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花
赛丽麦听到自己马上就要出嫁的消息后,惊愕地盯了母亲好一阵,她稍缓过神后默然地走出了村外,机械地走向那沙枣树茂密环绕着的河岸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儿,当她听到将要出嫁的消息后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大姑娘了似的。她怕别人看到自己去沙枣林,便左顾右盼快步往林子方向走去。浓郁的沙枣花香飘入了她的鼻腔,林子里好像有人在等着她,在温柔地呼唤着她,她的心儿不由地一阵狂跳。远处传来一阵阵河水拍打河畔的声音,树枝上的麻雀像是在等待着旧友的归来,叽叽喳喳地不停地欢唱,地平线上的灰白色山脉一会儿向这儿走来,一会儿又向远方跑去。
小时候她经常来这儿,在河中尽情地洗澡玩耍,然后在岸边美美地晒太阳,像麻雀一般坐在沙枣枝上摘沙枣吃。她喜欢这儿,喜欢自己像鱼儿般畅游,像顽皮的麻雀般在沙枣树上欢呼。后来她突然不来这儿了,因为她无意间发现这里早已是成年男女的伊甸园,她用疑惑和恐惧的眼光看着这里的一切。
那天,她突然特别想吃沙枣,便趁母亲不备,跑出了院子,朝着沙枣林的河边奔去。她刚刚爬上沙枣树,就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
“古丽妮莎,我的心肝儿,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昨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好久,你为什么不来?”
赛丽麦一下子认出了那个气喘吁吁地说话的小伙子,他紧搂着垂头低泣的姑娘,他是这个村子卡迪尔白痴(外号)的儿子萨迪尔。
“我妈妈知道我俩的事情以后,就不让我出门了,今天我是偷偷地溜出来的,还不知道一会儿怎么回家呢!”
说话的是村支书的女儿古丽妮莎,赛丽麦来不及闭上眼睛,小伙子就已将女孩轻轻地拉入怀中,然后……赛丽麦看到了那一切,羞得浑身着了火似的,好像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害怕被别人发现,就迅速地离开了这儿。
从那以后,她开始不敢来这儿了。后来,萨迪尔和古丽妮莎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古丽妮莎的妈妈嫌萨迪尔家穷,说什么都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这穷小子。但是他们俩在河边沙枣林中偷偷幽会并惹出了祸,妈妈把古丽妮莎狠狠地打了一顿,并把她赶出了家门。赛丽麦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而且亲眼看到了还没结婚就隆起肚子的古丽妮莎。从此之后,河边和沙枣林对赛丽麦来说成了个禁区,那里是那么神秘和可怕。但是今天她却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这里。
赛丽麦好像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的美丽和僻静,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在身体中流畅,她好像在找谁,不停地打量着沙枣林深处。这片沙枣林很快容纳了她,不像以前一样叫着、笑着接纳,而是用含蓄、喃喃的细语拥抱了她。她好像是在等待情人的到来,痴痴地坐在了沙地上,眼前浮现出萨迪尔和古丽妮莎亲昵的举止。她幻想着自己成了古丽妮莎,萨迪尔则是自己即将要嫁的丈夫,在酥软、甜蜜中闭着眼睛躺了下来,她的未婚夫望着她满脸通红地说:“赛丽麦,你知道吗?因为我爱上了你,才派了媒人去你家提亲的。我太喜欢你了,每天我都在这里等着你。”
赛丽麦舒心地笑了,她努力地克制住从内心深处喷发出的热情。她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小伙子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慢慢地将她抱在怀中甜蜜地亲吻着……
“赛丽麦……哎!赛丽麦!”
听到妈妈的尖叫声,赛丽麦恐惧、羞涩地蹦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才意识到只有她一个人,心悄悄地平静了下来。
“哎,我在这儿呢。”
看到赛丽麦从沙枣林中走出来,妈妈勃然大怒,她好像要找出什么人似的窥视一遍四周,然后拽着女儿的手向家中走去。
赛丽麦一进屋就看到阴沉着脸的父亲,吓得她躲藏在母亲身后,迅速地溜进了里屋。她一见到父亲就心悚,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把她藏在阁楼里整整一个月,用一张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条子打发走了前来家访的老师,那时候她闷着声整整哭了一夜,却没有勇气迈出家门一步。现在爸爸又准备把她嫁出去,准备着她的婚礼。赛丽麦不知婚礼对她来说是凶是吉,她只知道新娘会穿上从没穿过的华丽衣服到别人家去。也许婚礼就像赛丽麦刚才在河边幻想的那般甜蜜和舒心,也说不定呢!不管怎么说,赛丽麦能够摆脱父亲那狂怒的眼睛和凶神恶煞的吼叫就行了。她想到这些,还真希望能尽快嫁出去。
今天是赛丽麦的婚礼,妈妈一大早就将她梳洗了一番,把那刚垂过肩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小辫,然后把她带进里屋,反反复复地交待她,直到婆家迎新娘时才能出这个门。赛丽麦一个人待在了屋里,她孤独地坐在妈妈为她铺好的褥子上很久很久,她试着想象丈夫的模样,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后悔死了,早知道领结婚证那天就不按妈妈的嘱咐总是低着头没看丈夫一眼了。她拿出了放在壁柜里的镜子,死死地盯着镜中圆圆的小脸、头发垂肩的自己,十八岁,那天秘书看着村里开的介绍信说‘你已经十八岁了’,当时如果不是妈妈接过话茬,那么她可能会说自己今年才十六岁。她妈妈后来对她说,政府禁止未满十八岁的女孩结婚,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身为村会计的爸爸早在五年前的人口大普查时就把她的年龄改大了两岁,于是他们领结婚证时没遇到任何困难。赛丽麦照着镜子情不自禁地偷笑,真是可笑,十八岁对女孩子来说那么重要吗?
赛丽麦孤独地坐在那里,心都烦了。她突然想起怎么没邀请自己的朋友来呢?如果邀请了的话,她也不至于这么心烦、发慌了。
阿依努尔、布维尼亚孜汗、阿提汗,还有再娜普,还有……哦,对了,她们都在上学呢,请了也可能来不了,没上学的只有阿依木汗和比丽克孜了,把她们请来怎么样呢?于是她决定让母亲把她们请过来。她悄悄地把头伸了出去,看到院子里满满都是客人,母亲在客人中间紧张地穿梭着。赛丽麦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后也没多想就跨出了门,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当她刚走到大门口时,与迎面而来的表姐碰了个面,表姐看到她惊讶地叫喊:“哎哟!我的妈呀!你是新娘呀!在这儿干什么呢?你这个不知害羞的姑娘!”
客人们好像都看着她似的,她羞得恨不得立刻钻进地洞里去,迅速地捂着脸跑进了里屋。
谢天谢地!迎亲的人终于来了。她穿着妈妈亲自为她准备的婚服,大大的头巾蒙着她的脸,她照妈妈早上教她的那样假假地哭叫着坐上了满是客人的四轮拖拉机的中间。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好像是要去一个美丽的世界,不由地兴奋和向往。
刚进新的院门,赛丽麦就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这个陌生的院子特别合她的眼。她和当伴娘的表姐坐在新房里,偷偷地打量了一番屋子,灯光下壁橱里的碗筷闪闪发光,丝绸被褥华丽而高贵,一股暖热传遍了全身,甜蜜的幻觉笼罩着她,这是她的房子、自己和丈夫的屋子。她沉浸在幻觉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她一人孤独地坐在这间屋子里。她的心咚咚地直跳,她紧张地盯着正走进屋来的男人,这个男人好像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男人看都没看盯着自己的女人,一声不响地脱了鞋子上了炕,然后一件一件地开始脱身上的衣服。赛丽麦瞪着杏眼望着男人,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只是茫然地看着这个只穿短裤、胸脯上长满了黑黑的毛、凸垂着肚子的男人,在赛丽麦眼中他像只狗熊,又似电影里的刽子手。赛丽麦不禁打了个寒战,抖得越来越厉害,牙齿也不住地打着颤。看到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近自己,她窒息得浑身乏力,好像这只长毛大手会将她掐死。她慢慢地往后退缩着,紧紧地贴在了墙壁。看到那只大手触向自己,赛丽麦不由地厉声尖叫着在房间里逃窜,男人则像只饿狼般追着她,赛丽麦在房间里躲着、逃着,男人也不知疲惫地追逐着她。不知何时赛丽麦的胳膊肘碰到了男人的鼻子上,鲜血喷了出来。男人捂着鼻子坐了下来,赛丽麦趁着这个机会慌乱地打开了门闩,像只脱了缰的野马飞奔而去。
赛丽麦投向了黑暗的怀抱,她觉得那个恶兽在追赶着她,甚至都不敢向后看一眼,她奔跑着,累得都喘不过气来。她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这才发现后面并没有人追她,她松了一口气。万物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虽然已是盛夏,但是却听不到青蛙或知了的叫声,哪怕是一丝蚊子的叫声。寂静让赛丽麦惊慌,她分辨不出这里是哪儿,家又在哪个方向。刚才的惊悚又降临了,她全身颤抖起来了。过了许久许久,土地的潮气使赛丽麦的身体逐渐凉了下来,她不能这样地继续躺下去了,万一那个男人追上来的话……赛丽麦想到这些便费力地爬了起来,拍打灰尘时,她才发现身上的新衣服已经惨不忍睹了,婚服撕得破烂不堪,袖子被扯垂了,胸花被抓烂了,乳房袒露着,裙子被撕成了几瓣。她不禁可怜起这身衣裙,眼泪都差一点掉下来。她咬着唇慢慢地往前走着,突然她被眼前出现的一堵白墙挡住了去路,她停下了脚步,努力地睁着大眼睛,看到了白墙旁边还有两三棵大树。等到了白墙旁边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坟墓前。她吓得脚像被钉住了似的再也迈不出步子。她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奶奶给她讲的鬼怪故事来,墓旁不小心被她踩过的白色裹尸布也扑了过来,在这些妖魔鬼怪里面还掺杂着刚才准备掐死她的猛兽,那只恶兽还跑在最前面。赛丽麦在悲嚎声中昏死了过去。
赛丽麦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那天早晨,有人去上坟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赛丽麦,并将她送回了家中,人们都说赛丽麦“中邪”了。她只要见到男人就咬着牙、翻着白眼、抽悚着边叫边骂,简直像个疯子。她的父母吓坏了,男方看到赛丽麦的情形后当即退了这门亲事。赛丽麦的父母在万般无奈下将她送入了精神病院。
医院是赛丽麦这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最干净、最宽敞的地方,这里的环境逐渐地使她惧躁的神经开始平复下来。她躺在洁白、宁静的病房里,她还没有接受过男医生的检查,但在绿荫下的柏油路上遇见男病人或者是男医生时,她没有犯病。护士们和蔼可亲的态度,尤其是那卷发从帽边露出的年轻主治医生爽朗的笑声总带给她无比的喜悦。她总是希望医生每天能多探望她几次,而且能在她身边多呆上一会儿。她想把他的笑脸深深地刻在心中,所以总情不自禁地久久偷视着那个年轻医生。对这个没见过男人笑脸,麻木于父亲和哥哥们严肃表情的姑娘来说,这种微笑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温暖。对于赛丽麦的病来说,与其说是靠打针和吃药来治疗,还不如说是那甜蜜的微笑把她治好的。她让母亲捎来自己最喜欢的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她不知是模仿哪位护士扎头发的样子,也将头发高高地束了起来。在洁白病床上端坐的她,像是在白云上飞翔的仙女般轻盈美丽。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连衣裙下微突的嫩乳开始颤动起来,美玉般的脖子稍稍伸直了,粉唇像花儿般颤抖着,杏眼在长长的睫毛下顾盼着,洁白的小脸像只苹果般绯红。年轻的医生一进门看到眼前的这个景象,不由地痴愣了起来,今天他对赛丽麦比往常还要体贴和细心。
年轻的医生探望赛丽麦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一天几次,甚至连休假日也特地过来询问一下她的情况。赛丽麦为此无比愉悦,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亲、更好的人,也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天堂了。这天下午,年轻的医生又一次探望了赛丽麦,并跟她聊了一会儿天,临走时他说:“今晚我值班,来我办公室好不好?”
赛丽麦盼望着天黑。当夜幕拉起了轻纱时,她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到了明亮的办公室里,恬静地坐在年轻医生旁。从窗外飘进来的徐徐微风让她觉得惬意,坐在最喜欢的人旁边的这种甜丝丝的感觉,使她恍如在梦境中。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格外明亮,星星也暧昧地眨着眼,园子里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声,分外好听,万物在甜蜜中妖娆。
“在看月亮吗?”
她吃惊地转过头,看到年轻的医生正准备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的身上,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上,“月亮是不是很美丽?”
“是的,真的很美丽,尤其是今天。”
“你知道吗?你比月亮还更美丽!”
“我……我……”
赛丽麦很惊讶,她根本就没想过这一生会听到这么动听的话,医生的话使她更迷离。
“真的,你比月亮还美,你看,月亮脸上还有斑点,可你的却没有。你的眼睛不就是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吗?甚至比它们还要美丽,你的鼻子、嘴唇、妙曼的身姿……啊!你真美,真漂亮……真的……”
赛丽麦被年轻的医生轻轻地拥入怀中,他甜蜜而霸道的吻将她淹没。她陶醉了,她的神经、她的心、她的血液都畅游在酥软、甜蜜的亲吻之中。年轻医生的唇是那样的炽热,怀是那么的温暖,甚至比她母亲的怀抱还温暖、还舒服。赛丽麦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紧紧地抱住了年轻医生,不知是怎么上的床,更不知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她陶醉在甜蜜中,久久地呻吟着……
赛丽麦出院了,不是她自己愿意出院的,而是父母强迫的,她恋恋不舍地哭泣着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无限欢乐和幸福的乐园。她想再装疯一次,在这里多待一阵儿,但当听说这里的住院费很贵时,她心疼起父母,无可奈何地跟着父母回家了。
赛丽麦带着甜蜜的回忆和美好的愿望,还有一丝丝的忧虑回来了,她的病已经完全好了,而且她越来越水润丰满了。过了一段时间后父母吃惊地发现她已经怀了孕。当父母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后,她丈夫果断地说孩子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了。这事虽然对赛丽麦的父母来说是天大的耻辱,但对赛丽麦来说却不是个问题,她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她比以前更加漂亮,眼睛更加明亮了,浑身上下洋溢着无比的欢乐和幸福。父母为此感到异常惊奇,本想好好地审问她一番,但又害怕她的病情突然地发作,于是就此作罢了。
今天赛丽麦又去了沙枣林,她在甜蜜中激情沸腾起来了。她一边轻轻抚摸着肚里踢着她的调皮儿子,一边走到了沙枣林旁。她怜爱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摘了一朵沙枣花热情地吻了一下,不禁想起年轻的医生,眼泪都差一点掉了下来。天啊!已经整整七个月没见到他了,思念和等待还没让她再次失去理智。赛丽麦出院时,年轻的医生曾承诺一定会见她去,可是至今他也没来。难道他不知道赛丽麦在期盼着他的脚步吗?难道他那么快就忘记她了吗?
赛丽麦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依偎着沙枣树抽泣着。无限的思念笼罩着她,她再也承受不住相思的折磨了,她直奔回家后,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将头发高高束了起来。她趁着父亲不在时,好不容易说服母亲后向城里走去。傍晚,她来到城里,很辛苦地先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过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晨就向卷发医生工作的那家精神病院走去。
赛丽麦魂牵梦萦的这个地方,依旧是那么美丽而神秘。一见到医院的大门,赛丽麦的心开始扑腾地跳了起来。她走进了大门,经过两旁是茂密树木的柏油路时,她还没平静下来。她突然为脸上出现的那层淡淡的斑和隆起的肚子而感到羞愧,他如果看到自己的这个模样,会不会对自己失去兴致呢?如果知道这孩子是他的孩子会高兴还是……他一定会高兴的,在这世界上谁还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他不是曾反反复复地说过等她的病完全好了之后,就把她接到城里和她结婚的吗?
赛丽麦不好意思直接闯入办公室,于是就坐在树林中的椅子上耐心地等待着年轻医生的出现。他终于出来了,和一群护士边聊着天边往赛丽麦坐的方向走过来。啊!他的笑声还是那么的动听、爽朗,从白帽子下冒出来的卷发还是那么的漂亮和神秘……
赛丽麦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飞奔到年轻医生的前面,差一点就忘了旁边有人,她上前就紧紧地抱住他,向他诉说她的相思,并准备在他的怀中好好大哭一场。
“你……你找谁?如果是看望病人的话,请往那边走。”
赛丽麦为年轻医生没认出她而感到惊讶,天啊!难道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他都认不出自己了吗?赛丽麦的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她颤抖着艰难地张开了嘴。
“我……我……我是找你来的,我是赛……赛丽麦……”
年轻医生的脸瞬间昼白,皱起了眉头,脸也扭曲得变了形,真的好难看、好可怕,赛丽麦差一点就吓昏过去。年轻医生的脸色比她最害怕的父亲和哥哥的脸还难看、还可怕。赛丽麦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不久前还给予她慰藉、带给她无限的欢乐和甜蜜感觉的人。难道赛丽麦把别人错误地认成了那个年轻的医生吗?可是他的卷发……好看的小胡子……
“我……找我……找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你有什么事吗?”
“等一下,我……我太想念你了,所以来看你的。你说要去看我的,可你却一次都没有去。”赛丽麦恐惧忐忑地说,“我……我等了你很久……我很想早点告诉你,我们有孩子了,你看,我的肚子都大了,他一定会跟你一样有着一头漂亮的卷发……”
赛丽麦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年轻医生的脸像尸体般惨白,他身边的护士也目瞠口呆地盯着她。她不由地为在旁人面前说这些话而感到后悔,于是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疯……子……疯……子!这不就是那个叫赛丽麦的疯子吗?不要相信她的话,她是那个去年在这儿治过病但没康复的疯子。你这个疯子……”
赛丽麦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呆了,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飞速转动,她向无底的深渊坠落着,不计其数的石头击打着她,渐渐地她被那些石头埋没。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个年轻医生在怒吼:“把这个疯子赶出去,我们医院不接收没有看护人的病人,疯子……”
疯子!疯子!疯子!这个话刺破了她的耳膜,腐蚀了她的神经,亵渎了她的心灵,震伤了她的身体,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朝着医院的大门拳打脚踢,久久地咒骂着年轻的医生,最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颓丧地向家走去,路上不由地想起了往事,她止不住嚎啕大哭……
赛丽麦的父母因为她从城里返回来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而感到吃惊,她甚至连父母都不认识了,时而哭泣,时而狂笑,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当他父亲决定再次将她送入精神病医院时,她哭着闹着死活不愿意去。
疯子!疯子!疯子!这句话深深刻在了赛丽麦的心底里,她终于承认了自己是个疯子,因此别人在骂她是个疯子时也不生气。她变得非常自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气了就骂人,大声地吼叫。她享受着肚中儿子的温暖,享受着他调皮地用小脚踢着她的触感,享受着安稳的酣睡。她羡慕在桑树上吃桑子的麻雀,看到兄弟姐妹的争吵打架,看到小鸡相互殴斗,她一阵哈哈大笑,快乐不已。看到父亲无缘无故地打骂母亲,想到卷发医生那句“疯子”时她会失去理智,嚎啕大哭。不论是谁她都骂个不停,甚至走出屋门,还勃然大怒地狂骂路过的男人,朝他们扔土块,享受着他们惊慌逃窜的狼狈样子,以此来安慰她受伤的心。
这天,她一大早就感到郁闷,心沉沉的,想笑笑不起来,想哭也哭不出来。她肚子里调皮的儿子也安静下来了,鸟儿们也可能被顽劣的弟弟吓跑了,没有了它们的欢叫声。她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家门,今天格外冷,天也格外的阴沉,张牙舞爪的乌云黑压压地扑了过来。她随着沙枣花的气息来到了河边,看见满是淤泥的混浊河水滔滔地流着。赛丽麦突然想到了死亡,波浪也好像是在呼唤着她。她呆呆地望着河水很久很久,她把脚伸进水里立刻又缩了回来,接着颓废地坐在大大的石头上。她觉得跳河自杀对她来说是比较困难的事,于是她坐在大大的石头上面,幻想着在这里冻死,那样就可以融入石头里和它成为一体,永久地留在河边闻着沙枣花的味道。狂风扑面而来,像要把她吹走似的。赛丽麦的肩膀开始发冷,她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受凉,便赶紧用红色的连衣裙紧紧地裹住了肚子。天上下起淅沥沥的小雨,紧接着变成了倾盆大雨。她盯着河水,木然地坐在那块石头上,雨水鞭打着河水,河水像要吞没雨水似的咆哮着。赛丽麦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乌黑的秀发和娇嫩的脸庞流了下来。她悲悯的眼泪肆意奔流,泪水、雨水、河水渐渐地融为了一体。伴随着她凄婉的哭声,大地母亲也怜悯地同她一起嚎啕痛哭。她悲咽着想:大地母亲为什么也悲哀地痛哭呢?是不是她也被爱人抛弃了?是不是也被骂成“疯子”呢?
雨渐渐地停了下来,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能理解这世上的很多事,女孩子为什么要出嫁呢?年轻的医生为什么能对自己的骨肉铁石心肠呢?她理不出头绪,找不到答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突然,她的肚子动了起来,耳旁传来了小孩子的啼哭声,一股暖流传遍了她的全身。这种感觉是那么伟大、那么神圣,一瞬间她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必要性。她闻到了沙枣花的气息,突然很想吃沙枣,可惜,沙枣树现在才开花。沙枣花上的雨水闪闪发着光,赛丽麦仰卧在沙土上,将摘下的沙枣花撒在了肚子上,撒遍了全身。她感到惬意,她微微地笑着,就像花丛中快乐的仙女。她抬起头,看到阳光在沙枣叶和沙枣花的缝隙中偷笑着,在那笑声中有一个孩子正在贪婪地吃着沙枣。这个孩子特别可爱,大大的眼睛,卷卷的头发,他一会儿望着赛丽麦甜甜地笑,一会儿融入沙枣花和阳光之中。
(译者简介:阿曼古力·努尔,一九七四年九月出生于新疆喀什市,现供职于喀什维吾尔文出版社。先后在《喀什噶尔》、《文学译从》、《楼兰》等杂志上发表了多篇翻译作品和诗歌。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