王姥姥,那我直说了吧。这团圆巷拆洗浆作的活计,当属您老人家。我只是个做手艺的裁缝……”
“老韩,你是裁剪新活做成衣的,我是拆拆洗洗做旧活的,你我一个井水一个河水,今儿你这话从何说起呢?”外祖母颇感意外。
“您千万别多想,咱们是君子难防小人。只要不受坏人挑唆就好……”韩裁缝放下水杯,冲外祖母作了个揖。
外祖母宽释地笑了:“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被小人挤兑苦了,走进团圆巷还是犯怵。好在事情都过去了。”
韩裁缝频频点头,连声说谢谢。外祖母特意问道:“你家喜子还好吧?前几天我还看见他要治蛔虫呢。”
“噢……?”韩裁缝转而说道,“喜子特别懂事,已经学着帮我做活儿啦。”
“好啊,喜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韩裁缝吭吭哧哧说话了:“这两年还是有人纠缠喜子的私弊,隔三差五写信给我媳妇,非说这孩子的来历不明……”
外祖母登时急了:“这是谁这么缺德,吃饱了撑的吧!”
“这人寄信没地址,信呢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儿,凑成一句句话,你连笔迹都查不出来……”韩裁缝满脸委屈。
外祖母好像明白了:“苏娘娘不生养,看见谁家孩子多就忌妒!”
“不会是苏娘娘吧?她还心疼邮票钱呢。”韩裁缝低头叹气说,“反正我媳妇快给逼疯了,她从头到尾都跟我讲了……”
外祖母惊了:“她跟你讲了什么?”
“我堵着耳朵不听呗!”韩裁缝激动起来,“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宁死认定喜子是我亲生儿子……”
“你这就对啦老韩!再者说杨柳青的老刘不是死了吗?”
韩裁缝说老刘因为营养不良,听说前年没了。
“好人不长寿,祸害活万年。”外祖母感叹着,“节粮度荒那几年,老刘隔三差五送些杂粮来,你家这才度过饥荒……”
“当初只要老刘送粮食来,就有人说三道四,说老刘舍得送粮食就是害怕喜子饿死。”
“只要你稳如泰山,全家就牢靠。团圆巷还是好人多,坏人少。”
“您说得透亮,这些好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韩裁缝冲着外祖母哈了哈腰,告辞走了。
我追出去冲着韩裁缝背影说:“您别忘了给喜子吃塔糖,转天就把蛔虫打下来啦!”
韩裁缝头也不回说了声“谢谢小少爷”,低头缩肩走了。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在他嘴里居然成了小少爷。我可不愿意做资产阶级。
家里安静下来了。外祖母撩起大襟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语:“有人非说喜子是私孩子,挤兑得韩裁缝媳妇差点上吊寻死,韩家只好搬出团圆巷。如今这世道不厚生,人心生了一层醭啊。”
我兴奋起来:“那喜子到底是谁生的?”
外祖母突然醒悟了:“敢情你都听见啦?不许出去乱讲韩裁缝家的事儿!我看你将来就是个人来疯。”
我连连点头:“您放心吧,我要学习《红岩》里的革命烈士,上了老虎凳也不讲!”
“驴唇不对马嘴……”外祖母转念拍着脑门说,“噢,今年春节你爸爸就回来了!”
我好像听到与己无关的消息,埋头写作业。我已经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他在我心里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像。
外祖母揪住我耳朵说:“我说你爸爸要从新疆回来探亲,你狼心狗肺没听见啊?”
我这才意识到是好消息,随手放下作业本跑出家门去找同学方晓樱。平时小伙伴们私下议论,说我没有爸爸。一个男孩子没有爸爸,似乎就是来历不明。
方晓樱跟她父亲住在团圆巷壹号,临近巷口。我是小伙伴里唯一不叫方晓樱外号“叫花子”的人。因此她小声说喜欢我。
我告诉方晓樱我爸爸过年就要回来探家了。
“真的?这太好啦!”圆脸蛋大眼睛的方晓樱有了泪水。“你有了爸爸,可是我没了妈妈,日本隔着大海那么远,这辈子我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认为日本没有中国好:“你妈妈去日本带走那么多天津出产的圆珠笔。”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现今日本圆珠笔超过中国了。”方晓樱抹干眼泪说:“我不灰心丧气,留在中国就做革命事业接班人,能去日本就做我妈妈的好女儿。”
我也认为少先队员应当坚强:“这样就好,你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我回到家里,喝了杯水。外祖母打量着我:“小小年纪懂找女孩子说话,你长大可有女人缘呢。”
我不太懂什么是“女人缘”,一门心思看着挂在墙上的月份牌,想着过年就有爸爸了,心情卻七上八下的。
晚间睡觉,我抱着被子主动钻到壁橱里,盼望做个阿里巴巴的美梦……方晓樱,喜子,还有黎大续,一个个走到我面前。突然间,睡梦里划过一道闪电,大家惊慌失措东躲西藏,可怜兮兮的喜子,一头钻到棉花堆里露着干瘦的屁股……
转天清早醒来,我轻轻爬出壁柜,回忆起夜里梦境就问外祖母。她老人家撇了撇嘴说:“前几年节粮度荒喜子差点饿瘪了,活过来就算命大!”
我自作老成说:“多亏人家杨柳青的老刘送些粮食来啊。”
“你快给我闭嘴!”外祖母转而神色紧张起来,“你记性不错哇,听到什么都能记住,长大了去商行管账吧。”
我想象当年被饿瘪的喜子的样子:一双小眼睛,尖尖的下颏,大大的嘴巴。为什么是大嘴巴呢?嗯,大嘴巴容易吃饱饭。
果不其然,外祖母包揽了团圆巷拆洗浆作的活计,连余守明大夫过冬的丝绵小袄也请她老人家拆洗缝制。外祖母活计多了,我的蜜饯梨皮有了保障。
礼拜六傍晚,妈妈骑车回家来了。我从柜子里取出蜜饯梨皮,双手端着铜碗献给妈妈。
妈妈是个笑容不多的女人,还是勉强笑了:“你吃吧小鹿儿。”
妈妈叫我“小鹿儿”而不是“小鹿子”,这儿化韵让我心头暖热,感觉亲切。外祖母煮了玉米面黏粥,全家仨口吃过晚饭。这时响起叩门声。我跑去开门。
啊!管儿匠张族祥竟然登门了。我想起蜜饯梨皮的损失,转身叫着外祖母。自从他半夜借宿清早溜走,外祖母再没见过他。看到穷张来了,她老人家也怔住了:“你……”
“姥姥好!”张族祥身穿劳动布工作服,侧身缩肩闪进门来,又叫了声“嫂夫人”。
妈妈听到“嫂夫人”这种称呼,满脸懵懂表情。张族祥并不介意地说:“我修好了黎律师家水管,从院门外路过看见屋里亮着灯,就进来看望你们啦。”
妈妈僵硬地起身,轻声请张族祥落座。其实他已经坐下了,而且跷起二郎腿。
妈妈毕竟是教师,问了句“您近来工作忙吧”,便没话了。张族祥从衣兜里掏出小袋茶叶,伸长胳膊递给我。
“谢谢您,我有家教不要別人的东西。”
外祖母也助阵道:“谢谢您,我家孩子不会要别人东西的。”
张族祥再次笑了:“嗐!姥姥您误会了,我是让小鹿子给我沏杯热茶呢。”
“这黑灯瞎火的,何必劳您自带茶叶呢。”外祖母勉强客套着。
“您老人家又误会了,我去黎律师家修理水管,他硬塞给我这包茶叶,我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
妈妈静静听着,轻声说小鹿儿沏茶吧。外祖母马上说炉子灭了暖瓶里也没有开水。
张族祥仍然不介意,再次叫了声“嫂夫人”:“我就认为铁廉不该到新疆去,这夫妻常年两地分居,多不好嘛。我要写信要他调回天津,让你们全家人早日团聚……”
妈妈终于张口了:“铁廉有他的志向,您别为这事操心了。”
“朋友嘛,我要为铁廉着想的。今后嫂夫人家里有什么事儿,就让小鹿子去房管站找我,咱工人阶级说话算话。”
妈妈起身说谢谢:“真不好意思,没有开水给您沏茶……”
“没关系!嫂夫人不要客气。”张族祥总算直身站起,再次把小袋茶叶递过来:“小鹿子,这茶叶送给你啦。”
我下意识接在手里。妈妈腾地变了脸色。外祖母敷敷衍衍说:“张师傅慢走,不远送了……”
管儿匠张族祥迈开大步走了。外祖母立即关门,好像唯恐不速之客转身返回。
妈妈指着我手里小袋茶叶说:“你怎么能收他的东西呢?你快把它扔到外边去!”
我意识到妈妈嫌它脏,随即跑出院子,猛然看见巷子里有人抽烟——张族祥站在灯影里不动,好像等待什么人。
我悄悄朝小袋茶叶吐了口唾沫,挥手扔了。溜进家门看见妈妈手持拖把使劲擦着地板。外祖母冲我挤眼,示意我不要说话。
妈妈好像永不休止的机器人儿,反复擦着地板。我说张族祥站在巷子里抽烟,好像等候什么人呢。妈妈停止擦地打量着我:“那小袋茶叶你扔掉啦?”
我说扔得远远的。妈妈转脸望着外祖母:“张族祥他……?”
“团圆巷是张族祥的维修管片,他就总往这儿跑呗。”
“您能不能想办法不让他到咱家来?”妈妈手持拖把祈求着。
“能!芫瑛你放心。”外祖母从妈妈手里接过拖把,继续擦地。
我从外祖母手里抢过拖把:“其实穷张这人挺有意思的……”
“你小孩子不要叫人家外号。”妈妈走到里间屋去了。
我又悄悄跑出去,看到团圆巷灯影里没了张族祥的身影。这时从巷口大街上传来敲击竹梆子的声响,这是推车卖水爆肚的来了,我咽下一团口水。
苏娘娘从巷底走过来,昏暗的巷灯下她发现那袋茶叶,猫腰捡起揣进衣兜里。
苏娘娘走了。卖水爆肚的竹梆声再次响起。小巷灯光里我看见方晓樱端着大碗走出团圆巷壹号院,就快步追赶过去。
“我爸爸喝酒呢,听见竹梆响派我给他买水爆肚……”方晓樱向我解释。我感到意外:“你爸爸天天喝酒吗?”
方晓樱点点头说:“他说以酒浇愁愁更愁。”
“你爸爸化工厂上班挺好嘛。”我想起方叔叔高高大大的样子,“他还愁什么呀?”
方晓樱望着卖水爆肚的独轮车说:“我爸天天想我妈,他让我给妈写信求她回到中国来……”
“你妈愿意回来吗?”
方晓樱超越年龄地苦笑了:“咱们这里只是日租界,大阪是正经日本国呢。”
七
外祖母派我给谢家送活计了。一个大包袱里裹着换季的衣裳,有单有棉,还有两床线绨夹被。
“谢家不是有谢太太嘛,她不会动手拆拆洗洗啊?”我好奇就爱多嘴。
“要是团圆巷太太们都自己动手拆拆洗洗,你姥姥还有活计吗?你也别吃蜜饯梨皮了。”外祖母瞪着我说,“你不缺心眼儿吧?”
我抱着大包袱走出院子。团圆巷南北走向,巷子东侧是单号,西侧是双号。谢家住十号院,院门是铁板焊的,看着特别结实。
方晓樱站在自家院门外,衣着挺单薄的。外祖母给团圆巷太太们拆拆洗洗,使我懂得了换季,就问她冷不冷。
“我爸说给我找厚衣裳,可是喝醉酒又出去了……”方晓樱红了眼圈儿,活像资本主义国家的孩子。
“晓樱你别哭,你有困难我肯定帮助你,我姥姥说我有女人缘。”
方晓樱好像懂得“女人缘”,刷地红了脸:“小鹿子你瞎说什么呀!”
既然方晓樱红了脸,我大体明白了“女人缘”的含意,也随着红了脸:“晓樱你还没吃晌午饭吧?”
她从衣兜里掏出五分硬币说:“卖秫米粥的挑子快来了,我等着呢。”
我想说你去日本找你妈妈多好,转念把话咽了回去。外祖母说过,方晓樱的妈妈回到日本嫁了人,连姓氏都随了夫家。
我走近谢先生家院门,双手抱着大包袱。方晓樱帮我推开半扇铁门,突然凑近我耳边:“我以后有困难,你真的会帮助我吗?”
我使劲点点头:“你放心,衣服脏了让我姥姥给你洗!”
方晓樱眼窝里含着泪水,笑了。我侧身挤进谢家院门说:“你快去买秫米粥喝吧晓樱!”
谢家院子里站着一株柿子树,树冠接近二层楼窗台。橙黄色小柿子好似小灯笼,一盏盏挂满枝头。
谢家门厅外安装了电喇叭,里面传出轻柔女声:“小鹿子,你直接上二楼来吧。”
无论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团圆巷的人们都能叫出我的乳名,好像自己成了小巷名人,心里挺喜兴的。我走进门厅双手举着大包袱,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
二楼过厅狭窄,光线不亮。一溜儿两间屋子还保留日式木栅门,只是把贴棉纸改为镶磨砂玻璃。这时右边房间的木栅门缓缓拉开,一位身穿紫花绒袍的女士闪身走出,她圆圆的脸黑黑的短发,身材不高不矮,面孔白皙。我看过话剧《报童》和《岳云》,觉得她很像天津儿艺的演员,当然是扮演成年人。
她朝我点点头,没有笑。我认为她是谢太太,外祖母说过谢太太不爱笑,可能她的笑容以前用光了吧。
她伸出双手接过包袱,轻轻放在矮几上,好像唯恐弄出响动。她近身拉开左边房间的木栅门,说了声请进去吧。
左边房间里传出男人声音:“你是小鹿子吧?快进来让我看看你。”
我认为这是谢先生说话,便扭脸望着我认为的谢太太。她果然小声说:“谢先生叫你呢。”说罢返身退回右边的房间,伸手拉开木栅门。
我的目光趁机穿过她的木栅门,看见满地榻榻米。团圆巷人家的榻榻米全都拆掉了,谢家却还保留着。谢太太关闭木栅门的瞬间,我瞥见她屋里有个男人身影。
这时谢先生再次召唤我:“小鹿子,你脱鞋进来吧……”
我脱掉鞋子迈过门槛,走进谢先生房间。迎面沙发里坐着个大胖男人,不停地抖动双腿,双腿带动双脚不停点击着榻榻米。
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谢先生令我感到有些意外。“谢先生好!”我依照外祖母教诲,还是主动问候长辈。
大胖男人和蔼极了,满面笑容他脚穿白布袜子,是那种大脚趾跟四个脚趾分开的樣式。我在方晓樱家里见过。“你怎么知道我是谢先生?”
“刚才谢太太说您是谢先生的。”
大胖男人愈发和蔼:“你怎么知道她是谢太太呢?”
“我姥姥告诉我,您家里只有谢先生和谢太太,没有第三个人……”我这样说着,猛地想起隔壁房间里的男人身影。
“你说得不错,我是谢先生,她是谢太太。”大胖男人停止抖动双腿,双脚也就停止点击榻榻米了。
我没见过榻榻米房间里摆放沙发,就问谢先生怎么知道我是小鹿子。
“我认识你父亲,一看你就是铁廉的儿子。嘿嘿,你父亲跳舞还是跟我学的呢。他为嘛去新疆工作呢?那么远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
我不记得父亲模样,自然想象不出父亲跳舞的样子:“我以前在团圆巷里没见过您啊?”
谢先生摇摇头:“我不愿意下楼,团圆巷里很少见到我……”
我不能理解他的心思:“这等于小鸟关笼子里了。”
隔壁房间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挺突然的。这声音引发我耳鸣,嗡嗡嗡响不停。我的耳鸣很奇怪,特别容易被外界声响引发。
谢先生好像聋子,丝毫没听到隔壁的声音,继续跟我说话。
“你爸你妈在干部俱乐部跳舞认识的。干部俱乐部早先是英国乡谊俱乐部,那儿的舞池是弹簧地板,全中国只有两处,你别看北京是首都,那儿压根就没有!”
隔壁房间又叫了一声。好像是谢太太疼痛的呻吟。
“你知道天津人为嘛会跳吉特巴吗?一九四五年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塘沽登陆,美国大兵涌进天津舞场,咱们就把吉特巴学会了,北京人不会跳吉特巴!他们没见过这玩意儿……”谢先生说起跳舞的事情,兴致高涨,滔滔不绝,好像瞧不起北京人。
我克服着阵阵耳鸣,一只耳朵倾听谢先生讲叙,一只耳朵伸进隔壁房间偷听谢太太呻吟。
谢先生越讲越来劲,大胖身子呼地站起,卷来一股气浪。他灵活地做出个舞姿说:“你父亲跟我学跳吉特巴,还是很有天赋的……”
他说着伸手搭住我肩膀上,迫切地做出示范动作:“你太矮了你太矮了!你爸爸一米七八呢……”说着他拉开木栅门走出房间站在过厅里,大声召唤道:“隆美!隆美!”
哦,谢太太叫隆美。听到丈夫召唤,谢太太拉开木栅门迈过门槛走了出来:“你怎么啦,子诚?”
哦,谢先生叫谢子诚。他急切地拉过谢太太说:“咱们跳个吉特巴给小鹿子看看,他爸爸远在新疆呢!”
我眼窝里猛地涌满泪水,心里特别感激谢先生。
谢太太有些羞涩,朝后闪躲着。谢先生突然叹了口气,显得伤感起来:“是啊,我好多年没有跟你跳舞了……”
“子诚……”谢太太迎上前来说,“子诚你别伤心,咱俩不是发过誓吗?发誓今生今世不跳舞了。”
“是啊,咱俩发过誓的,今生今世不跳舞了……”又高又胖的谢先生好像知错就改的大孩子,连连点头。
“人家余大夫正跟我治病呢。”谢太太返身拉开自己房间的木栅门,走了进去。我再次看到那个男人身影——原来是余大夫跪坐榻榻米前,低头整理着什么。
我想起徐护士,想起居委会苏娘娘,她们对余大夫经常出诊谢家,私下都很有看法……
我意识到该走了,就遵照外祖母的教导,冲着谢先生鞠了个躬,说了声打扰您了。谢先生大声朝房间里说:“隆美,咱们还没给王姥姥谢礼呢。”
谢先生真是文明,把外祖母的手工费说成谢礼。
这时房间里传出谢太太说话:“子诚,红包我放在大鱼嘴里了,劳你拿给小鹿子吧。”
过厅的条案上卧着一条红色琉璃大鲤鱼,朝天张着大嘴,一派旱岸缺水的样子。谢先生依照谢太太的指点,从大鲤鱼嘴里取出小红包,笑吟吟递给我。
“你姥姥辛苦了,谢谢她老人家。”之后他笑着说,“我想请你来陪我聊天,你愿意吗?”
我接过红包说:“我每天要上学呢。”
“你读鞍山道小学?你们学校隔街就是溥仪皇上的行宫啊。”
谢先生把静园说成溥仪皇上的行宫,这很新鲜。我说溥仪行宫整天关着两扇大门,看着就像西头习艺所。
“嗨!冯玉祥不该派鹿钟麟把皇上全家从紫禁城里轰出来,人家大清跟你签了退位协议,做了一笔出让江山的大生意,老冯不能不守信用啊!所以后来轮船起火他烧死了……”
我听不懂谢先生说的话,只觉得他同情末代皇帝,对名叫冯玉祥的人很有意见。
谢先生意识到我是个孩子,随即停止评论:“赶上礼拜天不上课,你过来跟我聊天吧,就等于代替你爸爸了。”
我可以代替爸爸了?心里特别高兴,顺手把小红包塞进衣兜,再给谢先生鞠了躬,跑下楼去了。
我走出门厅经过院子,一颗小柿子掉落下来击中我的脑顶,我猫腰捡起握在手里。小柿子硬硬的,挺好的。
走出谢家院子,我看到卖秫米粥的挑子摆在团圆巷口,卖粥的汉子摘下草帽正在擦汗。这种走街串巷的秫米粥挑子,一头是盛滿热粥的铁锅,稳稳坐在热水缸上。另一头是盛满瓷碗和糖罐的竹箩筐,一根扁担将两头串接起来。
方晓樱站在秫米粥挑子近前,双手捧着大碗低头喝粥。我发现她喝粥不发出丝毫声响,令人想起小猫喝水。外祖母最反对喝粥发出丝丝啦啦声响,说上辈子是饿死鬼投生的。
我悄悄挪动脚步凑过去。方晓樱悄无声响喝完热粥,脸蛋变得红扑扑的好像大苹果。
“刚才苏娘娘问我余大夫几点钟进的谢家,我说不知道。苏娘娘就笑话我高粱花子脑袋,这辈子光认识秫米粥……”方晓樱说着掏出素白手绢擦了擦嘴角。手绢上绣着一朵小花。她说过这是妈妈绣的樱花。
方晓樱有些委屈:“苏娘娘还说我天生就是孤儿命。小鹿子我不是孤儿,虽然我妈妈回了日本,我还有爸爸呢!”
我把手里的小柿子递给她:“你当然不是孤儿,姚老师说过社会主义处处有亲人。”
方晓樱接过小柿子,很满足地笑了。“小鹿子,我想跟你同桌……”
外祖母出门来找我了,远远小声喊道:“我让你送趟活计,没让你去逛庙呀……”
方晓樱认为她耽误了我,躲到秫米粥挑子后边去了。卖粥汉子担起挑子,走开了。方晓樱瞪大眼睛望着外祖母。
外祖母大声说:“晓樱啊,你爸爸要是顾不得你,干脆你到我家吃饭吧。”
方晓樱扭身跑走了。我转脸望着外祖母。
“凡是没人疼的孩子,只要你稍微对她好点儿,她就受不了。你要好好对待方晓樱啊!”外祖母说着揪了揪我耳朵。
我被外祖母揪了耳朵,突然不耳鸣了。我们团圆巷里清清静静的,没了丝毫杂音。
“姥姥,我早就想让晓樱来家里吃饭,可是咱家粮食够吃吗?”
外祖母笑了:“我是说让晓樱入伙!就是带着粮票和钱到咱家吃饭,一日三餐。”
外祖母的形象顿时打了折扣:“要是晓樱没有粮票和钱呢?”
“她又不是孤儿!怎么没有粮票和钱呢?你格外关心女同学,我没看错你有女人缘。”外祖母说罢怪怪地笑了。
这时候,谢家的铁门响了——余大夫挎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走了出来,快步朝着自家诊所走去。
苏娘娘好似从天而降,突然站在余大夫面前。“余大夫,您总往谢家出诊,究竟谢太太哪儿不舒服?”
余大夫注视着黑衣黑裤的苏娘娘:“您又不是患者家属,打听得太多了吧?”
“我是居委会代表!我要关心团圆巷每个人。”
“我用祖国传统医疗方法,辨证施治,综和调理……”余大夫无奈地说道,“这都是医学方面的问题,我说多了您听不懂的。”
“我不懂医学问题,但是我懂生活作风问题!”苏娘娘高高挺起胸脯,大获全胜开拔了。
我或多或少明白苏娘娘所说生活作风问题,大概跟谢太太有关。我想起妈妈说过的“男女混乱”,觉得我们团圆巷内容挺多的。
余大夫无奈地苦笑着,自言自语:“苏娘娘这人真无聊。”
张族祥骑着自行车刷地停在余大夫近前:“您又给谢太太出诊啦,她家水龙头还漏水吗?”
“我出诊,从来不进人家厨房的。”余大夫好像不愿搭理这个管儿匠,匆匆走了。
“余守明,你是个蒙古大夫!”张族祥挖苦着余大夫的背影。
外祖母跑过来牵起我的手,说了声回家。她老人家把张族祥看作瘟神,见面就躲。
快步走进家门,外祖母随手关门,呼呼喘着粗气。我想起躲债的杨白劳:“您又不欠张族祥钱,躲什么?”
“废话!你妈妈给我派了任务,不许穷张到咱家里来。”
“姥姥,什么叫蒙古大夫?”“傻孩子,那就是兽医呗!”
我把谢家给的小红包递给外祖母。“你快跟我说说谢家的情况!余大夫是给谢太太治病吗?”
“您怎么有点儿像苏娘娘呢?”我非常不满地说。
外祖母从橱柜里取出一份蜜饯梨皮,端着铜碗递给我:“谢先生跟余大夫说了什么?你肯定都听见了!”
不知动了什么心思,我决定为谢家保密,尽管我不知道该为谢家保什么密,似乎应当包括余大夫吧。
“这是明天的蜜饯梨皮,今天的我吃过了。”我看出外祖母在贿赂我。
外祖母伸手刮了刮我鼻尖说:“让你去了趟谢家就长了心眼儿,这要是让你多去几趟你非成精不可!”
我解释说:“我看谢先生挺好的,谢太太人也不错。”
“你小毛孩子懂得什么!谢先生以前开舞厅,谢太太是舞女……”外祖母意识到说话泄密,立即为自己失言打补丁,“这都是风言风语,你不要出去乱讲!”
我并不认为开舞厅的人不好。谢先生说我爸我妈就是跳舞时认识的。要是没有舞厅我爸我妈也不会认识。我爸我妈不认识当然就不会结婚,不结婚也就没有我了。
“谢先生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外祖母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他还叫我礼拜天下午去聊天呢。”
外祖母回忆说:“你一落生谢先生就想认你做干儿子,你爸爸没反对,你妈妈不同意,这事儿就黄了。”
“谢先生为嘛非要我做干儿子?”我兴奋起来。
外祖母感慨了:“他没儿子啊!男人没儿子只能认干儿子。”
我不能理解干儿子意味着什么:“他让谢太太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不就有儿子了嘛。”
“你以为这是赶庙会吹糖人儿呢?”外祖母小声嘟哝着,“十月怀胎,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我家房门被轻轻推开,方晓樱悄无声响走进来,手里举着购粮本和几张钞票说:“王姥姥,我想来你家入伙吃饭……”
我立即拍手说欢迎。外祖母瞪了我一眼,扭脸向方晓樱说:“这可不是小孩子决定的事儿,让你爸爸下班回来当面跟我说吧。”
我又想起可怜的喜子,不知道他吃上塔糖没有。
八
清早大雾天气里,我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团圆巷口有个男人脚踏打气筒,身子一起一伏给自行车打气。
这是方晓樱的父亲,我叫了声“方叔叔”,问道:“您为嘛不同意方晓樱到我家入伙呢?”
他转身打量着我:“我女儿为嘛要到别人家吃饭呢?”
我用语文课堂造句的方式,透过雾气说:“因为没人给您女儿做饭,所以她要到我家入伙。”
“我妻子就要从日本回来了,她当然会给晓樱做饭吃的!”大雾天气里他收起打气筒有些得意地说,“我妻子做寿司很拿手的……”
我看清方叔叔的灰色大衣布满皱褶,这要是交给外祖母肯定会熨烫平整的。
我朝着学校走去。我读书的鞍山道小学。学校对面的大宅院叫静园,也就是谢先生说的溥仪行宫。后来溥仪偷偷离开静园,去长春做满洲国皇帝。倘若沿着鞍山道向东行走,路南还有“张园”,当年孙中山先生来天津见张作霖就住在张园。再向东走是日租界大和公园旧址,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驻地。
旧天日租界的事情是外祖母讲给我的,她老人家什么都知道。我只知道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当然还有“节粮度荒”,苏联人逼债,全国人民勒紧裤带给老大哥还贷。
我快步走进校园,大雾散去能够看清身边景物了。走进教室放下书包,全班去学校卫生室排队打预防针。
黎大续说这是预防白喉的,方晓樱说这是预防猩红热的。我认为这是预防“零二”的。“零二”是什么传染病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要去问余守明大夫的。
我趁机小声问方晓樱:“你妈妈就要从日本回来啦?”
她非常惊讶望着我:“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你爸爸跟我说的,今天早上……”
“哎呀……”方晓樱褪尽满脸惊讶表情,“我爸爸跟谁都这样说!”
轮到方晓樱打针了,她表情平静地走进女生房间。黎大续紧张得脸色煞白。我故作镇定对他说要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这是红岩里江姐说的。
黎大续扭头就跑,穿过操场跑进男厕所。
我打过预防针,跟随方晓樱走回教室。她停住脚步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爸爸依靠幻想活着呢……”
“你真行……”我认为只有成年人說出这种话,一下被方晓樱罩住了。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你知道人活着要付出多大代价啊。”
第三堂是班主任姚老师的语文课。我低头补写了算术作业,暗暗决定向姚老师提出调整座位的请求——跟方晓樱同桌。
“龚、小、鹿。”我听到姚老师叫我名字,立即抬头望着讲台。
姚老师站在黑板前:“今天来了个新同学,你是全班学习委员,要在学习方面多多帮助他……”说罢冲教室门外招招手。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生低头走进教室。
“就安排韩庆喜同学跟你同桌吧。”姚老师的声音轰地传来,炸得我耳鸣了。
我想跟方晓樱同桌的理想顿时破灭了——我扭头看着方晓樱。她羞得满脸彤红,低下头去。
姚老师领着新同学走过来。他黑衣黑裤黑书包,愈发显得瘦小。我必须热烈迎接同桌的到来,立即起身微笑,猛然认出这是韩裁缝家的喜子。
喜子好像不认识我,怯生生走到我面前,低头不语。姚老师及时说:“韩庆喜同学转学来到我们鞍山道小学,全班同学对他表示欢迎!”
教室里响起掌声。韩庆喜不知所措,慌忙从肩头摘下书包塞进书箱里。我看到他左脚布鞋被顶破个小洞,隐约露出脚趾。
我们坐下。姚老师上课。课堂练习是“小作文”,限制在一百二十字之内。如果是“大作文”的话,就必须写满五百字了。
姚老师出的小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她当堂解释说如果有的同学父亲不在身边,可以写母亲的。
我看到方晓樱举手。姚老师示意允许提问。方晓樱起立请示:“我母亲不在身边怎么写呢?”
“方晓樱!你没有认真听讲吧?”姚老师表情严肃说,“我出的题目是写父亲,如果父亲不在身边可以写母亲。既然你母亲不在身边,你就写父亲好啦。”
“虽然我父亲在身边,可是……”方晓樱止住声音,不说了。
“你坐下吧。”姚老师走到方晓樱身前,“只要是真情实感,写谁都可以的。”
我扭脸看了看学名韩庆喜的喜子。他也在侧脸看我。我就轻声问他吃了塔糖没有。
他目光亮了,轻轻点头,显然记起我了。他打开铅笔盒,里面只有三支表面没有喷漆木杆铅笔。我知道小摊贩把这种半成品卖给学生,便宜。他的橡皮已经擦得只有蚕豆大小了,要用指甲掐住才行。
我不再说话,翻开作文本,写出《我的……》这个题目。
远在新疆的父亲只是个模糊影像,我只能写母亲了。可是写北郊农场劳动的母亲,我又不知从何下笔。
姚老师一边踱步一边说:“我出这个题目,一是锻炼同学们的快速构思能力,二是考察你们的真情实感。不论大作文还是小作文,真情实感都是文章的生命……”
我又耳鸣了,仿佛无数只蜜蜂在脑海里飞舞,嗡嗡作响。我反复张大嘴巴企图减轻耳鸣的压力。
喜子以为我在作怪相,惊奇地看着我。我发现他有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是平时隐藏在低垂的表情里而已。
我勉强写出一百二十字,把作文本交给挨桌收作业的班长王亮。喜子一个字也没有写,就干枯地坐着。
打响下课铃声。同学们嗡地冲出教室。姚老师走过来说:“韩庆喜来到新的学习环境,对新的课程不太适应,这篇小作文你放学回家补写吧,明天交上来就行。”
喜子起身站立,连连点头,显得很懂礼貌。姚老师下课走了。喜子仍然站立不动,就跟木头人儿似的。
我拉着他坐下。他看了看我,好像挺感激的。我问他从哪里转学来的。他说哈密道第一小学。我笑了,想起那首讽刺“哈一小”的歌谣,就轻声哼唱起来:
“提起哈一小,学校是座庙,老师是和尚,校长是老道。”
喜子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说哈一小是座庙呢?”
我被他问住回答不出。喜子脸上掠过淡淡的得意,然后低头不语。
“你父亲是个有名的裁缝,你怎么不在课堂写他呢?”我抓住时机问道。
他回避我的提问:“哈一小早先是日本神庙,后来改做学校了。你说‘校长是老道’不对,应当说‘校长武士道’才对呢。”
喜子竟然懂得日租界的历史,这令我意外。我问他家住在哪里,他说热河路三号。
第四节课是吴老师的体育,我拉起喜子走出教室。我觉得他身体很轻,好像扯着一只大风筝。
方晓樱站在楼道里,似乎在等我。我把喜子介绍给她,说这是韩裁缝的儿子。方晓樱立即说:“以前我妈妈的衣服都是请你爸爸做的。”
喜子扭头对我說:“你不要见人就说我是韩裁缝的儿子,好吗?”
“裁缝很好嘛,我们都很尊重你爸爸呢。”方晓樱抢先解释。
喜子转向方晓樱说:“你也不要见人就说我是韩裁缝的儿子,好吗?”
“为什么?”我坚持问道。
喜子目光坚定地望着我说:“因为,我不喜欢裁缝,所以……”
他好像也受了造句的影响——说话爱用“因为”和“所以”。
喜子跑到操场上去了。我看着方晓樱,方晓樱看着我,我俩都不知道怎样对待这个新来的同学。
我不敢告诉她前几年节粮度荒喜子被饿瘪的事儿,也不敢告诉她杨柳青的老刘给韩裁缝家送粮食的事儿,更不敢告诉她有人给喜子妈妈写信逼问喜子的来历。
这时候操场上传来黎大续的声音,他不断打着手势好像在教训喜子。我马上跑过去解围。
身材瘦长的黎大续响声说:“我们学校全市有名,你穿这种衣裳有损我们名声,所以,你明天必须穿着合格的衣服来上课!”
我在黎大续嘴里也听到“所以”了。这时方晓樱赶来拦住黎大续说:“我们要艰苦朴素,只要衣服干净整洁就可以了。”
我赞同方晓樱的观点:“黎大续,你爸爸当律师有钱给你买高级衣服,你干嘛为难新来的韩庆喜呢?”
黎大续发觉自己孤立无援,气哼哼扭头跑开了。
我看到喜子穿的黑色洋布夹袄夹裤都是手工缝制的,这令我感到奇怪。他爸爸是有名的裁缝,这夹袄夹裤都应该是缝纫机踩的。
“我穿的衣服都是我妈妈亲手缝的……”喜子声音不高,却显出几分自豪。
全班打过预防针的第三天,上周老师的算术课。卫生室张老师来到班里巡查,询问有没有同学身体出现异常状况。班长王亮带头大声回答“没——有”。张老师摆摆手说不要求集体回答,她快步走到我的座位前。
我立即站起,这是做学生的基本礼貌。张老师拍拍我肩头说坐下吧,仔细打量着我的同桌。
“你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喜子起身低头回答:“韩庆喜。”
张老师问他今年多大。他说十一岁。张老师皱了皱眉头说你四年级应当十岁啊。
“因为,我妈妈怕我挨欺负,故意让我晚上一年,所以,我今年十一岁了。”
“班里有人欺负你吗?”张老师温和地抚摸喜子的脸蛋儿,然后伸出拇指按了按他的脑门。
“哎哟……”张老师轻轻叫了一声,“三年节粮度荒过去了,你怎么还会浮肿呢?”
我侧脸看着喜子的小圆脸蛋儿。哦,原来这不是胖而是浮肿。
喜子从书箱里拿出黑色条绒帽子戴上,跟随张老师走出教室。
我身边的位子空空荡荡。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难过,双手捂脸趴在课桌上。
坐在我后排的黎大续伸手捅着我后腰问道:“你捂脸干吗?也浮肿啦。”
周老师讲解着小数与分数的关系,举例1╱2=0.5。这时喜子双手捧着黑色条绒帽子走进教室,怯怯望着周老师。
周老师点头应允,喜子快步回到座位,坐在我身旁。我看到他帽子里盛满黄豆。
“学校发我黄豆,让回家煮着吃,增加营养。”他低声解释。
我很好奇:“你家里粮食还是不够吃啊?”
他点点头。我知道韩裁缝家有五个孩子,好像一群小老虎抢食。
中午放学回家,我把喜子浮肿的事情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瞪大眼睛听着,连连摇头说“作孽呀作孽!”
“作孽”对我来说是个生疏词汇,作文里用不上的。
“既然喜子初来乍到,你要照顾好这个同桌。今儿下午学校没课吧?你陪我去韩家看看喜子!”外祖母说着去厨房拿大海碗盛出二斤黄豆说,“学校发给喜子的黄豆吃不了几天,要消除浮肿至少吃上个把月,你快把蜜饯梨皮也贡献出来吧。”
我觉得外祖母挺善良的,就打开柜子取出两份蜜饯梨皮:“学校卫生室张老师说,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城市里的孩子不应该再有浮肿的了。”
外祖母点头说:“谁让韩裁缝家孩子多呢,月月粮食不够吃。”
吃过午饭,我跟随外祖母走出团圆巷,沿着哈密道向东,走过河南路、蒙古路、河北路,向右拐进热河路。
外祖母说以前热河路叫小松街,是日租界里最短的街。我看见路右小院门外挂着“成衣”的幌子,这就是韩裁缝家了。
外祖母手里拎着二斤黄豆,我手里捧着包装蜜饯梨皮的纸袋子,稳步走进韩家院子。
这是一间大屋子,中央摆着裁缝案子,四周摆满床铺。
“喜子呢?我们给他送吃的来啦!”外祖母进门就嚷嚷,显得跟韩家很熟络。
麻脸韩裁缝腰系围裙脖子挂着皮尺,隔着裁缝案子望着我们。
外祖母把装满黄豆的小布袋放在裁缝案子上:“喜子浮肿,你要给他增加营养啊。”
韩裁缝的媳妇从里间屋跑出来说:“王姥姥来啦您快请坐吧。”
我伸出目光寻找喜子,不见他身影。韩裁缝低头裁剪衣料不吭声。
外祖母从我手里接过蜜饯梨皮,伸手递给韩裁缝的媳妇:“这蜜饯梨皮也能给喜子增加营养!”
韩裁缝的媳妇满脸尴尬地看着丈夫。韩裁缝还是低头裁剪衣料。
外祖母叫着韩裁缝名字说:“宝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喜子浮肿了,这事儿你要上心啊。”
韩裁缝缓缓抬起头来板着麻脸说:“王姥姥,您的意思是说我虐待喜子啦?”
外祖母毫无察觉地说:“我可没说你虐待自家孩子,我是要你赶快把喜子浮肿消下去,你就不怕外人笑话呀!”
韩裁缝渐渐挺立身子,绕过裁缝案子走近外祖母。“您是来挑唆是非的吧?我家事情用不着你们外人来管。”
外祖母愣住了,好像从来没有遇到韩裁缝这样对她说话。
“快拿着你们的黄豆,走人!”韩裁缝抓起装满黄豆的小布袋丢给我说,“你的蜜饯梨皮也留着自己吃吧!”
“快走!”韩裁缝突然高声喊喝,吓了我一跳。
“王姥姥,我就不沏茶了,您老人家慢走吧……”韩裁缝的媳妇搀住着外祖母,满脸羞愧送我们走出家门。
我们分明是被人家给轰出来了。外祖母的自尊心难以收场,只得嘻嘻哈哈给自己下台阶:“这个韩裁缝今天没做好梦吧?一肚子邪火没处撒了……”
韩裁缝的媳妇不敢远送,颠儿颠儿跑回去了。
从热河路拐上哈密道,我扔掉手里蜜饯梨皮,一把抱住她老人家,呜呜哭了起来。“姥姥,韩裁缝拿您的好心当了驴肝肺!”
外祖母轻轻抚摸我头顶说,“反正咱们做好事不亏心就是了。”
我抬头看着鬓发斑白的外祖母,觉得她老人家真是个大好人。
外祖母突然笑了:“这事儿没完!我回家泡黄豆去,煮熟了你带到学校给喜子吃!我就不信韩裁缝他敢缝上喜子的嘴。”
我愈发认为外祖母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了。
到了晚晌,韩裁缝的媳妇跑来了,一进门就给外祖母跪下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要原谅韩宝水,他给主顾裁坏一块好料子,赔不起人家心里起急就发了邪火,他特意派我来赔礼道歉的。”
外祖母猫腰拉起她,满脸笑容说:“你不用说了,我心里明镜儿!你快回家吧,这页儿就算掀过去啦。”
韩裁缝的媳妇将信将疑,瞪大眼睛望着外祖母。她老人家关心地问道:“至今还有人给你写信追问喜子的来历,是吗?”
韩裁缝的媳妇听了,一头扎到外祖母怀里,哇哇哭了起来:“有人就是揪住喜子的事儿不放啊!”
九
这个头戴大皮帽身穿大皮袄的男人走进院子,双手提着涨得滚圆的旅行包,呼呼喘着粗气。
这是腊月里的傍晚,我迎头问道:“同志,您找谁呀?”
他很高很瘦,抬手摘下热气腾腾的大皮帽,冲我无声地笑。外祖母跑出来拍着大腿说:“小鹿子,这是你爸爸呀!”
我吓得躲到外祖母身后。这个又高又瘦的男子就是我爸爸?
突然有了爸爸,我反而不适应。这时苏娘娘走进我家院子打量着爸爸:“你是小鹿子的父親?你去新疆时我还没搬来团圆巷呢。”
爸爸重新戴上大皮帽说:“我回来探亲顺便给单位采购些办公物品……”
“不论探亲还是公差都要去派出所登记的。”苏娘娘满脸堆笑说。
“防火防盗,防匪防特。”苏娘娘说罢急匆匆走了——好像哪里着了大火,等着她去扑救。
“这个女同志是什么人?”爸爸走进房间,放下手里提包。
“管闲事的忙人,管忙事的闲人。”外祖母连忙给爸爸斟了一杯热水,“她先生姓苏,她是街道工作积极分子。”
“既然这样,我去登记吧。”看来爸爸是遵纪守法的人,喝了杯热水去派出所了。
外祖母气咻咻说:“男人回家还要去派出所登记?咱不知道这是国家的规定还是苏绝户的添乱!”
我不懂“绝户”什么意思,不知它跟资产阶级有没有关系。
“绝户嘛,就是这辈子没儿没女呗。”外祖母小声解释着,“苏娘娘的丈夫是个废人。”
工厂有废品,家庭还有废人?我寻思着,认为大人们事情太多,小孩子又懂得太少。
我说:“我去给妈妈打个电话吧!告诉她爸爸回来啦。”
“小孩子别出馊主意,你把电话打到农场书记办公室,他先审你一遍,就跟抓着贼似的!”
礼拜六傍晚,妈妈骑着紫色匈牙利自行车回来了。她进门主动跟爸爸拥抱。以前只见过男女握手,我头次看到男女拥抱。
外祖母觉得气氛不够热烈,努力提高温度说:“好几年没见了,瞧你们这两口子!”
爸爸听了,就朝着外祖母笑了笑。
天津习俗叫“长迎短送”,迎接吃面条,表示长久团圆。送别吃饺子,表示离别短暂。
晚间全家吃的团圆饭就是肉丝打卤面,外加黄豆芽菜码。我吃着吃着想起方晓樱,只吃了半碗放下筷子。
爸爸望着我说:“你长身体的阶段,吃得这么少?”
我小声编造理由说:“爸爸,因为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所以我要节约粮食呢。”
我用了“因为——所以”的句式,就跟课堂造句似的。
外祖母不允许我添乱:“你也想把自己饿瘪了?跟喜子一样!”
“喜子是谁?”爸爸不解地问道。
妈妈小声说:“韩裁缝家的老四,你忘啦?”
“噢……”爸爸也放下筷子:“记得我去新疆那年,喜子才五岁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爸爸,您也记得方晓樱吧?”
爸爸皱着眉头使劲儿回忆,这样子特像国家干部。
“铁廉,方家爷爷以前开过染料行,公私合营方晓樱的爸爸并入自行车零件厂了。”妈妈轻声介绍说。
“方晓樱要来咱家入伙吃饭,我姥姥要钱要粮票,弄得她爸爸不乐意,方晓樱有时只能喝秫米粥……”
“小鹿子,你爸爸好不容易回家探亲,你让他消消停停吃顿饭行吗?”外祖母递来眼色。
爸爸笑了:“我在新疆下乡到哈萨克人家里吃饭,想交钱交粮票人家坚决不要,新疆的少数民族特别好客。”
我乐了:“方晓樱要是遇见哈萨克人家就好了,天天有人管饭。”
外祖母狠狠瞪了我一眼,起身收拾碗筷。
我趁机撺掇爸爸拜访方家,说服方叔叔同意方晓樱入伙吃饭。爸爸点点头:“还有谢先生和余大夫,我肯定要看望的,他们都是团圆巷老邻居了。”
全家吃过晚饭。妈妈照常打开收音机,可巧播送歌剧《货郎与小姐》。爸爸吸着香烟说:“男主角是李光曦唱的,他天津男一中毕业。”
妈妈说:“其实,郑兴丽唱的《夏夜圆舞曲》也不错!”
爸爸却没说话,继续吸烟。爸爸吸的香烟是“雪莲牌”,我觉得很新鲜,就告诉他以前存的香烟盒被姥姥烧了。
爸爸笑了笑说:“没关系,很多事情可以重新开始的。”
很多事情可以重新开始的——我牢牢记住爸爸这句话。
“对呀,你可以重新开始嘛,从收藏你爸爸雪莲牌香烟盒开始。”妈妈说话明显比平时多了。我觉得这跟爸爸回家探亲有关。全家团聚真好,我既有妈妈也有爸爸,完整了。
爸爸对妈妈说:“我去派出所登了记,咱们团圆巷的管片民警姓梅,梅兰芳的梅。”
“是啊,梅同志是个复员军人……”妈妈顿了顿问道,“他对你讲了什么?”
爸爸摇摇头说:“梅同志建议你也调到新疆工作,这样避免两地分居,促进夫妻感情……”
“这不是好主意!铁廉过两年你调回来吧,支援大西北建设不能一辈子哟。”妈妈有些急切地说。
我觉得以前妈妈说话并不急切,今天快言快语了。
爸爸点点头说:“是啊,尽量避免夫妻两地分居,梅同志说得很有道理。”
外祖母一旁观察着,不言不语。
晚间安歇。爸爸妈妈一前一后走进了里间屋,睡在那张双人床上。外祖母让我钻到外间屋的壁橱里睡。这时我突然想起爸爸的朋友張族祥。记得那家伙大半夜借宿,外祖母也是让我睡进壁橱——我的阿里巴巴山洞。
夜晚静悄悄,里间屋没有传出什么声响。这跟张族祥借宿的情形完全不同。思来想去,我渐渐给自己找出道理:爸爸妈妈是夫妻,男女同床不混乱;张族祥跟别人同床才是混乱,尽管我不懂怎样是男女混乱。
第二天吃过早饭,外祖母低声向妈妈询问着什么。妈妈默默摇头不语。爸爸站在院子里吸烟,慢条斯理给我讲述新疆故事:吐鲁番的葡萄,伊犁的苹果,阿图什的核桃,库尔勒的香梨……
我从香梨想到蜜饯梨皮,便说起穷张跟我争嘴吃的事情。父亲宽厚地笑着说:“我认识张族祥十几年了,他就是这么个人。早先张家不穷,他父亲败光家业,解放后确定城市贫民的成分,简称城贫……”
得知张族祥出身“城贫”,我没有向父亲提起这家伙大半夜借宿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我跟妈妈讲了,妈妈花钱换了新床。我要是跟爸爸讲了,他不会把房子换了吧?我观察爸爸也是讲清洁爱干净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说穷张,张族祥就来了。他头戴长檐工作帽,身穿劳动布工作服,进门跟爸爸又握手又拍肩,还说“铁廉兄别来无恙”,一派嘻嘻哈哈乐天模样。他一连吸了三支雪莲牌香烟,又从爸爸的烟盒里抻出第四支,夹在耳边备用。
天南地北聊到正午时分,爸爸当然要留朋友吃饭。张族祥非常爽快地答应,还说下午有三张维修单,中午吃饱不怕加班。爸爸就称赞他是劳动模范。
张族祥接受爸爸夸赞说:“不论谁家管道跑水,即使半夜入户,咱从来不含糊。”
外祖母在厨房里嘟哝着,抱怨爸爸留张族祥吃饭:“万事怕开头,开了头收不了尾。往后咱家就成了穷张的食堂……”
妈妈帮厨低声劝解:“您忍耐一下,他毕竟是来看望铁廉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从爸爸回家探亲,妈妈显得忧心忡忡的。
果然,外祖母担忧的事情出现了。每天临近午饭时间,身穿工作服的张族祥便登门而来,进门就说维修单太多,忙得连午饭都吃不上。爸爸便留他午饭。他毫不客气,留饭就吃,给茶就喝,而且主动拿烟抽,临走时捎去火柴。
外祖母气不忿,直声追问说:“你自己不带烟卷,怎么还把火柴带走?”
张族祥不急不恼笑嘻嘻说:“姥姥!我走家串户修理水管,遇到人家给我递烟,我自带火柴方便多了。”
外祖母面对如此坦荡的回答,只得扭脸对爸爸说:“铁廉啊,你这朋友真实诚啊。”
不等爸爸说话,张族祥抢着表达说:“对!我们工人最实诚。”说罢他瞅着爸爸,“呵呵,你们干部也实诚呢……”
“一盒火柴二分钱,可是要凭票供应呢。”外祖母毫不避讳地表示不满。
管儿匠穷张耸了耸肩,哼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忙着修理他的水龙头去了。
爸爸起身送走张族祥,转身对外祖母说:“张族祥工作还是认真负责的,评上年度先进工作者呢。”
外祖母无奈地笑了笑,“铁廉你真是个大好人。”
我趁机问道:“您不是要去拜访方晓樱的爸爸吗?”
爸爸说已经去过方家了。“我没想到方维良变得如此潦倒,满屋脏衣服,遍地酒瓶子,我都快认不出他了。”
“你不知道吧?方晓樱妈妈回了日本国。方晓樱爸爸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一下变成酒鬼。”外祖母惋惜地说。
爸爸点点头说:“这说明方维良是个重感情的人啊。”
“方叔叔还是不同意方晓樱来入伙吃饭?”这是我最关心的。
“小鹿子,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勉强的。”爸爸沉思着说。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勉强的——我又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寒假里返校日,我背着书包经过苏娘娘小院门前,听见她跟丈夫说“小鹿子爸爸回来探亲,怎么听不到他家半夜有响动呢……”
我觉得苏娘娘好像隐藏在黑夜里的老猫,四处打探动静。
返校日坐在教室里,班主任姚老师检查同学们的寒假作业。我看韩庆喜没来,就向姚老师报告。
“好吧,我这几天就安排家访,先去韩庆喜同学家。”姚老师说。
方晓樱小声说:“也不知他浮肿怎么样了……”说着,她悄悄递给我个很小的杮饼。我问是不是她买的。她笑了。
“那天你从谢先生家出来,不是送给我个小杮子吗?我把它晾成小杮饼了。”方晓樱说完低下头去。
我把这只小小杮饼握在手里:“喜子要是饿了,咱们就把这只小杮饼给他吃。”
方晓樱同意了:“喜子要是不饿,你就保留着吧。”
我从学校回到家,把苏娘娘说的话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机警地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我拿出小柿饼给外祖母看。她老人家又叹了口气:“晓樱这闺女,心思细密,将来也是劳累的命啊。”
十
我听见爸爸半夜里咳嗽。吃早饭时外祖母说他抽烟太多,内火太盛,就派我陪爸爸去看余大夫。她老人家相信中医。
“好啊,当年就是余守明治好了我的病。”爸爸牵着我的手走出家门。我跟爸爸牵了手,心里暗暗练习造句,用了“兴高采烈”这词。
余守明诊所挺冷清的,就连负责挂号的老头儿也没了踪影。爸爸打量着小诊所,表情感慨。
徐护士说:“余大夫出诊了,您有耐心就等着吧。”
趁着爸爸在场,我极力表现自己是“万事通”:“徐护士,余大夫又去谢先生家出诊了吧?”
“对!一连三天了,全都是去谢家出诊。”徐护士好像很有怨气。
爸爸走出小诊所:“既然余大夫在谢先生家,我干脆一起看望他俩吧。”
我忘了爸爸是来治咳嗽的,又兴高采烈起来,一溜烟儿跑去按响谢家的门铃,然后引领爸爸走进栽着杮树的小院。
谢家门厅外的电喇叭里,这次竟然传出谢先生的声音:“请问,这是哪位驾到?”
不是谢太太说话,我扭头望着爸爸。爸爸咳了一声說:“子诚兄,铁廉冒昧拜访啊。”
“我猜你也该来啦,可是此时我家里不方便……”谢先生放低声音。
爸爸立即道歉,连声说打扰了,牵着我手快步离开谢家小院。
“我太冒失了,知道余大夫来谢家出诊,不知回避反而打搅……”爸爸嘟哝着,责怪着自己。
苏娘娘好像早就埋伏着,这时冒了出来。“龚先生,您给人家拒绝了吧?咱们团圆巷里故事多,您从新疆回来不知内情呢。”
“对不起,我不想知道这么多故事。”爸爸不愿理睬苏娘娘。
外祖母迎出院子,冲着苏娘娘说:“我家铁廉从新疆回家探亲,你就不要添油加醋啦!”
我不明白外祖母说苏娘娘“添油加醋”什么意思。爸爸板着面孔回家去了。
苏娘娘居然不介意,笑眯眯地走开了。
“你爸爸自尊心特别强!”外祖母小声说:“自尊心特别强的男人格外在意自己,有时候就显得肚量小。”
我跟随外祖母回家,跑进里间屋看见爸爸站在窗前抽烟。这窗子通往后院。当初张族祥大半夜借宿,有人就是从这扇窗子爬进来的,天没亮又爬出去走了。
张族祥是爸爸的朋友。外祖母说爸爸自尊心特别强,还说自尊心特别强的男人格外在意自己,有时候就显得肚量小。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把穷张借宿的事情告诉爸爸。
外祖母走进里间屋,说下午余大夫不出诊了。果然爸爸摇摇头说:“让小鹿子去达仁堂大药房,给我买几颗橘红化痰丸就行了。”
看来爸爸确实肚量有些小,由于谢先生拒绝拜访,爸爸连余大夫也不愿意看了。
“铁廉啊,还是让余大夫开方子抓药吧,下午我陪你去。”外祖母继续努力。
爸爸坚定地摇头:“听苏娘娘的口气,余守明跟谢子诚之间,好像有什么纠葛。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添乱了。”
“铁廉啊,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纠葛,这跟你没有关系嘛。我看你自尊心太强了,这样容易弄伤自己。”
爸爸听了外祖母的话,一声不吭继续抽烟。我看出爸爸不高兴,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我只得用造句的方式劝说爸爸:“我认为不是谢先生拒绝您拜访,可能他确实不方便,所以您不要生气……”
爸爸冲我点了点头,仍然不言语。
又是礼拜六傍晚,妈妈从北郊农场回家来了。我听见外祖母小声告诉妈妈,说铁廉拜访谢家吃了闭门羹。
全家吃过晚饭,笃笃响起叩门声。妈妈主动跑去开门。自从爸爸回家探亲,妈妈比过去勤快多了。
“谢太太啊?请进,请进。”妈妈转向里间屋说,“铁廉,谢太太来啦!”
谢太太身穿黑色雪花呢长大衣,黑黑的眉毛红红的嘴唇,衬得面孔更白净。她伸手摘下紫色围巾拿在手里,微笑着跟外祖母打招呼。
这是天津卫的规矩,进门首先问候长辈。这时爸爸从里间屋走出来,冲谢太太点头致意。
“龚先生,实在抱歉,谢先生白天没能请您光临寒舍,他让我来请您和龚太太去作客,备好上等香片呢。”
爸爸勉强露出几分笑容:“天这么晚了就不打扰了。有劳您转告谢先生,他的盛情铁廉心领了。”
说罢,爸爸转身走进里间屋里,弄得谢太太表情尴尬。妈妈追进里间屋,小声劝说爸爸。
外祖母出面打圆场:“谢太太您别误会,我家铁廉随了新疆人脾气,变得有些拗了。”
“王姥姥,先是谢先生慢怠龚先生嘛。我贸然打扰您家了。”谢太太满面微笑,及时告辞走了。
外祖母自言自语说:“谢太太真讲究,晚上出来也化了妆。”
“噢!怪不得我闻见香水儿味呢。”我被外祖母提醒了,“这味道跟余大夫的香水儿一样!”
“你不要胡说八道!”外祖母瞪了我一眼。
这时妈妈走出里间屋,无奈地望着外祖母:“新疆戈壁滩那么大,怎么铁廉心眼儿越来越小呢?”
外祖母认为爸爸自尊心太强,遇到个小弯儿也转不过来。
“铁廉以前挺随和的,脾气不拗啊,这次回家探亲好像心里有疙瘩解不开。”妈妈眉头紧皱思索着。
爸爸有什么疙瘩解不开呢?我感到家庭气氛不好,暗暗焦急。
好像又响起叩门声。妈妈停止思索,这次她不主动应门了,示意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孔,索性使劲敞开门。屋里光线扑出去,一下照亮了他。
“是您啊……?”我看到西服领带的谢先生。他伸手摸着我的头顶,目光伸进屋里叫了声“王姥姥”。
外祖母迎上前来:“谢先生!您好多年不下楼, 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
妈妈闻声从里间屋走出来,惊诧地跟谢先生打招呼,返身召唤着爸爸:“铁廉,谢先生来看你啦!”
谢先生走了进来,脚步踏响我家地板。我低头看着他穿的黑色三截头皮鞋,擦得锃亮。
迟迟不见爸爸从里间屋走出来。身高体胖的谢先生熟络地跟外祖母聊着,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法租界的杨福荫路,日租界的大罗天,比国租界电灯房,英国租界跑马场……我一律听不懂。妈妈跑进里间屋给爸爸找会客的衣服。
终于,爸爸从里间屋走出来。他身穿蓝色中山装,脚下棕色皮鞋,身材挺拔,精神抖擞,响声跟谢先生打招呼。
我惊了。爸爸回来这么多天,还从来没有认真修饰自己。此时经过这番打扮,几乎变了一个人。外祖母说得对,爸爸是个极好面子的男人。
谢先生很胖,爸爸很瘦。他俩紧紧握手时,显得一个厚实,一个干练。
谢先生说:“铁廉啊,我多年不下楼,今天是诚心请你赏光品茶,我备了正兴德香片,正经窨了九道花的小叶儿呢。”
爸爸露出少有的笑容说:“子诚兄,既然您下楼了,今晚不妨就在我家问茶吧,咱们煮新疆的茯茶。”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谢先生爽快地答应了,“王姥姥,只是有劳您老人家了!”
“谢先生,我乐不得呢!”外祖母颠儿颠儿跑到厨房烧水去了。
一阵小沉默。这两个男人很快找到关于茶叶的话题。谢先生拿劝业场的正兴德茶庄跟北大关的成兴茶庄做了比较:“穆家的正兴德名气大,可是成兴茶庄发明了袋装茶,一下有了名声……”
“让他们好好聊天吧。”妈妈拉我躲进里间屋。
我问妈妈谢先生好多年不下楼,到底什么原因。妈妈说躲避是非口舌。我追问躲避什么是非口舌。妈妈说躲避各种是非口舌。
既然是躲避各种是非口舌,我就不该问了。想起外祖母说过解放前谢先生开舞厅,谢太太是舞女,就暗暗认为他们属于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害怕无产阶级,所以谢先生不敢下楼了吧。
我把这个想法小声说给妈妈听。她听了好像有些伤感,轻轻叹了口气。我印象里妈妈很少叹气,她是个有硬度的女人。
我悄悄把耳朵伸进外间屋——爸爸跟谢先生聊得热络,心里就随着高兴。其实,我挺喜欢谢先生的,虽然他是个不愿下楼的男人。
外祖母煮好了茯茶,召唤我出去给客人斟茶。“斟茶待客是礼貌,你快去吧。”妈妈鼓励我经受锻炼。
瓷瓮盛着煮好的紫红色茯茶,摆放茶几上。我拿木勺给两只茶碗里添了热茶,首先双手捧给谢先生。
谢先生看着我,转脸对爸爸说:“我要有这么个儿子多好啊!”
外祖母笑吟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有这么个儿子,做马牛我也愿意!”谢先生接过茶碗说,“这就是新疆茯茶?我今天有口福了……”
“不错不错,味道很醇厚的。”谢先生品了品夸赞说,“这茯茶肯定消食开胃。谢谢铁廉兄让我开眼界……”
“您过奖了。茯茶在新疆牧民家里用来煮奶茶。咱们天津人喝不惯的。”爸爸谦逊地说。
谢先生赞许地望着父亲:“你去新疆这些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当年我教你跳舞的翩翩公子啊……”
说着,谢先生打量着脚下地板说:“我家之所以没有拆掉日本榻榻米,就是防止自己忍不住在家里跳舞……”
我一旁听懂了,榻榻米趟不开步子,谁也没法跳舞的。
不知從哪儿来了兴致,谢先生起身冲里间屋说道:“龚太太,这次铁廉大老远回来探亲,你们没有出去跳舞啊?”
妈妈从里间屋迎出来:“我在农场劳动每礼拜六回家,哪儿有时间外出跳舞哇,再者说当年倡导全民交际舞,如今提倡兴无灭资(即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新风尚……”
“是啊,当年学习苏联老大哥,单位里有不会跳舞的,上级还要求消灭死角呢。”谢先生回忆说。
外祖母见缝插针:“你们说起跳舞,有人不论快三慢三怎么也学不会!当时叫拖黄包车。”
爸爸说:“那时还号召购买苏联小花布,连蹬三轮车的都拿它做裤子穿。”
我听着,记住了学习跳舞消灭死角,还记住了苏联小花布。
谢先生端起茶碗喝了口茯茶:“人逢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晚咱们以茶代酒,忘掉一切忧烦。”
我觉得谢先生喝了茯茶就跟喝了烈酒似的,满脸彤红精神焕发。这位乐观开朗的男人有什么烦恼呢?
“你们夫妻没有机会外出跳舞,完全可以在家里跳嘛!”谢先生活像个大孩子,开始鼓动了。
妈妈望着爸爸。爸爸并不去看妈妈,只顾低头喝茶。他不承应谢先生的倡议,把妈妈晾一旁了。
妈妈表情有些尴尬。谢先生起身向前伸出双臂,似乎要邀请妈妈跳舞。妈妈顿时愣住了。
谢先生猛地醒悟了,停住脚步收回手臂,随即转脸冲我说:“小鹿子,劳你把谢太太请来吧。”
我不知该不该去,只得把目光投向妈妈。妈妈朝我点点头,我就跑出家门去了。天黑。团圆巷里人影一闪,好像进了九号院。我看不清这是什么人,径直去请谢太太。
谢太太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依然身穿黑色雪花呢大衣系着紫色围巾,身上散发着香水儿味道,匆匆赶来了。
谢先生落座喝茶活像一尊笑佛。谢太太进门看到丈夫从容不迫的样子,随即放心地笑了,隐隐露出两只酒窝。
以前没见过谢太太的笑容,显得特别好看。可惜她的笑容很快褪去,表情平静了。她表情平静也很好看的,虽然没有酒窝。
妈妈请谢太太落座。她轻声谢过,依然站立,安静地望着丈夫好像在问“子诚你叫我来做什么啊?”
谢先生喝着茯茶,连声说好,兴致愈发高涨。谢太太瞪大眼睛注视着丈夫,好像在说“子诚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既然我破例下了楼,今晚就跟铁廉尽兴吧。”谢先生站起身来,“铁廉芫瑛,你们夫妻先跳一支吉特巴,我哼唱舞曲给你们伴奏!”
妈妈望着爸爸,接受了谢先生建议。爸爸连连摆手说:“子诚兄咱们还是喝茶吧。”
谢先生真是豪爽:“铁廉,当年你俩在舞场认识的嘛,这老夫老妻怎么忸怩起来啦?”
“铁廉,难得谢先生下楼来,咱们跳支曲子吧。”妈妈走上前去将左手搭在爸爸肩头。爸爸无处闪躲,于是伸出右手拢住妈妈的腰。
爸爸妈妈就要跳舞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谢先生放开歌喉,高声唱起《夏夜圆舞曲》:
静静的夏夜天空多么晴朗,皎洁的月亮闪烁光芒,
小溪旁花朵放香,小虫儿跳跃在草地上……
我家地板光滑。妈妈随着爸爸的舞步,走了起来。可惜爸爸舞步僵硬不合节拍,两次踩了妈妈的脚。妈妈坚持着,爸爸步子愈发沉重。
方晓樱听到谢先生歌声,悄悄跑了进来,满脸惊喜表情。
“谢先生唱得真好,就跟收音机里差不多。”方晓樱小声对我说。我不知怎样形容谢先生的歌唱,只能用“洪亮宽广”造句。
谢先生继续放声唱道:
我们在这里跳舞歌唱,年轻的心儿欢乐激荡,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成长在祖国的土地上,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生活的道路多么宽广……
爸爸再次踩了妈妈的脚。谢先生停止歌唱。爸爸趁机停了下来。
“铁廉啊,你以前是舞池王子,没人跳得比你好。今天怎么把夏夜跳成寒冬啦?”
爸爸苦笑着说:“子诚兄,现在正是冬天嘛……”
“铁廉,你这样不好。我让谢太太陪你跳一曲。不急,慢三。”
谢太太望着谢先生:“不是发誓永远不跳舞嘛,今天怎么开了戒?”
谢先生顿了顿:“我发誓永不跳舞,但是不包括你啊。你这辈子不跳舞太可惜了。今晚咱们要让铁廉快乐起来。”
谢太太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主动走到爸爸面前:“龚先生,谢先生让我开戒,我愿意陪您跳舞,好吗?”
“请等一下……”妈妈说了话,“我存有手摇式唱机,这还是当年铁廉送给我的礼物呢。”妈妈说着走进里间屋去了。
“太好啦太好啦,我今天能看到谢太太跳舞了……”方晓樱兴奋地说。
听说有手摇式唱机,谢先生更加兴奋:“太好啦!我真没想到芫瑛还保留着手摇唱机呢。”
谢先生不叫“龚太太”,改叫妈妈名字“芫瑛”,外祖母舒心地笑了。
妈妈双手抱着手摇式唱机走出来,摆在茶几上。打开盖子装好唱针,然后放好黑胶唱片,连续摇动曲柄,唱机放出郑兴丽唱的《夏夜圆舞曲》。
谢太太展开身姿,跟爸爸跳起这支“慢三”舞曲。
爸爸身姿舒展,舞步稳健,完全不像踩妈妈脚那样笨拙。方晓樱出神地看着喃喃自语:“谢太太跳得太美了,太美了……”
谢先生双手打着节拍,好像乐队指挥。他当年开办的舞厅肯定很大吧?我想象着就像光明电影院那么大。
方晓樱低声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看谢太太跳舞,好像看见妈妈的影子。
手摇唱机放出《晚会圆舞曲》的时候,张族祥悄悄推门走进来。他进门就拍手叫好,吓得妈妈关掉手摇唱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族祥上前邀请谢太太跳舞,还奉承说“能跟当年法租界舞场皇后跳舞,千载难逢三生有幸”。谢太太转身望着谢先生。
不等謝先生表态,张族祥弓身行礼,然后抬手搭住谢太太肩膀。谢太太只得跟他跳了一曲。
张族祥身姿舒展,舞步流畅,完全成了舞场王子,使我忘记他是房管站的管儿匠。
一支舞曲完毕。张族祥并不停歇转而邀请妈妈。谢先生跟爸爸喝着茯茶,偶尔聊上几句,全然成了配角。
张族祥带着妈妈跳起吉特巴。这时突然门响,派出所的梅同志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家庭舞会,谁是组织者?” 梅同志沉着面孔问道。
我听到外祖母的声音:“我——!”
苏娘娘从梅同志身后露出来:“王姥姥您连秧歌都不会扭……”
梅同志注视着谢先生:“好几年不见面,你今天怎么下楼来啦?”
谢先生并不回答,低头喝茶。
我学着外祖母的样子:“是我请谢先生来的!”
梅同志转脸盯着我:“你小小年纪能够组织家庭舞会?看看你胸前红领巾的颜色吧……”
我低头看看胸前,仍然是红色的。
张族祥出面调和说:“既然梅同志来了,咱们散了吧。”
梅同志盯着谢先生说:“谢子诚,你明天上午到派出所谈话吧。”
“我家子诚身体不好,明天我代替他去吧?”谢太太请求着。
梅同志哼了一声,走了。苏娘娘紧紧跟随去了。
谢先生双手捂脸,一动不动。大家沉默着。这时我发现没了张族祥的身影。这家伙啥时走的?动作快得好像评书《三侠剑》里的花蝴蝶花冲。
爸爸上前安慰谢先生:“子诚兄……”
谢先生呜呜哭了:“这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自己,我发誓不下楼的,下了楼就遇到鬼了!我这是自取其辱……”
听说遇到鬼了,方晓樱吓得四处张望。我也不知道谢先生说的鬼在哪里,但很想保护受到惊吓的方晓樱。
“王姥姥,谢谢您老人家挺身而出!龚先生龚太太,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给您家添麻烦了……”谢太太说着伸手挽起丈夫,“子诚,咱们回家吧。”
爸爸妈妈同时起身,却不知说什么好。外祖母急得甩手:“真是的!真是的!”
我追出院子大聲说:“谢先生您别难过,我礼拜天跟您去聊天儿!”
“我这辈子多多积德,盼着下辈子有你这么个好儿子。”谢先生望着我说。
谢太太低声说:“不用等到下辈子,我这辈子就给你生个儿子。”
十一
除夕上午,一个操着外埠口音男人蹲在团圆巷口大声念叨,说手里这挂炮仗原本打算带回雄县老家过年,可是津霸公路设卡检查,他只好卖掉。
我是城市孩子却还没有放过炮仗。外祖母总说炮仗容易崩瞎眼睛,找理由不给我买。今年不同以往,今年我有爸爸了。
我跑回家跟爸爸说外边有人卖炮仗。爸爸立即走出家门来到巷口,二话不说掏钱买了这挂炮仗,转身递给我。
红纸包装的炮仗,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喜出望外奔回家去,心里大喊“有爸爸真好!有爸爸真好!”
小孩子舍不得一次点燃一炮仗。我坐在小桌前,小心翼翼将这整挂炮仗拆散,让它变成一颗颗炮仗,这样就延长了我燃放炮仗的乐趣。
除夕夜晚,我家小院里响起零星爆竹声,有个名叫小鹿子的男孩儿第一次发出他的春节脆响。
爸爸穿着蓝色呢子上衣,站在门厅外抽烟,看着儿子将一颗颗炮仗点燃,挥手甩到半空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方晓樱穿着小花棉袄站在我家小院门外,双手捂着耳朵望着我。我小英雄似的走过去。
小花棉袄衬着红苹果似的脸蛋:“小鹿子,你真棒!那天晚上我就不敢替谢先生说话……”
我谦虚起来:“这没什么!人家小英雄刘文学还敢跟偷辣椒的地主分子斗争呢。”
我没有告诉方晓樱,事后外祖母打了我两巴掌,说小毛孩子敢顶撞管片民警,当心他销了你城市户口。
“这件小花棉袄是我妈妈从日本寄来的,你说好看吗?”
我连连称赞说好看。方晓樱知足地笑了:“看来妈妈没有忘记我。”
“你妈妈肯定要回来看你的!”我大声说。
方晓樱泪光闪闪说:“我希望妈妈回来把我接走……”
“你想去日本啊?姚老师说那是资本主义国家,资产阶级欺压劳动人民呢。”
“我只想跟妈妈团聚,不想投靠资本主义……”方晓樱严肃起来,转身走了。
正月里,外祖母使出全年力量让全家吃好,还给爸爸买了一瓶通化葡萄酒。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盒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可惜过年三天假期太短,春节三天假期结束。妈妈起大早骑着自行车赶往北郊农场。
外祖母对我说:“你妈妈要向领导请假呢,说是夫妻团聚。她要是今天晚晌骑车回来了,那就是领导准假了。”
“要是今天晚晌不回来呢?”我担忧地问道。
外祖母叹了口气说:“那就是农场领导不准假呗。”
晚晌没见妈妈骑车回来。外祖母对爸爸说:“对不起啊铁廉,你大老远回家探亲,芫瑛跟农场领导请假看来没给批准,她陪不了你了,只好等到礼拜六了……”
爸爸轻轻说了声没关系,一声不响地吸烟。爸爸吸烟很勤,除非走进里间屋睡觉,他手里总是夹着烟卷,食指和中指都熏黄了。
“铁廉,你没跟芫瑛闹别扭吧?”外祖母终于问道。
爸爸摆了摆被熏黄的手说:“我知道农场请假很难的。”
外祖母说:“小鹿子,明天二十五号借粮日,你起早去粮店排队,排在前边能买到粳米。”
“小鹿子正在长身体嘛,让他多睡会儿我去排队吧。”爸爸接过起早排队的任务。
我感动地望着爸爸——有爸爸真好。
外祖母就坡下驴说:“这样也好,铁廉你先去排队,粮店开门我去替换你。”
第二天上午爸爸排队回来,独自坐在桌前吃早饭,漫不经心对我说:“苏娘娘排在我后面,她不停地跟我说话……”
我说苏娘娘是话痨。爸爸想了想说:“她倒是说了不少事情。”
外祖母回来了,进门气急败坏说:“铁廉啊,我白让你起早排队了,粮店开门还是陈年籼米!就跟木头渣子似的。”
“我没有白白起早啊。”爸爸轻描淡写说道,继续抽烟。
礼拜六傍晚,妈妈骑车回家来了。她身穿蓝色棉大衣,显得很累。
“大干冬季六十天,天天挖水渠呢。任何人不准请假。”妈妈向爸爸解释说。
“新疆很多人患关节炎呢,你当心受寒。”之后爸爸问道,“你们农场党委书记姓曹吧?”
妈妈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曹书记?”
外祖母突然插言:“这是苏娘娘告诉你的吧?铁廉你别搭理那绝户!”
全家团聚吃晚饭。喝汤时爸爸说:“芫瑛啊,我探亲假期满,已经买了明天返疆的火车票……”
妈妈惊讶地放下筷子:“铁廉,你不是说申请探亲假延期吗?”
“年初单位工作忙,我又是副科长,还是按期返回吧。”爸爸不紧不慢说道。
妈妈叹了一口气:“铁廉,我们好好谈谈吧。”
爸爸說好吧,起身离开饭桌,走进里间屋了。
外祖母注视着妈妈说:“芫瑛,久别夫妻胜新婚,我早就看出你俩冷淡了,可是我没想到铁廉买了明天的火车票……”
妈妈走到里间屋门口,扭头对外祖母说:“您来看看,铁廉把行李都打好了,看来我真是留不住他了!”
外祖母小声说:“你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啊。”
晚间,从里间屋传出妈妈的哭泣声。外祖母起身朝里间屋说:“铁廉啊,我不知道你哪里结了疙瘩,临走前总要把它解开吧?”
里间屋里传出爸爸沉稳的声音:“您放心吧,我不会心里结着疙瘩返回新疆的。”
我听到妈妈放声大哭:“铁廉!你说我错在哪里了……”
外祖母把我推进壁橱说:“你快睡吧,明天要早起!”
我躺进宽大的壁橱里睡不着,竖起耳朵伸进黑夜里,搜索四周的响动。黑夜深深,我好像听到有响动从邻院传来,仿佛病人发出的呻吟……
我渐渐睡着了。一觉醒来,轻轻拉开壁橱门,我伸出脑袋看到外祖母独坐桌前,一动不动好像雕像。我光着脚丫子钻出壁橱。
天光大亮。我看到外祖母泪流满面,猛然想起昨晚的事情:“姥姥,我爸爸呢?”
“你爸爸天没亮就起床了,他拉开壁橱亲了亲你脸蛋儿,看你没醒就去火车站了……”
“爸爸真的走了?我又没有爸爸啦!”我突然放声大哭。
外祖母立即安慰我:“你怎么会没有爸爸呢?你爸爸就是离得太远了。”
我渐渐止住哭声,觉得自己成了吃饱肚子重新挨饿的孩子。
外祖母摘下老花镜擦干泪水说:“你妈妈送你爸爸上了火车,径直骑车回北郊农场挖水渠了。”
“你妈妈命苦哇……”外祖母起身将手里牛皮纸信封放进抽屉里说,“你爸爸也是苦命人。两个苦命人,要离就离呗。”
“离,离什么呀?”我问道。外祖母不言语,去厨房弄早饭了。
她老人家没想到我会偷看放进抽屉里的牛皮纸信封。这封信是爸爸临走留给妈妈的,我能够读懂其中大意。
这次爸爸回家探亲去派出所登记,梅同志向他介绍了苏娘娘反映的情况,说我家大半夜出现响动,疑似男女混乱的声音。爸爸并不相信。他起早去粮店排队遇到苏娘娘,她强烈建议爸爸去农场了解妈妈的生活作风问题。就这样爸爸对妈妈产生怀疑,认为夫妻长期两地分居造成感情疏远,建议和平分手,各奔前程。
我没有勇气向外祖母坦白偷偷看了爸爸写给妈妈的信,只是对苏娘娘深恶痛绝。这个绝户毁了我们的家庭。
寒假里。我给爸爸写了信,偷偷跑到察哈尔路小邮局,花两分钱买了航空信封,然后贴足十分钱邮票,这样七天时间爸爸就会收到。要是贴八分钱邮票,不航空要走十二天呢。
我在信里希望爸爸明年春节仍然回家探亲,不要好几年才回来一趟。我知道新疆有狼,就请求爸爸给我捎回两颗狼牙来。人们都说衣兜里装着狼牙,男孩子胆量就会变大,见了警察和坏人都不再害怕。
我悄悄等待着爸爸的回信。我希望全家团聚不破裂。
寒假结束开学了。上学路上迎面遇到张族祥。他还是把身子跨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
“你爸爸返回新疆怎么不跟我道别呢?”他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他起码应当托付我照顾你啊!”
我说爸爸也没跟谢先生告别。张族祥撇了撇嘴:“那天跳舞被梅同志给查了,谢子诚又不敢下楼了吧?”
“街委会要求谢先生参加劳动,每星期二清扫团圆巷,谢先生不再下楼,谢太太替谢先生清扫了。”
“谢太太小鸟依人,她拿得动扫帚吗?”张族祥对谢太太的劳动能力表示怀疑。
我沿着陕西路朝前走,远远看见喜子闪身进了红满天早点部。
红满天早点部卖面茶,也卖豆腐脑,还卖那种名叫“两面焦”的玉米面饼子。但是光有钱没有粮票是吃不成早点的。满天红店铺里人不少,有坐着的也有站的。我隔着玻璃窗看见喜子躲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别人的嘴。
喜子不去学校钻进红满天早点部干什么?这时我看见有人喝过面茶把空碗放在桌上。喜子快速拿过空碗,伸出舌头舔着碗里残留的汤汁。
天啊!我站在窗外看着——喜子不停地卷动着舌头,把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喜子啊喜子,学校卫生室补助黄豆给你,外祖母煮熟黄豆让我带到学校给你,你怎么还跑来舔碗呢?红领巾要给学校增光,你反而丢尽班集体脸面。我这样想着,从同情转为生气了。
喜子又舔了两只碗,我觉得这是耻辱,转身跑向学校。
打响上课铃声,全班只有喜子迟到了。他低头走进教室坐在我身旁。班主任姚老师走过来轻声问他为什么迟到。喜子抬手擦着嘴角说今天起晚了。
我知道他撒谎,忍住没有揭发他。姚老师说以后不许迟到了,然后开始讲课。
打响下课铃声,喜子飞快窜出教室。我四处找不到他。打响上课铃声,他飞快走进教室坐在我身旁。这样我就没有机会问他话了。
喜子不光躲避我,也在躲避全班同学。我分析他经常钻进红满天早点部舔碗,上学总会迟到的。
我回家告诉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连连叹气:“喜子肯定饿肚子!韩裁缝还是不拿他当亲生儿子对待。”
我摸着胸前红领巾说:“就算他不是韩裁缝亲生儿子,也不能去舔碗吧?这好像生活在万恶旧社会呢。”
“什么万恶旧社会?你出去不要乱讲话,当心祸从口出。”
我说:“什么祸从口出?韩庆喜舔碗是病从口入呢!”
第二天上学路上,我又发现喜子进了红满天早点部,就忍不住告诉了黎大续。他听罢气愤地说:“舔碗?这也太恶心啦。”
“咱们怎样帮助韩庆喜呢?我姥姥给他煮过黄豆……”
黎大续想了想:“这件事情交给我办吧。今天放学回家我翻翻《三国演义》,争取跟司马懿学几手计谋。”
我认为学计谋应该找诸葛亮。黎大续说他爸爸认为司马懿比诸葛亮高明,只是罗贯中把诸葛亮抬高了。
我觉得黎大续真是大律师的儿子,说话与众不同。
礼拜六上学,方晓樱带来两块起士林咖啡糖。喜子涨红脸收下了。打响上课铃声,喜子偷偷剥掉糖纸,飞快把糖块塞进嘴里含着。打响下课铃声,他躲到楼道角落里嘎巴嘎巴把糖块嚼了。
我假装没看见,远远走开了。
第三节课。学校教导主任突然走进教室,打断地理老师讲课,问谁是韩庆喜同学。喜子站起身来跟着教导主任走了。
地理老师提问,我国京山铁路从哪里到哪里。没有同学举手。我认为是从北京到山东,或者从北京到山西,反正要有个山字。
方晓樱举手起立回答,咬字清晰:“京山铁路是从首都北京到河北省的山海关。”
地理老师笑了:“回答正确!同学们要向方晓樱学习,不光要完成作业,还要自觉增加课外知识。”
下课了。我走过去问方晓樱,没想到把她问得掉了眼泪:“小时候,我妈妈带我坐火车去北戴河,所以我知道京山铁路……”
喜子回来了,低头走进教室,不言不语坐下收拾书包。
我猛然想起,韩裁缝低头走路,喜子也低头走路。韩裁缝不爱说话,喜子也不爱说话。父子相像,喜子就是韩裁缝的亲生儿子。
喜子把书本文具装满书包,扭脸看了我一眼,背起书包走了。
“韩庆喜……”我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目光,起身追了两步。
他头也不回走出教室。我回到自己座位。没了同桌,我感觉身边空落落的。
第二天上学,我身边还是空位。课余时间里我去预备室问姚老师。她压低声音告诉我,学校教导主任让韩庆喜休学了。
这对我是个打击。外祖母还要我给喜子带煮黄豆,他却休学了。
心烦意乱跑回教室。黎大续坐在我同桌位置,嘴里嚼着泡泡糖,满脸乔迁新居的喜悦。我很想跟方晓樱同桌,身旁却冒出个黎大续。
“嘻嘻,我请求教导主任调整座位,姚老师也同意咱俩同桌,这样我就能抄你作业了。”
“噢……敢情是你检举了韩庆喜舔碗?”我猛然明白了。
黎大續点头承认:“韩庆喜舔碗是你告诉我的,我认为你就是让我检举他的。这份功劳我没有独吞,有你一半儿呢。”
我急了:“我没让你去检举韩庆喜,这是你自己的功劳!”
就这样,因为犯了当众舔碗的错误,乳名喜子的韩庆喜被学校要求休学了。我的同桌换成大律师的儿子黎大续。
礼拜二下午没课。我在家收到爸爸的回信。他称赞我是他的好儿子,说今年春节还要回家探亲的。
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外祖母以为我为体育课练习跳绳。可惜爸爸回信里没有提到狼牙,这令我多少有些失望。
二月二,龙抬头。天津习俗吃“煎闷子”,礼拜六傍晚,外祖母给了两毛钱,派我去哈密道副食店排长队买闷子。
一口大铁锅支在副食店门前,热气腾腾。一锅黏稠的粉粥,白颜色不透明。有人说是土豆粉煮的,有人是白薯粉,双方小声争论起来。
大铁锅旁边立着一只铁皮桶,里面盛着凉水。一个男售货员右手抄起大铁勺,从大铁锅里舀出一勺粉粥倒进一只大瓷碗里,随后将盛满粉粥的大瓷碗沉入大铁桶里。这碗热粉粥被迅速冷却了,脱出一碗凉粉坨,这就成了天津人说的“闷子”。人们买闷子回家切成方块,放锅里煎得焦黄,沾着芝麻酱大蒜汁,这就是二月二的美食了。
一碗碗热粉粥沉入凉水里,变成一坨坨“闷子”,凉水渐渐浑了便需要换水。售货员吃力地搬起大铁桶,把浑水倒进马路边排水井。
这时突然蹿出一个半大小子,伸手从水桶里打捞粉渣,一捧捧放进他的铝制饭盒里。
喜子!伸手从大铁桶里打捞粉渣的正是韩庆喜。我追了过去。他的铝制饭盒已经盛满粉渣。
“不是我检举你舔碗……”我当头向他解释。
他的表情有些惊异:“真的不是你啊?不过我还想感谢你呢。我休了学,在家里干活儿呢。”
我问他在家里干什么活儿,他说给爸爸打下手。我问他还饿不饿肚子,他收起沉甸甸的饭盒,转身就走。
我追问了一句:“这阵子还有人给你妈妈寄信吗?”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警惕地望着我:“这事儿你怎么知道?”
我说是你爸爸跟我姥姥讲的。他索性朝我走过来,用力呼出一口气。我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像不是以前的喜子了。
“我妈妈要带我去见谢先生……”喜子扬头注视我,“因为谢先生没有儿子。”
我猛然想起该去买闷子,就扭头望着副食店。坏了!我排队的位置已经过去了。
“你买不上闷子了吧?”喜子竟然坏笑了,“谁让你跑过来跟我说话的,这可怪不得我呀。”
我从来没见过喜子坏笑,愈发觉得他陌生了。“你说你妈妈要带你去见谢先生?”
他点点头:“我告诉你一件秘密的事儿,你要发誓不跟别人说。”
我问他什么誓。他说,“你要是泄露这件秘密,考试不及格,出门摔筋斗,喝水噎嗓子,爬树掉下来……”
“你这么狠啊?”我更觉得不认识他了。
我还是按照喜子的诅咒发了毒誓。他听罢满意了,伸长脖子凑到我耳边,我闻到大蒜味道。
“我告诉你吧,谢太太是个日本女人,她很想给谢先生生个儿子,可就是怀不上孕,所以,余大夫总去她家出诊。”
我立即想起方晓樱的妈妈。怎么谢太太也是日本人啊?合着团圆巷跟日本鳔上啦!什么?谢太太怀不上孕,余大夫总去谢家出诊,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对喜子发过毒誓,所以我只能守口如瓶了。
十二
白色墙壁。白色桌椅。白衣白帽白口罩。我感觉掉进了白色世界,自己也白了……
“你代表患者家属签字?”女医生摘下白色口罩打量我。
我点头说:“我妈妈出院,我签字,我是她儿子。”
女医生有些为难地说:“你这么小,还没有公民权呢。”
我再次点头说:“我知道公民权,不满十八岁不能判死刑的。”
女医生笑了:“我不是这意思。你这孩子能说会道跟谁学的?”
我提笔在出院通知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龚小鹿。然后走出医生办公室,跑去病房接妈妈出院。
妈妈在北郊农场劳动患了肾炎,送进天津总医院治疗半个月,特别想回家养病。主治医生说患者执意出院责任自负。于是我签字画押,成为天津总医院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家属代表。
“你小小年纪,没想到办了大人的事情。”妈妈有些伤感。
我说:“您快让我爸爸调回来吧,这样就有大人照顾您了。”
妈妈浑身浮肿,活像节粮度荒年代里营养不良的人。“其实新疆方面来过商调函,不知居委会有谁说了坏话,你爸爸没能调回天津。”
我雇了一辆三轮车将妈妈接回家里。外祖母在厨房给妈妈煮汤,不敢放盐。她老人家自言自语:“家里没有男人,怎么还得了肾炎呢?”
我无意间听到这句话,看来女人患肾炎好像跟男人有关。
外祖母找出医治肾炎偏方:一只三白大西瓜,蒸熟后分三次服用。
妈妈不相信民间偏方,躺在里间屋床上不说话。
外祖母急切地说:“芫瑛!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验方,他可不是江湖郎中。”
妈妈出院第二天,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来家里看望她。这位斯斯文文的伯伯放下盛在小竹篮里的鸡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这位伯伯说的话,我听不懂。妈妈肯定听懂了。于是妈妈跟外祖母说中医治疗肾炎有效,要去余大夫诊所看病。
外祖母撇了撇嘴:“你不是不信中医嘛,怎么转变这么快啊?”
妈妈被问住了,转向我说:“余大夫来家里出诊吗?”
我说余大夫去谢家出诊,天天。
“那谢先生在家吗?”浮肿的妈妈问我。
“谢先生被梅同志谈了话,发誓不下楼了。谢太太傍晚替他清扫团圆巷,就算他参加劳动了。”
外祖母插话:“苏娘娘乱嚼舌头根子,说余大夫跟谢太太有私弊,弄得团圆巷风言风语的……”
“不会吧?谢先生在家里坐着……”妈妈寻思着。
我认为谢先生困在家里,心里肯定憋闷。我毕竟跟喜子发过毒誓,不敢说破谢太太是日本女人,更不敢说破谢太太想生孩子怀不上孕。
上午阳光很好。我陪妈妈去余大夫诊所看病。楼道里,张族祥跟徐护士聊天,谈论和平皮件厂暗藏变天账的反动资本家蒋树璋。
“我给蒋家修理过水管,他家还是当年大排场,小老婆离婚不离家……”张族祥满脸不屑地说,“实行公私合营十几年,他还惦记把工厂弄回自己手里,这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我和妈妈站在门厅里,不愿打搅张族祥的谈兴。徐护士侧脸看到我们来了随即伸过目光说:“您来得不巧,余大夫去韩裁缝家出诊了,听说是食物中毒。”
妈妈虚弱地变了脸色:“食物中毒可不是小事儿,徐护士你应该去现场协助啊!”
徐护士撇了撇嘴:“余大夫养成习惯了,就说去谢家出诊吧,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跟随不就碍眼了嘛。”
妈妈听着,不言语。张族祥凑过来问道:“嫂夫人来看病啊?您在农场劳动当心身体吃不消……”
“谢谢您,余大夫不在,我改天来吧。”妈妈牵起我的手缓步走出余大夫诊所,长长呼出一口气。
张族祥追出来说:“嫂夫人,铁廉兄不在家,您有脏活累活尽管吩咐。”
妈妈再次致谢,气喘吁吁走回家去。一个青年男子迎面走来,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
他抬头叫了一声“裘老师”,妈妈迟疑地停住脚步,打量着他。
“你是薛冰……薛老师?”妈妈好像不敢肯定,轻轻问道。
他脸色愈发苍白:“对!我是女四中的薛冰,前几年在教育工会听过您的教学教法讲座。”
想起这位薛冰老师向徐护士讨过安眠药,我抢先问道:“您还失眠吗?”
他困惑地望着我:“是啊,这首《失眠》发在四月号《新港》上,你这么快就读到了?”
我摇摇头说不是长诗是安眠藥。他听到“安眠药”三个字,苦恼地笑了。
妈妈听不懂我们的对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薛老师,我居然不知道你也住在团圆巷。不过我已然下放北郊农场不教书了。”
薛冰低头思索着说:“有个大诗人下放东郊农场了,写出了《泥土》组诗,可惜没有机会发表……”
薛冰欲言又止,跟妈妈道了再见,匆匆走了。
妈妈对我说:“薛冰是个优秀的语文教师,只是性格原因……”
我告诉妈妈薛冰老师离开安眠药睡不着觉。妈妈听了苦笑说,怪不得写失眠的长诗呢。
外祖母听说余大夫去韩裁缝家出诊,认定喜子食物中毒,派我跑去探望。我沿着哈密道跑进热河路,余大夫背着药箱迎面走来。
我连忙向他询问情况。余大夫不紧不慢说:“喜子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我给了止泻药让他多喝水,明天就会好转的。”
我没进韩裁缝家,转身跑回去禀告外祖母。她老人家揪心地说:“人要是饿急了,抓着什么吃什么,这喜子可怜啊。”
我很久没见喜子了,就想象他变成骨瘦如柴的样子。外祖母看出我心思:“人各有命,就看喜子的造化吧。”
傍晚时分,有人来访。他身穿蓝色干部服,大步走了进来。外祖母不知来者何人,扎煞着双手召唤“芫瑛”。
妈妈从里间屋迎出来,满脸惊诧表情:“曹书记,您怎么来啦?”
原来这个黑脸汉子就是农场曹书记。我想起是他不准妈妈请假,心里很抵触。
外祖母听说这是农场领导,立即动手沏茶。身材粗壮的曹书记并不落座,站着跟妈妈说话:“裘芫瑛,目前你身体怎么样啊?”
妈妈说还在接受治疗。外祖母抢话说:“打算看中医喝汤药呢。”
曹书记看了外祖母一眼:“您是裘芫瑛的母亲?”
外祖母点点头,扭身指着我说:“这是裘芫瑛的儿子,我家总共三口人。派出所的梅同志来家里查过户口。”
曹书记看了看我,转向妈妈说:“你积极治疗,认真养病,争取早日返回生产第一线。”
“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吗?”曹书记不待妈妈回答,便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
妈妈说没困难。曹书记就走了。妈妈快步追出家门。我担心妈妈受凉,拿起她的外套急着送去。外祖母一把拉住我,不说话。
妈妈在院子里跟曹书记小声说话,气喘吁吁回来了。外祖母递给妈妈一杯热水,说身子弱别受寒凉。
我质问外祖母:“您知道外边冷还不让我给妈妈送外套?”
外祖母不理我,跟妈妈走进里间屋,俩人悄声说话,我隐约听到那小竹篮鸡蛋就是曹书记派人送来的。
晚间钻进壁橱睡觉,黑暗里寻思着白天的事情。方晓樱的妈妈是日本女人,谢太太也是日本女人,怪不得我们团圆巷从前是日租界呢,留下这么多日本女人。谢先生为什么娶个日本女人呢?余大夫经常到谢家出诊,他知道谢太太是日本女人吗?苏娘娘为什么说余大夫跟谢太太俩人有私弊呢?这私弊就是男女混乱吗?
我脑子里充满问号,都快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天气热起来了。礼拜天上午,学校组织我们参加“爱国卫生运动”,编成行动小组来到劝业场繁华街区。
滨江道已经取消了绿牌电车,我们还是习惯叫它“绿牌电车道”。黎大续站在康乐食品店门前,手里举着纸筒喇叭高声宣传:“爱国卫生,人人有责,请不要随地吐痰……”
康乐食品店斜对面是新中国文具店,很有名气。一辆人力车快速驶来,前边有人拉,后面有人推,刷地停在马路边。
前边拉车的摘下帽子,露出光头。后面推车的直起身来,抬起胳膊用袖口擦汗。
推车的是喜子!他猫腰卸车,使劲抱起一领粉尖纸。我跑过去叫住他。他起身望着我,轻轻咧了咧嘴角。我就以为这是笑容。
不等我说话,他抢先开口:“上学有什么用?我帮人家干活多好啊,你看我比过去胖多了……”
“你不是拉肚子嘛,怎么跑出来帮别人干活儿啦?”
“那是八百年前的事情啦!”喜子再次咧了咧嘴角,我看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不给我爸爸打下手了,干裁缝没什么出息!不如出来干活儿长见识。”
“你妈妈领你去见谢先生了吗?”我记住了这件重要事情,就问。
他摇了摇头:“我妈妈说时机不成熟,谢太太还在坚持治病,一直盼望自己怀孕生孩子。”
我问:“要是谢太太自己怀不上孕会怎么样呢?”
喜子想都没想就答道:“那就要我做谢家儿子呗!改名换姓。”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改名换姓……你妈妈愿意吗?”
喜子不回答,抱起粉尖纸走进新中国文具店。两个人往返三四趟,他们就卸空了车。喜子挺身往人力车里一躺,拉车的汉子就载着他走了。
人力车跑远了。黎大续手持纸筒喇叭喊道:“请您不要随地吐痰,随地吐痰是旧社会遗留的坏习惯……”
方晓樱不解地问道:“黎大续!我妈说过从前日租界干净极了。你怎么知道随地吐痰是旧社会遗留的坏习惯?”
黎大续特别兴奋:“坏习惯都是旧社会遗留的!好习惯都是新社会养成的。”
“真是这样吗?”方晓樱思索着,低声朝我说:“黎大续说得不对!我妈妈旧社会留在中国,可是新社会却回了日本……”
我只得安慰她说:“你妈妈新社会回了日本,这正说明是旧社会遗留的坏习惯嘛。”
方晓樱看了看我,无奈地将目光挪向远方,然后惊讶地叫了一声。我跟随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余大夫跟谢太太并肩拐进了泰隆路。泰隆路是繁华的食品街,北面街角是香港大药房。
方晓樱看着我,我看着方晓樱,都不说话。黎大续跑来献殷勤:“泰隆路上有卖糖炒栗子的,方晓樱我去买给你吃!”
“谢谢你,我从来不吃别人的东西。”方晓樱谢绝黎大续。黎大续笑了笑,还是跑向泰隆路了。
我又看着方晓樱,方曉樱也在看着我,我俩都担心黎大续在泰隆路撞见熟人。他是个大嘴巴的小广播。
我和方晓樱挥动着“爱国卫生,人人有责”的小旗子,却喊不出声音,好像上演一部无声电影。
这时候,余大夫跟谢太太并肩走出泰隆路。余大夫一身藏蓝色西装,谢太太红色上衣灰呢长裙,俩人交谈着向我们走来。我和方晓樱紧张极了,转身撒腿就跑。
我们沿着辽宁路奔跑,然后拐进长春道,停在杨柳青年画店门前。
“咱俩为什么逃跑呢?”方晓樱气喘吁吁问我。
“是啊,咱俩为什么逃跑呢?”我确实不知为什么。
“余大夫和谢太太,他们真像苏娘娘说的那样吗?”方晓樱问我。
“有私弊……?”我知道苏娘娘是个笑面虎,挑拨了我爸我妈的关系。
方晓樱感慨起来:“怎么咱俩在一起就没人说三道四呢?你看做大人多烦恼啊,我真不愿意长大!”
“可是,咱俩将来总要变成大人的,那时就会招来风言风语。”
“不会的。”方晓樱坚定地说,“那时我肯定去日本找妈妈了。”
不知为什么我坏了情绪,把手里小旗子塞给方晓樱,独自跑回家去了。
外祖母摘下老花镜看着我:“怎么啦?我看你噘着嘴能拴一头驴啦。”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情绪低落。外祖母突然问道:“你在劝业场遇见什么人啦?”
我太吃惊了,外祖母既有千里眼也有顺风耳,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情。
我小声说看见余大夫和谢太太逛街,从泰隆路进去然后从泰隆路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话。
“你没看错人吧?”外祖母放下手里活计,皱紧眉头寻思着,“这光天化日的,余大夫跟谢太太去逛街?”
我说泰隆路特别热闹,黎大续还买了糖炒栗子。
“这事儿你不许跟别人说,记住啊!尤其不能告诉谢先生。”外祖母表情严肃叮嘱我。
这时妈妈躺在里间屋,发出轻轻呻吟。她患肾炎双腿浮肿,这令我想起曾经浮肿的喜子。
我在劝业场遇见喜子这事儿不必保密,走进里间屋告诉了妈妈。她躺在床上认真听着,有气无力地说:“喜子浮肿是饥饿造成的,妈妈浮肿是因为肾炎。”
但是,我没敢把谢先生要收喜子做儿子的事情告诉妈妈,我毕竟发过毒誓,少先队员要遵守诺言。
外祖母走进里间屋对妈妈说:“‘美国白’的事儿联系好了,山西路一百零三号是个大杂院,那就让小鹿子去吧,小孩子不会被人发现的。”
“美国什么……白?”我立即紧张起来,以为外祖母派我完成危险任务。
外祖母向妈妈说:“芫瑛啊,你儿子将来干不成大事,你看他小脸儿都吓白了。”
妈妈极其罕见地笑了:“这说明小鹿子将来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
天黑了。吃过晚饭外祖母迈着小脚送我走出家门,悄悄塞给我三块钱,揪着我的耳朵低声布置着任务。
我笑了:“不就是买只老母鸡嘛,我还以为派我去台湾呢。”
“你给我闭嘴!国家不许私人买卖东西,那叫投机倒把,要不是给你妈妈治病,我可不敢冒这风险……”外祖母朝四周张望着说,“你把钱递给那个老头儿,他把母鸡装进布兜子里,你拎回来就是了。”
我已经不害怕了,很想让外祖母害怕:“姥姥,我要是半路被捕了,您说我招不招供呢?”
外祖母认真了:“你放心吧,他们想不到抓小孩子,所以我才派你去的。”
“您不要害怕,我被捕了学习许云峰,坚决不招供。”手里攥着三块钱,我快步跑开了。
穿过胡同抄近道,我跑进林西路。这条小马路灯光稀疏,挺昏暗的。黎大续说过这里是谈恋爱搞对象的好地方。
前边果然有搞对象的。男的右手推着自行车,女的走在左边。男的伸手拢住女的肩膀,她闪了闪身子还是被男的拢紧了。
前方临近四平道有一盏路灯。这俩人继续朝前走着。
我从自行车旁边跑了过去,突然听到女的轻轻叫了一声,好像穿高跟鞋走路崴了脚。我回头看到路灯照耀下她的脸庞。
我快步奔向山西路一百零三号大杂院,喘着粗气找到左侧第七家。果然如外祖母叮嘱的,我把三块钱递老头儿,他就把捆绑结实的母鸡塞到我的布兜子里。
这只品种叫“美国白”的母鸡挺老实的,塞进布兜子里也不叫唤,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我拎着给妈妈买的老母鸡跑回家去。临近林西路了,我头脑猛然清醒,回忆着电影镜头。
哎呀!那个路灯照耀下的女人面孔,分明就是熟悉的……我完全不敢相信,那个推着自行车拢紧女人肩膀的男人,竟然就是管儿匠张族祥。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受到意外刺激,手里拎着“美国白”也沉重起来,好像把美国拎在手里。
黑暗里我坐在马路边寻思着。她怎么会跟穷张走路呢?还被管儿匠拢着肩膀就跟搞对象似的……
回想起张族祥大半夜借宿的事情,我渐渐愤怒起来。穷张是癞蛤蟆,居然要吃天鹅肉。人家大家闺秀怎么会跟个管儿匠搞对象呢?
我冷靜下来,暗暗打定主意:因为我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就认为它根本没有发生。所以,我跟谁都不会讲这件事情的——起身拎起“美国白”回家了。
晚间我主动钻进壁橱里睡觉,只要闭上眼睛就浮现出路灯下的场景……
我睡着了,大半夜被噩梦惊醒。梦里,有座美丽的花园坍塌了,压死一只小鸟。
我偷偷哭了,但愿外祖母没有听到我的哭声。
十三
余大夫终于不出诊了,闷声坐在诊所里。徐护士似乎故意跟他作对:“这几天您怎么不出诊呢?看您坐诊所里我都不习惯了。”
“患者不需要出诊了。”余大夫确实有几分失落表情。
我陪妈妈来看大夫。他给妈妈切脉诊病,提起笔开药方,特意叮嘱去香港大药房抓药。好像香港大药房的药材比别的药房灵验。
香港大药房?我想起余大夫跟谢太太逛街的情景,搀着妈妈走出余守明诊所。徐护士追出来叫住我:“你见过余大夫跟谢太太逛街是不是?你要如实告诉我!”
徐护士眼圈泛红,很委屈的样子。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抬头望着妈妈。
身体虚弱的妈妈轻声劝导她:“男女感情是双方促成的,单相思难以开花结果,反而耽误自己青春。既然你认为余大夫有了别人,就不要苦苦等待了……”
“可是他找的是有夫之妇,这才难以开花结果呢!”徐护士激动地转向我说,“这是黎大续告诉我的,小鹿子你也看到了。”
我顿时明白了,黎大续去泰隆路买糖炒栗子,果然撞见余大夫和谢太太。这家伙大嘴巴小广播。
“小徐啊,英国有句谚语说,你不要被这片树叶遮住前面的森林。你不要钻牛角尖抬头朝前看吧。”
徐护士听了转身跑回小诊所。妈妈望着她背影说:“你心里有余守明,可是他心里没有你,这也是枉然啊。”
我伸手搀扶着妈妈回家。她非常倔犟,甩开胳膊自己走了。
我们团圆巷里故事多。我梦境里那座坍塌的花园,又增添了余大夫和谢太太的身影……
我终于明白方晓樱不愿意长大的心理。大人麻烦多。既然方晓樱不愿长大,那么我也别长大了。
礼拜天上午,我去泰隆路给妈妈抓药。香港大药房门外悬挂红色条幅写着“特聘津门妇科泰斗王元贺坐堂应诊”。我听外祖母说过,中医坐堂就是开诊看病。店堂里果然有个白胡子老头儿正给病人把脉,旁边还站着两个妇女候诊。妇科患者都是妇女没有男人。
我站在柜台前递去药方,当班店员动作飒利,很快抓得五副草药。我拎起药包转身打量白胡子老头儿,咦——!老中医正给谢太太诊脉呢。
谢太太身穿墨绿色列宁服,藏蓝色裤角塞进半高靿黑皮靴里,她的这种装束超出我的印象,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莫非谢太太故意打扮成女干部模样?这样就没人认识她了。
既然谢太太把自己弄得不像谢太太,我也不便打招呼,悄悄溜出香港大药房,快步跑回家去。
走进我们团圆巷,看到巷里停着两辆三轮车,车尾白漆大字“天津第三搬运社”很醒目。几个工人从九号院里搬出家具,一件件装满三轮车。
这时英哥抱着纸箱走出来,后面是睿哥拎着两只手提包。
“英哥哥,睿哥哥,你们这是干吗?”我凑过去低声问道。
睿哥低头说:“我们搬家走了,以后不能跟你做邻居了……”
我看到篮筐已经从九号院侧墙上拆卸下来:“你们为嘛要搬家呢?住在咱们团圆巷多好啊……”
戴眼镜的英哥说:“我们搬到很远地方去住,坐电车过了金刚桥还有三站地呢。”
我冒冒失失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们才搬家的?”
睿哥看着英哥,英哥看着睿哥,同时扭脸看着我。我被他俩看懵了,急忙跑回家去。
浮肿的妈妈躺在里间屋大床上,好像巨大的充气娃娃。我立即把叶太太搬家的消息说给她听。
妈妈听了转脸问外祖母:“这怎么可能呢?睿哥读万全道小学,英哥念男一中,叶太太怎么会搬到河北区住呢。”
“是啊,当初河北那边是华界,各方面都不如租界这边。”外祖母回忆说,“早年袁大人实行新政开发河北,道路正南正北跟北京似的,就是工厂多穷人也多。”
“袁大人是谁呀?”我好奇地问道。
外祖母顺口答道:“就是袁世凯大人。”
我见过《盗国大盗袁世凯》小册子,然而外祖母却以“大人”称呼这个反动派,这让我非常惊讶。
妈妈不相信我带回的消息,勉强起身披上外套说:“我住院时叶太太来探望,她没说要搬家啊。”
外祖母说话了:“芫瑛啊,我劝你别去问叶太太,要是人家有难言之隐呢。”
“娘,您好像知道什么内情?”妈妈起了疑心。
“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外祖母解释着,“其实有些事情,咱们外人只能推测。”
“您的推测是什么呢?”
我抢过话头答道:“可能是叶先生跟叶太太闹别扭了吧?”
妈妈认真地看着我:“叶先生跟叶太太闹别扭,这就是搬家的理由吗?”
我不能告诉妈妈埋藏心底的秘密。因为我不愿这件事情发生,所以我宁可认为路灯下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妈妈不再追问,放下外套躺回床上:“叶太太很讲礼貌,她既然搬家走了,肯定要来向我话别的。”
外祖母摇摇头说:“我看未必……”
天黑了,叶太太果然没来话别。妈妈失望了:“叶太太全家多好啊,以后咱们很难遇到这样的邻居了。”
我赞同妈妈的观点:“叶太太搬走了,她不再找姥姥拆拆洗洗了……”
“是啊,我没了拆拆洗洗的零活儿,你也就别吃蜜饯梨皮了。”
只要说起蜜饯梨皮我就想起张族祥,叶太太大家闺秀怎么会跟这种人并肩行走呢?我心目中团圆巷成了深不可知的黑洞。
晚饭煮了片儿汤。外祖母说不饿,妈妈说没胃口。我知道她俩由于叶太太搬家走了,坏了情绪不吃饭。我心情也不好,还是从钢精锅里盛了一碗片儿汤,不慌不忙喝了。
外祖母端起钢精锅说:“你真是没心没肺,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我很难为情,还是坚持喝了第二碗片儿汤。
方晓樱来找我了,悄悄说叶太太家搬走了。我问她知不知道叶太太搬家的原因,她迟疑地摇摇头:“苏娘娘说白天没人的时候,总有人到叶太太家里来……”
我不承接这个话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妈妈从日本给我来信了,傍晚邮递员送来的……”
我高兴起来:“这太好啦!我说过你妈妈不会丢弃你不管的。”
方晓樱说:“里面还夹着写给叶太太的信,拜托叶太太关照我,可惜叶太太搬家走了。”
“你把这封信交给叶太太了吗?” 我急切问道。
方晓樱摇头:“叶太太裹着头巾戴着墨镜,跟着搬家车辆匆匆走了,我感觉她要切断跟团圆巷的联系……”
“还有写给谢太太的信,妈妈让我及时转交……”方晓樱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写给谢太太的信加封了,我不能拆开看。”
“是啊,你妈妈也会拜托谢太太关照你的。”我说出自己的推测,同时想起喜子告诉我的秘密——谢太太是日本女人。这个日本女人当然要关照那个日本女人的孩子。
方晓樱知道谢太太的真实身份吗?这个秘密埋藏心底,偷偷发酵着,渐渐凝结成心霜。
一个月时光过去,北郊农场来人传达曹书记指示,催促妈妈归队参加劳动。
妈妈身体没有复原,当场表态过两天返回农场,还给曹书记写了信让来人捎了回去。
第二天我家厨房水管突然跑水。外祖母迈着小脚跑到四面钟房管站,急着找张族祥抢修。房管站工人说张族祥调到别的房管站了。
外祖母回家抱怨说:“张族祥没事就来咱家蹭饭,这叫养兵千日,现在用兵找不着他啦!”
妈妈心平气和说:“人家房管站肯定会派别的工人来……”
四面钟房管站派来小邹师傅,他给水管换了节门给水龙头换了皮钱,三下五除二修好了。修理水管原来这么简单,可是张族祥修理叶太太家水管,总要用小半天光景。
外祖母向小邹打听张族祥的下落。小邹口吃得厉害,半天也說不出几个字,只得面红耳赤地走了。
妈妈身体没有复原,还是骑着自行车回北郊农场了。我和外祖母送她到十字路口,好像送亲人去很远的地方。我想起远在新疆的爸爸,今年他探亲回来我就去火车站接他。
外祖母望着妈妈骑车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那个曹书记什么心思?就跟催命鬼似的。”
叶太太家搬走了,团圆巷愈发显出清静。礼拜二下午没课,姚老师给我们留了作文题目:《我的邻居》。叶太太家搬走了,我家没了邻居。想来想去我还是要写叶家。
坐在家里,我写下作文题目《我的邻居叶家》,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眼窝里有了泪水,心里特别想念英哥和睿哥。他们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躲到里间屋默默掉泪。
苏娘娘笑眯眯跑来了,站在外间屋跟外祖母说话。
“叶太太家房子空了出来,听说马上要搬来个周太太呢。王姥姥,您知道天津大资本家周伯海吧?这个周太太是周伯海的姨太太,新社会不许多妻,解放后离婚出了周家门!”消息灵通的苏娘娘的确像黑夜老猫,团圆巷里没有她嗅不到的味道。
“您真是团圆巷的万事通啊!”外祖母说罢转换话题,“这个周太太不关我的事,你告诉我叶太太为什么搬走?”
苏娘娘笑了:“叶太太搬家必有原因!她现住河北区宇纬路善达里五号增一号,您当面去问她本人吧。”
我走出里间屋说:“您事事都知道,就好像电影里的女特务!”
“没大没小!你不能这样跟长辈说话。”外祖母呵斥我,“你进里间屋写作业吧。”
我只返回里间屋,继续构思作文。一旦动笔才发现,我对叶先生并不了解,只记得他身板笔直面容恬静,很帅气的样子,只是平时寡言少语,特别不爱说话。
这时外间屋传来苏娘娘声音:“王姥姥,叶太太搬走了,这就没有响动了吧?”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外祖母反问苏娘娘。
苏娘娘解释说:“我是说叶太太养的大白猫,它总闹春呢。”
“是啊,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外祖母念叨着。
无论怎样努力,我还是写不出《我的邻居叶家》这篇作文。
第二天上课我交了白卷。姚老师批评说:“难道你身边就没有任何邻居?难道你家住在月球喽?”
我解释说:“我家邻居搬家走了,还有个苏娘娘我不愿意写她。”
“孙中山早就推翻帝制了,你家邻居里怎么还有娘娘?”。
我向姚老师解释:“她丈夫叫苏书田,但不是皇上。”
“你的学习委员不要当了。”姚老师生气了。
不过苏娘娘的消息确实准确。叶太太家空出的房子,果然搬来新住户。这位周太太江浙口音,单身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大女儿叫秀仪,小女儿叫秀砚。
搬来的周太太竟然跟搬走的叶太太一样,也是不擅浆洗。第二天周太太便跑来询问外祖母,可不可以帮她拆拆洗洗。
这对外祖母来说是意外之喜。她老人家告诉我:“听说这位周太太也会弹钢琴,大家闺秀手指金贵,不会干粗活儿的。”
周太太送来两件小棉袄都是苏联小花布的,外祖母拆开里子和罩面,洗净了浆好了,一层层絮好棉花,先引后缝,周家小花棉袄焕然一新。
外祖母对我说:“搬走了叶太太,搬来了周太太,咱家还是老规矩,你去送活计,人家给多少,你接多少。人家要是不给,你也别赖着不走。”
我双手抱着白布包袱,走进周家的院子,扭脸望着左侧墙上残留的篮筐痕迹,想起叶家两个哥哥。
一位少妇静静站在门厅里,朝着我微笑。她容貌和身材实在太像叶太太了,也穿着月白色绒衣绒裤。
“您……”我恍恍惚惚问道,“周太太?”
“以后不要叫太太了,如今实行革命化嘛。”她指着我怀抱的白布包袱说,“我看见它就知道你是小鹿子,快请进来吧。”
果然是周太太不是叶太太。我原地不动说:“我姥姥嘱咐不要随便走进人家。”
周太太特别和蔼:“你姥姥好有规矩哟,一看就是好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
我跟随周太太走进门厅,她沿着楼道引我走到后院。后院里有个身穿体操服的姐姐正在练功,一纵一跳,反复地竖立脚尖。我不知道这是芭蕾舞基本功,只觉得她长得很像《大众电影》画报里的王丹凤。
周太太指着小王丹凤说这是姐姐秀仪,然后从房间里唤出小女儿秀砚。
之后,周太太微笑着介绍我说:“这是邻院王姥姥家的小鹿子,他年龄小是弟弟呢。”
如此隆重的介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周太太叫姊妹当场试穿小花棉袄,神情陶醉地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王姥姥手艺真好,这跟新棉袄一样。”
秀仪和秀砚试穿了小花棉袄,然后脱下来递给妈妈。姐妹俩先后对我说:“谢谢你姥姥!”我觉得她们特别有教养,尽管妹妹秀砚没有姐姐秀仪长得好看。
周太太从房间里拿来个红色小纸袋,笑吟吟递给我。我知道这是给外祖母的工钱,就说了声“谢谢周太太”,然后冲两个姐姐打了招呼,穿过楼道走向前院。
秀仪姐姐追上来,表情郑重地说:“小鹿子弟弟,请你以后不要叫我妈妈周太太了,如今提倡移风易俗,还号召破旧立新呢。”
我有些为难地说:“不论周太太还是叶太太,从今往后都不可以叫太太了?”
秀仪姐姐说:“我知道以前叶太太住在这里的,你知道她参加工作了吗?就在我们学校食堂窗口盛菜呢。”
“真的?”我立即打听是哪所学校。她说解放南路上的女一中。
我快步跑回家去把红色小纸袋交给外祖母。她老人家夸赞说:“这是红包啊!周太太真讲究。”
我说您以后不要叫周太太了,移风易俗破旧立新。外祖母说移风易俗破旧立新也不能不讲规矩,人活着要体面,太太就是太太。
我说周太太长得很像叶太太。外祖母无奈地说:“是啊,人的命,天注定。也不知道谁是谁的替身,这就跟评书聊斋似的。”
我知道评书聊斋是讲鬼狐故事,便把叶太太情況讲给外祖母听。
“这不可能!叶太太这辈子也不会出来工作的。”外祖母理直气壮说,“叶太太天生就是家庭主妇。再者说她家搬到河北区宇纬路居住,女一中在河西区解放南路,这上班下班不是充军发配吗?”
我陪着外祖母跑到周家核实情况,她老人家进门叫秀仪“周大小姐”,吓得她连连摆手:“王姥姥,如今反四旧立四新,哪里还有什么大小姐。”
外祖母自知失口,急忙改称“秀仪姑娘”。果然证实叶太太外出参加工作了。周太太给外祖母解释说:“叶太太是周家的远门亲戚,所以我们住进这所房子。”
外祖母神情恍惚返回家里。她老人家显然受到打击,一下显得苍老了。“不行!我明天要去女一中看看叶太太……”
外祖母伤感地说,“一定是有了大变故,要是没有大变故,叶太太不会外出参加工作的。”
我说姥姥明天我陪您去吧。外祖母打量着我,连连眨眼说:“好吧,你给老师写请假条,就说生病请假,我在你请假条上按手印。”
以往我生病请假,都是真生病了。这次没生病,外祖母主动造假,这出乎我的意料。
外祖母向我解释說:“明天见到叶太太,我要是难过得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要搀住我啊……”
外祖母说着,目光里闪动着泪花。我立即上前搀住她老人家。外祖母破涕为笑说:“对!你小子提前演练了。”
十四
我搀着外祖母上了九十六路无轨电车。以前我没到过天津河西区。外祖母说那里当年是德租界,威廉广场矗着个大铜人,德国战败收回德租界改为特一区,那大铜人被人们放倒了,回炉铸成铜锭子。
下了无轨电车来到女一中大门外,外祖母恍然大悟了:“从前这儿是北洋水师学堂,让八国联军给烧啦。”
女一中传达室工友是个老头儿,和颜悦色问我们找谁。外祖母说找叶太太。他善意地摇头说:“女人在家里是太太,出来做事要有名有姓啊。”
“这么多年,我光知道叶太太娘家姓金……”
我猛然想起听邮递员喊过“金淑贞来信啦”,便大声告诉传达室老头儿说:“叶太太叫金淑贞!”
“您说金姐呀!她这学期新来的,一口京腔好像大家闺秀……”
外祖母分明遇到知音:“您很有眼力!她就是大家闺秀。”
“解放前我在周公馆看门,什么人没见过啊。”老头儿笑了。
我冒充大人口吻说:“看门好啊,您算是无产阶级!”
“城市贫民,填表时简称城贫。”传达室老头儿说罢,端起茶缸子抿了一口。
外祖母拉我胳膊走向学生食堂:“这看门老头儿有来历,我闻出他茶缸里沏的上等香片,八毛钱一两的。”
上等香片就是高级花茶。我说这老头儿是城市贫民,我爸爸说过穷张也是城市贫民出身。
外祖母停住脚步,伸来目光盯住我:“小鹿子你记住,一会儿见了叶太太不许提张族祥这三个字!”
是啊,张族祥调到别的房管站去了。自从周太太搬进团圆巷九号院,水管不再漏水了。
我和外祖母坐在学校食堂大门外,等待午饭时间。
外祖母连连感慨说:“我真想不出叶太太给学生们盛菜的样子……”
我盯着地上小草儿,鼓起勇气说:“姥姥,有件事儿我憋着没告诉您,那天晚上您让我去买美国白母鸡,我在林西路遇见张族祥了……”
我话没说完,一双蓝色布鞋悄无声响走到面前。我抬头看到叶太太——她头戴白色工作帽、身穿白色罩衣,腰间系着蓝色围裙,完全陌生的模样。
“姥姥!叶太太来啦……”
外祖母随即起身,揉了揉眼睛端详对方:“这真的是您吗叶太太?”她老人家颤抖着双手抓挠着胸前空气,泪流满面。
“王姥姥,您老人家怎么跑来啦?”叶太太不哭不笑,表情平静。我想起语文老师讲的“一潭死水”。
外祖母停止抓挠胸前空气,急声问道:“叶先生多疼您啊,他怎么同意您出来工作呢?”
“我们离了。”叶太太依然平静如水,“两个儿子都判给他,我净身离家,只能外出工作呗……”
“什么!归其(天津方言,后来)还是离啦?”外祖母惊诧地望着叶太太,“这肯定不会是叶先生要离的,他哪里舍得您呐……”
叶太太淡淡地笑了:“您猜得对,确实是我提出离的。叶先生不愿意离,偷偷哭了好几天。可是我没改主意,坚持离了。”
“这多可惜啊,这多可惜啊。”外祖母焦急地搓着双手。
叶太太愈发平静:“王姥姥,难道您真的不知道?我是个不贞的女人啊。”
“您先别责怪自己,女人总有糊涂的时候。”外祖母急于安慰叶太太,“我年轻守寡也遇到过起意的男人……”
“您不用宽慰我。”叶太太道出事情真相,“我的事情是苏娘娘捅给叶先生的。她看见那男人搂着我肩膀在海河边散步。其实何止散步呢?我是有夫之妇,确实不该出格。可是已然走到这步,不离婚怎么办呢?”
叶太太说着转向我:“那天路灯下我看见小鹿子从我身边跑过去,这孩子真仁义,至今也没四处张扬吧?”
我接受叶太太的表扬,使劲点点头:“因为我不愿意这件事情发生!所以我没跟任何人讲。”
外祖母惊异地看着我:“敢情你都知道啊,小毛孩子嘴真严!”
“叶太太,您说的那男人他是……?”外祖母等待悬念的验证。
“就是张族祥呗,我跟了他。”叶太太说罢,紧紧咬着下唇。
我气愤极了:“癞蛤蟆要吃天鹅肉!”
外祖母挥手驱赶说:“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哪凉快哪待着去!”
“穷张总跑到您家里修水管,我就猜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外祖母急得跺脚。
“您别叫人家外号,起初张族祥来家里修水管,就是单纯修水管,后来他总来聊天,我也没拒绝啊……这次我是自愿离婚,过些天我还要嫁给张族祥呢。”
“您要嫁给张族祥……?”外祖母仿佛遇见八百年前的祖宗,“叶太太您疯啦?您放着堂堂工程师不要,偏偏跟这个管儿匠!”
“张族祥怎么能叫管儿匠呢?”叶太太表情郑重起来,“他是房管站水暖工,水暖工也是工人阶级嘛。”
工人阶级。这四个字从叶太太嘴里说出,显得很有斤两。我躲到旁边悄悄听着,脑海里浮现出叶太太跟张族祥并肩行走的样子。不光并肩行走,他们就要成为一家人。无论怎样,我都认为张族祥是癞蛤蟆,叶太太是白天鹅。叶太太是大家闺秀,张族祥是“管儿匠”。
外祖母冷静下来:“假若苏娘娘不告诉叶先生,他不会知道这些事情吧?”
“叶先生只是佯装不知罢了。不过我若不提出离婚,他不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叶太太说着有些伤感,“事情既然这样了,也只得这样了……”
“是啊,苏娘娘泄露底细,弄得您跟叶先生都没了退路,只能搬家离开团圆巷……”
校园里响起中午放学的铃声。叶太太慌了神:“我要去食堂干活儿了,王姥姥您慢走,小鹿子扶着你姥姥上电车啊!”
外祖母望着叶太太跑走的背影:“多体面的叶太太,明珠暗投跟了管兒匠!”
我们乘坐九十六路无轨电车回家。学校传达室老头儿中午下班,也上了这趟车。外祖母赌气地嘟哝着:“乱了,全乱了!鞋帮子改成帽檐儿,裤腰带改作围脖儿,坟地改为菜园子,全乱套了……”
传达室老头儿低声劝告:“老姐姐,这是公共场合您不能乱讲话,你就不怕再反右啊。”
外祖母回过神儿来,朝他点点头说:“您说得对!一点儿都不乱!鞋帮子改做帽檐儿——高升!坟地改为菜园子——拉平!”
“这就对啦!但凡遇见不遂心的事儿,你就说俏皮话儿,这样开心解闷。”传达室老头儿乐了,露出两颗茶蚀的门牙。
这辆无轨电车驶过中心公园。外祖母告诉我早先这是法国花园,也叫霞飞广场,说着转向传达室老头儿:“您从前在周公馆看大门,如今周太太跟我住街坊,陕西路团圆巷九号。”
“您是说周家三太太?我知道!她带着两女儿过日子不容易,周家老爷吃股息,每月给娘仨邮寄生活费。大女儿还不是她亲生的……”
外祖母问老头儿贵姓,他说免贵姓华,然后低声跟外祖母念叨周家的往事。两个老年人话语不断。
我们到站,我说华爷爷再见。他夸奖说这孩子嘴真甜,就跟喝了蜂蜜似的。
我们下了无轨电车。远处是天津著名的渤海大楼。外祖母抬手遮阳望着那座大楼说:“民国十九年我父亲从唐山来天津开诊,就住在六楼大套间里,他专门给大军阀大买办们看病,一诊脉二十块大洋。”
我仍然寻思着:“姥姥,您说叶太太怎么会跟张族祥相好呢,是不是张族祥有什么法力?”
外祖母把我当做成年人对待,皱眉寻思着说:“是啊,一个天上飞的,一个水里凫的,俩人根本不挨着!再者说叶太太忍心离开叶先生,她怎么忍心放弃两个儿子呢!”
我想起英哥和睿哥,觉得他俩成了没娘的孩子,挺可怜的。
“穷张是鬼,叶太太是女人,女人容易被鬼迷心窍的。”外祖母迈着小脚朝回家方向走去,“不过,管儿匠必有过人之处,只是叶太太不便明说而已。”
走过老法租界,过了锦州道就是旧日租界了,外祖母说当年秋山街有家小林餐厅,齐鹤轩爱吃日本料理。近来外祖母不断提起已然故去的人,很怀念的表情。
不知外祖母勾起哪桩往事,特意告诉我日租界洋灰路面多,臭油路面少。我说臭油现在叫柏油。外祖母乐了:“对呀!从前的葛斯林现在叫汽油啦。”
我揣摸葛斯林跟齐鹤轩有关,这是外祖母的记忆。一路行走回到团圆巷,有人蘸着红色油漆往大墙上写标语。我轻声读出红漆大字:“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
苏娘娘催促那人快写:“还差个‘动’字!后边还有几条胡同等着写呢!这位师傅你抓紧吧。”
我盯着向叶先生告密的苏娘娘,一时不知如何发泄,就双手握紧拳头。
“这孩子要跟谁玩命啊?”苏娘娘发现我目光凶狠,转身问外祖母。外祖母笑着说:“小鹿子见了您高兴,他恨不得咬您一口呢。”
苏娘娘好像担心我真咬她,退了半步说:“王姥姥!叶太太搬走了,周太太搬来了,这是换汤不换药啊。您听到周太太家有响动吗?”
我抢着说:“没了叶太太家大白猫,还能有什么响动!”
苏娘娘不理睬我,继续对外祖母说:“你知道原先的犹太俱乐部吧?周太太大女儿秀仪学跳芭蕾舞,整天往那儿跑!那教跳舞的是个老白俄。”
外祖母解释说:“原先的犹太俱乐部,解放后早就改成群众艺术馆了,再说学跳芭蕾舞也不算罪过吧?”
我气急了:“你先盯着叶太太,叶太太搬走你盯着周太太,现在又盯秀仪姐姐,你吃饱饭没事干,干脆盯着自己好啦!”
苏娘娘好像听不到我的叫嚷,继续对外祖母说:“移风易俗,破旧立新,兴无灭资!这都是上级布置下来的光荣任务。”
话音落地,梅同志昂首挺胸走进团圆巷——好像他是苏娘娘吹气儿变出来的。
脸色黢黑的梅同志走进团圆巷九号,现在这是周太太家。
“你看!梅同志找秀仪谈话来了。秀仪念高二,应当懂得白俄跟苏修的关系,她要站稳阶级立场的。”苏娘娘扭着枯瘦的身子走了。
平时笑眯眯的苏娘娘,怎么变成指手画脚的冷硬面孔了?我寻思起来。
周太太和小女儿秀砚走出团圆巷九号院,主动向我们解释说梅同志让她们去居委会领取“活页文选”。
我从小害怕警察,不敢想象梅同志跟秀仪姐姐谈话的场景。
“为什么不发给咱家‘活页文选’呢?”我小声问外祖母。她老人家想了想说:“这是梅同志把秀仪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了吧?”
晚间躺在壁橱里睡不着,我心里盘点着。团圆巷故事太多了:叶太太和张族祥,而且就要结婚了。谢太太和余守明,而且谢太太还是日本女人。方晓樱和酒鬼的父亲。还有韩裁缝和喜子,居民代表苏娘娘、女护士徐姑娘……
姚老师上语文课用过“大千世界”这个词汇。我认为我们团圆巷就是“小千世界”。等我长大成人,可能就变成“中千世界”了。
十五
礼拜六傍晚,妈妈回来了。吃过晚饭,外祖母说起叶太太离婚的事情。身体虚弱的妈妈静静听着。外祖母以为妈妈没听明白,便突出重点说:“我没想到叶太太被穷张给勾引了……”
妈妈喝了口热水说:“叶太太给我写了信,前天寄到了农场……”
我鬼使神差般问道:“寄到农场的信要放到曹书记办公室吧?”
“你怎么知道的?”妈妈非常惊诧。我说我是瞎猜的。妈妈瞪大眼睛望着我,好像我是个小怪物。
“你怎么知道外面来信先由曹书记审查呢?”
外祖母催促妈妈言归正传。妈妈只得放弃对我的追问。
“叶太太信里说,起初张族祥进家修水管,总是哼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挺乐观的。后来家里有些杂活,叶太太也请他来做,他干完活儿爱找叶太太讨咖啡喝,叶太太觉得水暖工有喝咖啡的习惯,这挺有意思的,还拿出叶先生香烟给他抽。张族祥就吐烟圈儿给她看。叶太太觉得张族祥像个大孩子。后来张族祥几次约她去跳舞,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以前叶太太跟女伴出去跳交际舞,都是去干部俱乐部,张族祥带叶太太去工人文化宫,她的感受就大不一样了……”
外祖母打断妈妈讲述说:“是啊,工人文化宫跟干部俱乐部当然不同,这个缺德的穷张让叶太太开了眼,她一步就迈进那种环境啦!”
“越是出众的女人,越是男人涉猎的目标,女人终归是女人嘛。尤其叶太太这种大家闺秀,她眼里的工人跟您眼里的工人肯定不一样。您看待张族祥修理水龙头,那就是个管儿匠而已,在叶太太心目中就叫心灵手巧。有时候宇宙真理不如大众常识,大众常识不如个人感受。”妈妈娓娓道来,渐渐恢复女教师形象。
我喜欢妈妈恢复女教师形象,尽管她被农场的大太阳晒得黢黑。
“俗话说,好女就怕缠郎,可是叶太太真不该找穷张这种人。”外祖母气愤不已,“穷张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他就会拿它迷惑不接触社会的家庭主妇!”
“我们农场曹书记也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假若把叶太太下放农场半年,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妈妈抱有几分幻想说,“女人嘛,此一时,彼一时,不知叶太太能否回心转意。”
“芫瑛,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叶太太单身出户,连我她都不告诉租房住在哪里。再者说,叶太太是铁心嫁给张族祥才离的婚,你说她怎能回心转意呢?”
我突然插嘴说:“那次穷张大半夜借宿,是偷偷带着叶太太吧?”
外祖母伸出手指刮了刮我鼻尖儿说:“小孩子不许胡说八道!”
妈妈显然受到震动,瞪大眼睛询问外祖母:“叶太太书香门第,她不能够吧?”
外祖母略显迟疑,随即斩钉截铁说:“不能够,叶太太不是半夜爬窗户那种人!”
“这就是说张族祥还找过别的女人……”妈妈不禁感慨起来,“这个水暖工真有吸引力啊!”
“咱们就祷告穷张娶了叶太太,从此收了花心,别在外面再找女人了。”外祖母念了句“阿弥陀佛”。
晚饭过后,刷锅洗碗,全家仨人不再说话。妈妈打开收音機,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又在播送歌剧《货郎与小姐》。妈妈凝神听着,继而自言自语道,“离吧离吧,等到春节铁廉又回来了……”
晚些时候,周太太叩门来家了。妈妈跟她不很熟悉,起身握了握手,就跟公务似的。
周太太白衣衫素花裙子米色高跟鞋,显得挺拔。她满面微笑说:“您身体好吧裘老师?我知道您礼拜六晚上回家,贸然登门讨扰了。”
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叫“裘老师”,妈妈有些不适应,笑容僵僵地说:“肾病缠人,不要劳累过度就是了。”
“裘老师您是知识分子,有文化,有见识,我有家务事向您请教。”周太太打开手包拉链取出檀香小折扇,双手递给妈妈说了声“不成敬意”。
妈妈连连摆手说:“如今提倡革命化不收礼物的,苏娘娘那种人会说咱们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呢。”
周太太被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收场。外祖母及时补台说:“好啦好啦,这次我是资产阶级,周太太礼物我收下。”
“小鹿子,你去我家找秀仪姐姐玩,好吗?”周太太微笑说。
我不知这是让我回避,大声说秀仪姐姐变了,满嘴都是阶级斗争。周太太说那你找秀砚姐姐玩吧,秀砚她没变。
我跑出家门。天黑,团圆巷里没人。我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
张族祥是工人,他有力量吗?上学期作文考试题目《我将来要做……》,同班女生写了《我将来要做个工人》,还说要做纺织女工。我的作文题目《我将来要做个桥梁工程师》。叶先生是设计桥梁的,经常外出勘察地形。我的生活中男人样板很少,除了父亲就是叶先生。我长大不想去大西北当国家干部,那样离家太远。我只能选择桥梁工程师做样板。偏偏叶太太跟叶先生离了婚。叶先生这个样板也就不是样板了。
叶先生真惨,堂堂工程师败给了水暖工。看来工人阶级确实有力量,而且力量还挺大的。
我叩响周太太家门环。秀仪姐姐不在家。黑暗里秀砚跑来开门,然后引导我上楼,径直走进她的房间。
秀砚说秀仪社会活动很多,读高二正在努力争取加入共青团。
“我妈妈让你来找我玩的,对吧?”秀砚问道。
我学会说瞎话了。面对秀砚姐姐我不能撒谎,当即点头承认。秀砚高兴了,夸我是个诚实的孩子。这时我觉得学会撒谎的孩子其实很容易说瞎话的,便冲秀砚尴尬地笑了。
似乎是奖励我的诚实,秀砚拉开抽屉拿出水晶跳棋。据说这是她的宝贝,还没人见过呢。
秀砚打开跳棋盒子,六种颜色的水晶棋子摆放在六角星里。我不敢伸手去摸。“这是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他通过邮局寄来的。”
“你爸爸他很有钱吧?”我为秀砚有这样的父亲而替她高兴。
“从前我父亲有很多产业,大工厂大饭店什么的,现今不太有钱了,吃股息。他给我写信总是说,无论多么困难也要把我培养成人,绝不丧失做人的尊严。”
我写信是因为父亲远在新疆。秀砚的父亲近在本市竟然也要通过邮局联系。“秀砚姐姐,为什么你不跟父亲见面说话呢?”
“我好几年没见父亲了,他说不方便见面的,不见就不见吧。其实经常写信蛮好的,还锻炼我的写作能力呢……”秀砚自豪地说,“我给父亲写信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决不丧失做人的尊严。”
决不丧失做人的尊严。我牢牢记住这句话。
我跟秀砚姐姐下跳棋了。秀砚姐姐说:“谢谢你,这是我头一次跟别人下跳棋,以前都是自己跟自己下……”
我抬头看到秀砚眼窝里闪着泪光。我不知她为什么伤感:“平时秀仪姐姐不跟你下跳棋吗?”
秀砚摇摇头,让我执紫色水晶棋子先行。我一激动棋子掉落地板上,猫腰去捡棋子看到她穿着白色练功鞋。
“秀仪宣布不练跳舞了,所以我要练。芭蕾舞是高雅艺术,你知道苏联的乌兰诺娃吗?她来中国演出过《天鹅湖》呢。”
“我听秀仪姐姐说苏联是修正主义……”
秀砚说:“如果说芭蕾舞是修正主义,我们中国京剧就是封建主义了。我认为艺术是不分国界的,你知道莎士比亚吗?”
我说不知道,觉得秀砚姐姐懂得很多,当然,懂得多可能就会比较固执。
秀砚很聪明,一连赢了我两盘。我傻乎乎说:“你没有秀仪姐姐长得好看,头脑比她灵光多了。”
“我长得像我父亲……”她并不介意地笑了,“小鹿子弟弟,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说等我爸爸春节回家探亲,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认为你长得像裘老师。”秀砚还是叫妈妈“裘老师”,我听了心里热热的。我愿意人们叫妈妈“裘老师”,虽然她改种庄稼了。
总算赢了第三盘,我认为秀砚故意让棋。秀砚诚恳地说:“小鹿子弟弟,我不会故意让棋的,这盘是你真的赢了我。”
我觉得秀砚姐姐特别好,便对她说出心里苦恼:“我耳朵里面总是有响动,半夜醒了很害怕……”
秀砚眨着细长但明亮的眼睛说:“应當是你耳朵外面有响动吧?”
我说不清是耳朵里面还是耳朵外面:“反正时不时有响动。”
“我认为你是心里害怕,只要心里不害怕就会好的。”秀砚说着伸长脖子望着窗外的夜色说,“好像有人来了……”
我说秀砚姐姐你受了我传染,也能听到外面响动了。秀砚姐姐竖起耳朵说:“好重的脚步声,踩得楼道地板山响呢……”
我却没有听到响动,就催促秀砚姐姐继续下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很难找到安静的地方了……”
一阵轻盈的脚步飘了进来。我扭身看到秀仪走进屋里。秀砚说的好重的脚步声,应当不是秀仪踩响地板的。
秀仪一身蓝色运动衣,脸色泛红鼻尖挂着汗珠儿,好像刚刚从业余体校夜练回来,付出了很大力气。
秀砚立即说:“秀仪,你出了这么多汗啊?要多喝凉白开。”说着起身去拿冷水瓶。
“秀砚!”秀仪提高声调说,“你又穿了我的练功鞋!我说过你不要这样嘛。”
“你不练芭蕾了,但是我要练的。”秀砚平静地说,“秀仪,我先借用你的练功鞋,过两天肯定会还给你的。”
“我不跳芭蕾,也不允许你跳!”秀仪坚定地说,“秀砚,你学跳舞不会有好结果的。”
秀砚收起水晶跳棋说:“我还是要学芭蕾的,姐姐你不要阻拦我。”
“这是修正主义的东西,非常危险的!你怎么可以迷恋呢?”
“这又是梅同志教给你的吧?”秀砚露出鄙视的表情。
外祖母曾经叮嘱我,一旦人家发生争吵,我们要么劝解,要么走开,千万不要旁边看热闹,那样很不好。
我知道姊妹争吵我劝解不了,便悄悄下楼跑出周家院子。梅同志站在巷灯下,穿着大皮鞋。
我从小害怕警察,不知如何躲闪便主动招供说:“周太太去了我家,她让我来跟秀砚下跳棋了……”
灯影里梅同志操着外埠口音说:“知道了!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连忙点头,不知如何感谢警察对我的教导。这时一辆自行车不紧不慢从我面前骑了过去。
“穷张!”我看着蓝色工作服背影,几乎喊了起来。
张族祥骑车过去了。团圆巷里没有什么响动,只传来几声猫叫。 梅同志望着远去的自行车扭脸对我说:“天黑有坏人,你快回家吧!”
我快步跑进家门,大声对外祖母说:“我看见穷张骑着自行车过去了,穿着蓝色工作服……”
外祖母摇头示意我噤声,伸手指着里间屋压低嗓门说:“周太太哭了,你妈妈安慰她呢。”
我问周太太为什么哭。外祖母轻声说:“不知秀仪从哪儿得知自己是抱养的,人一下就变了!她去派出所查寻线索,说自己是工人阶级血脉,非要找到亲生父母不可。”
“怪不得秀仪不学芭蕾舞了,原来她是工人阶级后代……”我寻思着说,“秀仪跟秀砚相比,确实不一样呐。”
外祖母想起穷张了:“这家伙大晚上骑车出来干吗?我听说他跟叶太太结了婚,俩人住在南市福芳里,那住处紧挨着豆腐房。”
“也不知英哥和睿哥怎么样了?”我说叶先生设计的新桥就要通车了,学校准备组织我们参观。
外祖母说人生在世不容易,一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就说周太太吧,自己是家庭妇女没有进项,秀仪读高中秀砚念初中,花销不小,全凭周家老爷按月供养……”
我说秀仪若找到亲生父母必然独立出去的。外祖母撇了撇嘴压低嗓音说:“那个叫塞翁的老头儿丢了马,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这时周太太从里间屋走出来,脸上没了泪痕。她跟妈妈握了握手说:“谢谢裘老师开导,我跟您交浅言深,请多包涵。”
“周太太客气了,跟您谈心对我也有很大启发。小鹿子的父亲今年春节又要回来探亲了……”
我期待爸爸从新疆带回两颗野狼牙齿给我。
自从得知叶太太住在南市福芳里,便引发我的好奇心。解放前南市地方流氓地痞横行,赌场娼寮云集,五毒俱全。新社会了,住在旧租界的人们对南市印象难改。叶太太嫁给张族祥,竟然住到那种地方去了。
学校礼拜二下午“三二交叉”没课,我跟外祖母说去家庭学习小组,背起书包跑出家门。
我参加的家庭学习小组在万龙同学家。他父亲是个不出名的画家,经常外出写生,孩子们就自由了。我们几个同学组成这个家庭学习小组,有着共同的爱好,夏天养蛐蛐,冬天滑冰排,还成立了储金会,每人每月存入五分钱,争取早日将教室的白炽灯换成日光灯。
我从万龙家门前跑过去,径直奔向南市方向。这是我首次缺席家庭学习小组的活动——今天研究如何组装矿石收音机。
南市福芳里其实是个市场,坐落在与旧日租界接壤的华界附近。一条小街两侧摆满摊位,大多是天津民间小吃:水爆肚,围锅转,卤鸡杂,炸卷圈,糖簪子,驴打滚,熟梨糕,热茶汤……还有叫卖鱼虫儿的。天津家庭时兴饲养热带鱼,人们都来这里购买鱼食。
叫卖鱼虫儿的小贩嘴里叼着恒大牌烟卷,据说他是从少管所释放出来的,外号“脑膜炎”。我躲避着这个“传染病”穿过福芳里市场。叶太太跟张族祥结了婚,住家紧挨着豆腐作坊。
小街流淌脏水,我纵身跳过去,抬头看见秀仪姐姐迎面走来。她好像寻找着什么,眼神僵滞险些撞倒人家晾晒煎饼的架子。
我叫了声“秀仪姐姐”,她好像没有听见,望着前方径直走过去。 她近来变化很大,有时站在团圆巷口沉思,远看好像人体雕像。外祖母说女孩子中邪了,天津人叫“撞客”。苏娘娘则认为秀仪脱胎换骨,正在经历灵魂深处革命化的过程。
卖鲜货的摊贩告诉我豆腐房在前边小巷里。我走进小巷看到叶太太端着铜盆走向公共水龙头。她身穿蓝布衫黑布裤,高高盘起发髻,没了从前的模样。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寻思叶太太为什么嫁给张族祥。穷张就是个管儿匠啊,整天骑着自行车四处转悠,还涎脸争吃我的蜜饯梨皮……我思想不出答案,一时不敢走近叶太太。
她蹲在公共水龙头前面,专心清洗着黄豆芽,不时抬起胳膊擦去额头汗珠儿。小巷里没有阳光。她的身影显得混沌。以前,叶太太保养手指不沾水,英哥睿哥的衣服都交给外祖母拆洗。如今她双手浸泡在铜盆里,无所顾忌了。
清洗过黄豆芽,她端着铜盆转身朝我走来。我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四肢动弹不得。
“小鹿子……”她微微惊诧说,“这孩子!你怎么跑到南市这地方来啦?”
一只大白猫跑过来。我认出它是团圆巷时期叶太太的宠物,见证着过去的时光。
“叶太太……”我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揪着胸前红领巾。
她竟然笑了:“以后千万不要叫我叶太太。你回家告诉你姥姥我跟张族祥结婚了,我俩生活挺好的。”
“您嫁给张族祥,也不能叫您张太太啦?”我看着满盆黄豆芽。
“当然不能!人家张族祥是工人,工人家属怎么可以叫太太呢?你叫我金姨好啦。”
我本想问她为何离开工程师嫁给水暖工,临场却张不开口,眼巴巴望着这位金姨。
“小鹿子快回家吧,以后不要跑到南市这种地方来。”
我说:“我想看看您住的房子?”
“就是一间房子呗,你就别看了。”她甩了甩湿手,指着小巷里那扇窗户说:“夕照时,屋里挺亮堂的。就是早晨不见太阳。”
我很沮丧,顾不得行礼转身跑了。我冲出南市地界,奔上山西路,经过儿童公园追上秀仪姐姐。我停住脚步问她去南市做什么。她抒情地说寻找真正的自己。我以为她在念诗,起身跑回家去了。
我放缓步伐走进家门,有些气喘吁吁。外祖母疑惑地打量着我。我不说去福芳里见了叶太太,撒谎说学校体育老师要求男生练习长跑。外祖母哼了一声,扭身去厨房烧水了。
不知为什么,我心头布满乌云,伸手摘掉胸前红领巾,横身躺到床上。黄豆变成黄豆芽。叶太太变成金姨,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下午没去家庭学习小组吧?”外祖母手里拎着暖瓶,盯着我的球鞋说:“我怎么闻见臭鸡蛋味道呢……”
我意识到今后在外祖母面前撒谎,难度越来越大。
“有人看見叶太太在福芳里清洗黄豆芽呢。”我随口说道。
“唉……”外祖母叹了口气,“谁让我叫你学会撒谎呢,我这是自作自受。”
“这全怪穷张大半夜来咱家借宿!”我突然怒吼了。
外祖母沉默了。我躲进里间屋了。是的,我就是张族祥大半夜借宿后开始对外说瞎话的,首先对苏娘娘撒谎,后来对别人。
傍晚时分,外祖母走进里间屋,伸手摸着我头顶说:“世道艰难,做人很难不撒谎,我们不坑人不害人就是了。”
我说:“我当然不会坑人害人的。”
“叶太太她还好吧?”外祖母忍不住问道。
“她家住的房子,全天不见阳光,只有夕晒时亮堂。”我说叶太太冲洗黄豆芽,让我叫她金姨。
“是啊,叶太太要学会洗衣要学会做饭要学会过日子……”外祖母掏出手绢说,“我是不便去看望叶太太的,那样会伤她自尊心的。”
我寻思着说:“我怎么觉得叶太太并不后悔嫁给张族祥呢?她洗黄豆芽时表情挺安详的。”
“是啊,一路走得累不累,只有脚知道,鞋穿在叶太太脚上,咱们外人怎么说得清楚。”外祖母越说嗓音越低。
十六
礼拜天上午,多云。梅同志来到团圆巷,脸上也多云。他在苏娘娘家召开家庭审查会。我陪着外祖母参加。苏娘娘笑眯眯说欢迎,好像她家请客似的。她丈夫苏书田站立在角落里,活像个大物件。
我没来过苏家,一楼客厅不小,就是光线偏暗不像开会的地方。
人们陆陆续续来了,谢太太、余大夫、徐护士,黎律师带着黎大续,说让儿子见见世面,还有经常失眠的薛冰老师。就连送牛奶的老曲也来了,赛过除夕夜全神下界。
外祖母掐了掐我胳膊说:“你不要说话,兴许是鸿门宴。”
我不懂是什么宴,反正没看见吃的东西。苏娘娘大声向梅同志报告:“不论怎么做思想工作,谢子诚就是不下楼。”她故意让大家听到,放开嗓门说话。
梅同志端坐桌前:“洗澡下楼放包袱,我们就是要批判‘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现象,何况谢家连楼梯也没响!谢子诚这是抗拒四清啊?”
谢太太起身:“还是我去叫吧……”
“高隆美你坐下,这不是你家私事。”苏娘娘再度变成笑脸。
我觉得这张笑脸好难看,还不如哭丧的面孔耐看。苏娘娘褪尽笑容说:“梅同志,今天裘芫瑛在家,但是她也没有来。”
“裘芫瑛有北郊农场的工作单位,今天只召集团圆巷居民开会。”
黎律师举手说:“我也有工作单位哇,律协。”
梅同志冷笑了:“什么律协!你是个体工作者,单干户。”
“律协也是单位!”黎大续气哼哼替父亲说话,“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我爸成了单干户……”
黎律师挑错说:“送牛奶的老曲怎么也来了?他不是团圆巷居民嘛。”
“他每天来团圆巷送奶,可以起到见证人的作用。”梅同志有板有眼说。
苏娘娘指派我:“小鹿子去叫谢子诚来开会,这是最后通牒。”
梅同志点头应允,清清嗓音说:“全国城乡开展‘四清’运动,一清思想、二清政治、三清经济、四清组织,我市发动和试点阶段结束了,已经进入铺开和深挖阶段,你们团圆巷被工作组列为重点。今天高隆美来了没有?”
梅同志好像明知故问。名叫高隆美的谢太太举了举手,一袭紫色衣裙,表情淡然。
“今天余守明来了没有?”
名叫余守明的余大夫也举了举手。今天他身穿蓝布大褂,稍稍挽起袖口露出白布内衬,看着很像会武术的读书人。
梅同志点点头:“很好,今天就谈你俩的问题,所以谢子诚必须到场。”
苏娘娘再次催促我。我只得离开会场去请谢先生。他们说“叫”,我说“请”,这是从小外祖母的教育,改不了。
我气喘吁吁跑进谢先生房间,他身穿睡袍准备喝咖啡。“你也喝一杯吧小鹿子。”他用力摇动咖啡机的手柄。
我说您不去开会是不行的。我报出一个个人名。他听到送奶工老曲也来了,露出惊诧表情。
“梅同志说让老曲起到见证人的作用。”
谢先生笑了:“明白啦!我去开会吧。”
我跑回来报信说谢先生同意了。苏娘娘批评说:“什么叫同意了?好像谢子诚是领导哇!”
麻脸韩裁缝也来了,这令我不解。来了送奶工和裁缝,却没请周太太来开会。
谢先生藏蓝西装紫色领带黑色皮鞋,大步走进苏家客厅,落座妻子身旁,显出几分威武。
外祖母小声说:“谢先生真讲究,西装革履出席呢。”
梅同志板起面孔说开会,抬手指了指送奶工老曲。老曲马上站起,结结巴巴开了腔。
大家终于听明白了,谢太太给余大夫订了两份牛奶,还叮嘱送奶工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
徐护士呼地起身:“天啊,难怪我不晓得这两份牛奶的来历,敢情是谢太太偷偷给余大夫增加营养呢。”
谢先生侧身看了看自己的太太——谢太太面无表情。
梅同志挥挥手:“老曲作过证可以走了。老韩该你讲了。”
麻脸韩裁缝不慌不忙起身说:“谢太太选了灰色纯毛凡尔丁料子,让我做了套春秋西装送给余大夫,特意叮嘱我保守秘密。不过余大夫也没问是谁送的,好像心里明镜儿。”
梅同志挥了挥手说:“老韩作了证,你也离开会场吧。”
我恍惚间觉得这是排演话剧——送奶工下台走了,裁缝也下台走了,台上只剩下梅同志。
梅同志让谢太太站起来:“高隆美,送奶工说的两份牛奶,是你偷偷给余守明订的吗?”
名叫高隆美的谢太太点点头。梅同志又问那套灰色毛派立斯西装。
“是的。”谢太太只说了两个字,不急不躁。
梅同志突然笑了:“既然如此,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谢太太毫不思索着说:“病人跟大夫的關系。”
谢先生缓缓起身与自己太太并肩站。谢先生的高大身材愈发显出谢太太的身材娇巧。
“谁让你站起来的?坐下吧!”苏娘娘说话了。
梅同志支持苏娘娘,命令谢先生坐下,叫余大夫站起来。
“余守明,高隆美说她跟你是病人跟大夫的关系,现在你回答我,还有哪个病人暗中给你订牛奶,暗中给你做西装?”
余大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没有。
徐护士突然喊道:“既然没有,这就说明你跟高隆美是特殊关系!”
谢先生再次站起来:“小徐你不要信口开河。”
梅同志说话了:“谢子诚,既然你是高隆美的丈夫,你说你妻子跟余守明有没有特殊关系?”
“梅同志,你这是诱供。”谢先生声音洪亮,“我先祖明朝永乐年间落户天津卫,已经五百多年了。我们老天津人最讲人情世理,余大夫不辞辛苦为我太太治病,她送套西装略表心意,这有什么稀奇的?至于订两份牛奶更不足挂齿了。”
徐护士气急了:“还不足挂齿?那为嘛还让送奶工和裁缝保守秘密!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我不是天津人,嫁了谢先生就按照老天津规矩做事。”谢太太大声解释着,“天津人送礼讲究悄无声响,不愿咋咋呼呼的。你咋咋呼呼的那叫人来疯。”
苏娘娘当场反驳:“我老家是农村,我们送礼都是大张旗鼓的,唯恐大家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就有问题!”
梅同志又说话了:“有人反映高隆美跟余守明外出逛街,成双成对的……”
“梅同志,你不能往谢太太身上泼污水!”余大夫突然爆发了,迈步走到梅同志面前,“我跟谢太太上街,那是陪她去泰隆路香港大药房,找妇科名医王云贺看病。”
徐护士紧追不舍:“你不是天天去谢家出诊嘛,怎么把谢太太推到坐堂老中医那里去啦?”
余守明轻轻摇头:“这涉及谢太太隐私,我没有权利讲出来。”
“你不要拿隐私做挡箭牌,那是资产阶级的名堂,我们革命者大公无私光明磊落。”梅同志板起面孔。
谢太太小声鼓励:“余大夫您尽管讲,我不怕呢。”
余守明轉身望着谢先生,似乎等待他的许可。谢先生朝他竖起大拇指。
得到许可,余大夫说出病情:“谢太太患有不孕症,用尽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法,我已经治不好她的病了,就推荐老中医王云贺……”
苏娘娘拍着巴掌说:“我也患了不孕症,你怎么不来我家出诊呢?有人反映你要让谢太太怀孕呢!”
“你!你真无聊……”谢太太气得浑身颤抖,扭脸盯着苏娘娘。
谢先生搂住脸色惨白的妻子:“隆美!隆美你不要生气,她是恶人……”
外祖母忍不住了:“苏娘娘,您自己不会生养是个绝户,不要血口喷人嘛!”
我跟随外祖母大声说:“苏娘娘你要疯!送你去广济医院吧。”
黎律师挥动胳膊,好像在法庭辩论:“肆意诽谤别人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反对私设公堂,我反对没有法律监督的居民审查会!”
“这不是审查会,这是侵犯公民隐私,我要退场!”薛冰老师起身就走。
梅同志没有想到出现这种混乱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谢太太不停地颤抖,瘫倒谢先生怀里。余大夫突然伸出右腿摆放凳子上:“你们谁也不要走……”
他撩起蓝布大褂下摆挽起裤角,露出小腿。他手里捏着个明晃晃的物件。
徐护士惊叫:“手术刀!余大夫你……”
余大夫大声说:“今天借着大家在场,我余守明割股明志,以证清白!我跟高隆美只是医生跟患者的关系,任何人不许污蔑她!”
说着,余大夫飞快地一划一挑,一条血淋淋的鲜肉便挂在明亮的手术刀上。
“守明!你怎么这样做啊……”徐护士扑上前去抱住余大夫小腿。
外祖母上前拉开徐护士:“你赶紧把肉填回去,快给余大夫消毒包扎!”
徐护士好像受了极大刺激,死死抱住余守明小腿不松手,放声大哭。外祖母连连摇头说:“徐护士!你这是因爱生恨,到头来害了余大夫啊。”
会场大乱。人们簇拥着谢先生和谢太太,走了。苏娘娘东扑西挡拦不住,就跟瞎子撞墙似的。
梅同志高声喊叫,说这是反动事件必须追查到底。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怕警察了,大声冲梅同志说:“这都怪你!这都怪你召开这样的破会……”
梅同志没想到我突然变成一头小狼,愣住了。
人们嗡地散去了。我扶着外祖母走出苏娘娘家,团圆巷里遇到秀仪姐姐,我问道:“梅同志召开家庭审查会,怎么没叫你家参加呢?”
秀仪扬脸答道:“因为我是革命青年,所以我家不用审查。我妈和我妹沾了我的光,她们应当感激我呢。”
外祖母笑了笑:“秀仪姑娘,你在家吃几碗干饭?”
秀仪没听明白,得意地对外祖母说:“中午不在家吃饭,我搞社会调查去了。”
我陪着外祖母径直去了谢家,气喘吁吁吁攀上二楼,走进谢太太房间。满地榻榻米,谢太太躺在矮榻上,脸色惨白。
外祖母非常愤怒:“苏娘娘太不要脸了,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
谢太太听了呜呜哭起来。谢先生从热水盆里取出白毛巾,给谢太太擦脸。
外祖母从谢先生手里接过白毛巾,轻轻说造孽啊造孽。谢太太止住哭声挣扎坐起:“梅同志召开审查会,让谢先生受辱,让余大夫蒙冤,让我难以做人……”
谢先生对外祖母说:“隆美知道我喜欢孩子,她就不断接受治疗争取怀孕,受罪呀。”
“子诚,你不能没有这个期待。所以我明知不孕症难治,还是让余大夫天天出诊艾灸……”
外祖母及时起身说:“你们夫妻说说心里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王姥姥您别走……”谢太太伸手拉住外祖母衣襟,表情像个小姑娘。
外祖母呜咽着:“我知道你跟谢先生都是大好人!”说着转向我,“小鹿子这是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就不要听了。”
谢太太虚弱地望着我:“小鹿子,以后你要多陪谢先生聊天,他太孤单了。”
我觉得谢太太好像就要出远门似的,特意把谢先生托付给我。
我走出谢家院子。方晓樱从巷里跑过来,表情紧张。“龚小鹿!四清工作组来人,把黎律师和薛冰老师叫走了。余大夫小腿缝了针,这才同意让他明天去写检讨书。”
梅同志召开家庭审查会,黎律师抗议,薛冰老师退场,他俩都犯了严重错误。想起余大夫血淋淋的鲜肉,我反而觉得他挺英勇的。
余守明诊所门外聚着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多面孔陌生。我溜进小院跨过门厅,传来徐护士的哭声。
“守明,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和谢太太。今天你割股明志,我才知道你是高洁之人……”
我听到余大夫声音:“小徐你不要哭了,也请你不要叫我守明,我们仍然是医生和护士的关系,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
“余大夫,请你原谅我吧……”
猛然想起外祖母教育我,不要偷听别人谈话,扭身跑出诊所。一个看热闹的汉子扯住我问道:“喂,那个女护士自杀了吗?”
我朝他吐了口唾沫,挣脱了跑回家去,定定坐在门厅前,等候外祖母从谢家回来。
过了正午时分,我肚子饿了还不见她老人家回来。想起没饭吃只得等待秫米粥的方晓樱,我感同身受了。
外祖母迈着小脚回来了,走进家门就叹气。我端起暖瓶斟了杯热水。“你给我沏杯茶吧小鹿子……”
她老人家生活节俭,平时很少喝茶。今天以茶代酒舒解心情。
我沏了爸爸留下的茯茶,茶水颜色深红。外祖母推开茶杯,说不喝了。
她老人家是想起余大夫手术刀尖挂着的鲜肉颜色吧?我跑去倒掉颜色深红的茯茶,沏了杯香片递过去。
外祖母勉强笑了:“怪不得谢先生喜欢你呢,你真是可心。”
我冒失地说:“谢先生要过继喜子做儿子呢。”
外祖母看了看我:“是啊,谢太太不生养,只能过继喜子了。”
我后悔违反承諾,随口说出喜子的秘密,心里怨恨自己。
外祖母自言自语:“敢情谢太太不是中国人!她本名高桥隆美,日本投降那年谢先生的舞厅收留了她,后来就嫁了谢先生,改成中国名字叫高隆美……”
既然外祖母知道谢太太是日本人了,我给喜子发誓保守的秘密,也就一块石头放下了。
“谢先生很爱谢太太,非常想让妻子生个孩子,他哪里知道她是个做过手术的石女……”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好问,这是我家规矩。“姥姥什么叫石女?”我还是忍不住破例问了。
外祖母猛地清醒了,立即变更话题。“梅同志在楼下叩门,大声把谢先生叫走了。”
我想起电影里的离别镜头:“谢先生临走说了什么?”
外祖母表情悲苦:“他拥抱谢太太说,隆美啊这里不好住了,你还是尽早申请吧。”
我寻思着:我们团圆巷的房子挺好的,这里怎么不好住了?
十七
礼拜天上午,秀仪微笑着找到我,说请我吃集美林的包子,还说马场道的集美林比山东路的狗不理不差。我还是认为狗不理更好,配有酸辣汤。
秀仪突然请吃包子而且是集美林,确实出乎意料。我只得向外祖母请假外出。她老人家笑着说:“只要你实话实说不撒谎,姥姥不会不同意的。”
秀仪身穿肥大的蓝布衣裤,掩盖了苗条的身材。我问起秀砚练跳舞的事情。秀仪无可奈何说:“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人生道路可以选择。那就各人走各人的道路吧。”
我们出发从哈密道走到墙子河边,外祖母说过天津墙子河是前清守将僧格林沁开挖的护城河,挡得住太平军挡得住革命党,最后被东北来的林彪部队攻了进来。
我跟随秀仪沿着南京路朝小白楼方向走去。望着三路公共汽车驶过去。秀仪以为我不愿走路要乘坐公共汽车,便说学习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咱们去见周伯海那老家伙,然后去吃集美林包子。”
我说周伯海是你父亲,不能说他是老家伙。秀仪表情坚定:“他不是我父亲!今天我要他说出我亲生父母是谁,让你当场做个见证人。”
“我不到十八岁没有公民权,你要我做见证人?”
“你是一张白纸啊,人们相信白纸的。”
“我不是白纸,我身上有污点儿,我学会说瞎话了。”
她坚决认为我是白纸:“我要周伯海写出证明材料,然后交给老梅,让全市民警为我寻找亲生父母……”
我感觉集美林包子越来越远了:“老梅是谁啊?”
秀仪得意地说:“就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梅同志呀!他说只要找到亲生父母,我就根红苗正有前途了……”
“梅同志很关心你哟。”我想起面孔黢黑表情严肃的警察,“听说他老家的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八斤呢。”
秀仪表情黯然说不知道,扯着我袖口离开墙子河堤,快步经过天津音乐厅,走进小白楼地区。前方街道繁华起来。
小白楼地区从前是美租界,后来转给英国人。社会主义新中国了,住在天津旧租界里的市民,文化教育方面相比天津老城厢还是有所不同的。旧租界里的天津人说话较少齿音字,很多人讲普通话,被老天津人讥笑为“老和尚放屁——京(经)调的。”
起士林西餐厅的旋转门里转出个白俄模样的老头儿,银发碧眼西装笔挺,好像电影明星。
“小周你好!你好久不去群艺馆学芭蕾了,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呢。”他迎面遇到秀仪,满脸认真负责的表情。
秀仪拉着我快步穿过浙江路。“你怎么不搭理那个苏联人呢?”我跟随她走向曲阜道。
“什么苏联人!他是流落中国的老白俄,解放后赖着不走,在群艺馆教手风琴……”秀仪低声说着好像害怕别人听见。
“秀仪姐姐,他为什么不回国呢?”我很好奇。
“这些老白俄跟高尔察克和邓尼金是同伙,他们回到苏联就挨枪毙呗。”
从曲阜道绕进大沽路,然后拐进开封道,秀仪姐姐依次告诉我,这是亚利山德拉鞋帽店,这是白俄蓝扇子公寓,这是美国大兵咖啡馆,统统属于殖民主义的罪证。
秀仪好像很愤怒,拉着我快速行走。经过那间从前的犹太面包房,香气扑鼻。我想起她许诺的集美林包子,已然来到这幢小洋楼门前。
“你知道吗?那天我去南市福芳里是寻找亲生父母的线索的……”秀仪说着从书包里取出纸和笔。我跟随她走进小洋楼。
她走进楼道右侧房间。我停在楼道里打量着这座老式洋楼的细部:黄铜门柄,花盆式吊灯,紫漆地板,雕花栅栏,白色百叶窗……
一个腰间系着白色围裙的女佣模样的人,隆起的脑门儿、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巧的身材,端着咖啡托盘从楼道深处走来。“这小先生您找谁啊?”
我觉得她模样有些像越南人,就说找周伯海。
“您应当说找周伯海老先生。”女佣端着咖啡推门走进房间。我听见秀仪姐姐大声说话:“你必须出具证明材料,还给我真实身份……”
很快女佣拎着托盘走出房间对我说:“请您进去呢小先生。”
我小小年纪,她以“您”称呼,还叫我“小先生”,这令我很不适应,立即推门走进房间。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毛茸茸的老头儿倚在绿色丝绒沙发里,好像仙人掌成了精。我受聊斋故事影响太大,凡事总爱产生怪异联想。看来这老头儿就是周伯海老先生了。
秀仪姐姐递去纸和笔:“你快写吧,清清楚楚写出我的来历。”
周伯海摇摇头说:“我从来都用毛笔写字的……”
老人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随时都要哭泣似的。女佣端着托盘送来笔墨纸砚,轻轻摆放书桌上,转身从沙发里搀起周伯海扶到书桌前落座。
玻璃茶几上那杯咖啡,渐渐凉了。秀仪高声说:“你写完证明材料要签字要盖章还要按手印,这样更有说服力。”
周伯海抬头注视着养女说:“夏天你皮肤病不再发作吧?小时候给你服用维他命D,效果很好的。”
“你快写吧!什么维他命D,这是革命化治好了我的皮肤病。”秀仪极不耐烦地催促着。
周伯海无奈地摇摇头,伏案写材料了。他表情专注,身形端正,一行行小楷落在宣纸上。
以前秀仪姐姐挺温和的,这程子变化很大,一派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即使跨不过鸭绿江,抬腿足以迈过海河。
材料不长,周伯海很快写完了。女佣取来印泥加盖印章,她扭头望着秀仪问道:“这里不是派出所,您也不是警察,请问就不要按手印了吧?”
“必须按手印!这材料要交派出所的。”秀仪气势很盛地反问,“你是什么人?”
女佣苦笑了,“我是劳动人民……”
“我还以你是他小老婆呢!你既然是劳动人民就要站稳立场。”
秀仪转向周伯海说:“龚小鹿同学是我请来的见证人,我让他把你写的证明材料现场宣读,你确认无误就按手印。”说着她大声宣布,“从今天起我与周伯海断绝一切关系!”
周伯海点点头说:“好孩子,一切随你便吧。”
我从周伯海手里接过淡黄色宣纸,清了清喉咙,大声朗读起来。
“鄙人证明,周秀仪亲生母亲名叫赵尔花,河北省人,赵尔花产下周秀仪两个月便挂牌接客,受尽妓院鸨母压榨……”
秀仪听着愣了愣,伸手指着养父鼻子说:“你信口雌黄!我亲生母亲肯定不是这种人。”
周伯海面无表情说:“赵尔花一九四九年四月生病死亡,当时你不足一岁,我的如夫人舒玉洁从育婴堂收养了你。”
秀仪双手捂脸,大声哭嚎着:“周伯海!你这是陷害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朗读:“周秀仪亲生父亲是杏花村妓院的工作人员名叫任玉贵,旧社会俗称茶壶……”
秀仪气得五官挪位浑身发抖,“你这是造谣!你这是污蔑!你这是阶级报复!我亲生父母都是好人……”
周伯海满脸困惑说:“我没说你亲生父母是坏人啊?旧社会他们也属于劳苦大众的……”
“你污蔑我是妓女的女儿!”秀仪说着抢过我手里的证明材料,刷刷刷撕成碎片,然后塞进自己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秀仪姐姐,你怎么把亲生父母吃到肚子里啦?”电影里地下工作者被捕前吞吃组织文件的镜头,在我面前上演了。
女佣及时安慰披头散发的秀仪说:“周小姐您不要难过,周老先生说了,您的亲生父母旧社会也是受苦人……”
“我不是周小姐!我不用你安慰!”秀仪转身冲出房间。我下意识地给长者周伯海鞠了个躬,跟着跑出这幢小洋楼。
我沿着墙子河边追到耀华中学河堤上。秀仪坐在大杨树下。我凑到近前劝慰她。
她渐渐恢复过来,变成有气无力的秀仪姐姐。“小鹿子,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没有来过小白楼也没有见过周伯海,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我尽力补充说,“我也没有见到集美林包子。”
“你真是个聪明孩子。”秀仪勉强地笑了,“我请你去黄家花园吃馅饼吧,就在二池旁边。”
“你吃下满肚子纸片饱了吧?咱们先把馅饼存起来,以后你有了喜事请我吃吧。”
不知为什么秀仪紧张起来:“你说什么喜事?我并没有跟谁谈恋爱啊!”
我说梅同志对你挺好的。秀仪神色愈发紧张,“你、你听到什么议论了吗?”
“苏娘娘说梅同志的媳妇就要从老家来天津探亲了……”
“哼,苏娘娘就爱嚼舌头根,她这辈子绝户了……”秀仪思索着,跑过张庄大桥去找公用电话了。
我猜测秀仪急着给她说的“老梅”打电话,汇报情况。于是我沿着墙子河堤朝西边走去。过了教堂桥河边看见聚着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着。
“这女人寻短见投了河,一落水就被好心人救上岸,只喝了几口脏水,没有生命危险……”
我挤进人群仔细看,一个女人浑身湿透坐在地上,被解救上岸的竟然是徐护士。
一个老大娘关心问道:“姑娘你寻死觅活,缘为经济问题还是感情问题?”
徐护士吐了口脏水,呜呜哭了起来。
苏娘娘突然拨开人群指着徐护士说:“徐景华,你这是要自绝于人民啊!”
“她要自绝于人民?这就是政治问题啦。”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所有的问题都脱离不了政治!世界上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苏娘娘大声说。
不知吃了什么药,素常笑眯眯的苏娘娘,变得凶巴巴了。
十八
天还是冷,家里取暖炉烧的是“开滦砟须儿”,这种煤爱冒烟,不比山西“大同块”。我动手清理烟囱积灰。只要独自劳动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
爸爸从新疆来信,信封里给我夹了两张“天山牌”烟标,特别令我高兴,有了爸爸就是好。我更期待爸爸探亲带回两颗狼牙,装在衣兜里壮胆。
周太太跑来了,一进门就跟外祖母诉苦,说放寒假秀仪反而离家住校去了,礼拜天也不回家。
尽管没有吃到集美林包子,我还是为秀仪保守秘密,没有透露她的真实来历:亲生母亲是妓女,親生父亲是妓院工作人员“茶壶”。
尽管不能说破秀仪的身世,我还是插嘴说:“周太太,这么说秀仪姐姐要跟家庭断绝关系?”
外祖母打量着我,然后转向周太太:“号召易风移俗,也不能六亲不认,提倡破旧立新,也不能没了纲常。”
“这世道变了!”周太太有些激动:“我在团圆巷连话都不敢说,幸亏有您老人家做邻居,否则憋闷死啦。”
我觉得周太太即使激动起来,也不失文雅。看来被称为太太的女人就是体面,行走坐卧跟苏娘娘跟徐护士相比,完全不同。
有人站在院门外,说找到团圆巷九号家里没人,就问到这门来了。我认出他是华爷爷,跑出门厅。
他抚了抚大襟甩了甩袖口说:“你小子记性真好!没忘了女一中传达室的华老头儿。”
我说:“您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华,这谁都能记住啊。”
周太太跟随外祖母迎了出来。华爷爷弓了弓身说:“三太太,好多年不见了……”
被称为“三太太”的周太太,掏出手绢擦去泪水说:“华叔啊,您老怎么跑来啦?”
被周太太称为“华叔”的老头儿说:“三太太,金姐委托我来给您送信儿,我才知道您闺女秀仪在女一中念书。这几天她萎靡不振神情恍惚,整天躺在学校宿舍里不动窝,金姐担心这闺女精神出了问题……”
“华叔,金姐为嘛不亲自来呢?”周太太显然知道金姐是谁,轻声问道。
“金姐不在学生食堂盛菜了,她昨天辞工去房管所看茶炉,说是她丈夫给找的工作……”
外祖母脱口说道:“张族祥给叶太太找了工作?大家闺秀干粗活儿,她就彻底变成粗人啦!”
“姥姥,咱们外人不观内情,人家毕竟是夫妻。”周太太说罢掏出钱包说,“谢谢华叔跑来送信儿,您老辛苦了,回家路上买碗茶水喝吧。”
华叔使劲摆手说:“三太太!您拿我当外人,我食周家俸禄多年,如今跑腿报信儿收钱,我还是人吗?”
说罢,这老头儿猫腰给周太太行了礼,转身走了。周太太追到小院门外说:“华叔您好走,我不远送了。”
外祖母感慨了:“有里有表,有情有义,这都是租界里老派人物,越来越少啦。”
周太太返身问外祖母:“王姥姥,您说秀仪为嘛拿我当仇人?这是暗中有人挑拨吧……”
我想说陪秀仪去小白楼找过周伯海,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得改口说:“梅同志经常帮助秀仪提高思想觉悟呢。”
“秀仪萎靡不振神情恍惚?我看她是动了春心。”外祖母思忖说,“周太太您不要着急,闺女大了不由娘,这事儿由她去吧!”
“王姥姥,秀仪要真跟我脱离母女关系,我怕对不起周先生!他每月寄钱供养我们……”
“周太太我说句口冷的话,这年头讲究家庭出身,秀仪要是真跟您脱离家庭关系,那是她交了好运呢!”
周太太受到触动:“王姥姥,您说得没有半句虚言,容我回家好好想想……”说罢,思索着走了。
我送周太太走出院门,返回屋里给外祖母端来一杯水:“姥姥,我觉得挺乱乎的……”
“是啊,女人不讲三从四德,男人不讲忠孝结义,这就乱得没了纲常啊。不过你还是挺懂事儿的,客人走了总是送到院门外边。”
我试探着说:“姥姥,我想信教……”
“你是红领巾,疯啦?你再敢胡吣我割了你舌头!”
邮递员在外边喊叫“裘王氏来信啦”,外祖母迈着小脚迎出去,小声念叨着:“我八百年前就响应政府号召改名王素芳了,怎么还叫老字号!”
邮递员说:“我也纳闷呢,解放这么多年还有老派人物啊。”
外祖母接过信封感慨说:“谢谢邮差,如今老派人物愈来愈少,断了根脉哟。”
她老人家习惯叫穿绿制服的“邮差”。对方不高兴,说那是旧社会的称呼,新社会叫邮递员,属于八大员之一。
为了不让外祖母尴尬,我大声对邮递员说:“我知道社会主义八大员,有售货员、驾驶员、保育员、理发员、炊事员、服务员……”
外祖母反而不领我情:“你跟这儿数来宝啦!”
她老人家快步走进家门戴上老花镜打量着字迹说:“裘王氏大人收,这是你妈妈来信了……”
外祖母当年参加扫盲学习班,能识字但不会写字。她双手捧读来信,嘴唇微微震动着,默念不出声。
从小接受家庭教育,家长没让你伸脖子看,你只能缩脖子等着。外祖母专心读信,我像期待骨头的小狗儿等待她老人家。
“小鹿子,这礼拜你妈妈不回家了,她说农场改了章程,每礼拜日休息变成每月底休息,全体人员参加政治学习……”
“变了?”我看着墙上月份牌计算着,“姥姥,距离月底还有十来天呢。”
“这形势吃紧了,我得去找邓瞎子算一卦……”外祖母若有所思说,“你妈妈把亲娘名字都忘了,还写裘王氏收!我估摸她是被弄糊涂了。”
“噢,你爸爸给你妈妈来信了,说新疆春节也组织政治学习,你爸请假没被批准,今年不能回来过春节了。”
我一下失望了:“我爸爸说好给我捎两颗狼牙回来,他怎么也变卦啦?”
她老人家叹气道:“不是你爸爸变卦,是国家变卦啦!我看你爸爸不回来也好,兴许离不了婚啦。”
晚饭吃“银裹金”烙饼,喝油渣白萝卜汤。“银裹金”烙饼表皮是白面,里边包着玉米面。看外表是白面饼,其实吃得满嘴玉米面。
外祖母苦笑说:“我烙的是撒谎的饼,骗了别人眼睛,坑了自己胃口。”
吃过晚饭,远处传来老西开教堂的钟声。每当听到悠悠钟声,便引起我的小忧伤,好像远方有人招呼我。
我向外祖母讲了这种感受,她老人家瞅着我说:“你小子将来真会信天主教吧?周太太就是教民,她不敢让别人知道,只好偷偷去法国教堂作礼拜。”
“信教的人会倒霉吗?”我有些担心。外祖母说关灯睡觉吧。
我便自愿钻到壁橱里去了。随着身体成长,壁橱显得小了。我的夢境里,团圆巷仍然充满各种响动,时隐时现,时有时无。
睡到半夜时分,又被大人说话惊醒。我忘记睡在壁橱里,翻身爬起脑袋撞着橱顶,咚地发出闷响,吓得屋里人哎哟一声。
我拉开壁橱门把自己放出来,看见灯光下站着叶太太。
“哎哟,小鹿子长高了,已然成了半大小子。”叶太太欣喜地打量着身穿背心裤衩的我。
我不知如何应答,就窘着。身穿灰衣灰裤的叶太太明显比蹲在福芳里水龙头前清洗黄豆芽时胖了。人胖,便显得矮了,完全不像从前挺拔苗条的她。
“你给我里间屋待着去!”外祖母张嘴轰我。我快步跑进里间屋,径直躺到大床上。
当年张族祥大半夜借宿惊醒我,在我成长历程中烙下深刻印记。此时我大半夜被叶太太惊醒,她已经嫁给张族祥了。时光流逝,世事难料啊……
外间屋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清。半夜登门,必有要事,不论她是叶太太还是金姨,我和外祖母肯定全力相助的。
一阵困意袭来,我睡了过去。转天清早醒来,我从里间屋窜出,仍然是六年级小学生,外祖母却戴着老花镜变成老中医模样。
她老人家翻阅着纸页泛黄的《介臣遗方》的小册子,眉头紧锁思忖着说:“叶太太大半夜跑来,看来她有精力帮助别人啦。”
我说不要叫叶太太叫她金姨。外祖母目光越过老花镜看着我说:“还是叫叶太太顺嘴,也体面。”
我说外边不兴叫太太了。外祖母说:“是啊,这好比改朝换代,她不是叶太太了。”
外祖母举着《介臣遗方》说:“你去绿牌电车道的达仁堂大药房找齐鹤轩,你跟他说第六页第三方,不添不减抓三剂。你吃过早点赶紧去吧。”
“这是谁要吃药?”我顺嘴问道。外祖母板起面孔:“小孩子多嘴!反正这药不是给你吃的。”
早点吃了两碗籼米稀饭,酱茄子是外祖母腌的。放下碗筷我走出家门,从团圆巷拐上山西路。春天就要来了,我脸蛋还是皴了,双手揣进衣袖筒里,挺着身体朝前走去。
张族祥迎面驶来。我每次遇到他都是骑着自行车,好像车子跟人黏成连体了。他满身蓝色工作服,头戴直筒式工作帽,嘴里哼唱歌曲騎了过去。我听出又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好像除了《东方红》他只会唱这首歌。
很久没见张族祥,他娶了叶太太变成有家室的人,外表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种对生活很满意的样子。是啊,他应该对自己感到满意,一个管儿匠把工程师太太娶了,这个工人确实有力量。
张族祥好像驾驶滑翔机,在马路上划个大圆弧向我转来。“你长得好快呀,我没看出这是龚铁廉的儿子!”
我想起从前的事情:“是啊,您到我家借宿时我三年级,现在我都六年级了。”
“你没蹲班留级?我看你个头儿像初中生呢。”他仍然身体跨在自行车上,单脚撑地跟我说话,这种姿势多年不变。
我不会告诉他叶太太大半夜来到我家,尽管他俩是夫妻。
“我又调回四面钟房管站了,你家厨房漏水还是我负责修理。”他说罢蹬起三枪牌自行车,悠悠骑走了。
我走进绿牌电车道的达仁堂大药店。没想到齐鹤轩是个白胡须老头儿,看着很像年画里的神仙。他接过《介臣遗方》注视着第六页第三方,然后打量着我。
“王介臣老去世二十多年,这册《介臣遗方》总算露面啦。”他继续打量着我问道,“王介臣老的独生女儿,她是你奶奶还是你姥姥?”
我说是我姥姥。“哦,你姥姥她还好吗?”齐鹤轩召唤年轻店员照方抓药,随口问道。
我说我家离达仁堂不远,你们很容易遇到的。齐鹤轩不说话了,亲手抓好三剂草药。我付了三毛六分钱,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
齐鹤轩轻声叫住我,猫腰从柜台里取出一瓶药水,说回家交给你姥姥:“她年轻时就爱管闲事帮助别人,如今还是热心肠呢。”
“您跟我姥姥很熟悉吗?”我觉得这位老人挺亲切的。
齐鹤轩笑笑说:“是啊,‘七·七事变’那年认识的。”
我知道,“七·七事变”日本人占领天津,还轰炸南开大学和老龙头火车站。
走出达仁堂大药店。绿牌电车道跟山西路交口有家鲜花店,鲜花店旁边是维斯理教堂,几个穿着高筒皮靴的黑衣修女走出来。
我们学校革命传统教育课堂,姚老师讲过“五·四”运动时周恩来躲避北洋军阀迫害,几次在这座教堂地下室召集“觉悟社”会议。这样想着我起了好奇心,走进维斯理教堂大门。
守门的老太婆问我是不是教友。我说我家住陕西路团圆巷,邻居周太太经常到老西开教堂作礼拜,我想参观你们教堂地下室。
守门的老太婆表情严肃说:“我们维斯理教堂是新教。”
“不都是外国教堂嘛,怎么还有新的旧的?”我觉得老太婆过于古板,“这又不是穿鞋戴帽有新有旧。”
“你说的老西开教堂是天主教堂,以后你会明白的。你家住陕西路团圆巷啊,有个团圆巷的妇女常来祈祷,很虔诚的……”
我愿意跟她说话:“您对我们团圆巷很熟悉?”
“好孩子,我们教堂地下室不对外开放,你快回家煎药吧,上帝保佑你们全家。”老太婆说罢在胸前划着十字。
“有个团圆巷的妇女常来这里祈祷?”我猜想不出这人是谁。既然教堂地下室不让参观,我扭身离开维斯理教堂。
一边走一边翻看这册纸页泛黄的《介臣遗方》,第六页第三方下面写着“促滑胎,主流产”六个字,我不懂这是什么药性,一口气跑进家门。
我首先把药水递给外祖母:“这是白胡须老头儿送给您的,他还让我问候您呢。”
“你说齐鹤轩啊?我跟他认识好几十年了……”外祖母说着脸庞泛起红晕,显得年轻了。“当年我父亲到天津坐堂行医,我跟齐鹤轩就认识了。”
“姥姥,我怎么没听您说起过呢?”我猛然想起这个问题。
“我二十七岁守寡,那时候是封建社会……”外祖母小声说着。好像这瓶药水触碰了她的心思。
“我年轻时经常闹头疼,这是治头疼的药水,涂抹太阳穴疼痛就减轻,特别灵……”外祖母轻轻叹气,陷入回忆。
我将三副草药递给外祖母:“姥姥,促滑胎主流产,叶太太用这药干嘛?”
“什么叶太太用?你不要乱讲!”
我告诉外祖母张族祥调回四面钟房管站了。她老人家点点头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知道这是《三国演义》的开篇。”
我又告诉外祖母:“咱们团圆巷有个妇女经常跑到维斯理教堂作祈祷,守门的老太婆告诉我的。”
“噢,敢情咱们团圆巷还有人偷偷信教……”说罢拎着三剂草药走出家门,她老人家去哈密道副食店打公用电话了。
城市里这种唤户电话,你这边打通了交六分钱,那边被唤来接电话的交四分钱。这样两边总共一毛钱。
外祖母这是给谁打电话呢?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反而对齐鹤轩产生兴趣,暗暗把白胡须老头儿跟外祖母联系起来,比如“七·七事变”他俩年轻的时候。
外祖母空着双手回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便问三剂草药的去向。
外祖母板起面孔说:“你一個男孩子这么絮叨?你也想喝几剂汤药打胎啊!”
“我小毛孩子打什么胎啊!等我长大了打吧。”
外祖母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流了眼泪。
十九
一大早儿,哈密道副食店的公用电话来人召唤“团圆巷七号王素芳接电话!”外祖母放下晾晒山芋干儿的畚箕,拿着零钱迈着小脚跑出去了。我猜测这电话跟那三剂草药有关,就坐在家里等着。
她老人家回来了,戴上老花镜继续翻看那册纸页泛黄的《介臣遗方》,低声自言自语。
“爹呀,您是大名医怎么留下的药方不管用呢?三天也没打下来。今天晚上我给您老人家烧两刀纸钱,您给我托个梦吧……”
我起身问道:“叶太太喝了三剂汤药不见效,您给换个药方呗。”
“你怎么张嘴闭嘴都是叶太太?这汤药跟她有什么关系!”外祖母恼了,气得冲我瞪眼。
“明明是叶太太大半夜来家里求您嘛!”我开始跟外祖母犟嘴。
“你这孩子真随你妈妈,都是聪明过分,又都是小聪明!叶太太大半夜来咱家,这汤药就是她喝啊?我看你是长虫吃了筷子——直脖子不会拐弯儿!”
我认为自己长大了,张嘴跟外祖母讲理:“您派我去达仁堂抓药,又不让我知道底细,我当然以为就是叶太太的汤药呢。”
她老人家笑了:“好啦!我的小祖宗,姥姥请你再跑一趟达仁堂,请齐鹤轩给出个立竿见影的方子!”
“您为嘛不亲自去问他呢!”我大胆发问。
外祖母语塞了,低声说好孩子还是你去吧。
我跑出家门奔向达仁堂大药房。天上传来隆隆轰响,这是打雷吧?老天爷干打不下雨,好像为了恐吓我们。
我离开达仁堂大药店,飞快跑回团圆巷冲进家门。外祖母正在拆开枕头清洗荞麦皮。我气喘吁吁说齐鹤轩不在了。
她老人家忙不迭地说:“那就请你下午再跑一趟吧。”
我说齐鹤轩脑溢血,昨天死在天和医院。外祖母听罢抬头看着我。我把原话又说了一遍。
“你有时候撒谎,这次不是说瞎话吧?”她老人家伸来目光问道。
“这是达仁堂年轻店员告诉我的,他还掉了眼泪呢。”
外祖母扎煞着双手走进里间屋,一时没了声响。我猫腰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
我听见里间屋外祖母自言自语。“我爹思想保守不把本事传给外人,你这辈子就在药店里抓药。我说我守寡不再嫁,你从来不难为我。你这个大好人啊,孤孤单单就这么走了……”
外祖母躲在里间屋,一上午没出来。我知道她老人家心里难过。以前我以为只有亲人死了,人才悲伤。外祖母让我懂得不是亲人也会悲伤的,而且很悲伤。
临近正午,外祖母恢复平静,走进厨房做饭了。原本中午吃面的,已经炸好了酱。临时改蒸米饭。她老人家说:“昨天是齐鹤轩的忌日,三天丧期咱们不能吃面条的……”
“你把齐鹤轩按照亲人对待了?”
外祖母平静地说:“好孩子,以后不要直呼亡者名姓,要叫齐姥爷。”
当天就是月末。傍晚时分妈妈从农场回来了。她走进家门不说话,径直走进里间屋,埋头写着什么。
我悄悄问外祖母,妈妈给谁写信呢。“农场领导让你妈妈写解放前的经历,每年每月你都做了什么,必须交代清楚。”
“天啊,要是长大成人让我从小学写起,我哪里记得每年每月做了什么!”
“所以你要长记性,将来一条一条写履历不犯难。”
第二天妈妈起早骑车赶回北郊农场,说要把材料交给曹书记。
“曹书记是要求大家都写履历呢,还是光要求我妈妈写?”
外祖母瞥了瞥我:“你小子鬼心眼儿真多!以后大人骗不了你啦。”
下晚时分,外祖母指派任务给我:“你上街买张报纸吧,我听电匣子里说有个叫吴晗的人编了出京戏《海瑞罢官》犯了大错误。还有个什么三家村,不知道那村子在哪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三家村在哪里,光知道家住在天津市和平区。
我上街花贰分钱买了份《天津晚报》,看到“葵花灯下”栏目没有提到三家村,只说王串场群利早点部偷工减料,餜子短小,豆浆不热,顾客很有意见。
我拿着《天津晚报》走进团圆巷,看到苏娘娘站在九号院门前,身边聚满看热闹的人。我悄悄凑过去,听她说话。
苏娘娘大声说梅同志被开除警籍送回原籍了。秀砚瞪大眼睛听着,转身跑回家去了。
周太太快步走出家门,惊讶地望着苏娘娘:“您说梅同志被开除了……?”
“你真不知道哇?若不是你家秀仪勾引梅同志,人家也不会犯生活作风的错误,更不会被送回老家成了农民……”
秀砚伸手去堵苏娘娘的嘴:“请您不要乱讲,我姐姐她是个女学生呢……”
周太太更是不能接受:“是啊,秀仪她住校礼拜天都不回家……”
苏娘娘笑了:“你说得对,秀仪为嘛礼拜天都不回家?因为她跟了梅同志嘛!”
外祖母闻讯赶来,拉住苏娘娘胳膊说:“你不要嚷嚷好不好?这又不是菜市场……”
苏娘娘不买账,反而冲外祖母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哇?叶太太大半夜跑来找你求援,你们为秀仪寻找堕胎药方,三剂汤药不管用!现在秀仪怀着孕你说怎么收场?”
我觉得苏娘娘浑身长满眼睛,团圆巷没有她不知晓的事情。
外祖母跟苏娘娘讲理:“梅同志结了婚家乡有媳妇,秀仪是黄花大闺女,我看怀孕这种事情,责任在男方不在女方。”
我顿时明白了。我去达仁堂大药房是给秀仪取堕胎药。
“上帝啊!”周太太目光僵直瞪着苏娘娘:“我家秀仪不会怀孕的,苏娘娘您不要败坏了她的名节……”
一个老太婆路过我们团圆巷,停住脚步观察着苏娘娘。我认出她就是维斯理教堂守门的老太婆。
苏娘娘突然猖狂起来:“你从前给大资本家做姨太太就没有好名节!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是良家婦女,我做姨太太也是明媒正娶的……”周太太气得脸色苍白。
维斯理教堂的老太婆突然说了话:“你不是总去我们教堂祈祷吗?请上帝宽恕你吧。”
苏娘娘扭头望着老太婆,愣住不说话了。
“苏娘娘,您不要血口喷人!”周太太说着双眼上翻,身体猛然挺直,仰面倒向墙边。
秀砚扑上去抱着妈妈。外祖母急得大声招呼:“你们都伸手啊!把周太太抬到我家去……”
几个人将周太太抬到我家外间屋,大家动手盘起周太太双腿坐稳,外祖母伸手紧紧掐住她嘴唇上的“人中穴”说:“你们用劲捶打周太太脊背!”
秀砚哭着捶打妈妈脊背。外祖母端来凉水哗地浇在周太太脸上。她嗷地叫了一声,渐渐苏醒过来了。
大家动手扶着周太太躺在床上。她还在挣扎着说:“梅同志是有家室的人,他怎么能让秀仪怀孕呢?”
秀砚抓住妈妈的手:“苏娘娘说梅同志被送回原籍农村了。”
维斯理教堂的老太婆拉着外祖母说:“苏娘娘心存恶念,她到教堂不是祈祷上帝赐福,偷偷祷告上帝惩罚你们团圆巷的人……”
“啊——!”外祖母气得脸色发白:“我没想到苏娘娘这么歹毒!”
“这个苏娘娘认为上帝是管束资产阶级的神,就请求上帝惩罚资产阶级的人。她一个个念叨名字,姓谢的、姓叶的、姓黎的、姓薛的后来又添了姓周的……”维斯理教堂的老太婆缓了口气继续说,“她每次祈祷都说上帝啊,请惩罚这些资产阶级吧,不让他们过得舒服痛快,只保佑我们苏家平安喜乐。”
秀砚倏地瞪大眼睛:“苏娘娘这是什么思想!”
“请上帝宽恕苏娘娘吧。”周太太确实是个天主教徒,躺在床上闭目祷告。
维斯理教堂的老太婆说了声“上帝与你们同在”,当场为大家祈福。
“秀砚……”周太太喘着粗气说,“你快去女一中宿舍找你姐姐,告诉她无论如何咱们都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我跑去叫上方晓樱,陪着秀砚姐姐一起去了。
一连几天找不到秀仪。周太太卧床不起。秀砚急得团团转,担心母亲精神崩溃。
团圆巷有人推测秀仪跑到山西农村找梅保田了。这时我才知道梅同志叫梅保田。只要秀仪活着就不是坏消息。我跑回家告诉外祖母。
“他可能是土改那年出生吧,凡是贫农分到田地都想长久保住,就给他取名保田呗。”外祖母一边分析一边感慨,“其实根本保不住,这不都归了人民公社。”
外祖母找出《介臣遗方》说:“周太太是急火伤肝,要宽胸顺气才好。”她老人家急得跺脚,“其实周太太是心病,她就怕对不住周老先生。”
“噢,那就让我去试试吧。”我自告奋勇跑到周家去。
秀砚没有姐姐长得好看,却比秀仪孝顺。二楼卧室里秀砚调好蜂蜜水端到床前,伺候母亲喝下去。
“我爸按月寄钱供养我们,如今秀仪没了下落,我妈觉得没法交代。”秀砚小声说。
“周太太您放宽心,秀仪姐姐出事不能怪您。”我把秀仪去周伯海家宣布断绝关系的过程,一五一十讲出来。
周太太猛地起身瞪大眼睛:“秀仪她……真的恩断义绝?”
我点点头,说秀仪四处寻找亲生父母,坚决彻底从周家决裂出去,让自己变成无产阶级后代。
“既然秀仪这样决绝,我就不心焦了。”周太太解脱了,叫秀砚拿面包来。秀砚乐了:“我妈两天没吃东西了,谢谢小鹿子弟弟!”
我解开周太太心窍,内心很有成就感,快步跑回家向外祖母报告。
外祖母乐得拍手:“没想到你小毛孩子办了件大事儿!既然秀仪不仁不义,周太太犯不上责怪自己啦。”
我表示不能骄傲自满,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外祖母伸手刮了刮我鼻尖:“油嘴滑舌!我送你学说相声去。”
傍晚谢太太来到我家。她身穿绛紫色风衣,乌黑头发佩着银色纱巾,显得很鲜亮。我暗暗比较着,认为她比妈妈还要漂亮。
谢太太来访令外祖母高兴,她老人家觉得自己成了团圆巷不可缺少的人物,更加乐于助人了。
谢太太似乎有私房话,跟外祖母进到里间屋。说了几句话谢太太就告辞走了。我知道不该问的不问。外祖母主动告诉我,谢家收养喜子为义子,明天举行过继仪式。
“谢先生有了儿子,谢太太就会安心回日本了吧?”我仍然觉得日本不如中国好,“小时候我跟妈妈去体育馆看球,他们日本女篮还打不过咱们河北女篮呢。”
外祖母笑了:“谢太太又不是打篮球的。鸟归林,河归海,人归故乡,人间都是相同的道理。”
外祖母说日本宣布投降那天,河东新仓库有不少日本女人被乱民追杀,谢先生收留高桥隆美,俩人以夫妻相称躲过劫难,后来就成了谢太太。
“咱们天津有那么多日本人啊?比如方晓樱的妈妈。”
外祖母说:“因为咱们天津有日租界。你知道送奶工老曲吧,他还给日本人当过伯役呢。”
我心里寻思着,一旦谢太太回到日本,谢先生就孤单了。所以他要收喜子做义子。以前说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防修了。
第二天上午,外祖母坐在镜前,双手牵扯两根白线,反复绞除面孔的汗毛,说是“开脸”。她老人家精心梳洗打扮,身穿藏青色华达呢斜襟大袄,深灰色裤角扎了腿带子,一双小脚穿着老美华的皮便鞋。一个清爽体面的老太太。
我吃过早点递去一杯水。她老人家摇摇头说:“不能吃也不能喝,这就省得上厕所。我年轻时出去坐席,从来没落过半句闲话。”
“我姥爷喜欢您吧?”
“他死得太早,撇下我走了。”外祖母眼睛里闪出泪光,“你姥爷临死嘱咐我不能改嫁,也就苦了人家齐鹤轩。”
到了九点三刻,外祖母说了声“跟我走”就出了家门。“人家谢先生特意请你呢,说过继仪式必须童子伴场。”
我成了伴场童子,好像倏地变小了,跟随外祖母来到谢家。小院不大,已经站着几个人:黎律师父子,薛冰老师,竟然还有苏娘娘。
“谢先生没有邀请您吧?”我问苏娘娘。
她笑了,抬手晃了晃手绢里包裹的东西:“我主动前来贺喜,俗话说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黎大续讽刺说:“苏娘娘送贺礼?这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黎律师伸出目光制止儿子。薛冰老师似乎在背诵课文,嘴唇微微振动着,听不出什么内容。
安装在门厅外边的电喇叭响了,传出谢太太轻柔的声音:“欢迎光临,诸位来宾请进吧。”
黎家父子走进门厅。苏娘娘迈步抢在薛冰老师前面。外祖母扯住我胳膊低声说:“你记着,事事不要争先。”
谢家一楼两间房屋连通,形成客厅模样。谢先生身穿蓝色薄棉袍,好像有些怕冷。谢太太则穿灰色薄呢衣裙,黑色高靿皮靴锃亮闪光。
我打量着这间客厅,不见喜子身影,想起当年红满天早点部舔碗的情景,心情还是发沉。
谢先生郑重其事说:“今天举行这个仪式,完全属于民间私人性质,黎律师是主持人,薛老师是见证人,王姥姥是保荐人……”
“子诚,人家王姥姥大号王素芳呢。”谢太太小声给丈夫补台,朝外祖母送来抱歉的微笑。
谢先生立即作了改正,然后说:“还请了裘小鹿和黎大续,他俩是今天的伴场。”
谢太太特别有礼貌:“谢谢龚小鹿,谢谢黎大续。”
黎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文书:“今天是民间私人仪式,我就不以律师身份主持收养仪式了。”
黎大续又多嘴了:“韩庆喜呢?主角怎么没露面啊。”
这时我听到院门响了。韩裁缝媳妇跑进谢家客厅,气喘吁吁连声对不起。随后喜子走进来,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海昌蓝的颜色。
我带头拍手。谢家客厅里响起掌声。喜子涨红脸对大家说:“这新衣裳是我妈亲手缝的,没踩缝纫机!”
外祖母说:“谢太太给你也备了新衣裳!这是双重福分呢。”
韩裁缝媳妇神情紧张,伸手往前推了推儿子:“我把喜子交给这个新家庭,心里特别踏实!活了大半辈子,这是我最對的决定……”
说着,她掉下眼泪。外祖母说喜泪,催促我和黎大续走过去,陪在喜子两旁。
黎律师小心眼儿,故意问谢先生:“今儿由谁主持仪式啊?”
外祖母登时明白了:“当然由您主持,大律师请开金口吧。”
黎律师并不买账:“谢先生,今儿谁是主家啊?”
外祖母意识到多嘴多舌,不言语了。
“今天仪式有劳黎律师主持,请您开始吧。”谢先生乐乐呵呵说着,满足了黎律师的自尊心。
黎律师拿起文书大声念道:“前世有因,今生为果。茫茫人海,唯有你我。韩家有子,成长蓬勃,过继谢氏,承传香火……”
薛冰老师眉头紧皱,轻轻摇头。他是个诗人,可能对黎律师的“顺口溜”评价不高吧。
黎律师的“顺口溜”言明谢子诚先生高隆美女士收韩庆喜为养子。养父养母培育养子长大成人,服务社会;养子长大成人回馈培育之恩,养老送终。
黎律师念过主持词。谢太太给养子送上新衣服。我和黎大续协助韩庆喜换上这套灰色毛料西装,谢先生为养子打好红色领带——喜子仿佛重新出炉的面包,一下变得色香味俱佳。
韩裁缝媳妇打量着光彩照人的儿子,忍不住又哭了。人们没敢鼓掌,不声不响看着。
黎律师取出撒了金粉的红纸,捧在手里大声念道:“从今往后,韩庆喜改名换姓,新名:谢——高——祥!”
人们没有鼓掌,一起望着乳名喜子的谢高祥。我紧挨他站着,发现他穿了西装,肩膀跟我平齐了。
喜子走到生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向养父养母,站在俩人中间。这场面,引发人们鼓掌。
掌声里,方晓樱悄悄溜进来,躲在客厅角落里。我伸长目光看着她,她不跟我对视。其实,我心里挺喜欢方晓樱的。
薛冰老师跨出两步说:“今天我作了首诗,题目叫《其实》,我把这首诗送给你们的新生活。”
其实,你们前世就是父子,只不过元宵节看花灯,走失了。其实,你们前世就是母子,这孩子至今还记得,你那甘甜的乳汁。其实,你们今生就是前世的重逢,只不过晚了两个节气。今天,他带着青草的气息来了,这也是献给秋季的春意……
薛冰老师的诗写得真好,令我想起远在新疆的爸爸,仿佛我跟爸爸也隔着元宵节的灯火,不能长久团聚。
客厅角落里的方晓樱抹眼泪,她也想起远隔大海的妈妈吧。
这时苏娘娘站出来,大声说送给喜子贺礼:“谢高祥同学,今天你走进新家庭,有了新名字,获得新生活,但是不要忘记思想政治学习,一定做合格的革命接班人!”
说着,苏娘娘翻开手绢亮出她的礼物:“我丈夫在新华印刷厂工作,这是他们首批印制的精神食粮!”
场面特别安静,谁也猜不出吝啬成性的苏娘娘送出什么礼物。
苏娘娘双手捧出白底红字封面的书籍,郑重其事交给喜子。我看清这册书封面上印着红体大字:《毛泽东选集》(甲种本)。
突然间,谢先生带头使劲鼓掌,我随即跟着拍手。黎大续反应迟缓扭脸问我:“你拍什么手……?”
韩庆喜变成谢高祥,双手捧着“精神食粮”,勉强笑了笑,好像怀有什么心事。
谢先生给大家鞠躬,开始致词答谢,首先感谢韩宝水夫妇对喜子的养育之恩。外祖母小声说今天韩裁缝没露面呢。
谢太太依次给来宾发了红包,连声道谢。
我接过红包走向方晓樱。似乎看出我要安慰她,她扭身跑了。
黎大续追过来批评我说:“你把人家方晓樱给吓跑啦!”
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说服方晓樱爸爸,让他同意女儿到我家入伙吃饭。
二十
“一个人不受教育就会野蛮成长的。”谢先生不允许养子失学,破天荒下楼走出家门,只身前往鞍山道小学请求校长恢复韩庆喜学籍,特意说明该生改名谢高祥了。
校长听了谢高祥的曲折经历,同意了。喜子返回原来班级仍然与我同桌。就这样,给谢高祥补课的任务,重新落在我和方晓樱肩上。
谢太太特意给方晓樱和我送了崭新的人造革书包,挺贵的。她托付我们多多关照养子。
方晓樱小心翼翼问谢太太:“您家乡是日本大阪吗?”
谢太太明白方晓樱的心思:“你放心吧,只要获准返回日本,我会去大阪找你母亲的。”
方晓樱激动了:“我妈妈地址是日本国大阪市香椎町○一六——○○一一……”说着给谢太太鞠了躬。
我觉得方晓樱真像日本女孩儿。“谢家给喜子改名谢高祥,就是谢子诚与高隆美吉祥如意的意思吧?”
方晓樱笑了:“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有想到这层意思呢?”
“你长大就会想到这层意思了。”我幻想方晓樱跟我共同成长。
重新成为同桌,韩庆喜变成谢高祥,渐渐令我感到陌生。以前的韩庆喜言语不多,现在谢高祥也很少说话,但是我觉得两者有所不同。
“龚小鹿,这道四则运算题我怎么看不清楚呢?”他漫不经心说。
我以为他视力出了毛病:“你看不清楚?该去眼镜店验光吧。”
方晓樱似乎看穿了:“谢高祥请记住,以后遇到这类算术题,先做乘除,后做加减。”
放学回家路上方晓樱提醒我:“你怎么不明白呢?他不是看不清楚,他是根本不会做题。”
“他不会做题,这可以敞开问嘛。”
方晓樱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过去的韩庆喜,不是现在的谢高祥!”
“你真是厉害!”方晓樱的聪慧过人,令我佩服。
我想起从前韩庆喜的身影:在红满天早点部舔碗的喜子,双手捧着盛满黄豆的黑色条绒帽子的喜子,从水桶里打捞粉渣的喜子,到新中国文具店门前推车的喜子……这一个个身影远去了,现在坐我同桌的是闯荡过社会的谢高祥。
“龚小鹿……”方晓樱眨着大眼睛望着我,“我看你比谢高祥单纯多了。”
我登时自卑起来:“我是挺傻的……”
“有了社会经验就不同了。”方晓樱轻声说着,“你确实没有谢高祥复杂。”
背着书包走进团圆巷,迎面遇到秀砚姐姐,我和方晓樱几乎同时问道:“秀仪有消息吗?”
她摇摇头说毫无音讯。“我和妈妈每天为她祈祷,愿上帝保佑她平安。”
晚间时分,谢高祥悄悄来了。他穿了件白色圆领“老头衫”,有些大人模样了。我以为他找我来问算术题,转身去拿课本。他却找到外祖母说话,表情有些神秘。
外祖母善解人意,请他走进里间屋。我发现他“老头衫”里好像掖着什么东西,迈步走路发出纸片摩擦声。
他只跟外祖母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我问外祖母他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就走了。她老人家说这是在韩家养成的坏习惯,他过继到谢家就会改变的。说着,外祖母从柜子里取出个牛皮纸袋子。
“这是喜子托付的东西,按理说我不该告诉你,我这么大岁数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所以跟你明说吧,这东西我藏柜子底下了。”
我看到牛皮纸袋子加了封,表示外人不得开启。看来从韩庆喜变成谢高祥,他还是有秘密的。我对外祖母说您能活到九十九呢。
“从前比秦始皇年头还早,人活到六十岁就活埋,所以有‘老不死的’这句话。”外祖母说着乐了,“我现在就是老不死的。”
天气大热。妈妈被留在北郊农场,继续交代历史问题。七月流火,风起云涌。一夜之间团圆巷贴满大字报,小巷变成纸糊的筒子。
一张张白纸黑字的大字报,有贴给十三号院余大夫和五号院黎律师的,也有贴给十号院谢先生的……一号院方晓樱父亲被说成日本潜伏特务,躲起来了。小巷里家家关门闭户,人人不敢露头。
学校里也贴满大字报,停了课。一大早儿方晓樱来我家吃早饭,外祖母给她面饼抹麻酱,冲了鸡蛋汤。我却吃稀饭就酱豆腐,北京话叫腐乳。
外祖母故意逗她开心说:“晓樱留在我家吧,长成大姑娘嫁给小鹿子做媳妇。”
“不——!”方晓樱坚定地摇摇头,“我要去日本找妈妈。”
我悄悄溜出家門,可巧来了一群青年学生,他们在团圆巷里贴了大字报,然后把薛冰老师带走了。
我看过大字报跑回家告诉外祖母,薛冰老师笔名“伊雪”,前几年写文章批评一个名叫姚文元的人,现在犯了案。
方晓樱思索着说:“收音机里广播过批判三家村的文章,好像就是这个姚文元写的。”
“晓樱就是比小鹿子懂得多!将来有出息。”外祖母走进里间屋,寻找前几天的《天津晚报》。
临近中午,第三橡胶厂工人们押着大资本家周伯海来到团圆巷,他们胳膊上佩戴“赤卫队”红袖章,现场批判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打倒反动资本家兼坏分子周伯海!你不光欺压剥削我们工人阶级,还娶了三个臭老婆,生了五个狗崽子!”
随着阵阵口号声,周太太被“赤卫队员”从九号院里推出来,责令她揭发周伯海的罪行。
周太太身处逆境不忘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衣裳。“解放前我是周伯海的三姨太,可是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婚姻法,一九五○年五月二十五号我就离婚出户了……”
“你满口胡言!”苏娘娘冲上来斥责说,“你离婚出户?平时明明以周太太自居,过着资产阶级寄生虫的生活!”
周太太抬头辩解:“邻居们都叫我周太太,我也没有办法制止啊。”
苏娘娘抬手打了周太太耳光:“你还嘴硬!你抗拒‘十六条’哇?”
一群青年学生聚集团圆巷口,看阵势在等待什么人。多日不见的韩裁缝出现了,比比划划为革命小将介绍着情况。
经过韩裁缝指点,青年学生们涌进团圆巷,为首的青年学生尖声喊叫:“苏书田滚出来!苏书田滚出来!”
苏娘娘放下周太太,跑步迎上前去:“我是苏书田的爱人,你们有什么事儿吗?”
青年学生争先恐后说:“苏书田解放前在伪市政府当过看门狗,我们要搜查他隐藏的罪证!”
“苏书田出身城市贫民啊……”苏娘娘负隅顽抗说,“你们不能抄家,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韩裁缝走出人群说:“你这个臭婆娘!你常年给我媳妇写黑信,造谣挑拨,制造矛盾,破坏我家正常生活,你要老实交代反动罪行!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我万万没想到韩裁缝如此口才,几乎就是个演讲能手,说出话来好像打靶,字字十环。
苏娘娘被韩裁缝震住了,眼巴巴看着青年学生们涌进她家小院。
团圆巷里周伯海胸前挂了“反动资本家兼坏分子”的牌子,连连低头认罪说:“我思想腐朽生活糜烂,旧社会不光剥削工人,还娶了三个老婆,新社会了我还想复辟变天,重新欺压劳动人民剥削工人阶级……”
周太太走上前来站在大资本家周伯海身旁,表示自愿陪绑。
第三橡胶厂工人赤卫队员们气急了,一时不知如何处置。一个女赤卫队员揪住周太太骂道:“你还愿意做周伯海小老婆?他家现在的女佣人是个越南婆!”
秀砚跑来拉住周太太胳膊,将母亲从周伯海身旁拖开。周伯海低声念叨着:“舒玉洁你要跟我划清界限……”
外祖母过来偷偷掐疼我胳膊说:“你给我老实待着,不要掺和任何事情啊!”
苏娘娘家二楼窗户里接连抛出几只陶瓷花盆,砰然落地摔成碎片,土壤纷纷散落,迸出十几块银元。
青年学生们争相捡起银元,一个个大喜过望的表情。“好哇!你家暗藏国民党银元,这是企图复辟的铁证!”
苏娘娘冲出家门双膝跪地解释说:“银元头像是北洋总统袁世凯,这跟国民党蒋介石没有关系!”
“胡丽清!既然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就要积极配合我们,主动揭发,老实交代,不要蒙混过关!”
苏娘娘名叫胡丽清,受到启发大声喊叫:“我老实交代!我主动揭发!前些天谢家举办过继仪式,我把毛选甲种本送给喜子,黎大续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算不算反动言论?他是不是反动学生?”
“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当然是反动学生!”革命小将转向黎律师家,当场揪出了黎大续。
黎大续狠狠瞪着名叫胡丽清的苏娘娘,一语不发。我知道他看过《红岩》,此时心里想着宁死不屈的许云峰呢。
韩裁缝抬手指着苏娘娘说:“胡丽清!你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你老实交代给我媳妇写黑信的事儿!”说着抬脚踢得苏娘娘坐在地上。
喜子冲出来双手拉住裁缝胳膊:“韩宝水,你不要浑水摸鱼,马上给我滚回家去!”
麻脸韩裁缝急了:“谢高祥!你阻挡革命群众批斗坏分子,你想做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啊?”
我猛然发现这俩人口才都很好,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天啊,我都不认识这些人了……”外祖母小声嘟哝着,让我搀扶着走回家去。她老人家进门躺倒床上,连连喘着粗气。
天色渐渐暗了。我听到外祖母哭泣:“乱了,这局势谁也躲不过去的,兴许明天就轮到咱家了……”
是啊,我心里长了蒺藜。北郊农场不会乱吧?当然玉米高粱不会打人的。可是新疆那边呢,爸爸是副科长会不会挨打呢……
天色大黑。外祖母用开水泡热剩饭,添一撮虾皮儿,加几滴青酱,一人吃了一碗。
“咦,那丫头怎么没来吃饭呢?”外祖母想起方晓樱。
我说她去郊区工厂找爸爸了,路太远赶不来。外祖母放心不下,说女孩单独外出不安全。
外面响起叩门声。我以为方晓樱回来了,有人扑通一声跪进门来。
“王姥姥!这是我藏在地板下的六根金条,它是我的命根子!我没儿没女没亲没故只能存在您这里了……”说着,苏娘娘从怀里掏出红绸缝制的小袋子,发出沉甸甸的闷响。
我看着外祖母,外祖母看着我。空气顿时凝结了。
“您别跪着快起来吧。”外祖母伸手拉起苏娘娘。
“这六根金条,是我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要是给他们抄了去,我就不活啦……”
我说:“既然这样,假若明天我家被抄了,也不會供认这金条是您的!”
苏娘娘马上瞪圆眼睛:“那不行!这六根金条就是我的,你们不能赖账啊!”
“好吧,我就招认是您藏的……”外祖母惨惨地笑了,“还用我给您出个字据吗?”
苏娘娘连连摆手:“白纸黑字留不得!我丈夫就是主动填写解放前的履历,成了伪政府的看门狗……”
这时团圆巷里传来响动。苏娘娘留恋地看看六根金条,趁着天黑惊恐地走了。
“苏娘娘这么坏,您怎么还帮她呢。”我气愤了。
外祖母叹口气:“她再坏也是人,人总有遇到沟坎的时候。”
我说苏娘娘的丈夫是看门狗。外祖母说她丈夫是人不是狗。
挨到大半夜,外祖母叫我跟她溜到后院,把苏娘娘六根金条装进陶罐里,悄悄挖土埋在墙角。
我先跑回到屋里,进门吓了一跳:“喜子你……”我还是习惯叫他乳名。
他意识到吓着我了,勉强笑了。他的笑容很少见的。外祖母走进屋里也很惊异:“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跑来啦?”
“王姥姥,谢先生特别后悔,说收养我反倒把我害了,谢太太也同意把我退回去。”
“这又不是买东西,怎么还有退货的?”
喜子口才确实不错:“谢先生说我在韩家算半无产阶级出身,到了谢家就成了资产阶级出身,这辈子没了坦途,光剩独木桥了。”
外祖母听明白了:“如今形势吃紧,谢先生是好意啊。”
“我宁愿落个资产阶级出身,不会回韩家的!”喜子态度特别坚定,“白天的事情您都看见了,韩宝水平白无故往苏娘娘身上泼污水,还踹人家一脚,他良心让狗叼走啦?”
外祖母听不明白,就问:“你说韩宝水平白无故往苏娘娘身上泼污水?”
他点点头说:“对,我真希望韩宝水不是我亲爹!”
外祖母不知怎样安慰喜子:“那你就认为他不是你亲爹呗!”
“我最担心我妈活不下去……”他说着落了眼泪,转身跑走了。
我想不出他半夜跑来的目的:“姥姥,喜子好像特别仇恨韩裁缝?”
“我看出喜子心里有话,他忍住没说就走了。”外祖母去里间屋睡了,轻轻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关灯睡觉。我听见外祖母还在祷告着。她老人家不是居士,近来遇事就会念诵“南无阿弥陀佛”,以求西方佛祖保佑。
好像有人轻轻敲门,我伸脖侧耳听到方晓樱的声音:“龚小鹿,开门呀……”
我悄悄下床光着脚丫去开门。不知什么心思,我特别不想惊动外祖母,就让她老人家守护着谢高祥的牛皮纸袋睡吧。
天黑。我一步一晃蹭到门前,伸手抓住门柄。黄铜门柄,冰凉。我的心怦怦乱跳,紧张得屏住呼吸。
我轻轻开门,愣愣站着。黑暗里方晓樱的声音——你快让我进去啊。我本能地闪开了身子。
方晓樱的声音仿佛黑暗里荡开涟漪:“我坐郊线七路去咸水沽,看见有个人好像秀仪姐姐,孤孤零零站在路边……”
“真的!”我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黑暗里伸手寻找说,“咱们告诉周太太吧?”
“可是,看上去那人比秀仪姐姐胖多了……”方晓樱犹豫不决。
“如果真是秀仪的话……”黑暗里响起外祖母的声音,“她不是胖了,那是怀着肚子呢。”
灯光亮了,外祖母从里间屋走出来。“晓樱啊,我去给你弄吃的吧。”
灯光下,方晓樱脸蛋脏乎乎,头发打了绺儿,小褂儿溻透了,好像从战场上逃回来的。
我去打水让她洗脸:“你见到你爸爸啦?”
“他活着呢,没死……”方晓樱冷冷说,变成个坚硬的女孩儿。
“这大半夜来过三个人,真是走马灯啊。”外祖母沏好藕粉端给方晓樱,扭脸催促我:“你半大小子了,赶快钻壁橱里睡吧!”
我意识到她老人家有意把我跟方晓樱隔开,乖乖钻进壁橱里了。我感觉壁橱已经容不下我了。看来我真的长大了。
我听见外祖母说:“晓樱啊,就算你真发现了秀仪,也不要告诉周太太。这年头就让秀仪去吧,全凭她自己造化了。”
方晓樱嗯嗯应着喝了热藕粉,跟随她老人家去里间屋睡了。
秀仪姐姐跑到咸水沽那边做什么?我躺在壁橱里寻思着。
这时从团圆巷里传来女人的哭嚎,不知哪儿又出了事。
二十一
几个胳膊戴着红箍儿的男人走进团圆巷,挨家挨户核查住房,嘻嘻哈哈说笑:“这么好的房子,要让无产阶级住进来,就要让资产阶级搬出去!”
方晓樱跑来说这次压缩住房,就是要把“黑五类”轰出去。她的消息准确。一连几天里,余大夫家、黎律师家、谢先生家、苏娘娘家,被通知腾空住房搬出团圆巷。
喜子来到我家拱手抱拳说:“我代替谢爸谢妈道别,请王姥姥全家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喜子居然拱手抱拳行成人礼,使人觉得他是家庭顶梁柱了。喜子悄悄跟外祖母说了几句话,特意跟我握了手,还拍了拍我肩膀。我想起他存放我家的牛皮紙袋子,就朝他挤了挤眼睛。
谢家搬走了。周太太也被勒令搬家,迁往沈阳道的地下室居住。天津人把地下室叫“地窨子”。
周太太带着女儿秀砚前来道别,母女站在门外很像镶嵌在画框里的油画人物。我妈妈在北郊农场不能回家,周太太把特意把隐藏在头发里的钻石胸针取下来:“王姥姥,这送给裘老师留作念想吧。”
外祖母毫不推辞:“好吧,我替芫瑛收下。”说着摘下自己银耳环,“我也留给您个念想,您看见耳环就想起王姥姥,天塌地陷也不能走绝路!”
秀砚噙着泪花说:“王姥姥您放心,即使住进地窨子我也不会丧失人生信念的!”
“我们搬家不费力,只剩下木板床和藤条箱了。”周太太托付说,“如果秀仪回家来了,劳您告诉她我们搬到沈阳道九十三号余门的地窨子里去了。”
“周太太您照顾好秀砚吧,秀仪全凭她自己造化了。”
苏娘娘搬家走了,她却经常跑回团圆巷,逢人便讲:“韩麻子诬赖好人,我没给他媳妇写过黑信……”我觉得她快变成祥林嫂了。
老住户们搬出去了,团圆巷清静下来。没清静几天便热闹起来。一个个无产阶级家庭从棚铺区举家迁来,燃放鞭炮庆贺乔迁新居。
方晓樱家房子小,没有被压缩搬迁,她照常来我家吃饭。学校停课,我俩成了闲人。她去学校看过大字报,说校长被打成“资产阶级黑线人物”,班主任姚老师是军属,没事儿。
外祖母小声叮嘱:“你俩不要出去乱跑,躲在家里复习功课吧。”
好像时刻提防别人偷听,外祖母变成小声说话了。这弄得我也紧张起来,总觉得小院里有人影晃动。
自从搬来新住户,团圆巷有了公鸡打鸣、积酸菜大缸、烧柴禾的土灶,还有清晨嘹亮的叫骂声。
清晨美好时光里,新住户们陆续走出团圆巷,去工矿企业“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了。
苏娘娘还是舍不得离开团圆巷,抱着枕头蜷在自家院门外,嘴里哼哼叽叽。外祖母看她可怜送去热水:“胡丽清啊,这里不是你家了,大冷天别冻坏身子。”
苏娘娘不吭不哈,就这样坚守着,也不询问那六根金條。外祖母回到家里嘀咕着:“她不会精神出了毛病吧?”
我说:“她精神出了毛病,那六根金条就归您了。”
外祖母瞥了瞥我,没说话。屋里刷地暗了,我知道天上过了云彩,一时遮了太阳。
一连几天,大太阳暖洋洋,使人觉得天下太平了。这天早午时分,三辆手推车不紧不慢进了团圆巷,停在原先谢家院门前。
韩裁缝走过来,不言不语打开院门,挥了挥手示意卸车。两个小伙子从车里卸下衣柜,吭哧吭哧搬进院子里。韩裁缝媳妇拎起两个大包袱,扭儿扭儿走进院子里去了。
我跑过去问询:“您这是帮着谁搬家啊?”
韩裁缝的麻脸更明显了:“我贫农出身,半无产阶级成分,谢家的房子分配给我家住了。”
喜子跟随谢家搬走,韩家却搬来了。我不敢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黎大续因为这句话已被打成“反动学生”。
我跑回家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古怪地笑了:“真不知道天上哪块云彩下雨,地下哪块石头绊脚……”
下晚儿,韩裁缝媳妇来了,进门眼泪汪汪。“当初苏娘娘死缠烂打,揪住喜子身世不放,我们只好搬出团圆巷,没曾想今天能搬回来,真要托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福啊……”
外祖母附和说:“谢家房子多好啊!宽宽敞敞的。你们全家天天给毛主席像磕头也报答不尽。”
我多嘴说:“苏娘娘祸害您,她也没落得好下场。”
韩裁缝媳妇惊异地打量我:“小鹿子年岁不大,净说大人话呢。”
“你家搬回团圆巷住进大房子,告诉韩裁缝好好过日子吧。”外祖母继续说着吉祥话,“苦尽甜来,吉人天相,好人有好报!”
韩裁缝媳妇反而褪去笑容:“喜子过继没过几天好日子,反倒进了资产阶级家庭。”
“人算不如天算,这事儿怪不得你。再者说喜子到谢家没几天,还算是半无产阶级出身嘛!不会影响前程的。”
韩裁缝媳妇送了二尺斜纹布头儿,说是做鞋面的料子,谢了外祖母悄悄走了。
自从搬回团圆巷,韩裁缝不再低头缩肩走路,抬头扬起麻脸。他在小院门外挂起幌子,把“成衣”改为“为人民服务”七个大字。人们知道谢家宅院改为裁缝铺了。果然有人来做“军便服”,两个衣兜的模仿士兵服,四个衣兜的模仿军官服。
外祖母存心把方晓樱跟我分开,只允许她吃饭时来我家,说是男女授受不亲。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不信任,不敢怒也不敢言。
冬天的太阳越过窗台,悄悄爬进家里。我独自躲进里间屋给北郊农场的妈妈写信。抬头我写“裘芫瑛同志即母亲您好”,然后换行写道“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之后我告诉妈妈,祖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我和姥姥跟全国革命形势一样大好。我身高长到一米六五了……
给妈妈写了信,我给远在大西北的爸爸写信,格式相同。只是不敢再提狼牙的事情。外祖母嘱咐过不能给爸爸妈妈写信,白纸黑字容易惹祸。我将这两封信藏在双人床垫下,等于是寄出了。
这天早晨,外祖母烙了麻酱饼,吃过早点塞给我两毛钱,表情严肃派我去探望妈妈。“你到了北郊农场,只要看见她还活着,不要上前搭话,马上返身回来!”
我把麻酱饼揣进怀里,哭了:“我妈妈不会死的!她死了我就没有妈妈啦……”
“生死只隔一层纸,你是男子汉不要哭了!”
听了外祖母的话,我努力坚强起来,穿好球鞋走出院子,小巷里遇到方晓樱,她是来我家吃早饭的。我小声告诉去北郊农场。她惊讶地露出小虎牙,强烈要求跟我同行。我当然高兴,掏出麻酱饼递给她,俩人撒腿跑出团圆巷。
方晓樱毫不犹豫吃掉我的午饭——麻酱饼,一起乘二十四路到西站,换乘五路到丁字沽,从丁字沽乘郊线四路去往北郊农场。上车买票才知道,从终点站下车步行十里地,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说真远啊。方晓樱表情平淡,说比日本大阪近多了。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一路颠簸下了郊线四路汽车,我俩懵了。
大风刮得天地浑黄,好像要把北郊农场埋进黄土里。过午时分,我俩都饿了,沿着水渠跑进田地里挖出两块山芋,在水渠边洗净,嘎吱嘎吱生吃起来。
“我妈妈说日本很多食物都是生吃的……”方晓樱啃着山芋想起日本,随时随地都会说起妈妈。
我隔着水渠瞭望,一支队伍远远走来,有男有女肩头扛着铁锹,却没有显出斗志昂扬的样子,跟电影里战天斗地的场面有些不同。
方晓樱突然叫了一声:“裘老师!裘老师!”伸手指着远处。
我扔掉山芋跑到高处,果然看到妈妈身影——她扛着铁锹走在队伍末尾。
这支队伍朝前走去,妈妈停住脚步。一个男人逆行回来站在妈妈面前。俩人说着什么。
“这男的是谁?”方晓樱好像有些担心。
我伸长脖子望去。那个男人说话打着手势,妈妈双手捂脸听着。我认出这个男人是谁,扭头告诉方晓樱:“这是农场曹书记。”
“你去跟妈妈说几句话吧。”方晓樱激励我。很久没有见到妈妈,我情不自禁朝前走了几步,远远望着妈妈的身影……
方晓樱拖着哭腔说:“以前裘老师多漂亮啊,怎么变成这样啦?”
我猛然想外祖母的叮嘱——只要看见妈妈还活着,不要上前搭话,马上返身回来。
这时候妈妈扛起铁锹,跟随着曹书记追赶队伍去了。
一阵大风刮来,我和方晓樱顿时成了“土猴儿”。我俩跑出田地踏上小路。方晓樱批评我不上前跟妈妈说话。
我终于说出内心感受:“我怎么觉得她不像我妈妈了?看着特别生疏。”
“你说得不对!”方晓樱严厉起来,“虽然日本隔着大海,我对妈妈不会生疏的,永远不会。”
乘坐郊线四路在丁字沽下车,衣兜里只剩贰分硬币,我跟方晓樱只得走回家去。从红桥区到和平区,不近。经过旱桥时天色大黑了。我就拉起方晓樱的手,她没有反对。
徒步走到西北城角,街面灯火明亮起来。这里是老华界旧称“中国地”,我们在旧租界长大,对这里不熟悉。
我去马路边花贰分钱买了大碗茶,端给方晓樱喝。她喝了两口递给我:“我妈妈说日本人喝煎茶……”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子,凑过来打量方晓樱,满脸坏笑。他身高超我半头,体形细长好像瘦狼。“呀哈,这是从哪儿来的妹子?你跟我搭个伴儿吧!”
方晓樱不理,闪到我身后。一股力量从心底升起,这是从来不曾体验的感受,我牢牢握紧男人的拳头。
“臭狗食,你给我躲远点儿!”我发出警告。瘦狼显然不惧怕,突然挥拳打来。
我与对方厮打起来。这是我人生首场战役。瘦狼蹦蹦跳跳,好像练过拳击。我没有斗殴经验,难以占得上风。
“打住!统统打住!”一个熟悉声音响起,瘦狼住了手。
方晓樱识别出这个熟悉的声音:“黎大续……?”
黎大续嘻嘻哈哈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保镖模样的半大小子。
菊花顶发型,紫色弹力衫,黑色瘦腿裤,白球鞋。方晓樱瞪大眼睛,辨别着令人生疏的黎大续。
黎大续不光变了装束,身体明显壮实了,紫色弹力衫里凸现胸肌。他冲瘦狼挥挥手,那家伙退到旁边去了。
“两位老同学!你俩总算搭上伴儿啦。”黎大续叫手下端来大碗茶饮了两口说,“怎么跑这么远来轧马路?”
我不知如何应对。方晓樱低声反驳:“你瞎说什么呀……”
黎大续继承了律师的口才:“好啦,先讲讲我的革命历程吧!我被打成反动学生,全家被压缩住房搬到甘肃路小屋里住。我爸受不了污辱,就迁到红桥区太平街来了。嘿嘿,我在这里找到革命友谊,你们看,他们都是我的铁杆兄弟……”
我完全听明白了,曾经被打成反动学生的黎大续,已经演变为街头小子,而且成了学氓首领。
方晓樱几乎哭了:“黎大续,你不能这样的!”
“你们是和平区的洋学生,我是红桥的土里鳖,没有共同语言啦!”黎大续豪爽地打了个响指,给手下发出命令:“放他俩走吧!”
我不知该对黎大续说什么,拉起方晓樱就走。一路上方曉樱不停地念叨:“黎大续要是不被打成反动学生,也不至于堕落成街头小混混啊。”
是啊,以前团圆巷的黎大续,彻底消失了。他重新投胎转世,成了街头小领袖,活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
我们两只泥猴儿走进团圆巷,已经晚间九点钟了。我踏进家门当头就说:“姥姥!我妈妈挺好的……”
外祖母仰脸望天:“托毛主席的福,托共产党的福,我家芫瑛太平无事啊。”
二十二
谢家搬到察哈尔路煤店旁边胡同里,一间小屋不见阳光。方晓樱跑去探望,归来满脸失望。“谢太太说市侨联和市外办停止办公,我去日本探亲是没门了,怪不得这程子我妈没来信呢。”
“你在谢家见到喜子了吗?”
方晓樱被我提醒了:“噢!喜子外出大串联了,跟着英哥睿哥从北京去了延安!”
我心里想念英哥睿哥,同时羡慕外出闯荡的喜子。
天气渐渐冷了。团圆巷九号院空着,不见新住户搬来。
我在家里组装矿石收音机,只能接收两个台,一个中央台一个天津台,耳机里充满吱吱嘎嘎的杂音。坏事变好事——我耳鸣反而减轻了。一分为二,这就是唯物辩证法吧。
春暖时节柳絮飞扬。团圆巷九号院依然空置,好像被遗忘了。据说这座宅院分配给机车弹簧厂老工人,他不敢搬来说住好房子折寿,就退了手续。
下午时分,我溜进团圆巷九号院独自坐在门厅前,回想着这座宅院从叶太太家到周太太家的时光……
望着墙壁上安装篮筐的痕迹,想念叶家的英哥和睿哥,他俩大串联去了延安,真是了不起。
起身穿过楼道走进后院,当年秀砚和秀仪试穿小花棉袄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体验到怀念时光的滋味,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从前院传来响动,咣里咣当好像搬运重物。我从后院跑回前院,几个工人正往院子里搬运家具。一个工人高声喊道:“张嫂!这大衣柜放在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楼上!”一个女人闻声走进院子,她头戴类似副食店女售货员的白色无檐帽,身穿两截子灰布衣裳,大声指挥搬家工人。
仿佛时空错乱,我惊讶地看着她——现在的“张嫂”过去的“叶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族祥怀里抱着大白猫走进院子,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满脸轻松自在的表情。
他还是身穿蓝色工作服,冲我笑了:“这团圆巷九号院分配给我家住啦!小鹿子今后咱们成了邻居。”
我登时明白了,张族祥属于工人阶级,这座宅院就是分配给他这种人居住的。
过去的“叶太太”现在的“张嫂”注视着我,然后笑笑说:“小鹿子又长高了……”
我只能依照辈分叫她金姨:“您转了个大圆圈儿,这又搬回来啦。”她还是笑笑说我长高了。好像除了这句话,她已经说不出别的了。
她富态多了,人胖了眼睛就显小,脸圆了下颏就没了,灰布上衣灰布裤子,腹部有些凸起,好像里面藏着正在充气的篮球。
她已然不是那位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身穿紫底碎花旗袍白色高跟皮鞋的叶太太了。
水暖工张族祥响声说道:“你爸爸支援边疆建设做了干部,那是撇家舍业啊。我留在天津当工人,这是守家在地呢。”
工人们忙着搬运家具。张族祥突然压低嗓音说:“你看这些家具都是查抄物资,红木雕花双人床、花梨木圈椅、玻璃砖餐台、英国牛皮沙发、意大利梳妆台……五毛钱一件,我总共花了四块五毛钱就都买到手啦。”
他低声说话有些小偷得手的感觉。“红木雕花床是周伯海家的,英国牛皮沙发是童铁麟家的,玻璃砖餐台是阮德江家的,意大利梳妆台是章培琪家的……”
这时“张嫂”瞥了瞥那件茶几说:“这不是花梨是桃花芯的。”
张族祥欣赏着妻子:“你吃过见过,真正的行家!”
真正的行家不以为然:“那梳妆台镜子也不是玻璃砖的。”
“小鹿子……”张族祥拉我到旁边,压低嗓音说,“我特别想吃蜜饯梨皮,可惜现在没有卖的啦。”
“那是经济困难时期,如今祖国繁荣昌盛,你直接吃雪梨罐头好啦。”
他像个渴望期末考试及格的孩子:“雪梨罐头不行!我就想吃蜜饯梨皮……”
一声尖叫,身穿蓝白条格病号服的苏娘娘冲进院子,伸手展开双臂阻拦搬运家具的工人。工人们向家庭主妇求援:“张嫂!这老娘儿们不让我们干活儿……”
张嫂挺身走到苏娘娘面前:“胡丽清,您这是跟谁玩儿命?”
“金淑贞,我跟你玩儿命!你凭什么搬回团圆巷九号?你是反攻倒算的地主还乡团!我们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
我快步跑回家,火速向外祖母报告敌情。她放下手里针线摘下老花镜说:“刚才叶太太来家里看望我,说今后咱们又是邻居了……”
“我就说恭贺乔迁之喜,以后您家自来水管出毛病,修理起来方便多啦。”外祖母撩了撩眼皮,“真是山不转水转,只可惜转回来的不是那个人了。”
我告诉她老人家,张族祥花四块五毛钱买来满堂家具。
“那原本都是别人家的东西!这要搁在过去啊,叶太太绝对不会沾手的。如今世道变了,人也变了。”
我觉得外祖母的态度有所变化,明显含有不以为然的语气。
苏娘娘吵嚷着冲进我家。“王姥姥!金淑贞搬回来啦,这是资产阶级复辟,我不能看着还乡团变天!”
外祖母镇定如山,动用麻将牌术语说:“您不要诈和,人家金淑贞嫁给工人阶级做妻子,这是跟随丈夫搬家来的。”
苏娘娘无法理解阶级成分的变化,瞪大充满血丝的眼睛:“我不服气!我就是不服气!”
身穿蓝白条格病号服的苏娘娘瘦得成了竹竿,继续朝着竹篾方向发展。她顺势坐在地板上:“我没有诈和!张族祥只能算流氓无产者,金淑贞离婚改嫁是生活作风问题。”
“革命自有革命的章程,这不用您给他们定性。”外祖母伸手拉起身穿病号服的苏娘娘,“您身子骨不得劲,这是住進哪家医院啦?”
“马大夫医院!”苏娘娘狠狠说罢,一阵风走了。
外祖母神色凝重寻思着:“马大夫医院在海大道,现在叫人民医院专治毒瘤,看来苏娘娘是得了绝症,咱们赶紧把金条还给她吧。”
我充当外祖母小军师:“您这样等于害了苏娘娘,让她临死落个私藏黄金的罪名。”
“噢!你小子真长大了。是啊,有的东西好比炸弹,你不动它没事儿,你一动它反倒炸了。”
外祖母去厨房做饭,一边擀面条一边念叨:“今天咱家吃喜面,一半儿炸酱一半儿打卤,庆贺团圆巷九号院搬来工人阶级新邻居!”
我不知她老人家是挖苦穷张还是嘲讽自己,跑去叫方晓樱来家里吃面。
“前几天锦州道抓走几个学生,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我故意告诉方晓樱,试探她的反应。
方晓樱眨了眨大眼睛,好像不懂我说的话。我马上改变话题:“对!咱们是革命接班人,他们是思想腐朽的小流氓……”
“对!以后不许你拉我手,也不许你亲我脸蛋儿!”方晓樱借机跟我划清界限了。
晚饭后,外祖母大发感慨。“叶太太搬回团圆巷,这是二进宫啊,她快四十的人还怀了身孕……”
哦,怪不得她衣服里好像藏着个篮球呢。一旦这篮球充足气体,就该生小孩儿了。
外祖母笑了:“人世间事情就是奇妙,从前九号院是资产阶级的叶太太住,现在换成无产阶级的张嫂。你说是同一个人吧,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变成两个,这不成了评书聊斋嘛!”
方晓樱问道:“您说的聊斋就是狐狸变成人的故事吧?”
“是啊,天地元黄,宇宙洪荒,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好端端的叶太太变成张嫂了……”
方晓樱理论联系实际说:“是啊,我妈妈好端端的从中国变到日本去了。”
“你想做中国人还是想做日本人?”我立即追问。
方晓樱紧紧抿着嘴角,不置可否。
二十三
外祖母清早起床沏茶,玻璃杯里茶叶竖立不沉,好像钓鱼的漂儿。她老人家说有客要来。临近正午时分,叶先生来了。
很久不见了。叶先生身穿劳动布工作服,工人化了。我反而觉得叶先生陌生了,他是工程师不是工人。
外祖母听懂叶先生来意,派我去邻院请他前妻。我进了团圆巷九号院,随即放缓脚步,跨进门厅说了声有请金姨。
她微微腆肚走出房间,一身灰布衣裳显得黯淡无光:“张族祥不在家,走家串户修理水管去了。”
“叶先生来到我家了,他说要见见您。”
“叶德明跑来干什么?”她稍作迟疑,“你先回去吧小鹿子。”
我跑回家禀报外祖母。叶先生满脸局促表情,掏出素白手绢擦着额头汗水。
外祖母看出叶先生心慌意乱:“我先给您打预防针吧,一会儿见面别惊怪,她怀孕了……”
叶先生表情僵硬,收起素白手绢说:“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给叶先生沏了茶,耐心等待着。总算听见脚步声了,我跑去开门,怔住了。
金姨分明变了个人。她短发梳得光亮,眉目清丽,面貌爽洁,一袭黑色人造棉衣裤,腹肚也不显了。很显然,她精心捯饬过了。
“英哥和睿哥还都好吧?”金姨进门便向前夫打听儿子情况,然后朝外祖母说,“这又给您老人家添麻烦了。”
外祖母说:“叶先生大老远跑来见您,一定有要紧的事情。你俩快进里间屋谈吧。”
“如今我跟叶德明没有背人的事情,用不着里间屋说话。”她八分金姨两分叶太太的口吻,爽快表明立场。
“确实没有背人的事情……”不善言辞的叶先生开口了,“听说你搬回团圆巷九号,我和英哥睿哥都替你高兴。南市那种地方确实不适合你居住……”
外祖母心直口快插言道:“佛教讲六道轮回,这不现世就轮回团圆巷了嘛。”
“英哥睿哥参加大串联都回来了吧?”金姨不愿讨论佛教话题,径直询问前夫。
叶先生点点头说:“去年我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抄了家,三间房子空了。咱俩离婚时你净身出户,只抱走了那只大白猫。现在你是工人阶级的老婆了,可以要求归还百分之五十的被查抄物品。”
外祖母再次抢先插话说:“怎么能说是工人阶级的老婆?一个女人成了一个阶级的老婆,叶先生您真不会说话,当心祸从口出哟。”
听到外祖母叮嘱叶先生这番话,金姨反而红了脸:“我如今是工人家属,我若去讨还那百分之五十被查抄物品,就等于替你讨还变天账,属于反攻倒算性质啊!我看你还是满脑袋糨子,别没病找病啦。”
“我就是觉得你净身出户吃大亏了……”叶先生满脸通红掏出素白手绢擦汗。
“你别用这素白手绢,人家更要说你白专道路了。”金姨说罢意犹未尽,“你赶快回家吧,兜儿里有钱坐车吗?”
叶先生连忙说有月票。从前的叶太太现在的金姨跟外祖母打了招呼,扭身回家去了。
叶先生盯着手里素白手绢,极其认真地问道:“王姥姥,我要是買包染料把手绢煮成红色,您说盆里加多少水呢?”
“您真是实心眼儿!直接买两条红手绢多好啊。”
堂堂工程师被白专道路弄坏了脑子吧?竟然要把白手绢染成红手绢。我看着心里挺难过的。
前妻撤了,叶先生也就告辞了。外祖母年龄大辈分高很少亲自送客,这次破例送叶先生出门,站在巷口望着远去的身影,眼窝里噙着泪水。
“你都看见了小鹿子?这就叫人生无常!”外祖母跺脚说。
进了农历腊月,大早清张族祥骑三轮车送妻子去中心妇产医院。金姨躺在车槽里疼得叫唤,丈夫却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悠然驶出团圆巷。
团圆巷里的男人,张族祥乐观,谢子诚也乐观,我觉得俩人完全不同,张族祥的乐观透着得意,谢子诚的乐观属于通达。
第二天上午,张族祥跑回团圆巷,说半夜里生了个大胖小子,体重六斤六两。他迫不及待去派出所报户口,好像唯恐孩子展翅飞了。派出所接替梅同志岗位的户籍警姓丁,小丁要求他给孩子取个革命化名字。
他大声说:“张族祥与金淑贞合作生子,这孩子就叫张金生。”
喜得贵子,张族祥特意送来喜糖,还很有学问地说“弄璋之喜”,举手给外祖母敬了民间军礼:“我老婆特意请您老去伺候月子”。
外祖母纳闷:“这又不是头胎她很有经验嘛,还用我伺候月子?”
张族祥大言不惭说:“王姥姥,对我来说这就是头胎!您老行行好吧,一个月我出八块钱。”
张族祥这种逮鸟都用唾沫粘的人,居然主动“出血”八块钱,外祖母不好拒绝,只得应了。
支走了张族祥,外祖母寻思着:“以前我给太太们拆拆洗洗赚些零花钱,如今断了这路活计,张族祥倒成了我的财神。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我说:“是啊,资产阶级不剥削您了,今后就伺候工人阶级吧。”
“难怪穷张总哼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呢,他果真翻身解放当家做主了。”外祖母哭笑不得。
天黑开灯,屋里亮堂了。喜子顶着灯光走进我家。他长高了,皮肤变黑了,好像野外生长的小树。
他怀里抱着个黄澄澄的大柚子,眨着炯炯目光。北方少见柚子,外祖母乐了。
他说全国停止大串联,昨天从福州回来的。把大柚子递给外祖母,他说忘不了王姥姥的煮黄豆。
外祖母激动了,说喜子长成小伙子了。小伙子从衣兜里掏出个大信封,请外祖母去做个见证人。
“韩裁缝还欺负你妈妈?这太过分了。”外祖母听罢原委,穿起大袄裹好腿带子,说了声“走”。喜子冲我努努嘴,我跟去了。
韩裁缝家不关院门,表示成衣铺昼夜为人民服务。喜子径直走进一楼大屋,这里正是当初谢家举行收养仪式的客厅。
一楼大屋里摆着宽大的裁缝案子,韩麻子胸前挂着皮尺,低头裁剪料子。韩家孩子们听见响动跑出来观看,被韩裁缝媳妇给轰了回去。
韩麻子低头继续裁剪料子。喜子抖开大信封抻出几页纸。
“韩宝水,请抬起你的麻脸,请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的罪行!”喜子又是麻脸又是狗眼直呼韩裁缝大名,我被他吓住了。
外祖母不动声色,静静观察着。韩裁缝媳妇挪到外祖母身旁,好像找到依靠似的。
“我始终认为这是苏娘娘干的,一个字一个字从报纸上剪下来,贴成一封封黑信寄给我妈,保证不留笔迹。敢情这是你韩宝水干的,无休无止辱骂我妈。这么多年了,你把我妈挤兑得几次寻死!苍天有眼,你把剪掉字的报纸夹在西服样板里,让我抓住你的罪证!”
韩麻子脸色惨白,低头不语。韩裁缝媳妇嘤嘤哭了起来。外祖母紧紧搂住可怜的女人,大声责骂道:“你太阴啦韩麻子!你这是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
我脱口喊道:“韩宝水是坏分子!”
“不论你是不是我亲爹,我都要大义灭亲把你揪出去,可是我妈妈请求给你留条活路……”喜子说着掏出火柴刷地划亮点燃手里证据,“从今往后,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妈,这把火就烧到你身上啦!”
韩裁缝盯着燃烧的灰烬,突然咧了咧嘴角,猛地扬起麻脸喊叫:“你烧了证据!你就是胡说八道诬陷我!”
喜子跨步上前,抬手抽着韩裁缝嘴巴,啪啪啪十分响亮。
“你果然黑了心肝!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贴了好几年黑信,我手里保存着更多证据呢!”
外祖母大声说:“说得对!喜子还有更多证据呢。”
韩裁缝媳妇哭着说:“喜子,他不是人!你就饶了他吧……”
我忍不住了:“韩宝水!你为什么这样做呢?我真想不出你是什么动机!”
外祖母留在韩裁缝家,协助喜子记录口供。我独自跑回家去。有个人影坐在我家门前。我索性坐在她身旁。
我俩从来没有挤得这么近,方晓樱挪动身体,尽量躲着我。
“你找我有事儿吗?”我抓住她的手,却不敢说出那句话。方晓樱起身跑了。我追了几步,停住了。
外祖母回家来了。我悄声问道:“喜子藏在咱家的牛皮纸袋子都是证据吧?”
外祖母点点头。可能跟降伏韩裁缝有关,她老人家舒心遂意说:“我今儿洗个澡,明天换干净衣服去张族祥家伺候月子。”
一连几天,外祖母去张族祥家做保姆,一大早儿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吃过午饭再去,晚晌天黑下工,很忙碌的。
外祖母有些担忧地告诉我,张族祥早晨外出上班,中午在外边吃饭,天黑很晚回家,全天不见人影。
我懂事了,揣摸外祖母是怀疑张族祥花心,趁妻子坐月子在外边干坏事。是啊,穷张比妻子年轻五岁,又有大半夜借宿的前科。
“人家毕竟是夫妻,咱们不要戏台底下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外祖母想通了,“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伺候月子很劳累,外祖母提早关灯安歇。黑暗里我想起谢先生,我许诺过去陪他聊天。
转天上午,外祖母去张族祥家上班。我跑出家门奔了谢家。
察哈尔路与鞍山道交口有小邮局,我在这里给爸爸寄过航空信。小邮局对面是张园,归了天津日报社。
我从鞍山道拐进察哈尔路,日租界这条路叫吉野街。沿着小巷走进巷底小院。右手是间门房,这是早先仆人守门的地方。
门房左侧摆着垃圾桶,右侧摆着一盆青青的水竹。门房两侧相比,很不和谐。小院墙上贴满煤饼子,构成巨大图案。
我轻轻叩响门房,说我是龚小鹿。沉寂片刻,门房里传出谢太太的问话:“你真是小鹿子吗?”
我过了变声期有了喉结,谢太太听不出我的声音。我说来陪谢先生聊天的。
门房里传出谢先生响亮的声音:“这是小鹿子,请进请进!”
门是向外推开的。门上挂着黄绿色珠帘,一串串摇曳着。我撩起珠帘走了进去。谢太太揿亮电灯,我看到迎面坐着谢先生。
谢先生毫无保留地笑了——好像依然住在团圆巷,依然迎面坐在沙发里。只是房间变小,大沙发换成沙发椅。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洁白的床单,洁白窗帘,洁白的桌布,墙壁贴着粉尖纸,也白。不明底细的人会认为这是小诊所。门上珠帘很别致,看着特别艺术。
谢太太笑了:“这珠帘是我用毛豆角串起来的,等到新季毛豆角下来,旧的也晾干了,我换上新串的,把旧的替下来,剥出青豆还能发出豆芽儿。”
我想起从苏联小说里读到的句子:“热爱生活。”
小屋墙壁挂着幅水彩画:天上大太阳金光闪闪,照耀着小河流水。
“小鹿子要是喜欢美术,就让谢太太教你画画,她天生的色彩感,特别明亮!”
谢先生的乐观态度感染了我,继续打量金光闪闪的大太阳。他压低声调:“告诉你这个秘密吧!高隆美是金命,佛面金,我是水命,长流水,阴阳五行说金生水,她生我旺我助我呢!所以家里挂了这幅金光灿灿的画。”
谢先生说得兴高采烈,活像个大男孩儿。谢太太谨慎小心:“子诚,你当心扣你封建迷信的帽子。”
“小鹿子是自己人!来吧来吧,今天咱爷儿俩聊什么?”
我讲了喜子惩罰韩裁缝的事情。谢太太惊诧不止:“真没想到韩宝水这么坏……”
谢先生哈哈大笑,“我没想到喜子有胆有识有魄力,敢于替他母亲伸张正义!”
“我们为避免喜子受到牵连,让他独立出去了。”谢太太解释说,“这样喜子就跟资产阶级没有瓜葛了。”
谢太太转换话题:“小鹿子要是喜欢画画,就让谢先生给你讲讲东山魁夷……”
我知道东山魁夷是日本画家,就问谢太太:“您还打算回日本吗?”
“中国发生这么大变化,我怎么能安心而去啊。”谢太太望着谢先生说,“这辈子我跟子诚在一起,没儿没女倒也清静。”
谢先生乐乐呵呵问道:“小鹿子,你愿意做我儿子吗?”
“子诚!你是资产阶级,我是日本特务嫌疑,你不要牵连别人了。”
“隆美,我跟小鹿子开玩笑呢。”谢先生尴尬地笑了。
我浑身涨热脸孔发烫,咚咚心跳。“谢先生,谢太太,等我十八岁有了公民权,就给你们当儿子!”
说完,我转身冲出谢家小屋,出了小巷沿着鞍山道跑过公安学校,跑过八一礼堂,停住脚步望着和平路驶来驶去的电车。“谢先生谢太太都是好人,好人怎么没有儿子呢……”
中午回到家里,我告诉外祖母去了谢家,特意说谢先生特别乐观。她老人家并不惊讶:“人家谢先生见过大世面,当年国民党大官张道藩来天津,谢先生代表娱乐公会递交请愿书,要求制止伤兵闹戏院砸舞厅,说得国民党大官连连点头,当场下令严办。”
方晓樱来吃午饭了。我悄悄把谢先生的英勇事迹说给她听。不知她对这个故事毫无兴趣还是有意回避,瞪大眼睛对我说:“龚小鹿,我要做革命小将,以后不许你拉我手亲我脸蛋儿!”
一瞬间,我从方晓樱表情里看到几丝秀仪姐姐的影子,挺灰心的。
形势好转,妈妈终于回家来了,但是转天清早必须赶回农场报到。她得知外祖母给张族祥家伺候月子,非常惊诧。“穷张竟然肯花钱给产妇雇保姆?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提醒妈妈说话当心,不要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为太阳永远从东边出来。
妈妈欣慰地说:“你长大了成熟了,以后我不再叫你乳名了。”
外祖母收工回家进门就说:“这月子我伺候不了!一会儿让我觉得她是张嫂,一会儿又让我觉得她是叶太太,这搞得我恍恍惚惚就跟做梦似的!”
妈妈同感说:“我不敢去看望她,就是怕弄不清她是叶太太还是张嫂。”
“芫瑛,你弄得清自己是中学教书的还是农场种地的吗?”
“您问得好啊,我还是知识分子吗?不是。我变成农民了吗?也不是。我这辈子啥都不是……”
我大声说:“您说得不对,您这辈子是我妈妈啊!”
妈妈受到感动,伸手将我搂在怀里。“可是,我跟你爸爸离婚了,天津中级法院把离婚协议寄到新疆,三十天生效。如今已经二百多天了……”
外祖母补充说:“你爸爸不要家产,说全部留给你呢。”
得知爸爸妈妈离了婚,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我反而踏实了。
转天清早,妈妈骑车返回农场。我追到团圆巷口说:“我偷偷去农场看过您,您离开队伍扛着铁锹跟曹书记说话呢。”
“你去农场看过我……?”妈妈颇感意外,没头没脑说了句“老曹是个大老粗”,便蹬起自行车走了。
二十四
小学停课两年多,我们成了“超龄小学生”。方晓樱看我嘴唇生出绒毛,说这是胡须的前奏。我摸着喉结说,挨枪毙要满十八岁的。
全市“复课闹革命”,我们全班“一锅端”升入中学。只是班里少了黎大续,他去读“社会大学”了;也少了谢高祥,他恢复“韩庆喜”本名跑到合成化学厂劳动。
我们升入的中学是“天津市抗大附中”。抗大是抗战时期的延安学校,如今天津怎么会有它的附中呢?
方晓樱有些瞧不起我:“你不知道哇?很多学校改了校名,代代红中学、井冈山中学、古田中学、燎原中学、延安中学、南泥湾中学、育红中学,还有象征平型关大捷的一一五中学……”
可能由于母亲远在日本吧,方晓樱关心时世政治,知晓很多事情,相比之下我的社会经验明显缺乏。
我跟外祖母讲了“抗大附中”的来历。她老人家回忆说:“就是从前的女四中啊!你妈妈给代过课……”她老人家随即转为不解,“咱们早就打跑了日本鬼子,现在这抗大附中还抗谁呀?”
我们这所中学坐落天津老法租界,早先是法国天主教会“圣若瑟学校”。我们新生进校实行军事建制,我和方晓樱被编入六连二排。排长是个军干子弟,穿着他爹的黄色军衔服,这种俗称“屎黄”的颜色,说明着家庭革命历史。
隆重欢迎新生进校,学校特意安排批斗会,这是规模宏大的见面礼。一排“黑五类”分子登台亮相,一个个“介绍”给新生们,有共产党叛徒、国民党特务、“三反”分子、走资派……我意外发现薛冰老师身影,他弓身低头做出认罪的样子。
方晓樱轻声问我:“薛冰老师关进牛棚还失眠吗?”
一队身穿绿军装打着腰鼓的女学生穿过操场,齐声高唱“战斗号角震天地,革命人民齐奋起……”
方晓樱羡慕地望着英姿飒爽的腰鼓队,情不自禁跟随铿锵鼓点,挥手打着节拍。方晓樱变了,不再整天思念妈妈,而是渴望融进革命集体生活。
由于以前是女校,处处遗留女生物品,比如体操平衡木与垒球手套。改为男女混校的天津抗大附中,男生场所显小了。批斗会结束,男厕所门前排起长队,一个个满脸焦躁好像抢购紧俏商品。
“抗大附中有食堂,我不再去你家吃饭了。”方晓樱兴奋地望着学校主楼悬挂的红色标语说,“要是有女生宿舍,我就要求住校。”
住校?我的记忆被唤醒了,想起曾经离家住校的秀仪姐姐至今下落不明,暗暗替方晓樱捏了一把汗。
校园里新生们乱跑,好像一匹匹小马驹。我排队领取《工业基础》和《农业知识》教材,还有《革命實践》。一个男生翻开《农业知识》指着“过磷酸钙”和“拉荒洗碱”章节说:“将来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这些农业知识都会用上的。”
我觉得这个男生很有先见之明,就问他姓名。他说叫刘世勇。我受到他的启发,急忙去找方晓樱。不等我开口,她抢先告诉我报名参加学校秧歌队,每天晚间参加训练。
我蔫蔫说了声祝贺。她指着学校主楼悬挂的红色标语说,“我们是青年人了,要随时做好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思想准备,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你不想去日本找妈妈啦?”
“你别再提日本好不好?”她神情愈发庄重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不能一棵树吊死,要寻求新的道路。”
我俩并肩走出学校大门:“晓樱不要悲观,你在中国还有父亲呢。”
方晓樱说父亲很久没回家了。她猛然醒悟:“哎呀!我怎么还跟你回家吃饭?抗大附中有学生食堂呢。”
说罢她转身跑回学校。我独自回家向外祖母讲了。外祖母沉默片刻说:“她不来家吃饭就是了,干嘛急着上山下乡呢?”
我跟外祖母吃午饭,粳米饭,蒸咸鱼。她老人家惋惜地说:“我特意给晓樱蒸了咸鱼呢……”
“您对周太太说过女儿大了不由娘,现在方晓樱也长大了,咱家饭桌太小啦。”
“是啊,周太太又遇到焦心的事儿了……”
黄昏时分,天色转暗。方晓樱悄悄走进我家,手里捧着绿色咔叽布料,请外祖母给缩缩水,然后去做一套军便服。
我知道学校腰鼓队都穿绿色军便装,女生皮带束腰特别威风。
外祖母笑了:“你喜欢过集体生活,好啊。以后有什么活计王姥姥照旧帮你。”
方晓樱把布料递给外祖母,眨眨眼睛示意我外边说话。我跟她来到小院里。她错动着双脚说不出话来。我就等待着。
“好几年前,我送给你的小柿饼,你退还给我吧。”
我说小柿饼保存在铁皮罐头盒里。她说你去取吧我等着。
我返身回家找到那只生锈的铁皮罐头盒,双手捧着返回小院说:“这两年我从来没有打开过……”
“谢谢你精心保存着!”方晓樱有些激动,“当时我心里发愿,我把小柿饼交给谁,以后就跟谁好……那时我是小姑娘不懂事,所以今天要把小柿饼收回去。”
我说:“其实你不把小柿饼收回去,也可以走自己的道路。”
她向我背诵了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我被她的认真打动了,用力打开铁皮罐头盒。她表情紧张地提示我:“龚小鹿,你小心哟。”
我俩走出小院聚到巷灯下。生锈的铁皮罐头盒打开了,一股味道冲进鼻腔。她惊得小声叫着:“哎呀,它怎么干瘪了?”
我把小柿饼捧手里递给她:“干瘪了也要还给你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她接过小柿饼,心满意足地走了。我的声音追着她背影:“布料明天缩过水,你就去找韩裁缝做衣服吧!”
方晓樱头也不回,仿佛获得自由的小鸟,衔着小柿饼飞走了。
小巷灯光下,许久不见的徐护士匆匆走过去,嘴里背诵着《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我知道明天团圆巷召开“讲用会”,她要背诵“老三篇”的。
清早起床,外祖母的早饭是玉米面煮粥,天津话叫“黏粥”。我明显感觉伙食水平降低了。外祖母轻声说:“晓樱不来吃饭,你沾不上她光了。”
缩过水的绿色咔叽叠得方方整整,外祖母用草纸包好让我带到学校交给方晓樱:“买卖不成,仁义还在!”
我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就是“允许她不仁,不能咱不义”。看来方晓樱脱离我家,已经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我腋下夹着布料走出家门,沿着陕西路走向学校。路过红满天早点部,想起当初喜子舔碗的经历。我们确实长大了。长大就意味分离,尽管有着共同的革命目标,鞋子还是穿在自己脚上的。
抗大附中校门外,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分列两侧的男女学生,绿衣绿裤红袖章,做好夹道欢迎的准备。一会儿有外宾参观吧?我小心翼翼走过去。
前几天,丹麦共产党(马列)访华团来过,学校宣传队表演“延安传统代代传”的团体舞蹈,但是没有通知方晓樱参加。我认为她属于“可教子女”,很难受到学校重用的。
一辆车头披着红绸的大卡车行驶过来,舞动彩旗,敲响锣鼓。刘世勇带头呼喊口号:“热烈欢迎工宣队进驻我校!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工宣队”,全面进驻上层建筑领域,完成“斗批改”的任务。口号声此起彼伏,场面热烈。
抗大附中全校师生大操场集会,欢迎工宣队师傅进校。师傅,已经成为最受尊重最具权威的称谓。学校领导依次介绍工宣队员。
“这是来自天津织物厂的安治国师傅!”我们热烈鼓掌。
“这是来自天津玩具廠的李锦书师傅!”我们再次热烈鼓掌,拍得手掌生疼。
我总算体验到小学作文里的“鼓声雷动”了。这雷动掌声引发我的耳鸣,一时听不清主席台的人物介绍。
当我慢慢恢复听觉,已经介绍到“来自天津房管局的张族祥师傅”。我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望着主席台。
张族祥师傅身着崭新蓝色工装,大步跨上主席台,挺身直立向全校师生敬了军礼。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鼓掌,热烈欢迎这位名叫张族祥的工宣队员。
张族祥……?我猛地清醒过来。房管局——房管站,这不就是管儿匠穷张嘛。天啊,我想起半夜借宿,我想起蜜饯梨皮,我想起登门蹭饭……
工宣队员的光辉形象,一下黯淡了。我好似隐瞒罪行的逃犯,低头鼓掌,急切盼望欢迎大会结束。
终于散了会,我四处奔跑寻找方晓樱,在小礼堂门前把布料交给她,转身就走。
方晓樱追问:“龚小鹿,你脸色苍白好像生病了?”
一路狂奔冲进家门,我径直跑进里间屋,呼呼喘着粗气。
一连串问号撞击心头:工宣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他张族祥怎么会成了工宣队员呢?
我开始反问自己。莫非张族祥是正确的人,我是错的?
我懂得了思考,也就有了苦恼。想到方晓樱从思念妈妈转为投身革命集体,从盼望去日本转为乐意留在中国,我愈发怀疑自己了。
外祖母端着水杯走进来:“自打方晓樱不来咱家入伙,你就没吃过什么好饭,今儿是装病让我给你改善伙食吧?”
我哇地哭了起来。外祖母连忙询问:“宝贝儿,你不会缘为方晓樱甩了你吧?”
“张族祥成了工宣队员,进驻我们学校啦!”我大声说。
她老人家怔了:“这么说,叶太太押上宝啦?”
“哪里还有叶太太!她是工宣队员的媳妇啦。”我不哭了。
“如今工人阶级至尊,张族祥就有了行市。”外祖母说民以食为天,转去厨房包黑面饺子了。
热气腾腾的黑面饺子熟了。我头也不抬吃了个精光。抬头看见外祖母吃窝头就咸萝卜,碗里盛着饺子汤。
“姥姥您……”我眼里有了泪水。
外祖母笑了:“你是孟姜女还是秦香莲?动不动就抹泪儿!我天生不爱吃饺子,当初齐鹤轩就说过我是受穷的命……”
她老人家及时刹住话语,从容不迫喝着饺子汤。
“齐鹤轩爱吃饺子吧?”我顺应她老人家话题。
外祖母声音低沉:“他爱吃油炸排叉……”
中苏边境战事吃紧。居委会通知居民家庭提早熄灯,一是战备二是节电。我听了听矿石收音机播出的革命歌曲,早早睡了。
半夜里,我又被灯光给弄醒了。使劲睁开眼睛,认出是苏娘娘的丈夫来了,记得人们叫他“伪政府的看门狗”。
“您是姜子牙啊大半夜全神下界。”外祖母披起衣服说,“您就不怕给纠察队抓了去?”
苏书田磨磨叽叽说:“胡丽清快死了,她非要带着六根金条走。”
“那骨灰盒装得下六根金条吗?”外祖母纳闷。
“她就是太爱生气,叶太太有两个儿子,她生气;余大夫家趁钱,她生气;黎律师能说会道,她生气;周太太体形好穿旗袍,她生气;就连裘老师有文化她也生气,所以长了‘噎嗝’咽不下东西了……”苏书田对妻子的评价,挺真实的。
外祖母起身引导苏书田去了后院,我光着脚丫子跟了出去。
她老人家拿出铁锨指着墙根说:“苏娘娘临死看见金条,她就不会生气了吧?”
苏书田挥动铁锨,小心翼翼挖出陶罐。陶罐破了,红绸朽了,六根金条完好无损。苏书田快速装进手提包里,急得连声谢谢都没说,低头走了。
“阿弥陀佛,物归原主,咱们卸了大包袱。”回到屋里外祖母催促我睡觉,我闭眼假装睡着了。
我听见外祖母自言自语:“我要是黑了心说六根金条没了下落,你苏书田空口无凭没办法呢……”
天还没亮,我又被惊醒。几个佩戴“工人纠察队”袖章的人,押解着苏书田走进我家。
工人阶级掌管上层建筑。工人纠察队比警察权力还大。外祖母毫无惧色:“你们这是干什么?私闯民宅啊。”
工人纠察队员把苏书田推到外祖母面前:“他是不是从你家后院刨走六根金条?”
“这个人……”外祖母仔细打量浑身颤抖的苏书田,“这不是苏娘娘的丈夫吗?前几年被压缩住房搬出团圆巷了。”
“他说你能够证明这金条是他家财产。”工人纠察队员继续说,“老太婆你听明白了吧?这六根金条,要么是他自家私藏的,要么是他盗窃别人的。”
灯光照耀下,外祖母刷地白了脸:“你说私藏黄金?我穷老婆子哪儿有黄金啊,除非你们送给我。”
“苏书田已经招了,这六条黄金埋藏在你家后院的!”
我噌钻出被窝儿喊道:“你说我们是同伙?”
工人纠察队员瞥了我一眼:“倒霉孩子没你事儿!”
好像我的喊叫提醒了外祖母,她老人家扭脸寻思着。
“我睡得好好地给你们砸醒了,什么六根金条半夜刨出来的?我都让你们给弄糊涂了……”
我明白了外祖母的用意:我们既没有为谁埋藏金条,也不知道有谁半夜刨走金条。
工人纠察队员说侦察过后院,发现浮土填埋的痕迹。外祖母坚决摇头说:“战备节电,我家天黑就睡了,这事儿你们去问土地爷吧。”
“王姥姥!您不作证我就是盗窃别人黄金啊!”苏书田急得瞪大眼珠子。
外祖母冲工人纠察队员发出感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没人给你作证,你就是黄金盗窃犯!”工人纠察队押起苏书田,一阵风地走了。
外祖母缓缓瘫坐床前,呼呼喘着粗气,肺里好像拉起风箱。
“小鹿子,姥姥要是承认埋了金条,咱家就是私藏黄金的罪过。”
我轻轻喘着粗气:“您没承认咱家埋了金条,苏书田就是盗窃黄金的罪过。”
外祖母坐起身来:“我这辈子没害过人,今天在苏书田身上缺了德,让他背着盗窃黄金的罪名给押走了。”
“好孩子,你妈妈在农场劳动改造,咱家落个私藏黄金的罪名,那就是雪上加霜啊。”她老人家解释着。
“您的心思我明白,只是苏娘娘临死见不到她的金条了。”
外祖母抬手抽了自己嘴巴:“都怪我让苏娘娘死不瞑目的!”
我拦住她老人家:“只要咱家大半夜来人,一准没有好事情,所以这事儿不能怪您。”
二十五
张嫂重返团圆巷九号,她缀洗浆作带孩子,过着工人家属的生活。外祖母说跟这个张嫂打交道,总感觉不大自然,好像找不着魂儿似的。我认为这是没有走出叶太太阴影的缘故。
“你说阴影?那我给你讲个鬼故事,练练你的胆子。”
我衣兜里没有狼牙,还是怕鬼的,只得装作大无畏的样子:“您告诉我团圆巷的鬼在哪里?我去把它捉来!”
“那时他们叫日本居留民,这对年轻夫妻住在团圆巷九号,当时叫樱花巷。男的姓山口,在建物大街开诊所,女的又白又嫩操持家务,名叫英子。一天过午英子突然死了,都没来得及救治,太可惜了。”
我说日本鬼子死了不可惜。外祖母说她是日本老百姓,不算鬼子。
“原妻英子死了,山口续弦从日本娶来填房名叫春子。这春子又白又嫩操持家务,她站在太阳地里看着是男人的填房,她要是站在背阴的地方,我的妈呀!看着就是山口的原配英子,简直一模一样。有时候我犯迷糊,弄不清叫她英子还是叫她春子。”
我受到苏联反特小说影响:“其实山口的原妻没死,这填房春子就是英子,山口玩了个鬼把戏。”
“你瞎掰!我见过英子的装裹,火化了骨灰送回日本。这事儿太瘆人啦,我就辞工不在她家做佣人了……”
啊!外祖母竟然给日本家庭当过佣人?我小心翼翼询问:“这段历史您怎么没有坦白交代呢?”
“只要坦白交代,我肯定被打成汉奸,你让我找死啊?”
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外祖母古怪地笑了,搖头不语。
“我不会出卖您的。”我向外祖母表决心,“这事儿我也不会告诉方晓樱。”
“小时候我看你有女人缘,长大了反而没了。”外祖母说出她的看法,“方晓樱有日本血缘,她比中国孩子心硬,拿得起,放得下,撇得远,走得开。”
她老人家这是安慰我,好像我有了初恋。
又是礼拜天。张嫂怀里抱着张金生,破天荒走进我家。她身穿对襟搭襻灰布褂子,光脚穿着布鞋。“老张在家擦地板呢,我抓空出来跟您聊聊天……”
张族祥小她五岁,她却称他“老张”。
“老张干家务活儿那是疼你呢。”外祖母吩咐我给客人沏茶。两岁男孩儿张金生奶声奶气说要喝橘子汁。
记忆大门砰地推开了——当年叶太太给我橘子汁喝,还和蔼地叫我乳名小鹿子。
外祖母难为情地说家里没有橘子汁,催我给男孩儿沏白糖水。
“这孩子嘴馋,特像他爸。”她转变话题说,“王姥姥我不愿闷在家里想出去工作,可是又给他怀上啦……”
外祖母抢过话头说:“哎哟,我给您道喜!您是恩爱夫妻幸福生活啊。”
“是啊,我家老张跟别的工人不一样,他在家喝咖啡,当然出去上班就不敢喝了,怕人家说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他回家抽烟斗,说斯大林从来不抽烟卷。这阵子又玩起照相机,德国蔡斯牌的,今儿拍六乘六的,明儿拍六乘四的……”
我沏了白糖水递给张金生。这男孩儿让我拿调羹喂他。张嫂再次对外祖母说:“这孩子手懒,特像他爸。”
这孩子嘴馋,特像他爸。这孩子手懒,特像他爸。她说起丈夫并无贬义,似乎包含几分欣赏。
外祖母附和着:“他爸喝咖啡抽烟斗玩相机,这是受您熏染啊。”
她难以判断外祖母是褒是贬,便拿起调羹喂儿子白糖水喝。张金生尝了尝,使劲儿摇头说不甜。
白糖凭票供应——好像我舍不得放糖似的。我和外祖母都很尴尬。张金生对白糖水极不满意,咧嘴哭了。
这时我发现,张金生相貌确实很像张族祥,尤其高鼻梁深眼窝,挺好看的。
我正要去廚房取白糖罐子,周太太来了,身后跟着秀砚,秀砚身后是英哥。很久没见英哥,完全是大小伙子了。尤其上肢肌肉发达,感觉随时都会撑破上衣。
外祖母起身招呼客人。周太太向以前的叶太太点头微笑,秀砚则叫了声“金姨”。英哥没想到会遇见母亲,一时不知所措,随手摘下眼镜擦拭着镜片。
金姨猫腰抱起张金生说:“你看看谁来了,金生快叫大哥啊。”
张金生瞪着英哥,坚决不张口。“这孩子就是格色,特像他爸。”她慌忙跟大家告辞,抱起儿子走了。
秀砚望着英哥说:“她毕竟是你亲生母亲嘛。”
一时沉默起来,屋里没人说话。我暗暗寻找词语,还是离不开“因为——所以”的造句习惯。
“周太太,我看您气色不太好……”外祖母总算找到话题。
一阵脚步声传来。外祖母抬头判断说:“这是张嫂回来了……”
外祖母听力惊人。张嫂返回我家对英哥说:“你上山下乡,没人管没人疼,不得吃不得喝,你熬不住就打车票回来!”说着塞给英哥几张钞票,急急火火走了。
我做出大人模样说:“英哥哥,这钱你收下吧,你退回去金姨会难过的。”
英哥朝我点点头:“我明白,谢谢小鹿子弟弟。”
“小鹿子冒充大人,开导起英哥啦!”
“王姥姥,小鹿子弟弟说得对,她毕竟是我母亲,我不能伤她心。”英哥态度诚恳。
周太太说话了。“王姥姥,我来就是求您给拿个主意。我家秀砚读女六中,学校集体去内蒙古四子王旗插队。英哥读男一中,上山下乡去山西芮城地区落户。秀砚非要脱离集体跟着英哥去山西芮城……”
“这是好事情啊周太太!”外祖母拍着大腿说,“内蒙古远,山西近,这是其一。其二呢,插队落户多是穷山恶水的地方,男女结伴互相照应,外人也就不敢对秀砚动心思了。”
秀砚听了羞得低下头去。英哥再次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周太太还在犹豫:“当年秀仪就是早恋,弄得至今下落不明……”
“不对!秀仪找的是有妇之夫,让人戳脊梁骨。秀砚是黄花大闺女,英哥是童男子,俩人正经相好有谁说闲话?这叫两好成双!”
外祖母越说越激动,国字脸皱纹绽开:“英哥秀砚都是大人啦!您怎么还说他俩早恋呢?包公不在开封府,今儿我做主!就让秀砚跟英哥去山西,出了事儿我兜着!”
周太太被说服了:“王姥姥说得有理,我听从您的主张,不阻拦秀砚了。”
她老人家当场给英哥和秀砚量了鞋样尺寸:“脚上没鞋,穷半截,不能让山西贫下中农看不起咱天津洋学生。”
周太太欢喜得流出了眼泪,英哥和秀砚给外祖母鞠了躬。仨人兴冲冲告辞走了。
外祖母乐呵呵对我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将来英哥跟秀砚成了两口子,我这红娘增加阳寿五年呢。”
我说这样您就能活一百零五岁了。她老人家突然伤感了,“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外祖母动手打夹纸、剪鞋样、纳鞋底,赶着给秀砚和英哥做布鞋,说好事成双。我想象着英哥跟秀砚手拉手走在田野里,身边小麦绿油油的。
“你看周太太气色不好吧?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她还是放不下秀仪的事情……”
“秀仪宣布脱离家庭关系,又不是周家亲生女儿,周太太怎么还走心啊?”
外祖母称赞说:“这说明周太太是个大好人!她认为秀仪走失了是自己的罪过。”
礼拜六傍晚,方晓樱跑来给外祖母报喜,说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她成了女声四重唱的中音部。
外祖母料事如神:“一定是工宣队员张族祥举荐你吧?”
方晓樱愣了愣:“是啊,张师傅还推荐我去天津人民广播电台讲用呢,要树立我做全市‘可教子女’的典型。”
我不知说什么好。外祖母高兴了:“这几年晓樱多不容易啊!留下吃晚饭吧,你说是打卤是炸酱?”
方晓樱有些犹豫:“打卤吧,明天有演出别弄咸了,齁嗓子……”
之后方晓樱对我说:“张师傅分管宣传队,他说我适合唱中音,我唱几句你听听。”
她叫张族祥“张师傅”,我却想起他的外号:穷张。
方晓樱已经锻炼得不怯场了,冲我张口就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望北京啊望北京,我们放声来歌唱放声来歌唱!”
外祖母当即评价:“这歌儿你唱得好猛烈,震得我耳膜生疼。”
“您听过‘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所以说您感觉猛烈就对啦!”
外祖母被方晓樱给猛烈住了,迈开小脚去厨房擀面条了。
天黑了。我没听见院里自行车响。妈妈悄无声走进家门,她身后跟着穿蓝呢上衣的男人。
妈妈分明不愿邻居看见,进屋随手关了门。方晓樱打量这个男人,然后扭脸望着我。
我认出他是农场曹书记,就大声召唤外祖母。她老人家双手沾满面粉,从厨房跑来了。
妈妈向外祖母介绍说:“这是我们农场革委会副主任曹玉符。”
方晓樱脱口问道:“革委会副主任啊……?”
“认识认识,以前曹主任来过家里呢。那就全家吃打卤面吧,不知曹主任口轻口重?”外祖母不冷不热说。
妈妈代替回答:“您把辣椒粉用油泼了,老曹是陕西人。”
曹主任嗡声嗡气说:“陕西户县。”
妈妈当面叫曹主任“老曹”。我发现妈妈胖了,脸颊泛起光泽。她及时给曹主任介绍说:“这是我儿子的同学方晓樱。”
方晓樱立即说道:“曹主任,你们北郊农场需要文艺演出吗?我们抗大附中小分队随时出发!”
曹主任连连点头:“要呢要呢。”
妈妈惊诧地看着方晓樱——从悲苦小女孩变成革命小将了。这时革命小将指挥我搬桌子摆椅子,她俨然主角了。
外祖母端来大盆煮好的面条。方晓樱一碗碗浇了卤子拨了菜码,高声招呼大家动筷子。
曹主任端起大碗說:“这女娃将来是个领导呢。”
“小时候胖,不叫胖。”外祖母乐乐呵呵说。
外祖母在面卤里放了虾仁和大油渣,吃起来很香。没人说话了,屋里响起“唏哩唏哩”吃面的声音。我观察妈妈的吃相依然文明,细嚼慢咽不发出响动。
曹主任在油泼辣子支持下,一连吃了三碗。方晓樱当场赞扬:“您的饭量保持着劳动人民本色。”
“我家雇农出身!”曹主任吃得热气腾腾,抬起袖口擦掉满脸汗珠说,“你这女娃有前途呢!”
“我一颗红心,多种准备,随时听从祖国召唤,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方晓樱笑着起身说要赶回学校排练节目,抹了抹嘴走了。
收拾碗筷,归置桌椅,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跟外祖母去厨房干活儿。我悄声说:“那年妈妈肾炎养病,这个姓曹的催促回农场劳动呢。”
“彼一时,此一时。”外祖母分析说:“看来你妈妈在农场没受大罪,有人关照着呢。”
我回到屋里给客人沏茶。曹主任连连摇手说喝了茶睡不着觉。我只得给他斟了杯白水。妈妈小声阻拦说吃过饭马上喝水不利消化。
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得枯坐着。外祖母从厨房拿来个青萝卜,说外边巷灯坏了要摸黑儿走路呢。
我寻思这是她老人家的暗示。果然妈妈站起身来,说农场路远老曹骑车要两钟头的。
曹主任听懂了,起身穿好蓝呢上衣。妈妈披起紫绒外套。灯光下,蓝呢与紫绒的颜色,近乎融溶了。
外祖母赶忙说:“这黑灯瞎火的,芫瑛送送曹主任!”妈妈轻声应着,不声不响送客人走出家门。
外祖母随即感叹:“幸亏巷灯坏了,要是邻居看见你妈妈领了个男人回来,又要嚼舌头根呢。”
“苏娘娘不在了,不会有人嚼舌头根吧?”
外祖母对我说透道理:“团圆巷邻居们不知道你妈妈离婚单身了!人家怎么会不嚼舌头根呢。”
我说:“当初要是我爸从新疆调回天津,他俩就不会离婚了。”
“还不是苏娘娘使的坏!她跟来调查的人说你妈妈变了心,你爸爸不必调回来啦。”
临近睡觉时分,妈妈回来了。她进门从衣兜里掏出个青苹果,径直递给我:“这是老曹送给你的,他当时忘了拿出来。”
青苹果凉凉的,我接在手里说谢谢曹主任。
“小鹿子,你已经长大了,妈妈的事情就跟你开门见山吧。”
我给妈妈斟了杯白水。我知道她喝了茶睡不着觉,跟曹主任一样。
“妈妈要结婚了,就是嫁给这个曹玉符。”
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本来想问“您爱他吗?”可是说不出口,就改嘴问道:“他对您好吗?”
妈妈点点头:“我们农场自杀了三个人,以前都是重点学校的教师。还有来家送过鸡蛋的那个伯伯,他精神失常了。确实是老曹保护了我,要不然我也寻死了……”
我清晰记得那个斯斯文文的戴眼镜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然疯了。
外祖母及时插话:“新社会这么多年了,女人不必像我这样守寡,该嫁就嫁呗。”
我猜出外祖母是怕我抵触妈妈再婚,当即表态说:“妈妈请放心,只要您心甘情愿嫁人,我不会反对的。”
“你真的不怨恨妈妈?”
“我怎么会怨恨您呢?长大成人我也要结婚的。假如跟妻子离了婚,我也会再婚的。”
外祖母再次掺言:“芫瑛啊,我看得透小鹿子,他说的是真心话。”
“对不起,妈妈越活越现实了……”她说着快步走进里间屋,没声响了。
“什么现实不现实,一起过日子呗。”外祖母催促洗脸漱口,“天不早了,小鹿子快睡吧。”
我已经睡不下壁橱了,没了少年的阿里巴巴山洞。熄了灯,黑暗里,外祖母悄声悄语跟我说话,声音低得好像特务接头。
“叶太太是大家闺秀,嫁了个管儿匠。你妈妈是知识分子,要嫁个大老粗。从前值钱的东西,现在掉价了,从前不值钱的东西,现在有了行市。这就叫世道变迁啊。”
我呜了一声,不置可否。
二十六
外祖母说英哥秀砚干农活儿费鞋,就多做了几双,而且鞋底用麻线纳得特别结实,手指敲着梆梆响。我陪她老人家去往沈阳道地下室,给周太太家送去。
张族祥推着自行车走出团圆巷九号,身穿崭新工作服显得特别精神。他对外祖母说特别希望生个闺女。他不说“女儿”说“闺女”,显得很家常。
张族祥转向我:“你要学习方晓樱,她被树为‘可教子女’典型,上了天津人民广播电台呢。”
我不说话。其实我用矿石收音机听过方晓樱“活学活用”的播音,标题是《毛泽东思想照亮了我的心》,她的“讲用”材料充实,情感丰沛,在全市产生很大影响。
外祖母叫张族祥“张师傅”:“您多多教导小鹿子,让他早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内因是基础,外因是条件!”张族祥的三枪牌自行车擦得又光又亮,看着就跟新车似的。
走上甘肃路,外祖母说从前叫淡路街。拐进沈阳道,外祖母说从前叫蓬莱街。我说您总提过去的事情,这是复辟资本主义。
她老人家乐了:“敢情我有这么大本事?比蒋介石能耐还大。”
走进沈阳道九十三号余门。外祖母仍然叫她周太太。我搀扶外祖母走进光线昏暗的“地窨子”。
房间不大,我嗅到咖啡的香气。周太太连忙解释:“人啊,坏习惯很难改掉……”
“您不要责怪自己,喝咖啡不算坏习惯。您没看见有人还可劲学呢!拿着馒头叫面包,猪油兑色当黄油。”
说罢,她老人家哈哈大笑,周太太也随着笑了。地窨子顿时亮堂起来。
三双男鞋,三双女鞋。我双手捧着递上去。周太太接在手里,眼里有了泪光。
外祖母说:“您应当高兴呐,英哥秀砚俩人多般配!”
周太太情绪好转:“王姥姥!这真是无巧不成书,英哥秀砚插队的城关公社正是梅保田的老家。他认出了英哥和秀砚……”
“梅保田?您是说片警梅同志!这真是冤家路窄哟。”外祖母有些担心,“这家伙不会欺负英哥和秀砚吧?”
周太太说梅保田是公社民兵队长,他听说秀仪下落不明挺难过的,承认是他害了秀仪。
“这么说梅保田还有点良心,就盼着他能关照英哥和秀砚吧。”外祖母盯着周太太的左臂袖筒,“哎哟,您这是给谁戴孝呢?”
我也发现周太太左臂袖筒佩着黑纱。周太太掏出素白手绢擦着眼角。地下室里,黑纱与白手绢的颜色对比,特别扎眼。
“周先生去世了今天头七,我没敢去火化厂,就在家祭奠吧,咖啡就是给他沏的。”
我知道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就跟随外祖母沉默着。
“我就没见过这么善良的人,解放前给工人家属开办识字班,公私合营了还给工人子女发放课本费……”
周太太反而冷静了:“您在外边千万别这么说,您就说周伯海是个万恶的资本家,死有余辜!”
我说:“周太太别难过,人死是解脱啊。”
“谢谢王姥姥,谢谢小鹿子,将来我死了……”
“周太太你好好活着!”外祖母及时告辞。我扶着她老人家走出地下室拐上甘肃路,她老人家呜呜哭了。
“你看周太太多好哇,对周老先生有情有义!我怎么就想不起祭奠齐鹤轩呢?”
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外祖母的情感,只懂得掏出手绢递上去。
方晓樱风风火火走过来,又惊又喜的表情。外祖母背过身去止住泪水。
方晓樱围绕着外祖母,快语连珠:“又有记者要采访我,烦死人啦!记者说采访要换个背景,最好是家庭。我想在您家里好吗?这也是咱们团圆巷的荣誉嘛。”
“哪儿的记者啊,还非要家庭采访不可?”我忍不住问道。
“一口京腔儿,肯定是首都来的革命记者。”方晓樱继续对外祖母说,“主要想了解我的成长经历,还有今后的奋斗方向。”
外祖母还没有从悲伤情绪里走出,只得点头应允:“你要是觉得我家合适,那就来吧。”
“明天礼拜日,上午十点钟!”方晓樱兴冲冲走了。外祖母望着她背影说:“这孩子脚蹬手刨的,总算找着前途啦。”
礼拜天清早,没到十点钟就响起叩门声。我很不情愿开了门,门外站着个解放军战士。
“喜子!你这不是演节目吧?”外祖母伸手把他拉进门来,上下打量着这个身穿绿军装的小伙子。
“王姥姥,我参军了,铁道兵!”他说着给外祖母敬个军礼,“我一是来报喜,二是来辞行,拜托您老人家多多关照我妈妈。”
喜子说着有些动情:“我妈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忍气吞声……”
外祖母伸手摸着喜子的绿军装:“你放心吧喜子。”我忍不住追问:“你怎么能参军呢?年龄不够啊。”
“其实我比你大两岁。”喜子笑了,“我妈妈给隐瞒的……”
哦,既然给喜子隐瞒了年龄,我便猜测出他的来历了。
“你保存在我这里的东西怎么办呢?”外祖母提到牛皮纸袋子。
喜子请外祖母继续保存,说着掏出几张票子,都是贰元面额的新钞。“我妈没有私房钱,以后她遇到难处,您就给她花,千万别说是我放下的。”
“你真是个好孩子,还让我做观音菩萨。”外祖母接过钞票,“你不要惦记家里,有我花的就有你母亲花的。”
喜子说谢谢王姥姥,声音特别洪亮。外祖母很欣慰:“老天爷开眼,让喜子出息了。”
一阵地板响,没听敲门方晓樱进来了。她穿着绿色军便服,腰间系着武装带,看上去就是个女兵。
“喜子,你怎么穿了军装啊!”方晓樱满脸惊愕。
我抓住时机挖苦:“他是真兵,你是假的!”
方晓樱旋即崇拜了:“喜子参军啦!你到部队别忘跟我联系,咱们保持通信共同进步。”
外祖母说:“晓樱也出息了,北京记者要来采访呢。”
喜子又给外祖母行了军礼,雄赳赳走了。方晓樱跑去送他。
“就我没出息……”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掌故吗?有个叫塞翁的老头子丢了一匹马……”
以前我不知道这个成语,现在我懂得外祖母的用意了。
迟迟不见方晓樱返回。我走出家门寻找,看见团圆巷口方晓樱剪影似的身影,不知是目送喜子还是等候记者。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灿烂。回想跟方晓樱共同经历的日子,好像流水哗哗而去了。
团圆巷口北京记者出现了,身穿绿色军便服,白皙面孔中等身材,脚踏军用胶鞋。方晓樱兴高采烈引着记者走进我家。
记者看着很年轻,他操着普通话跟外祖母打招呼:“革命的老太太,您好!”
外祖母已经沏好茶:“你们谈话吧,中午留下吃饭。”说着,她老人家知趣地退到里间屋,我也跟了进去。
采访随即开始。我听到記者问道:“据我多方了解,你母亲八年前移居日本,所以你被树为可教子女典型。”
方晓樱惊讶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我妈妈是日本人?”
外祖母说偷听别人说话减寿呢。我走过去关严房间隔门。一下没了声音。
她老人家低头纳鞋底,好像对记者采访的事情毫无兴趣。我也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横身床上,假装睡觉。
“你不要羡慕也不要嫉妒,人生几十年,起网才知有没有鱼呢。”
我小声嘟哝:“我又不是渔民。”外祖母反问:“那你就是鱼啦?”
很快到了晌午。我听见外面门响。轻轻拉开隔门,看到外间屋没了人影。外祖母无奈地说:“这个记者好没礼貌,临走也不打声招呼,还满口京腔儿呢。”
我大声抱怨:“主要是方晓樱没礼貌!她不懂得跟您打招呼。”
外祖母劝我不要跟方晓樱较劲,各人穿各人的鞋,各人走各人的路。
一连几天,学校里不见方晓樱踪影。想起外祖母“各人走各人的路”的名言,我不纠结了。
全市召开公审大会,主会场设在民园体育场。我们被安排在民园体育场周边的街道两侧。我觉得这位置不错,一旦押解罪犯的大卡车开过来,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什么原因,曾经带领大家高呼口号欢迎工宣队的刘世勇,也跟我们同样了,没有被派进主会场。我想起“起网才知有没有鱼”,估计刘世勇落拓了。
“这家伙外号死不怕,三角刮刀连捅两人,率领弟兄们突出重围,一下名声大振,河东没人敢惹啦。”刘世勇从谨言慎行的学生干部变成夸夸其谈的话痨,分明是破罐儿破摔了。
被宣判的罪犯太多,过了中午大卡车才开出民园体育场。一辆车押着一个死刑犯,胸前挂着大牌子。
“现行反革命分子段××”开了过去,接着是“反革命纵火犯袁××”开了过去……一辆辆载着死刑犯的大卡车开过去,直接押往法场执行枪决。
最后一辆大卡车行驶过来,大戏即将落幕,人们争相目睹。刘世勇兴奋地说“他来了!他来了!”
大卡车车速不快,我看到死刑犯胸前大牌子写着“流氓集团首犯黎大续”,脑海嗡地炸响,引起强烈耳鸣。
这怎么会是黎大续呢!我下意识挤上前去。黎大续挣扎着伸来目光,竟然与我四目相对。我看到他眼里充满血丝。
他突然大叫:“好同学!我先走一步啦……”
我双腿瘫软站不住,死死抓住前面同学肩膀。我恍惚听见刘世勇说:“他一人捅死两个,一命抵两命……”
小时候学校打预防针黎大续都害怕,长大竟然持刀捅人,一捅就是两个,我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公审大会人流散尽。我懵懵懂懂进了大沽路小酒馆,一毛八分钱买到二两白酒,一扬脖子喝了。卖酒的老头盯着我说:“你不怕回家你爸打你?”
这是我人生首次饮酒,晕了。晕了胆子就大了。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黎大续说了句‘太阳从西边出来’就被打成反动学生,这是乱扣帽子嘛。弄得他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好孩子快回家吧,别给家大人惹祸。”我恍恍惚惚认出这是维斯理教堂守门的老太婆。
您这是代表外国上帝说话吧?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我还是接受她的劝诫,摇摇晃晃回家了。
外祖母闻到我浑身酒味儿,满脸疑惑。“那大卡车里有你认识的人?”
我躺倒里间屋床上,说出那个死刑犯的名字。外祖母扭身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好像石头人儿。
半夜里,外祖母叫醒我。“前年黎律师脑溢血死了,黎大续在阳间没了亲人,他在阴间就是孤魂野鬼呀!我砸了两刀纸钱,你悄悄上街烧给他吧,不要在小巷里烧,那样他收不到的。”
我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猫腰拎起这捆纸钱,拿了火柴走出家门奔向大街。大半夜来到陕西路与哈密道交口,我蹲下划亮火柴点燃纸钱,火焰腾地升起。
火光里看见黎大续的影子,心里一点不害怕,望着我的发小。
“大续,少抽烟少喝酒,有钱就买书看,多看书有头脑,你就不会干傻事了,你不是自学过英语吗?阴间也有外国人,英语会派上用场的。”我轻声叨念着,哭不出来。
一张张纸钱燃成灰烬,打着旋风飞扬起来,仿佛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久久不愿散去。
我慢慢吞吞走回家里,告诉外祖母夜空飞舞黑蝴蝶,她老人家缓了口气说:“好啊好啊,那就是大续收到钱啦……”
我昏昏沉沉睡到转天下午,一觉醒来想起黎大续,觉得死亡就是永远睡不醒而已。我把这个感受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点点头,说睡觉如小死,长眠得转世。
听到外祖母说到转世,引得我胡思乱想:要是来世相见我还能认出黎大续吗?既然谁也认不出谁,那转世还有什么意思呢。
傍晚时分,邮递员高喊龚小鹿邮包。我走出院门接了邮件通知单。小巷里徐护士念念叨叨走了过去。余守明诊所关门停业,她成了街道工作积极分子。
我跑到小邮局领取邮件,这是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子。我惊叹新疆是个牛羊成群的地方,爸爸寄邮包都用羊皮包装。回到家外祖母看见羊皮,立即说给我缝副手套,冬天保暖不冻手。
打开羊皮袋子,我看到一叠烟标:天山牌、雪莲牌、锦杯牌,还有古城牌、大光牌、连珠牌……足有二十多张。几颗奶酪滚出来,我随手扔在嘴里,一嚼硌了牙,吐出来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外祖母急了:“心急贪嘴,硌了牙吧?”
我从奶酪堆里找到另一颗:“这是爸爸寄来的两颗狼牙!”
我兴奋得又喊又跳。外祖母却酸楚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长大了没有狼牙也不会害怕了。比如半夜里给黎大续焚烧纸钱,我没觉得他变成了鬼。
爸爸还附了一封信。我不声不响读过,告诉外祖母爸爸在新疆结了婚,娶了哈萨克族妻子名叫阿米娜,是他单位里的资料员。爸爸说他定居新疆不回天津了,但是很想念我。
“好啊,你爸你媽各有归宿,谁也不欠谁的了……”
我就想象阿米娜的模样。哈萨克人很像苏联人吧?能歌善舞讲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既然爸爸留居新疆,以后再有革命大串联,我就坐火车去那里,看看爸爸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二十七
下雪了。团圆巷被雪花涂满毛绒绒的白色,干干净净掩盖了所有,光剩雪天路滑的不安心理。下雪,确实令我不安。
妈妈嫁了曹玉符,住农场很少回家。我揣测她不愿让邻居知道自己离婚再嫁,而且嫁了其貌不扬的男人,尽管这大老粗保护了她。
雪停了。我在小院里堆了雪人儿,好比家里添了一口人,挺喜兴的。我知道太阳出来雪人儿就走了,依然只有我和外祖母。
几天没见太阳。我们抗大附中照常放寒假了。一放寒假,张族祥便离开抗大附中回到四面钟房管站,继续当管儿匠。
进驻上层建筑的工宣队员定期轮换。接替张族祥的是天津管乐厂的梁师傅,他会拉手风琴,口哨吹得也响亮。
文艺宣传队里没了方晓樱身影。我拦住张族祥打听,他匆匆忙忙说了声不知道,推着自行车去中心妇产科医院去了。
方晓樱明明是张族祥培养提拔的。我不信他不知道她的下落。
张族祥的媳妇张嫂生了个女孩儿。他去派出所报户口,不是“张永红”、“张继红”,取名张金好。从男孩儿张金生到女孩儿张金好,我觉得张族祥很会给孩子取名。张金好——表示张族祥与金淑贞的婚姻美好。
外祖母推测说:“这回又要请我去伺候月子吧?”
我说金姨锻炼成合格的工人家属,自力更生不用别人伺候了。
我判断准确,果然不见张族祥来请外祖母。她老人家有些失落,认为自己老不中用了。
韩裁缝媳妇拿着两根大白萝卜看望外祖母,说是杨柳青有人送来的。外祖母感到惊异,因为老刘过世好几年了。韩裁缝媳妇说这白萝卜是老刘的弟弟送来的,没敢进家放在小院里就走了。
“合着他们认准喜子是刘家骨血?这真够上心的。”
韩裁缝媳妇又黑又瘦:“他们刘家上心,我也没办法呀。”
外祖母居然知道鄭板桥名言:“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我反而给弄糊涂了,搞不清楚喜子究竟是谁家骨血。
韩裁缝媳妇抹了眼泪。我觉得这些年团圆巷的人们特别爱哭,还不如粮食紧缺那些年坚强。
“我天天想喜子,夜夜睡不着觉,他来信说在北京公主坟施工,是基建工程兵部队。我想打车票去北京看他……”
外祖母问:“你说去就去,人家部队同意吗?”
“兴许同意……其实我看一眼喜子就满足了。”
韩裁缝攥着家庭财权,他媳妇肯定没钱打车票,外祖母转身拉开抽屉取出贰元钱钞票递给我:“买两张火车票,礼拜天陪喜子妈妈上北京!”
“谢谢王姥姥!谢谢王姥姥!”韩裁缝媳妇特别激动,几乎要给外祖母下跪。
“这是你儿子留下的钱,他就是给你预备方便的!”
我去哈密道与和平路交口的铁路售票处买火车票,慢车九毛钱一张到永定门。快车一块二到北京新站。我买了两张永定门的,省钱。
礼拜天清早的火车。不到五点钟就起床了。外祖母塞给我四块钱,说穷家富路。我拎起布兜儿,跑出团圆巷跟喜子妈妈会合。
她说走绿牌电车道。我只得同意绕路。走到绿牌电车道的维斯理教堂,她噌地跑了进去。一眨眼工夫拎着纸包出来,就跟变戏法似的。我看到粉红色“起士林”糕点标签。
“我昨天去小白楼买的,不敢拿回家存在教堂门房了,喜子在北京吃不上洋点心……”
我说教堂守门的老太婆挺好的。“她早先是个宫女儿,大清朝垮了她来到天津,后来信了洋教。”
喜子妈妈说宫女加了儿化音。我觉得凡是加了儿化音的事物,可能都是小型号的。
走过绿牌电车道,过了惠中饭店就是蓝牌电车道,匆匆赶到火车站。上车有座。我从布兜儿里掏出窝头,一人一个吃早点。喜子妈妈拿出块奶糖给我,说“大白兔”增加营养。我接过来塞进衣兜,留给喜子吃。
慢车,火车见站就停,好像奴才见人就磕头。素常不爱说话的喜子妈妈,一路回忆儿子的往事,又幸福又心酸说个不停。
走出永定门火车站,满眼雪地。喜子妈妈说敢情北京也下雪。她以为首都冬暖夏凉不风不雨,明明亮亮,整整齐齐,因为喜子在这里当兵。北京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我操着普通话跟北京人打听道路,坐了几站无轨电车顺利到达公主坟。喜子妈妈说这儿怎么没坟呢,我说这儿也没有公主。
找到那座木栅栏围拢的工地。看着不像兵营也没有军人身影。我说应当提前写信打听清楚。她说知道部队纪律特别严格,家属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隔着木栅栏望去,突然出现两队士兵,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他们头戴柳条帽,身穿草绿色军装,队列整齐。远处木栅栏敞开豁口,这支队伍走了出来。
“有兵呀!”喜子妈妈奔过去追赶队伍,大声喊叫:“喜子!妈妈看你来啦……”
果然有个草绿色身影落出队伍。我快步上前看清果然是喜子。喜子妈妈从布兜里掏出捆着“起士林”标签的点心,使劲塞给儿子。
喜子急了:“妈妈!你没经批准就跑来了,我要受处分的。”
喜子转脸看见我,随即语气缓和几分,“小鹿子弟弟,你快陪我妈妈回去吧,我不能违反部队纪律……”
“你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入了党!”她挥手催促儿子离开,“你快追部队去吧喜子!”
喜子连忙给妈妈敬了个军礼,匆匆追赶队伍去了。
“我总算瞅见儿子啦!”她感到莫大满足,使劲甩手跺脚,不知如何庆祝。
我替她感到高兴。找到二十路公共汽车站,上车买票到了北京新车站。一人吃了两个窝头。我买了两张快车票花了两块四毛钱。
“你花的钱真是我家喜子留给你姥姥的?”
我说是的。她兴奋得错动双脚,好像在打磨候车室地面。“我总算见到儿子啦,心里没有别的念想了……”
我读过鲁迅小说《祝福》。祥林嫂丧失儿子悲伤过度,喜子妈妈见到儿子欢喜过度吧。
我把“大白兔”还给她。她毫不犹豫接过去:“喜子最爱吃这奶糖,我给他留着吧。”
喜子妈妈好像有些精神恍惚。傍晚时分回到天津,临近团圆巷我停住脚步让喜子妈妈独自回家,不让韩裁缝知道我陪她去了北京。
我坐在马路边回想喜子的模样,他真的变了一个人。高大,魁梧,坚定,稳重。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座大熔炉,喜子会被炼成一块好钢的。
我认为喜子还是沾了韩裁缝的光,他毕竟属于半无产阶级出身。如果顶着谢家养子名义,政审不合格不能参军的。
我走进家门。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坐在外间屋,好像正在审问外祖母。他们看见我回来了,立即起身迎上前来,好像担心我逃脱了。
“你就是龚小鹿?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也是方晓樱问题的知情者。”
我壮起胆子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外祖母说:“他们是片警小丁领到咱家的,都是保卫国家安全的公人呗。”
我乖乖接受国家公人的询问,把方晓樱来我家接受记者采访的过程,从头到尾如实说了。我相信外祖母跟我讲的完全相同,因为这都是实际情况,没有虚言假语。
“你知道那个记者是什么人吗?”一个蓝制服问我。
我说:“一口京腔儿,头发茂密自来卷儿,身穿绿色军便服,他还能是什么人?”
另一个蓝制服问:“方晓樱对那记者说了什么?她请那记者在日本协助寻找母亲了吗?”
外祖母说:“我们有家教,不偷听别人谈话。我让外孙关上房间隔门,听不见外间屋说话。”
“你们确实不知道那是日本记者?他代表境外反华势力?”
我惊了:“日本记者?这怎么可能呢!他满嘴北京话,比中国人还像中国人呢……”
“方晓樱跟日本记者大谈自己生活经历,把我们‘可教子女’政策和工人毛澤东思想宣传队的情况,完全泄露出去了。日本记者回国将她写成‘中国苦难青年’代表介绍给海外读者,丑化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
“这是大罪过吧?可别跟黎大续似的……”外祖母害怕了。
“今天我们前来调查方晓樱,你们不能跟任何人讲。”
外祖母连连点头,做出起身送客的姿态。我则小声问道:“方晓樱现在关押什么地方?”
一个蓝制服笑了:“小伙子,这是你应当问的吗?”
我学着外祖母连连点头,表示这不是我应当问的。
国家公人走了。外祖母连声念叨着方晓樱,说这丫头得志便猖狂,终于吃了官司倒了大霉。
我把去北京的情况讲了。她老人家思忖着:“喜子妈妈心急火燎非要去北京看儿子,咱们拦也拦不住。她见了儿子去了心病,挺好的。”
外祖母随即把话题转到方晓樱身上:“她怎么会把日本记者弄到咱家来了?这丫头真傻还是假傻啊!”
我认为方晓樱不知道那记者的真实身份,那记者反而知道她母亲是日本人,所以逮住这段新闻大做文章。
“苏娘娘要是活着,她肯定能打听出方晓樱的下落,咱们团圆巷没了苏娘娘,反倒少了个万事通。”
我说:“您把徐护士培养成苏娘娘吧!什么事业都需要接班人。”
“徐护士不是坏人,她就是单恋余大夫,心里作了病。”
转天正午时分,韩裁缝跑到我家寻人,说天不亮喜子妈妈就跑了,没了下落。片警小丁及时赶来,指责韩裁缝又打了媳妇。
麻脸裁缝特别委屈:“以前都是我骂她我打她,这次邪性啦!还没等我问她,她张口就骂,冲我又抓又挠又踢又咬,我还以为她疯了……”
外祖母小声说:“坏啦!人若改常,不伤即亡。”
“亡是死啊?”我低声问。外祖母摇头:“古语说亡是走失了。”
“她临走说了什么?”片警小丁做了笔录。
麻脸裁缝招了:“她说去了趟北京,知足了。”
“哦,她这么热爱北京天安门啊。”片警小丁很不耐烦:“以前走失个周秀仪,今儿又走失了吴品芬,你们团圆巷这是怎么啦?”
人走失了,我才知道喜子妈妈名叫吴品芬。一连三天没有消息。外祖母偷偷跑到柳州路求卦,邓瞎子测字说“吴品芬”名字笔画不吉,主亡佚。
“怪不得非要去北京见儿子呢,她是当面诀别啊。”我觉得外祖母判断正确,看来喜子妈妈出走了。
一天天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每到傍晚韩裁缝便立身巷口,站岗似的等待媳妇归来。他的行为得到团圆巷工人住户的好评,说这是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
一个礼拜天的傍晚,韩裁缝没有等来吴品芬,却意外等来喜子。
喜子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肩挎军用包、脚踏绿军鞋,表情严肃走进团圆巷。韩裁缝毫无思想准备,吓得转身就跑。
“王姥姥,我回来了。”喜子径直来到我家,进门就讨水喝。“我看见麻脸堵心,不愿意回家。”
我看到喜子“只绿不红”——没戴帽徽没佩领章,只是绿军装而已。外祖母没有发现这些:“你这是回家探亲啊?你妈不是去北京看你了……”
喜子抄起半杯凉白开喝了,脱去军装露出绿色绒衣:“是啊,我妈塞给我那包起士林的洋点心,我分给战友们吃了,全班十一个战友吃了我的点心,六个拉肚子送到团部卫生所……”
我说起士林的点心不会有问题的。喜子拍了拍我肩膀:“你说得对!谁能证明天津点心惹的祸?可是他们必须否认北京饭菜有问题,就把责任扣在我头上啦。”
外祖母说:“你赶紧认错呗!写检讨。”
“我忍无可忍把司务长给打了!掉了三颗门牙。”喜子继续介绍自己的遭遇,“部队定我三项严重错误。一是把部队施工重地公主坟位置告诉家属,属于严重泄露军事秘密。二是私自允许家属进京探视,属于严重违反军事纪律。三是把有问题的食物分给战友吃,造成部队非战斗减员,后果严重。”
我听了吓得屏住呼吸:这次喜子完蛋啦。
“最要命的是总共十二块点心,我自己这块没舍得吃,司务长指责我给战友投放不洁食物,这性质跟美蒋特务差不多!”
外祖母听明白了:“天啊!你被人家部队给退回来啦?”
我不敢告诉喜子他母亲走失多日了。那是雪上加霜。
“喜子这事儿怪我!不光没阻拦你妈妈去北京,还派小鹿子陪她去部队看你……”外祖母后悔不已,连连自责。
喜子不敬军礼鞠了个躬:“王姥姥,这怎么能怪您呢?我知道您是好心。”
二十八
喜子被分配到河北省武安铁矿工作,工资四十二块八,工作艰苦劳累,吃食堂住宿舍,钱却花不完。他每月给谢先生谢太太寄五块钱,说毕竟做过人家养子,人要知恩图报。
他跟我保持通信联系,每次都要询问母亲音讯,我如实答复暂无下落。这当然令喜子难过。他写信的纸比较薄,字迹有些洇,产生朦胧的效果。他坚信母亲健在,已然落户戈壁绿洲那样的地方,喝甘甜的泉水,吃野生小麦的面饼,采摘沾着露珠儿的浆果青菜。
我回信说那里就是天堂啊。他说无神论者没有天堂,这只是比喻。我认为他这样比喻就是有天堂。
喜子也爱打听团圆巷的事情,这说明武安铁矿生活单调寂寞,团圆巷是他精神故乡。我就以张族祥家为例子,写信给他讲述团圆巷的故事。
张金生六岁了,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他妹妹张金好四岁半,相貌酷似母亲。张族祥仍然是房管站水暖工,全家生活美满如意。
天气渐渐热了。我耳朵里没了异常响动,只有团圆巷阵阵蝉鸣。外祖母上街遇到余守明,回家对我说余大夫调进中医研究所工作,依然单身。
“各归其位,我怎么觉得世道太平些啦?”外祖母思忖说。
我说是啊,学生们上山下乡的地方越来越近,从内蒙古缩到河北省了。
“什么时候你妈妈离开北郊农场调到市里重新教书,那天下彻底太平了。”
仿佛外祖母求签显灵,妈妈果然回家来了。她明显黑了胖了,让我觉得有几分陌生。
她进门告诉外祖母,全市举办“农业学大寨”大型展览会,从农场系统抽调十名女讲解员,张榜公布裘芫瑛排名第八。
妈妈的普通话里明显掺杂天津北郊口音,听着怪怪的。看来人的口音很容易发生变化的。
“这次又是老曹保荐了你吧?”外祖母很有感慨,“老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现今是,嫁汉嫁汉,保险安全。”
妈妈说:“您还擀面条吧,一会儿老曹就来,炸酱打卤都行。”
“吃麻酱面吧,花椒油爽神。”外祖母做了减法。
厨房里,外祖母一边擀面一边嘱咐我:“一会儿老曹来了,你要主动叫曹伯伯,人家毕竟照顾你妈妈。”
我提醒她老人家:“您别忘了油泼辣子,曹伯伯是陕西人。”
外祖母很意外:“你真是长大了,知世明理啊。”
不就是叫声伯伯嘛,这没什么了不起。通过黎大续被判处死刑、方晓樱失去联系、喜子妈妈没了下落,我已经懂得了生活是铁,人只是肉身而已。喜子不就是把点心分给战友们吃嘛,就被退伍了。对于曹伯伯这顿面条来说,油泼辣子是我最好的妥协。
曹玉符推着妈妈的自行车进了院子。我想起这辆自行车是爸爸从新疆寄钱给妈妈买的,心里不是滋味。转念想到妈妈都嫁给人家了,也就莫道自行车了。
曹玉符的蓝呢子上衣换成蓝咔叽上衣,稳步走了进来。我迎面叫了声曹伯伯。他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住了。妈妈听到我叫“曹伯伯”,兴奋地从里间屋走出来,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曹伯伯终于说话了:“小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知道他重复了毛主席的话,就点头接受教导。妈妈略显尴尬地笑了。
外祖母在厨房高声说“煮面啦”,与此同时响起叩门声。我跑去开门,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晓——樱?”
她确实是方晓樱,满月脸,大眼睛,矮我半头却显得结实,咧嘴冲我笑呢。
外祖母端著一大盆热面条走过来,半信半疑问道:“方晓樱?”
她大声叫着“王姥姥”,伸手接过盛满热面条的大盆,就跟昨天见过面似的。
妈妈凑过来问:“方晓樱,这两年你跑哪儿去啦?”
“先吃饭!先吃饭!”她反宾为主,招呼大家开饭。
曹伯伯望着天降神兵,努力回忆着:“我上次来家里就遇到你吃面,今天吃面又碰上这女娃了。”
“这就是革命缘分!”方晓樱肤色微黑,有农村姑娘的趋势。她夹起筷子抄起碗,动手给大家挑面。
外祖母注视着方晓樱:“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很正常啊。”方晓樱动作麻利,已然盛好五碗面,一人一碗。
外祖母对妈妈说:“今儿不是见神就是见鬼了,咱们快吃饭吧。”
我暗暗观察觉得,她外表确是方晓樱,只是换了魂魄。准确地说来了个方晓樱的替身。
灯光下,五个人埋头吃面,吸食面条的声音挺悦耳的。
一个胖乎乎男孩儿钻进我家,理直气壮地说闻见麻酱香味了。
外祖母停住碗筷:“天啊,小霸王上门了……”
张族祥的儿子张金生双手叉腰说:“我要吃麻酱,不要面条!”
方晓樱伸出筷子说:“这是从哪儿窜出来的小野猫?你耀武扬威去解放台湾好啦!”
外祖母只得拿小勺舀了麻酱,伸手递向小野猫嘴边。这时外面响起女人严厉的声音:“张金生!今儿又想吃皮带炖肉是不是?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外祖母立即配合:“小霸王,你妈妈来啦!”
六岁男孩儿张金生马上闭嘴,不敢吃这勺麻酱了。外祖母开门热情招呼:“张嫂请进,一起吃碗面吧。”
我小声告诉方晓樱:“这张嫂就是……”
“不就是从前的叶太太嘛,你以为我从月球来的。”方晓樱的泼辣,令我猝不及防。
张嫂走进门来,迅速出手揪住张金生,以防小野猫逃脱。她身穿鸭蛋青色化纤罩衣,抱歉地冲大家笑笑:“这倒霉孩子不懂事,打扰你们吃饭了。”
说着,她伸出目光快速扫描,随即发现陌生面孔曹玉符:“这位同志是稀客,以前没见过呢。”
外祖母不言语。妈妈似乎要说话。方晓樱起身抢了先:“好几年没见您呐,坐下吃碗面吧!”
“你是谁呀?”张嫂完全家庭妇女化,伸长脖子打量方晓樱。
张金生趁机挣脱妈妈的拉拽,一溜烟跑了。
方晓樱起身说出自己的名字。张嫂惊叫起来:“天啊,那时候学校工宣队掌权,我家老张尽心竭力培养你,谁想到你自己从天上掉到地下!”
“我还要感谢张师傅呢,他不捧我那么高,我也不会摔这么狠。”方晓樱满脸笑容,字正腔圆。
我觉得方晓樱体形粗壮了,声音却愈发清亮甜美。
妈妈主动打破僵局,起身说话:“张嫂,这位是我爱人老曹,我们都在北郊农场工作。”
老曹起身点头示意,掏出烟卷点燃了。张嫂突然笑了:“巧了,新姑爷也会抽烟啊。”
外祖母与妈妈对视着,不明白张嫂此话何意。只有我听懂了,妈妈的前夫抽烟,她又嫁了个抽烟的。
张嫂这句话,使我觉得她彻头彻尾成了天津卫老娘儿们,一丝一毫没有叶太太影子。
她又说了声“倒霉孩子”,转身出门追击儿子去了。我家饭桌摆着五只碗,还有停下的五双筷子——好端端的麻酱面半途而废了。
方晓樱笑了笑说:“我建议,咱们继续吃饭!”
一下缓和了气氛。妈妈有些欣赏地说:“晓樱还是挺可爱的。”
我觉得,这些年妈妈有些变化,比如甘愿嫁给没文化的老曹。但是妈妈的变化并不惊人,不像金姨那样变得面目全非了。
全家吃过饭。曹伯伯主动去厨房洗碗,这令我对他增加了好感。
晚间,全家破例泡茶。爸爸从新疆带回的茯茶,放置几年味道更醇。曹伯伯喝茶睡不着觉,照例白开水。妈妈催促方晓樱讲讲这两年的经历,很明显对她产生浓厚兴趣。
“我是在人民剧场后台被抓的,刚唱完《红梅赞》。起先送进大理道‘清理阶级队伍指挥部’。过了春节转押六里台‘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天天念语录交代问题。我的问题交代八百遍了,就是私自接受日本记者采访,我能泄露什么国家机密呢?顶多是抗大附中食堂厨师贪污酱豆腐和咸黄瓜……”
妈妈突然大笑起来,单手捂嘴,肩膀颤动,而且愈笑愈强烈,达到难以自控的程度。我从未见过妈妈笑得如此失态——尽管她嫁给了吃辣子没文化的曹伯伯。
“裘老师,您别哭了……”方晓樱以为妈妈悲伤难抑,立即起身安慰。
“你接着讲吧。”妈妈擦着满脸泪水说。
我无法判断妈妈是笑是哭。外祖母饱经风霜说:“人生两端,哭着来,哭着走,其实笑是哭变的,只是你觉不出就是了。”
“我在六里台关了半年被释放了,然后跟隨爸爸工厂外迁,去了河北省兴隆县‘小三线’。我混进工厂宣传队里唱歌,总是想念天津。自从毛主席让邓小平恢复工作,火车不再晚点,学校整顿秩序,工厂恢复生产,我就跑了回来。”
外祖母寻思着:“你爸爸,他好吗?”
“白天厂里上班,下了班吃过晚饭就给我妈妈写信,也不敢往日本寄,已经攒了好几麻袋了。”
我们听着,没人说话。方晓樱反而欢实了:“我爸爸太重感情,掉进去,出不来,今后我要引以为戒,不要过于在意别人。”
“你爸爸是个好人。既然生活没有停止,那就继续朝前走吧。”妈妈起身问道,“晓樱你跑回天津住哪儿啊?”
方晓樱指了指脚下:“我住王姥姥家里啊。”
外祖母颇感意外:“你是大姑娘了,我家住不下你的……”
“天这么晚了,先让晓樱住下吧,明天她会找住处的。”妈妈说服外祖母,跟曹伯伯走进里间屋,关严了隔门。
自从爸爸返回新疆,里间屋终于睡进了男人,这好像篮球赛场的“换人”。妈妈从此告别单身,在团圆巷重新做了妻子。
外祖母打开柜子翻出备用被褥,动手给方晓樱铺床:“小鹿子,你又要睡壁橱了。”
我告别壁橱几年了,此番重新睡进去感觉身体被装进盒子里,蜷着。方晓樱舒舒服服霸占我的床,小声哼唱着:“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万里海疆,水兵见到了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
方晓樱从日夜思念妈妈的苦情小女孩,变成学校腰鼓队员和全市“学毛选积极分子”,来了个大转身;又从关押“学习班”到流落“小三线”,来了个大跌落。她已然变成吃咸不管酸的乐天派。
黑暗里,壁橱门被轻轻拉开,我听到来自异性的呼吸,润湿着我的耳畔:“龚小鹿,几年没见你都一米八啦,咱俩一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吧!去山西去内蒙古都行。”
我轻轻拉拢壁橱门:“我想考技校,毕业后进厂当工人。”
“噢,你想成为工人阶级?就跟张族祥似的。”方晓樱拉开壁橱门急促发问,“因为张族祥娶上叶太太,你才有了这种理想是不是?”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闭口不言。她继续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啦?马上暴露活思想给我。”
我确实觉得方晓樱陌生了,就跟不曾相识似的。我怎么会喜欢一个不认识的人呢。
黑暗里传来外祖母的声音:“你俩别说话了,话说多了做噩梦。”
二十九
外祖母去唐山乡下讨债了。解放前夕她老人家将私房钱六根金条贷给娘家兄弟去东北贩牛,兵荒马乱年代,她娘家兄弟弄得血本无归。解放后农村实行土地改革,此事不了了之。不知为什么这笔多年前的坏账,外祖母想起讨债了。人啊,总有行为怪异的时候。
一辆绿色吉普车停在团圆巷口,几个人下车走进团圆巷九号院,都革命干部的模样,好像前来调查研究。
第二天上午,片警小丁风风火火召集团圆巷有关人员开会。
我代替外祖母去团圆巷九号院开会。这座院子拾掇得很干净。张族祥参加惠中饭店锅炉大修,不在家。
张族祥的妻子在家。她搬出四张明代花梨圈椅,又配了几只圆凳,小院便形成会场格局。
片警小丁说:“张嫂,我派人叫舒玉洁了……”话音落地,周太太赶来了,满脸紧张向片警小丁点头报到,扭脸望着远门亲戚金淑贞——白白胖胖的工人家属张嫂。
“许久不见了,坐吧。”张嫂表情坦然。
“是啊是啊。”过去的周太太现在的舒玉洁连连点头,不言语了。
片警小丁注视我说:“你是技校学生了,要把今天会议精神传达给你姥姥。”说着掏出红色塑料皮笔记本,操着山东口音照本宣科。
“我市革委会外事组下达任务,日本女汉学家久村金子是著名中日友好人士。她一九三一年出生在天津日租界,一九四五年十四岁返回日本。这次来到中国专程访问天津,旨在寻访当年故居。”
“经过公安人员反复查找,初步认定团圆巷九号院具备久村金子故居的某些特征。”片警小丁解释说,“久村金子女士在北京向中央领导提出请求,凡是在她故居居住过的人士,这次都要友好会面,以促进中日两国民间交往……”
片警小丁表情随即威严起来:“团圆巷九号现住户金淑贞,你要保证十天之内不外出,在家随时准备接待外宾。团圆巷九号前住户舒玉洁,你也要保证十天之内不外出,随叫随到。邻院老太太王素芳,已经通知唐山警方催促其尽快返津,做好接待外宾的准备。”
我插嘴说:“我姥姥没住过团圆巷九号。”
“市革委会外事组决定,王素芳作为日租界老邻居代表,届时现场参加会见。”片警小丁再次捧起笔记本,“下面我宣读五条外事纪律……”
舒玉洁当场举手供认说:“丁同志,我的两个女儿也在这里居住过……”
“你家的情况组织上完全掌握,你大女儿失踪六年了,你小女儿上山下乡在山西芮城,这次由你代表她们就是了。”
第二天晚晌外祖母被唐山警方送回天津,一路乘坐吉普车。她老人家以为讨债犯事,一进家门跑进里间屋,双膝跪地念叨起来。
“中国的玉皇大帝,印度的西天如来,外国的上帝耶稣,我老糊涂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回唐山找娘家兄弟讨债,金钱身外之物,姐弟血缘情深……”
我猛然想起苏娘娘的六根金条,好像故事翻板显现面前。“姥姥,人家把您从唐山送回来,这跟讨债没有关系。”
我说出事情原委,转达了五条外事纪律。她老人家瞪大眼睛望着我:“敢情不是审查我?可惜我那六根金条啦。”
我说您不要学苏娘娘舍命不舍财。外祖母随即还阳了:“你放屁,我才不会长噎隔呢!”
到了礼拜天,上级通知说外宾下午两点钟准时到达。吃过午饭我陪外祖母走进团圆巷九号院,周太太同样提前到了。她压低声音说:“王姥姥,您记住叫我舒玉洁啊。”
外祖母点点头,小声说这年头没有太太了。片警小丁示意大家闭嘴。小院猛然静得好像墓地。
下午两点钟,日本女汉学家来了。她肤色白皙中等身材,佩戴黑框眼镜会讲汉语:“你们好,我叫久村金子!诸位叫我金子好啦。”
外祖母小声说:“我娘家六根金条没着落,这倒来了金子。”
市革委会外事组干部将金淑贞介绍给外宾,说她是现任住户的女主人。之后介绍舒玉洁,说她曾经在这里居住。外祖母没有被介绍,属于群众演员。
主人陪同来宾参观,穿过楼道走进后院,脚步踩得地板吱吱作响,我条件反射起了鸡皮疙瘩,幸亏没有引发耳鸣。
日本女汉学家环视着熟悉而陌生的环境说:“我从小在日租界长大,后来搬到铁路日本职员宿舍,记得在河北宇纬路善达里……”
被称为张嫂的金淑贞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五条外事纪律说:“宇纬路善达里?我也在那里短暂住过,团圆巷九号是我第二次入住了。”
外祖母忍不住插言:“是啊,第一次入住您是叶太太,第二次入住就是张嫂了。”
金淑贞怔住了。久村金子似懂非懂,笑了笑。
市革委会外事组干部介绍说:“我们实行住房调整政策,如今团圆巷居民大多是工人阶级家庭,我们有街道居民委员会制度,小巷形成五湖四海的革命大家庭。”
久村金子问道:“我听说这里有位女侨民前些年返回日本了。”
不知方晓樱从哪里钻出来说:“她是我妈妈!她住在日本大阪香椎町○一六——○○一一。后来搬家失去取系……”
片警小丁拉起方晓樱离开现场,快步送往前院去了。
久村金子说了声对不起,悄然从墙角拾起一颗黑色石子,不声不响握在手里,然后离开后院沿着楼梯攀向二楼,走进阳面卧室。
这曾是英哥的卧室,后来成为秀砚的闺房,如今住着张金生。我想起“人间正道是沧桑”的诗句。
久村金子回忆说:“我用小刀在卧室壁橱里刻下纪念文字呢。”
“你确认是这里吗?”市革委会外事组干部示意片警小丁,打开这间卧室壁橱的日式推拉门。
久村金子探身壁橱里,遍寻不到任何痕迹,连连摇头好像不能确认。
金淑贞继续说:“我第二次搬進这里居住,我爱人把壁橱重新刷了白漆,这就遮盖了以前的痕迹……”显然她希望这里就是久村金子的故居。
久村金子取出日本产锦囊牌照相机,在这间壁橱前独自留影。她手里紧紧握着那颗黑色石子。看到人们投来疑问目光,她连连鞠躬,操着流利汉语向大家解释缘由。
日本大城市高楼林立,家人亡故遗体不能乘坐电梯,以免全楼晦气。专有“背尸人”背负死者一层层走楼梯到达地下车库。东京有个背尸人来自中国。当年她躲进日本海轮“上川丸”锚孔,从天津新港偷渡日本大阪。
久村金子继续讲述:“她在偷渡日本的轮船上产下女婴,只得狠心将孩子丢进大海,这成了终身噩梦。她多年想念祖国,请求我为她带回一颗家乡石子。将来她要手握家乡石子死去,让灵魂重返中国。”
人们静静听着,静得空气凝结成石头。市革委会外事组干部不知如何阻止日本来宾讲述,连连擦着额头汗水。
“她多年单身未嫁,却给自己取名梅津秀仪。她就是我日文版长篇小说《东方浮萍》的主人公原形。”
“梅津、秀仪……?”曾经被称为周太太的女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外祖母不顾外事纪律,咧嘴哭嚎起来。这时曾经的叶太太伸手抱住曾经的周太太,极其兴奋地说:“这是秀仪有了下落吧?”
我伸手捂住她的嘴。金淑贞蓦地明白了,随即止声。绝对不能承认偷渡者是秀仪,那样周太太就有了海外关系。
日本女汉学家久村金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扭脸望着陪同参观的市革委会外事组干部。
“居民们都很气愤,坚决认为偷渡日本是叛国行为。”市革委会外事组干部大声解释说。
久村金子文不对题地念了两句唐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秀仪姐姐终于有了下落。我忍不住跑出团圆巷九号院,只觉得这条死寂的巷子发出轰然巨响,不知是山呼还是海啸,渐渐凝固在我耳畔……
方晓樱追赶我说:“秀仪姐姐真的做了背尸人吗?她真勇敢!”
我跑到墙子河边,呼呼喘着:“你认为秀仪给中国人争了光,是不是?”
“秀仪姐姐在艰难环境里生存下来,确实很了不起嘛!”
我问:“要是你呢?要是你呢?”
方晓樱握了握拳头,明显蔑视我的表情:“只要到了日本,我也会当背尸人的!”
我想起当年经常哭鼻子的悲情小女孩,如今站在中国敢说去日本做背尸人了。
我再次怀疑自己。我该不该报考技工学校,我能不能成为中国工人阶级一员。
我想起外祖母的名言:人有念想心里苦,人没念想苦心里。
三十
我读了两年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到电机厂装配车间做钳工。外祖母从小看惯皮影戏,满脑子皇帝嫔妃:“前宫,还有后宫吧?”
全国掀起讨论实践与真理问题的高潮,热火朝天。天津贯彻落实“查抄物资”政策,当年张族祥花四块五毛钱买的名贵家具,一件件搬出团圆巷九号院,红木雕花双人床、花梨木圈椅、玻璃砖餐台、英国牛皮沙发、意大利梳妆台……逐一退还本主。
张族祥倒很乐观:“我是家具保管员,保管家具好几年,而且不收保管费,搭进四块五毛钱。”
很快有消息传来,说退还童铁麟家的英国牛皮沙发,没有卸车直接送到旧货店去了。童家儿女说别的家庭用过了,我们只能贱卖。
张族祥不乐观了:“我们要提高警惕,这是还乡团反攻倒算呢。”
没过多久,开始落实房屋政策,当年搬进团圆巷的工人家庭,一户户搬了出去,就连半无产阶级的韩裁缝,也不声不响搬出去了。
团圆巷一下成了半座空城,只缺个诸葛亮登楼唱戏了。
外祖母颤颤巍巍走到小院门外:“搬进来又搬出去,工人阶级不值钱啦?小鹿子你还愿意当工人呀。”
我说这是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政府做主把原来属于人家的房子原样还给人家。外祖母露出缺损的门牙:“原样还给人家?嘿嘿,大姑娘变小媳妇,我活了七十多岁就没见过原样的东西呢……”
工人张族祥也要迁出团圆巷。儿子张金生人不大,脾气不小,吵吵嚷嚷不愿搬家,非要找人家打架。一时找不到冤家,就气恼得摔了个花盆。
女儿张金好不声不响收拾东西,容貌特别随母亲。这次搬家是“张嫂”金淑贞第二次迁离团圆巷,不免心情复杂。她收拾停当特意向外祖母辞行,说全家搬到南市福芳里两间宽敞的平房里,条件不算太差。
外祖母高声说:“当然不会太差,工人阶级嘛。”
张嫂听了,表情有些不自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止,咱天津还有河北区呢。”外祖母既幽默又豁达。
只是不见谢先生谢太太搬回团圆巷,公休日我跑去察哈尔路小屋探望,房门竟然落锁。我向邻居打听得知谢家墙壁泛潮地沟返味,夫妻难以忍受索性住旅馆去了。
我打听不出哪家旅馆,却替谢先生谢太太高兴,倘若没钱是住不起旅馆的,看来谢家时来运转了。
我去郵局买了报纸。新近复刊的《天津晚报》登出两则“图片新闻”,引起我的注意。
一则是我市歌厅出现“跑场歌手”,一晚跑四家歌厅献演。我从照片里认出身披紫色斗篷的女歌手是方晓樱,浓妆艳抹的脸蛋。
二则是我市与河北省交界地带隐藏垃圾场两座,有拾荒者历经数年成了“万元户”。我注视着照片里的女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回家把《天津晚报》给外祖母看。她老人家戴上老花镜,表情淡然。我揣测将来自己老了,也会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
外祖母还是有些惊诧:“照片里这个女人……”她老人家摘下老花镜望着我,“我怎么觉得像农村土改的妇女呢?”
我接过报纸仔细打量着照片里的女人,她白毛巾包头,身穿胶布上衣,扬脸注视着记者镜头。
“她是韩裁缝的媳妇?”我不相信外祖母的眼力,“她是失踪八年的喜子妈妈……?”
外祖母信心不足:“你把这份报纸给喜子寄去。亲儿辨认亲妈,应当不会出错的。”
我又想起那个老问题:“您说喜子到底是谁的儿子?”
“你吃饱了撑得难受吧?你是钳工别操心后宫的事儿。”她老人板起“国字脸”,不怒自威。
余大夫搬回团圆巷居住,依然独身不婚。他关闭“余守明诊所”去天津中医研究所上班,潜心研究“清心醒脑疗法”治疗心脑血管疾病。经常几天不回家睡在办公室,被单位同事称为“医痴”。
小霸王张金生经常跑回团圆巷,满嘴骂骂咧咧:“到底是谁让我家搬走的?你站出来跟我比划比划!南市福芳里平房我住不惯,你们等着吧,小爷我迟早还要搬回来的……”
外祖母特别惋惜:“张嫂居然教育出这样的儿子,就因为她不是叶太太了……”
下午阳光分外明亮。谢太太挽着谢先生胳膊走进团圆巷,蓝色西装配红呢大衣,人过中年依然郎才女貌,使人觉得文艺复兴了。
张金生迎上前去问道:“喂!你家也搬回团圆巷啦?”
身材高大的谢先生笑着说房子确实退还了。张金生急了:“凭什么退还给你!你看下象棋哪有悔步的?你搬出去就是搬出去了,根本不应该搬回来。”
谢太太温和地问张金生是谁家孩子。他大声报出父亲的名字。
“怪不得呢,原来是张族祥的儿子。”谢先生宽厚地伸出手来。
张金生果然小霸王派头:“我才不跟你握手呢!我是搬出去的,你是搬进来的,亲不亲,阶级分。”
谢先生很有耐心:“让我跟你讲讲吧,比如你手里有个苹果,有人逼着你把苹果给别人……”
张金生根本不听,转身跑走了。谢太太遗憾地说:“这孩子性格不随他母亲……”
外祖母迎将出来,大声欢迎谢先生谢太太返回团圆巷。
谢先生告诉外祖母,他们夫妻获准移居日本。谢太太说这所房子就留给喜子了,他毕竟做过谢家义子。
我说手里有份《天津晚报》打算寄给喜子,那就等他回来接收房产吧。
跑场歌手方晓樱闻讯跑来了,当面托付谢家夫妇协助日本寻亲。谢太太满口答应。方晓樱激动起来,站在团圆巷里献唱日本歌曲《北国之春》。
谢太太听了母语歌曲,夸赞她日语发音准确。方晓樱得意了。“我有日本遗传基因嘛,学习日语特别容易!我跑歌厅挣了不少钱,去日本路费足够了。”
外祖母跟谢太太聊天,我跟谢先生说话。方晓樱跑到旁边嗑瓜子,咔咔咔像只大松鼠。
谢先生突然压低声音:“小鹿子,你从今天开始学日语吧,每天收音机里都有讲座。”
我愣住了。他大孩子似的笑了,朝我挤挤眼睛。他的心思我明白了,就冲他点点头。
谢先生谢太太走进自家院子,拎出水桶给小院的柿树浇了水。
外祖母动了感情:“人活着,这树就不死。”
一天傍晚时分,有个花白头发的男子踏着三轮车驶进团圆巷。黄昏里我以为来了收废品的。三轮车停在九号院门外,透着从容与稳重。花白头发男子不慌不忙打量着小院,好像回忆着什么。
外祖母人老眼神不差,缓缓上前问道:“我说,这位是叶先生吧?”
花白头发男子扭身望着外祖母:“王姥姥,好多年不见了。”
果然是我自幼崇拜的桥梁工程师叶德明。三轮车里载着樟木箱和钢丝折叠床,还有两只黑色人造革旅行包。
“落实政策,这房子退给我了。英哥在山西插队,睿哥在蓟县下乡,光剩我一个人了。”
“您还是单身啊?男人不能没有女人照料。小鹿子爸妈离了婚,都各自组织家庭,过得蛮好嘛。叶先生您也该找伴侣啦。”
叶先生答非所问:“我改行设计人防工程了,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防空洞,我再也不设计桥梁了。”
说着,他猫腰搬起樟木箱,迈开八字脚形抱进院里。我和外祖母颇感意外。叶先生好大力气,完全不是以前的书生了。
我伸手去搬钢丝折叠床,立即被他制止了:“你别动,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叶先生显然孤独惯了,这孤独使他坚韧硬朗,不与旁人交集。他趋身抱起钢丝折叠床,再次迈开八字脚形走进院子。我当场受到启发,一个人身负重物敞开八字脚形,走路会很稳的。
外祖母叹了口气:“我想请叶先生去咱家吃晚饭,看来他不会摸别家筷子的。”
我告诉外祖母看过俄国作家巴赫金写的书,他说孤独是可耻的。
“那是俄国人!中国人孤独是可怜的。”外祖母坚决反对俄国佬,“他们吃面包,咱们吃窝头,他们抹黄油,咱们蘸面酱,完全两码事,根本不挨着。”
小霸王张金生又窜来了,伸头探脑说:“好大胆子!这是谁搬进我家住啦?”说着冲进院子扑向叶先生。
叶先生伸出右胳膊将张金生隔开:“好孩子,这里从来就不是你家,你听话赶快走吧。”
浑不讲理的张金生被这只胳膊挡阻,进不得退不得,只得转身溜走了。我搀扶外祖母回家去。“你看葉先生力气多大,他劳动改造在山里凿过石头呢。”
我说叶先生放着桥梁不设计,改行设计地洞,太可惜了。外祖母认为设计地洞比设计桥梁安全,说罢去厨房擀面条了:“叶先生乔迁旧居,咱们吃喜面为他庆贺庆贺!”
外祖母心眼儿真好,她盛满面条浇好汤卤,让我给叶先生端过去。我走进团圆巷九号院,天黑了隐约听见女人说话。
“张金生回家大喊大叫,我就知道是你搬回来了,你这清锅冷灶的日子怎么过呀?德明啊,周太太也是单身,我把她介绍给你吧?”
这是金淑贞说话,我却听出从前叶太太的韵味,手捧大碗暗暗寻思着:前妻与前夫说话,可能无形中就会重返昔日时光吧。
“淑贞,你应当了解我,这辈子我不会再婚的。”叶先生说话并不生硬,也变回从前的儒雅。
我意识到他与她难得会面,万万不可打断他们交谈,便手捧大碗悄悄转回家去。
“我就怕叶先生给退回来。”外祖母特别失望,“这大晚上吃碗热面多舒服,叶德明太犟了!”
我把实情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拍手叫好,说这几年俩人难得见面说话。我又告诉外祖母,金姨要把周太太介绍给叶先生。
外祖母寻思着:“没了从前的叶太太,这辈子叶先生不会再娶的。”
我突然忧患起来:“张族祥要是知道金姨跑来见前夫,他不会吃醋闹事吧?”
“你以为穷张是情圣啊?”外祖母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
我不知道这对前夫前妻交谈了多久,只知道大碗面条渐渐凉了。面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礼拜日近午,喜子从武安铁矿赶了回来,他说咣当咣当坐了一宿火车。我陪他跑到旅馆拜见谢家夫妇,他跪地行大礼,哭了。
谢先生取出照相机,笑着递给我。这是我生平首次给别人拍照,双手有些颤抖。照相机镜头里喜子居中,谢先生与谢太太分列两侧,谁都会认为这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拍照完毕我说焦距有些模糊吧。谢先生豁达地说,好啊这正是朦胧岁月的记载。
谢太太把小院钥匙交给喜子,他正式成为谢氏旧居主人。
我跟喜子回到家里。外祖母下廚房煮面条,给喜子接风。吃过午饭我拿出《天津晚报》递给他看。他在铁矿干活视力减退,眯起眼睛盯着照片里的人物。
“这是我娘……?可是不太像啊。”他疑惑地问外祖母。
外祖母好像故作散淡:“让小鹿子跟工厂请两天假,陪你去当面辨认呗。”
那地方叫霍堆儿,离天津一百多华里。走着去,要两天。骑车,起大早儿,晌午打尖,晚晌能到。我俩决定去借自行车。
喜子找到余守明大夫。他只是点点头,不说话。喜子便推着日本富士牌自行车出来了。在天津旧日租界,日本货就是多。
走了几家都不愿意借车给我。是啊,对普通家庭来说自行车属于贵重物品,买新“飞鸽”至少要花掉半年工资。
借不到自行车,我没法对喜子交代。可是有自行车的人,只有张族祥了。我咬了咬牙,跑去南市福芳里。
还是那条小街,比以前繁华多了。叫卖声此起彼伏,除了活人什么都卖。
一座大杂院,张族祥家住北房两间。房前停着那辆英国三枪牌自行车,说明礼拜日主人歇班在家。
被我叫做“金姨”的家庭主妇外出了,张族祥居家喝酒,竟然是汾酒。这种酒以前凭票供应,如今市场紧俏不走后门买不到的。
他依然留着“大背头”发型,而且胸前挂把小木梳,做出随时准备梳理发型的姿态。“这酒是我给邵贵森家修水管,主家赏我的。邵家毕竟是大军阀后代,出手特别大方。”
张族祥说话用了“赏”字,可见弱势了。他的低调出乎我的意料,令我难以张口借车。
他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催促我说明来意。“我还以为你让我解放台湾呢,不就是借辆自行车嘛!马上骑走,骑几天都行……”
他喝得有点高了,浑身充满市井豪气。如果佩带宝剑他就是当代侠客了。
我说让我怎么感谢您呢。他从衣兜里掏出自行车钥匙:“有了蜜饯梨皮给我吃!”
江湖险恶,能撤就撤。我接过钥匙,起身出屋,打开车锁。
张金生回来了,不改小霸王派头:“哼!家里连自行车都不趁,还有脸住在团圆巷呢。穷鬼一个。”
穷鬼一个?我受到震撼。从前当爹的以红黑论出身,如今做儿子的以贫富论身价,这真是换了人间。
妹妹张金好安静地说:“你快骑走吧,别搭理我哥哥……”
“你妈妈去哪儿啦?”我推起自行车问张金好。
小姑娘实话实说:“我爸爸想当万元户,催我妈去找门路了。”
难怪张金生骂我穷鬼,敢情连穷张也想当万元户了。
我骑着“三枪”回家,外祖母大感意外,听说张族祥喝了酒她老人家提醒我:“你准备礼品答谢吧,穷张酒醒了没这么大方。”
转天我和喜子起大早儿,天色朦胧出发了。他好奇非要骑穷张的“三枪”,我只得骑余大夫的“富士”。
中午在独流镇打尖,吃外祖母烙的糖饼。我拿起小茶缸去小饭铺寻水,得知霍堆那边民风强悍雁过拔毛。我担心两辆自行车的命运。喜子不怕,笑话我胆小。
我们来到无名河边。喜子停车从提包里取出绿军装换上,俨然复员军人了。“一,土匪不敢抢退伍兵,他们惹不起当地武装部。二,我穿军装我妈妈更容易认出我。”
喜子自有喜子的智慧。看来,我已经不太了解“发小”伙伴了。
一路打听一路骑行。空气里难闻气息越来越浓。复员军人判断霍堆不远了。果然,一座座垃圾山将这里变为丘陵地带,堪称污秽版桂林山水。我们扛起自行车绕过一座座垃圾山,只要遇到拾荒者便拿出《天津晚报》让对方辨认,寻找名叫吴品芬的女子。
我发觉霍堆的拾荒者们语言功能退化,他们看过报纸照片,或摇头或迸出简单句子,仿佛处于旧石器时代。
喜子大发感慨:“中国必须改革开放,你看都快成山顶洞猿人了。”
一座垃圾山下,有个妇女忙碌着,好像给垃圾分类。由于难以判断年龄,我不知如何称呼她。
喜子蹲在妇女面前。“我叫韩庆喜,也叫过谢高祥,小名喜子。”说着摊开《天津晚报》递给她。
这妇女不抬头继续忙碌,分拣类似云母片的东西。喜子打开手提包取出照相机。看来谢家夫妇不光把房子留给义子,还有照相机。
这妇女缓缓抬头,伸出目光直视着喜子。我惊了:“有些像呢。”
喜子咔咔拍了照片,然后指着报纸照片说:“您认识吴品芬这个人吗?”
对方咧了咧嘴,露出泛黄的牙齿:“这照片不是吴品芬。”
我激动了:“这么说你认识吴品芬!她在哪儿?”
喜子毕竟当过兵见过世面,摆手示意我冷静:“这位阿姨,我听不出您哪里口音,就劳您给我讲讲吧。”
“我没在社会上混过,毕业留校做了助教……”她普通话很标准,“一九六七年冬天躲到霍堆,当时这里是垃圾沟,污水横流,现在成了垃圾山,足有二十个南开大学那么大。”
喜子只听,不问。对方继续讲道:“前些年有个女人来了,拾荒的人们问她贵姓,她说没有,没有就姓吴呗,这是最简单的谜语。她说话很少,还是能听出天津口音。她在西边垃圾山搭了个窝棚,不到两年就死了。”
“什么——!死啦?”想起陪喜子妈妈去北京情景,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喜子极其冷静:“她身后埋在哪儿了?”
她也很冷静:“那时是垃圾平原,现在是垃圾山,你们肯定找不到的。不过,还不能确认她就是吴品芬。”
喜子递来照相机,让我给他跟这位拾荒妇女合影。她略显迟疑,并没有拒绝。
“中国太平了,您不该留在这里,学校会给您落实政策的。”
她摇了摇头:“不光是政治生命,还有个人生活……”
“您去五台山修行嘛,寺院清洁,空气新鲜。”我插嘴建言。
她显然不认同我的建议,投来轻蔑的目光。喜子给她鞠了个躬:“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事情?”
“你保密就是了。不要让外界知道我在这里。因为我已经废了。”
我和喜子扛起自行车。“你俩是天津人吧?有个中医学院毕业生姓余的……”
“余守明吗?”我放下自行车,“他不光中医,还中西医结合治疗偏瘫呢。”
喜子轻轻打断我,问道:“他叫余什么?我回天津给您打听。”
她眨了眨眼睛,苦笑了:“我记不得了……”
喜子显然看透对方心思:“您记不得也好,这样心里素净。”
我们重新扛起自行车,走了。我不时停住脚步,总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喜子说话唤醒我:“走吧小鹿子,你认为这里是座大庙就是了,心里清净无比!”
骑车到了霍堆村里。找了户农家给我们做饭吃。吃过饭天黑了,我们留宿农家。喜子让我明天骑张族祥的“三枪”回天津去。
“因为你要进厂上班,旷工会扣工资的。我没事儿,在这儿多住几天。”
晚间,喜子换下绿色军装,拿出三支香烟权作三炷香火,朝着垃圾山方向点燃,长跪不起。农家老哥走过来安慰,说当年不少人来这里躲避灾祸,有的死在垃圾场里了。
我不能确定喜子妈妈死在这里,因为还有戈壁绿洲那样的地方:喝甘甜的泉水,吃野生小麦的面饼,采摘沾着露珠儿的浆果青菜。
我起大早儿骑着“三枪”回到天津,在侯台子洗了洗自行车,停在太阳底晒干,然后骑进市区。半路买了两盒精装“大前门”,花了七毛四分钱。
我把自行车推进南市福芳里大杂院。张族祥迎上前来,打量着干干净净的“三枪”,伸手接过两盒“大前门”说:“有偿使用自行车,你很懂市场经济嘛。我已经决定辞职了,你来做我助手吧。”
“你离开工人阶级,想当资本家?”
张族祥得意了:“你不知道哇?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就想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在咱们中国什么事情都要抢先,你记得第一批的确良衬衣吗?你记得第一批尼龙丝袜子吗?那质量多好啊!后来就不行了。你必须记住一个‘先’字。”
他意犹未尽:“先拔头筹,先入为主,先声夺人,先到先得,先嘗后买,先吃饭后付钱……”
被我称为“金姨”的张嫂走出屋来:“老张你歇歇好吗?话说多了伤气!”
金姨又胖了两圈,这是发财的先兆。
三十一
临近清明节,天天刮大风。外祖母人老体衰不便出门,在家闭目静坐养精神。
“前清明,后清明,天津这地方要刮四十天风呢。”她老人家突然睁眼说话,“我梦见了娘家兄弟,他抱怨我不该追债,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从大跃进到节粮度荒,一个工分折合一毛五分钱,兄弟怎么还得起姐姐的旧债呢?那是六根金条啊。”
我开玩笑说您老人家很有自我批评精神。外祖母听了,继续闭目养神。“我还梦见苏娘娘,她责怪我当初不给苏先生作证,白瞎了六根金条。”
我发现近来外祖母情绪异常,深深沉浸在往事里不能自拔,极力寻求心灵解脱。我告诉她老人家,国家落实政策六根金条已经返还苏书田了。她老人家听了,不言语。
张族祥跑来了,手捧四只咸鸭蛋说是给外祖母尝尝鲜。她老人家笑了:“你把鸭蛋都腌咸了,我还尝什么鲜?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你赶紧说吧黄花菜都凉了。”
“您心明如镜啊,一眼看透我心思。”张族祥巧言善辩,“我要到新疆看望铁廉,手里没有他地址。”
外祖母指了指我,说这事要问小鹿子。张族祥掏出木梳,拢了拢“大背头”发型,这让我想起电影《列宁在十月》的卫队长。
“我要到新疆承包工程,你给我提供地址,我付你信息费呢。”
我拉开抽屉找出爸爸来信的牛皮纸信封,把地址念了一遍。
他果真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钞票,直直递过来。我摆手说不要。他好像有些瞧不起我:“你毫无市场经济头脑,跟人家喜子相比差距太大啦!”
外祖母有些累了:“今天黄道吉日,难得张先生豪爽,这五块钱你收了吧。”
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又可以称男人“先生”了,张族祥继“张师傅”之后,总算熬成了“张先生”。
这位张先生异常振奋说:“王姥姥!如今搞市场经济,搞关系最重要,咱该豪爽时就要豪爽。”
“这才叫星星跟着月亮走呢。”外祖母感慨不已。
我追着张族祥到团圆巷口:“你说我跟喜子相比差距太大,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哇?喜子拍垃圾场的照片卖了好价钱,又跑了几趟霍堆拍了几百张照片!他干脆辞了武安铁矿工作,我俩破釜沉舟共谋发展呢!”
我蓦然想起方晓樱接受日本记者采访的往事:“喜子不会把霍堆垃圾场的照片卖给外国新闻社吧?”
张族祥笑了:“哎哟!您又不是国家安全局卧底,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看着张族祥远去了,我想起喜子。他的模样在我脑海里渐渐融化,一团模糊。
清明节前夜。外祖母手持铁钥子,砸出一叠叠纸钱,嘴里念叨着:“这是烧给我父亲的,这是烧给我母亲的,这是烧给齐鹤轩的……”
“怎么没有烧给我姥爷的?”
她老人家扭脸望着窗外:“他在那边不缺钱花,公子哥嘛。”
多少年来,这是外祖母首次评价早逝的丈夫。我在家里从未见过姥爷生前的照片。看来他是个不被缅怀的亡灵。
外祖母迅速改变话题:“你不要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我告诉你有天堂呢,你看死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这证明那地方挺好的。以后我也要到那里去的。”
“您到那里是去找我姥爷呢,还是去找齐鹤轩?”
外祖母巧妙地急了:“小鹿子,我说过晚辈不能叫长辈名字,你要叫齐姥爷!”
我拎起装满纸钱的竹篮。外祖母递给我火柴再次叮嘱不要在巷子里焚烧,地方窄小亡人们收不到的。
走出院门,恰恰看到前方亮起火光。苏书田蹲在巷子里焚烧纸钱,嘴里念叨着亡妻:“胡丽清啊,落实政策好几年,咱家六根金条总算退还了,今儿我给你寄过去,你要好好收着哇……”
苏书田说着从怀里拿出六根金条,捏起一根投进火堆里,噼噼啪啪烧起来。
这竹篾框架黄纸裱糊的“金条”制作精细,外表涂刷金粉,乍看足以乱真。我惊叹苏书田的手艺:“苏先生,您去大街上烧吧,小巷里苏娘娘收不到。”
苏书田急了:“你别出馊主意!胡丽清这辈子只认识团圆巷,我去大街上烧,全都归了外鬼。”
他将寄给苏娘娘的六根金条,一股脑投进火里,火焰呼地烧旺了。
我还是相信外祖母的说法,快步走到陕西路哈密道交口,不由想起前几年给黎大续焚烧纸钱场景。是啊,黎大续在那边也要用钱的,比如抽烟喝酒什么的。我从三捆纸钱里各自抽出几卷,悄悄凑了一笔钱寄给黎大续。
我点燃三堆火焰,突然想起老西开法国教堂。我从小就爱听那里清晨和黄昏传来的钟声,已然断绝十几年了,不知何时能够重新响起。
三堆纸钱的火焰渐渐熄了。我点燃寄给黎大续的纸钱。我盯着火光说:“这是我临时给你凑的,钱不多你省著花吧。”
拎起空空如也的竹篮,我沿路看到几处火焰,人间忙着给天堂送钱。倘若有天堂就该有地狱。否则那边世界好坏不分,成了没有原则的地方。
我回到家里,说钱已寄走了。外祖母放了心。这时苏书田来家了,说是看望外祖母。她老人家表情窘迫,为当年不肯给他作证自责。
我直接走进里间屋,取出日记本写下清明前夜的感受。
苏先生在外间屋大声说正在编纂《团圆巷史》,收进三十二个人物,编纂九十八条大事记,总计二十万字。“我决定自费出书,到中国人民银行把六根金条兑了现,连买书号估计要花两万块钱。”
我起身走出里间屋:“苏先生,您是怎样记载苏娘娘的?”
苏书田激动起来:“襟怀坦白、忠实肯干、尊老爱幼、古道热肠,这是我对胡丽清的总体评价,当然,我还要在大事记里详细描写她身为团圆巷居民代表的先进事迹。”
“苏先生,您这两万块钱花得真值啊!”外祖母高声说道。
我说:“是啊,西方通货膨胀,人民币依然坚挺,两万块钱就能塑造历史人物了。”
第二天清明节,这跟其他日子没什么两样,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我清早走出家门去工厂,在巷口遇到余守明大夫。
我神差鬼使想起霍堆垃圾场拾荒者,就问他记不记得当年医学院有个女助教失踪了。
这个被称为“医痴”的男人思索着说:“倒是有过这种事情。根据国外科学家的‘虫洞学说’,有人经过虫洞进入外宇宙生存,那里不使用地球时间……”
我说:“她没有经过虫洞,霍堆垃圾场也不是外宇宙。”
余守明大夫抬头注视我:“人心,也会有虫洞吧?”
天津各大医院正在推广“清心醒脑疗法”,余守明名气大增,获得年度劳动模范提名,但是继续独身生活。
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就满怀希望劝解说,“属于青春的宝藏,还是不要放弃吧。”
我进工厂上班,爸爸写信寄到我的车间。由于经常有新疆来信,班组同伴以为我跟维吾尔族姑娘谈恋爱。我故意不作解释,躲到角落里捧读来信。
爸爸说张族祥跑到新疆掘金,只好给他介绍了天山大厦水暖工程。张族祥是皮包公司,就地招工、当地采购,赤手空拳做完工程,赚得第一桶金。
“天津工商大码头,历来出产张族祥这种人物,他拎着十根手指头来了,携着一笔款子走了,这种空对空的手段让老新疆人大开眼界。”爸爸信里感慨不小。
爸爸来信末尾问道:“是不是张族祥跟金淑贞离婚了?他临走买了十公斤葡萄干,说是送给心仪女士的礼物。”
张族祥跟金淑贞离了婚?这爆炸性消息搅乱我的心境,竟然没有听见车间午休铃声。工友们以为我失恋了,纷纷出主意让我去职工医院泡病假回家舔伤。我被班组工人兄弟情谊感动,跑到职工医院混到两天病假条,撤退回家。
都说男人有了钱就换女人,可是张族祥外号“穷张”,他舍得跟老婆离婚吗?虽然金淑贞沦为家庭妇女,她毕竟出身大家闺秀。
清明时节雨纷纷,他俩离婚我不信。大步跑进家门急于报告最新消息,没曾想金淑贞正跟外祖母交谈。我叫了声金姨,一时不知如何向她求证,就抄手站着。
金姨对外祖母说:“这已然不是秘密了,让小鹿子也听听吧,将来这孩子搞对象结婚,一定不要走弯路呢。”
我拿过板凳低身坐下,仔细听着。
“这次又是我提出离婚,张族祥不同意纠缠了好几天。我还是不改主意,他只好同意离了。王姥姥您看我都快成离婚专家了……”
金姨的讲述,舒缓而平静,渐渐渗透出从前叶太太的韵味。
“我跟张族祥离了,这次又是净身出户,一个女人不能没地方住,我只好搬进团圆巷九号。我借住一楼房间,叶先生独居二楼,平时不相往来,等于跟一团空气做邻居。这时我才懂了那两个字:心死。”
我暗暗思忖着:心死,人还活着,这会是什么滋味呢。
“偶尔张金生跑来找我,一通胡吃海塞,抹嘴儿就走。张金好也来过,不声不响坐着,让我想起那只大白猫。”
外祖母终于问话了:“当初您为嘛跟叶先生离婚呢?”
她表情淡然:“我说不清楚。”
“当初您为嘛嫁给张族祥呢?”外祖母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嫁了。”
外祖母轻轻叹气:“您为嘛又跟张族祥离呢?”
“就是觉得没有意思,特别没有意思。”
外祖母连连点头:“是啊,人活着觉得没有意思,那就特别没有意思了。依我来看,您这辈子不会跟叶先生复婚的,叶先生这辈子也不会跟您复婚的,您二位就楼上楼下住着吧。”
“您真是个大明白人!别人都是劝我跟叶德明复婚,只有您看透了我的心思。”
如今,五十五岁的她既不是叶太太也不是张嫂了,只是大白猫的女主人。那只大白猫创造了中国猫界的生命奇迹,十五岁了。她喂它软化血管的药、降低血脂的药,胜似亲人,相依为命。
“我回想这些年,感觉就跟做了场梦似的。”金姨感慨着,起身走了。
我把张族祥买葡萄干的事儿告诉外祖母。她老人家紧皱眉头:“这也太快了吧!穷张马上就有了心仪之人?”
张族祥真是不禁念叨,转天就登门来了。他身穿月白色西装,棕色皮鞋,仍然“大背头”发型,神情昂扬。“王姥姥!我专程来酬谢小鹿子,他给我提供了新疆的地址!我一路顺风把工程拿下。”
说着,张族祥递过纸包葡萄干,这让我想起蜜饯梨皮。
“瓜子不薄——是人(仁)心。小鹿子快谢谢张先生厚礼吧!”外祖母说话略含尖刻,示意请客人落座。张族祥毫不犹豫地坐了。
“张先生,您又单身啦?”外祖母满脸堆笑。张族祥被问得表情吃紧,随即松弛下来。
“她不愿意跟咱过了,咱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全心全意投入自己的事业吧。”
“这大老远的带回来葡萄干,您要送给新人吧?”
我覺得外祖母快成老妖精了,说出一个字好比吐出一颗钉子。
“您怎么知道我又要……?我跟您实说吧,男人要大力发展自己的事业,就需要个好内助!娶妻要娶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绝对不行!舒玉洁跟我同岁,正合适。”
我更吃惊:“啊!您要娶周太太,她会同意吗?”
“她当然不同意,她还说这是跟她开国际玩笑,坚决不收我的葡萄干。”
外祖母笑了:“张先生就是敢想敢干,您要是遇到嫦娥也敢追。”
“猪八戒敢追我为嘛不敢追?”他说着挺身站起,“这些年我什么都忘了,就记住五八年大跃进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人的主观能动性太重要啦!”
我大胆发问:“当初您就是这样追到叶太太的吧?”
“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她就一根筋。现在追周太太难度太大了。”张族祥说着起身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看着外祖母,外祖母看着我——大眼瞪小眼。
“这年头,张族祥这种人能干成大事,因为他两根筋!”外祖母盯着葡萄干说。
晚间点灯时分,喜子来到我家。他也是西装革履的装束,显然跟张族祥合伙创业成功。他给外祖母提来五斤“祥德斋”点心,是香油做的“小八件”,说吃这点心保险不会拉肚子。
外祖母欣喜说:“人的命,天注定。当初你若不被部队退回来,兴许如今还是个傻大兵。”
“喜子,这程子你找到新线索了吗?”外祖母审慎问道。
“王姥姥您放心,我妈在天堂享福呢。”喜子说着掏出个纯皮钱包送给我,说男人要有个好钱包,这样聚财呢。
他从我家里间屋取出保存多年的牛皮纸袋子,独自拿到后院点火烧了。
外祖母愈发欣喜:“好啊喜子,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就原谅韩裁缝啦。”
当年后院里埋过六根金条,如今后院烧了牛皮纸袋子证据。这是发生在我家后院的两宗大事。苏书田是不会写进《团圆巷史》的。
没想到转天传来消息,说前天韩裁缝吃过晚饭突然躺倒,来不及送医就死了。外祖母听罢疑惑起来:“死人是件大事情,昨晚喜子怎么提都没提呢?”
我说:“这说明牛皮纸袋子的证据没用了,喜子就把它烧了呗。”
“烧就烧吧,韩裁缝还要火化呢,何况白纸黑字的材料,烧了证据材料等于给死鬼送路了,韩宝水西方接引。”外祖母心里明明白白,就是不说破真相。
我有些害怕,总感觉身边随时发生神秘事情,令人无法预测。
周太太生病住院。英哥陪秀砚赶回天津。可巧睿哥从蓟县回来。当年叶家的四口人,意外聚齐了。
外祖母请吃饭,她老人家体力不济却坚持下厨:“这样的团圆饭,我是做一顿,少一顿啦。”
曾经的叶家人,前后脚都来了。叶德明、金淑贞,英哥、睿哥,四人围绕圆桌而坐。
我充当跑堂伙计,一样一样端上桌来。蒸野菜团子,表示团团圆圆;烧韭菜豆芽,表示清清白白;一锅肉丝汤面,表示亲亲热热。外加一盘凉拌长寿菜。
外祖母煞费苦心,做出这顿主题宏大的饭食:“今儿是团圆巷的团圆宴,真是太不容易啦!”
她老人家高兴得不知所措。我拉起外祖母去了厨房,说今天叶家大会师,咱们外人别添乱。
外祖母炒好豆芽烩饼装进饭盒,说秀砚在医院陪伴母亲,吃完饭让英哥给她捎过去。
我悄悄溜过去透过门缝,欣赏着今晚饭局。灯光照耀下,我惊讶地看到,叶家四口人已然重返原先样貌。叶先生再现儒雅风范,给叶太太碟里布菜,叶太太胸前佩着雪白毛巾,姿态端庄。英哥和睿哥欢快而斯文,吃菜喝汤。
一股热流撞着胸口,耳畔流水潺潺。我猛然意识到这是幻觉,我在幻觉世界里再现过往时光,不由得泪流满面。
我和外祖母躲在厨房里吃了晚饭。英哥和睿哥收起饭桌,哥俩来厨房刷锅洗碗了。尽管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还是觉得外祖母做了顿伟大的晚餐。
英哥接过外祖母的饭盒,赶去医院给秀砚送饭。外祖母趁机问睿哥有对象没有。睿哥似答非答,羞涩地笑了。
外祖母意犹未尽,挽留叶先生和金姨喝茶,俩人摇头说喝了茶睡不着觉,几乎异口同声。
我想起同样喝了茶睡不着觉的曹伯伯,外面世界越来越复杂,他们的生活越来越简单了。
天气渐渐热了。周太太病情时起时伏,不稳定。外祖母叫了辆三轮车去医院探视,没想到周太太作了死亡准备:“王姥姥,再次拜托您,我死了邻居们提起我,一定还要叫我周太太……”
“您安心养病吧,这世道又变回来了。”外祖母响声说,“我看您的精气神,这月底就能出院回家!”
没到月底,周太太沉疴不愈,医生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不知触碰张族祥哪根神经,他坐在医院楼道里连声叹气。“舒玉洁你没福气哟,你再坚持两年就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想起那句英国谚语,便说:“不要被一片树叶挡住一座森林,您人过半百这是何必呢?”
“你年轻不懂行市,如今哪还有大家闺秀?都是假冒伪劣的盗版货!日后我事业发达成了社会知名人士,出席大场面只有周太太配做我夫人。”
我不知张族祥是情圣还是情痴,只觉得他捕捉爱情膂力过人。
这时秀砚满头大汗跑进医院冲过楼道,脚步噔噔直扑病房。我感觉周太太不保,起身追进病房,只见周太太体征平稳,似乎睡着了。
秀砚伏身周太太耳畔,气喘吁吁说:妈,秀仪回来啦,秀仪从日本回来啦!”
周太太缓缓睁眼,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秀砚高兴得拍手,提高音调又说一遍。
“秀仪她……”周太太伸出手臂,让秀砚拉她坐起。我趁机鼓励说:“周太太,您大病初愈啦!”
周太太缓缓坐起:“我睡觉梦见秀仪了,她果真回来啦?”
“她现在叫梅津秀仪,我去友谊宾馆见过她啦。”
“我要出院回家……”周太太面色红润起来。
张族祥走进病房。周太太勉强笑了:“张师傅,您又跑来跟我开国际玩笑啊?”
连外祖母都称张族祥“张先生”了,周太太却坚持叫他“张师傅”。我知道,师傅是指有手艺的人,先生则不同了,要么是医生,要么是教师,要么是丈夫,当然也有算命看相的。
外祖母听到秀仪回国的消息,又动了请周家人吃饭的念头。她老人家得知周太太大病初愈,当即定下礼拜天中午聚餐。
我说人家已经是梅津秀仪了,不肯来咱家吃饭吧。外祖母坚定不移说:“你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透人世?秀仪肯从日本回国,我就肯定她会来吃我这顿饭!”
我难以参透她老人家的谶言:“就好像您见了梅津秀仪似的。”
“三岁看小,八岁看老!你先学会打麻将再说吧。”外祖母戴上老花镜,开始构思礼拜天的菜谱。
我突发奇想:秀仪为何选择梅津的日本姓氏?梅可能跟梅保田有关,毕竟这个片警让她成了女人。津呢,可能象征养育她的家乡天津吧,当然包括天津日租界。
礼拜天上午,周太太出院直接来到我家,英哥特意给未来的岳母叫了出租车,不是黄大发是红夏利。
秀砚搀着母亲下车走进团圆巷,周太太甩开女儿走向我家。她身穿浅红色金丝绒旗袍,身姿优雅步态稳健,一派大家闺秀风采。难怪张族祥又想吃天鹅肉呢,如今中国猿人太多了。
英哥跑到维斯理教堂旁的鲜花店,买了两束白百合,一束献给未来岳母,一束献给王姥姥。外祖母接过鲜花热泪盈眶,说投胎人间七十六年,接受鲜花头一遭。
听见巷口汽车响,外祖母将鲜花递还英哥:“傻小子,这束鲜花王姥姥心领了,你献给未来大姨子吧。”
英哥腾地涨红面孔:“我没想到还有这门亲戚……”
梅津秀仪走进我家。她皮肤白净头发乌黑,明显化了妆,身着浅驼色职业套装,紫色领带显出几丝男性化倾向,透着精明强干的气质。
周太太激动得站立不稳:“秀仪,秀仪,秀仪……”
“妈……”养女上前拥抱养母。我忍不住湿了眼角,跑到厨房协助外祖母做饭。
“你看见秀仪啦,她变了吗?”外祖母不停地操作着。我说现在叫梅津秀仪。
我浏览饭菜阵容:蒸茄泥,炸藕夹,旱萝卜丸子,炒麻線。还有家熬鲫鱼和元宝肉。主食是烙饼,绿豆稀饭。
“您请周家吃饭可比请叶家丰富多啦!”我咽了口水。
外祖母乐了:“废话!今儿不是有外宾嘛,咱不能有失国格。”
我受到外祖母乐天派影响:“什么中日友好,这位外宾还欠我一顿集美林包子呢。”
我天生就是跑堂的伙计,端起蒸茄泥和炒麻线,走菜上桌。屋里已然没了哭泣声。梅津秀仪伸来目光打量我,说这服务生是小鹿子吧。
我微笑回答:“我是龚小鹿,欢迎您来家里作客。”
“小鹿子弟弟长大成人了。”她说话音调不高,很有穿透力。我相应改变称谓说:“多年不见秀仪姐姐,你更漂亮了。”
她就掏出手帕擦拭眼窝儿。周太太抓住女儿的手,低声安慰她。
当我从厨房端来炸藕夹和旱萝卜丸子,屋里响起欢声笑语。原来是跑场歌手来了——方晓樱落座秀仪身旁,手持调羹给日本来宾布菜呢。
秀仪站起身来:“太失礼了,我还没拜见王姥姥呢。”
外祖母从厨房迎将出来:“秀仪姑娘好哇!记得当年我叫你周大小姐,吓得你不敢接受呢。”
“感恩王姥姥!”秀仪给外祖母鞠躬,“我天生不是大小姐的命,这辈子奔波劳碌。”
气氛和谐融洽。方晓樱配合说:“我愿意跟秀仪姐姐奔波劳碌!”
方晓樱跟日本方面失去联系,她妈妈从大阪搬去横滨,没有寄给她新地址。所以,她跑场经常献唱《你是谁的弃儿》。
“你真的愿意跟我奔波劳碌?好哇,明天下午你到友谊宾馆一五○二房间面谈吧。”
秀砚不言不语,静静望着姐姐。她确实没有姐姐长得好看,但是容貌文静清秀,举止安娴得体,气质与众不同,尤其农村太阳晒出的小麦肤色,透着健美。再看整天跑场的方晓樱,显得苍白了。
我端来主菜和主食。秀仪惊喜问外祖母:“您还记得我爱吃家熬鲫鱼?”
外祖母实话实说:“对不起大小姐,我记得秀砚爱吃家熬鲫鱼,就安排了这道菜。”
秀仪并不介意,持箸给养母布菜。周太太小声说:“我记得秀仪爱吃元宝肉。”
“我还爱吃周家大厨的糖醋排骨呢。”秀仪说着有节制地笑了,可能从周家大厨想到养父周伯海吧。
聚餐结束,秀仪打开提包,拿出一样样彩纸包裹的小礼品,依次送给亲朋们。秀砚很有教养,并不急于打开。方晓樱燃烧似的剥开彩纸打开礼盒。她发现是枚精美的钥匙扣,似乎有些意外。
人人得到礼品,这场家宴便散场了。周太太拉住外祖母手说:“吃了你这顿饭,我感觉身体硬朗多啦!”
外祖母说:“您就朝着一百岁活吧,反正苏书田也不会把咱们写进书里头。”
晚间,外祖母叫我打开礼品盒,露出一只琉璃烧制的貔貅。她老人家笑了:“貔貅招财,送我穷老婆子干嘛?这应当送给想发财的人,张族祥啊韩庆喜啊……”
我补充说:“还有方晓樱。”
“是啊,方晓樱两眼放光,这是急火焚心呢。”外祖母撇嘴笑了,“你不是从小就喜欢她嘛,怎么越走越远呢?”
我以电机厂青年钳工的名义,坚决不回答这个问题。
农历五月初五上午,外祖母让我给团圆巷九号院送去粽子。楼下四个给金姨,楼上四个给叶先生。
……
我吓得拎着八只粽子跑回家,告诉外祖母大事不好,楼下的金姨躺床上不说话,楼上的叶先生躺床上也不说话。
外祖母一跺脚说:“这要是苏娘娘活着多好哇,她早就侦察出情况了,你快去叫救护车吧!”
我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吓得双腿绷紧迈不开步子。
“我就担忧这种情况,没想到成了真!”看来她老人家有所预见,跟随我走出家门。
叶德明先生,金淑贞女士,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同时发病同时送总医院急症科抢救,同时抢救无效……
英哥和睿哥给父母办理丧事,在团圆巷九号院门外贴了白纸门报“恕报不周”。那只大白猫没了踪影,下落不明。
我把八只粽子摆放灵前,权作祭品。叶公四只,金姨四只,平均分配。两幅遗照分列左右,这对殊途同归的亡灵,同时前往天国。
妈妈和曹伯伯恰巧来市区办事,送了两只小花篮。我想起当年妈妈跟叶太太结伴去劝业场看外国电影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金淑贞也是张族祥的前妻,他送了两只大型花篮,摆在小巷里特别显眼。英哥和睿哥通情达理,对张族祥的吊唁表示感谢。
秀仪和秀砚结伴来到团圆巷九号院吊唁。秀仪的丧礼金装在白色信封里,涨得鼓鼓囊囊肯定是日圆。
半夜给亡者“送路”是天津习俗,英哥和睿哥把八只安眠药空瓶子,随同纸钱一起焚烧了。又是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两位亡者的灵魂,升腾而去了。
外祖母很有感慨:“生呢,不能同时投胎,死呢,一起走了。你能说这不是前因后果吗?”
秀仪逗留天津多日,又跑到我家请外祖母给她煮“黏粥”喝。她一边喝粥一边表明心迹:当年的叛国者立志报效桑梓,以中介事务所名义向日本推荐家政服务员。中国东部沿海地区文化程度较高,被列为重点地区。首先招收旧天津日租界家庭的女孩。
“天津在日本名气很大呢,除了天津甘栗和天津鸭梨,主要是因为天津有日租界,旭街、曙街、寿街,正金银行、清水洋行、金光教会所,爱善日文讲习所、红帽衙门、川岛芳子、土肥原……老辈日本人印象特别深刻。”秀仪说起老天津,情真意切,如数家珍。
我小声嘀咕:“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家政服务员就是女佣嘛。香港有菲佣,日本不会有支那女佣吧?”
“你放心,我不会使用这类贬义词语的。”秀仪给我补习知识,说日文汉字跟中国汉字的字义不同,比如日文汉字“手纸”是指书信,“娘”是女儿的意思,“桌球”是乒乓球不是台球。
外祖母突然说话:“解放前天津青帮头子袁文会,可劲儿往日本贩卖华工,你不能犯那种错误啊秀仪!”
“王姥姥,那是旧社会!”
“对呀,新社会就把袁文会给枪毙啦!”
秀仪听了挺堵心的。我转移话题打听女汉学家久村金子近况,她说不太熟悉这个人。我问起日文版长篇小说《东方浮萍》,她表示不记得这本书。于是,我便不敢问那颗黑色石子了。
我渐渐理清思路:昨天的周秀仪已经顺利完成转世,成为今天的梅津秀仪。尽管没喝丰都迷魂汤,有些事情她还是忘了。
晚间,方晓樱也跑到我家蹭饭,说王姥姥的元宝肉真好吃,还说跟秀仪姐姐签订了劳务合同,马上办理护照去日本做家政服务员。
“你不愿成为《东方浮萍》的新主角吧?”我告诉方晓樱去年获得日本直木奖提名的长篇小说《小王》,就是描写从中国向日本贩运女工的故事。女主角小王既是羊也是狼。
方晓樱大大咧咧说:“什么羊啊狼啊,我去日本找到妈妈就是最大的胜利!”
外祖母叮嘱说:“小鹿子,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到日本投奔谢先生,宁可去新疆找你爸爸!”
方晓樱得意地说:“我在日本站住脚跟,马上把你召过去!我不愿意嫁给日本男人,他们个子太矮心眼儿太多。”
没有等到方晓樱召我,张族祥先召了我。他从“张师傅”变成“张总”,注册三家公司,运转良好,已经小有名气。女儿张金好去新加坡南洋理工读书,相貌酷似去世的母亲。
“你是钳工懂技术,我聘你到我汽车配件公司当中层干部搞管理,你的顶头上司是韩庆喜。”张总坐在办公室皮椅里,不时扭动着身躯说,“月薪呢是你在国营工厂的五倍!”
一个老头儿端着黄铜盘子走进张总办公室,恭恭敬敬摆在板台上,转身退了出去。
“我高薪聘请友谊罐头厂老工人,让他专门炮制蜜饯梨皮,我每天必吃,雷打不动。你也尝尝吧。”
黄铜盘子里果然盛着蜜饯梨皮,形状蓬松,颜色浅红,我捏起两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我的蜜饯梨皮味道如何,龚小鹿同学?”
我摇了摇头,说跟我的蜜饯梨皮相比,味道大不相同。
张族祥哈哈大笑:“这就对啦!打比方说吧,舒玉洁与金淑贞相比,也是味道大不相同的。”
我不知远在天堂的金淑贞和近在人间的舒玉洁,能不能听到张族祥的连环笑声。
三十二
十年后的春天里。我从首都国际机场出关登机——出生在中国天津旧日本租界的作家,乘坐“全日空”飞往日本国本土,不忘衣兜里装着两颗狼牙。
我笔记本电脑里写着即将采访的人物名字:
谢子诚和高桥隆美。方晓樱母亲和方晓樱。梅津秀仪和久村金子。
还有在东京帝国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睿哥,他叫叶睿锋。
这一个个人物均出自旧天津日本租界,只是先后离开团圆巷,最终返回或迁居日本。方晓樱跟母亲团圆了吗?谢先生谢太太还好吧?久村金子回访天津故居,方晓樱落脚大阪,俩人完成时空大换防。
那位曾用名“周秀仪”的梅津秀仪,竟然将几十名中国女子弄到日本打工。她夜晚失眠手里攥着那颗黑色石子吗?
机长广播说的英语。最末一名乘客匆匆登机,坐我右侧前方。他放罢行李下意识回头张望,我认出是张家公子。
我问他去日本做什么。他郑重地笑了笑,活脱脱新版“管儿匠”模样:“我去日本留学啊,工商管理专业。”
张金生——我想起他名字的典故,恍若隔世了。
“我爸争取中日合资办企业,跟梅津秀仪谈得火热呢。”张金生毫不顾忌地告诉我。
我笑了。阳光钻过弦窗,挑肥拣瘦地照耀我脸。我眼前晃动七色光斑,几近迷乱。
波音客机滑翔起飞,离开祖国红色江山。我看到夕阳将机翼镀得金黄,渐渐折射為淡淡赤色,融化在混沌里。
耳畔响起小时候外祖母的呵斥:“你没穿鞋就跑了出来,快回家去!快回家去!”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