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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洞商

作者:敬 黎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敬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创作的电视剧本《守望家园》荣获“湖北省第五届五个一工程奖”;出版长篇小说《窗外的月亮》、《荣恩堂》、《玉雕楼》、《金銮殿》等;发表中篇小说《白丝帕》、《金丝流苏红灯笼》等。
  
  一
  
  要落没落的日头将大富水两岸的山野照成了橘黄色。西山上的周永盛记石膏洞到了矿工出洞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一年才两三次。对有的矿工来说,也许更少。
  洞口边,不到四十岁就因为长年在矿洞里挖石膏、骨头痛得再也不能下洞了的风狗子,佝偻着身子在同样站在洞口边的大监工莫仁善的呼喝下,慢慢将一套木枷套在一头大水牛的脖子上。对于莫仁善的呵斥,他显得麻木不仁,仍然不紧不慢地将木枷上的麻绳一根根系牢。风狗子不是他的本名,他姓风,乳名狗子,大号在这个矿上没有人晓得。在拿在大监工手上的矿工花名册上,从他十三岁进周永盛记矿洞挖石膏以来,就写着这个代表他的三个字。其实,在大富水两岸的上百对矿洞里,有许多像风狗子一样没有大名的矿工,因为他们七八上十岁就下了洞,根本不需要大名。
  风狗子光着暗铜色的身子,头发好久没有洗过,落在上面的灰尘将它渍成了髻,嘴唇边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足足有二寸长。他下身穿着一条已经看不见底色的短裤,说是短裤不确切,仅仅是一块遮羞布,因为他的两片与裤色差不多的屁股露在外边,只是前边的两片布被他从左往右操在一起,在腰上用一根草绳捆着,才遮住了前边的阳物。他没有老婆,没有儿女。据说他不再下矿洞后,有一个他们叫着谷昌叔的老矿工有意把新寡的女儿嫁给他,因为谷昌叔的女婿去年死在这矿洞里,是风狗子用麻绳捆着他的双脚倒吊着用水牛拖上洞来的。
  “走嘞,畜生!”风狗子套好了水牛,捡起地上的一根小木棍,轻轻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水牛前边的路,余光却落在莫仁善的身上,这落在莫仁善身上的余光,与他那瘦骨嶙嶙的脸很不相称,多了许多仇意。那双落在眼窝里的眼睛亮且有神。“畜生”这两字或许他不仅仅是叫牛。
  大水牛往前迈了几步,套在它脖子上的木枷便套紧了,套在枷上的一根粗麻绳也吃上了劲,水牛开始向前倾着身子,四只蹄紧紧挖进土里,吃力地往前挪动着前后脚。架在洞口上的木辘轳生出十分刺耳的“吱呀”声,却被风狗子接着吼出的号子声伴得更加凄凉,“哦嚯——”他扬了一下手中的小木棍,“哦嚯——”他又扬了一下手中的小木棍,却始终没有落在牛身上。也许他是痛惜这牛与他一样苦命,舍不得打。接着他便提高嗓子吼将了起来:“哦嚯喂!咿唷哦!嘿唷哦!”木辘轳紧和着他的号子“吱呀呀”地哀叫着。不久,洞口便出现了一个满脸漆黑、只看得见两只眼睛在动的人头。
  “到人世来的伙计闭着眼呀!”
  随着粗麻绳的慢慢上升,那个闭上了眼的人头也现出了身子。他坐在一根横穿在麻绳上的粗木棍上,双手摸到洞口沿后,慢慢爬出了洞口。他一屁股坐在洞口边,咕噜了一句:“回到人世来了。”
  站在洞口边的莫仁善瞪了刚爬上洞口来的矿工一眼,翻开手上的花名册,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大腿,问了句:“你叫么名字?”
  “杨四毛。”那个矿工咕噜了一句。
  莫仁善在花名册上找到了杨四毛的名字,用笔在名字上划了一个勾。
  接着冒出头来的是一个用破衣裹着眼睛的矿工。杨四毛慢慢睁开眼,伸手拉了他一把,说了句:“出阎王殿啰!”后上来的矿工随身一滚,重重地瘫在地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栽田下去,割谷起呀!”
  莫仁善又走到后上洞的那个矿工身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吼了句:“你叫么名字?”
  刚上洞来的矿工知道莫仁善在问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刘根生。”
  “哎哟,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好痛。”跟着刚刚爬上洞来的一个小人儿用双手紧紧捂着眼睛,坐在地上尖叫着。
  刘根生听见叫声连忙一把拉下裹在自己眼睛上的破衣,跑过去用破衣缠在他的眼睛上说:“赶快闭眼,等天黑后再睁开。”
  “哦!”那个小人儿应了一声。
  “娃,记到,以后上洞要用布缠着眼,不然会瞎。”刘根生又叮嘱了一句。
  “叫么名字?”莫仁善又走过来用脚尖踢了踢那小人儿的脚。
  “黑蛋。”
  莫仁善在花名册上找到了黑蛋两个字,在上面划了一个勾,恶声恶气地说:“瞎了好,你这一生只有挖石膏的命,在洞下看不看得见一个样。”
  先上来的两个矿工瞪了莫仁善一眼,刘根生咕噜了一句:“你跟我们一样,也是挖膏的,只是你比我们的心黑一些才做了监工。”他边说边拉起黑蛋,牵着他的手往矿棚外走去。
  不一会儿洞口又冒出了一个黑人头,他紧闭着双眼,一只手紧紧抓着麻绳,一只手在洞口沿摸索着。这个人头比刚上来的几个要干净一点,看得见脸上的轮廓,从这张四方脸上看得出他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
  “升洞了!”莫仁善对这个冒出身来的人头吼了一句。
  这个矿工慢慢摸着洞沿爬上了洞口。
  “叫么名字?”莫仁善对他吼了一句。
  “高仁泰!”那手里抓着一个包袱的矿工用十分洪亮的声音同样吼了一句,他站直身子,用脚探着路往前走了几步,长长吁了一口气,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天边那快落下去的日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日头落在他的身上,他身后倒在地上膀大腰粗的人影子足足有八尺长。
  跟在高仁泰身后的三个矿工相继上了洞。风狗子又将水牛赶了回来,粗麻绳又放了下去。高仁泰看了一眼身边慢慢都睁开了眼睛的伙伴,对大家招呼了一句:“走吧,该回家去看看了,下去这么久了,家里不晓得成个么样子了。”他边说边抬脚往矿棚处走去。矿工们也跟着他往矿棚外走。
  洞口上的矿棚是东家花钱搭的,这个窝棚是洞上的大小监工用来遮风躲雨逃日头的。窝棚里同样用青石块垒成两个墩,石墩上搭着两块木板,算是床,也算座椅。现在,木板上四脚朝天仰躺着一个年轻男人,他是这个矿上的小监工,叫麻三,说穿了麻三是大监工莫仁善的打手。见矿工们升洞了,麻三慢慢倦起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溜溜转着眼珠,盯着刚从窝棚边走过去的高仁泰一伙人看。
  “洞下穿水啦!”高仁泰一伙刚刚走过窝棚,突然听到身后矿棚里传来一声惊叫。他大吃一惊,连忙止了步,转过身来,见一个刚上矿的工人跑出矿棚来,惊慌失措地喊着:“洞下穿水了,洞下穿水了!”高仁泰抬起右手向身边的工友们一挥,说了句:“走,赶快回去救人。”便拔腿向洞口跑,跟着他走出矿棚的工友们也跟着高仁泰往洞口跑。
  听说洞下穿水了,坐在窝棚里的麻三也吃了一惊,他连忙跳了起来,跟着高仁泰一伙跑了过去。
  高仁泰几个箭步便飞到了洞口边,扭头大略点了一下升上洞的工人人数,见大监工莫仁善正挟着矿工花名册转身想溜出矿棚,顿时脸色一沉,一个箭步跃到他的面前,挡住了莫仁善的去路,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右手,问他:“洞里还有几多人?”莫仁善翻开花名册看了看说:“估计还有一百三十多人。”
  “你是大监工,你不能跑,你得赶快想办法救人,那是一百三十多条命。”高仁泰怒瞪着眼,言语中却含着几分哀求。
  莫仁善先是一愣,接着不耐烦地一甩手,丢开高仁泰的手说:“救什么呀,除非洞菩萨显灵,无法救了。要救人你下去。”说完他就转身慌慌张张地跑了。
  高仁泰见大监工跑了,咬着牙,紧紧地握着双拳骂了一句:“野种。”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围在洞口的工人们说:“弟兄们,大监工跑了,东家是不会来救我们的,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洞下的人都是我们的穷苦弟兄,我们不能把他们丢在洞下不管,我们不救他们就没有人救他们了,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他边说边丢掉手上的包袱,脱掉刚刚套上身去的衬衣,一把甩在棚角边说:“我先下去,你们赶快拉绳子,牛拉太慢了,得抢时间,救上来一个是一个。”高仁泰又对刚刚将水牛赶到洞边来的风狗子吼着说:“风狗子,你赶快把牛枷下了,叫弟兄们拉绳,跑得越快越好。”
  
  风狗子听了高仁泰的话,连忙一边答应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将木枷从牛脖上下了下来,抬手重重地一拍牛屁股,吼了句:“快走,别在这里挡路”。牛哼了一声,抬腿向棚外走去,让出了道。风狗子这个时候不晓得突然从哪里来了劲,背又仿佛不驼了,他一把拉起粗麻绳头,对弟兄们吆喝了一声:“赶快来拉绳。”
  出了洞的矿工们听了风狗子的吆喝声,一起跑了过来,紧紧把麻绳子抓在手上,做好了把高仁泰放下洞去的准备。
  高仁泰见工友们都把麻绳紧紧地抓在手上,连忙几大步走到洞口边,一把抓住吊在洞口支架上的绳子,准备坐到一根横穿在绳上的木棍上去。
  一起跟着高仁泰跑过来,却一直站在洞口边看热闹的麻三见高仁泰抓住了绳子,准备下洞去,连忙跑到洞边对高仁泰说:“你不要下去找死。”
  高仁泰见大监工跑了,本来就憋了一肚子鬼火,这个时候又看见小监工麻三跑过来阻止他下洞救人,顿时火冒三丈高,怒瞪着麻三说:“你们这些人只晓得逼我们做事,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的死活?”
  “不知好歹的东西。”麻三见高仁泰发火了,吓得连忙掉过头来,边骂边向矿棚外跑。
  见麻三仓皇地跑了,高仁泰一抬腿跨上横穿在麻绳上的木棍,稳稳地坐在了上面,向工友们一扬手说:“快松绳,把我放下去。”
  “哦哦哦嚯——”风狗子突然提高嗓门,打了一个号子,他想用这声恶号吓退死神,为高仁泰壮行,把弟兄们吓散了的心呼唤到一起来。
  “哦——嚯——”众矿工听见风狗子的这声恶吼,都理解了他的意图,便一齐呼号着,松了手上的洞绳,将高仁泰放下了洞。
  坐在木棍上的高仁泰低头看了一眼洞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见洞口边两盏油灯仍然亮着,矿工们开始骚动起来了,便大声吼着说:“弟兄们,我是高仁泰。大家不要慌,我下来救你们了,请让出一个位子,让我下来。”
  矿工们听了高仁泰的话,站在洞口中间的人往旁边挤了挤,让出了一个空位子,让高仁泰下了洞。
  看着一片只看得见两只眼珠在动的脸,高仁泰说:“我下洞来就是要与大家一起同生同死共存亡的。你们不要慌,都听我指挥,各条巷道的弟兄互相看一下,看还有没有人落在巷道里。”
  “都来了!”一个矿工抢先回了一句。
  “都来了就好。大家不要争,上面的弟兄们都在拉绳子救大家。大家都听我安排,年轻力壮的弟兄跟我一起站到后边去,我们一起迅速过去堵漏洞,减慢进水速度,年纪大的让娃儿们先上,他们是刚出之阳,是人种,得留下。等娃儿们都上去了,再上年纪大的,我们年轻的最后上去。你们看我这样安排行不行得通?”
  “行。”矿工们见高仁泰的话有条有理,特别是他们听说升了洞的弟兄们都在洞上拉绳救他们,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大声应着。
  “好!不多说了,抓紧时间,年纪大的先帮娃儿上,年轻力壮的跟我去堵漏洞。”高仁泰边说边从洞口边的一节木桩上取下一盏马灯,一扬手,带头向身后的巷道走去。
  几个年纪大的矿工迅速将几个娃儿抱起来放到木棍上坐着,拉了拉拴在洞沿上的信号绳子,吊在洞中间的粗麻绳马上动了起来,将几个娃儿迅速吊了起来,飞快地往洞上升去。
  很快赶到了漏洞口的高仁泰将手上的马灯放在洞边的一块突出的石块上,对跟过来的弟兄们一扬手说:“快,搬石块来堵口子,石膏也行,越快越好。”他边说着边搬起一块大青石块向漏洞塞去。跟在他身后的矿工们都迅速搬起石块或者石膏块堵在了漏洞口上。不久漏洞口越堵越小了,进水也迅速慢了下来。
  日头慢慢落下去了,天逐渐黑了下来。洞边的矿工号子随着日落的宁静在大富水边的旷野上越荡越远,越荡越雄浑。爬上洞的娃儿们又自觉地跑过去抓住绳子,跟着大人拉。
  洞商周宏德的公馆是洞商中最气派的建筑。年近五十的周宏德是大富水边最有实力的洞商,也是汉口牌楼街最大的膏、盐号“周永盛记”膏盐行的老板。
  这个时候,同长期与“周永盛记”做石膏、矿盐生意的山西商人乔振邦签了一笔买卖石膏的协议后,周宏德正坐在大厅里与乔振邦开心地谈着生意上的趣事。
  突然,莫仁善拼命地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地闯进了大院,周宏德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几步便赶到大厅门口,挡住了莫仁善。
  “有什么事,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周宏德正色对莫仁善说。
  “不……不得了,东……东家,西山……洞里穿水了。”莫仁善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穿水?洞里有几多人?”
  “一百三……三十多。”
  “快走,去看看!”
  “不去了,不去了,东家不必去了,救不了了。”莫仁善见周宏德要到矿上去,连忙伸出双手挡住了他的去路,阻止着。
  “是你是东家,还是我是东家?”周宏德见莫仁善挡住了自己的去路,顿时发了火,“你赶快去点上灯笼,跟我走!”周宏德边说着边往门外走。乔振邦也跟着出了门。这时,刚刚进门的周家长公子周伯安也听明白了父亲发火的原因,连忙劝父亲不要去了,说他不能走远路。没等长子说完,周宏德又大吼了一声:“快走!”周伯安只好连忙叫两个轿夫将父亲抬上了凉轿。
  住在正院偏房里周宏德的小妾李玉壁听见院子里的吼叫声,也连忙走出门来,见周宏德慌慌忙忙向大门外走去,张嘴想说句什么,又合了,转身进门去了。
  住在离矿洞不远处的矿工家属们不久便得知了矿洞内穿水的消息,女人们吓得哭哭啼啼地向矿洞上跑,男人们打着火把,娃儿们提着油灯扶着娘也慌不择路地向矿洞口跑来,一起集过来的灯火很快将矿区照得通明。
  洞上,矿工们拉着绞绳飞跑,又将几个工友吊出了洞口,绞绳又飞快地放了下去。
  洞下,水已经漫到了高仁泰的胸口,两个个子矮的矿工,水已经浸到了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惊慌起来。高仁泰说了句:“别慌。”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抓着他们的臂膀,将他们往上一提,让他们的胸口浮出了水面,他们才稍稍平和了气息。
  绞绳下来了。高仁泰顺势将手上的两个工友推到了绞绳上,他们也一伸手,紧紧抓住绞绳,爬了上去,坐在了横木棍上。高仁泰又叫另外两个矿工先上了绞绳,顺手拉了一下洞壁上的信息绳,绞绳很快动了起来,四个矿工迅速升了上去。
  洞口上,四个矿工很快升了上来,他们一个接一个迅速爬上洞沿,最后上来的那个矿工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便慌忙对拉绳的工友们扬着手,大吼着:“快放绳,快放,洞下就仁泰大哥一个人了,水快淹到他的头顶了。”工友们一起松了手,绞绳飞快地往洞下落去。
  这时,周宏德带着长子周伯安和乔振帮气喘吁吁地赶到矿棚边来了,他见人群已经把洞口围得严严实实,连忙下了凉轿,向莫仁善扬了扬手说:“快去看看!”
  莫仁善被周宏德的一声怒喝吓了一大跳,连忙又装着笑脸,弯着腰,点着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过身去,对着人群提高嗓子吼着:“东家来了,大家让一让。”
  围在洞口边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都屏声静气地瞪着焦急的大眼,紧紧盯着漆黑的洞口,仿佛没有人听见莫仁善的声音。
  洞下,水已经淹到高仁泰的下巴了,他将挂在洞壁上那盏快淹熄的油灯取下来,挂在另外一个高一点的木桩上,抬头看了一下洞口,见绞绳子吊下来了。他轻轻嘘了一口气,伸出双手,紧紧抓住绞绳,人一跃便坐到了木棍上。他空出右手拉了拉洞壁上的信号绳,绞绳飞快地往洞上升去。
  洞上,工友们一起拉着绞绳飞跑着,坐在木棍上的高仁泰很快露了头。
  “恩人上来了!”扒在洞沿仍然没有站起身来的那个矿工突然看见了高仁泰的头,高兴地大叫着,伸出手去拉高仁泰上来。
  
  围在洞口的人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相互传递着这个喜人的消息。
  见高仁泰上了洞,那个拉他的矿工突然一屈膝,重重地跪在高仁泰的面前,向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不停地说:“活菩萨!活菩萨!活菩萨!”
  高仁泰见工友突然在对自己磕头,连忙伸手去拉,嘴里“要不得”三个字还没说完,却看见围在他身边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都一起向他跪了下去,不约而同地向他磕着头,有的大叫着“活菩萨”,有的哽咽着打着哭腔叫着“恩人”。
  见大家突然黑压压地跪在自己面前,高仁泰愣住了,他颤抖着手轻轻拉起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位矿工,又伸手去拉其他人,“大家起来吧,我们都是穷苦弟兄,我们自己不救自己就没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也不是活菩萨。”
  磕完了头,大家都陆续站了起来。
  高仁泰紧紧握着站在他身边第一个跪在他面前的工友的手,看着他那漆黑的脸,从洞口的木支架上取下自己脱下来丢在墙角边、又被工友们捡起来挂在木架上的衬衣,递给他说:“你把脸擦干净,让我看看你是哪位兄弟。”
  “我是尼姑,高大哥。”那位矿工从高仁泰手上接过衬衣,轻轻披在高仁泰身上说。
  “噢,尼姑老弟。”高仁泰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高大哥。”尼姑又哽咽了起来,哑着声音说:“我是民国十七年七月初九被莫大监工和麻三抓来丢进洞里去的,今日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了,如果不是洞里穿水,不是你下去救我们,我恐怕就再也回不到这个人世来了。”
  “今日是民国十八年六月二十了,你在洞里快一年了。”站在旁边的一位老者叹了一口气说。
  站在人群外的周宏德亲眼看到了矿工们跪对高仁泰的一幕,当他得知矿工们都升了洞以后,也长长嘘了一口气,抬脚向高仁泰走去,打算就这个机会与矿工们说说话,让矿工们看见他这个东家来了,并不是丢下他们不管,见死不救。
  “东家来了,让一下。”莫仁善见周宏德往人群中走去,连忙跑过去对大家吼着。
  听见莫仁善说东家来了,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先是一愣,都转过头来,见周宏德真的来了,突然静了下来。
  “弟兄们受惊了,我看望大家来了。”周宏德见矿工们都静了下来,便打着笑脸,向大家一边扬着手,一边走了过去。
  “打死黑心肝的黑洞商。”人群中突然不晓得是谁大吼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大家此呼彼应地吼了起来,边吼着边向周宏德一伙迈开了步,向他们逼了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周伯安见矿工们逼了过来,两步跃到父亲前面,用身体挡着父亲。
  “你们敢动东家一个指头,我就开除你们!”莫仁善见自己在东家面前立功的机会来了,突然跳到矿工们前面,挥着手吼着。
  见莫仁善跳了出来,刘根生一步跨出人群,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咬着牙说:“老子今天先要打死的就是你!”他的话音一落,紧握着的右拳头便重重打在莫仁善的胸口上。
  莫仁善“哎哟”了一声,“嗵”地一声倒在地上,嘴里仍然不停地“哎哟哎哟”地叫着。
  刚刚跑过来的麻三见莫仁善被打倒了,本来是想上前去吓唬一下矿工,巴结东家的,见势头不对,他连忙掉转头,趁黑溜走了。
  高仁泰见工友们真的动了怒,怕他们真的打死人闯了大祸不好收场,便连忙挤到刘根生面前,伸手挡住了大家,“现在大家打死他们也无益。我们已经从阎王殿里逃出来了,都赶快回去吧,别惹事了。”
  矿工们便止了步,但仍然有人在吼着:“打死这些黑心肝的杂种。“
  “快走!”周伯安见矿工被高仁泰挡住了,连忙转过身来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将他推上竹凉轿,催着轿夫向来路跑去。
  乔振邦也跟着周宏德父子,借着火光,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跑着。
  躺在地上不停叫着的莫仁善见东家跑了,连忙一翻身爬了起来,也跟着他们跑了。
  见东家跑了,高仁泰提高声音对大家说:“回去吧,都累了,回去好好歇一夜。”
  矿工们都相互招呼着,在各自亲人的陪伴下向矿外走去。
  “你们走吧,我没家,我今夜就在这里过夜。”尼姑看着向矿外散去的人群,突然悲从中来,咕噜了一句,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青石块上。
  “我也没家,我在这里一起陪你过夜。”风狗子听见尼姑说在这里过夜,也一屁股坐在尼姑身边。
  刚走出两步的高仁泰转过头来见还有两个人坐在地上没有走,又连忙走了过来,见是风狗子和尼姑,心头一酸,他很清楚他们无家可归。
  “走吧,跟我一起回家。”高仁泰伸手拉起风狗子和尼姑。
  “仁泰兄弟,你回去吧,弟妹在盼你升洞的日子。我就是这个命,过一日算一日。你走吧,你也是苦命人,管不了我们的。”风狗子叹了一口气,轻轻对高仁泰说。
  “你回去吧高大哥,我在这里陪风大哥。”尼姑也催促着高仁泰,叫他快回家。
  “我比你们强一点,还有个家,走吧,不说了,都是穷弟兄,有我吃的一碗粥,就有你们喝的一口汤。”
  高仁泰边说着,边伸手一左一右抓着风狗子和尼姑,拉着他们一起向矿外走。
  “仁泰,你看我们这浑身脏的,怎么好意思去见弟妹。”风狗子边推开高仁泰的手边说。
  “走,我们到前边大富水里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洗干净了再回家。”高仁泰一扬手,指了指前边的大富水,笑着又一把抓住风狗子的手,边说边往前走。
  见有家可归,尼姑来了劲,甩开高仁泰的手便往前跑。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看见了前边一片闪闪烁烁的灯火,那便是大富水边的西河古渡。
  尼姑人年轻,腿脚快,先跑到了河边,“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快下来,好舒服!”
  高仁泰和风狗子也把身上的破衣裤脱了下来,光着身子下了河。
  这大富水在流到西河古渡下游,突然由北掉头向东流去,在山峦间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后,又掉头向西,再往南流进汉江。大富水在这一东一西流去流来间,将一片丘陵划成了一个孤岛,这里便是日夜舟船不绝、人流不息、骡马不停的湾上镇。
  湾上镇沿河两岸的无数只马灯、油竹、火把、灯笼等能作为照明工具的东西都亮了起来,随着驮芦柴和驮石膏、矿盐的骡马的走动而星星点点地移动着。沿着河边三十几级台阶,一伙伙抬工们将成抬的石膏、矿盐抬上停靠在各处码头上的木船,又将从洪湖湖区运过来熬盐的芦柴抬上岸。
  人号马嘶的岸边,一家挂着“邹记鳝鱼粉”招牌的两层小木楼,在檐角上十只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格外夺眼。楼四周挂着各式招牌的茶楼,酒肆也同样灯红灯绿,人进人出。靠西河古渡码头边的“怡红楼”婊子行这个时候也热闹了起来。
  从汉口至下江载着疋头百货、烟草、茶叶的船队,这个时候都陆续抵达湾上镇,应城县城里的各大商号的东家们都打着灯笼,开始清点货物。清点如数后,他们便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随行的管事,叫他负责监督驮夫、抬工往岸上转运,自己则提起长衫角,慢慢沿着石阶上了岸,到“邹记鳝鱼粉”店吃一碗粉,或到其它茶楼喝一盅茶,酒量大的走进酒店要两碟爱吃的菜,打上半斤老谷烧,让浑身的血开始热得发烫了,便陆续钻进“怡红楼”去抱着那些扭着屁股的婊子销魂。
  大富水两岸地下是上百对石膏洞,地面上是上千处次第错落的熬盐棚。因为地下石膏层中含有大量的岩盐,因此,各处洞商便在矿洞里的石膏开采完了以后,叫矿工往洞里注水,等水在洞里泡上一年半载后,又叫他们将含有大量盐分的水挑上来熬盐,这样,他们一举双得,成了石膏商,又成了盐商,当地人一概称他们为洞商。
  周宏德府上是一处三进院落的大庭院。他与正室汪佳惠住在二进的正厅正房里,他的二夫人李玉壁带着不满九岁的女儿凤凰住在东边厢房。去年,周宏德的正室汪氏得病死了,周宏德有意将李玉壁扶正,叫她搬到正厅正房里去住,李玉壁坚决不去,说自己是周宏德买的妾,不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到不到正厅正房住仍然是妾,永远变不了她做妾的命。
  
  原来李玉壁也是汉口牌楼街一个商家的千金小姐,她上过女子学校,识文断字,十分精明。到她十七岁出落得窈窕动人、待嫁闺中时,一场突如其来的不白之冤将她的父亲和大哥卷进了死牢,接着,她的家被官府以“通革命党”的罪查封了,母亲也上吊自杀了,正准备娶她进门的相公家翻了脸,躲得不知去向。看着躺在门板上的娘,李玉壁哭得昏天黑地。在几个与李家相好的同仁的撮合下,周宏德出资安葬了李玉壁的娘,拿钱送走了她的大嫂和侄儿侄女,为李家留下了后人,买下了李玉壁为妾。进了周家后,李玉壁自认命苦,表现得乖巧玲珑,深得周宏德欢喜。尽管李玉壁表面风平浪静,可她的心并不在周宏德身上。这一点周宏德摸不透。在她生了女儿凤凰后,因为正室只给周宏德生了三个儿子,周宏德对凤凰更是视若掌上明珠。
  周宏德的正室汪佳惠所生的三个儿子分别是长子周伯安,次子周敏安,三子周愚安。长公子周伯安已经三十出头了,娶了另一个洞商顾义兰的千金顾心洁,有了长女玉乔,长子仲乔,次子季乔。他一直在家里协助父亲管理周永盛记的矿洞、熬盐棚和位于汉口牌楼街的周永盛记膏盐行。二公子周敏安在日本应庆大学读书时,娶了一个日本女子松下美子为妻,在日本生下了长女富士山下,据说这个女儿是他们在富士山下偷情时怀上的,因此,起了这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今年年初周敏安回国了,没有回到应城老家来,而是在武汉国民政府谋了一份秘书的差事做。听说他还生了一个儿子,取了一个很不中听的名字叫周忠日,是忠于日本国的意思。周家三公子周愚安也留学日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工业管理,不久前学成回国了。
  从洞上一脚高一脚低回来的周宏德,知道没有矿工淹死在矿洞里以后,心宽了许多,叫厨房迅速做了一桌好菜,说是给与他一起到矿上去的乔振邦压惊,其实是在给自己贺喜。
  “周东家。”乔振邦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酒,然后放下酒杯,抓起筷子挟了一片爆肉片丢进嘴里说,“在我们山西,那么多的煤矿,发生瓦斯爆炸、透水塌顶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可像贵矿上那个不顾自己的生命下洞去救人的人,我活到四十七了,还从来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过。”
  “是呀,我在这个矿上也滚了三十多年,这也是第一次看见。”周宏德笑着端起酒杯,向乔振邦扬了扬手,示意他喝酒,然后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
  乔振邦见周宏德干了酒,也一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轻轻将酒杯放回桌面上。
  坐在周宏德右手的周伯安见父亲和乔老板喝干了酒,连忙站起身来,执起酒壶为他们添满。
  “周东家,这个矿工叫什么名字?”乔振邦吞下嘴里的酒,巴嗒了一下嘴唇,抬头看着周宏德。
  “叫高仁泰。”周宏德笑着回着话。从他的神情上看得出他对“高仁泰”这个名字很满意。
  “我冒昧地给仁兄提个建议。”乔振邦拿起筷子边挟着菜边说,他很清楚自己是客,有些话不能说过了头,因此,他装着不经意地说着话,如果周宏德听不进去也只当没说。
  “贤弟有话直说无防。”周宏德见乔振邦有建议要说,笑着向他举起了酒杯。
  “蒙兄台不弃,那我就直说了。”乔振邦也端起酒,示意周宏德干杯,然后一扬手将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口里,放下酒杯说:“我建议周东家重用高仁泰!”
  “贤弟此话怎么讲?”周宏德也喝了一口笑看着乔振帮,等待他的下文。
  “就说他从洞下救上来的一百三十多条人命,那么多的人向他下跪,不得了呀。如果他要拉起一支人马打天下,是能成大事的。现在他落在你的手上,这就是一笔财富,把这些矿工都交给他去管,根本用不着监工去打去骂,矿工们都会听他的,你只要紧紧抓住他一个人,不愁其他矿工不拼命为你挖膏熬盐。得一人便得众人心,何乐而不为呀?”
  “哈哈……乔东家所言极是,我也在开始琢磨这个事,现在乔东家点明了,来,我敬你。”周宏德边说边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周伯安一直坐有旁边没有说话,现在见乔振邦在向他的父亲推荐高仁泰,他有些坐不住了。在矿上,他与莫仁善和麻三常在一起,他们瞒着父亲做过不少手脚,偷卖了不少石膏和盐,弄了不少额外收入,现在乔振邦向他的父亲提出重用高仁泰,他与莫仁善和麻三一起做的龌龊事就很有可能做不成了。见父亲放下了酒杯,他连忙执壶站起身来,一边往父亲的杯里续酒,一边连忙开口说:“这个人不能……”
  没等长子口里的“用”字出口,周宏德突然举起右手,挡在了他的面前,“还没到你说话的时候。”周宏德正色说了一句,然后平下手来指着乔振邦面前的杯子说:“先该给客人满上。”
  “好!”周伯安应了一声。其实他很清楚斟酒该先从客人起,但听见乔振邦抬举高仁泰,周伯安在心里骂他多事,也用先不给他斟酒表示对他的轻慢。
  酒过三巡,看见乔振邦有些醉意后,周宏德才放下杯,叫侍女珍珠上饭。吃过饭后,他又把乔振邦拉进了自己的书房,同他一起喝茶去了。然而,高仁泰用身体挡住愤怒的矿工和他们家属的影子,一直在他的眼前晃。从激愤的矿工的情绪中,他看出了长子对工人的不仁,这引起了周宏德的警觉。要想笼络住矿工的人心,得用一个说话他们愿意听的人,这个人便是矿工们自觉自愿地跪在他面前、对他磕头叫着菩萨的高仁泰。只要抓住了高仁泰,便抓住了整个矿上上百号矿工,得一人便得众矿工,周宏德有意倚重高仁泰来用仁道施政了。知子莫若父,尽管长子周伯安成日在矿上跑,但是,周宏德看不中这个不仁道的儿子,长子的心狠手毒,也使周宏德十分不安,这是败家的潜在隐患。这一点他早就意识到了,打算等次公子敏安从日本国学成归来后,让他参与周永盛记管理,通过他来制约长兄。没想到周敏安回国后到武汉便不回了。三公子愚安现在还住在汉口,周宏德希望他能回来用先进知识管理家业,但是,三公子愿不愿意去帮大哥呢?周宏德的心里没有底。因此,当乔振邦建议他重用高仁泰时,周宏德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能制约长子周伯安的人选突然冒了出来,周宏德暗喜不已。
  再说高仁泰同风狗子、尼姑一起在大富水里洗干净了身子以后,先后爬上岸来,尼姑借着月亮看见风狗子仍然穿着那条露着两个屁股蛋的裤子,笑着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风狗子哥,你那屁股没洗的时候黑得跟裤子的颜色差不多,现在洗干净了,这月亮一照白得晃眼,你么样去见高家大嫂呀?”
  风狗子只顾尽情地享受着这大富水给他的舒畅,却忘了自己身上穿的破裤,现在听见尼姑这么一说,突然红了脸,连忙用双手捂着屁股,往后退了两步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高仁泰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条打了几块补丁的长裤丢给风狗子,叫他换下身上的短裤。
  风狗子接了高仁泰的裤子,换下身上的短裤,又跑到河边把它搓干净,拧干,抖开,搭在肩上,爬上岸来,对高仁泰和尼姑笑着说了一句:“好嘞!”抬脚向前走去。
  “走吧!”高仁泰拉了一把尼姑,跟着风狗子往高家桥走。
  “风狗子。”高仁泰对走在前边的风狗子叫了一句。
  风狗子听见高仁泰在叫,他止了步,回过头来。
  “我在洞里听谷昌叔说他想把他的女儿梅子嫁给你,你答应了没?”
  风狗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又抬起头来,“我这样子娶了人家,又没本事养活,不是害人呀!”
  “看你说的,男人还是得有个家。再说梅子也才二十刚出头,才生了一个女儿,你们结了婚,再生一男半女,日子苦一点,慢慢过。古话说‘穷不过三代,富不了两世’。我就不相信我们这些穷人世世代代就这样穷下去。我们这一代过穷日子,说不定下一代就出息了。如果没女人,生不了儿女,到我们手上就断了根,就永远没指望了。”
  
  “你说的也是。”风狗子的脸上现出了一些旁人看不见的喜色,其实他很想有自己的家,只是怕自己没本事,苦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女。现在经高仁泰这么一说,他有些动了心。
  “就这么说了,等会我们过谷昌叔家门口的时候把他叫上,一起到我家去喝杯酒,把这个事定了,明日你就到谷昌叔家里去做儿,反正大家都是洞里生死一起的叔伯弟兄。”高仁泰见火候到了,便一口把事说定了,以免风狗子反悔。
  李家塆也在大富水边上。谷昌叔的家在塆子的南面,紧靠着大富水河。
  高仁泰和风狗子、尼姑一路说说笑笑着不久就走进了李家塆,见谷昌叔家里亮着灯,高仁泰几步走上前去,亮着嗓子叫了两声 “谷昌叔”。
  听见外边有人叫,谷昌叔应了一声,连忙跑到门口,拉开门,“是哪个?”
  “是我呀,老叔!”高仁泰走近门去,风狗子和尼姑站在他身后。这个时候的风狗子见了谷昌叔,心血仿佛酥酥地在动,他昂起头往屋里望了望,突然很想望见梅子。
  “是你呀,活菩萨!快,快进屋里来坐。”
  “再不能这样叫了,谷昌叔。”高仁泰边说着边走近门口,见谷昌叔的老伴和梅子及她的小女儿冬姑一起跑到门口来了,便笑着叫了婶子、妹子和侄女。
  听说风狗子和尼姑也来了,谷昌叔连忙迎出门来,一把抓住他们的手,一左一右拉着往家里拖。
  “我叫梅子去打酒,就在我这里喝。我正说要上门去谢你的,都来了,好,好!”谷昌叔突然来了精神,从鬼门关逃出来的他,突然见了生死与共的同仁,他高兴不已。
  “不了,叔、婶子,你们不必忙了,都到我家里去,我还有话要对谷昌叔说。”高仁泰走进门去,笑着看了一眼走过来的梅子
  风狗子没有说话,他突然见到了梅子,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脸上也发起烧。梅子也看见了他,对他嫣然一笑,低下了头。风狗子的心血又涌了起来,他走到冬姑面前,蹲下身子,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
  见风狗子抱起了冬姑,谷昌叔仿佛悟到了什么东西,他对高仁泰一笑,说了句:“那好!”便抓起搭在椅靠上的上衣,套在身上,往门外走。
  高仁泰的家是一处连三的旧房子,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高仁泰的内人姓朱,叫牡丹,年长高仁泰两岁,她今年三十岁了,与高仁泰结婚十年,她为他生了四个儿女。牡丹与高仁泰一样,也长得壮壮实实,她的父亲也是矿工,只是与高仁泰不在一个洞上。牡丹虽然长相不秀气,却阔面大耳,很有几分福相。嫁到高家后,她十分勤俭,别的女人不出门做事,她却像男人一样到大富水边的码头上帮人背芦柴。也许是父母亲开明,没让她缠脚,因此,她有一双踏在地上“咚咚”响的大脚,也因此她有了一个雅号叫“朱大脚”。也正是因为她有了这一双大脚,才能像男人一样做事,挣钱补贴家用,再加上高仁泰在矿上做事卖力,监工又不敢克扣他的工钱,高家的日子比别的矿工家要好过不少。人比力气,猪比膘。靠力气吃饭的人就得要有力气,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有力气的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别人不敢欺负他。高仁泰就是一个在这方圆上百里矿洞上少有的有力气的人物。
  高仁泰人还没有回,那些先回家来的矿工们便已经跑到高家来感谢这位活菩萨,让大脚晓得了洞上刚刚发生的事,她在替丈夫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后,也被丈夫的大仁大义打动了。在送走了上门来谢恩的矿工后,她连忙跑到不远处的湾上镇买了几样下酒菜,又多打了两斤老谷酒提回来,开始打米煮饭,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已经下洞去了几个月的男人。正当她把灶里的火点燃,叫大女儿坐在灶门口添柴时,她听见了门外一群男人的说笑声和脚步声,大脚晓得自己的男人回了,她一阵心喜,连忙迎出门外。
  “回了。”大脚笑着对走在前边的高仁泰说了一句,挪开身子,准备让他们进门。
  “回了!”高仁泰笑着回了一句。
  “大脚呀,我们送活菩萨回了。”
  谷昌叔年长,他抢在风狗子和尼姑前笑着向她打招呼,是在行长辈之礼。
  “哎哟,是叔呀!快,快进屋,快进屋。”
  等谷昌叔走近门口,借着从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大脚看见了谷昌叔和风狗子、尼姑,连忙热情地招呼他们进了门。
  尼姑的疯劲来了,他逗着几个孩子笑着满屋跑。等他们疯够了,大脚也麻利地做了一桌子菜,将大方桌摆在堂屋中央,摆了碗筷,酒杯,又提出一大瓶东洋白酒,叫高仁泰招呼大家喝酒。
  “来吧,叔,您坐上席。”高仁泰将谷昌叔拉到上席坐了下来,提起东洋瓶,把酒倒在一只酒壶里。尼姑连忙抢过酒壶,先给谷昌叔倒了酒,然后给高仁泰、风狗子倒了,最后才将自己面前的小酒杯倒满。
  “来,叔,我先敬您。”高仁泰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不!”谷昌叔也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我先代表今日从地牢里逃出来的老少爷们敬你。今日不是你,现在这三乡十八里就有一百三十多户人家在办丧事。你是活菩萨,你坐着,我敬你。”谷昌叔把高仁泰按着坐回板凳上,先干了杯中酒。
  高仁泰一连说了几个“要不得”,又站起身来,喝干了杯里的酒。
  “坐吧!”谷昌叔先坐了下来,又招呼高仁泰坐
  “叔呀,刚才我去叫您来喝酒,是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与您老人家商量。做晚辈的如果说话有不到之处,还请您包涵。”
  “有话说吧,都是一家人,还谈什么到不到的。”
  听高仁泰说有话要对自己说,谷昌叔放下了筷子,轻轻在桌脚上磕了磕了烟锅,从烟袋里拈出一点烟丝塞进去。高仁泰连忙拿洋火划燃,给他点了。
  “叔,都是一家人我就不说外话了。在洞里您跟我谈过风狗子和梅子妹的事,现在我把您和风狗子都叫到了一起,您是长辈,这个主您做。风狗子跟您一起在这洞里爬进爬出二十多年了,人怎么样您一清二楚。梅子妹是您两个老人家的心尖肉,不是您看得中风狗子,您不会说这话。在来的路上,我也把这话对风狗子说了,他怕自己挣钱不多,亏待了妹子。我说大家都在过穷日子,也许我们这一代穷,下一代就要比我们强,我相信我们会一代比一代强。我们这些穷人也没根,那些富人也没种,这人世间的事情哪个能说得清楚,这几千几百年,走马灯似的换了几多朝几多代,哪一代皇帝不是说这天下是他们的,可是到今天呢?又有哪一个皇帝的后人能说这人世的哪一块天是他的?日月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只要有人在,就不愁富不了。如果风狗子进了您的家门,他就是您亲生的儿,让梅子再给您添几个孙子,好日子也就跟着来。”
  “狗子,你说说,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今日当着仁泰的面,我们把话都说白了。你如果愿意,明日我就在家里办两桌酒席,把仁泰这般弟兄请过去,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把你和梅子的事办了,以后你也有个家了。我也不要你拿几七几八的东西。如果你不愿,也就只当我这话没说。以后该是叔侄还是叔侄。”谷昌叔一边吸着烟,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
  听了谷昌叔的话,风狗子的心稳了下来,但是他突然不晓得说什么好了,抬着头盯着高仁泰,想让他再说句话,给自己壮壮胆,哪晓得高仁泰低头吸着烟,根本没看到他一脸的焦急相。
  风狗子仿佛突然醒了,连忙支支吾吾地说:“愿意……我一百个愿意,只是……只是怕亏待了梅子妹。”
  “好了,不要再结结巴巴了。这是件好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谷昌叔办酒席,我邀弟兄们把风狗子送进门来。”高仁泰见风狗子答应了,高兴地站起身来,用手上的烟锅敲着桌子,笑着叫大脚上饭。
  吃饱喝足以后,谷昌叔抹了抹嘴,向高仁泰和大脚告辞。他是过来人,清楚这一对久别了的小夫妻在盼什么。
  
  高仁泰也不留,他吩咐风狗子和尼姑送谷昌叔回去后,迅速回来,叫大脚把两张竹床搬到大门口,让狗子和尼姑回来乘凉。
  他们前脚刚走,高仁泰就远远地看见一盏灯笼从河边向他家里晃了过来。等它晃近了,高仁泰才看清楚是同安记东家顾义兰。一见高仁泰站在门口,顾义兰连忙笑着叫了一声高先生,并抬手抱拳向他拱了拱。
  “什么风把顾老板吹到我这穷家来了?”高仁泰也抱拳向顾义兰拱了拱,连忙招呼大脚倒茶,自己又连忙将顾义兰请进了门。
  顾义兰屁股没落座,便迫不及待地开了口,“高先生,你在洞上救人的义举在这十里八乡传遍了,我是刚刚得到消息的,这不,我是求贤来了。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来请高先生到我的洞上去做大头佬的。只要高先生同意,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我都尽量满足。”
  高仁泰听了顾义兰的话以后,没有表现出喜色,他低头抽了几口烟后,抬起头来对顾义兰说:“顾老板抬举我,我十分感激。但是,这件事等我考虑两天,再回你的话。”
  “好!高先生直人直言,我在家里恭候。你刚回家,我不多打搅,告辞了。”顾义兰边说着边站起身来,又向高仁泰抱了抱拳,出了门。
  送起了顾义兰,朱大脚连忙打发几个孩子洗澡睡下,又麻利地自己洗了澡,将高仁泰拉进睡房,反手插上门栓。高仁泰借着从窗户上透进的月色,看着大脚那光洁的身子,突然一把抱住她……
  不到一碗茶工夫,大脚便拿毛巾擦干了高仁泰身上的汗,把他揽在自己的怀里躺着,等男人呼吸平和后,才开始说话。
  “刚才顾老板上门来请你去做大头佬,你为么事不答应呢?”
  高仁泰靠着内人酥酥的胸,看着窗外挂在天幕上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没有说话。忽然他心头一伤,便轻轻哼起了矿工歌谣:
  三月下洞腊月上
  爹娘不认得儿子相
  这是托的么人生啰
  我越思越想越心伤
  见男人又伤了心,朱大脚连忙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催他快休息。
  高仁泰叹了一口气说:“矿上的大头佬跟那些洞商东家一样,都是靠喝矿工血发达的,我不愿意去做大头佬,喝弟兄们的血。再说,在这洞上,挖膏的,熬盐的弟兄上万人,我一个人做了大头佬,弟兄们仍然在死洞里爬。要是弟兄们都能做洞商,把握自己的命就好了。”
  “睡吧!”朱大脚又轻轻摸了摸男人那壮实的胸肌。高仁泰也实在累了,慢慢合上眼睛,不再说话。
  
  二
  
  其实,当顾义兰亲自登门来请他去做大头佬时,高仁泰还心存几分感激,毕竟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被有钱人瞧得起。但是,顾义兰与周宏德是亲家,他顾某人到周家洞上来挖人,从道义上高仁泰瞧不起,他认为这些有钱人只认钱不认人,是不能结交的。另外,从心底里他不愿意去做大头佬,充当这些有钱人的打手,打骂盘剥自己的穷弟兄。
  其实高仁泰并不姓高,本姓杨,出生在长江边“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的沔阳沙湖洲,家境十分贫寒,他五岁时,父母亲因为身染重病无钱医治相继去世,他便跟着祖母外出逃荒要饭,没想到一个大雪天他的祖母也饥寒交迫地倒在风天雪地里,死了,丢下年仅六岁的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到处飘零。后来他遇到一个自称同样从沙湖逃荒出来的人,把他拐带到德安府(今安陆、云梦、应城)的陡河坡高家塆,以两块大洋的价钱将他卖给了塆里的一对中年无子的夫妇,从此他改姓高。养父母给他取名仁泰,希望他仁义一生,平安一生。可是,没想到好景不长,过了一年他的养父母也同样相继去世,他又被养父母的弟弟卖到周宏德的洞上做了童工。下洞后,他跟其他上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样,开始做拖工,一根绳子系在腰上,从胯下穿过去,系在“拖子”上,“拖子”上装着一百多斤重的石膏,每天在低矮坎坷的巷子里跪在地上,双手抓着地面上凸起来的石头,爬着拖几十丈远。这样日复一日,日夜不能上洞休息,他的十个指头和膝盖上的皮肉磨烂了,鲜血淋漓,又因为他年纪太小,完不成任务,经常被监工、大头佬毒打。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后来做了抬工,又后来做了锤工,长年累月在槽口里打膏,过的仍然是不见天日的日子。
  谷昌叔说话算话,他天一麻麻亮便起了床,带着女儿梅子一起到湾上镇赶头市买回了两桌客用的肉酒。叫内人到自己家的菜地里扯回了一大篮蔬菜,吩咐内人和梅子赶快做饭,他又跑出门去,一家家上门,接了十几个邻近的,在同一个矿洞里挖石膏的穷弟兄上门来喝喜酒。等高仁泰带着风狗子和尼姑赶到李家门口的时候,穷兄弟们都到了。站在门口的刘根生连忙点燃挂在李家门口树枝上的一串鞭炮,一阵噼噼啪啪的暴响后,谷昌叔笑哈哈地拉着高仁泰的手进了门,招呼大家坐下来喝喜酒。
  梅子帮娘弄好饭菜后便带着女儿躲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风狗子红着脸将手上的花布和尼姑背来的新棉花送进梅子的房内,结结巴巴地说着:“这……这都是……给你和女儿买的衣料……”见梅子羞红着脸,低着头,抱着女儿坐在床边,他只瞟了她一眼,心里一阵发热发慌,连忙掉头跑出门来,坐在弟兄们的身边喝酒。
  因为梅子平日叫这些与她的父亲一起进出石膏洞的人不是叔,就是哥和老弟,大家都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侄女或者妹妹和大姐。因此,尽管是风狗子成亲的好日子,大家也不说越格话,都只举杯祝贺谷昌叔有了儿子,叮嘱风狗子一定尽孝。风狗子一个劲地点着头应着,举杯给大家敬着酒。
  这一夜风狗子真的疯了,谷昌叔的内人主动把孙女冬姑从女儿的床上抱走了。风狗子便一夜抱着梅子,在她身上翻上翻下好几次。对他来说,有家有女人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只打算在周家洞上做一天混一天,有一天吃一天,到老了,死在哪里算哪里。今日突然有家了,又有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他仿佛喝了玉皇大帝给他的仙人丹,浑身有了劲,弄得好久没有了男人的梅子想叫不敢叫。
  这一夜,高仁泰也因为喝了不少酒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等朱大脚做好了早饭,叫了他几次,他才慢慢爬起床来,吃了一碗面条,正准备出门到湾上镇的码头上去装船,挣点钱。朱大脚心痛自己的男人叫他不要去了,就在家里休息两日。高仁泰说老的小的要张口要吃,不去做不行。朱大脚很清楚男人说的“老的”,指的是她的父母亲,高仁泰对她的父母亲很孝顺,这也是她敬重和疼爱自己男人的一个原因。
  朱大脚轻轻叹了口气,将快流出来的眼泪咽进了肚里,抬起头来突然看见一个穿着蓝布长裤、戴着礼帽的男人走到门口来,手上还提着两瓶酒,便对背对着门外的高仁泰说了句:“有客来了。”
  高仁泰转过身来,见来人已经取下了头上的礼帽,一脸笑的走到门口来了,犹豫了一下,笑着迎到门口,对来人问了一句:“先生找哪个?”
  “请问这是高仁泰先生的家吗?”来人笑着问了一句。
  “是!”高仁泰应了一句,仍然打量着来人,见他四十岁左右,一头油光滑亮的头发梳成了小分头,白净的脸上透着红润,上嘴唇上留着一撮剪得十分整齐的胡子。从他的衣着,气色上看,来人不是在洞里进出的矿工。
  “那你就是高先生?”来人仍然笑着问了一句。
  “对,我就是高仁泰。”高仁泰边回答着,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来人的脸。
  “好!恭喜!我是顾义兰顾东家的账房,我姓金,名不换,我是受顾东家之托,上门来接高先生到顾东家洞上去做大头佬的。”
  高仁泰听完金不换的话,一下子心里有了底,他淡淡一笑,抱了抱拳说:“对不住了,金大管家。昨日顾东家来找我,名义上是叫我去做大头佬,其实是要我去给他卖命。另外,你们顾东家跟我周东家是儿女亲家,他来找我是挖周东家的墙脚,这就不义了。请你回去告诉顾东家,他的好意我谢了。”
  
  金不换站在高家门口,认真听完了高仁泰的话,又拿眼睛打量了一下这位站在自己面前,只要他点头就是顾家洞上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见他身材高大,方面阔耳,双目有神,金不换不禁暗暗吃了一惊,长相如此敞亮的人,在洞上做工的,他没见过。相书上说长相如佛的人必成大器。现在金不换听了高仁泰的一席话,更是吃惊不小,大头佬是这些矿工们可望不可及的位子,他高仁泰只要一点头便到手了,可他却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此人不可多得。”金不换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马上笑着将手上的两瓶酒递给高仁泰说,“高先生如此胆识,我金某人佩服。我今日来到高先生府上,只是替人跑跑腿,望高先生谅解。这两瓶酒请高先生收下,算是我拜望高先生的一点心意。”
  高仁泰见金不换完全没有敌意,也摸不透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就对金不换一抱拳说了句,“多谢。”示意朱大脚接过金不换手上的酒。
  金不换见高夫人收了酒,也笑着向高仁泰拱了拱手说:“告辞了。”转身向来路走去。
  再说金不换走过高仁泰家后山的那个山包后,没有直接回顾家去,而是又转了一个弯,加快了步子赶到周宏德的府上。他把周家的账房严维孝叫了出来,在不远处路边的一处凉茶棚坐了下来,一五一十地把顾东家去挖高仁泰的事对他说了,叫他向周东家力举高仁泰。
  严维孝与金不换尽管在周顾两家做大管家,但是因周顾两家结成姻亲后,两家来往也多了,这样两家账房也相互往来了不少,他们一见如故,都因为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彼此也十分关照,相互在对方东家面前说彼此的好话。现在顾义兰挖不走高仁泰,金不换很清楚顾义兰不会就此罢手,他会不择手段地把高仁泰弄到自己的手上来为他卖命。尽管金不换吃的是顾家的饭,但对顾义兰的为富不仁是很反感的。现在高仁泰拒绝了顾义兰的高看,对周家来说是一件大事,对严维孝来说更是一宗机会。因此,他简要地说了自己刚刚形成的对高仁泰的看法,叮嘱严维孝要对高仁泰施恩,日后定有好报。严维孝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点着头。见金不换说完了话,他转头看了看四周,便催促金不换快走。金不换起身戴上礼帽,又一路小跑着回顾家向顾东家复命去了。
  严维孝没有马上离开茶摊,他一边细细想了一遍金不换的话,一边慢慢喝完了碗里的凉茶,认为金不换有远见,他在回去向顾义兰复命之前把消息告诉了他,是要他抢先一步,在顾义兰再向高仁泰动手之前,向周宏德力举高仁泰。严维孝深知周宏德的病情,对周家大少爷周伯安的恶性也很反感,并且时刻担心周宏德一旦去世,他这个管家何去何从就很难说了,如果有一个人来制约周伯安,他也许还有一口饭吃。想到这里,他连忙站起身来,结了茶钱,匆匆忙忙赶回周家大院,准备把顾义兰亲自上门去请高仁泰到顾家洞上去做大头佬的事对周宏德说了,并且告诉他,这个消息是从周家洞上那些矿工口里传出来的,十分准确。
  周宏德尽管只有五十岁左右年纪,可是因为他心脏有毛病,经常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身边又有了一个年轻貌美的二夫人,他更是力不从心。周宏德吃了不少中医治心的药,收益不大,后来又几次去汉口找洋医生看了,洋医生说除非换心,不然他活不长久。因此,他对自己的洞业、盐厂交给哪个经营费尽了心思,大儿子周伯安虽然一直与他在洞上搞管理,但他心毒手毒,与矿工很难相融,完全靠打手管理矿工。因此,在高仁泰冒死下洞去救人后,经乔振邦一提,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想重用高仁泰。但是,长子周伯安对高仁泰是十二分反感,他又怕养虎为患,在他死后,他亲自养的这只老虎会毁了他儿子的性命。因此,在用不用高仁泰这件事上,他又犹豫了起来。
  再说严维孝走进周家大院后,倒背着双手,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向正厅走去,他扫了一眼整个大院,没有看见周宏德的身影,估计他在书房里看书,便放下背在身后的手,稍稍弯下腰向书房走去。当他刚走进正厅大门,看见侍女百合从老爷的书房里出来,便轻轻问百合老爷在不在书房。百合点了点头,一笑说:“在。”他便稍稍弯下腰,走进书房去,见周宏德正躺在摇椅上翻看一本线装书,便轻轻咳了下,叫了一声:“老爷。”
  周宏德听出来是严维孝的声音,放下书,坐起身来,指了指旁边的一只椅,叫严维孝坐。严维孝谢了老爷,坐在了周宏德身边,将他刚刚从金不换那里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宏德。
  周宏德听完严维孝的话后,暗暗吃了一惊,他紧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顾东家不仁呀!何况我们是儿女亲家呢?”
  严维孝没有马上接话,他想听一听周宏德的想法再说。他也清楚,周宏德在“仁义”二字上做的文章比其他洞商要多一些。他以求用“仁义”来感动天地,使自己消灾祛病。
  “维孝,你我同窗以来几十年了,亲如手足。这种挖墙脚的事,你说如何做得出来。”周宏德见严维孝不说话,知道他在这件事关他们亲家之间和睦的事情上不好多议论。
  “东家。”严维孝挪动了一下屁股,坐正了身子说:“顾东家的话我不好多说。刚才我出去转了一圈,高仁泰在周家洞上冒死救人的事已经传遍了市井,大家议论纷纷。”严维孝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是想要周宏德从他的这句话中悟出,他刚才告诉他顾义兰上门去请高仁泰做大头佬的消息来源。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我看,顾东家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见高仁泰一下子抓住了这么多人心,几百个矿工、上千个矿工家属都把他当活菩萨来拜,这是一笔无形财富。他也许见我们对高仁泰没有什么举动,便抢先一步来挖高仁泰,也是情理之中……”
  “高仁泰怎么说?”周宏德没等严维孝说完话,转过头来紧盯着严维孝,急忙问了一句。
  严维孝装出轻松的样子,淡淡一笑说:“还好,他拒绝了顾东家。”
  “为什么?”周宏德没有从严维孝的脸上挪开视线,又紧追了一句。
  “他与你一样,说顾东家不道义,连自己亲家的墙根都要挖的人,不能为伍。”
  “难得。”周宏德终于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身去,靠在摇椅上。
  见周宏德说高仁泰难得,严维孝知道自己推举高仁泰的机会来了,便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站在书桌前,没有直视周宏德,仿佛是自言自语。
  “东家,这个高仁泰虽然是矿工,在周家洞上也做了二十年了,能有这样的气度,有这样的胆识,确实是一笔财富呀。如果东家放过了,今日顾东家挖不走,其他洞商也会上门去打他的主意的,如果高仁泰被其他洞商请走了,那我们就丢了一块宝呀!有人就有天下,没有人就什么也谈不上了。”
  说完这番话,严维孝便缓缓转身向门外走去。他很清楚周宏德是聪明人,不要多说话,到此为止恰到好处。
  “你留步。”周宏德见严维孝要走,突然从摇椅上站起身来。
  严维孝见周宏德在叫他,心内一喜,连忙止了步,转过身来。
  “你说这个人我们该如何用?”周宏德两步跨到严维孝面前,问了一句。
  “提拔为大监工!”严维孝见时机成熟了,便果断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人家是请他去做大头佬,比大监工高一级。”
  “在周家洞上,大头佬其实是大少爷在充当。再说,此人不可限量,你正好利用大少爷与高仁泰的不和,用大少爷来控制他,只要你把好舵,不让大少爷为所欲为,东家就不用操心洞上的事,在家安心养病就行了。”严维孝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想法,让周宏德连连点头。
  “什么时候办?”周宏德紧盯着这个与自己休戚与共几十年的同窗,问了一句。
  “事不宜迟,马上把他请到府上来。”
  
  “好!你快去厨房安排做一桌好菜,再到镇上去买几件礼物,你亲自上门去,代表我把他请到府上来。”
  “行!”严维孝边答应着,边高兴地走出门来,大步流星地向厨房走去。
  安排好中午的酒席后,严维孝叫车夫益老四套了马。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见日头快到头顶了,便爬上车去,叫益老四快到湾上镇去。
  再说,送走顾家管家金不换以后,高仁泰一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低头抽闷烟,他不晓得自己得罪了顾义兰会是什么结果,尽管他管不了自己的饭碗,但他毕竟与周东家是亲家,是周伯安的岳父,如果他在周伯安面前说他的坏话,周伯安暗地里给他小鞋穿,那以后他的日子更不好过。高仁泰正无头无脑地想着心事,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他一惊,从步子的轻重上他听得出来,这不是一般驼石膏、驼盐的矮马,而是体型高大的家用马。他向来路望去,果然见是一匹高头大马拉着一架洋马车向村里来了。还没等他看明白,马便几步到了他面前。
  坐在车前驾坐上的益老四一拉马缰,嘴里“吁”了一声,马一扬头,停了步。
  严维孝推开车门,走下马车,抱着几个包裹向还在愣神的高仁泰走去。
  “高先生!”严维孝笑着叫了一声高仁泰。
  高仁泰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见走到自己面前的是周家大管家,手里还提着几个包裹,连忙僵笑着叫了一声:“严先生。”
  “恭喜!恭喜!”严维孝一边向他道喜,一边走到了他的面前。
  高仁泰还在云雾里转,因为摸不清楚严维孝来的目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噢,噢”。
  正在家里忙的朱大脚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连忙走出门来,见是周家的管家来了,连忙笑着把严维孝往屋里请,端椅他坐,又叫益老四进门来,一起喝茶。
  严维孝将手上的布递给朱大脚说:“高太太,这是周老东家特地给你一家人选的几样布料,不晓得你满不满意,请笑纳。”
  “这……这……”朱大脚一时不敢接,她看着站在旁边不说话的高仁泰。
  严维孝看出了这一对穷夫妻的窘态,便哈哈一笑,将包裹塞在朱大脚的手上说:“高太太,这礼你只管收。高先生昨天在洞上为周老东家挽回的损失远远不止这点布料。”
  经严维孝这么一说,高仁泰和朱大脚这才清醒了。
  “坐吧,严先生,益大哥。”高仁泰指了指两把没有靠的木椅,招呼客人坐。
  “不坐了。高先生,我是受周老东家之托,到府上来接你去周家吃饭的。”严维孝没有坐的意思,向高仁泰说明了来意。
  “不必了,一点小事,何必动东家大驾。”他们说话间,朱大脚端着两只茶碗走了过来,笑着递给严维孝和益老四。
  “走吧,周老东家是要重用你。”严维孝不再遮掩了,更明确地说明了来意。
  “我扁担落地,连‘一’字都不识,何谈重用。”高仁泰根本就不相信富人会对穷人好,因此,他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情。
  “我知道高先生为人义气,也许周老东家会重用你,你可以用你手上的权力替你的弟兄们做点好事呀!”严维孝启发着高仁泰。
  “行!如果能给大家办好事,什么事我都愿意做。”高仁泰也许真的被严维孝启发了,他答应了严维孝。
  再说周宏德估计严维孝该回了,便走出书房,正准备出大厅来看看,却看见严维孝领着高仁泰进了大门,便高兴地迎出大厅门口,抱拳向高仁泰拱了拱,做出欢迎的姿势。
  高仁泰见周宏德迎出门来,先是一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站在大厅门口,不敢进门。
  严维孝看出了高仁泰的窘态,便笑着拉了他一把,同他一起走进了大厅。周宏德站在正墙下大八仙桌旁,指了指两边的椅子,招呼高仁泰和严维孝坐。看着他们坐下去以后,他才坐下身子,叫侍女百合倒茶。
  “仁泰呀,你在周永盛记洞上是老人了,二十年来,不容易呀。那天你不顾个人安危,下洞去救人,人命关天呀,你的义举感动天地。作为这个洞上的东家,我礼应请你到府上来,好好犒劳犒劳你。”
  “见死得救,天经地义,东家言重了。”高仁泰淡淡一笑说。
  “好!好!好!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呀!”周宏德感叹了一句,接着说,“仁泰呀,我因为身上有病,不能亲自登门去请你。严先生与我亲如手足,我请他去接你,就同我去了一样。”
  “哪里,严先生识文断字,我敬佩不尽,他能到我家门前一站,我那茅舍增辉不少。”高仁泰尽管没有上过学堂,但是,一种天生的悟性让他记住了与别人交往时说话的用词,因此,使他的言语也入得了厅堂。
  周宏德原来与高仁泰接触不多,以为他与那些不识字的矿工一样,言语短,哪晓得虽然话不多,却字字严谨。周宏德暗暗吃了一惊,又仔细端详着高仁泰的面相,原来看见他总是从洞里上来,一脸乌黑,看不出名堂,现在他洗干净了,也一脸白净,特别是他那方型大脸,尽管清瘦,却英气勃勃。浓眉大眼间也不失读书人的雅儒。“维孝看对人了。”他在心里说了一句,便打算把请高仁泰来的目的直说了,先摸一下他的底,然后再说话。
  “仁泰呀,多的话不说了。今日我请你来,是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东家有话尽管吩咐,我尽力而为。”
  “你从洞里救出那么多条人命,天地记得,今后定有好报,这些兄弟们更会感恩你一生。作为东家,我不能无动于衷,我打算委你做周永盛记洞上的大监工,以表示我对你的敬意。”
  周宏德说完话,拿眼睛盯着高仁泰的脸,看着他的表情。
  “那莫仁善怎么办?”高仁泰没有答应是行还是不行,转过头看着周宏德,问了一句。
  “那是我的事,我会为你搬掉这块石头的。”周宏德一笑,认真地说。
  “既然东家这样抬举我,那我有几个条件要提。”高仁泰尽管没有表现出欣喜和对周宏德感恩戴德,但是,他的内心却很高兴。能做大监工,这是他人生的一大飞跃,这个时候,他的脑子变得清晰起来。
  “好,有话今天说清楚。”周宏德见高仁泰没有拒绝比大头佬低一等的大监工角色,十分高兴,连忙转头叫严维孝到自己的书房里拿纸笔来做记录,以便做合同用。
  “请说吧!”见严维孝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周宏德对高仁泰一笑,叫他说话。
  “谢东家高抬。东家要我做大监工可以,您得答应我三个条件:一是矿工要每日轮流上洞休息,不能长年累月在洞里不见天日;二是只要我完成了东家交待的任务,不减产,东家就不许找任何借口克扣工人的工资;三是将来条件好了,应该让矿工的子弟有学可上,有医院看病。我就这三个条件,如果东家答应,这个大监工我做。”
  “好,这三条都是仁义之约,我全部答应你,只是学堂和医院不是一时半会能做起来的,得慢慢来,我一定在我的有生之年,把学堂和医院做起来,这也是我周家的义举。”周宏德没有想到高仁泰有如此远见。
  见东家答应了他提出来的条件,高仁泰也高兴起来,“口说无凭,请东家写个东西。”
  “好!好!好!仁泰呀,你滴水不漏呀。”
  周宏德叫严维孝把他们刚才的对话整理成文,做合约让双方签字。严维孝应了,匆忙在宣纸上飞着笔,他也没有想到高仁泰如此有远见,暗暗为自己举荐高仁泰高兴。
  一会儿,严维孝写好了两张约纸,摊在周宏德面前的八仙桌上,叫他们签字。
  周宏德从严维孝手上接过笔,叫严维孝把约纸对高仁泰念了一遍,在两张约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递给高仁泰,“来吧,我们执君子之礼,口说无凭,用约纸说话。你也可以把这份约纸对矿工们公布,叫大家放心做事。”
  “我……我……”高仁泰见周宏德递过笔,突然涨得满脸通红,伸出手不敢接笔,支吾起来。
  
  见高仁泰满脸通红,周宏德突然意识到他没有上过学堂,于是他笑着叫高仁泰只要写上自己名字的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字就行。高仁泰这才勉强接过笔,在周宏德名字下边抖着笔,写了一个“高”字,然后放下笔,不好意思地一笑。
  严维孝见他们都签了字,连忙将印泥摆在桌面上。
  “来吧,你先按个手指印!”周宏德对站在身边的高仁泰说。
  高仁泰用自己右手的大拇指沾了印泥,重重按在自己刚刚写下的“高”字上。
  见高仁泰按了手印,周宏德也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手印,然后拿起其中的一份递给高仁泰说:“你以后只管放心大胆地做事,这就是凭据。”
  “谢谢东家。”高仁泰高兴地接过约纸,认真地叠好,放进口袋里。
  这个时候,刚从洞上回来的周伯安匆匆忙忙走进大厅里,见父亲正同高仁泰高兴地说笑着,先是一愣,接着叫了一句:“爸。”
  见长子回了,周宏德放下笑脸,拿起桌上的约纸递给他说:“你回来的正好,先看看这个。”
  周伯安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从父亲手上接过约纸,很快看完了内容。他惊慌失措起来,大声吼着说:“这怎么行?叫他做大监工,莫仁善怎么办?”
  周宏德沉下脸,举手制止周伯安再说下去,然后十分严肃地说:“莫仁善不仁,马上辞了。以后你要与仁泰配合好。”
  周伯安见父亲已经明确地表明了态度,知道无法挽回局面,瞪了高仁泰一眼,转身气呼呼地走出了大厅。
  高仁泰从周伯安的眼神里看出了杀机,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见百合已在餐厅摆好饭桌,周宏德向高仁泰做了个请的姿势,说:“我们第一次合作就这么愉快,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得好好庆贺一下。”他又招呼刚刚把约纸送进书房去出来的严维孝说:“严先生今日好好陪仁泰喝几杯,以后你们要相互配合好。周永盛记好了,大家都好。”
  “那当然,我一定尽力协助高先生办事,请高先生放心。”严维孝也从周伯安的态度上看出了不祥,暗暗为高仁泰捏了一把汗。他拿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好让高仁泰放心。
  周宏德笑着先走出了大厅,严维孝请高仁泰在周宏德身后一起出了门。周宏德一出门便看见二太太李玉壁从自己的住处走出门来,便高兴地叫了一声:“玉壁。”李玉壁听见周宏德在叫她,慢慢走过来,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老爷。”周宏德高兴地指着身边的高仁泰向她介绍说:“这是洞上新任的大监工高先生,高仁泰。你就一起去陪他喝杯酒吧。”他又转身向高仁泰介绍自己的太太说:“这是贱内李玉壁。”
  李玉壁见周宏德介绍新任的大监工,出于好奇,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高仁泰,见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她突然一惊,只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站在她面前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的男人让她一时语塞。
  “太太好!”高仁泰对李玉壁弯了弯腰,他也突然一惊,周宏德这么年轻美貌的太太,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但只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见高仁泰在向自己问好,李玉壁仿佛从梦中醒来,连忙应着:“好,好,高先生好。”又浅浅一笑说:“我就不去陪高先生了,高先生多喝两杯。”她边说边向花园里的鱼池边走去。
  见李玉壁不去吃饭,周宏德只好笑着邀高仁泰向餐厅走去。
  走在后边的严维孝,从李玉壁刚才短暂的惊异中看到了她对高仁泰的喜欢。在周家,他很清楚这个深居简出言语不多的夫人在想什么,尽管她对周宏德很恭敬,尽管周家大少爷周伯安在对这个比他年纪还要小一些的二妈动心思,但是,李玉壁的持重和幽怨让严维孝十分敬佩和心疼。他知道她是因为落难才落在周宏德的手上,她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以女儿身报答了周宏德救她一家于危难的大恩。但是,对这桩婚姻她从内心里不认可,也十二分的不情愿。从她刚才看高仁泰的眼神中,严维孝看出了她对高仁泰这位英俊男人的爱慕。严维孝不自觉地一回头,见李玉壁站在鱼池边,手里端着喂鱼食的小木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高仁泰的背影。他连忙转头看了一眼周宏德,见他没有回头,便连忙大声咳了两声,想把李玉壁从梦中唤醒。
  听见严维孝的咳声,李玉壁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将手上的鱼食轻轻撒进鱼池,心不在焉地看着池里的红鱼青鱼抢着进食,高仁泰的笑脸却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
  这一顿饭,周宏德吃得很开心。高仁泰却忧心忡忡地喝了两杯酒、吃了两碗饭后,便起身告辞,他答应周宏德再休息两天,等大少爷辞了莫仁善后,就到洞上去上工。周宏德将高仁泰送出大门,叫他多休息几天,等周伯安将洞上的事弄顺当了,再差人来请他到洞上去。
  过了两天,周宏德叫周伯安将大监工莫仁善叫到家里来,好酒好肉招待了他一顿,叫严维孝多给了他两个月的薪水,婉言辞退了莫仁善。
  周伯安深知父亲的禀性,对此,不敢违抗,又不敢透露其内幕,只能看着莫仁善垂头丧气走出周家大门,暗暗对高仁泰咬牙切齿。
  过了一个礼拜,高仁泰接到了严维孝上门来请他到洞上去接手大监工的正式通知。
  这天一大早,朱大脚高高兴兴地起了床,做了早饭后,拿出给高仁泰做的一身新衣裤和一双新缎面黑布鞋,催高仁泰起了床,帮他换了一身新。可高仁泰穿着一身新衣却怎么看怎么别扭,硬是要脱下来。朱大脚发了烦,马着脸说你现在是洞上的大监工了,不穿像样一点,别人瞧不起。高仁泰说洞上那帮人都是自己的穷苦弟兄,你穿这么一身新东西,他们反而瞧不起。无论高仁泰好说歹说,朱大脚就是不同意他换衣裤。最后,高仁泰干脆坐在门槛上抽起了烟,不走了。朱大脚也知道高仁泰的牛脾气,只好妥协,让高仁泰脱了脚上的缎面新布鞋,换上了一双新草鞋,高仁泰才不情不愿地脱下上衣,搭在光着的膀子上,向洞上走去。
  当高仁泰爬过一座小山包,进入周永盛记洞区时,他突然远远听见洞上一阵吵闹声,暗暗吃了一惊,“难道周伯安又在洞上欺负那些穷弟兄?”高仁泰伸长脖子,朝吵闹声传来的地方望了望,见在主洞边的一棵大树荫下,一伙人围在一起,吼的吼,叫的叫,却不见人厮打。“这是么回事呢?”这种场面高仁泰到周永盛记洞上二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往日的洞区,仿佛一片坟场,死一般沉寂,能见到的活人,也仿佛被大火烧成了木炭的死鬼,除眼睛能动外,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更不说高声大气说话了。容不得多想,高仁泰迈开大步径直往那棵大树荫下走去。
  “我要单。”
  “我压双。”
  高仁泰走得离那棵大树荫越近,也逐渐听明白了,这些矿工在赌博。高仁泰突然来了火,他大步向人堆冲去,准备抓着为头赌博的给他一顿饱打。可是正当他快走到树荫下的时候,站在人堆外的刘根生突然转过身来,跑到另一棵小树下,拉下裤子小便,尿刚刚落到地上,突然看见高仁泰一脸怒气地冲过来了,他暗暗吃了一惊。
  “哪个在坐庄?”高仁泰也看见了刘根生。
  “是三少爷。”
  “三少爷?”高仁泰不敢相信,怕听错了,紧盯着刘根生,问了一句。
  “对,是三少爷周愚安。”刘根生很肯定地点着头。
  “他什么时候回的?”
  刘根生皱了皱眉,算了算,很肯定地说:“有个把礼拜了。”
  “弟兄们哪来的钱赌博?都赌了还么样养家糊口?这些人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能跟周家少爷比?他是在吸弟兄们的血。”高仁泰有些急了,正打算扑进人堆去,刘根生一把抓住了他,惊慌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周伯安的人在,便对高仁泰一笑,做出十分神秘的样子。
  “这三少爷跟大少爷完全不一样,他到洞上来几天就同弟兄们混熟了,他每次来总是提一些酒菜来,把没下洞的弟兄们叫到一起喝酒,大家赌博的钱都是他借给大家的。”
  
  “借的?”高仁泰听说周愚安借钱给大家赌博,又吃了一惊。“难道这是周家用来对付工人的新花样?”这个想法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
  “对,借的。但是他不要大家立字据,说不要大家还。”刘根生很肯定地说。
  “不要还?”高仁泰更加不理解了,他紧皱着眉头。
  刘根生见高仁泰仍然眉头不展,又接着说:“其他洞上的东家听说他借钱给大家赌博,都说他是败家子。”
  “败家子?”高仁泰略作沉思,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人堆,“走,去看看这位三少爷。依我看这位三少爷不仅不是败家子,将来很有可能是这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大洞商。得人心者得天下,他是在得人心。”
  站在人堆外围的尼姑因为被内圈的人挤着看不见,拼命往人堆内挤着,突然看见高仁泰大步流星走过来了,便叫了一句:“仁泰哥。”他这一叫不打紧,却让那些正聚精会神赌博的矿工们都听见了,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直起身来,抬头看着已经走到面前来的高仁泰。
  “仁泰来了,正好,你也来玩一把。”风狗子笑着对高仁泰说,从他脸上的气象上看得出,风狗子很开心,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死相。
  见风狗子叫“仁泰”,正玩在兴头上的周愚安将手上的小瓷碗放在面前的一块大石板上,站起身来,笑着走到高仁泰面前,向他双手一抱拳,笑着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高仁泰高先生。”
  “对,我就是高仁泰。”高仁泰也微微一笑,向周愚安抱了抱拳,借机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愚安,一身白色西装,油光可鉴的头发被梳成了小分头,眉目清秀,一脸善笑,白净的脸上,鼻是鼻,眼是眼,端端正正。他身材虽然不是很高大,却一身儒雅,完全不像他大哥周伯安一副凶神恶煞相。
  “好!好!”周愚安又抱拳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矿工 们拱了拱,放下笑脸,“各位兄弟,我以周家三少爷的身份,代表老东家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从今日起,高仁泰高先生就是周永盛记洞上的大监工。原来的大监工莫仁善被老东家开除了。今后,希望大家与高先生一起同心协力,把矿洞经营好,我以周家三少爷的身份向大家担保,只要周家有肉吃,绝对少不了大家的汤喝。”
  “好!”矿工们听说高仁泰做了大监工,一个个都高呼着,尼姑更是高兴,突然一把抱起高仁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高仁泰见大家都在拥护自己,便等尼姑放下他,站稳以后,将手上的上衣递给尼姑,又双手抱拳对大家拱了拱说:“各位穷兄弟,承老东家抬爱,叫我做大监工,大家放心,我高仁泰无论日后怎么变,心永远跟大家在一起,绝对不对大家动一根指头。前几天老东家把我叫到他的府上,让我做大监工,我提了三个条件……”接着,他便将同周宏德签定合约的事告诉了大家。
  “好,我们都听你的。”刘根生带头吼了一句。
  “听你的。”大家听见高仁泰提出的三个条件完全可以让他们直起腰来做人,都此起彼伏地吼了起来。
  见工人们都激动不已,周愚安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弟兄们,高先生说的是实话,以后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做事,都会有好日子过。”
  “要是三少爷到洞上来做总管就好了。”风狗子感叹了一句。
  “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让大家好过的。”周愚安知道风狗子说这句话的意思,他对长兄的不仁道也很反感。但是,现在洞上是长兄当家,他只能这样说。
  “好!”矿工们又高兴地吼将了起来。
  “不玩了,都去做事吧,该做什么做什么。”高仁泰第一次以大监工的身份向矿工们司令了。他边说边向洞口走去,叫风狗子套了牛,自己第一个坐上洞绳,下洞了。
  风狗子又吆喝着那头大水牛,将矿工们一批一批地送下洞去。站在洞口边的周愚安同大家打着招呼,叫大家平安上来。
  见矿工们都下了洞,周愚安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转身向家里走去。
  当周愚安一路优哉游哉地走进周家大门,已近吃中饭的时候了。从汉口回到家里,他住在父亲书房对面的一间正屋里。进大门后,他估计厨房的饭还未熟,便走进大厅,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当他走近父亲书房的门口时,突然听见长兄周伯安正在气冲冲地对父亲说什么,便凝气止了步。这一听不要紧,却让他吓了一跳,原来长兄在向父亲告他的状,说他到洞上后与那些穷鬼玩在了一起,还掏钱买酒那些穷鬼喝,借钱给他们与他们一起赌博,并不要他们还。说老三愚透了顶,不仅不从工人身上捞钱,还给钱他们花。
  见父亲没有说话,周愚安笑了笑,摇了摇头,走进父亲的书房,笑着对长兄说:“爸给我取的名字就叫愚安嘛,愚者昧也,愚昧之人,安然自在。”周愚安说完话向坐在木摇椅上的父亲鞠了一躬,说了句:“爸,我回了。”然后转身出门了。
  周伯安没有想到三弟突然走进门来了,他知道三弟听见了他在父亲面前告他的状,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周宏德对三公子周愚安是最疼爱的。俗话说父母疼幼子,爹妈疼长孙。对他来说,他疼爱幼子愚安并不仅仅他是幼子,而是与老大、老二比,这个愚安仿佛要仁义得多。老大周伯安没有到国外读过大学,完全是一个黑心土财主,这一点周宏德看不中。老二周敏安虽然也在日本读了大学,却越来越显得奸狡,他回来后,又带回了一个日本老婆,还瞧不起祖祖辈辈生活的乡村,住在汉口的公馆里不回来不说,还通过据说是日本人的关系在武汉国民政府里谋了个秘书的位子,成日耀武扬威,借别人的势装腔作势给中国人看,周宏德看不惯。倒是这三儿子,周宏德去年突然病倒了,他叫他回就回了,住在汉口也不张扬,前些时他叫他回来协助长兄管理洞上事务,他也不多说话就回了。现在长子告他的状,周宏德听明白了,反而觉得这个愚老三还真有些与众不同,也许还真是他周永盛记的继承人。因此,他没有向伯安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打发长子去准备中饭。
  再说这周愚安刚从日本学成归来,住在汉口的周公馆做公子,却在武汉接触了一些成日为了国家命运奔走呼号的年轻人,通过他们的介绍,他开始接触共产党的刊物,他的思想完全从一个纯知识分子蜕变成了一个同情革命的富商子弟。他偷偷把自己的生活费拿出来支持那些饿着肚子革命的年轻人,并通过他们结识了武汉大学一位叫兰洁的女学生,不久,他们相恋了。从与兰洁的接触中,他认识了中国共产党,并且坚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因此,他愿意与社会最底层的工农大众相处,希望他们有一天真正成为自己国家的主宰。
  
  三
  
  自从高仁泰当了大监工后,矿工们被安排成日班和夜班,轮流上洞休息,这样石膏不仅没有减产,反而比原来出的还多,矿工们的劲头也足得多,一个个眉开眼笑。洞上的事情也顺风顺水,矿工们各司其职,根本不要人管。高仁泰改了石膏洞里工人的工作时间后,又改了盐棚里的工人的工作时间,也将盐棚里的工人分成两班,日夜轮班,盐锅内不熄火,人可以轮流回家休息,不像原来工人出了门就一两个月不许回家,吃住都在盐棚里。说来也怪,这样一来,盐棚里出的盐也比原来多了不少。
  以前周伯安成日带着莫仁善和麻三,在矿上和盐棚里转,对工人吆三喝四,他们一转身,工人便躲着睡觉,磨洋工。现在工人们不要人说了,只要高仁泰一句话,什么事都做得妥妥当当。周伯安和麻三反而无事可做了,特别是麻三这个打手,过去工人们偷懒他就打,现在没有人偷懒了,他也找不到借口打人了。
  本来,按周老爷子的意思麻三也是要被辞掉的,但是,周宏德知道长子的德行不好,与工人们水火不容。这也是周宏德最担心的,他怕有朝一日工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奋起拼命,他长子的命肯定不保。因此,周宏德默认长子从汉口买回了一把手枪防身,也同意留下麻三做他的保镖。起用高仁泰,是周宏德缓和长子与工人之间矛盾的一种策略。将幼子愚安安排到洞上去帮助大哥管事,也是周宏德为保住长子性命的一种手段。
  
  周伯安清闲以后,便经常带着麻三到湾上镇去喝花酒,很快,他便与怡红楼里一个叫花月容的婊子好上了。
  周伯安家里已经有了老婆,又暗地里背着父亲纳了一个妾,叫红杏。周伯安不敢将红杏带回家里居住,让莫仁善在老渡口码头边买了一处房子,每月从克扣工人的薪水中养着。
  当周伯安回家告诉父亲自己打算再纳一房妾的时候,周宏德发火了,说他不务正业,成日只晓得玩女人,坚决不同意。周伯安只好在湾上镇偷偷给花月容买了一处单门独院的房子,叫她先住着,告诉她老爷子一死,再大花大轿子地把她抬进门去。
  周伯安在花月容的住处逍遥了两日,洞上发工钱的日子也到了。他按惯例将提钱的金额告诉康阜钱庄,叫他们第二天一早派人将银圆押到洞上。
  发工钱的时候到了,矿工们按例休息一日,领到工钱后送回家后第二日再来上工。
  在工棚门前的那棵大樟树荫下,麻三将一张旧条桌按例摆在空场上,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桌上摆着由他造好了的工人工钱册子。周伯安叼着烟,站在旁边,看着矿工们一个个按手印,再从康阜钱庄派来的伙计手上如数领走银圆。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矿工在名册上按了手印后,从康阜钱庄伙计手上领了七块大洋,他先是一脸欢喜,数了数钱后,突然一脸惊慌,又反复数了两次后,他惊慌失措地对康阜钱庄的伙计说:“先生,你少发了我一块,我每次的工钱是八块的。”
  钱庄的伙计拿起名册看了看说:“不错,是七块。”
  老矿工一脸茫然,慢慢走到麻三身边,装着笑脸叫了一声:“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
  没想到麻三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着老矿工吼着说:“这是大少爷定的,你这个月下洞的时间不够,要扣。”
  那老者听麻三说是周伯安定的,又连忙转身走到周伯安面前,苦苦笑了笑,叫了一句:“少东家。”
  “有屁快放!”周伯安不耐烦地吼了一句,扬着头。
  “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在等这点钱回去过日子,求少东家开恩,我这几个月没少下洞一天,我给你家卖了几十年命,你不能这样对我。”
  周伯安见那位老矿工还在纠缠,突然烦了,抡起一掌,掴在老矿工脸上,将他打倒在地上。坐在椅子上的麻三见主子动了手,连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着躺在地上的老矿工又踢了几脚。
  正在排队领工钱的尼姑、风狗子、刘根生等见周伯安和麻三在打人,连忙围了过来,大声吼叫着,问他们为什么打人。谷昌叔走上前去,慢慢扶起老矿工,帮他捡起散掉在地上的大洋,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天理何在?”
  周伯安听见后,转头瞪了他一眼,骂了句:“你找死。”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举起拳头照着他的前胸挥了过去。
  站在旁边的风狗子突然看见岳父要遭打了,不晓得哪里来的劲,往日驼着的背突然伸直了,他一步窜到周伯安面前,双手抱住了他的拳头,没有让它落在岳父身上。
  麻三不晓得风狗子已经做了谷昌叔的女婿,见他拼命保护谷昌叔,要与他的主子玩命,又飞起一脚踢在风狗子的大腿上,将他踢倒在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举起拳头向风狗子铺头盖脑地打去。
  “不准打人!”矿工们都围了上来,吼成一片。
  高仁泰因为是周永盛记的大监工,因此,石膏洞和盐棚的生产都归他管。今日是石膏洞矿工发工钱的日子,他一大早晨便先到盐棚去转了一圈,把要安排的事都安排好了,便掉头到石膏洞上来。他很清楚,每次发工钱总会有矿工的工钱被监工和周伯安找各种借口扣掉一部分。他做大监工了,打算革除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果然不出高仁泰所料,当他刚刚翻过前面的一处小山包,钻出树丛时,便听见矿工们在吼,他火冒三丈高,抬起脚,飞快地向石膏矿洞跑去。当他到时,麻三和周伯安已经打完了人,风狗子的鼻子还在流血,全月叔的口角也在出血。
  “怎么回事?”高仁泰分开人群,瞪着周伯安吼了一句。
  矿工们都不敢吭气,矿区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都清楚,谁要是与周伯安和监工唱反调,他们就会想方设法整得你跪在地上在他的面前磕头叫祖宗才放过你。
  “他们又扣了全月叔的工钱。”刘根生指了指刚才被扣了工钱、还挨了打的那个老矿工说。他在这群矿工中,也算得上是身强力壮的一个,因此,也还敢说话。
  “怎么啦?他下洞的时间不够,老子扣了他的工钱!”周伯安轻蔑地笑了笑,根本不把高仁泰当大监工。
  “我答应老东家不减产,老东家答应不克扣工人工钱。”高仁泰义正词严地说。
  “你不要穿了人皮就充大王。老东家不管事,现在是大少爷管事,在洞上就得听他的。再说,我的工钱向来是从矿工身上抽的,你少管。”麻三见高仁泰又搬出了与老东家签的条约,也走到高仁泰面前,扬了扬头。
  见麻三又在狗仗人势,高仁泰顿时怒火中烧,容不得他多想,他突然举手,飞起一拳打在麻三的脸上,只听见麻三惊叫一声,“哎哟”倒在地上,翻了两次身才晃着身子站了起来。
  周伯安见高仁泰打倒了麻三,瞪着高仁泰吼着说:“你打人我连你的工钱也扣!”
  高仁泰正一腔怒火无处发,也许是在这矿上积了二十年的火气,这个时候突然被周伯安点燃了,他也顾不得东家不东家了,飞起一掌打在周伯安的脸上,将他四脚朝天打倒在地上,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咬着牙叫他把全月叔的工钱一文不少地发给他。
  这是周伯安第一次在自己的洞上被他认为是自己养的狗咬了,等他眨着眼睛,让眼前的金花散尽了,才跳起来吼着说:“我要开除你,非要把你赶出周家洞区不可。”
  高仁泰见周伯安狗急跳墙了,冷冷一笑,又咬着牙,指着周伯安道:“我可以马上走人。但是,今日你克扣我这些穷弟兄的工钱得结清楚,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他边说边紧紧抓着周伯安的衣领不放。
  “打死黑心肝的洞商。”
  “打死狗监工。”
  矿工们见高仁泰出了头,都发了火,一齐举拳向周伯安和麻三围了过来。
  周伯安见矿工们都举拳要打,吓得连忙挣脱高仁泰的手,一把掏出手枪,朝天连放三枪。
  “砰砰砰”三声枪响,吓得树上的鸟雀惊叫着飞走了,这三声枪响在这山野里显得好响。矿工们被镇住了,突然静了下来,向后退去。这枪声唬住了愤怒的矿工,也让正向矿区走来的周愚安大吃了一惊,他加快了步子,向枪响的方向飞奔而来。
  高仁泰见周伯安在拿枪吓人,知道今日不顶住这个风头,日后就是自己做了大监工,这些穷苦弟兄们仍然像往日一样被他们宰割。他没有犹豫,向前跨了一大步,挺了挺胸,指着自己的胸口,紧咬着牙,圆瞪着双眼,盯着周伯安,“你有本事朝这里开枪,你不开枪就是我儿子。”
  周伯安看着高仁泰那充了血的双眼,知道他要拼命了。他抬头看了看一齐围上来的矿工,知道自己枪里的子弹打不死这么多人,如果打不死他们,他们就非要将他打死不可。
  “你……你们……你们要造反了!”周伯安又扬了扬自己手上的枪给自己壮胆,话却打起了结。
  正在周伯安下不了台的时候,周愚安喘着气跑了过来,见大哥拿着枪对着高仁泰,便到高仁泰面前,用身体挡着大哥手上的枪口,问高仁泰是么回事。高仁泰简单地把周伯安和麻三克扣矿工工钱,还打了人的事对他说了。周愚安看了看风狗子和乔全月,心里有了数。他二话没说,从身上掏出几块大洋,递两块在乔全月手上,说了句:“对不住,一块补你的工钱,一块赔礼道歉。”又塞一块在风狗子手里,同样说了句对不住。又问还扣了哪个的工钱。高仁泰说才刚刚开始发工钱,还不晓得哪些人扣了,等发完了才晓得。
  乔全月从周愚安手上接过银圆,走到高仁泰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头便在高仁泰面前磕了一下,边磕边说:“多谢活菩萨。”
  
  高仁泰见乔全月跪在自己面前磕头,连忙将乔全月双手扶了起来,连连说:“要不得,要不得。”
  周伯安和麻三见周愚安给他们解了围,便不干不净地骂着人,钻出了人堆。
  高仁泰看了一眼用敬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穷兄弟们,突然觉得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他抬起头来,亮着嗓子说:“各位大叔,大哥,老弟们,我们这些苦难的弟兄只有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同一条心,才能不被别人欺负。”他边说着,边紧紧地将右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动着。
  “好!”周愚安拍着巴掌,笑着说好。接着,他走到桌前,拿起矿工名册扬了扬说,“这个月的工钱,每个人的都按上个月的算,在这个名册上扣掉的,都如数补齐。”他又转头交代康阜钱庄的伙计,叫他们按矿工说的数目发,差欠的记在账上,统一在周永盛记的总账上冲销。
  站在人群外的麻三见周愚安宣布如数发给矿工工钱了,那么他们这些小工头的工钱就没有出处了,便连忙走了过来,叫了一声:“三少爷。”
  周愚安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制止他说下去,“你今后不要管洞上的事了,你跟着大少爷,他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的工钱由他出,从今以后再也不许插手克扣矿工工钱。”
  “那……那……”麻三慌了神,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他又连忙跑到周伯安面前,希望他替自己说句话。
  “大哥,你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我来管。”周愚安没等大哥开口说话,便将他堵了回去,打发他下台。
  “好!”周伯安很清楚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肯定得不到好果子吃,便对麻三一扬手,说了个“走”字,抬腿转身走了。
  工钱又开始发放了。到快近中午的时候,周愚安叫高仁泰全权负责发工钱,自己回家休息去了。
  今日的矿工们没有像往日一样拿了工钱都陆续回家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仿佛有好多话要说。等周愚安一走,大家便开怀地笑着议论开了,仿佛都出了一口恶气。
  发完工钱后,还欠几个工人的,高仁泰叫康阜钱庄的伙计下午来补,便打发康阜钱庄的两个伙计将空钱箱装上马车,坐上马车回去了。
  “在周家洞上,我们几百号人在替他们卖命,他们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完全把我们不当人看,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我们被打了,被杀了,仍然不敢吱声,他们会更欺负人。大家得想想办法,看有么好法子把洞上所有的穷苦弟兄都联在一起,这样人多力量大,就不怕那些黑心肝的东家和狗仗人势的打手工头了。我今日虽然在周永盛记洞上做了大监工,但是,周大少爷跟我不唱一个调,就是我想让大家好过一点,也难办到。”高仁泰说。
  全月叔前几日亲眼看见高仁泰冒死下洞去把他们这一百多号人救到人世来,今日又看见他为了自己用胸口去顶周伯安的枪口,知道只有靠他大家才能不被人欺负。他轻轻咳了一声,打算把他的想法说给大家听,让大家再一起议论个好法子来。
  “那些东家都有钱,有枪,有势。光靠我们这些穷弟兄是斗不过他们的。我想,仁泰,只有你领头,把大家合在一起,才有盼头。我建议你到汉口去找个硬靠山,投在他的门下,组织帮会,回来自立山头,开香堂,你做堂主,这样才能把所有愿意加入帮会的穷苦弟兄联合在一起。有了我们自己的帮会,人多势众了,就不怕那些黑心洞商和工头了。”
  “这是个好法子。”听了全月叔的话,大家仿佛突然茅塞顿开了,一齐叫好。
  “好,这也确实是个好法子。”高仁泰激动地站起身来,拿着烟锅的右手,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着。
  “对,我们支持你,都听你的。”刘根生高兴地笑着,第一个表了态。
  “我们听你的。”矿工们都开始激动起来,先后站了起来,吼成一片。
  “好!好!”高仁泰扬了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接着说,“这件事大家暂时都不要对外传,周家二少爷在武汉国民政府做事,他在汉口有权有势,如果周家晓得了我们的意图,二少爷出面干涉,这件事就不好办了。话就说到这里止,大家都回家去吃饭,照例休息一下午,明日早点来上工。
  “事不宜迟。”谷昌叔走近高仁泰说,“仁泰呀,这世上冇得不透风的墙,要到汉口去趁早,这件事办得越快越好。”
  “好的,谷昌叔。你们都按规矩做事,避免与大少爷产生矛盾。我去托人找关系,争取早一日到汉口去找到硬靠山。好了,都回家吧。”
  高仁泰说完话,转身向家里走去。其他人也四处散开了。
  这几日,周宏德的病越来越重。二儿子敏安从汉口叫来了一个洋医生,他用听筒在周宏德的前胸后背左听听,右听听,然后开了一点药,对周敏安轻轻摇了摇头,坐船回汉口去了。
  周宏德也感觉到这几天心脏仿佛要跳出心口外了,人也感觉到立马要断气了。他晓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但是,这么大一份家业该如何处当,三个儿子和二夫人李玉壁及幼女凤凰该如何分配财产,他一直没有想出好的办法。在他内心深处,他不希望这个家因为他的死四分五裂。李玉壁年纪还轻,不能把她放出去,落到别人手上了,坏了他的名声,得要她老死在这周家大院里。幼女凤凰要养要教,日后仍然要送她上新学堂,让她知书识礼,还要嫁个好人家。但是,如何才能让这个家像他在世时一样的完整呢?他思来想去找不到答案。
  这天中午午休起床后,周宏德吩咐侍女草儿叫来了管家严维孝,同他一起坐在书房里,关了门,轻轻把自己的病情对严维孝说了,又把自己的担忧如实告诉了他,问他有么好办法,能够让这个家只能兴不能败。
  严维孝安慰了周宏德一通后,做出深思的样子。其实,他早就摸透了周宏德的心思。今日周宏德主动把这些事提出来同他商量,他便直言不讳了。
  “东家,承蒙你对严某人的信任,我说我的想法,你听,有不顺耳的话,你权当我冇说。你现在在考虑后事,是在做最坏的打算。我想,这个家如果全部交给大相公,我不说,你也清楚,这个家也许会四分五裂。二相公在武汉国民政府做事,对洞上事务不了解,这个家交给他也不合适,再说,这个家还要一个在外边为官的人,才能让人畏三分,敬三分。三公子人品虽好,但是这么大一份家业,他难得经营,就是交给他,也要一个好人带。至于二夫人和小姐,我凭良心说一句话,二夫人年轻美貌,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跟了你,是个有教养的好女人,你不能亏了她,她还年轻,小姐还小,得让她们娘儿两个有着落。我想,你得再重新考虑重用高仁泰,这个人仁义、正直,把整个洞上的事务,包括石膏洞,盐棚的经营都交给他,让他放手去管,叫大少爷只管进出账,不管生产,他们便相安无事。至于这份家业,还是分成三份,记在三位相公名下,石膏洞、盐棚不分开经营,只分账,在汉口的几处府第,三个相公一人一处。二夫人不能放到汉口去,那里人多,思想杂,她到了那里不保不出轨。只能把她留在这处大院里。至于二夫人和小姐的月供钱,仍然按现在的规矩办,在总账中支出,这个我管在手上,只要我不走,我会保证她们月月拿月供。但是,毕竟三个公子不是二夫人生的,如果他们翻脸不认二夫人,要赶她母女出门,到时候我是外人,也冇得办法阻止。这件事,东家要考虑清楚,得让二夫人手上捏着三个公子的命脉,让他们不敢翻脸。”
  “对,对,对。”周宏德听着严维孝有条不紊的话,一个劲地点着头,问严维孝有么好法子让二夫人李玉壁能够实际控制着这个家的大权。
  严维孝见周宏德对他的话不反感,便将椅子往周宏德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在周宏德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说得周宏德连连点头,哈哈笑着叫他坐到书桌上去拿笔起草遗嘱。
  严维孝见周宏德接受了自己的意见,便高兴地坐到周宏德的书桌前,摊开宣纸,拿起毛笔蘸了墨,开始一笔一画地起草起周宏德的遗嘱。
  
  周宏德也因为困在心头的心结打开了,人也显得激动起来,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润。
  严维孝起草完周宏德的遗嘱后,叫他看了一遍。周宏德点了点头,表示满意,又叫严维孝加上“周宏德家人不得以任何借口辞退严维孝或辞去其周永盛记大管家一职,直到其告老还家止”。严维孝笑了笑,推辞了一番。周宏德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得写,你我亲如手足,你对这个家知根知底,我走了,这个家没有你不行。玉壁年纪尚轻,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局。有你在周家,我放心。”听了周宏德言真意切的话,严维孝鼻子一酸,面对这个活生生的同窗、给他以衣以食的善良东家、一个几十年如一日视他如手足的挚友,在交代后事,严维孝不觉悲从中来,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重重滴落在面前的宣纸上。他连忙用纸沾去了水渍,可是被泪水滴模糊的“周家”二字,让周宏德看见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对严维孝,周宏德把自己的这个家托付给他是放心的,他们相处几十年了,严维孝以他的仁义和善良完全赢得了周宏德的信任,他坚信他会让这个家仍然像他在世时一样光彩。
  写好遗嘱后,严维孝又一张张仔细看了一遍,见无遗漏,便把它叠起来,亲手交给周宏德保管,又擦了擦眼角,走出了周宏德的书房。
  吃过晚饭后,周宏德坐在院子里陪二太太和幼女凤凰纳了一会儿凉,看着不谙世事的幼女,看着在月光下楚楚动人的李玉壁,周宏德虽然在陪幼女笑,可是心里却在流血,他多么希望上苍能给他一副好身体,让他能陪伴这一对天仙般的母女走到他人生尽头。可是,为什么就在他的事业顺风顺水、儿孙满堂的时候,突然要离开这个人世呢?他多么舍不得走,更舍不下这么大一个家。也许这就是人生,老天爷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占尽人间荣华富贵的,得此失彼,这个世界才公平。“只要这个家兴旺,死我一个也就死了吧。”周宏德看着在自己面前跳去跳来的凤凰,在心里说。
  “玉壁,等凤儿睡了,你过来一下。”周宏德见凤凰玩到鱼池边去了,对坐在自己身边托着腮看着凤凰的李玉壁说。
  李玉壁听见了周宏德的话,没有动,也没有吱声,她已经习惯了,只要周宏德叫她,她推得了就推,推不了就去。至于周宏德病成什么样子,她闻了却不问。对做周宏德的妾,李玉壁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如果当初周宏德花大钱把她的父亲和大哥从死牢里救出来,却大义地还她女儿身,还她自由,也许她要感激周宏德一生,并且会为了他的安危牵挂一生。可是,周宏德因为李玉壁的美貌而乘人之危,娶她做了妾,这使李玉壁反而有了一些不明不白的恨意,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做人妾,这也是她在周家不出门见人的原因。
  坐了一会儿,周宏德先进门休息去了,李玉壁仍然坐在椅子上托着腮想着没有人晓得的心事。等凤凰玩累了,打着哈欠说要睡了,她才起身牵着凤凰进了侧院卧室的门,脱了凤凰的外衣裤,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睡着了以后,才走到梳妆台前,用手理了理落到额头上的几根乱发,转身出了门,顺手轻轻将门关了,向周宏德的住处走去。
  当李玉壁走进正屋大厅的时候,见周宏德的书房里亮着灯。她一惊,往日周宏德是在床上等她过来的。今日他的书房里还亮着灯,李玉壁估计他还在书房内,便轻轻咳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见周宏德果然在书房内倒背着双手,踱着步。她估计周宏德是有话要对她说,便轻轻叫了一声:“老爷。”
  周宏德听见叫声,慢慢转过身来,看了李玉壁一眼,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叫她坐。
  李玉壁没有说话,她看了看椅子,坐了下来。
  周宏德又踱了两步,在书桌前止了步,想了想,又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一个书柜的门,拿出一个暗红色小匣,放在桌上。
  “玉壁呀,你进我周家的门以来,就没有笑过,我知道你对我、对这个家不满意,你也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富家千金大小姐,做了我的妾,对你不公道。现在我已经重病在身,快要走了,这是上苍对我不仁道的惩罚,我认了。但是,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的,也是十二分珍惜你的。今日我叫你来,是向你托附我的后事,请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
  李玉壁突然听明白了周宏德叫她来的原意,暗暗一惊,抬头看了周宏德一眼。
  “这几日,我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死之将至了。在我离开这个人世之前,我得对你有个交代。我已经写好了遗嘱,把在汉口的三处院子分给伯安、敏安、愚安三兄弟,这处老宅子留给你和凤儿。家里的一切事务还是由严大管家主持,洞上和盐棚以及汉口商铺的收入仍然入总账,你和凤儿的生活开支还是按我在世时的一样,在总账中支取。但是,伯安、敏安、愚安毕竟不是你所生,为了他们日后能孝敬你,也为了你和凤儿今后的生活,我现在将周家所有产业都托付给你,我相信你的为人,相信你能保住周家不败。”
  周宏德边说边将那个小红木匣搬起来,走到李玉壁面前,郑重地将木匣递给她说:“这里装的是周家所有矿洞的地契和汉口商铺的房契,现在我全部交给你,如果我死后,伯安、敏安、愚安三兄弟不凭良心,对你不敬,不孝,翻脸不认你这个母亲,你可以以全部卖掉周家产业相威胁,迫使他们就范。”
  李玉壁没有想到周宏德会做如此安排,她曾经想过,如果周宏德死后,这个家大少爷周伯安当家,如果他对自己图谋不轨,逼得自己在这里无法安身,她就把凤凰带到汉口去,自己去找一个学校做教师,养活她们娘俩。现在周宏德的安排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李玉壁抬头直视着周宏德,见他那满是善意的脸上,饱含着真心实意,她颤抖着伸出手去,从周宏德手上接过小木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把这个家托付给你,希望你要守妇道,不要坏了我的一世名声。把凤儿养大成人,像我在世一样把她热热闹闹地嫁个好人家。另外,三相公愚安还没有成家,你是她的母亲,日后一定要主持为他成家立业。”
  李玉壁第一次被周宏德的大义和巨大的信任感动了,她紧紧地抱着那只小木匣,坐回椅子上,哭了起来。她没有想到周宏德会对她这么大义,并且将周家的全部家产托付给她。
  见李玉壁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了眼泪,周宏德也心头一伤,眼睛红了。他走上前,轻轻拉起李玉壁,紧紧抱在怀里。
  “去吧,回去睡吧!把这个东西收藏好,不要落到外人手上。”过了好久,周宏德才轻轻推开李玉壁。
  李玉壁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周宏德,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如果愚安有了相好的,就催他快点把喜事办了,如果他没得相好的,我们赶快去托人给他找一个,赶紧办他的喜事,冲冲喜,也许你的病会好的。”李玉壁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便迫不及待地说。
  “冲喜……”周宏德知道自己这个病不是“喜”冲得掉的,但是,见李玉壁有这份善意,也觉得不是坏事。自己在世时把三公子的终身大事办了也见到了三儿媳,那就又少了一宗憾事,就是死了也能心安一些。
  “好!明日我问愚安,如果他在外面有相好的更好,如果冇得,我就托人去找。”
  “这件事我来办,你不操心。”李玉壁边说边端起烛台上的蜡烛,示意周宏德进卧室。
  周宏德第一次见李玉壁向自己示好,心头一喜,从她的手上接过烛台,轻轻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走进了卧室。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李玉壁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周愚安。
  周愚安因为一直在外边读书,直到前些时回家了,才见到父亲的小妾和妹妹凤凰,对这娘俩,他一见就喜欢,对这位二妈,他的第一印象不坏。
  “愚安呀,你先别忙着走,我有话对你说。”李玉壁走到周愚安面前,指了指花园一处小凉亭,示意他上去坐着说话。
  
  周愚安顺从地走上凉亭,坐在小圆桌旁的一把靠椅上。
  李玉壁跟着周愚安走上凉亭,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抬头看了看天,“愚安呀,你爸病得不轻呀,我想把你的婚事办了,给他冲冲喜,让他的病好一些。”
  “冲喜?二妈,听说你是上过洋学堂的人,你也信这一套?”周愚安有些不以为然。
  “是呀,我也不相信。可是你爸昨天晚上托付我,说他如果不在这个人世了,叫我一定要像他在世一样,把你的婚事办了。”
  听见父亲在交代后事,并且在牵挂着自己的终生大事,周愚安眼睛一湿,眼泪涌了出来,他抬手轻轻擦了擦。
  “没想到他好好的,突然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只恨我无能,回天无术。”周愚安喃喃地说。
  “尽个孝道吧,免得他为你担心。”李玉壁见周愚安动情了,便顺水推舟,让周愚安欢欢喜喜地办了婚事,了却周宏德挂在心头上的一桩大事。
  “我听二妈的,你说么时候办好。”
  “好,你在外边有相好的吗?”李玉壁见周愚安顺了自己的意,便抓住话头往下推。
  “有!”周愚安很肯定地回答了一句。
  “好!有就好。你的相好人在哪里?”
  “在国立武汉大学读书。”
  “好,好,这比我去物色的乡下女子好,既然她人在武昌,你赶快去一趟,把家里的情况全部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
  “但是她还在读书……?”周愚安不安起来。
  “读书怕什么,你们成家了,她仍然可以读书,不相干的。”李玉壁看出了周愚安的不安,笑着安慰他。
  “那好,我这就到武昌去,找她商量一下再回来回二妈的话。”周愚安知道事不宜迟,便站起身来,向二妈道了别,匆匆走出大门去,跑到大富水码头搭船去了。
  李玉壁走到周宏德的书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宏德。周宏德一听,连连说好,马上让严维孝吩咐一个下人到矿上去把周伯安和高仁泰叫到府上来。他当着长子的面宣布聘请高仁泰为周永盛记和盐棚的总管,并说只要高仁泰保证不减产,从今以后,洞上的所有经营利润的一半由高仁泰支配。
  坐在父亲身边的周伯安听父亲说聘请高仁泰做总管,并将洞上的收入的一半交给他支配,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指着高仁泰说:“爸,你昏了头吧,这样的外人你这么相信他。”
  “不说了。”周宏德没有等长子说完便举手制止他再说下去。
  “谢老东家,我一定尽心尽力。”高仁泰万万没有想到周宏德如此器重自己,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站起身来,抱拳向周宏德鞠了一躬。至于周伯安的暴跳如雷,他理解得了,如果把洞上的利润一半交给他了,那么周伯安就断了财路。
  见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周伯安又恶狠狠地瞪了高仁泰一眼,咬了咬牙,在心里说:“你再怎么样也翻不过老子的手掌心,等老东西死了,老子整死你。”
  再说周愚安急急忙忙赶到国立武汉大学以后,已经是快吃晚饭的时候了。
  “兰洁,我想马上同你结婚。”
  “你疯了,我还有一年书要读。”
  “不,我没疯。”周愚安见兰洁吃惊地瞪着大眼,便拉她一起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前前后后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好吧,我答应你。这几天我正好没课,我今晚就回家去,对父母亲说一声,你赶快回去做准备,愚安,我愿意嫁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一年内你不能让我生孩子;二,我们办完了婚事,你还得把我送回来读书。”
  “行。”周愚安见兰洁提的是这两个条件,心放了下来。
  “走吧。”兰洁慢慢松开双手,拉着周愚安一起站了起来。
  “那我现在赶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爸和二妈。”
  周愚安在路边拦了一辆马车,向汉口方向奔去。
  当夜,周愚安搭船赶回了家,见父亲已经睡了,只轻轻敲醒了二妈,把他与兰洁商量的结果告诉了李玉壁。李玉壁高兴地答应明日一大早便同周愚安一起去兰洁汉口的家代表他的父亲拜望兰洁双亲。
  回家后,兰洁把今日周愚安到学校里去找她的话对父母亲说了。
  其实,在汉口,几个有名的大商号和几个大工厂的名头大家都是耳熟能详的,当兰洁开始与周永盛记的三少爷恋爱时,兰天鹏和春月姿都不反对。
  “好吧,既然愚安这孩子是为了尽孝道提前结婚,我这做岳父的就成全他。”兰天鹏轻轻抓着爱女的手,仿佛怕她突然从自己的身边飞走了,“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如果在过去,女人不许进学堂,你也早就为人妇了。好吧,去为周老先生尽孝,天地可谅。”
  兰天鹏转头对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夫人说:“你要准备一下,明天愚安和他的二妈一起上门来,一定要隆重接待,不要因为他二妈不是愚安的生母而怠慢了人家。这二妈也是女中豪杰,在这汉口牌楼街她是一位很受人敬重的女杰。为了救父兄两条人命,她抛弃了自己的理想、幸福,以身救父,以身赎兄,少见呀,只可惜救不了。我们绝对不能把她当周家的妾对待,以免汉口的商界同仁不齿。”
  “你放心,我会规规矩矩接待玉壁的。”春月姿站起身来,催兰天鹏父女俩吃饭。
  第二天一大早,李玉壁同周宏德商量后,叫严维孝从钱庄上取来两百块大洋银票和一张一百块大洋的银票,买一些土特产,与周愚安一起向汉口飞奔而去。
  马车进了汉口牌楼街,李玉壁便从窗户上紧盯着街两边的店铺,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也让她伤心至极,她曾发誓今生不再到这个让她家破人散的地方来。可为了周宏德,为了这个将死的有恩于她的男人,她来了。
  马车一路响着车铃穿过人流,在兰府门前停了下来。
  为了迎接周家二太太和三少爷,兰家早就做了准备,到了辰时,春月姿便亲自到大门口交代看门的家奴林二爷敞开了大门。
  不一会儿,正在客厅里同女儿和夫人一起谈着兰洁嫁妆的兰天鹏突然听见林二爷的叫声,便连忙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当兰天鹏急急忙忙跑到门口的时候,见周愚安已经扶着李玉壁上了大门前的台阶,他连忙迎出门来,笑着抱拳说:“欢迎周夫人,欢迎三少爷。”
  “兰先生,兰太太,我代表宏德上门来拜望你们来了。”李玉壁也笑着回着话,几步上到了兰府大门口。
  周愚安双膝一屈,跪在兰天鹏和春月姿面前,弯下身去重重磕了个头说:“愚侄叩见仁叔仁婶。”
  见周愚安突然行如此大礼,兰天鹏和春月姿都大吃一惊,连忙上前一起拉起周愚安,惊呼着:“要不得,要不得。”他们借机很快打量这个即将进门的乘龙快婿,见他眉目清秀,一脸善良的书生相,都十分满意。
  “快请到家里喝茶。”兰天鹏和春月姿将李玉壁和周愚安引进客厅落座。
  “周老先生近日还好吧?”兰天鹏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好,这两天还好。”李玉壁连忙笑着做了回答。
  “请夫人回去代我和内人问周老先生好,祝他健康!”兰天鹏口气中略含伤感。
  “多谢兰老爷。”李玉壁也含笑着向兰天鹏道了谢。
  “月姿呀,快叫洁儿下来见母亲,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春月姿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楼梯口,抬头向楼上的兰洁大声叫着说:“洁儿,快下来,周夫人和三少爷来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后,李玉壁抬起头来,看着穿着淡蓝旗袍、梳着烫了发尖的披肩发的一脸白净的兰洁,曾经是大家闺秀的李玉壁暗暗叫了一声好。
  兰洁微笑着走到李玉壁面前,双手握在胸前低下头对她一屈膝,“母亲。”
  李玉壁见兰洁对自己叫着母亲,不晓得是喜还是悲,从兰洁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做女儿时的影子,本来她也应该像兰洁一样有自己的爱,有自己的梦想,但是,这一切都突然与她无缘了。李玉壁淡淡一笑,慢慢站起身来,从旗袍的内口袋里拿出一张银票,将它塞在她的手上说:“谢谢你叫我母亲。这是老爷托我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和愚安恩爱一生。”
  
  “多谢母亲,多谢老爷。”
  “好了,你跟愚安一起去安排你们自己要办的事,我跟你的父母亲来谈我们该谈的事。”李玉壁抚了抚兰洁的那双玉手,慢慢松开了。
  “好。”兰洁很听话地应了一声,将一直仿佛在看戏的周愚安拉了起来,拖着他一起上了楼。
  “希望以后她能好好孝敬你。”春月姿笑着对李玉壁说。
  “那就是我的福气了。”李玉壁从口袋又摸出一张银票展开,看了一眼,递给兰天鹏,“兰先生,这是宏德托我转达给你的两百块大洋,作为聘礼,其它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想必洁儿已经把我今日的来意都告诉了你们,你和兰夫人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回去一定全部转告宏德。”
  见李玉壁拿出了聘礼,兰天鹏知道是谈正事的时候了,便坐正了身子,拿起茶几上的烟斗,装进烟丝点燃,吸了一口。
  “周夫人,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与我们不一样了,他们兴自由恋爱了,婚姻也自主了。我们的意见只能供他们参考了。在汉口我们都是有头有面的人家。我说他们年轻人兴自由恋爱,我们也来个改革,这聘礼就不用了,我们两家各办各的客,女儿的嫁妆我们来办,请夫人放心。至于三少爷我虽然第一次见面,也很满意。至于他们成亲的日子,就请夫人和周先生定,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见兰天鹏将聘礼推了,李玉壁一笑说:“亲事还是按老规矩办。这礼宏德说了,少了还请兰老爷、兰夫人不怪,以后是儿女亲家了,不到的地方再补。”
  李玉壁说着又将聘礼推到了兰天鹏面前。
  “好吧。”见李玉壁又将银票推了过来,兰天鹏不打算再客气,“那就尊夫人和周先生之命,这礼我收下了,也就算正式向你们答应了洁儿的婚事。如果夫人不见外,我还想问一句,周家在汉口的几处公馆,有没有三少爷一处?”
  “有!”李玉壁连忙回答,“现在三少爷就住了一处,那就是老爷给的。”
  “好!好!好!那就请夫人回去转告周先生,这两百块大洋我就替他来装修三少爷和洁儿的新居,置办他们的家具,叫他不必再操心了,这里的一切开销都由我负责。至于成亲的日期嘛,请夫人和周先生定。”
  “我今日这么急于上门来提亲,其中原因兰先生和夫人也肯定知道,日子不能拖,宏德已经看了,说三天后的六月十六是个吉日,他请我与你们商量,看这个日子好不好。”
  “六月十六,是个好日子,就这么定了,我马上去发帖子请客。”兰天鹏高兴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扬着手上的烟斗说。
  “那就说定了。”李玉壁看了一眼满脸笑容的兰太太,“还请兰先生、兰太太多费心,汉口这边的新房我们就托付给你们办了,我们先在应城乡下办他们的婚事,然后再到汉口来请客。”
  “行,一言为定,大吉大利。”兰天鹏高兴地连连点着头。
  第二天,周、兰两家便分别就近给能赶到场的亲戚朋友发了请帖。到了十六日,两家便开始请客。
  这天天一蒙蒙亮,周愚安和李玉壁就坐着马车,在周家请的一班锣鼓的欢送下,引着一班到汉口去娶亲的人马,到了大富水周家专用码头。码头上,周家昨天雇的一只雕龙画凤的大木船已经披红挂彩,靠在码头上。周愚安下了马车,先上了船,走近放在船头上的大花轿,掀起轿帘看了看,见轿内的铺垫都是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新物件,便笑着走进船舱,接着轿夫、锣鼓队、四个拿着土炮一路放着的炮手,和几个打着花伞的媒娘、迎亲的小媳妇等等都相继上了船。李玉壁站在岸上见船起了锚,便向彩船扬了扬手,准备转身回去,突然她看见周愚安走出船舱来,对着她跪在船头,双手着地,重重地给她磕了一个头。李玉壁一惊,呆呆地站在码头上,眼睛一片模糊。
  “妈,你回去吧!”
  突然,李玉壁泪流满面,她没有想到三少爷省去了“二妈”前面的“二”字,而是直呼她“妈”。近十年了,这是她进周家最隆重也是最高的礼节,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周家是在做主人,而不是寄人篱下的妾。
  看着彩船走远了,李玉壁这才抬手擦干了眼泪,转身上了马车,回去了。
  兰家这天一大早便开始热闹起来,兰天鹏夫妇将一路路来客迎进大院,安排他们喝茶。
  船上的四个船夫,都一起用力高呼着号子,撑竿,摇桨,彩船仿佛脱了弦的箭,向汉口方向飞去。到日头刚刚照红江汉关的大钟楼时,周家来迎亲的彩船便进了汉水,很快就进了长江,靠在了汉口码头上。
  周敏安从武汉国民政府里叫了三辆小汽车,兰天鹏也叫自己的司机开着他的私家车,早早等在码头上,等彩船一到,他们便发动车,将周愚安和媒娘及来接新娘子的小媳妇们拉进了兰家大院。
  兰洁已经早早梳妆穿戴好了。见新姑父到了,兰天鹏和春月姿在客厅里坐着接受了爱女和女婿的叩拜,兰天鹏高兴地牵着女儿的手,把她放在周愚安的手上。春月姿却哭成了泪人。
  “从现在起,愚安呀,我把我唯一的爱女交给你,希望你善待她终生,与她白头到老,恩恩爱爱。”兰天鹏郑重地对周愚安说,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谢谢父母亲!”周愚安从兰天鹏手上接过兰洁的左手,将一枚钻石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兰儿,从今日起你为人妇了,今后还要为人母,希望你恪守妇道,孝敬公公婆婆,举案齐眉,儿女满堂。”兰天鹏深情地看着即将离开自己的爱女,郑重地交代着。
  “嗯。”兰洁应了一声,不时用手帕沾着眼泪。
  接着兰天鹏又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把钥匙递给周愚安说:“这是一部劳斯莱斯车,是我和你母亲送给你们的贺礼,乡下没有大路,车我就叫人开到你的公馆去。”
  “谢谢父母亲。”周愚安道了谢。
  “好吧,祝我的爱女、爱婿一生幸福。”兰天鹏高呼一声,向等在门口的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顿时门外鞭炮声大作。
  周愚安知道岳父是在为他们送行,等媒娘笑着给兰洁盖上红盖头后,便伸手抱起穿着一身大红婚纱的兰洁向门外走去。
  本来兰洁是要穿白婚纱的,但是,父亲提醒她一是要注重乡村的风俗,喜事不着白。另外,更要注意现在周宏德的病况,怕白色给他带去不吉祥。兰洁听了父亲的话,换了一身大红婚纱,希望自己能给周家带去红运。
  到了码头,周愚安先下了车,又将兰洁抱下车来,上了船,把她抱进花轿内,见新娘上了船,吹鼓手们甩开膀子大吹大打起来,和着岸上的鞭炮声,码头顿时热闹了起来。
  等迎亲的人和周敏安夫妇都上了船,船夫们又一阵号子,将彩船撑离了码头。
  听见锣鼓响,周家大院顿时热闹了起来,来客们不约而同地挤到大门口,看着热闹。
  守在周宏德床边的李玉壁也听见了门外的锣鼓响,便扶起周宏德,将氧气包递给他,让他吸了一阵氧气。
  大花轿到了周府大门前停了下来,那位领头的轿夫高呼一声:“平轿。”轿夫们便将花轿放了下来。
  坐在后面轿子里的周愚安迅速下了轿,走上前去,掀开轿帘,牵出兰洁。从后边小轿上下来的媒娘和那几个迎亲的小媳妇也一起围过来,将周愚安和兰洁一起送上了从大院大厅里一直铺到大门口来的红地毯上。
  当周愚安牵着兰洁慢慢走进大厅站妥后,严维孝轻轻在媒娘耳朵边说了句什么,媒娘连忙伸手轻轻拉下兰洁头上的红盖头。新婚司仪周老秀才张着没有牙的口,用不关风的嘴高呼着:“请高堂入座。”
  站在大厅内的严维孝见司仪在叫高堂,连忙跑进门去,同李玉壁一起扶出了周宏德,让他在早就摆好的大椅上坐了下来,李玉壁以母亲的身份靠周宏德坐在大堂右边的椅子上。
  “响炮。”周老秀才见周宏德夫妇落了座,又高呼了一声。大院内顿时炮声四起。
  周愚安站在父亲面前,看了一眼微笑着的父亲,心情十分沉重。周宏德一脸欢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儿媳,见儿媳杨柳细腰,眉目清秀,心内十分欢喜。
  
  炮声一止,周老秀才又高呼一声:“一拜天地。”
  周愚安拉了拉兰洁的手,一起弯下腰,鞠了一个躬。
  周老秀才接着叫了一句:“二拜高堂。”
  周愚安又拉兰洁向父母亲深深鞠了一躬。
  周老秀才又跟着叫了一声:“夫妻对拜。”
  周愚安和兰洁都转过身来,相互鞠了一躬。
  周老秀才最后拖着长腔,高呼着:“送——入——洞——房。”
  周愚安和兰洁的新房设在正院大厅的东屋里,因为考虑到周宏德不能久坐,婚礼仪式也很简单。等周老秀才的话音一落,媒娘和几个小媳妇便走上前去,扶着兰洁进了新房,等周愚安进门后,便关了门。
  周宏德刚刚站起身来,脚下一软,人摇了一下,站在他身边的严维孝连忙上前扶着他,想将他扶进卧室去休息。突然,他手上一沉,感觉到周宏德要倒下去了,连忙一鼓气将他抱了起来,同走过来的李玉壁一起将他架进了卧室,让他平躺在床上。
  严维孝看了一眼紧闭着双眼的周宏德,暗暗叫了一声:“不好。”连忙拿过氧气包,想叫周宏德吸氧,但是,等李玉壁将氧气皮管递到周宏德鼻孔边时,见他没有动。严维孝一阵紧张,叫了两声:“老爷!老爷!”见周宏德没有回应,他伸手紧紧拿住周宏德左手上的脉,见脉慢慢轻了,不一会儿他就摸不到脉动了。李玉壁也意识到了不妙,附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周宏德的胸口上听了听,然后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脸惊慌的严维孝,“老爷走了。”
  严维孝连忙转身看了看门口,见没有人,又连忙将门关上,问李玉壁怎么办。
  李玉壁想了想说:“严先生,现在这个消息仅仅只有你和我晓得,暂时不能外传。你赶快出去帮大少爷一起招呼客人,我守在这里。酒席已经安排好了,有大少爷在就行了,你去张罗一下就回来,我们一起把老爷的寿衣换了。做好后天出殡的准备。”
  “好!”严维孝擦了擦眼泪,转身出了门。
  周伯安和周敏安同周老秀才一起招呼客人入座以后,厨子们便开始上菜。
  李玉壁转身走出门来,关了门,叫丫环百合守在老爷门外,说老爷睡着了,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搅。然后李玉壁走出大厅去,强装着笑脸同熟识的女眷打着招呼。
  午饭一吃完,大家都晓得周宏德身体不好,没有出来陪客,便向周伯安、周敏安和李玉壁告了别,等客人一散,厨房又张罗起了夜酒,这是招待乡邻的酒宴,同白天的酒席一样隆重,只是大家都晓得周宏德有病,不能吵,因此也没有人闹洞房。
  等客人走了以后,李玉壁叫下人关了大门。把严维孝叫进周宏德的卧室,一起为周宏德换了寿衣。两人商量后,认为还是把老爷的死讯暂时瞒一瞒好,因为今夜是三少爷的新婚之夜,给他图个吉利。今夜由李玉壁以陪老爷过夜为由,守在老爷房内,严维孝先去休息一下,下半夜来换班。明天上午因为不请上亲,兰洁的家里没有来客,吃过早饭后,由严维孝把全家人和全部下人都叫到大堂来,由李玉壁坐镇,严维孝当场宣布老爷的死讯,并宣布老爷的遗嘱。
  商量妥当以后,严维孝走出门来,把侍女百合和草儿叫到大堂来,叮嘱她们今夜轮流休息,大堂里不能离人。百合和草儿应了。严维孝匆匆走出大堂门,回自己的房内打水洗了澡,躺下来打算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没有想到周宏德会这么快去世,接下来周家会出现什么状况?他开始考虑着最坏的结果和应对办法。
  严维孝越躺越清醒,隐隐约约听见大门外传来二更梆声,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怎么把一个女人丢在一个死人房内,如果她害怕怎么办?严维孝连忙穿上长衣长裤,走出门来。
  见大管家进大堂来了,草儿连忙揉着眼站了起来。严维孝看了看东边三少爷的新房,见房内的红烛仍然亮着,便轻轻走到西边周宏德的卧室门前,推开门,见李玉壁仍然呆呆地坐在周宏德床边的圆椅子上,便走进去,轻轻关了门,叫了声“太太”,又走到周宏德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和手。
  “天气热,不能久搁。”李玉壁仍然坐着没有动,只呆呆说了一句。
  “是啊,后天一早就得下葬。”严维孝见周宏德的身上已经有了尸寒,也显出了尸僵,便回了李玉壁一句。他走到李玉壁旁边的一把圆椅上坐了下来,叫李玉壁赶快去睡一会儿。
  李玉壁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又看了看一脸睡相的周宏德,“他满意了,看见三少爷成家了,三少奶奶进了门,他死而无憾了。”
  “老爷信任你,知道你会把凤凰养育成人,他不担心。”严维孝很明白李玉壁说周宏德死而无憾的心理。
  “他怕他死后我对三少爷不负责,我让他闭眼前看见了三少奶奶,算是让他安心了。”李玉壁边说边走到门口,拉开门,见侍女草儿站在大堂里,知道是严维孝安排的,便叫草儿坐在椅子上打个盹。然后,李玉壁慢慢走出大堂到前院西厢房下人刘妈的房内看了看熟睡了的女儿凤凰,便回到自己的住处,和衣倒在床上,轻轻合上了眼睛。对已经死了的周宏德,她说不上怕,因为他没有死相,另外,现在李玉壁回想这么几年来周宏德对她还不薄,也许他是真心喜欢她。
  天准时亮了,周家大院仍然被喜庆的气氛包围着,周伯安夫妇起得最早,因为父亲有病,他们现在便是这个家的主,要安排一大家人的早餐。
  见主席还空着,周伯安要去叫父亲起来过早,李玉壁拦住了,她说老爷没有醒,等一会儿她去弄东西给他吃。
  严维孝自从进周家门就一直与周宏德平起平坐,餐桌主席左席是他的位子,右席是李玉壁的位子,这已经成了规矩。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严维孝连忙喝干了碗里的稀粥,放下碗。用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擦干净了嘴。扫了周家所有在家的人一眼,见只有二少爷敏安的一双儿女在汉口没有回来,该到的都在了,便轻轻咳了一声,与李玉壁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站起身来说:“太太,各位少爷,少奶奶,小姐,孙少爷,孙小姐,大家吃完饭以后,请到大堂去一下,家里的下人也相互转告一下,都到大堂去,老爷有话要对大家说。”
  严维孝说完话便推开椅子,转身走出门去,先到大堂去做准备去了。
  李玉壁见严维孝走了,也匆匆吃完早餐离开了。
  几位少爷也都赶紧吃完了饭,相继走进大堂来。
  先进大堂的周伯安见李玉壁端坐在正堂那张八仙大桌的右边的椅子上,没有感觉到意外,因为那把椅子原来是他母亲坐的,现在他母亲不在人世了,也理应她坐。
  “你们坐吧,老爷马上就来。”李玉壁见一家人陆续走进了大堂,大声叫大家坐。
  听了李玉壁的话,大家按长幼分两边坐在靠大墙两边的椅子上。下人们也放下了手上的事,陆续走进大堂来,站在大堂门口。
  见大家都到齐了,李玉壁转头向周宏德的卧室叫了一句:“严先生。”
  严维孝听见李玉壁在叫他,知道人到齐了,便从周宏德的床头柜上拿起前天写好的一叠遗嘱,走出门来,走到大堂正中。
  “请大家不要慌乱,我现在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老爷已经于昨天午时仙逝了。”严维孝以沉重的口气说。
  听说老爷死了,大堂里一阵嘈乱,大家一齐站了起来。周伯安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严维孝大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准备冲向周宏德的卧室。
  “大少爷!”严维孝见周伯安要进周宏德的卧室,马上沉下脸来,大喊了一声。
  见严维孝在用十分严厉的口气叫他,周伯安止了步。在这个家里,他从小就看见父亲视严维孝为手足,对他十分敬重,周宏德也不允许周家任何人怠慢这位大管家,因此,他对严维孝也有几分敬畏。
  见周伯安止了步,严维孝又大声说:“昨天老爷仙逝前,叮嘱我和太太,因为是三少爷的新婚之日,不许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严维孝撒了一个谎,是在推掉他和李玉壁不报老爷死讯的责任。
  
  “爸!”三少爷周愚安听说是父亲为了他的新婚之喜而故意封锁了自己的死讯,便向着父亲的卧室,“嗵”地一声跪了下来。见周愚安跪了下来,兰洁也跟着跪了下来,流起了眼泪。她本来是来冲喜的,哪晓得老人家仅仅见她一面,便去了。
  大家都陆续跪倒在地上,大堂里顿时哭成一片。
  “请大家安静一下,我现在公布老爷的遗嘱,然后安排老爷的后事。”严维孝将手上的几份遗嘱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然后拿起一份展开,见大堂里静了下来。开始大声宣读起来:
  周公宏德,自知身患重疾,将不久于人世,为使其家业不败,儿孙兴旺,特立遗嘱如下:
  聘请高仁泰为周永盛记石膏洞、盐棚大总管;
  只要高仁泰保证膏、盐不减产,就由大管家严维孝协助账房将石膏、盐棚经营利润的一半拨给高仁泰支配;
  周公宏德在汉口的三处房产,现在分别由长子伯安、次子敏安、幼子愚安居住,自此遗嘱公布之日始,各居处归其三人所有,为其各自私有财产;
  周家老宅属祖业,归宏德夫人玉壁和幼女凤凰所有;
  周永盛记石膏矿、盐棚及在汉口牌楼街的商行平分成三份,分别由长子伯安、次子敏安、幼子愚安各得一份,归各自所有。石膏洞六对,由长子伯安、次子敏安、幼子愚安共同从东至西各继承两对,盐棚九十六棚,按从东到西顺序,由长子伯安、次子敏安、幼子愚安各得三十二棚,汉口牌楼街商行三个铺面,由长子伯安、次子敏安、幼子愚安按从南到北的顺序各承继一处;
  周公宏德夫人李玉壁和幼女凤凰的生活费,按宏德在世时的份额不变,在周永盛记收入总账中开支;
  周永盛记所有石膏洞、盐棚、商行全部地契、房契,由宏德夫人李玉壁保管。周永盛记一切经营都按宏德在世时一样运作,只分账,不分家,如果宏德儿孙对其夫人李玉壁不敬不孝,李玉壁可以代表宏德处置其一切财产,任何人不得干涉;
  大管家严维孝先生为我手足,宏德子孙均应视其为父为祖,他为周家产业兴旺立下了汗马功劳,应与宏德同尊,直到其告老还乡,其一切待遇与宏德在世时一样不变,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辞退或另聘大管家。
  此遗嘱一式四份,分别由伯安、敏安、愚安及李玉壁代凤凰各执一份为凭
  以上遗嘱希望宏德儿孙如实遵守,其儿孙当努力图强,以仁义道德相约束,同心协力,将周永盛记做得更强更大。
  立遗嘱人:周宏德
  见证人:严维孝
  中华民国十九年六月十一日
  严维孝宣读完毕后,先将手上的一张递给李玉壁,又拿起桌上的三份,分发给伯安、敏安和愚安。然后又大声说:“现在开始操办老爷后事,请三位少爷与太太协商,迅速分工,各司其职,明天上午出殡。下面请大家听太太吩咐。”
  李玉壁等严维孝有条不紊地说完了话,便说:“该说的话严先生都说了,我现在把几位少爷要办的事分一下。大少爷长期在家里,人熟,你迅速和严先生一起去安排人发帖子,把亲戚和老爷的相好都请来为老爷送行,再去请丧夫、道士。二少爷赶快和厨子一起去安排厨房准备酒席。三少爷去把村里的几个老者请来,请人把老爷的棺木抬出来,准备装殓。其他女眷、孙辈赶快帮下人布置灵堂。天气太热,老爷不能在家里久搁了。各位儿孙现在进门去看老爷一眼,迅速出来做事。”
  得到周宏德的死讯,村上的人和住得近的亲戚都赶到周家来帮忙,很快大厅里的灵堂搭起来了。下午道士也进了门,开始吹打起来。到了快日落时,由周家村里的一位长者主持,将周宏德装了殓。闻讯赶来的亲戚朋友都陆续赶到周家来吊唁周宏德。
  这天下午,正在洞上忙着的高仁泰也突然得到了周宏德的死讯,他大吃一惊。昨日他因为三少爷的喜事到周府去贺喜,周伯安接待了他,因为周伯安的脸色不好看,他送了礼后,只远远地站在大堂外看了一眼坐在大堂正中的周宏德和李玉壁,便回了家。现在突然听见周府上的人跑来叫他和几个监工去送老爷,他有些不敢相信。当他匆匆忙忙跑进周家大院里以后,见周府到处挂着白花,吊着素布,高仁泰才相信老爷真的死了。他抬起脚慢慢走进大堂,走到周宏德的灵前,双膝双手着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向坐在旁边的李玉壁行了礼,从灵桌上拿起三炷香点燃,对着周宏德的灵位拜了三拜,退到一边。
  自从高仁泰突然出现在大堂门口,李玉壁就被他高大的身影吸引住了,她直勾勾地看着高仁泰上前来跪地叩头,烧香,然后给自己行礼,仿佛眼前的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了。高大英武的高仁泰深深吸引了她,自从上一次见到他以后,特别是后来听了周宏德和严维孝赞扬他大义,并不顾周伯安的反对,一再重用他以后,李玉壁更是对高仁泰有了几分莫名的敬意。现在这个让她第一次动了心的男人突然又站在了她的面前,李玉壁的脸不觉红了起来,心也狂跳不止。
  一阵锣鼓声突然让李玉壁一惊,她发现自己出了窍,便连忙从高仁泰身上收回视线,扫了一眼在场的人,见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灵位上,便暗暗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站在旁边的高仁泰说:“高先生请坐。”
  高仁泰见太太在叫他坐,对她笑了笑,道了谢。突然他仿佛从李玉壁的眼神里看见了什么东西,一怔,不敢再看她的脸,连忙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士们敲敲打打,做了一夜超度,天便亮了。日头刚刚爬上东边山头,周宏德的那口楠木大棺便出了周府大门,向周家祖坟上慢慢移去。
  
  四
  
  将父亲安葬了以后,周敏安要赶回武汉国民政府上班,因为他当时只告了两天假,是为弟弟愚安结婚帮忙,没想到这期间父亲突然去世,他又多拖了一天。
  今日的晚饭周家一家人没有像往日一样聚在一起吃。周伯安以长子的身份,陪几个闻讯赶来为父亲送葬来晚了的父亲的相好吃完饭,送走各路来客后,天慢慢黑了下来。他便回到后院自己的家里休息去了。周敏安因为明天一大早晨要走,先到二妈房里向李玉壁告了辞,又到正厅向三弟愚安和弟媳兰洁告了辞,最后才到后院,打算就家里的事同长兄详细谈一下。他已经意识到父亲在临死前将这个家的命脉交给了二妈,又将洞上和盐棚的大权交给了高仁泰。而二妈和高仁泰对他周家三兄弟来说都是外人,现在老三愚安刚成家,年纪还小,不懂事,这个家何去何从只有靠他和大哥了。
  周敏安一路思考着,不觉到了大哥门前,他见房里亮着灯,便叫了一声大哥,听大哥在屋里应了一声,就走进前厅,等大哥出来。
  过了一会儿大哥便走进了前厅。同大哥寒暄两句后,周敏安便问大哥对这个家以后有什么想法。
  周伯安见二弟在问他家里的事,便故意做出深思的样子。他没有马上回答周敏安,而是端起杯喝了一口茶后,说:“老头子死了,已经没得么好说的了,他对高仁泰这个外人那么好,完全不信任我们,叫我们听高仁泰的,还为了控制我们,把这个家的命根子交给那个二妈捏着。我想不通,为么事爸连我们这几个他亲生的儿子都不信任,却相信一个外人。”
  “是呀,我在家里的日子不多,对这个二妈不大了解。对那个高仁泰更是不认得,叫我们把这么大一份家产交给他们,我们么样放得了心。”
  “这个高仁泰处处跟我做对,老子今后想法整死他。”周伯安见二弟说到了高仁泰,咬牙切齿起来。
  “如果这个高仁泰和二妈联起手来对付我们,那我们就完了。”周敏安见大哥眼露凶相,也觉得有整走或搞掉高仁泰的必要,便顺着大哥的船势撑了一竿。
  “不会的,二妈不会与这样的穷鬼联手的。”周伯安见二弟把二妈与高仁泰扯在了一起,连忙阻止他再说下去。其实他是不愿意听见二弟把他喜欢的女人与其他男人扯在一起。
  
  “我是提醒你注意,我们得在他们联手前,想法把家里的全部契约拿过来,捏在我们的手上。”其实,周敏安的思想比周伯安要深得多。
  “那你说怎么办好?”周伯安经二弟一提,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连忙问了一句。
  “不如我们从现在起,讨好二妈,把她当这个家的主人。到时候再以洞上或者汉口的铺上资金周转不灵为由,叫她把手上的契约拿出来做抵押贷款周转。只要她把契约拿出来了,就好办了。”
  “对,这个主意好!”周伯安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第二日,周敏安带着夫人回汉口了,周愚安也送兰洁回学校上课了,周家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转眼中秋节到了。这个节周敏安也回来了。
  周伯安夫妇主持张罗着一家人的饭菜,周敏安已经把家里的情况向妻子松下美子说清楚了。因此,今年他们回来过节,松下美子显得特别勤快,同大嫂一起忙进忙出。
  严维孝按例回家过节去了。
  周愚安和兰洁陪着李玉壁在正屋大堂里说话。周宏德去世后,李玉壁听了严维孝的话,为了维护她在这个家的尊严,她搬进了周宏德的卧室,同女儿凤凰一起住进了正院。
  吃饭前,周愚安走到大圆桌边,将主席的椅子拉开,叫李玉壁先坐。
  “坐吧,大家都坐,今日过节,给老爷添一双筷子,把这个位子留给老爷。”李玉壁边说边拿起一只小瓷碗,叫侍女百合打来了半碗饭,她把饭放在桌上,然后拿起筷子平放在碗上轻轻说了句:“老爷,今日过节,一家人都回来陪你了。”然后她才拉过主席右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周敏安把从汉口带回来的葡萄酒、苏打水和青岛啤酒拿出来,亲自给二妈、大嫂、弟媳和松下美子倒了红酒,又给孩子们倒了汽水,给大哥和三弟一人一瓶青岛啤酒。
  周伯安夫妇先站起身来敬了李玉壁的酒,接着是周敏安夫妇和周愚安夫妇敬酒。只是兰洁突然觉得大嫂和二嫂对二妈的热情过了头,仿佛有几分巴结讨好,她皱了皱眉头。
  见李玉壁吃得正高兴,周伯安斜眼看了一眼周敏安,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抬起头来,放下筷子,笑着对李玉壁说:“二妈,我跟你商量点事。”
  李玉壁正被几个媳妇讨好着,满心欢喜,听见周伯安说有事商量,便笑了笑说:“有么话你说,就一家人都在,大家一起商量。”
  “最近洞上的生产形势好,货都出去了,但是,资金有点周转不灵,你有么好法子没?”周伯安喝着酒,装出不经意的样子说。
  “这有么不好办的呢?原来洞上资金周转不过来时,都是爸爸拿房地契约去抵押贷款的,现在叫二妈把地契拿去抵押贷点款周转一下,等资金运转灵了,再把地契赎回来还给二妈不就行了。”周敏安忙接住话。
  “好吧!”李玉壁见儿子儿媳对她这么热情,话又说在情理之中,沉思了片刻,便答应将地契拿出来,叫周伯安明日就去办贷款。
  吃过饭后,李玉壁回正屋大堂来休息,因为三少爷的新房也在正屋,周愚安和兰洁也跟着李玉壁进了大堂。李玉壁笑着让愚安和兰洁坐着喝会儿茶。
  兰洁和周愚安刚刚坐定,看门的林二爷就急急忙忙跑进门来,“太太,三少爷,三少奶奶,高大总管、高仁泰先生来送节礼了。”
  听说高仁泰来了,李玉壁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林二爷大声说:“快,快去请他进来。”突然,她又意识到周愚安夫妇在场,发觉自己失了态,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下来说:“老爷不在了,难得他还这么有情有义。”
  周愚安听说高仁泰来了,认为家里有二妈做主,不必要他出面做么事,便和兰洁回房了。
  不一会儿,高仁泰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外。对这个男人,她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喜欢,还是爱。总之,自从她第一次见到他,便有了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好像她盼望了很久的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巴不得从此与他相依相伴。
  高仁泰提着几个大礼盒走进大堂,见李玉壁一个人坐在大堂里,便笑着叫了一句太太,说了些祝福的话。李玉壁根本没有听进去高仁泰说的话,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从他手上接过礼盒后,她顺手放在旁边的大桌上,微笑着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
  高仁泰谢了太太,坐在了李玉壁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高先生多礼了,都是一家人,没有必要这么客气。”李玉壁有意说出“都是一家人”是在给高仁泰暗示,一是让他放开手脚做事,二是不要游离自己太远。
  “谢太太。”高仁泰第一次单独面对面与李玉壁说话,凭男人的直觉,他从李玉壁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爱意。但是,面对如此看重他的老东家的夫人,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多看李玉壁一眼。
  “洞上的事还好吧?”李玉壁仍然没有把视线从高仁泰的脸上移开,她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男人,仿佛要把他刻在自己的心上。
  “好,请太太放心。”高仁泰低着头,没有看李玉壁,从眼睛的余光里,他知道李玉壁在盯着自己。
  “刚才听大少爷说这些时洞上生产的形势很好,只是资金周转不灵。”李玉壁为了多留高仁泰说一会儿话,无意中把周伯安和周敏安给她设的一个套子说了出来。
  “洞上和盐棚的产量比原来多了,但资金周转没问题。”高仁泰直话直说。
  “不对吧,刚才吃饭的时候,大少爷说洞上资金周转不灵。”李玉壁突然警觉起来。
  “洞上的事都是我管,资金周转灵不灵,我一清二楚。”
  李玉壁一愣,想了一下,站起身来对高仁泰说:“你到老爷书房里来一下。”然后转身走进了书房旁边的卧室。
  高仁泰见李玉壁显得十分紧张,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只疑惑地站起身来,走进周宏德的书房。
  不一会儿,李玉壁从卧室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高仁泰说:“这是老爷去世前写的遗嘱,你看看。”
  “对不起,太太,我八岁就下洞做工去了,没上过学,不识字。”高仁泰不好意思地说。
  李玉壁便走到书桌前,将遗嘱摊在桌面上说:“那我念给你听。”说着便一字一句念了起来。
  听完了李玉壁念的遗嘱,高仁泰仿佛悟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李玉壁,正与她紧盯着他的视线撞到了一起,李玉壁那姣好的面容,让他微微一惊,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正视这个富家太太,他连忙转过头去,略作沉思后问了一句:“严先生在府上吗?”
  李玉壁说严先生回家过节去了,还没有来。这个时候,她已经感到了一丝恐慌,意识到大少爷和二少爷在设局子骗她,打她手上所有契约的主意,她恐惧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周家两位少爷手上的肉,他们随时可以张口吞掉她。如果她现在不拿出契约,接下来他们也许是动手抢,也许暗中下手除掉她。
  李玉壁紧盯着高仁泰,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她心生爱意的男人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得紧紧抓住他!”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这也给了她一些勇气。
  “高先生,在这个家,我已经成了外人,也许他们随时会对我下毒手,希望你能帮我。”李玉壁不经意拉着那身月白浅花旗袍的后摆,坐在了高仁泰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谢谢太太信任我,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你。”高仁泰从腰上抽出烟袋,装了烟丝,点燃吸了一口,重重地将一口烟吐了出去。他已经意识到了周家两位公子的不仁,也在迅速思考着对策。
  “以后别叫我太太,我也不是这个家的太太,我姓李,叫玉壁,你以后就叫我玉壁吧。”李玉壁见高仁泰答应帮她,脸上顿时有了几分喜色,微微一笑,“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后以兄妹相称,我叫你仁泰哥。”
  “承太太高看。我看这是两位少爷在设局子骗你,想把地契从你手上拿走,让你娘两个无依无靠。”
  高仁泰没有顺着李玉壁的话说,而是把话头转到了正题上来。
  
  “你这样办,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来。”高仁泰走到门口,见门外没有人,便走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往李玉壁面前挪了挪身子,轻轻在她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着。
  “好,你到大堂去坐,我叫百合去把大少爷跟二少爷请过来。”李玉壁听了高仁泰的话后,仿佛突然有了主意,站起身来对高仁泰说。
  高仁泰也站起身来,正准备转身出门,突然见李玉壁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抱在他的腰上,将脸轻轻贴在他那敞着衣的胸肌上。高仁泰一惊,连忙用手推着李玉壁,轻轻说着:“别,别,别。”李玉壁仍然没有松手,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对自己喜欢的男人示爱,她舍不得松手。
  正在这时,严维孝回到周府了。当他走进大堂,见周宏德的书房门是开的,探头一看,暗暗一惊,连忙转身几步轻手轻脚地走出大堂门外,站在大堂门口,大声叫着百合和草儿。
  李玉壁和高仁泰突然听见了严维孝的声音,都一惊。李玉壁连忙松开手,捋了捋落到脸上来的头发,说了句:“他来得正好。”便转身走出书房,请严维孝进来。
  严维孝跟着李玉壁进了书房,见高仁泰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李玉壁连忙打圆场说:“高先生是来送节礼的。”
  高仁泰见严维孝进门来了,站起身来,勉强叫了声严先生,人还没有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中回过神来。
  “高先生在洞上的事多,节礼还没忘呀!”严维孝扯了一句闲话,意在打破僵局,把高仁泰从惊慌中拉回来。
  “事多,事多,可东家的节礼不能少,只是上午事多,吃了中饭才来。”高仁泰连忙抬起头来,吸了一口烟,却没有正视严维孝。
  “严先生,我叫你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李玉壁边说着边坐到书桌前。
  “太太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去做。”严维孝看着李玉壁说,眼睛却无意中落在了摊在桌面上的周宏德的遗嘱上,心里有了几分底。
  “我从进这个家门到现在,没有把您当外人,我很清楚严先生是个仁义君子,我才把这个不能对外人说的话对您说,也不把您当外人。”李玉壁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严维孝脸上的表情变化,她很清楚这位与周宏德情同手足的大管家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太太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我是你的下人,蒙太太抬举了。”
  见严维孝在鼓励自己,李玉壁便把刚才周家二位少爷说的话对严维孝说了一遍,却掩掉了与高仁泰商量的一节,她想摸一下严维孝的态度。如果严维孝站在周家二位少爷一边,她便不再说话,那么,高仁泰便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听了李玉壁的话,严维孝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大少爷和二少爷对李玉壁下手这么快。
  “噢!”严维孝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稍稍停顿了一下后问:“高先生对洞上的事最熟悉,你如何看?”
  “洞上的事我最清楚,现在资金不存在周转不灵,洞上的生意比原来好,资金回笼也快。”说到这里,高仁泰打住了,他与这位严大管家交往不深,不想多说。
  “既然是这样,太太得注意,不要轻易把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这可是你和凤凰的命根子。”严维孝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站在高仁泰面前说,“我看这件事弄不好太太与两位少爷便要撕破脸皮,明摆着就把他们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以后太太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件事如果要缓和下来,只有请高先生出面挑担子。”
  “对!你们把过错推到我身上,我一个人来背。”高仁泰见严维孝与自己的想法合了拍,便站起身来,扬着手上的烟锅说。
  “这件事要做得十分妥当才好,不能撕破了脸皮,大家日后不好相处。我去把大少爷和二少爷叫到大堂来,太太和高先生坐到大堂去,太太把洞上缺周转资金的事提出来,高先生不要激动,只简单地说暂时洞上资金周转还能维持,到实在不能周转了,再拿房地契去押也不迟。”
  严维孝从高仁泰的口气中已经摸到了他和李玉壁商量过押地契贷款的事,便轻描淡写地布置了一番,就转身走出门去了。
  见严维孝走了,李玉壁连忙收起周宏德的遗嘱,装进小木匣内,抱着小木匣走到高仁泰面前,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莞尔一笑,叫他到大堂去坐。
  “太太,老东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做不仁不义之事,对不住老东家呀!”高仁泰缩回了目光。
  李玉壁说:“我只是别人花钱买来玩弄的妾,并无夫妻名分。高先生何必顾及。”说完她便转身进自己的卧室,锁好小木匣,将大柜的锁钥系在裤腰带上,走出门来。她走到高仁泰对面的椅子旁,又犹豫了一下,转身在靠正墙的大八仙桌旁的主席上坐了下来。
  李玉壁刚刚坐定,就见严维孝领着周伯安周敏安走到大堂门口来了。
  正低头坐着抽烟的高仁泰见大少爷和二少爷进门来了,连忙站起身来,将烟锅放在身边的茶几上,抱拳叫了一声少东家。
  走在前面的周伯安看了高仁泰一眼,仅仅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复。周敏安却走上前去,伸出右手,与高仁泰握手。
  周伯安对高仁泰的傲慢,李玉壁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怒火一冒,又压了下来。
  见大家坐定后,李玉壁扫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几盒礼物,轻声细语地开了口:“今日是大节,高先生上门来送礼,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晓得么样感谢高先生。现在两位少爷是这个家的主,严先生请你们来陪高先生说说话,你们都是男人,有话说。”
  见李玉壁一口一个高先生,周伯安有些不自在了,他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架起了二郎腿,摇着右脚尖说:“是自己洞上的工人,送个节礼也应该,你接了礼物就是了,何必叫我们来。”
  “进门便是客,我们周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家,不能让外人说闲话。”李玉壁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是,是,二妈说得对,进门就是客。高先生如此重情义,感谢,感谢。”周敏安很清楚大哥对高仁泰的鄙视。但是,见二妈在拿话告诫大哥了,他便开口打起了圆场。他伸手拍了拍大哥驾在椅上的手,示意他不要拂了二妈的面子。
  李玉壁见周敏安开了口,便不打算再在周伯安的态度上纠缠,迅速将话引入正题。“之前二少爷说洞上生意不错,只是资金周转不灵,现在高先生来了,严先生也在这里,大家商量一下,看如何办好。”
  “二妈,这是我们的家事,刚才不是说好了吗,何必再说。”周敏安见李玉壁提起了贷款的事,便连忙打断李玉壁的话,把“何必对外人说”变成了“何必再说。”
  “恭喜太太,恭喜几位少东家,洞上的生意比原来好多了,出去的货资金回笼也快,暂时资金周转还不成问题。”高仁泰见李玉壁将话引入了正题,也连忙接过话,按他们刚才商量好了的意思,将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你晓得么事呀,你只不过是一个小监工,洞上的事都是我管,我比你清楚。”周伯安见高仁泰戳穿了他和二弟的阴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扬着手怒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周敏安也因为高仁泰有意或者无意的一句话,大吃了一惊,连忙一把抓住大哥,把他按在椅子上,笑着对高仁泰说:“高先生只管生产,资金的事是大少爷管,资金周转灵不灵只有大少爷晓得。”周敏安边说边观察李玉壁的脸色。
  “二少爷,我是洞上的大总管,生产经营的事情都是我在管,资金进出的情况我一清二楚。”见周家二位少爷在唱戏,高仁泰来了火,提高嗓门理直气壮地说。
  “你懂个球。”周伯安见高仁泰把他和二弟给二妈设的套子给捅破了,火冒三丈高,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高仁泰骂了起来。
  “好了,争么事呀。”一直在房里午睡的周愚安听见外边的吵闹声,拉开门走了出来。他已经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大哥,二哥,我爸尸骨未寒,是不是要对二妈仁道一点?”周愚安站在卧室门口,两只大拇指勾着前胸两根裤背带,盯着两个哥哥。
  
  “三弟,你这说的是么话,我们对二妈怎么了?”周敏安听了老三的话,猛地站起身来向老三迈了两步,紧盯着愚安说,“我们家么样出了你这样一个东西。”
  “我们不能让凤凰长大以后,骂我们家怎么出了我们这些不通人性的东西。”周愚安说完话,转身推开卧室门,走进门去,重重地将门关了。
  “好了,好了!”严维孝见时机成熟了,是该收摊子的时候了,便站起身来打圆场说,“都是一家人,不必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我看事情就这样办,现在洞上的资金如果还能周转就先维持生产再说,到以后资金周转困难,太太再把地契拿出来去抵押贷款也不迟。”
  “哼,不是个东西。”周敏安见三弟进卧室去了,又见严维孝出面来打圆场,知道再叫二妈拿出地契已经不可能,便气冲冲地转身出了大堂。
  周伯安见周敏安气冲冲地走了,也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大堂里顿时静了下来。
  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李玉壁的心揪了起来,她很清楚,这件事不是结局,仅仅是更大风浪的开始。
  周敏安气冲冲地走出大堂,进了自己的房门,一屁股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儒雅,显出了一副流氓相。
  周伯安跟着二弟进了门,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说:“得想其它办法。”
  “想什么办法呀?不行就把她杀了,把东西拿过来,免得多费口舌。”周敏安紧咬着牙,紧握着右拳,重重落在茶几上。
  周伯安听了二弟的话,大吃一惊,“不,不能。”他开始结巴了起来,想打消二弟要李玉壁性命的念头。
  “自古无毒不丈夫,要想办大事,不下毒手不行。你别看老东西把财产分给我们了,如果没有地契、房契,我们的东西仍然是人家的。我们的死活就捏在人家手上,人家可以随时要我们的命。我们等着她来要我们的命,不如先干掉她。”周敏安咬牙切齿地说。
  “不,不能。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操之过急。”周伯安连忙缓和气氛,力图打消周敏安除掉李玉壁的念头。
  “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回去休息。”周敏安见大哥极力反对他要除掉李玉壁,不想再与大哥闹翻了,免得在三兄弟中成了孤家寡人。
  “慢慢来,这是杀人,不能收不了场。”周伯安见二弟的口气软了,便站起身来,转身出了门。
  见大哥走了,周敏安在客厅里无头苍蝇似的转起了圈,抽了几根烟以后,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想把地契、房契从李玉壁手上拿过来,唯一的办法便是除掉她。周敏安打定主意后,将手上的烟头摔在地上,重重地将它踩成了粉。然后走进内室,将老婆儿女叫起床,当天下午便坐船回武汉去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后,兰洁特地到李玉壁房里去向她告别,暗示她注意安全。李玉壁十分感激地握着兰洁的手,苦苦笑了笑,向她道了谢,牵着兰洁的手,一直把她和三少爷愚安送出大门,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走远了。她才转身回到书房里,坐在木摇椅上,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天发呆。她没有想到周家的两位少爷对她下手这么快,更没有想到高仁泰会冒着丢饭碗的危险来保护她,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使她有了依靠。
  “帮他一把,成就他。”不知呆了多久,李玉壁收回视线,起身走到书桌前,轻轻自言自语着。她很清楚,帮高仁泰就是帮她自己,成就高仁泰也是成就自己。
  现在二少爷一家回武汉去了,三少爷也送三弟媳到汉口去了,这个家就只有前院的下人,正院的李玉壁和后院的周伯安一家。周伯安觉得自由自在。但是,要想把二妈李玉壁弄上床,他还得打发走顾心洁。然而,顾心洁不言不语地在这个家做大少奶奶,他没有任何理由把她弄出门去。没几日,他的长女玉乔吵着要他送她到汉口去上女子学校,他兴奋了起来,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打发走顾心洁。可是,没想到顾心洁不同意,说闺女不能到那地方去荡,一旦野了就收不回心,成不了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了。周伯安不动声色,暗地里怂恿玉乔去吵母亲。玉乔得到了父亲的支持,成日找母亲吵,赌气几日不吃不喝。顾心洁慌了神,怕饿坏了女儿,只好答应了。但是,玉乔一个人到汉口去上学,又让她不放心。周伯安见时机成熟了,便拿出家长的派头,安排顾心洁带着三个儿女到汉口的公馆里去住,正好长子仲乔和次子季乔也差不多读完了私塾,也是该到汉口去上新学堂的时候了。顾心洁见周伯安做了决定,也只好认了,她开始清理自己和几个儿女一年四季要穿的衣服、要用的东西,她知道这一走再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回到这个大院来。
  顾心洁就要打发走了,连几个障眼的儿女都要走了,这让周伯安很开心。但是,李玉壁身边还有凤凰在,如果她成日在李玉壁身边,要沾李玉壁哪那么容易。“何不如把凤凰弄到汉口去上新学堂呢?”周伯安的眼睛一亮,向正院跑去。
  周伯安喜颠颠地穿过院门,走进正院,见奶妈正领着凤凰在树荫下学绣花,便走过去一把抱起凤凰,笑着问她去不去汉口上新学堂?凤凰马上高兴地说要去读书。周伯安见说动了妹妹,便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对你妈说,明日我就送你跟大嫂,还有玉乔、仲乔、季乔一起到汉口去。还有你二伯一家在汉口,又能上学读书,又有人陪你玩,多好。”凤凰更高兴了,一个劲地闹着要到汉口去。周伯安便抱着凤凰向正厅大堂走去。
  正在书房里看书的李玉壁听见女儿在叫她,连忙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却看见周伯安抱着凤凰进门来了。凤凰一见到母亲便叽叽喳喳地吵着说要到汉口去读书。李玉壁见是周伯安抱着凤凰进门来的,沉下脸,叫凤凰下来。
  周伯安见二妈在教训凤凰,仿佛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勉强一笑,把顾心洁要带几个儿女到汉口去上新学堂的事说了。
  李玉壁听了周伯安的话,略作思索后,点了点头,周伯安心花怒放,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的二妈,连忙叫二妈放心,建议叫二妈身边的丫环百合和草儿也一起到汉口去,以便照顾凤凰起居。
  李玉壁说:“百合和草儿用顺手了,走了不方便。”
  周伯安怕话说多了,引起李玉壁的怀疑,便琢磨着先送走凤凰再说,至于两个不死不活的丫环 ,以后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或者嫁出去便了事,也不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第二日吃过早饭以后,周伯安便用马车分几次将一伙人送到了大富水边周家的专用码头去,上了他租来的一只小客船。李玉壁一直依依不舍地把凤凰紧紧抱在怀里,叮嘱着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听大嫂的话,好好读书。到船要走了,李玉壁才将凤凰交给顾心洁,她很放心顾心洁对凤凰的慈爱,便没有多说一句话,掉头上了岸,偷偷擦掉了已经流到脸上来的眼泪,站在岸边,强装笑脸,举起右手,在空中久久地挥着,一直到客船消失在天边的水云间,她才泪流满面地用手帕捂着嘴,上了马车,抽泣起来。女儿这一走,也许是生离,也许是死别。
  
  五
  
  尽管老东家在世时已经委任高仁泰为总管,并且许诺将洞上收入的一半利润交给他支配。但是,由于老东家成了仙,再也不管凡间事了,实际上,周永盛记石膏洞和盐棚的收入仍然由周伯安的心腹管着,高仁泰根本无法支配一分钱,穷弟兄们的工钱仍然被一些监工以各种借口克扣了。高仁泰每次总是以玩命的手段把穷弟兄们的工钱要到手。为此,他窝了一肚子火,决定从周伯安安插在盐棚里管钱的余福先开刀。
  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也是天灭余福。
  李玉壁在汉口闺中的一位多年失去了联系的女友蔡紫红,因为女儿婉秋与玉乔、凤凰在同一所女子学校上学,认识了前些时到汉口的顾心洁,从她口中得知了李玉壁的近况,便要她的丈夫任为诚陪她从汉口坐船到周家大院见李玉壁。一阵悲喜相叙后,李玉壁得知任为诚是做食盐生意的,便叫蔡紫红和任为诚以后要进盐,她保证以最低的价格给他们。蔡紫红陪李玉壁玩了两天后便回了汉口。任为诚不久前也从周家盐棚里进了两次货,都是现钱结的账。
  
  昨天李玉壁收到了蔡紫红差人送来的一封信,说她家里这些时资金周转不灵,扬州又有一个客商刚与她的先生签了一笔合同,要一船盐,合同约好是盐到付款。蔡紫红要李玉壁先赊给她一船盐,并以姐妹情谊担保,盐到扬州结账后,立即亲自将钱送还到周家账上。
  李玉壁看完信后,打发送信人先在客房住了下来。她想了想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周伯安,怕他利用这件事做文章,打她的主意,便叫下人到洞上秘密找来了高仁泰,把这件事对他说了,叫他帮忙出一船盐,由她写一张条子,担保由她结账。
  接到李玉壁的条子后,高仁泰答应一定如数秘密照办,并带走了蔡紫红派来送信和押盐的人,叫他在周家码头上等装船、点数。
  今日一大早晨高仁泰便先到盐棚里转了一个圈,见大少爷周伯安没有来,估计他昨夜到湾上镇玩婊子去了,今日不会来。现在李玉壁把这件事交给他办,他仿佛拿到了一张密杀令,他要用这张密杀令除掉盐棚管钱的余福,让周伯安哑口无言。
  高仁泰一路埋着头,飞快地赶到盐棚区,走进一处盐棚,在一个绰号叫马鞭的年轻矿工耳边咕噜了几句。之后,高仁泰走进工房,见余福正将脚翘在桌子上,眯着眼睛抽烟。见高仁泰走进门来,余福干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雾慢慢从嘴里吹了出来,一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相。高仁泰淡淡一笑,走到桌前,弓起手指,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叫了一声余福,余福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高仁泰挺了挺胸,用总管的口气吩咐他迅速发一船盐。然后坐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掏出烟锅装了烟丝,点燃抽了一口。
  余福见高仁泰在安排他发盐,斜着眼皱着眉头看了高仁泰一眼,然后不阴不阳地问:“买盐的钱在哪里?”
  高仁泰听余福说要钱,便一步一步将他往自己的套子里引,他有意激怒余福,“我是这个洞上和盐棚的总管,钱的事由我负责结账,你只管写出库单发盐。其它闲事少管!”
  余福一下子来了火,他将手上的烟屁股摔在地上,吼着说:“你是什么总管呀,大少爷已经吩咐了,在这个地方除了他的话算数以外,其他人的话都是狗屁。”说完话他又重重地吐了一口口水。
  高仁泰强忍着怒火,在椅脚上磕了磕烟斗,知道火候已经到了,他冷冷一笑,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对不远处的马鞭叫了声,马鞭连忙丢下手上的铲盐铲,向同他在一起熬盐的两个年轻人一招手,他们一起跑了过来,“高总管,有么事吩咐?”高仁泰走到余福面前,沉下脸说:“从现在起,你已经被开除了,请你收拾你的东西,马上走人。”
  余福猛地从桌子上收回双脚,没想到屁股下面的椅子翻了,将他摔在地上。余福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高仁泰说:“你敢,我是大少爷请来管钱管账的,你有么资格开除我?”
  高仁泰转身指了指桌上,对站在身后的马鞭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周永盛记盐棚的管账,以后进出的钱你要给我一分不差地管好。”
  “我一定尽心尽力。”马鞭大声回了一句。
  余福见高仁泰来真的了,便跳起来说要去找周大少爷告状。
  高仁泰见余福还在狐假虎威,便向马鞭使了一个眼色,马鞭迅速向门口一招手,那两个工友跑进门来,架起余福把他拖到门外,甩在旁边的路坎下,叫他快滚。
  余福见高仁泰人多势众,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向湾上镇方向跑去。没有想到他刚爬上路坎才跑了几步,周伯安拄着文明棍,带着麻三向盐棚走来了。余福仿佛突然见到了救星,他“扑通”一声跪在周伯安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对周伯安说。
  周伯安一听火冒三丈,黑着脸向工房走来,刚走到门口,见高仁泰走出门来,便挡在他们面前,双手拄着文明棍,问高仁泰有么资格开缺余福。
  高仁泰见周大少爷来了,也正好是断余福退路的机会,便从衣袋里拿出李玉壁写的条子,递给周伯安。
  周伯安接过字条很快扫了一眼,哑口无言,他转身对站在身边的余福抖了抖手上的字据说:“你怎么连太太的话都不听呢?”其实周伯安并不是怕得罪了高仁泰,而是怕得罪了李玉壁以后他想动她的手脚就更难了。
  余福听说是太太要盐,又见周伯安翻了脸,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结结巴巴地说高仁泰没有告诉他是太太要盐。
  高仁泰没等余福说完话,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余福,我一进门就告诉你是太太要盐,你根本不把太太放在眼里,现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周伯安对余福瞪了一眼,吼了声:“滚!”然后将手上的条子递给高仁泰,叫他按太太的意思办。
  当天下午下工后,高仁泰正准备回家,突然见盐棚区一片吵闹声,他吃了一惊,转身一看,见一处盐棚燃起了大火。他连忙向大家一挥手,向盐棚跑去。当他跑到火场边时,见几个工人抓住了那个放火的人往亮处拖。高仁泰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浑身在抖的放火凶犯,叫马鞭看看是哪个。马鞭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回来报告说是余福,高仁泰想了想,对工人说:“放了他。”便组织人把火灭了,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暗中。高仁泰很清楚,余福是在报复他,更是在报复周伯安的不仁义。他见赶走余福的目的达到了,也不愿再与他结仇,便放了他一马。
  高仁泰赶走了余福,盐棚里的其他小工头见周伯安没有对高仁泰动手脚,都怕得罪高仁泰丢了饭碗,开始老老实实地做事了,见了高仁泰也一脸笑地叫高大总管。高仁泰晓得这些人的出身,他们也是穷人,只不过对其他穷兄弟心狠一点,才被周伯安任做监工。但是,尽管他们老实了不少,高仁泰仍然规定他们得与工人们一样进棚盐,工钱同工人一起结算,如果不出盐,同样拿不到工钱。
  处理好盐棚里的事后,高仁泰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对石膏洞上的几个监工动手,赶走他们。
  石膏洞上有个叫杨志和的监工,是周宏德委任高仁泰为总管后,周伯安请到洞上来监视高仁泰的。这个人五大三粗,一副狗熊相,说话吼声如雷,成日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老子不怕天不怕地,哪个把老子惹了,老子就要他的命”。他一到洞上来,高仁泰便暗暗吃了一惊,知道周伯安请来了一个杀手。但是,经过几个月的摸底,高仁泰发现这个家伙脑壳里完全没得血水,比狗熊还要蠢,背地里大家叫他杨狗熊。前日他对身强力壮的刘根生骂了一句娘,刘根生当面掴了他一巴掌,杨狗熊也不敢还手,只对刘根生干瞪眼。这一巴掌是高仁泰同刘根生商量后叫他试的,如果狗熊对刘根生动手,他就出面帮忙,叫弟兄们一齐合着将他揍一顿,然后他以杨狗熊集众打架为由,开除他。但是,哪晓得杨狗熊挨了刘根生一巴掌后没有任何反应,这也让高仁泰摸到了他的软肋。
  一转眼腊月到了,按惯例矿工不到腊月二十九不许回家过年,但是,今年不同,高仁泰除留一部分工人值班外,暗地里到腊月二十二就开了工资,还破例第一次给大家发了过年费,叫大家回去办年货。
  周伯安这些时也没有心事再来管洞上的事,只叮嘱杨志和与另一个监工唐成义盯着高仁泰,不许他提前放工人的假,不许他随便动洞上的收入。按他的意思,今年过年一家人都到汉口去过,他是这个家的老大,父亲不在了,他做主。但是,无论他怎么劝,李玉壁就是不同意到汉口去过年,前几日她还叫一个下人到汉口去接回了凤凰。
  李玉壁不怀疑周伯安把一家人弄在一起过年的用心,作为大房长子,按情按理他也应该这么做,但是,她到汉口去了,住进了周伯安已经叫顾心洁安排好的房子里,他一旦贼心不死,一有机会便对她动手动脚,一旦被顾心洁或者孩子们看见了,她在这个家就声名扫地了。因此,她一口气回绝了周伯安的好意。周伯安在周家大院里转了几天,最后见三弟周愚安和三弟媳妇兰洁回来了,说是回来陪二妈和妹妹过年,他才一肚子失望地到腊月二十六才离开周家大院,搭船到汉口过年去了。
  
  其实,对李玉壁来说她还有一个原因,她很清楚自己的心已经在高仁泰身上了,也许是人性潜在的爱驱使她不愿意离她心爱的人太远,她时时刻刻惦记着高仁泰,巴不得天天能见到他。李玉壁也清楚,要过大年了,作为总管的高仁泰肯定要到周家来送礼。她不愿意失去这个见到她真正爱着的男人的机会。
  再说高仁泰一直在找机会赶走杨狗熊,年关也越来越近了,东家的礼得去送,不能再拖了。这天他到湾上镇买了几大包礼物,提着来到周家大院门口,门房万三爷见是高仁泰上门来了,连忙迎进他。
  正在书房里教凤凰写大字的李玉壁听见万三爷在叫她,说高大总管来了,她突然一阵心跳,拿在手上的笔也在宣纸上打了一个结。她定了定神,把手上的毛笔递给凤凰,叫她按她写的字模写字。因为在汉口的学堂里,现在都在开始用自来水笔,李玉壁认为还是毛笔写字好看,在她眼里,闺女要能诗能画,能拿大毛笔一写字才是大家闺秀。
  李玉壁刚走进大厅,便远远看见身材魁梧的高仁泰向大厅走来,她突然一脸潮红,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两步,站在大堂中间,准备迎接高仁泰进门。
  走进大厅来的高仁泰突然看见一身淡红旗袍的李玉壁亭亭玉立地站在大堂中央,他被自己面前这一脸微笑着深情看着他的艳丽女人惊呆了。四目相向中,他仿佛看见李玉壁要向他扑过来。他连忙转头看了看大堂,见没有其他人在,这才微微合了合眼说:“太太万福。”
  李玉壁好久没有看见高仁泰了,现在突然看见他穿着一身黑缎面长袍马褂,刚剪过的平头使他显得特别精神,与往日粗衣布裤的高仁泰完全判若两人。李玉壁心里一阵欢喜,盯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来。要不是站在周家正厅大堂里,她也许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前去,紧紧抱着他。
  “坐吧!”玉壁从高仁泰身上收回目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转身坐在那张八仙桌旁边的主席上。
  高仁泰面对这个让他开始心跳了的女人,也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把手上的礼物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坐到旁边的客座上,低头掏出烟锅,装进烟丝,点燃抽着。
  李玉壁没有想到在乡野能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也许这是天意。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男人。”李玉壁在心里说。现在又不知道该对坐在自己面前、她伸手便能摸到的男人说什么好。她转头叫三少爷出来陪高先生说话。
  其实,一直与兰洁关在房里谈武汉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周愚安已经知道高大总管来了,因为有二妈在家里做主,他也就没有出来。现在听见二妈在叫他,他便同兰洁一起走出门来。
  周愚安对兰洁说:“这就是我对你说的高仁泰,我父亲最信任的高大总管。”
  “高先生好。”兰洁上下打量了一下高仁泰,见他确实一副侠义肚肠相。
  李玉壁叫百合给大家上了热茶后,又连忙吩咐百合去叫厨房多弄两个菜,要留高先生吃饭。
  见李玉壁说要留他吃饭,高仁泰连忙推辞。
  周愚安见此,忙挽留他在这里吃饭,说现在家里没有其他人,他也正好有话要跟他说。
  高仁泰暗暗一惊,问大少爷到哪里去了,二少爷怎么没有回来过年。
  周愚安笑着说大少爷到汉口过年去了。二少爷一家不回来。
  高仁泰听完周愚安的话后,仿佛挂在他心头上的事突然找到了答案,不再推辞要走人。
  高仁泰不走了,李玉壁连忙起身去厨房帮忙弄饭。
  兰洁见二妈要去厨房,也跟着要去。李玉壁笑着上前拉着兰洁的手,向门外走去。一种少女见到正热恋中的情人的潮动开始在李玉壁的身上不自觉地洋溢开来,使她变得脚步轻快、飘飘欲仙起来。
  见二妈拉着兰洁走了,周愚安笑了笑说这哪是婆媳呀,简直就是一对好姐妹。
  高仁泰也跟着笑了笑,问三少爷么样不在汉口过年,汉口过年肯定比乡下热闹得多。
  周愚安说:“二妈不愿意到汉口去,我不能看着她和妹妹在这个大院里孤独地过大年,就回来陪她们了。”
  “三少爷是好人。”高仁泰说了一句,嘴又动了动,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好人谈不上,做人就图‘忠孝’二字。”周愚安说完话后淡淡一笑,接着问了一些洞上和盐棚里的事。
  高仁泰一直对周愚安有几分感激。因此,便如实地把洞上和盐棚的生产和收入的情况对周愚安说了。
  周愚安也很清楚大哥对父亲任命高仁泰做总管不服,他更清楚大哥心狠手毒。因此,他叮嘱高仁泰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与大哥明着斗。
  吃过饭后,李玉壁叫车夫赶着马车送走了高仁泰后,自己则带着几分醉意飘进卧室,倒在床上合上了眼。如果这个家是她和高仁泰的,那该多好。
  回到家后,高仁泰喝了朱大脚递过来的一杯热茶,一抹嘴又急急忙忙出了门,向洞上走去。一路上尽管寒风夹着雪花,打得他脸皮发麻,他也顾不得痛,脚底仿佛生了风,踩得已经结了冰的路面“咔咔”响。
  到了洞上后,高仁泰在洞下找到了还在挖膏的刘根生,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一番,又坐上井绳,升了洞,回了家。
  冬日天黑得早,特别是到了年关,又是风吼,又是雪飘。高仁泰叫朱大脚早点弄饭,吃罢后天一擦黑他便出了门。
  当他走到石膏堆场边的那排工头宿舍时,看见屋里都亮着油灯,便迈开了大步,迅速向洞口边的工棚走去。
  原来的工棚是用石头叠起来的仅半人高的洞,人只能弯着腰钻进去。高仁泰做总管后,为了让穷弟兄们上洞后有个坐的地方,便叫大家动手扒了窝棚,重新盖起了两间大房子。因为他不愿意去与小工头们的住房连在一起的工头办事处,这里也就算是高仁泰的办公室,也成了他和穷弟兄们商量事情的地点。
  尼姑和另外两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黑蛋、皮球早就在刘根生的安排下生旺了火盆里的火。高仁泰进门后,黑蛋连忙跑过去从他手上接过伞。
  高仁泰对尼姑说:“今日是腊月二十六,你到二十九就把黑蛋和皮球带到我家里去过年。”
  高仁泰的话刚一落,刘根生便进了门。
  “都来了吗?”刘根生一落座,高仁泰问了一句。
  “在后边。”刘根生吹了吹手上冒着热气的茶,喝了一口。
  不一会,十几个矿工陆续进了门。高仁泰见人到得差不多了,便问管账吕青山钱带足了没有。吕青山点了点头。高仁泰便吩咐尼姑和皮球跑一脚,到杨狗熊家里去,把他叫到工棚上来。尼姑和皮球知道要办大事,便点头应了一声,跑出门去。
  过了一碗热茶的工夫,皮球先蹦进门来,说来了。大家便听见杨狗熊在骂骂咧咧:“这么冷的天,你高仁泰是存心要冻死老子。”
  高仁泰站在油灯边,便于杨狗熊看清自己。见杨狗熊进了门,还没等他放下手上的洋伞,便叫了句狗熊。
  杨狗熊正吃了晚饭,准备上床与老婆一起焐热炕头,没想到尼姑敲了他的门,说高大总管有事要找他,非要他现在就来不可。杨狗熊本来就一肚子火,现在见高仁泰在叫他的绰号,更有火了,他张大嗓门,吼着骂了起来。
  听见杨狗熊在骂高仁泰,尼姑举起拳头,准备扑上去打人,被高仁泰一把拉了回来。
  “杨志和。”高仁泰见狗熊在骂人,也来了火,提高声音吼了一句。
  “有屁快放。”杨狗熊仍然狗仗人势地张扬着。
  高仁泰看着张牙舞爪的杨狗熊,大声说:“现在我宣布开除你,从现在起,你的监工位子由刘根生接手。”
  “什么,你好大的胆子,敢开除老子。”杨狗熊吼了起来。
  高仁泰不再理会杨狗熊,接着说:“吕青山你现在就当面给杨志和结清工钱,按例多给他两个月的工钱。”
  吕青山将手上的钱袋子往杨狗熊的面前一丢,说:“都准备好了,全部在里边。”
  杨狗熊见高仁泰动真格了,一跳三尺高地扬着手,指着高仁泰吼着说:“老子去找大少爷,叫他开除你。”
  
  “好。”高仁泰沉下脸,冷冷地说:“我给你一句忠告,以后无论你到哪里混饭吃,都别再欺负穷弟兄,更不要狗仗人势,那些黑心洞商只会用我们穷人打穷人,他躲在后边看戏。我再告诉你,周大少爷已经到汉口过年去了,你到汉口去找他吧。你要晓得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我是这里的总管,劝你识相点。”
  杨狗熊听说周伯安到汉口过年去了,仿佛突然被人打断了脚骨头,“扑通”一声跪在高仁泰面前,打着哭腔说: “高爷,高总管,我以后听你的,你不能赶走我。我走了,一家老小就要饿死。”
  “早晓得有今日,你就不会狗仗人势,喝我们这些穷弟兄的人血了。”高仁泰仍然冷冷地说,“我在这里等,给你半个时辰时间,如果你还不走,我就来开赶。到时候不要说我高某人不讲义气,不仁不义。”
  “好,好,你等着,等大少爷回了,我非叫他开除你不可。”杨狗熊见高仁泰把话说绝了,知道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一把抓起地上的钱袋,起身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见杨狗熊走了,高仁泰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走到火盆边坐了下来,“还有一个唐成义,这两天也找机会把他赶了。”高仁泰拿火钳拨了拨火,自言自语地说。
  “唐工头早就对高大哥不服气,我们都看得出来,他也仗着与大少爷交情好,处处为难高大哥,根本不把高大哥这个总管放在眼里。”一个叫冯生祥的矿工接过话大声说。
  “这两天大家警觉点,趁大少爷去了汉口,年前把洞上的走狗弄干净了,开年好顺手顺脚地做事。”高仁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
  高仁泰要赶走另一个大工头唐成义的话没有让大家感到意外,却让一直站在暗处的一个叫王建林的矿工暗暗吃了一惊。他与唐成义是远房姑表亲,在这个洞上,王建林多多少少得到过唐成义一些关照。现在听高仁泰说要赶走他,王建林马上意识到必须迅速把这个消息告诉唐成义,让他早做准备。
  过了两碗热茶工夫,高仁泰准备走了,大家也陆续跟出门来,消失在雪夜中。借着雪光,能看得见晃动着的一片人影。
  王建林有意最后出的门,也有意落在人群的后头,等与工友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便一闪身躲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等大家走远了,他连忙闪出来,跑到了唐成义的家,一五一十地把刚才高仁泰说要开缺他的话对他说了。
  听了王建林的话,唐成义大吃一惊,他借着门外的雪光,咬了咬牙说:“事不宜迟,你帮我一把,现在我们就追到高仁泰前边去,杀了他。”
  王建林听唐成义说要杀高仁泰,吓得连忙往门外退,边退边说:“这种缺德事我不能做,上次洞里穿水他救过我的命。”
  唐成义见王建林不肯帮忙,转身进门从桌子上抓起一把菜刀,对王建林扬了扬。
  王建林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便飞快地跑了。
  再说高仁泰一路与穷弟兄们说着笑着,一路与大家告别,最后一个人走进了通往高家桥的那条小路,钻进了一片树林。他正低头走着,突然发现从路边的树丛中跳出了四个蒙面人,没等他回过神来,其中三个人便冲过来对高仁泰一顿拳打脚踢,将他打倒在地上,高仁泰顿时感觉到满眼是金花,鼻子也在流血。他只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要想活命,拿两百块袁大头来。”
  高仁泰一听他说要钱,便以为是杨狗熊为了报复他找人来对他动手。高仁泰挺了挺胸,大声说:“各位弟兄,大男人不做暗事,这打劫的事不是男子汉做的,你们若打劫,我高某人宁死也不会出一文钱,如果我出了钱,也就坏了弟兄们的名声。现在年关到了,如果弟兄们确实缺钱过大年,大家随我到我家里去,我家里有几多钱,我一分不留,给弟兄们拿回去过个吉利年。”
  “别跟他啰嗦。”一个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手的蒙面人故意变着声音说。他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举起来就向高仁泰砍去,一个蒙面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对身边几个人说:“看他还是条好汉,别难为他,我们走。”然后拉着那个拿刀的蒙面人,转身钻进树林,飞快地走了。其他两个人见他们走了,也慌忙钻进树林,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以后,高仁泰像往常一样向洞上走去,当他刚走到那排监工住的房子前时,唐成义笑着走出门来,叫了一声高大总管,又嘘寒问暖了一番。
  今日高仁泰是决定到洞上来宣布开除唐成义的,没想到唐成义突然改变了往日对自己一副瞧不起的相,主动与他亲热起来,高仁泰突然不晓得如何回答才好,只一边支吾着一边往前走。“难道他已经得到了我要开除他的风声?”高仁泰边走边在脑子里打着转,迅速在脑子里盘算如何对付他。
  当高仁泰快走近工棚时,突然看见王建林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高仁泰和唐成义。唐成义连忙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叫他赶快扶高大总管进门去烤火。王建林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从高仁泰手上接过油纸伞,将他让进了工棚。唐成义也跟着走进工棚,见矿工们都起身给高仁泰让座,却没有人理他,连忙笑着讨好大家说:“就要过年了,今日不用上工了,大家早一点回去办年事。”然后对高仁泰弯腰鞠躬后,转身出了门。
  “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刘根生哈哈一笑。
  “他看见大总管开缺了狗熊,吓得变了人相。”坐在火盆边低头抽烟的谷昌叔咳了两声说。
  “高总管我有话要跟你说。”一直站在高仁泰身边的王建林拉了拉高仁泰的衣服。
  高仁泰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站起身来,跟他一起走进了里屋。
  王建林压低声音问高仁泰昨天晚上遇没遇到过么人对他动手。高仁泰一惊,紧紧盯着他,问他是么样晓得的。王建林从高仁泰的口气中得知昨夜唐成义对他动了手,便问高仁泰见了几个人,高仁泰便把昨天晚上的事如实告诉了王建林。
  听完高仁泰的话王建林出了一头冷汗,他把唐成义要找人杀高仁泰的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他到唐成义家去告密一节,说唐成义见高仁泰开除了狗熊,知道高仁泰不会放过他,便打算先对高仁泰动手,请他去做帮手杀高仁泰。他感恩于高仁泰救了他一命,不愿去害自己的恩人,没有答应去。他告诉高仁泰,举菜刀要杀高仁泰的人肯定是唐成义。
  高仁泰听了,顿时明白了一切。
  高仁泰从里屋走出来,让大家都到洞上去把自己要做的事都收了尾,明日是腊月二十八了,就都不来上工了,好好在家里陪一家人过大年。
  “那今日的事就不办了?”刘根生有些不解。
  “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大家也看到了,唐成义在低头做人,他也是穷苦人出身,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以后不改,还对弟兄们下狠手,我就坚决不会放过他。”高仁泰有力地在空中一扬手,紧紧抓着右拳头,“好了,都去把该做的事做了,早点回去吧。”他又转头对尼姑说:“要不你明日就把黑蛋和皮球带到我家里去,免得你们在这里冇得饭吃。”
  “不了,我们说好了,明日烧开水都洗个澡,弄得干干净净的后日到大哥家里来过年。”尼姑笑着说。
  “也好。”他转头看了大家一眼,提高声音说:“走吧,快做完事,快回家去。”
  高仁泰边说着边出了门,大家也跟着边说笑着边走出门来,各自散到洞上去做自己没做完的事。高仁泰向盐棚走去,打算叫工人们熬完这锅盐后全部熄火,都回家去过年。
  唐成义忐忑不安地忙了一上午,到中午快吃饭时也没有听见高仁泰要开除他的消息。为了打探到消息,唐成义在回家吃饭时特地把王建林叫到他家里去一起喝酒。酒桌上,王建林劝唐成义今后不要与高仁泰过不去,说这个人大仁大义,比周大少爷强多了。唐成义沉默不语。
  第二日,高仁泰又用同样的手法开除了周伯安安排的几个小工头,然后安心地回家过年去了。
  
  六
  
  
  对这些在死洞里爬的矿工来说,日难过,月难过,最容易过的是年。按老例三日年过了,大年初四就要来上工。
  到了午时,周伯安从汉口坐船赶了回来。
  李玉壁见一身新式中山装的周伯安回了,也没有与他多说话。对他这么早就赶回来的心思,李玉壁心里有数。
  第二日,周伯安吃过早饭便到了洞上,当他发现他安插在洞上和盐棚的耳目全部被高仁泰除掉了后,便挥着手上的文明棍,吼着说要撤掉高仁泰。
  这天一上工,高仁泰便和弟兄们一起下了洞。当他刚刚爬出洞口时,风狗子跑过来一把拉住他,告诉他周伯安像疯狗一样在到处找他,说要撤他的大总管。高仁泰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说:“为他周家卖命,出的石膏、盐比原来翻了一番,为周家挣了那么多钱,他还不晓得好歹,我辞职走人!”
  高仁泰这一说不要紧,弟兄们却慌了神,纷纷劝他不要走。
  “仁泰呀,是组织帮会的时候了,现在我们这些老叔、弟兄们都与你一条心了,你不用怕了,你只要领头组织帮会,我们就都入帮。我们有了自己的势力,就不怕周伯安了,他在武汉国民政府有二弟做靠山,我们有帮会做靠山,人多势众,不怕斗不过他。”乔全月一字一句地说。
  “是呀,没有帮会,我们斗不过大少爷。”谷昌叔也附和了一句。
  “多谢两位仁叔提醒。”高仁泰略作沉思,“是时候了,等他下了手,我们就来不及了。”高仁泰抬头问大家愿不愿意参加帮会。见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着愿意,高仁泰的心放了下来。他扫了一眼人群,见唐成义也站在人群中,便正着脸叫唐成义不要与他作对,不要与穷弟兄们过不去。唐成义保证道:“放心,今后一切听高大哥的,与弟兄们站在一边。”高仁泰知道唐成义说的不是假话,当下便叫他这几日协助刘根生管好洞上的事,盯住大少爷。拖一下时间,他来想办法。
  “仁泰,你还记不记得前年被麻三打得吐了血、断了肋骨的吴文安和吴振声两兄弟?听说他们怕再被大少爷叫人丢进洞里去,被打当夜就偷偷爬上一条运石膏的船,逃到汉口去了。据说他们找到青帮帮主刘玉堂,投在了他的门下。你快到汉口去找他们,请他们帮忙,投在刘帮主门下,回来开山门,立山头。”风狗子对高仁泰说。
  “对,我马上到汉口去找他们,大家暂时不要把话传出去,等我回来再说。你们仍然按部就班做事,无论大少爷找么麻烦都忍着,不要让他找到岔头。”高仁泰对大家吩咐着,然后叫大家散了,都回家去吃饭。原来洞上是有饭吃的,自从高仁泰改成两班倒的上工制度后,上了洞的工人就可以回家吃饭休息了,下洞去的工人因为在家里已经吃了饭,高仁泰便叫账房把大家的饭钱按月补进了他们的工钱里,那些离家路远和无家可归的矿工们仍在洞上的伙房里吃饭,吃一餐记一餐,节余的仍然发在他们的工钱里。
  高仁泰找账房拿了二十块大洋,回到家以后,见朱大脚已经弄好了饭,便匆匆吃了两碗。饭后,叫朱大脚拿出一套干净长袍换了,说他这两日要到汉口去一趟。
  高仁泰没有坐客船,而是找了一艘刚装满盐的货船到了汉口。船靠岸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高仁泰从来没有来过汉口,面前一排排格笼似的房子,让高仁泰突然不晓得往哪里走好。但是,梳妆台这个地名他记住了,至于梳妆台在哪个方向,他弄不明白。
  这时,一个踩着空黄包车的男人慢慢将车滑到他的面前。
  “先生,要不要车?”那人往头顶上推了推帽檐,对高仁泰说。
  “我要去梳妆台。”
  “请问到梳妆台的么位子。”那车夫又问了一句。
  高仁泰被问傻了眼。到梳妆台就到梳妆台,梳妆台难道不是一个湾子?高仁泰明白了,这个大屋场还有小地名。到梳妆台湾子的什么地方呢?高仁泰也说不清楚了。“去梳妆台再说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日再出门去找。”高仁泰打定了主意。
  那车夫听了高仁泰的话,发现他可能不是武汉人,便试探问了一句:“您喃不是武汉人?”
  高仁泰一笑说:“不是。”
  那车夫一听,便估计他是从乡下来的一个土财主。也来了劲,干脆下了车,站在高仁泰面前说:“我晓得您喃对汉口这个地方不熟,我在这个地方踩车十几年了,这汉口的角角落落我都晓得,您喃只要能说出是哪条街,我就能帮您喃找到人。话这样说,这么冷的天,又是黑灯瞎火,我把您喃拉到地方,帮您找到人,现在武汉政府出的纸钱又不值钱,您喃就一起给一块袁大头,我没说多。”他把武汉国民政府说成了武汉政府,高仁泰也听不明白。
  高仁泰借着灯光过细打量了一下车夫,见他还面善,便接着说:“我的两个兄弟,一个叫吴文安,一个叫吴振声,都是应城人,据说他们在汉口入了青帮,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这次到汉口来办事,打算看看他们。”
  “您么样不早说呢,我就是青帮刘玉堂的徒弟,我叫陈东光,走,上车,我带您去找,保准您能找到人。”
  “老弟是青帮的人?”高仁泰听车夫说他是青帮刘大爷的徒弟,突然来了劲。
  “对呀,您喃不信?是不是青帮的人是不能瞎说的。”
  “好,走!只要你能帮我找到我的两个兄弟,一块大洋不少。”高仁泰边笑着边钻进了脚踏车。
  陈东光踩着车在汉口的大街小巷穿行着,又过了两条街,陈东光一拉手扎,车子停在一处小院门前。陈东光下了车,走到院门口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一位老者往门外看了看,便开了门。陈东光走进门去,过一会儿便走出来对高仁泰说打听到了,青帮中确实有一个叫吴文安的,按辈分吴文安是他师兄,但是没有查到吴振声。
  高仁泰听陈东光说找到了吴文安,高兴地连连说好。
  陈东光上了车,又一松手扎,车子很快上了路。他气喘吁吁地踩着车在大街小巷里穿行着,过了好久才在一条小巷里停了下来。
  “到了。”陈东光跳下车去,跑到路边的一处小木门前,拍了拍门环。不一会儿,里边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高仁泰从声音上听出是吴文安,便跳下车。
  不一会儿,门开了。陈东光向吴文安一抱拳说:“师兄,我叫陈东光,也是刘大爷的徒弟,我给您喃送来了一个贵客。”
  吴文安听了便往门外张望着。
  高仁泰借着雪光看见果然是吴文安,便走上前去说:“文安,我是仁泰。”
  “唉哟,是仁泰哥呀,稀客,稀客,您么样找到这里来了?快进屋来。”吴文安抓住高仁泰的手便往屋里拖。
  高仁泰掏出了一块大洋,递给陈东光,笑着道着谢。陈东光接了大洋,高兴地踩着车走了。
  吴文安把内人金氏和一儿一女介绍给高仁泰,叫内人去炒菜暖酒。
  寒暄几句后,吴文安便问高仁泰是不是有么事要他帮忙。
  高仁泰与吴文安兄弟俩在洞里爬进爬出了上十年,关系不错,高仁泰便不再拐弯抹角,详细地把洞上的事一五一十对吴文安说了,告诉他自己找上门来,是想通过他兄弟俩在汉口找到靠山,回去开山门,开香堂,组织帮会,把各家洞商洞上的穷弟兄们都团结在一起,与那些黑心洞商斗。
  听完高仁泰的话,吴文安一拍大腿,连声说好。他告诉高仁泰自己早就有回去开香堂的想法,只是怕自己在弟兄们中没威望,大家不听他的。现在高仁泰有这个想法,他尽力支持。接着吴文安告诉高仁泰,他弟弟吴振声在洪帮杨庆山门下。他兄弟俩一个在青帮,一个在洪帮,无论哪家有事,他们这两个帮中都有人,没有人敢惹他们。他建议高仁泰由他介绍入了青帮以后,再由吴振声介绍去找杨庆山,加入洪帮,以青帮和洪帮的双重身份,回去立山头,做双龙头大哥。
  高仁泰听了吴文安的话,忙问振声老弟在哪里,能不能见到他?
  吴文安告诉高仁泰,吴振声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他叫出长子中平,打发他去把二叔叫过来。儿子走后,吴文安又把青帮和洪帮的一些规矩详细地对高仁泰说了。高仁泰认真地听着,一一记在了心上。
  
  过了一会儿,吴振声推门走进来,见是高仁泰,“唉哟”了一声,连忙向高仁泰拱手说:“真是贵客呀,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
  高仁泰站起身来向他拱了拱手,说:“大家都是穷弟兄,不是什么客,更不是贵客。”
  吴文安把高仁泰的来意简单地对他说了,高仁泰又把洞上的事告诉了吴振声。吴振声听了以后,也连连说好,建议吴文安明日先带高仁泰去拜见青帮刘玉堂,等他收了高仁泰以后,他再带高仁泰去见洪帮杨庆山。
  他们说话间,金氏已经弄好了饭菜,摆好了桌,将暖好的酒壶放在火盆边,叫吴文安招呼客人喝酒。吴文安应了,招呼高仁泰和二弟入了座,亲自执壶给高仁泰倒了酒。
  第二日吃过早饭以后,吴文安替高仁泰买了一份厚礼,带着高仁泰坐车到兰陵路刘玉堂的住所,拜望了刘玉堂。
  这刘玉堂五十多岁,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出生于咸宁十都唐家埠园山福音庄(西河张唐家嘴)。因为父亲在汉口做生意,他童年时跟着父亲住在广益桥,这个地方与手工作坊麇集的长堤街毗邻,各帮间打斗频繁,民风尚武。刘玉堂便拜师学武,学得一身武艺后,常打抱不平。后来与青洪帮紫荆山龙头大爷秦泰结识,遍游长江上下,参与大运河漕运,投在青帮老头子张镜湖门下,并结识了杜月笙,逐渐发展自己的势力,成为江湖上的“刘大爷”。回汉后,他担任清政府侦探长,不久便加入日知会、同盟会,也是共进会的第一届成员。他在汉口河街开设“新大方栈”,暗中支持反清革命。武昌起义时,刘玉堂被委任为长江陆路稽查长,后任驻沪鄂军交通军务处处长,建功卓著,荣获道义勋章。
  刘玉堂收徒与众不同,打家劫舍的混混他不收,欺行霸市的小鬼不收,奸淫妇女的恶棍不收,乱打乱杀无辜的不收。
  吴文安先向刘玉堂呈上厚礼,向刘玉堂详细介绍了高仁泰的为人和目前高仁泰及矿工们所面临的处境,刘玉堂很赏识高仁泰的仁侠大义,立即叫吴文安请高仁泰进门,以礼相待,并安排手下第二天按照青帮帮规,让高仁泰正式上香,拜刘玉堂为师。刘玉堂当众在师徒契上盖了私印后宣布,允许高仁泰回应城开香堂。
  在吴文安带着高仁泰见刘玉堂时,吴振声也见到了洪帮老大杨庆山,向他介绍了高仁泰,只是隐去了高仁泰拜刘玉堂为师一节。杨庆山听了吴振声的介绍后,眼前突然一亮,发现这是一个可以拉起一支大队伍的人物,立马同意见高仁泰,并表示愿意收他入门。
  这杨庆山与刘玉堂不同,杨庆山是完完全全的黑社会老大,他与黄陂同乡周汉卿狼狈为奸,成为近代武汉黑社会的两大头目。
  杨庆山是黄陂横店人,又名杨震。他的父亲是皮匠,在汉口华景街一带谋生。杨庆山从小跟着父亲学会了纳鞋手艺,但却不安本分,时常与汉口街上的那些小混混在一起,自称英雄好汉。光绪三十三年加入洪帮“栖霞山”,成为洪帮大爷文志广的兄弟。民国初年,洪帮开山设堂,由秘密转向公开,杨庆山由“栖霞山”跳到势力更大的“太华山”,投靠大爷黄子丹。杨庆山在洪帮中是一个地位最低的“浑水”,什么坏事都干。到了一九二四年,他到了上海,经上海“太华山”大爷张志汉介绍,拜在张啸林名下,后来又加入青帮,结识了青帮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和杨虎。一九二六年蒋介石到达上海,利用青帮势力镇压工人运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成了蒋的座上宾,杨庆山也一跃成为“江汉闻人”。
  宁汉分裂后,杨庆山指使在武汉的兄弟们,不断把武汉的军事情报通过外国轮船带到上海,他收到情报后立即向杨虎汇报,成为宁方的有功之臣。一九二七年,杨庆山当上了上海禁烟局吴淞口检查所所长,他利用权势,回汉口篡了文志广、黄子丹的位,当了“栖霞山”、“太华山”的寨主。不久,经杜月笙引荐,杨庆山加入了国民党的CC组织。前些时,在何成竣任湖北绥靖公署主任时,杨庆山才刚刚回到武汉,被何成浚任命为绥靖公署侦缉处少将处长,成了国民党将军。
  当然,刘玉堂和杨庆山的这些背景高仁泰仅仅从吴文安和吴振声口里听到了一点皮毛,也听得似懂非懂。他更是对“杜月笙”“蒋介石”、“国民党”“革命”这些东西完全像听天书,不晓得这些人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吴文安兄弟的口气中,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刘玉堂和杨庆山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投靠在他们门下,肯定吃不了亏。
  过了两日,杨庆山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后,便叫吴振声召见高仁泰。他见高仁泰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很是高兴,在收了高仁泰送的一份厚礼后,他也按洪帮规矩收高仁泰为兄弟,排在“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耻”字兄弟排上。他在兄弟契上盖了私印,同意高仁泰回应城立山头。高仁泰同样向杨庆山行了大礼,高兴地告别了杨庆山。
  回到吴文安的住处以后,高仁泰见自己到汉口来的大事都办妥了,便将随身带来的银元留下一块做路费,余下的十六块分别给了吴文安和吴振声兄弟,感谢他们出钱为他送了两份大礼。吴文安、吴振声兄弟坚决不收高仁泰的钱,说只要他能替矿上的那些穷弟兄们办事就行了。高仁泰说他一定说话算数,叫吴家兄弟放心。但是这笔钱他一定得还,亲兄弟明算账。吴家兄弟见高仁泰把话说绝了,也只好收了钱,招待他饱饱地吃了一餐饭后,把高仁泰送到码头,送他上了船,看着船走得看不见影了才回了家。
  船在大富水靠了老渡口码头,天已经暗了下来,银白色的雪将大富水两岸的远山近野映得山水分明。
  高仁泰上了岸以后,没有回家,而是往洞上飞奔而去。他估计这个时候周伯安肯定不在洞上。他要在周伯安当面宣布撤他大总管之前把帮会成立起来,拉起弟兄们来与周伯安和他在武汉国民政府当差的靠山周敏安斗。
  当高仁泰摸到洞上时,看见洞口棚上檐角边那盏油灯下一个驼着背在赶牛拉石膏上洞的人影,他知道是风狗子,心内一喜。风狗子与刘根生、尼姑是一个班,现在他们上的是夜班。高仁泰躲在一棵大树下,前前后后看了看,见洞上只有几个将出洞的石膏搬到货场上去存放的工人在忙,风狗子仍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吆喝水牛。他便站直身子,闪出树荫,向风狗子走去。他走到风狗子身边,轻轻咳了一声,风狗子听见是高仁泰的声音,连忙在牛背上拍了一鞭,牛加快了步子,将一抬石膏拖出了井口,站在洞口的两个工人将这抬石膏从吊绳上取下来,抬起来向石膏场走去。
  风狗子见四下无人了,便告诉高仁泰,周伯安这几日好像发了疯,到处找他,他要把莫仁善找回来做大总管。高仁泰略作思考,便叫风狗子把他放下洞去。
  洞下,正将一抬石膏拖到洞口下的皮球和黑蛋看见高仁泰下洞来了,不约而同地大声叫着仁泰叔,问他是么时候回的,高仁泰笑着说刚刚回来就到洞上上班来了。
  高仁泰看见刘根生,便走到他跟前。刘根生见高仁泰回了,迫不及待地问:“事情办好了没有?”高仁泰点了点头,叫他跟自己一起往另一条已经废弃了的巷道走。刘根生从石壁上取下一盏油灯,端着跟在高仁泰身后,进了那条巷道。
  这条巷道显得特别安静。高仁泰找了一处石块坐下来,刘根生也把手上的油灯放在旁边的石壁上的一个口凹里,坐在高仁泰身边,同样迫不及待地问高仁泰事情是不是都办好了。高仁泰点了点头,把自己已经入了青帮,又入了洪帮的事简单对刘根生说了,并将盖有刘玉堂和杨庆山私印的盟约给他看了。刘根生高兴地跳了起来,说这下弟兄们有靠山了。
  高仁泰又问了唐成义这几日的表现,刘根生也说唐成义完全变了一个人,与穷弟兄成日在洞里滚。高仁泰说这个人用好了是条好汉,用不好就是我们的敌人。刘根生点了点头。高仁泰又吩咐刘根生去把唐成义、谷昌叔、全月叔、尼姑和风狗子叫过来。刘根生应了声,转身走出了巷道。
  
  过了一会,几个人相继到了高仁泰身边,高仁泰同大家寒暄一阵后,把他到武汉去找到吴文安兄弟的情况说了,又将盖有刘玉堂、杨庆山私印的契约给大家看了。
  “那好,我们开了香堂,立了山头以后,你就对外称八爷,我们这些穷弟兄就叫你老八。仁泰这个名字不能随便叫了。我在汉口扛过码头,那些爷们没一个外人敢直呼其名的。”全月叔开始给他们即将成立的帮会立规矩。
  “对,就叫八爷,这个名响。”唐成义第一个跳起来赞成。
  高仁泰见大家同意了他的意见,便坐正身子,认真地说:“从现在起,我们的汉流会就算有了名头,等过两日开香堂、立山头,便正式对外公布。现在在座的叔和弟兄们就是日后汉流会的主骨头。今日我们结帮,就不是玩笑了,得有帮规,按帮规办。在洪帮中分内八堂和外八堂,我们的汉流会就不分了,但是,洪帮和青帮的规矩我们还得用。我做龙头老大大家有冇得意见?”
  “冇得意见。”唐成义又高声说。
  “看你说的,仁泰,这个龙头老大也只有你当,大家都信你,只有你的话大家都听。龙头老大的事就不说了,你承起这个重担,大家都帮你。”全月叔磕了磕烟锅说。
  “那好,那我暂时分一下工。全月叔和谷昌叔为坐堂和陪堂,也就是洪帮内八堂中的左相和右相,平起平坐。不分上下,做陪堂。根生为二爷,也就是副山主,我不在家中你当家。风狗子为当家三哥,今后帮会有收入,你掌管粮饷,大家信得过。四排是女将,现在我们还没有女流入帮,暂时空着。唐成义为红旗五哥,管号令,执法。尼姑为老六,管巡营查哨。现在我们还冇建营,你暂时就做我的帮手,你年纪最小,跟我跑腿。我这个分工大家看有冇得意见?”
  “冇得意见。”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好,现在我们最缺的是一个懂文墨的军师。我想去想来,这个师爷必须为人正派,讲仁义,有道德,我想请一个人出山,不晓得他愿不愿意入我们的帮。在帮中,军师也是副山主,帮内的大事都由他拿主意,这个人不与我们贴心不行。”
  “你说吧,只要是你看中的人,我们都拥护。”全月叔又抢先开了口。
  大家见全月叔开口支持高仁泰的想法,都表示赞同,说高仁泰不会看错人,走了眼。
  “这个军师就在我周永盛记老东家的府上。”高仁泰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你说的是严大管家,严维孝先生?”谷昌叔首先意识到了高仁泰说的是么人,吃惊地看着高仁泰。
  “对!”高仁泰见大家都瞪着眼听他引这个人物出场,便点了点头,很严肃地说。
  “严先生为人正直,原来我接触不多,自从做了这个洞上的总管后,与严先生接触多了,我对这个人很佩服,如果能把他请进我们的汉流会来,是我们的福气。”高仁泰看着大家那一张凝神静气的面孔,轻轻地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看仁泰的这个想法不错,如果能把严先生请来当然是我们的福分。但是,我们这帮穷弟兄与他高攀不上,要请严先生出山,还得仁泰你亲自出马,以诚相待。”全月叔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
  “对,只有你去请严先生出山了!我们这些穷弟兄大字合起来都认不得一斗,不请个识文断字的不行。”刘根生赞成高仁泰的意见,给高仁泰打气。但是,高仁泰说严先生住在周家大院里,自己去找他怕惊动了周伯安。唐成义连忙接嘴说周伯安肯定不在周家大院,他把周伯安在湾上镇背着父亲养了怡红楼的婊子花月容的事对高仁泰说了,高仁泰这才放了心,打算马上到周家大院去找严维孝,请他出山。
  高仁泰一路匆匆走着,想着如何才能说动严维孝,请他出山,连在耳朵边打着哨子的寒风也感觉不到。不一会儿工夫他便到了周家大院门口,他用劲跺了跺沾在鞋上的雪泥,犹豫了一下,抬手重重拍了拍大门上的铜质门环。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了万三爷嘀咕是哪个的声音。高仁泰叫了声三爷,报了自己的名字。万三爷这才打着哈哈说高大总管这么冷的天站在门外受凉,叫他赶紧进门。高仁泰向万三爷道了谢。问严先生在不在。万三爷一边关着大门,一边笑着说严先生正在他的房子里看书、烤火。高仁泰“噢“了一声,叫万三爷慢忙,连忙穿过前院的月亮门,进了中院,向西边那排严维孝住的厢房走去。他见严维孝的窗户上透出了灯光,知道他还没有睡,又转头看了看正厅,见正厅里门亮着两口大红灯笼,厅堂的烛台上亮着一对大红烛。李玉壁的书房窗户上同样透着光,知道李玉壁也在书房里,还没有睡。他抬脚上了走廊,到严维孝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便传来了严维孝问是哪位的声音。高仁泰说:“严先生,我是高仁泰。”
  正坐在火盆边边烤火边看书的严维孝听说是高仁泰来了,连忙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来,打开门,笑着叫高仁泰快进门烤火。
  “严先生,天也不早了,打搅你休息,我过意不去。我晓得严先生是直白人,我也不拐弯抹角,把我来找你的话直对你说了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往后说,你不愿意就当我冇到严先生这里来过。”高仁泰因为没有与严维孝这么直截了当地打过交道,一双眼睛盯着低着头弄火的严维孝,仿佛打机关枪似的一口气把开头的话说完了。
  严维孝仍然低头拨弄着火,他很清楚高仁泰这么大冷天,黑灯瞎火地找上门来,肯定有事,便叫高仁泰有么话直说无防,这个正院里就他和太太及一个值夜的丫环在。三少爷送三少奶奶回学校去了,凤凰也到汉口上学去了。
  高仁泰见严维孝叫他直说,便一五一十地把洞上这些时发生的事,以及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到汉口去拜了刘玉堂和杨庆山、入了青帮和洪帮的事对严维孝说了,并把自己马上开香堂、立山头、请严先生出山去当军师的话也竹筒子倒豆般一点不留地全倒了出来,又将刘玉堂和杨庆山盖着私印的契约给他看了,然后紧盯着低头弄火的严维孝,心开始狂跳起来。如果严维孝一口回绝了,那么他的汉流会下一步该怎么办?高仁泰心里完全没有底。
  严维孝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最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想打消大少爷撤换高仁泰的念头,只能用软办法。突然,他想到了老东家的遗嘱,想到了至今还紧紧控制在李玉壁手上的周家所有的契约。只要李玉壁支持高仁泰,以卖掉契约相威胁,周伯安是不敢妄动的。
  想到这里,严维孝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焦急地等他回话的高仁泰,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很感谢高大总管高看严某,我问一句话,请高先生不要见笑。”
  “严先生有话尽管说,今日我高某人求上门来,一切听你的。”高仁泰见严维孝开了口,激动起来,突然站起身来,仿佛在向严维孝发誓。
  “坐吧。”严维孝伸手将高仁泰拉着坐了下来,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了出来,坐直身子对高仁泰说:“高先生,感谢的话就不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斗败了大少爷,你把周家洞业怎么处置?”
  听了严维孝的话,高仁泰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严维孝那张严肃的脸,这个问题他从来就没有想过。高仁泰突然发现严先生是在想他高某人一旦斗败了大少爷,他会吞掉周家洞业。高仁泰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仿佛满屁股都是刺,“严先生,我对天对地发誓,我高某人从来没有动过周家洞业的歪心思,如果我有歪心,叫天灭我。如果你不信,那就算我今日冇到这个地方来,什么话也冇说过,以后我们相安无事。”
  “坐吧。”严维孝叫高仁泰坐了下来,因为这个大院里就严维孝和李玉壁及几个下人在,他没有叫高仁泰放低声音说话。
  其实,坐在书房看书的李玉壁已经听到了高仁泰的声音,暗暗吃了一惊。这么天寒地冻的黑天,他么样来了呢?她在心里很疑惑,连忙放下书,走出大厅,站在大厅门口,仔细听了高仁泰刚才的一番话,知道他在为洞上的事找严维孝。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进大厅,让等值夜的草儿注意严先生家里的客,要是他出来了,请他到她的书房里来一下。草儿应了,连忙走到大厅门口,紧紧盯着严维孝的房门,不时跺一下脚,又往两只手心里吹一口热气。
  
  严维孝很清楚高仁泰说的是真话,便对高仁泰说:“高先生不要动气,我说这个话,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受了老东家的重托。请高先生理解我的良苦用心。自从与高先生接触以来,我对高先生的为人为事是很敬佩的。因此,我才在老东家面前举荐你。现在你要组织汉流会,这是一件大好事,这个世上的穷人只有自己团结起来与那些喝人血的财主斗,才有出头之日。但是,我现在是周家的管家,你来请我去做汉流会的师爷,那不是明摆着叫我去跟少东家做对吗?但既然高先生上门来了,我严某也不能不识抬举,我仅仅答应你一个人,做你的帮手,你对任何人也不能说我是汉流会的军师,有么事,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尽力而为。”
  高仁泰紧紧握着严维孝的手,激动地说:“我冇上过学堂,做粗事我有的是力气,可做这么大的事,我心里确实冇得底,严先生也清楚,我的那些穷兄弟也大字不识一个,有了你,我才真的心稳了。”
  “我还是那句话,请你不要公开我入汉流会的情况,我会暗中尽力尽心为汉流会办事。只是我不能让世人说我吃里扒外。”严维孝又叮嘱了一句。
  “严先生放心,我说到做到。”高仁泰发誓。
  “还有一件事,大少爷要撤你的总管,依我看只能用软法子对付。你就是成立了汉流会,有了势力,他是东家,要赶走你,你也不能强留,更不能动武。”严维孝又拨了拨火,压低声音说。
  “对,严先生的话极有道理,但是,严先生你要相信我,我从来冇想过去占有老东家的一针一线。我说的都是真话,严先生,你看有么好法子能不让大少爷赶我走。”高仁泰也平和了口气。
  “我想,要打消大少爷撤你大总管的念头,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太太,这个家的命根子都捏在她的手上,只有请她出面,拿出周家的所有房、地契相威胁,叫大少爷收回成命。”
  “这么大的事,我不晓得太太愿不愿意帮忙。”高仁泰苦苦一笑,看着严维孝说。
  “你不去试一试,么样晓得呢?”严维孝积极怂恿着说,“你去说,我在旁边帮你敲边鼓。”
  “好,多谢严先生了。”高仁泰站起身来说。
  “你看,还在谢我,你不是已经要我做你的军师了吗?我这都是在做我这个军师该做的事。”严维孝满脸微笑,“快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严维孝走到门口,拉开门栓,打开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严维孝微微打了个寒颤,高仁泰跟着出了门,严维孝又反手将门带上,礼节性地请高仁泰先走。
  站在正堂大门边的草儿突然看见严维孝的门开了,接着看见严维孝和一位客人出了门,连忙高兴地跳到门外,大声叫着:“严先生,太太叫您把客人带到书房去,她在那里等你们。”
  听草儿说太太在等他和客人,严维孝先是一惊,又笑着对高仁泰说:“这个太太真是个人精。”然后故意提高声音答应着:“好嘞。”拉着高仁泰便往李玉壁的书房走去。
  “太太。”严维孝走到李玉壁书房门口,见她坐在火盆边看书,轻轻叫了一声。
  听见叫声,李玉壁把手上的书放在旁边的桌上,抬头看着站在门外的严维孝,见高仁泰果然跟在他身后,淡淡一笑说:“快进来坐吧,外边冷。”然后站起身来,将两把木椅拉到火盆边。
  “高先生这么大冷天摸黑上门来是有一件急事要求太太。”严维孝开口起了个话头。
  “说吧,有么事。”李玉壁的口气很干净,仿佛在给高仁泰一颗定心丸。
  “我……”高仁泰转头看了看严维孝,不晓得从何处开口。
  “直说吧!”严维孝笑着鼓励他不要怕。
  “太太,我来求你,也是来求严先生帮忙。”高仁泰抬头看了一眼李玉壁,见她仍然微笑着没有把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心放了下来,便一口气把自己去汉口又赶回周家府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对李玉壁说了。然后,他掏出烟锅,装了烟丝,拿出洋火划燃点上,重重抽了一口,将烟雾从口鼻里吹了出来。
  听着高仁泰的话,李玉壁那满是情意的脸慢慢沉了下来。等高仁泰说完了话,又看着他很大气地将烟从口里吐了出来,她眉头紧了紧。
  “你到周府上来么样晓得大少爷不在家?”李玉壁又紧盯着高仁泰,她很清楚,如果周伯安撤了高仁泰的总管,矿上的那些工人肯定要闹事,这样不仅仅是撤一个总管的问题,更牵涉到周家洞业的兴衰,她不希望周家这么快就垮掉,更不愿意周伯安赶走自己心爱的男人。
  高仁泰抬头看了一眼严维孝,又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李玉壁,便把周伯安背着父亲在湾上镇养了怡红楼一个叫花月容的婊子的事对李玉壁说了。
  “不是个东西。”李玉壁鄙视地骂了一句,然后又缓下口气问高仁泰,“你还冇吃夜饭吧。”
  “噢,我忘了。”高仁泰不好意思地一笑。
  李玉壁听了心又揪着痛,连忙叫了一声站在门外的草儿。草儿应了一声走进门来,李玉壁叫她赶快到厨房去叫厨子下一碗肉丝面来,打几个鸡蛋进去。
  “多谢太太。”高仁泰又不好意思地一笑。
  “严先生。”李玉壁把目光从高仁泰身上移到严维孝脸上来,“您明日差人去把大少爷找回来,这件事我来处理,你暗中帮我。这是件大事,如果大少爷撤了高先生的总管,洞上的工人肯定要闹事。不能让他再为所欲为。”
  “好,只要太太下决心,我一定帮太太。”严维孝见李玉壁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心里一阵暗喜。
  “高先生要组织汉流会,这不是一件坏事,我只希望高先生不要把汉流会搞成像汉口青洪帮那样什么坏事都做的黑帮会,我也不希望看见高先生成为黑帮老大。”李玉壁又将话题转到高仁泰身上来,目光里又充满了柔情。
  “太太放心,有严先生把舵,汉流会坏不了。”高仁泰笑着看了李玉壁一眼,又连忙将视线挪开了。
  这时,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踩着雪响的脚步声,严维孝知道是草儿送面条来了,连忙站起身来,几大步跨到大堂门口,将草儿挡在了门外,从她手上接过托盘,叫她去睡觉,说今夜太太有大事要商量。草儿应了一声,转身向住处走去。
  打发走了草儿,严维孝端着托盘走进书房,将面碗递给高仁泰,叫他赶快趁热吃。高仁泰接过面碗,这才觉得肚子实在饿了,对李玉壁不好意思地一笑,见她仍然柔情似水地看着自己,便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见该说的话都说了,严维孝又瞟了一眼一脸柔情地看着高仁泰的李玉壁,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对高仁泰说:“高先生慢吃,外边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就别回去了,我先去焐热被子,你再与太太就明日开香堂的事合计合计,说完了话就到我房里来睡吧。”
  “不,不了,我回去,不打搅严先生。”高仁泰连忙抬起头来,向严维孝道了谢。
  “你看,又谢我了,我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了,不要说两家话,以后住在一起的日子多。”严维孝又笑着瞟了一眼李玉壁,见她的脸上先是露出了喜色,接着又显得不安起来,便打定主意把高仁泰留下来。
  “留就留吧,难得严先生一番好心。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万一有个么事叫天天不应。”李玉壁没有等高仁泰再开口,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对高仁泰说。
  严维孝摸透了李玉壁的心思,“也难为她了,一个青春年少的女人。”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连忙向李玉壁道别,转身匆匆离去了。
  高仁泰几大口便扒完了碗里的肉丝面和鸡蛋,然后抬头对李玉壁不好意思地一笑,见李玉壁仍然在一脸微笑地看着他,心松了下来,把碗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你跟我来。”李玉壁站起身来,端起台灯,向门外走去。高仁泰见李玉壁叫他跟她一起走,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告诫自己不能对不起老东家,但是又不能伤了这个对他这么好的女人。去,还是不去呢?高仁泰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便跟着李玉壁进了她的卧室。
  
  李玉壁走进卧室,将台灯放在桌上,转身见高仁泰进门来了,便走到门口轻轻关了门,轻轻推上门栓,然后走到床头边摸出一串锁匙,走到立柜前,找出一把锁匙打开柜门,从中搬出一只小暗红色木匣子,又用一只小锁匙打开上面的小锁,打开木匣,摆在高仁泰面前的桌子上说:“这是周家所有房产和地产的约纸,如果周伯安敢动你,我就只留下三少爷的一份,其它全部卖了。”李玉壁的这句话说得很干脆,没有留任何余地,她是在安高仁泰的心,也是在帮自己深爱着的男人。
  “多谢太太。”高仁泰看着满匣子里写着字的纸,知道李玉壁没有骗他,是在真心实意地对待他。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紧紧抓住李玉壁的手,又觉得不妥,连忙收了回来。
  李玉壁看见高仁泰伸出来的手,怅然一笑,淡淡地对高仁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是周家太太,只是老爷花钱买来的一个玩物,我从内心就没有把这个地方当家,之所以到今天还住在这个地方,仅仅是感激老爷拿钱救了我一家人。你以后当别人的面可以叫我太太,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我叫你仁泰,你叫我玉儿,我的小名叫玉儿。我爸我娘、我大哥都这样叫我,我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认你做大哥。”
  李玉壁边说着边慢慢走到高仁泰面前,伸出双手,紧紧把高仁泰的双手抱在自己的手中,贴在自己的脸上。也许是提起了家的伤心,也许是自己的一切都葬送在老东家周宏德手上的伤感,也许是与自己心仪的男人终于有了单独相处的喜悦,李玉壁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滴落在高仁泰的手上。
  李玉壁浑身洋溢着的女人香让高仁泰的脑子空了,除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轻轻捧起李玉壁的脸,深情地看着。李玉壁慢慢合上眼,将嘴唇贴在高仁泰的唇上。突然高仁泰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连忙一把推开李玉壁,不知所措地退到门口。
  看着惊慌失措的高仁泰,李玉壁走上前去,轻轻抓着他的手,苦苦一笑说:“别怕,我不是周家的太太,我愿意做你的女人。我晓得你有妻室儿女,我不要你休妻弃子,我只要你对我好,我不在乎名分。如果日后老天爷眷顾我们,让我做了你的太太,我会尽妇道,尽母仪。”她边说着边含着眼泪轻轻摇了摇头,“天不灭我,让你来到我面前,你是我这一生中真正爱的男人,请你原谅我,我不会松手让你离开我的,从今日起,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男人,真心的侍候,真心的帮你。”
  高仁泰看着这个让他心动又心疼的女人,摇了摇头,说了句:“晚了。”
  “不,我们还年轻,你的事业才刚刚开头,我会帮你像那些达官贵人一样在人世上做人的。”李玉壁很清楚自己说得到,高仁泰做得到,她要用自己的智慧成就一个枭雄。见高仁泰不再说话了,紧紧地盯着自己,李玉壁踮起脚在高仁泰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笑着转身关了窗户,吹了台灯,借着窗外映进来的雪光,解开了高仁泰的衣扣……
  窗外的一切仿佛怕惊动了这场旷世奇情,都远远地躲开了,连刚刚还呜呜响的寒风,这个时候也收了号子,让这座大院完全为一宗情事存在着。天未明,月半开,花枝霜白,飘云带泪,这个世界突然隐去了一切,仿佛在为一个女人的情感宣泄让出空间,让这个女人尽情舞动着人性的烈火去烧毁这个人世对女人的不公平。这个女人在用自己的真爱偷情,她为自己得到这个与她紧紧缠在一起即将成为一代枭雄的男人而无怨无悔。
  爱到深处情更浓,也许是李玉壁第一次有了健壮的男人,她对高仁泰更依依不舍。当高仁泰稍事休息打算起床到严维孝房里去睡觉时,李玉壁紧紧抱住了他说:“不要怕,严先生是明白人,不会坏事,他今日把你留下来,是在有意成全我们。”高仁泰想了想,也觉得李玉壁的话在理,便也紧紧地将李玉壁搂在怀里,久久地缠绵着。直到院墙外传来了鸡鸣声,李玉壁才叫高仁泰休息。但她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听着那轻轻的鼾声,巴不得天永远不再亮。她不晓得天亮以后这个男人离开了自己后,再什么时候才能上她的床,与她生死温存。
  当严维孝一觉醒来后见高仁泰没有来,便再也不敢睡了。天一泛亮他便起了床,拿起扫帚开始打扫正院,有意将下人挡在前后院,不让他们进正院来。百合和草儿也按时早早起了床,准备到大堂去抹桌扫地,被严维孝挡在了院门外,他说太太昨夜商量事晚了,才睡不久,叫她们现在别去打搅她,以免吵醒了她。百合和草儿应了,转身到前院帮其他下人做事去了。
  天大亮,李玉壁先起了床,穿戴好以后,走出卧室,见两个丫环今日没有来收拾大堂,知道是严先生有意挡住了她们,她走到大堂门口,见严先生一个人在打扫院子,会心一笑,大声叫了句严先生。
  严维孝见李玉壁起了床,连忙笑着放下手上的扫帚,走过来叫了声太太,问她有何吩咐。
  “叫百合、草儿送洗漱水来。”李玉壁轻轻说了一句,又加了一句,“拖累了严先生。”
  “太太言重了。”严维孝一笑说,“我去打水吧。”
  “不了,严先生,叫百合和草儿送过来就打发她们出去。”李玉壁知道严维孝在故意掩盖着这个大院里的惊天秘密,便心领神会地说。
  “好,我这就去办。”严维孝应了一声,转身向前院走去。
  不一会,百合和草儿一人端着一只铜脸盆走进了正院,见李玉壁站在大堂里,便一起向太太请了早安,把洗漱水放在墙边的盆架上。
  李玉壁叫百合和草儿去帮厨房快点做早饭。百合和草儿答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堂。
  见百合和草儿走了,李玉壁轻轻推开卧室门,走到床边,叫醒了还在熟睡着的高仁泰,低头亲了亲他的脸,叫他起来吃早饭。高仁泰握着李玉壁的手,看着她那柔情似水的目光,合上眼睛。
  李玉壁又深情地将脸贴在高仁泰的脸上,在他的耳边柔声叫他起床。接着她从自己脖子上把一块青铜质地的护身符取了下来,挂在高仁泰的脖子上,告诉他这是她家祖传的一块护身符,求菩萨保佑她的男人平平安安。
  高仁泰不晓得再说什么好,他慢慢松开李玉壁的手,坐起身来,李玉壁连忙端进一盆热水,替他上上下下擦了一遍身子,然后帮他穿了衣裤,走出门来,到大堂门口叫严先生把高先生带到他房内去烤火,严维孝边答应着边走过来,见高仁泰已经出了李玉壁的卧室门,便笑着问了高先生早安,领着他到自己的房里烤火去了。
  吃过早饭后,李玉壁仿佛还有话要说,她叫百合先把她扶到书房去等严先生和高先生,叫严维孝吃完饭后陪高先生到书房里来坐一下。严维孝点头应了。
  她喝了一口草儿泡的新茶,吩咐她也把严先生和高先生的茶泡了,然后打发她去吃早饭。
  过了一会,严维孝和高仁泰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大堂。刚才从李玉壁卧室出来,见了严维孝还一身拘谨的高仁泰,见严维孝仿佛什么事都不晓得似的与他谈笑风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与严维孝有说有笑起来。
  进了书房,李玉壁招呼严维孝和高仁泰坐下以后。李玉壁抬头看着高仁泰说:“仁泰哥回到洞上去了以后,迅速组织矿工,开香堂,立山头,把汉流会成立起来,找一个识字的矿工,把加入汉流会的弟兄的名字都先登记下来,然后送到严先生手上来整理好,保存起来。另外,你把你和杨大爷、刘大爷签的约纸交给严先生保管,这比放在你身上好。”高仁泰不住地点头答应着,将契约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严维孝。李玉壁又转头对严维孝说:“不依规矩,不成方圆。严先生还要费心,把汉流会的规章写出来,以后汉流会就按规章办事。”
  “这个我不懂。”严维孝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我父亲原来秘密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我偷看过我父亲保存的同盟会章程,还记得一些,我想,要立山头,不能把汉流会搞成青洪帮那样的黑帮派,汉流会还是要走正道,汉流会的规章就仿照同盟会的写吧。”
  
  “对,太太所言极是。那就请太太执笔,先起个稿子,我再来办。”严维孝高兴地说。
  “好。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严先生你送走高先生以后,迅速差人去把大少爷找回来,我来制止他对仁泰哥动手。”李玉壁的脸上显现出了严维孝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从容、坚定,让严维孝暗暗吃了一惊。他很清楚,高仁泰有了李玉壁将如虎添翼。
  “行,太太放心,我立马去办。”严维孝很利索地答应着。
  “仁泰哥要注意安全,不要与大少爷来硬的,他手上有枪,枪子不认人。”李玉壁又转头叮嘱着高仁泰。
  严维孝将高仁泰送出了周家大门,与他抱拳拱手告别以后,迅速转身回府,找到了马车夫益老四,吩咐他到洞上去把大少爷找回来,告诉他太太找他有事。如果洞上找不到他,就到红杏的住处去找,红杏那里找不到就到湾上镇去找。益老四点头答应了,戴着一顶带耳棉帽,出了门。
  再说高仁泰匆匆赶到洞上以后,见洞上在正常出石膏,几个抬石膏的矿工见他来了,都高兴地同他打着招呼。高仁泰问他们看见大少爷来了没有,他们都摇头说冇看见他来。一个叫猴子的矿工仿佛满肚子是气地说:“这么冷的天,他来找死呀。”高仁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大家等一会儿都到工棚里来。大家都心领神会地点了头。高仁泰又匆匆忙忙走到洞口边,叫上日班赶牛的顺子把洞里的弟兄们都叫上来,顺子应了。高仁泰又转身走进工棚,见上夜班的弟兄们都围在茶烧边和衣歪的歪,斜的斜,靠在墙边或者床上、桌上打着盹,便拍了拍巴掌,叫醒了大家,大家睁开眼睛见高仁泰来了,都一跃而起,围着高仁泰,问今日是不是开香堂?高仁泰笑着点了点头,叫大家找地方坐好,等洞里的弟兄上洞以后,他就开始上香,开香堂,立山头,宣布汉流会成立,又吩咐黑蛋到盐棚去把盐棚的弟兄们叫来。黑蛋应了一声,飞跑出门去了。
  刘根生今日天一亮便带着尼姑一起跑到湾上镇买来了两支大红烛、一把香和一个香炉。现在见高仁泰说马上开香堂,便同全月叔耳语几句后,将一张方桌搬到正墙边,摆上大红蜡烛和香炉,又把一张大木椅搬过去,放在桌前。
  高仁泰坐在茶炉前喝了一碗尼姑倒的热茶,身上又暖和了起来,他简单地把昨天晚上去请严先生的事对刘根生说了。刘根生说只要严先生同意加入汉流会,他出不出面都一个样。高仁泰又叮嘱他暂时保密,不能让外人晓得严先生做汉流会的师爷,他点头应了。
  过了一会儿,洞里的矿工陆续上洞来了,都挤进了工棚。盐棚里的弟兄也只留人看火,都涌了过来,将两间工棚挤得满满当当,后来的还只能站在门外,踮起脚往门里望。
  见人都差不多到齐了,高仁泰站在桌边望了一下屋里屋外的人头,估计来了两百多号人,便问全月叔和谷昌叔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全月叔和谷昌叔对视了一下,谷昌叔抬起左手,用左手大拇指数了数其它四根手指的关节,看了看窗外的天,对全月叔点了点头。全月叔转头对高仁泰说:“是个吉日吉时,开始上香吧!”
  高仁泰从头上取下棉帽,递给站在身边的尼姑,然后在黑蛋端着的木脸盆里的热水净了手,见刘根生点燃了两支大红蜡后,便走到方桌前,从刘根生手上接过三根大香,在烛火上点燃,举过头顶,对天地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转过身来看着鸦雀无声的人堆。
  刘根生见高仁泰行完了礼,便高声说:“弟兄们,前几日仁泰哥到汉口拜了青帮的刘玉堂大爷,又拜了洪帮的杨庆山大爷,在洪门中排在八排上,从今往后仁泰就是高老八,也就是八爷。按规矩,高八爷今日开香堂,立山头,便是我们今日成立的汉流会的双龙头大哥。下面大家欢迎八爷训话。”
  刘根生的话一落,大家便热烈鼓起掌来。突然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将静寂的山野震得“嗡嗡”响。
  高仁泰举起双手,抱拳对大家摇了摇,一脸神情凝重地等大家安静下来以后,大声说:“弟兄们,从今日起,汉流会就正式宣布成立了,汉流会是我们这些穷弟兄为争口气成立的帮会。但是不是黑帮会,缺德断义的事我们坚决不做,但是从今往后,哪个再欺负我们,我们就拧成一股绳一起跟他干。”高仁泰越说越激动,他紧握着双拳,在空中挥动着,“以后,我们一起好好做事,老东家已经跟我约定,洞上收入的一半归我支配,请大家相信我,我不会多拿一文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弟兄们的血汗钱,我要把它们积起来,盖学校,让我们的子孙后代都能像那些富人家的子女一样都有地方上学读书。穷无根,富无种,只要我们的子孙都上了学,就会有出息。另外,有了钱,我们还要盖一个大药坊,到汉口去请几个洋医生来与我们自己的土郎中一起为我们看病。大家很清楚,那些死了的弟兄都是小病拖成了大病,最后拖死了,有哪一个东家管过我们的死活!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我希望今后弟兄们都能成为洞商,都能过上好日子。”
  高仁泰说到这里,大家又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他从尼姑手上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大声说:“现在我宣布汉流会的当家班子。”说着走到大椅子前,端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全月叔和谷昌叔两位老人家德高望重,为坐堂和陪堂,也就是洪帮内八堂的左相和右相。根生为二爷,也就是副山主,我不在家,由他当家。另外我请了一位高人做汉流会的军师,也是副山主,这个人不便公开身份,以后再慢慢告诉大家。
  见高仁泰说请了一个高人做军师,他的身份不便公开,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高仁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以后,又接着说:“风狗子为当家三哥,今后汉流会的收入他全部管着,也就是掌管汉流会的粮饷。对风狗子,大家信得过。四排是女将,暂时空着。唐成义为红旗五哥,管号令,执法。”
  听说唐成义做五哥,矿工们又纷纷议论了起来。高仁泰很清楚过去唐成义对大家的过节,便又抬手叫大家静了下来。
  “唐成义过去是工头,与大家过不去,但是,他现在愿意和我们这些穷弟兄站在一起,我们就接纳他,他也是穷人出身,只是走错了路,现在他改了,还是我们的穷弟兄。他上过私塾,动文墨的事还要靠他。散会后,大家都到他手上去报名,造册。”见大家没有表示异议,高仁泰又接着说,“尼姑为老六巡风,也就是管巡营查哨。现在我们还冇建营,你暂时就做我的卫兵。猪八戒、黑蛋、皮球你们这些小兄弟腿脚快,就做信差,有事吩咐你们,都跑快点。”
  黑蛋等十几个小人儿都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们不懂大人那一套,见有些好玩,便跟着起哄。
  见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高仁泰叫大家该上工的上工,该休息的回去休息。没想到他刚站起身来,门外便有人大声叫了一句:“高仁泰。”高仁泰一惊,这个声音他不熟,便往门外张望着,大家也一起向门外望去。刘根生突然来了火,大声骂了起来:“是哪个狗日的敢直呼八爷大名,这个名字是你叫的?”他边说边往门外冲去。高仁泰一把拉住他,挤出人堆,到门口见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带着五六个手里拿着大片刀的人站在门口,高仁泰淡淡一笑,开口说:“是你呀,有么事。”
  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鄙视地一笑说:“你认识老子是哪个?”
  听见他在称老子,刘根生和尼姑及几个壮年矿工冲上去要打人,高仁泰伸手挡住了他们。
  “你不叫滚刀肉吗?是顾东家洞上的一个小监工,你不在洞上好好做事,跑到这里来做么事?”高仁泰压了压心头火,想摸他的底。
  “对,老子就是滚刀肉,老子在国军连刀口都滚过,都不敢开香堂,立山头,今日倒听说你要开香堂,立山头了。你在这个地方要开香堂,立山头可以,得过我这一关,才能当龙头老大。”滚刀肉扬了扬手上的大砍刀说。
  刘根生见滚刀肉动刀了,便悄悄对身边的几个弟兄说了句:“操家伙。”大家转身从房里摸铁铲,拿挖镐,将滚刀肉几个人围在了人群中间。
  
  高仁泰见滚刀肉是不服他的气,哈哈一笑,抬手制止刘根生一伙动手,提高声音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兵油子,人家当兵都做了官,衣锦还乡,你当兵那么多年狗屁官都冇混到手,只好跑回来给人家当看门狗。好吧,你说我怎么过你这一关。”高仁泰很清楚,在这些人面前自己如果退让了,他的威信就要扫地,便硬着头皮,打算与手握砍刀的滚刀肉拼命。
  “先比刀,再比力。”滚刀肉从站在身边的一个随从手上接过一把刀,丢在高仁泰面前,又扬了扬手上的刀。
  高仁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很清楚自己一直在洞里爬,根本没有摸过刀,与当了那么多年兵的滚刀肉比刀,那是找死。但是,面对咄咄逼人的滚刀肉,高仁泰没有退路,只有低头拿起地面上的砍刀,紧盯着滚刀肉,暗暗打算不与他硬拼,争取智取。
  滚刀肉见高仁泰抓起了刀,哈哈一笑说:“今日生死自负。你输了,这个龙头老大就不能当;我输了,我对你磕头称臣,日后叫我洞上的弟兄听你的。”
  滚刀肉话音一落,便挥起刀向高仁泰扑来,全月叔大吃一惊,高呼一声:“八爷看刀。”
  高仁泰对刚才滚刀肉的话没有听进去几多,他一直在观察滚刀肉的动态,发现他浑身肥膘肉满,心里有了底,等滚刀肉一刀挥来,他一闪身跳到了滚刀肉的身后,没等滚刀肉转过身来,他迅速举起刀,翻过刀口,用刀背落在滚刀肉的脖子上,咬着牙说:“放下刀,不然老子拿你的脑壳去喂狗。”
  滚刀肉见刀子已经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只好乖乖地丢了刀。
  高仁泰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刀,站在原地没有动。大家看见他翻过来刀背朝外拿在手上的刀,一阵惊呼,连跟滚刀肉一起来的一个小工头也大叫一声,叫滚刀肉不必比了,说人家八爷是拿着刀背对他的,不然早就割掉他的脑壳了。
  滚刀肉看了一眼高仁泰握着的砍刀,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既然他敢来搅场子,他就不想退。于是他对高仁泰一扬手,指着面前一块足有一百七八十斤的石块说:“哪个举起它哪个赢。”
  高仁泰将刀甩在地上,叫滚刀肉先动手。
  滚刀肉走到石块边,一鼓气,将那块青石块抱了起来,又一鼓气举过了头顶,然后轰地一声丢在高仁泰脚前,得意地看着高仁泰
  高仁泰看了看那块石头,知道自己与弟兄们比力气早就举起过这块石头,便扫了一眼旁边的几块石块,见有一块比滚刀肉举起来的那块大一点,便走过去,用一只手将那块石头从雪里翻了出来,然后暗暗一运气,突然“嘿”的一声大吼,将它举过了头顶,然后“轰”地一声丢在滚刀肉面前,大家顿时高呼了起来,大吼着叫滚刀肉快滚蛋。
  滚刀肉惊呆了,他没有想到高仁泰武功过人,力气还过人,便“扑通”一声,单膝跪在高仁泰面前,抱拳向高仁泰一拜说:“八爷,从今往后,我滚刀肉跟我的弟兄入你的帮,听你的指挥。你叫我死,我不敢生。”
  原来,今日一早晨周永盛记洞上的一个小监工回家去的时候遇到了滚刀肉,把高仁泰今日要结帮的事对他说了,他一横眼说高仁泰一个臭矿工还想在这个地方立山头,便带着几个打手来了,没想到栽在了高仁泰面前。
  “起来吧,我欢迎这方圆上百里洞上的穷弟兄都来加入汉流会。你想入会,找唐五爷登记。”高仁泰抬脚向人群外走去。大事终于办成了,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得意感。
  
  七
  
  再说益老四出门后,估计这么冷的天大少爷不会这么早就到洞上去,便先气喘吁吁地跑到红杏的住处,找这位周老东家在世时周伯安不敢公开娶回周家大院里去的小妾,得知大少爷好几天冇到她这里来了,便又跑到湾上镇的几处婊子行问了老鸨,也得知大少爷好久没有进婊子行,他嘀咕着大少爷是不是回汉口去了。但是,他要走得与太太和严大管家通个气,严大管家现在吩咐他来找,说明大少爷冇到汉口去。对大少爷的几个落脚点,益老四都清楚,大少爷经常用他的马车。可是花月容的住处大少爷从来没有让他去过,每次大少爷只叫他把他送到湾上镇便打发益老四回府上去了,他当然不晓得大少爷与花月容的秘密住处。
  益老四无头苍蝇似的在湾上镇窜来窜去,到快吃中饭了才在街边一处挂着“阳春面”招牌的店子里吃了一碗面,又赶到洞上,找到盐棚,打听了几个正在上班的工人,见他们都摇着头说冇看见大少爷来,便又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打算回府上去复命。
  可是没想到当他刚刚翻过盐棚东边的一个小山包,低着头向周家大院走去的时候,无意中一抬头,突然看见从湾上镇通往洞上的那条大路上,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他定睛一看,看清楚是大少爷和麻三,便高兴地抬腿向大少爷跑去。
  正走得腰酸背痛的周伯安突然看见了益老四,先是一惊,听益老四说太太找他有事后,身上的痛觉突然跑得不知去向了,他脸上现出了一丝惊喜,又问了益老四是不是真的。益老四苦苦地笑了笑,说他出来跑一天了,到处找不到大少爷你的人,哪敢说假话。
  周伯安一阵惊喜,连忙一扬手上的文明棍,说赶快回去,转身拔腿向周府大院方向走去,连他要到洞上去找到高仁泰,当面宣布撤他总管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在房内看书的严维孝听益老四吼着说大少爷回了,连忙放下手上的书,打开房门,走了出来,见周伯安跟着益老四进了正院,便笑着与周伯安打着招呼,谢了益老四跑路,打发他回房去休息,然后他指了指正堂,告诉周伯安是太太找他有事。
  坐在书房里正在往一块白布上绣花的李玉壁听见了益老四的声音,没有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专心绣着她手上的花。今日早晨帮高仁泰穿衣时,她看见高仁泰没有像其他大户人家的男人一样穿暖肚袱,送走高仁泰后,她自走进周家大院后,第一次拿起了针线,她要为高仁泰做一件里红面白的绣花暖肚袱。至于高仁泰穿回家后,他的内人看见了有么结果,她不去多想,她认为纸包不住火,自己要想与高仁泰长相厮守,瞒不了他的内人。她也不打算瞒她。所以,连周伯安走进书房来,她也装着没看见。
  “玉壁,在绣花哩,给哪个绣的呀。”周伯安见李玉壁专心致志地在绣花,连他进门也没有惊动她,便笑着开口说话。
  李玉壁本来就要给周伯安一个下马威,现在见他对自己嬉皮笑脸,便正色道:“玉壁是你叫的呀,你爸在世时叫过外,冇得其他人敢叫。”
  “你看你,他不是死了吗?”周伯安见李玉壁在生气,连忙放下手上的文明棍,靠近李玉壁,伸出手去,一把将李玉壁的右手抓在自己的手里。
  “你想同我上床?”李玉壁表现出了一副厌恶的神态,在周伯安的脸上扫了一眼。
  “那叫行房。”周伯安见李玉壁在谈他正想说的事,便把话挑明了,慢慢伸过手去把李玉壁搂进自己的怀里。
  “你就不怕你爸从地底下爬起来杀了你。”李玉壁推开周伯安,仍然冷言冷语地说。
  “哈哈,他已经死了,骨头都快烂干净了,我怕他搞么事?”周伯安一摊手,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你这是乱伦晓不晓得?”李玉壁见周伯安一副流氓相,又鄙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
  “什么乱伦呀,你又不是我妈。老头子死了,你就不想男人?”周伯安对李玉壁挤了一下眼睛,又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在她的手背上抚摸起来。
  “那凤凰该叫你大哥呢?还是叫你爸呢?”李玉壁又迅速抽回手。
  “这是哪跟哪呀,你需要男人,我喜欢你,行完房就完事,扯凤凰搞么事呀?”周伯安站起身来,仿佛被李玉壁用针刺了一下,隐隐感到了一些痛。其实他对凤凰这个小妹妹还是很喜爱的。他不愿意听见任何人伤害凤凰。
  “我是需要男人,但是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二八吊子。我要的男人得是一个通人义、懂道德、尊重人、能顶天立地的汉子。像你这样对自己父亲的小老婆都要动手的男人,我根本看不上眼。”李玉壁边说边呼地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色看着周伯安,见他那一副淫相,十分厌恶,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准备赶快把要说的话说了,叫周伯安快滚。
  
  “听说你要赶走高总管?”李玉壁没有提高声音,仿佛在平心静气地说话。
  “是呀,你么样晓得的?”周伯安有些吃惊,盯着李玉壁问。
  “我么样晓得的你别管,你要清楚,高先生的总管是老东家去世前任命的,是老东家写在遗嘱里不能开除的。你也要清楚,老东家去世前把这个家的所有地契、房契交在我手上,是要我控制你们行不义,把周家祖上传下来的这份产业毁了。如果你赶走了高先生,我就把这些地契、房契卖了,叫你们一文钱也得不到。”
  “别,别,你看看,我只是说说,是想吓唬吓唬高仁泰的,看你动真的了。”周伯安一听李玉壁说要卖掉房、地契,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连忙改了笑脸。
  “要是只是吓唬高先生那就好。我会说到做到的。你走吧。”李玉壁见目的达到了,便对周伯安开赶了。
  周伯安被李玉壁吓丢了魂,定了定神后,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阴着脸看着李玉壁,不阴不阳地说:“你是不是看中高仁泰了?”
  “这句话算你说对了,我确实看中了高仁泰,他虽然只是一个穷矿工,但是他是一条能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告诉你,你这些时一直冇找到他,他是到武汉去找靠山了。他已经找到了青帮的刘玉堂和洪帮的杨庆山。你经常在汉口进出,这两个名字你可能早就熟了。现在刘大爷和杨大爷都同意高先生回来开香堂,立山头,高先生今天已经开了香堂,立了山头,成立了汉流会,他就是汉流会的龙头老大,他手下有几百号矿工,你如果对他动手,丢命的是你。我不是吓唬你,你到洞上打听打听,再到汉口去打听打听。你以后做事要多想想,不要弄丢了小命。”李玉壁说完话,转身走出书房,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了门,倒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周伯安在书房里站了许久,当他慢慢理清刚才李玉壁说的话以后,气得咬起了牙,又不禁出了身冷汗。他相信李玉壁说的不是假话,暗暗庆幸自己这几天得亏没有看见高仁泰,不然会闹出大事。他不愿意相信李玉壁说喜欢高仁泰是真话,宁愿相信她说的是一句气话。想到这里,周伯安抓起文明棍,迈开大步几步便走出书房,出了大堂和正院,大声把麻三叫出门房,吩咐他去叫益老四套车,到湾上镇去。麻三连忙弯腰点着头,转身跑去叫益老四。
  见撤高仁泰总管已经不可能了,周伯安这几日也泄了气,更不晓得如何才能把洞上和盐棚紧紧控制在自己的手上。因为他要养花月容、麻三,还要逛婊子行,还要赌博,还要吃油皮烟(鸦片)等等,这些开销都是不能从家里的总账上开支的,只能靠他在洞上和盐棚的工人身上榨。现在洞上和盐棚的收入被高仁泰抓在手上,他一文外水也捞不到手,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就这样罢手,不向高仁泰叫板,他只有死路一条。但是怎么办呢?现在高仁泰又有了势力,并且二妈又在支持他。周伯安想去想来,想到只有去找在武汉国民政府当差的二弟周敏安,只有靠他的势力,也许才能摆平高仁泰。
  主意打定以后,周伯安坐不住了,当天下午便赶到了汉口。等周敏安下班回到家里以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进了他的家门,把这些时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对周敏安说了,求他请有权有势的人出面,干掉高仁泰。
  周敏安跷着脚,左手夹着一根大雪茄不紧不慢地抽着,认真地听着大哥唾沫飞舞地说话。他越听越没有大哥那么急,干脆叫佣人多炒两个菜,留大哥在这里吃饭。
  其实,周敏安对父亲去世后由大哥一个人执掌周永盛记的经营大权早就存有戒心,当父亲在遗嘱中写明由高仁泰任总管时,他虽然有些不满,但是,有高仁泰这样一个与周伯安不合的人物在周永盛记执掌生产大权,他倒觉得不是一宗坏事,至少周伯安不能暗地贪了洞上的收入。尽管他对高仁泰的态度也十分恶劣,但那也是他在警告高仁泰不要随意动周记盛记的脑筋。现在大哥越说,他的这个潜在的想法越明确了,大哥之所以这么急着要除掉高仁泰,说明高仁泰挡住了大哥的财路。说实在话,他还巴不得高仁泰与大哥斗,这样他就可以省好多心去担心洞上的事。
  吃过饭后,借着三分酒势,周敏安开始装着十分生气的样子说话了。他说高仁泰只是个小矿工,在他的眼里根本当不了一回事,要弄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他倒觉得高仁泰对他们不是个威胁,真正对周家三兄弟构成威胁的是二妈李玉壁,她手上拿着周家的命根,只要她一横心,周家的命就断了。
  周伯安对二弟周敏安说了一大堆话,却隐去了李玉壁支持高仁泰一节,更隐去了李玉壁说喜欢高仁泰一节,他不愿意说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坏话。现在二弟又在提李玉壁,他不禁警觉起来,因为年前周敏安咬着牙说过要杀掉李玉壁,他怕他再对二妈动杀心。
  周敏安装出一副根本没事的样子,安慰大哥不要急,有事慢慢来,他叫大哥在汉口休息两天再回去,其它事他来安排,只要大哥在家里配合他就行了。
  周伯安见二弟说得很有把握,便起身告辞,回他的公馆休息去了。
  这些时高仁泰马不停蹄地在洞上忙,李玉壁坐在家里也没闲,她在考虑一个更深的问题,那就是成立一个由高仁泰任头头的组织,把这些有钱的洞商抓在他的手上。现在高仁泰成立了汉流会,成了龙头老大,但是,加入汉流会的都是穷矿工,他们公开对立的是各家有钱有势的洞商,要想让高仁泰成大器、做大事,就不能让他成为草莽英雄,得让他与这些有钱有势的洞商拉上关系,把他们紧紧控制在他的手上。他也可能通过这个组织,向有钱的洞商们筹款盖学校、做医院。实现高仁泰的梦想。但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这些洞商联合在一起呢?李玉壁前前后后思考了几天后,突然想到了汉口的一些商会,便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笑着自言自语道:“成立一个洞商商会,想法让仁泰来做这个会长。”但是,洞商商会只是洞商的组织,高仁泰不是洞商,他入不了这个门。另外,就是若成立了洞商商会,那里面只有洞商,没有矿工,商仁泰就是做了会长,也孤掌难鸣。叫什么名字好呢?李玉壁想去想来,最后她想到了“洞商公会”,可以叫工人代表参加,现在高仁泰是周永盛记的大总管,也是有钱有势的人,虽然没有自己的洞业,但话歪了说也算是洞商。路子想通了,李玉壁就把严维孝叫到书房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严维孝听完李玉壁的话以后,暗暗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进了周家大院上十年的二太太有如此胆识,如果她是男人,肯定能成大事,现在高仁泰得到了这么一位贴心的女人,也真是天助高仁泰。
  得到严维孝的支持后,李玉壁打算立即行动,再推高仁泰一把,让他牵头成立“洞商公会”。当严维孝提出来说那些洞商如果不响应,都不入会怎么办?李玉壁一笑,说:“‘周永盛记’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洞行,老东家是最大的洞商,我是老东家的太太,我代表老东家第一个宣布加入‘洞商公会’,然后再由我拉几个相好的洞商入会,再叫仁泰派几个有头脸的矿工做代表入会,形成势力,不怕那些硬骨头不入会。”听完李玉壁的话后,严维孝对李玉壁一笑,摇了摇头说:“太太只可惜是女儿身,如果是男人,那不得了,肯定能成大事。”
  “唉,不说这些了,女人就是女人,这个人世对女人就是这样,你敢抬头它就砍掉你的脑壳。严先生高看我了。也不瞒严先生说,仁泰是我这一生真心实意喜欢的唯一一个男人,我的后半生也许无依无靠,凤凰是闺女,靠不了她,也许只有靠仁泰了,帮他也是帮我自己。”李玉壁又不免伤心起来。
  “太太的好日子在后头,你是好人,会有好报的。”严维孝安慰着李玉壁,问她要不要把高先生请到府上来。李玉壁眼睛一亮,对严维孝一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严维孝立即转身退出书房,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吩咐益老四到洞上去跑一趟,叫高大总管下午下了班以后到府上来一趟,他有事找他商量,益老四应了,连忙出了门。
  
  得到益老四的口信后,高仁泰知道是李玉壁有事要找他,便匆匆忙忙赶回家吃了夜饭,对朱大脚撒了一个谎,说洞上夜班忙,他不放心,要去看一下,如果太晚了,他就不回,在工棚里尼姑的床上睡一夜。朱大脚从来没有怀疑自己的男人的话。特别是现在他拿回来的钱比原来多了不少,几个儿女都上了学堂,他还准备把这几间老屋拆了做成大院。朱大脚是相信自己的男人的。
  高仁泰出了家门以后,向洞上的方向走了里把路,过了一片树林后,才掉头朝通向周家大院的那条小路走去。当他急急忙忙赶到周家大院门口的时候,天也黑了下来,他拍了拍那只大铜门环,万三爷开了门后,他便直接到了严维孝门前,敲开了门。
  严维孝见高仁泰来了,笑着同他寒暄几句后,指了指正厅,说太太在书房里等他,有事要与他商量。然后同高仁泰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李玉壁的书房。他同李玉壁打了声招呼便退出门来,打发值夜的丫环草儿把太太洗的热水打过来,叫她今夜回房去休息,不值夜了,太太有事要与他和高先生商量。草儿应了,匆匆出了大厅,不一会儿便将一大盆热水端进门来,严维孝叫她放在太太卧室门口的盆架上,打发她回屋睡觉去了。严维孝安排好了外边后,推门走进书房,告诉李玉壁外边的事都安排好了,然后向李玉壁道了晚安,退出门来,匆匆回了自己的住处,吹灯睡觉去了。从此以后,每次高仁泰在李玉壁处留宿,严维孝便与李玉壁心照不宣地这样办,这使李玉壁对严维孝十分感激。
  严维孝走了。李玉壁仿佛又回到了初恋的少女时代。她盯着高仁泰,一把抱着他,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高仁泰的胸前。高仁泰那情爱之火被李玉壁的烈焰点着了,他也紧紧地把李玉壁抱在怀里。整个大院一片宁静,仿佛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过了不知多久,李玉壁才慢慢从高仁泰的怀里抬起头,松开手,吹灭了书房里的台灯,轻轻拉着高仁泰的手,一起走进了卧室。李玉壁拿洋火点燃卧室里的台灯,将门外的热水端进门来,关了门,轻轻推上门栓,同高仁泰一起洗了以后,吹灭了蜡烛。这一次高仁泰没有要李玉壁为他解衣扣,而是自己三下两把脱干净衣裤后,将已经脱干净了衣裙的李玉壁抱起来,丢在床上,李玉壁连忙拉开棉被,将他们那裸在寒气中的身子盖着。一阵月闭风羞潮起浪落以后,李玉壁甜甜地躺在高仁泰的臂弯里。高仁泰轻轻将李玉壁的右大腿夹在自己的两只大腿中间,慢慢喘平了气。
  等高仁泰喘平气后,李玉壁才把自己建议高仁泰成立“洞商公会”的事对他说了,并且把高仁泰要注意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高仁泰静静地听完了李玉壁的话,亲了亲李玉壁的脸,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李玉壁说:“天不绝我。”李玉壁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也亲了亲他的脸,说:“你做的都是好事,是合天理的,天只会助你。”
  第二天早晨,当高仁泰和李玉壁这一对正处在热恋中的男女做够了情事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吃过早饭以后,高仁泰慢慢走到洞上,一进工棚门,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想动了,往日快步如飞的他,今日感到力不从心。稍事休息以后,他叫上夜班后正上洞睡觉的黑蛋去把刘根生、风狗子、唐成义、全月叔、谷昌叔等叫来,说有大事商量,黑蛋答应一声,爬起床来穿衣,边扣着扣子边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大家陆续进门来了,高仁泰招呼大家围坐在茶炉旁边,详细地把他打算成立“洞商公会”的事对大家说了,只是隐去了李玉壁设计的一节。大家听了都拍手说好。
  见大家都赞同他的想法,高仁泰点名叫在座的几个汉流会骨干准备报名加入“洞商公会”作为矿工代表。他还提议把滚刀肉收进洞商公会,也叫他作为矿工代表,大家也没有异议。高仁泰接着吩咐刘根生、风狗子、唐成义和尼姑这两日不下洞去,抽空到其他洞商的洞上去吹吹风,把他要成立“洞商公会”的事告诉大家,矿工们晓得了这个消息,那些大小工头肯定要告诉他们的东家,然后再看形势办事。大家都点头应了。
  过了两天,一个叫赵守志的小洞商托他洞上的总管盖天雄找到了高仁泰,说他愿意加入“洞商工会”。高仁泰很高兴,这也突然给了他一个启发,何不先去联系那些势力小的小洞商,叫他们都加入了“洞商公会”,再来收那些大洞商。
  主意打定以后,商仁泰带着尼姑亲自一家家上了几个刚刚开洞的小洞商的门,鼓动他们加入“洞商公会”。这些小洞商都清楚自己的势力小,找一个靠山也好,便纷纷答应入会,高仁泰心里这才有了底。
  过了一日,顾义兰的大管家金不换叫一个心腹向高仁泰传过话来,说顾东家听说高仁泰成立“洞商公会”,一跳三尺高,说坚决不入这个会,高仁泰着起急来,他知道像顾义兰这样的大洞商不好对付。
  成立汉流会,高仁泰是被逼走这一步的,怎么做他晓得。现在要成立“洞商公会”是李玉壁的主意,高仁泰很清楚,成立“洞商公会”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他要实现盖学校,做大药坊的梦想,得靠这些喝工人血的洞商拿钱,高仁泰不能以汉流会身份去逼洞商出钱,那么汉流会就成了黑会。现在顾大东家的大管家递过话来,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得去向李玉壁讨一个主意。高仁泰没有告诉洞上的任何人他在心里想的事,这天没等下工便匆匆忙忙赶到了周家大院。见到了李玉壁,他便把顾义兰跳出来反对成立“洞商公会”的事对李玉壁说了。李玉壁听完高仁泰的话后,淡淡一笑,说顾东家由她出面摆平,并保证说要他第一个在大洞商中站出来加入“洞商公会”。高仁泰见李玉壁说得如此有把握,也就放了心。
  第二日吃过早饭以后,李玉壁把高仁泰来说的事简单对严维孝说了,严维孝也感觉到是一个难题。李玉壁笑了笑说她上一趟顾东家的门,看看他的态度再说。严维孝连忙先跑进前院,叫益老四赶快套马车,说太太要出门,到顾亲家家里去一趟。益老四连忙应了,跑进马棚牵出马,套上马车,赶到前院,见百合和草儿扶着太太出了正院,草儿手上还提着一个大礼盒,便打开车门,叫百合扶太太上了车。他自己爬上车去,对马扬了扬鞭子,嘴里轻轻“驾”了一声,那匹枣红马便抬起了蹄,向已经敞开的大门外走去。
  出了大门,益老四又提高声音“驾”了一声,一抖缰绳,枣红马便扬起蹄,一声嘶鸣,从鼻子里吐出一股热气,向前跑去。
  顾家与周家相距不远,从周家通往湾上镇的那条大路上拐过一个山包,上了顾家通往湾上镇的那条大路就到了。不一会儿,吊在马脖子上的那串铜铃便“叮叮当当”响着在顾府大门前停住了。
  益老四跳下车来,拉开车门,先伸手接草儿和百合下了车,又扶太太下了车。他几步跑到顾家大门口,抓起一只大铜门环,拍了两下,门便开了。开门的钱老头见是周亲家的马车停在门口,连忙笑着打开大门,对李玉壁说了句:“亲家太太稀客。”又连忙转头对大院里大声吼将起来:“老爷,太太,周家亲家太太来了。”
  顾义兰和内人东氏正在正厅里烤火,听见钱老头的声音,连忙一起站起来迎到院内。东氏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李玉壁的手说:“稀客,稀客,真是请都请不来的稀客。是么风把你吹来了。”
  东氏将李玉壁拉进正厅坐在火盆边,又叫随行的草儿、百合靠李玉壁坐下来烤火。她吩咐下人上茶后,便要张罗着去做中饭,说一定要好好招待这位难得上门来的亲家。
  “请喝茶。”见东氏走了,顾义兰笑着向李玉壁指了指她面前的茶盅。他心里暗暗吃惊,知道李玉壁这么天寒地冻地上门来,肯定没有她所说的上门来看看两位亲家那么简单。见大厅里就剩下他和李玉壁了,他笑着说亲家太太这么冷的天有么事叫下人跑一趟就行了,不必亲自出来劳神,受了风寒不得了。
  
  李玉壁见顾义兰把话题引到了她的来意上,便打算抓紧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机会,把来意说了。喝了一口茶后,李玉壁装着不晓得顾义兰已经知道了高仁泰要成立“洞商公会”的事,平心静气地说她上亲家的门来,是想请身为大洞商的亲家帮周家洞上的高大总管一把,帮他成立“洞商公会”。她说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大家不团结起来,遇到了么事,一个人单枪匹马不好办。李玉壁告诉顾义兰,她已经告诉了高大总管,她以周家当家人的身份加入“洞商公会”,也希望顾东家加入“洞商公会”。
  顾义兰虽然心里在骂人,脸上却仍然挂着笑。也许是心里还在冒火,他口气也强硬了起来,说亲家太太要入“洞商公会”,他管不了,但是,他是坚决不加入这个狗屁不通的会的。再说,他一个堂堂洞商,去入高仁泰那些穷光蛋的伙,掉了他的架子。
  李玉壁见顾义兰果然封了口,并骂高仁泰是个穷光蛋,心里也燃起了一股火,她是不能允许任何人说高仁泰一句坏话的。但是,除了严维孝以外,在任何人面前她也不会流露出来对高仁泰的真实情感。她只淡淡一笑,从衣袖里摸出一张女人照片,在顾义兰面前一晃说,去年她到汉口去看女儿凤凰,遇到了秋菊。秋菊见了她很热情,并告诉她,她的儿子也上了学,叫顾浩文。秋菊还请她吃了一顿饭,又与她一起到“岁月留步”照相馆照了合影,留做记念。现在她打算把这张照片交给亲家太太保存,说放在她那里怕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看见了不好,惹是非,让顾家又鸡犬不宁,甚至出人命。
  顾义兰看了一眼照片,又听李玉壁说出了那个叫顾浩文的孩子的名字,突然惊慌失措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在汉口……见……见过她?”然后他想了想,哈哈一笑,正了正身子,对李玉壁说:“亲家太太,加入‘洞商公会’的事你说了算,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我照办。”他边说着边伸出手来想从李玉壁手上夺过照片。
  李玉壁见顾义兰改了口,淡淡一笑,突然看见他伸过手来要夺照片,连忙收回手,将照片塞进衣袖里说:“那好,过两天可能要开“洞商公会”成立大会,希望亲家带头入会。”
  “好,好,我听亲家太太的。”顾义兰一边点着头,一边抬手偷偷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
  原来顾义兰娶了东氏后,先欢欢欢喜喜生了长女心洁,到生儿子浩成时却生了两日两夜生不出来,顾义兰见东氏要断气了,才把她拖到汉口找了一个洋医生,结果七弄八弄了好久才把浩成弄出了娘肚。洋医生说孩子在肚里缺氧,差一点没命了。他告诉顾义兰和东氏,他们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等浩成越长越大的时候,顾义兰发现这个儿子有些笨头呆脑,开口说话迟不说,还不多说话。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儿子在娘肚里差一点死了,人没死脑壳坏了,不灵通。尽管他还是一样送他上私塾,可先生总是摆头。到现在他结了婚,生了儿女,却不能帮他办洞上的事。
  见这个儿子承继不了顾家大业,顾义兰有了纳妾的想法,可是当她向东氏一提出来,这头母狮子便发了疯,说他敢纳妾她就把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杀了,然后一把火把这个大院烧个精光,再自己喝老鼠药死,吓得顾义兰不敢再提纳妾的事。可他要纳妾生子承继家业的心没死。
  东氏自己不能生育了,又不许顾义兰纳妾,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生了个呆头笨脑的儿子,如果顾义兰纳了妾,那女人又给他生个好头好脑的儿子,那她和呆头儿子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这个家她就做不了主了,顾家的这么大一份家业就要落到其他人手上去。因此,她要拼命保护自己的地位和儿子的财产。
  顾义兰在汉口牌楼街也有商铺,也在汉口做了公馆,可他去住的日子不多,只是汉口的生意有事要处理时,他便到汉口去住几日。哪晓得有一次他闲得无事到汉口码头去闲逛时,被码头边一家刚开业的婊子行“涵春院”的红灯招牌吸引住了,他没多想便走进了“涵春院”,接待他的是一个才十六岁的叫月红的婊子。这月红虽然年纪不大,可养得白白胖胖。个子虽然不高 ,可长相不俗,特别是一双奶子圆得像出笼的白面馍。一夜销魂后,顾义兰舍不得了,他把月红脱得一丝不挂,翻过来覆过去过细看了看,暗暗高兴,在心里说这个女人腰粗屁股圆,肯定是个会生崽的女人,便找老鸨要人。这老鸨本来就是婊子出身,尽管才四十岁,但在这一行却混得鬼精,她见顾义兰看中了月红,便狮子大开口,一口咬定没得八百块大洋以后还不许他再见月红。
  顾义兰见老鸨一开口便是八百块大洋,倒吸了一口冷气,但是回头一想,自己冇得一个聪明的后人,顾家的那份产业迟早要改姓,有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便一咬牙,从银楼里把八百块大洋划到了“涵春院”的账上,把月红接了出来。
  顾义兰赎出月红后,马上给她改名秋菊,也叫她姓顾,月红跟他一起到顾公馆偷偷住了两个月,顾义兰怕被住在汉口的同行发现了,便又偷偷把秋菊带到应城县城,给她租了一处房子,把她安顿下来,经常找借口瞒着内人到这里与秋菊私会。
  可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顾义兰经常不回来过夜,引起了东氏的警觉,几次与他同房又见他在敷衍了事。根据自己的直觉,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外边有了女人,便不声不响地叫娘家的亲弟弟恭英暗地里帮她打听。恭英听了大姐的话,也觉得不能让姐夫在外边找女人生子,便七问八问,终于在应城街上一个朋友的口里问得,顾义兰经常在古城墙旁边一处小巷里进出。恭英便到古城墙边去到处逛,到一日天快黑了,他突然看见姐夫匆匆忙忙缩着头走进了一处单门独院的房子,便连忙跑过去记了门牌,匆匆赶回顾府上去把他看到的情况对姐姐说了。东氏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抓起一把切菜刀,叫两个轿夫抬着她在弟弟的引导下到了应城县城,直奔那处单门独院。东氏下了轿便扑到门口,扬着手上的刀大骂着叫顾义兰开门。
  正在屋里的秋菊听到有女人在大叫顾义兰,知道她和顾义兰的事漏了底。因为原来顾义兰对他说过东氏不许他纳妾的事,又说了她要杀人放火,这个时候他的老婆找上门来了,怎么办?秋菊吓出一身冷汗。可是东氏毕竟不认识她,秋菊灵机一动,也同样大骂着是哪个疯婆子到自己的门口来放泼,呼地一下打开门,撑着腰站在门口。
  东氏见是一个小女人开了门,火气更大了,扬着手上的菜刀叫让顾义兰出来,她非要杀了这一对偷人养汉的狗男女不可。
  没想到秋菊理直气壮地站在门口,扬着手叫东氏把嘴放干净一点,说她的家里从来就没有男人来过,叫她说话要修口德。
  东氏听她说家里从来没有男人,便边叫着顾义兰,边扑进门去,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见这两间房里没有后门,后窗上也没有木栏,人出不去。这屋里也没有人,看了看睡房,也确实只有一个女人用的东西在,便咕噜着这狗日的钻进地底下去了,垂着刀退出门去,说她今夜不走了,就坐在这里等顾义兰过来。
  秋菊见东氏没找到人,淡淡一笑,听她说坐在这里不见到顾义兰不走了,又心生一计,连忙转身从里屋拎出一个小皮包,挂在左手臂弯上,走出门来,锁了门说她不陪了,她要上街到舞厅里去跳舞。然后一扬头走了,把目瞪口呆的东氏和恭英及两个看热闹的轿夫丢在门口。
  东氏见那个女人走了,又低声问弟弟是不是看清楚了,恭英回答说看得一清二楚,东氏说这就怪了,叫恭英去盯着那个女人,说她肯定是去给顾义兰报信去了。恭英又飞快地跟了上去。
  秋菊边向前走,边不时拿眼角瞟身后的人,见有一个人一直跟着她,便连忙加快了步子,拐了两条街,到一处叫“如梦”的歌舞厅门口,熟门熟路地进了舞厅,从舞动着的人群中穿了过去,迅速从后门钻了出来,爬上一辆停在街边的人力车,叫他到洞上周大洞商的家里去。那车夫应了一声:“好嘞。”拉上她便飞跑。
  
  对洞商周宏德的府第,这些人力车夫不晓得的也多。秋菊也是病急乱投医,没想到歪打正着,撞在了一个熟识周家大院的车夫手上,便拉着她飞跑,一口气顺着县城通往周家大院的大路跑。颠得秋菊浑身骨头快散了时,她才看见车夫在一座大院门前止了步,喘着气告诉她到了。秋菊急急忙忙下了车,也不问车钱,从小提包里摸出几张国币,塞在车夫手上,便跑到大门口拼命地拍着门。当万三爷一拉开门,没等他开口,秋菊便慌慌张张地问顾东家在不在周家府上。万三爷借着门口的灯笼红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不敢多问,只点头笑着说亲家老爷正在大厅里与老爷说话,便拉开大门,让进了秋菊,然后关了大门,上了栓,将秋菊引到大厅门口,告诉周家老爷有客人来了。
  正与顾义兰在谈一桩生意的周宏德听万三爷说有客来了,连忙迎到门口,见走过来的一个女子他不认识,正犹豫着,秋菊突然看到了坐在大厅里的顾义兰,便哭着跑进门去,扑在顾义兰怀里。
  顾义兰看见秋菊突然来了,也大吃了一惊,问她么样找到这里来了。秋菊便一边抽泣着,一边把东氏拿刀去杀人的事对顾义兰说了。顾义兰吓得浑身抖了起来,连忙抬头看了看门里门外,见只有周宏德一个人在,便连忙叫秋菊别哭了,说周家大少爷大少奶奶晓得了不得了,叫秋菊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宏德看到了突然发生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幕,什么都明白了,又坐到原位上,问顾义兰要不要弄点东西给这位小姐吃。顾义兰连忙摆手说不用了。
  原来顾义兰怕秋菊在家里等他着急,便匆匆忙忙赶到县城把自己晚上要与周老东家谈一宗生意的事对她说了,叫她早点睡,不等他了。哪晓得老天爷长了眼,等他刚离开县城不久,东氏便提着杀猪刀追来了。
  见在周宏德面前瞒不住了,顾义兰干脆将自己想纳秋菊为妾,为他生几个聪明儿子的想法对他说了,并请他帮忙。一是替亲家保密,千万不能让心洁和伯安晓得,更不能让他家里的那头母狮子晓得,不然他就死期到了。二是请亲家帮忙,让秋菊在周家府上留宿一夜,明日一早,托亲家想办法把秋菊送到汉口去,找个客店让她先住下,过几天他亲自到汉口去安排秋菊的生活,秋菊再也不能在县城住了。
  周宏德见顾义兰还在发抖,知道他吓得不轻,便答应一切照亲家说的办。
  顾义兰见亲家答应帮忙了,连忙起身道了谢,叫秋菊明日到汉口去等他,之后便匆匆出了周家大门。他跑回家后,见东氏还没回,便慌忙钻进被窝里,假装睡着了,耳朵却在听着门外的动静。
  当天夜里,周宏德把顾东家的事对李玉壁说了,叫李玉壁收留秋菊一夜,明日把秋菊送到汉口去。李玉壁应了,第二日把秋菊送到汉口,找了一家客店,让秋菊住了下来。
  后来,秋菊果然争气,先后给顾义兰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浩文,一个叫浩志。
  去年年底,李玉壁到汉口去看女儿凤凰,没想到碰到了送儿子上学的秋菊。秋菊见了李玉壁格外高兴,又是请她喝茶,又是拉她照相。没想到这张像这个时候成了李玉壁用来降服顾义兰的杀手锏。
  顾义兰确实被李玉壁这一招吓破了胆,这么多年,正是因为周宏德和李玉壁把口封得严,他才能平平安安地与秋菊私通,他也只等家里的那只母狮子一死,便正式将秋菊母子迎进门,让两个儿子承继他的大业。不然,他顾义兰不仅无聪明子嗣继承家业,弄不好他也要被东氏一刀剁成两段。
  “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呀顾老板,我可没逼你,你要是反了悔,不给我留一点面子,那到时候你也不要说我这个人……”李玉壁有意在这个话题上拖时间,让顾义兰心惊肉跳。
  顾义兰忽然站起身,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张望,见东氏还没有过来,又连忙转过身抱起双拳对李玉壁拜了拜,叫她再不要说了,他保证带头加入“洞商公会”,并约几个相好的洞商一起参加。
  吃过饭后,李玉壁便向顾义兰夫妇告别。顾义兰扶着李玉壁出了大门,仿佛送瘟神一样将她连扶带推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走了,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偷偷掏出手帕擦干净了额头上一直在冒的冷汗,扶着夫人回家烤火去了。
  果然,在顾义兰的鼓动下,其他两家比较有势力的洞商“恒金福记”和“刘永顺记”都答应加入“洞商公会”。并同意共同推荐高仁泰为“洞商公会”会长。为了讨好李玉壁,顾义兰还特地到周家大院来了一趟,把几家大洞商都同意加入“洞商公会”的话对李玉壁说了。李玉壁说只要顾义兰与高仁泰一条心,保证从此以后,不再提秋菊一节,顾义兰这才放了心。
  成立“洞商公会”不能像成立汉流会一样在工棚里宣布,得有一个像样的场所,并要挂出牌子。李玉壁知道高仁泰没有办法找这样一个地方。她也把这件事托顾义兰去办。顾义兰也满口答应了,第二日便回信说在湾上镇最热闹的位置,“刘永顺记”有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是门脸,在做生意,二楼做仓库,顾义兰叫这个号子的东家刘永顺退出了二楼,做“洞商公会”的办公、会议场所。李玉壁代高仁泰谢了顾义兰。顾义兰不是笨人,他见李玉壁在拼命为高仁泰办事,替高仁泰说话,这其中的原因绝对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为这些洞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找一个靠山那么简单。相貌堂堂的高仁泰让男人生畏,也很有可能让这个女人动了心,说不定……顾义兰奸险地一笑,李玉壁拿照片来威胁他的这口恶气,他吞不下去。
  成立“洞商公会”的地址有了,还得有块像样的牌子,这件事好办,李玉壁叫严维孝操笔便是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严维孝,严维孝满口答应了。他到湾上镇一家木器行订了一块实木牌子,叫他漆好白油漆,钉好吊环送到周家府上来,李玉壁看着宽宽大大的牌子,觉得很气派,叫严维孝用黑油漆写上字。严维孝将牌子摆在大厅门口的亮处,调好黑油漆,叫丫环草儿端着,他却把毛笔递给了李玉壁,笑着说太太一手好字,为何不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李玉壁满脸通红地连连摇着手,说自己写不好,免得让人见笑。严维孝一本正经地说:“太太,我不是在奉承你,你有勇有谋,又饱读诗书,是个女中豪杰,何不如将你那一腔才气、豪气、勇气和义气泼在这块你寄予了莫大希望的牌子上呢?”
  李玉壁听完严维孝的话,仰起头看了一眼没有日头的天,少年与家人在一起的欢喜和现在寄人篱下的悲凉一起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自幼在开明父亲的督导下习书诵读诗词,父亲曾开怀大笑说她的字有大男子气象。今日严维孝要她为她所爱的男人要执掌的“洞商公会”题写牌匾,她很清楚严维孝说的不是恭维话,也许更有深意。李玉壁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严维孝手上接过大号毛笔,端详了一下摆在面前的白色木牌,估计了一下字的排布后,一运气,提笔落在了木牌上。因为油漆不像墨汁那样书写轻便,李玉壁写几划便润了一下笔,使她笔下展现出来的字显得十分饱满。不一会“洞商公会”四个字便落在了白牌子上。李玉壁一提气,轻轻收了笔,抬头看了看牌子,脸上现出了笑容。
  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李玉壁运笔的严维孝,见李玉壁收了笔,气势雄浑的四个大字跃然牌上,他拍起了巴掌,连连说好。
  李玉壁对严维孝说,严先生见笑了,将手上的笔递给百合去清洗。
  严维孝的脸上挂着惊喜的微笑,他没有多说话,把牌子搬进自己的住处,然后吩咐益老四到洞上去把高大总管找到府上来,说有事要与他商量。益老四答应一声出了门。
  得到益老四传来的口信,当日下午下班后,高仁泰进了周府大院,当他看见李玉壁写的几个大字后,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一个弱女子能够写出男人一样的大字,这让他对李玉壁又多了几分敬佩。这天夜里,高仁泰留宿在李玉壁卧室里,李玉壁把成立“洞商公会”要准备的事对高仁泰说了。叫他明日向各位洞商下帖子,后日挂牌。高仁泰仿佛很听话的学生,只点头应着,没有说其它话。
  
  第二日,严维孝和李玉壁分别执笔写了一上午,上百号大小洞商的邀请函便写出来了。高仁泰拿到邀请函后,当天下午便差倒班休息的矿工送到了各个洞商府上。高仁泰又亲自带着几个矿工到湾上镇那间空出来的办公处,帮大家一起打扫干净房子,之后又摆好了桌椅,只等次日开会。
  第三日一大早晨,高仁泰亲自把“洞商公会”的大牌子扛到了湾上镇,与事先赶到湾上镇的十几号穷弟兄一起将它挂在了办公处大门口,在牌上盖上了大红绸布。接着他们弄来两扇大木门,搭起了一个台子。在楼上生了几只炭火盆,炭火烧得很旺。
  天近辰时,严维孝第一个坐着马车到了,接着顾义兰的轿子也到了,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洞商们的轿子、马车也陆续到了。高仁泰因为在周家洞上舍生救矿工的事早就让他在洞区扬了名,不少洞商对他也高看三分,现在又得知他开香堂、立山头成立了汉流会,有了势力,一些人是真心来捧场,一些人是不敢得罪高仁泰。
  辰时一到,高仁泰便请顾义兰说话。顾义兰也不推辞,仿佛这些程序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爬上台列举成立“洞商公会”的好处,然后力举高仁泰为“洞商公会”会长,又说了高大总管如何大仁大义,如何在大家心目中有威望的话,然后建议大家鼓掌通过成立“洞商公会”和由高仁泰任会长。台下顿时一片掌声。
  没等掌声落下来,严维孝一步跃上台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以后,大声说:“各位朋友,我受周永盛记当家人的委托,宣布周永盛记加入‘洞商公会’,承认高仁泰为会长。”
  严维孝刚说完话,顾义兰便大声说他也加入“洞商公会”,并号召各位洞商加入工会,说如果同意的请鼓掌通过,台下先是几个工人代表拼命鼓起了掌,接着大家也情愿或不情愿地鼓起掌来。见大家都在鼓掌,顾义兰笑着说请高会长为洞商公会招牌披红。台下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高仁泰虽然听了李玉壁的交代,却还没有弄清楚顾义兰为什么这么抬举他。这个时候,他也昏了头,仿佛成了艺人手上玩的木偶,满耳朵里灌着掌声、吼声。他走到木牌前,从尼姑手上接过一朵大红绸布花,爬上早就准备好的梯子,将红花挂在木牌顶上,然后随手拉掉盖在木牌上的红绸布,“洞商公会”四个大字突然跃入人们的眼帘,大家一片惊呼,相互交头接耳着问这几个字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严维孝见大家一片惊异,暗自笑着走下台去。
  高仁泰下了梯子,招呼大家说外边天气冷,叫大家一起上楼去烤火、议事。然后领头进了门,上了二楼。大家也陆续跟着高仁泰进了门。有几个不情愿的洞商打算走人,也被他们身后的工人代表推进了门,一起上了楼,各自找位子坐了下来。
  等大家坐定以后,高仁泰向大家道了谢,并保证说以后只要大家齐心,有什么事都可以由洞商公会出面办等等话后,问大家有么话要说。
  按照高仁泰的安排,高仁泰的话一收,滚刀肉便跳了出来,大声吼着说:“你们这些洞商赚了钱,都到汉口去盖洋楼,送子女出洋读书,有病可以上洋医院。我们这些穷矿工日夜地在洞上爬,住的是破草棚,有子女也无处读书,病了就医无门。为什么我们拼命挣的钱我们自己就不能盖学校、建医院?”
  高仁泰见洞商们一片哗然,又提高声音说:“建学校、盖药坊的事就这么定了,由‘洞商公会’牵头。我在周永盛记洞上做总管,分了五百块大洋的红利,现在我当着大家的面答应全部拿出来,交给‘洞商公会’做这两件功德无量的事。希望各位洞商东家解囊相助。”
  有个叫刘四狗的洞商听高仁泰的口气,大家是非出钱不可,便气呼呼地突然站起身来,扬着手说:“姓高的,你想做好人,你去做。我冇得闲钱,做不成好人,我走。”说着便抬腿向门外走去。
  高仁泰见刘四狗要走,便两步跃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在心里说:“这个人不拿下来,其他人就不好办了。”于是他咬了咬牙,笑着看了刘四狗一眼,抬起左腿踩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低下身去,拿起脚下火盆上的火钳,挟了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点燃了烟,吸了一口,然后用左手拉开棉袍的下摆,拉起裤子,露出大腿,将火钳上的火炭放在大腿上。只见他的大腿上顿时冒出一阵黑烟,同时发出一阵“嗞嗞”声,伴着一阵肉焦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高仁泰仍然面不改色地笑着看着刘四狗。
  刘四狗看着高仁泰腿上冒出来的烟,目瞪口呆了。他只听说过汉口的黑帮过堂有人用炭火烙大腿的,今日他亲眼看见了,魂都吓得跑到外洋去了。
  “刘四爷,你今日要想从这个门口出去,就得像我这样,过这一关。”高仁泰见刘四狗的额头在冒汗,知道他吓得不轻,便一收脚,让火炭掉了下来。接着站在刘四狗面前慢慢抽着烟,却用眼睛紧紧瞪着他。
  高仁泰的这一招不仅镇住了刘四狗,也着实吓了在座的洞商们一大跳,他们只听说高仁泰在汉口入了青洪帮,却没有真正看见过黑道中传言的这一招。
  “高会长,你大人大量,你说吧,你要我拿几多,我尽力而为。”刘四狗果然改了口,讪笑着向高仁泰弯了弯腰,讨好起高仁泰来。
  高仁泰见自己的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便又坐回原位大声地说:“各位洞商东家自己看着办,都量量自己的财力,出一文不少,拿一万不多。”他又指指站在身边的风狗子说:“这位风先生是汉流会的当家三爷,我信得过他,从今日起,他也是‘洞商公会’的管家。从明日起,大家自愿到这里来捐钱,该捐几多,大家心里有底,我也心里有底,希望大家自重,不要我带人上门来收。”
  顾义兰也确实被高仁泰的这一招吓得不轻,本来他是一个找他要钱不如拿刀割他肉的人物,这个时候他发现如果不拿钱,高仁泰就真要上门拿刀割他的肉了。再说高仁泰身后还有一个捏着他命的李玉壁,如果李玉壁知道他与高仁泰唱反调,他的命保不住不说,那躲在汉口的秋菊母子三个也逃不过东氏的杀猪刀。干脆好人做到底,他大声吼了起来,“高会长么样说我们么样做。”
  见顾大东家在支持高仁泰,那些平日用刀也捅不出血的洞商也纷纷高高低低地吼着说愿意出钱。其实,他们中有一部分确实是有良心的洞商,是真心在说出钱,因此,他们的声音也吼得特别大。
  见目的达到了,高仁泰便邀请顾大东家和“刘永顺记”以及“恒金福记”的老板刘永顺、袁牧野为“洞商公会”的副会长,负责监督“洞商公会”的一切开支。这三位洞商高兴地应了。高仁泰便宣布散会,并叫大家一起到“马家菜馆”去吃午饭,说今天的客是他私人拿钱请大家的,座已经订好了,请大家赏光。
  
  八
  
  顾义兰虽然做了“洞商公会”副会长,高仁泰也放手让他和刘永顺、袁牧野两位副会长主持了“洞商学校”和“洞商医院”的开基典礼,让他在矿工们面前得了些好名声。但是,李玉壁要挟他的一口恶气,他怎么也吞不下去,又不能明着同李玉壁撕破脸。他想去想来,想到要想报这一箭之仇,只能“借刀”。
  这日,周伯安迈着大步向湾上镇走去,经过顾家洞区的时候,突然顾家府上的一个下人跑过来拦住了周伯安的去路,笑着说:“姑老爷,我家老东家找你几日了,我到处找不到你,真是巧,我正要去你家洞上找你的,正好,碰到你了。”
  “老爷找我有么事?”周伯安认识这个叫陈元昌的下人,他没有与他说客套话,只冷冷地问了一句。
  “老爷叫我找你,叫你到他那儿去一趟,至于做么事,我不晓得。”陈元昌一笑。
  周伯安正心烦意乱,听说岳父在找他,他皱了皱眉头,打算找个理由一推了之,见陈元昌仿佛木桩似的钉在他面前,一派姑老爷不去他便不走的架势。周伯安只好一扬手上的文明棍,抬脚向顾府走去。陈元昌连忙笑着点头,同麻三一起跟在周伯安后面。
  
  进了顾府大门,周伯安直接向正厅走去。陈元昌连忙跑上前去,向躺在火盆边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的老爷禀报姑老爷来了。听说女婿来了,顾义兰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睁开眼,指了指身边的椅,抬起身来,叫周伯安坐,挥了挥手,支走了陈元昌。
  顾义兰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后,轻轻放下茶盅,问周伯安这些时到哪里去了,他到周家大院去了几次都没看见他的人。
  周伯安见岳父在摸他的底细,又烦了起来,没有好气地说洞上的事多,他哪能天天坐在家里。
  顾义兰知道女婿在说谎,本打算教训他几句,又忍了。然后他把高仁泰成立了汉流会,又成立了“洞商公会”,做了龙头老大和会长的话对周伯安说了。
  周伯安听说高仁泰又成立了“洞商公会”,先是一惊,接着装着不耐烦的样子说这些事他都晓得。问还有冇得其它大事,他忙,打算走。
  顾义兰见周伯安厌烦了,暗暗咬了咬牙,把李玉壁支持高仁泰成立“洞商公会”,并代表周永盛记加入“洞商公会”的事对周伯安说了,问他这些事晓得几多。
  听说李玉壁以周永盛记的身份加入了“洞商公会”,周伯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说李玉壁有么资格代表周永盛记,他才是周永盛记的当家人,他不说话,任何人说了都算不了数。
  周伯安这一跳,顾义兰彻底摸清楚了他的底子,知道他这些时根本不在洞上,他也很清楚女婿花心,是湾上镇几家婊子行的常客,但是,他自己因为嫖婊子弄得差一点出了大事,便不好说女婿,只吞了一口气。他叫周伯安坐下来以后,把李玉壁如何态度十分坚决地支持高仁泰的事对周伯安说了,隐去了自己如何被李玉壁胁迫的一节,不阴不阳地提醒周伯安注意他那位年轻的二妈守不住身,很有可能与高仁泰有了奸情。末了,他叮嘱周伯安千万不要让李玉壁晓得这些话是他告诉他的,叫周伯安一定要想办法把周永盛记的大权握在手上,不然周家迟早要出大问题。
  顾义兰后边的这些话周伯安听进去了,特别是顾义兰说李玉壁与高仁泰很可能有了奸情,周伯安的心里开始在泛酸了。这个美貌优雅的女人,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周伯安便打起了主意,至今也未得手。听说她落到了别人手上,他感到不是滋味,但是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他便不耐烦地说不可能,再怎么样二妈也不会看中那个穷矿工。
  得知了家里的情况,周伯安再也坐不住了。第二日又坐船回了汉口,把家里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对周敏安说了,告诉他家里的石膏洞和盐棚保不住了,快要被高仁泰霸占了,他叫二弟想办法再买上十枝短枪,成立一个护卫队,来保护洞产。
  周敏安听了大哥的话后,也暗暗一惊,高仁泰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但是要干掉他,周敏安暗自认为还不是时候,他还暂时需要高仁泰来制约大哥周伯安,不让他明一倍暗几倍地把洞上和盐棚的收入弄进了他一个人的腰包。然而,不控制高仁泰,让他胡来也确实不行。至于高仁泰要霸占周家产业一说,周敏安认为只要家里的房地契不落到高仁泰手上,他再大的本事也霸占不了。因此,一个制约高仁泰除掉李玉壁、由自己来控制周家所有房地契的方案在他的脑子里成了形。周敏安安慰大哥几句后,叫他赶快回去弄八百块大洋来,自己去找路子买枪,支持周伯安成立护卫队。周伯安见得到了二弟的支持,便高兴地又连夜搭船赶回了湾上镇。第二日,他回到周家大院,要严维孝从他三兄弟的红利中从钱庄向汉口周敏安的账上转去了八百块大洋。当日,周伯安又带着票汇到了汉口,把票单交给了周敏安。
  周伯安走了以后,严维孝暗自纳闷他急于要这么大一笔钱做么事?把钱转到了周敏安账上,又是为么事?他估计周伯安与周敏安兄弟俩在暗地里搞鬼。周伯安放下要撤高仁泰的事不说了,在汉口来回跑,这里边肯定有文章。当天下午,严维孝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玉壁,叫她留一个心眼。
  过了两日,周敏安以每枝五十块大洋的高价从一个日本人手上买到了八支短枪和一些子弹,交给周伯安带回去,并叮嘱大哥配合他的行动。周伯安不晓得二弟说的“行动”是么回事,只点着头,一头雾水地往回赶。
  周伯安带着枪上了岸后,迅速叫麻三把在洞上的几个亲信叫到了一起,又招了几个愿意提着头跟周伯安走的、从国军逃回来的懂枪法的兵油子,成立了一支护卫队。这支队伍周伯安任命麻三做队长,叮嘱他们不到他发话,谁也不许随便动枪,否则严厉处置。
  有了枪,又有了一支保护自己的小队伍,周伯安的胆子大了一点。可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却把他吓得差一点闭过了气。
  这天上午,汉口“益仁祥”商号老板李逢春带着一只大木船到周家洞上来进盐,船靠在了周家专用码头。早就恭候在码头上的周伯安热情地将李逢春迎上了岸,同李逢春一起上岸的还有一个剃着平头、年纪不过三十岁的青年小伙。周伯安以为是李逢春的下人,也一同迎上了岸。安排工人上盐后,周伯安将李逢春引到了湾上镇,在“驰香”酒楼叫了一桌菜,叫麻三一起来陪酒,没想到李逢春把周伯安拉到了一边,说二少爷托他有要事来商量,叫他打发走了麻三。
  很快菜便上了桌,周伯安亲自执壶给来客斟了酒,叫他们边吃边谈。喝过两杯酒后,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从腰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放在了周伯安的面前。周伯安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以为是李逢春带杀手来敲他的竹杠,连忙问李逢春是么回事。李逢春哈哈一笑,叫周伯安坐下来说话。那个年轻人见吓着了周伯安,也“哇里哇啦”地说了一句周伯安听不懂的话,从他的口气上,周伯安听出了他说的话与二弟媳松下美子说的日本话的语调差不多,估计他是日本人,这更让他瞪大了眼睛。那个年轻人见周伯安一脸煞白,连忙又“呜哩哇啦”地边说着日本话,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周伯安。周伯安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大哥:同李先生一起来见你的是我的一位日本朋友,叫桥边太郎,他去做的事我已经交代好了,你只把他设法弄进我家大院就行了。
  敏安
  周伯安匆匆看完字,又发现下半截纸上画着一幅草图,周伯安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看出那是他家大院的布局图,图上在正院大堂东边的一间房上画了一把匕首。周伯安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清楚二弟派来的这个日本人是来刺杀二妈李玉壁的杀手。周伯安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轻轻沾了沾头上的汗,对李逢春苦苦一笑,叫他告诉这位日本朋友不要急于下手,等他摸一下情况再说,不然弄得不好收场,以后的事不好办了。
  李逢春听了周伯安的话,对那位日本人“叽哩咕噜”了一阵,那个日本人点了点头,端起酒杯,叫大家喝酒。
  周伯安见那日本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心稍稍松了一点,劝他们喝了几杯酒后,周伯安也没有心思再喝下去,匆匆吃了饭后,他把那个日本人带到酒楼旁边的一间客栈,订了一间房,安排他先住下来再说。
  安顿好桥边太郎后,周伯安又匆匆跑出客栈叫李老板上好盐后便迅速回去,不要等桥边太郎了。这时他昏了头,不晓得如何办才好。他没有想到二弟不对付高仁泰,反而对二妈再起杀心,怎么办呢?周伯安打算先回到家里去看看再说。
  路上经过寒风一吹,周伯安的脑子开始清醒起来,他五次三番地去找二弟干掉高仁泰,可他就是不表态,却对二妈紧盯着不放。现在二弟真的派了个日本杀手来了,他也清楚了,二弟是在盯着二妈手上的房地契,如果他刺杀计划得逞,那么,整个周家祖上留下的房地产及矿洞、盐棚、商铺的契约都会落到周敏安的手上,到时候他一口吞掉整个家产,周伯安只能干瞪眼了。况且李玉壁毕竟是他真心欢喜的女人,尽管她对他不屑一顾,尽管有流言说她与高仁泰有私情,但是,叫他答应来人去杀掉她,周伯安也确实舍不得。再说,从二弟急于杀掉二妈李玉壁的情况看,周伯安发现周家的所有房地契还不如保存在二妈手上好。
  
  周伯安边胡思乱想着,边急急往家里赶,因为天色不早了,他要想办法劝二妈李玉壁躲掉杀身之祸,又不能引起她的怀疑。当他急急忙忙赶回家,进了大门后,突然看见三弟愚安站在前院亭子上赏雪景,顿时心里一喜,仿佛有了主心骨,便几大步便跑到亭子边,叫了一声三弟,跃上了亭子。
  周愚安过完春节后便送兰洁回武汉大学去上学,因为家里无事,再加上兰洁也舍不得他走,周愚安便干脆住在自己的公馆里看书,与兰洁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但是家里就二妈在,他也清楚两个大哥对她心怀不轨,心也放不下来,在同兰洁商量后,今日一早晨他便搭船回家来看看,见家里风平浪静后,也放了心,打算在家里住几日再回汉口去陪兰洁。正当他倒背着双手,眺望院外银装素裹的景致,十分沉重地想着心事的时候,大哥的叫声让他微微一惊。他回过神来,转身对大哥微微一笑,指了指大哥面前的那把高靠背藤椅,叫大哥坐。他看着大哥火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他有话要说。
  果然,周伯安屁股一沾椅,便迫不及待地把老二敏安已经买杀手来杀二妈的事对老三说了,并提醒老三注意说老二用心不良,很可能是要杀了二妈,从二妈手上拿走全家的房地契,到时候,这些东西全部落在了老二手上,那这个家也就全部是他的了。
  周愚安听了大哥的话,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平日一脸和善的二哥,用心如此歹毒。至于二哥占不占房地产的事,他不在意,但他真的要对二妈下毒手了,周愚安愤怒了,他一拍面前的小圆桌,“呼”地站了起来,骂了句“不是个东西”,脑子里飞快地开始思考着如何处置已经到家门口来了的杀手。
  周伯安见三弟动了怒,暗自一喜,这件事说穿了是他挑起来的,只是他没有想到二弟敏安把刀指向了二妈。现在他再去叫二弟收回杀手,已经不可能,也没有能说出口的理由,要想制止二弟向二妈下手,周伯安目前唯一的出路只有求助于三弟。
  “老三,万一不行,你出面偷偷干掉这个日本人,把他埋到大山里去,哪个也找不到。如果老二要人,就说他可能遇到了湖匪,被人家干掉了。”周伯安说的湖匪,指的是在洪湖一带活动的共产党赤卫队。因为洞上的盐棚出盐烧的芦柴都来自湖区,用船从洪湖运芦柴过来的一些船工便是赤卫队员,他们除暴安良,在洪湖周边地区开始活跃起来,那些做了昧良心事的洞商们背地里称这些赤卫队员为湖匪。
  “大哥,你坐在井里,不晓得外边的天,你晓不晓得这个日本人的真实身份?你一旦干掉了他,二哥甚至我们一家如何向日本人交代。现在整个东北三省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们在东北站稳了脚跟就要入关,就要一步步占领整个中国。为了配合日本军队占领整个中国,日本从本土派出无以数计的浪人、商人,甚至特务打入了中国中东部的许多大城市,收集情报,收买汉奸,组织秘密队伍,他们要吞掉整个中国国土。这个日本人你知道他的背景是什么?他肯定不会单单是一个日本浪人,你杀了他,他们的人就要把我们全家杀干净。大哥呀,我不晓得你们是么样想的,现在日本人都要占领我们整个中国了,我们马上连国都没有了,我们的家还安在哪里?二哥跟日本人长期有联系,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还在为这一点点私利屠杀自己的亲人,良心何在?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责任何在?没有国了,哪来的家?没有家了,从哪里谈家业?”周愚安越说越激动,尽管他尽量压低了声音,但周伯安听起来仍然觉得三弟在吼。
  “噢,那么样办?”周伯安听完三弟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作为土财主的他成日只晓得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根本不管世事,现在经三弟这么一说,他六神无主了。
  周愚安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天开始暗了下来,稍做思考后,抬头对惊慌失措的大哥说:“你把你身上的枪给我。你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叫那个日本人从后院翻墙进来。”周愚安又想了想,问大哥:“家里有几多现洋?”
  周伯安摇了摇头说不清楚,要问严先生,周愚安点了点头,叫大哥把他住的后院住房的锁匙给他。周伯安没有犹豫,从腰上取下那支护身的短枪和家里的锁匙,一并交给三弟。周愚安接了枪,将它装进右边衣袋里,将锁匙放进裤口袋里,“你赶快到湾上镇去,招待那个日本人吃夜饭,千万不要让他沾酒,他喝了酒就不好办。”周愚安又抬手看了看表,“晚上九点,你把他带到后院墙,你迅速离开,不要再管了,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好。”周伯安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走,又仿佛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三弟说:“要不要派两个人带枪来帮你?要不要我教你用枪?“
  “不必了。”周愚安摇了摇头说:“这件事不能张扬,传出去不好。”
  “那好。我走了,你当心点。”周伯安交代了三弟一句,转身急急忙忙走到大门口,叫益老四用马车将他送到湾上镇去。
  见大哥走了,周愚安低着头在亭子里踱了几步,然后转身匆匆走下凉亭,进了正院,向严维孝的住处走去。
  “严先生。”周愚安轻轻敲了敲严维孝的房门。
  正在房里写东西的严维孝听见了三少爷的声音,连忙应了一声,放下手上的毛笔,跑到门口拉开门。
  周愚安走进门来,严维孝连忙叫他到火盆边坐,又要给他倒茶。周愚安叫他不忙了,问他家里有几多现洋。严维孝没有犹豫,回答说不到一百块,说是准备家里急用的。这是他的习惯,从来不对东家隐瞒账目。
  “好。”周愚安想了想说,“你迅速想办法凑成一百块整数,我手上有上十块,你等会跟我一起到我的房里去拿,再看二妈手上有几多,一起凑好,用一个袋子装好。晚上有急用。”他想了想又交代严维孝说:“等会吃完夜饭以后,你把后院住的下人都安排到前院来住。你今夜九点以前,不要让任何人晓得,把钱提到后院大少爷的房里去。”周愚安边说着边掏出周伯安家里的锁匙,递给严维孝说:“你进门以后不要点灯,坐在大少爷书房里听我的话行事。你弄一把长刀带在身边,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动手。”
  听着周愚安的话,严维孝一阵紧张,他知道这个家要出大事了,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只是现在是三少爷在说,严维孝倒不那么担心。这位三少爷的正派,也让他看到了周家的希望。因此,他不问原因,只点了点头,答应照办。
  周愚安见该安排的事交代得差不多了,叫严维孝跟他一起到他住处去取现洋。严维孝跟着周愚安到了他的卧室,周愚安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摸出九块现洋交给严维孝,严维孝转身出了门,又笑着到大堂书房里向李玉壁借了二十块,说三少爷要一点钱周转一下,明日还给她。李玉壁二话没说,从卧室里拿出钱来交给了严维孝,严维孝向李玉壁道了谢,转身出了门。
  正月还没过完,天气仍然很冷,天也黑得早。无笙箫的乡野的夜显得特别长。人们的夜饭也吃得迟。周家吃过夜饭以后,天便完全黑下来。周家大院像往日一样,万三爷天一黑便从大门口的两口大红灯笼开始往院里点燃三进院子的灯笼,这些亮光使这个静寂的大院又多了些生机。
  周愚安先走进后院,见院里廊檐上的一排灯笼都点亮了,他叫来万三爷,吩咐他只留进后院门走廊上的两口灯笼亮着,其余的都灭了。他说后院没有人住,点这么多灯浪费了。万三爷笑着应了,又一盏盏取下灯笼,吹灭里边的蜡烛。周愚安又在前院和正院转了一圈,然后慢慢走进大厅,轻轻推开书房门,见李玉壁坐在火盆边看他带回的报纸。他笑着叫了句妈,李玉壁见三少爷进门来了,连忙放下手上的报纸,拉过身边的一把椅子,叫三少爷坐。周愚安没有坐,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见八点已经过了,稍作犹豫后,他用十分认真的口气对二妈说:“妈,您今日夜里到我的房里去睡。您是明白人……”周愚安没有把后边的话说完,是要留给二妈思考的余地。
  
  “么时候去?”李玉壁看着一脸心事的三少爷,没有怀疑他的用意。对周家这位一口一声叫她“妈”的三少爷,尽管李玉壁大不了他几岁,但是,她对他与爱女凤凰一样,有一种母爱的情愫让她牵挂。
  “最好现在就过去。”周愚安用急切的口气回了二妈的话。
  “好,走!”李玉壁已经从周愚安的表情上看出了问题,她迅速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周愚安一口吹灭了台灯,连忙几步跑到李玉壁前面,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划洋火点燃了台灯,对二妈说:“妈,你赶快上床休息,把门栓好,把灯吹了。今夜无论您听到外边有么响动,您千万不要出门来。我妹凤凰还要您养大成人。”周愚安说到最后一句话,喉咙都变硬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大哥会对自己妹妹的母亲下毒手。
  “好。有么事家里有下人。”李玉壁从周愚安的话里听出了杀机,但是,她还一时不晓得是谁下的手,却担心起三少爷的安危来。
  “有严先生跟我在一起,您放心。”周愚安安慰了一句李玉壁,转身走出门来,几步走到大厅桌前,吹灭了案台上的一对大红烛。然后几步跃出门去。
  李玉壁见三少爷急急忙忙出了门,连忙送上房门,上了栓,吹灭台灯,只脱了外边的大衣,靠床头坐到了床上,耳朵却在听着外边的动静。
  周愚安出了正院,到前院匆匆看了一下,听见益老四和其他两个下人一起坐在门房同万三爷说话,又连忙转身向后院走去。
  再说严维孝吃完饭后,等下人还在吃饭的时候,他摸进厨房,找到了一把杀猪用的长刀,别在自己的长袍里出了门,到自己的房里略作收拾以后,见八点已过,便吹灭台灯,提起装着现洋的布袋出了门。他匆匆进了后院,几大步便跃到周伯安的住房门前,拿出锁匙匆匆开了门,正准备进门时,听见周愚安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他连忙转过身来,见周愚安已经走到了面前,便推开门让周愚安先进了门,然后跟进门去。
  “东西准备好了吗?”周愚安急忙问了严维孝一句。
  “准备好了。”严维孝向周愚安扬了扬手上的布袋和长刀。
  “好,这个大门不要关,你坐到大少爷的书房里去,不要点灯,听见我叫您,您就出来。如果万一有么情况我对付不了,您就迅速跑到前院去叫几个下人,他们现在正坐在门房里烤火。”周愚安又急急叮嘱了一句。
  “好。”严维孝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周伯安的书房,关上门。
  周愚安见严维孝进了门,连忙转身出了大门,几步跃到后院那处用玲珑石堆起来的假山后,找一处暗处蹲下身来,眼睛却紧紧盯着后院墙。
  后院好静,周愚安听见了自己手上戴的手表“嘀嗒、嘀嗒”的走动声。过了不到半点钟,周愚安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靠正院有亮光的院墙上跃上了后院墙,然后一闪身轻轻落在地上。他连忙站起身来,掏出手枪,迅速将子弹上了膛,紧贴着一块立起来的大石头,盯着黑影稍稍压了压声音,用日语说:“那位先生,请站在原地不要动,有枪对着你,你听我的,不然就会有子弹射进你的脑袋。”
  那个黑影一听,突然一惊,知道自己已经中了埋伏,但是,听见对他说话的人用的是日语,又疑惑起来,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管。”周愚安同样用日语说,“请把你身上的武器丢在地上,然后举起双手抱着头,这个院子里现在有三支枪对着你,你不要乱动。”
  刚刚跳下院墙的这个人正是桥边太郎,周愚安的话着实让他吓了一大跳,他只好老老实实地掏出短刀丢在地上,然后双手抱着头。
  周愚安见自己的话镇住了那个日本人,稍稍嘘了一口气,从他跃上墙到落地无声无息的动态上,周愚安判断他是身怀武功的日本浪人。他慢慢平举着枪走出暗处,在离那个日本人还有五六步远处止了步,然后对他说:“这位先生是客,我以礼待你,希望你配合我。”然后对大门内大声用国语说:“严先生,请点亮大厅内的灯,你再回书房去,我不叫你你不要出来。”
  严维孝没有回话。
  周愚安听见房内的门轻轻“吱呀”了一声,不一会儿是划洋火的声音,大厅的台灯亮了。接着又是一声“吱呀”声,周愚安估计严维孝进了书房,便对一直站在原地不敢动的日本人用日本话说:“请这位先生进房去,我有话与你说。”
  桥边太郎见房内的灯亮了,对面前这个会说日本话的男人说有三支枪对着他的话开始深信不疑,看着他手上平端着的、枪口对着他的枪,桥边太郎不清楚这个大院的暗处究竟埋伏了多少人,他开始胆寒起来,只好乖乖地向大门内走去。周愚安走上前去,捡起地上的短刀,跟着桥边太郎进了门。
  “请坐!”周愚安指了指大方桌边的一把木椅子对桥边太郎说。
  “请你告诉我,雇你来做杀手的人答应给你多少钱?”周愚安单刀直入地将谈话拉上了主题。
  桥边太郎一惊,刚才当周愚安告诉他有三支枪对着他的时候,他想好了对策,打算说是想来偷东西的,没想到他的来意被对方摸清楚了,桥边太郎想不通自己的行踪为什么被这么多人知道了,他突然感到了恐惧,巴不得一步飞出去,逃之夭夭。但是,外边黑暗中的枪口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如实说完话,求得迅速脱身。他告诉周愚安雇他的人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五十块大洋。
  五十块大洋便能请到这个杀手,周愚安估计面前的这个角色没有任何背景,也许仅仅是一个到内地来混饭吃的浪人,心里有了数,口气也硬了许多。
  “中国人有一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靠杀人来取财,不是你们日本国的武士精神,也不道义。我现在给你一百块大洋,希望你今后再也不要到这个家里来。也请你转告你的雇主和你的朋友,我这个家里的下人手上都有枪,是我从日本朋友手上买来的。”周愚安边说边向桥边太郎扬了扬手上的短枪说:“今日我放你一马,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桥边太郎听周愚安说放他一马,连忙站起身来,并拢双腿,挺直腰,然后重重地低下头去,嘴里“嘿”了一声后,弯下腰向周愚安鞠了一躬,又“叽叽呱啦”了几句,挺直身子,站在周愚安面前。
  周愚安仍然坐在椅子上,手上紧紧握着枪,枪口随着桥边太郎转。其实,面对这个身怀武功的日本浪人,周愚安心里也发虚。为了迅速打发走桥边太郎,周愚安叫了严先生一声,叫他把钱袋提出来。
  听见三少爷在叫,严维孝仍然没有说话,他拉开书房门,右手紧紧握着那把雪亮的长杀猪刀,一只手提着钱袋,走出门来,站在周愚安身边,将钱袋重重地甩在桥边太郎脚边。
  周愚安的眼睛一直不敢离开桥边太郎,怕自己一转眼,他就扑了过来。见严维孝把钱袋丢在了桥边太郎的脚边,周愚安对他说:“这里是一百块银元,我们交个朋友,你拿去,希望你转告你的日本朋友,今后不要到这个大院来。我欢迎大家来做客,但是我的子弹不欢迎大家到我家里来杀人。你回去转告你的雇主,就说周家大院里日夜有人把守,不要弄出人命,大家都下不了台,收不了场子。”
  “嘿!”桥边太郎又重重地弯了一下腰,然后直直地站着。
  “你走吧。”周愚安用枪口指了指地上的布袋说,“你拿着钱,我送你从大门出去。”
  桥边太郎又“嘿”了一声,弯了一下腰,“咕噜”了一句,一把抓起地上的钱袋,闪身出了门。
  周愚安和严维孝见桥边太郎闪出了门,连忙追出门来,只见他一步跃上后院墙边的一处假山上,一闪身落了下去,外边却没有传出人落地的声音。周愚安收了枪,额头上这才冒出了汗。他将子弹退出枪膛,装进衣袋里,叫严先生把刀放回厨房去,然后将桥边太郎丢下的那把短刀装进口袋,向正院走去。严维孝跟出后院,向前院走去。
  周愚安走进大厅,划洋火点燃案台上的那对烛台灯笼,整个大厅又弥漫着喜色。他坐在大方桌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重重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心仍然在“呯呯”直跳。
  
  李玉壁一直靠在床头上没有睡,屏着气息听着外边的动静,却一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现在见大厅里的灯又亮了,听见有人在划洋火抽烟,知道是三少爷回了,便起床披上大衣,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周愚安见李玉壁出门来了,连忙站起身来,对李玉壁笑了笑,装出轻松的样子说:“妈,您还没睡。”
  李玉壁轻轻摇了摇头,叫周愚安到书房里去烤火。
  这时严维孝摸进前院厨房放下杀猪刀后,又闪身进了正院,见大厅里的灯亮了,走了过来,叫了一句太太。
  李玉壁见严维孝匆匆走进了大厅,知道他与三少爷刚才一起肯定不声不响地办了一件大事,就轻声叫严维孝到书房里去烤火。然后她抬脚走进了书房,周愚安和严维孝也跟进了门,同李玉壁一起围着火盆坐了下来。
  “妈,我这里有一把刀。”周愚安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短刀,“您把它放在床头边随手能摸得到的地方,做防身用。”
  李玉壁看着三少爷手上拿着的那把闪着寒光的短刀,仿佛什么都明白了,“老三呀,不是有你妹凤凰,我也许早就离开这个家了,我早晓得,这不是我呆的地方。特别是你爸去世前把这个家的命根子都交在我的手上,这个东西一日在我的手上后,我这命就一日难保。”
  “您别担心,这个家还有严先生在,再说,兰洁快毕业了,她毕了业后我叫她先回来陪您一些日子,以后有时间就经常回家来陪您。您放心,这个家有我在,翻不了天。”周愚安宽慰着二妈说。
  “谢谢你。这个家没有你,”李玉壁轻轻摇了摇头说,“准要散。”
  “妈,这个家就是老大和老二不拆也保不住了,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整个东北,全国像武汉这样的大城市到处都是洋人,特别是日本浪人,特务都在摸中国人的底子,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和汪精卫的武汉国民政府又在闹对立,他们不搞外国人,让这些洋人、日本人在中国称王称霸,欺压中国百姓。他们自己对立不说,还合起来打共产党的红军,打中国人自己。日本人已经在东北站稳了脚跟,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入关,打进中原,然后南下,与从海上过来的日本军队一起合围,吞掉整个中国。如果中国被日本人占了,那中国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就都是日本人的了,那么我们的这个家也就没有了。我们中国人现在要做的不是为这一点小利来相互残杀,而是要站出去,把那些洋人,特别是日本人赶走,不然,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李玉壁仿佛是自言自语,她紧紧盯着自己手上的刀,变得心事重重起来,“没有家了,我们怎么办?”
  “现在唯一有希望救中国的是共产党的红军。可惜他们的势力还小,这几年又被蒋介石、汪精卫的国民党政府围剿,被洋人、日本人和地方上的反动势力屠杀,生存很难……”周愚安说到这里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想让无辜的人为他的话恐惧,便不再往深处说。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蒋先生和汪先生能不能不打共产党红军,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能不能把他们联合起来,一起把那些洋人、日本人赶出国门以后,大家有什么恩怨再坐下来商量。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就像一个家庭里的兄弟,有么事不好商量的呢?兄弟之间何必要相互残杀呢?国民党政府去杀共产党红军,这不仁道。”严维孝有些愤慨。
  “不说这些了,看时局发展再说吧,有血性的中国人大有人在,不会看着小日本在中国国土上横行霸道的,都去休息吧。以后如果我不在家,严先生多留点神。严先生您从账上再先给我一百块现洋,以后扣我的份子,我在汉口的一个朋友得了重病,急着要钱用。”周愚安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向门外走去。
  “好。”严维孝见周愚安走了,也站起身来,向李玉壁道了声晚安,也走出门去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以后,周伯安也匆匆忙忙赶回家里,见三弟仍然悠闲地坐在亭子里赏雪景,心放了下来,走过去问三弟事情办得怎么样,出岔子了没有。
  周愚安这么冷的天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并不是周伯安想象的在赏雪景。他是急于回来弄一笔钱的。在武汉,汪精卫公开向共产党人动了刀,周愚安和兰洁接触的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里的一些热血青年,有许多被国民党抓去杀了头,没有暴露身份的都暂时躲了起来,他们的活动经费已经严重短缺了,宣传共产党联合起来一致抗日的油印小报《警钟》也停了刊。兰洁手上的钱都用在了他们身上,《警钟》又不能停,兰洁叫周愚安想办法,并且告诉他,她已经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是共产党武汉地下组织的秘密联络员,听了妻子的话,周愚安并没有感到意外,只叮嘱她注意安全,自己回来筹款。他没有想到碰到了二哥雇回来的杀手。他暗暗替二妈捏了一把汗,如果他没有回来,今日二妈还在不在人世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见大哥回来了,周愚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放在大哥面前的桌子上,叫大哥收好,他劝大哥以后不要跟二哥一起做这样天理不容的事,这是缺了德,是要遭雷打的。
  周伯安收了枪,把它插进别在腰上的枪套里,一脸苦无处诉的样子说,是老二想从二妈手上搞走家里的所有房地契,他一个人把这些东西搞到手,可能起心不良,想吞掉整个家产。
  周愚安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说:“家有长子,国在大臣呀。你是长子,这个家的舵还在你手上,如果你把这个家搞翻了,世人只会骂你,不会骂我,更不会骂老二。”
  “我晓得,以后我不会让老二做这样的事了。”周伯安也站起身来,在空中扬了扬手,仿佛在向老三发誓。其实,他也清楚,只要自己不起歹念,不与老二敏安同流合污,老二要在这个大院里做手脚很难。
  周愚安因为心里有事,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大哥多纠缠,便打发他去忙自己的事,说自己想一个人静一下。
  周伯安知道三弟的心里不好受,便问了一句二妈吓倒了没有,三弟告诉他二妈不晓得这件事,周伯安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走下亭子,打算进正院去看看李玉壁,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严维孝从湾上镇回了,钱庄按例派了两个伙计将他要的钱送进了大院。严维孝将昨日从太太手上和三少爷手上借的钱还给了他们,将余下的钱留做家里备用,然后将一张银票交给三少爷,告诉他已经把他要的钱办到汉口去了。
  吃过午饭后,周愚安告别二妈和严维孝,再三叮嘱他们注意安全,叫二妈留一个丫环在身边过夜,好有个伴。李玉壁谢了三少爷,将她吩咐厨房里做的几样可口的小菜用罐子装了,叫他带到汉口去给三少奶奶吃。周愚安谢了二妈,出门搭船回汉口去了。
  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到了江南八月桂花香得醉人的时候,天气凉了下了。
  洞商学堂和洞商医院相继建成了。洞区周围上百里都沸腾了,有人在洞上做事的人家,都把儿女送来上学,有病的矿工家属也到这里来看病。
  庆祝大会上,高仁泰显得特别兴奋,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他站在台上,挥舞着手,热情洋溢地叫大家团结一心,认真做事,多赚钱,让所有矿工日后都成为洞商。正当高仁泰讲得起劲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高仁泰踉跄了两步,嗵地一声倒在台上。
  整个会场在短暂的寂静以后,突然一片惊呼,站在台下的刘根生、唐成义、滚刀肉等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叫着:“八爷。”他们跳到台上,围到了高仁泰身边,看见他前胸的衣服被打了一个洞,却没有看见血流出来。
  没有想到高仁泰眨了眨眼,坐起身来,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台上台下的人都突然目瞪口呆了。台下一个老矿工吼着说:“活菩萨,这真是活菩萨呀,枪打不死的活菩萨。”说着他跪在台下便向高仁泰磕头,见那老者跪下去磕头,台下的矿工们也纷纷叫着“活菩萨”,跪下去磕头。高仁泰连忙跳到台前,大声喊着:“这样要不得,这样要不得。”还没等他说完,刘根生突然醒了,向同伴一挥手,大吼了一声:“快把八爷拖下去,外边有枪。”唐成义、尼姑和滚刀肉一起扑上去,架着高仁泰把他拖下了台,大家围着他迅速离开了会场。
  
  原来周伯安得知今日开庆祝大会的事后,气得跳起来骂娘,说他家把一条狗养成了老虎,现在成王了。昨夜他就叫一个叫狗老爷的从国军里跑回来的兵痞,带着枪,今日一早晨就埋伏在会场对面的一处院子里。这个狗老爷在国军里练就了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今日庆祝大会开始后,先是顾义兰副会长发言,然后大家欢迎高会长发言。狗老爷听了几句高仁泰说的话,觉得还顺耳,想听下去。可是一想到周伯安要收他的枪,他又要讨饭了,便举起枪,瞄着高仁泰的前胸口就是一枪,见高仁泰倒了,会场一片大乱,狗老爷趁机跳墙跑了。
  严维孝代表周永盛记也去参加了庆祝大会,见高仁泰险些送了命,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匆匆赶回家后,把会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讲给李玉壁听了,连连摇着头说:“神,太神了,这个高老八神了,明明是枪响,明明看见他倒了,他又站了起来。”
  李玉壁听了严维孝的话,大吃一惊,问严维孝看见高仁泰其它地方受伤了没有。严维孝摇着头说没看见。李玉壁连忙叫严维孝打发两个下人出去找高仁泰,叫他到周府上来,就说有事商量。严维孝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吩咐下人去了。
  再说高仁泰被大家保护着拖到周家洞上的工棚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问高仁泰打到什么地方了。高仁泰哈哈一笑,说什么地方也没有打到,枪响后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他向后边推了一下,力太大,他站不稳便倒了。大家看见高仁泰能走能说能笑,都不敢相信,说是神附了八爷的身,他刀枪不入了。高仁泰只是笑,不置可否。
  益老四找进工棚来,叫高总管到周府上去一趟,说严先生有事要与他商量。高仁泰晓得是严维孝回去说了他遭枪子的事,让李玉壁担心了,便连忙差人来叫他过去。高仁泰怕李玉壁着急,连忙站起身来,向周家大院赶去。
  高仁泰刚刚走近周家大门口,便看见严维孝迎了出来,他哈哈一笑,大声叫了一声严先生,向前迈开了大步。
  严维孝见高仁泰真的活着跑过来了,仍然吃惊地瞪着大眼,走上前去紧紧抓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事,见高仁泰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摇了摇头说:“神仙,神仙。”
  严维孝把高仁泰送到大厅门口,高声对在书房里焦急地等待高仁泰的李玉壁叫了一句:“太太,高大总管来了。”然后他叫高仁泰进门,说太太在等他。高仁泰谢了严维孝,走进大厅,严维孝转身向前院走去。
  坐卧不安的李玉壁突然听见严维孝叫高大总管来了,连忙扑出门来,见高仁泰跨进了大厅门槛,扑过去紧紧抱着高仁泰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轻轻说了句:“吓死我了。”
  当李玉壁的头靠到高仁泰胸前的时候,高仁泰突然一咧嘴,咬着牙轻轻“哎哟”了一声,紧紧皱着眉,一脸痛苦不堪。
  李玉壁抬起头来,仰头看着高仁泰的脸,见他一脸煞白,额头上冒出了汗,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地问他伤到哪里了。
  高仁泰微微颤抖着双手,伸出右手抓着李玉壁的左手,轻轻说了句:“快进里屋说话。”
  李玉壁看了看高仁泰胸前的那个弹洞,连忙把他拉进了卧室,反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慌忙解开高仁泰的外衣,突然她看见高仁泰的白色衬衣胸前一片鲜红,说了句:“不得了。”又连忙解开他的衬衣纽扣,看见她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块祖传护身符也被鲜血染红了,她连忙拨开护身符,看见高仁泰的前胸口上一个护身符的血印深深地嵌在前胸,血印内血肉模糊。“天啊!”李玉壁惊叫了一声,仰头看着高仁泰说:“是这块护身符救了你的命。”
  高仁泰对李玉壁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亲她仰起来的嘴唇,握着李玉壁的手说:“天不灭我,是你救了我的命。”
  “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还站得起来?”李玉壁不解地看着高仁泰。
  “枪一响,我突然倒了下去,当我发现自己没有死,胸口一阵麻木的时候,我就晓得是你送我的这块宝贝救了我。但是,在那个场上我得站起来,并且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装着笑脸,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在场的人太杂,如果都是穷弟兄我还可以实话实说,但是,那个场合我不能说。后来,大家说我是神,枪弹不入,我就更不能说了。不然以后哪个还听你的。我只有忍着。当益爷去找我的时候,我知道严先生回来把情况都告诉了你,我晓得你担心,就跑过来了。”高仁泰轻轻地说着,又低下头亲了亲李玉壁的脸,轻轻在她的耳边说:“你是我的命根子,是天仙,老天爷派你下凡来护佑我,我的命是你给的,这一生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的。”
  “快躺下来,不说这些了,我去给你弄药,不能让伤口烂了。”李玉壁边说边从高仁泰的脖子上取下护身符,说把上面的血洗干净,接着轻轻将高仁泰推到床边,让他躺了下来,脱了他脚上的布鞋,叫高仁泰平躺在床上,然后打开棉被,盖在他的肚子上,转身匆匆忙忙跑出门去。她刚出大厅大门,就见严维孝从前院进正院来了,她慌忙跑过去把高仁泰受伤的事简单对他说了,叫他想办法弄点药来。
  严维孝听说高仁泰还是受了伤,也吃了一惊,说了句:“快去看看。”拔腿便往大堂跑。当他跑到李玉壁卧室门前一把推开门,扑到高仁泰面前时,果然见他的前胸一片血肉模糊,说了句:“不得了。”问高仁泰感觉么样。
  高仁泰见严维孝跑进门来了,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说不碍事,又看见李玉壁进了门,抬手指了指她说:“是小玉救了我的命。”
  “不说这些了。严先生,你快想办法弄点药来,不能让他的伤口烂了。”李玉壁焦急不安地看着严维孝说。
  “好,我去办。”严维孝应了一声,转身要出门。
  “严先生。”高仁泰见严维孝要走,叫住了他说,“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就你和小玉晓得就行了。”
  “好,你放心。”严维孝点了点头,匆匆跑出门去。
  李玉壁见严维孝弄药去了,心也放了下来,她走到床前,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脸上,紧紧抓着他的左手,轻轻在他耳边说:“我不能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了,我也活不成了。”
  “别说这些。”高仁泰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李玉壁的头。
  “我本来打算在这个人世过一日算一日的,是你让我看见了希望。”李玉壁慢慢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高仁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连忙转过头去,匆匆跑出门,进了书房,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泪如泉涌。哭了一会儿,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止了眼泪,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慢慢走出书房,到大厅门口,向前院大声叫百合。
  正在前院厨房帮忙的百合听见太太在叫她,连忙应了一声跑过来。
  李玉壁见百合跑过来了,连忙吩咐她拿铜盆去打一盆热水过来,百合应了,跑进大堂,从盆架上拿起一口铜盆跑出门去。李玉壁又转身进了卧室门。
  过了一会儿,百合打了大半盆热水端进大堂来,放在盆架上,站在门外对李玉壁说:“太太,热水打来了。”李玉壁拉开门,走出门来,打发百合去忙。见百合转身走了,她将热水盆端进了门,放在椅子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后,走到床前,轻轻擦着高仁泰胸前的血渍。接着,又将那块护身符洗干净,重新挂在高仁泰的脖子上。
  再说严维孝出了正院后,连忙叫益老四套了马车,赶到湾上镇,避开熟人,在一家叫“德康堂”的药房里找郎中开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又连忙赶回来。他将要煎的药交给草儿,吩咐她煎好后端过去给太太。然后他匆匆忙忙跑进李玉壁的卧室,将郎中已经配好的药敷在高仁泰胸前的伤口上,叫李玉壁找出一块白布撕成条,给他的伤口打了捆。
  “麻烦你了严先生。”高仁泰见严维孝忙得满头是汗,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向他道着谢。
  “别这样说,高先生,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在汉流会,你是龙头老大,我只是师爷,为你效劳是我的本分事。”严维孝也笑了笑说,“这几天你就在这里养着,还有几贴汤药要喝。外边的事我来安排,不要让下人进来,你安心养伤。”
  
  这一夜,李玉壁紧紧贴着高仁泰,仿佛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她更加珍惜。李玉壁一边轻轻抚摸着高仁泰的伤处,减轻他的痛感,一边轻轻与他说着话。
  “仁泰,你今日大难不死,是你的福分,也是一种巧合。我想,你要干大事,现在光有汉流会,有‘洞商公会’这样的组织不行,有双龙头老大,有会长的空头衔不行。你看,人家什么也没有,手上有枪就能办事。你也得有枪,有这个东西,你才有胆,别人才真正不敢动你。”
  “对,看来得有枪。”高仁泰说,“到哪里去弄枪呢?现在大少爷又叫二少爷从日本人手上买了几枝短枪回来,在洞上成立了一个护卫队,明摆着是来对付我的,他要真的动我的手,我那些弟兄手上什么东西也冇得,只能睁着眼看着他打死人。”
  “他买枪回了?”李玉壁吃了一惊。
  “你还不晓得呀!他的手上有上十条枪了。”
  “天呀,他买这么多枪,究竟想干什么?”李玉壁想了想,突然暗暗一惊,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件事不会是他干的吧?”
  “你说是他叫人对我开的枪?”高仁泰听了李玉壁的话,有些警觉起来。
  “对,其他人与你无怨无仇,不会对你下手。”李玉壁肯定地说。
  “唉!”高仁泰又叹了一口气说:“他早就想杀了我,如果不是老爷……”
  李玉壁见高仁泰又在提周宏德,连忙用手捂着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他有那么多枪?”李玉壁自言自语着,脑子里却飞快地思考着什么,突然她将嘴靠近高仁泰的耳朵,轻轻地如此如此地说着,高仁泰边听边轻轻点着头。
  过了三日,高仁泰在李玉壁的精心服侍下,伤口开始痊愈了,精神也好多了。这几日李玉壁也手把手地教高仁泰捏住了毛笔,并会写了自己的名字,高仁泰又认得了不少常用的字。因为每日的饭菜都是严维孝叫百合和草儿送到大堂来,李玉壁在卧室内与高仁泰一起吃。在房内关了几日,高仁泰尽管与李玉壁缠绵不尽,但是,也惦记着洞上的事,在房内坐不住了。
  这天吃过中饭以后,李玉壁叫严维孝吩咐益老四赶马车到洞上去把大少爷找回来,说家里有急事。她又叫严维孝把高仁泰带到他的住处去休息。严维孝知道李玉壁有大事要做,没有多问,只点头应了,照她的吩咐去办。
  正带着几个打手在洞上转的周伯安见益老四驾车接他回去,正纳闷几日不见高仁泰的他,便交代了麻三几句,然后坐马车回了家。
  李玉壁见周伯安回了,端坐在大堂里,叫周伯安坐在了客座上。
  这次周伯安见到了二妈,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轻佻,也许是心里有鬼,他连正眼看李玉壁的底气也没有了,眼珠也不转动了。
  “大少爷,你是这个家的长子,是这个家的主,这个家要出人命大祸了,你成天躲在外边不回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李玉壁开始拿话敲周伯安。
  “二妈抬举我了,我爸去世前把这个家交给了你,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你说家里要出人命了,我确实不晓得。”周伯安听见李玉壁在提人命大祸,有些心神不宁起来,说话也中气不足。
  李玉壁见周伯安没有了往日的油腔滑调,说话也躲躲闪闪,心里有了数,她已经断定,开枪杀高仁泰的人肯定是周伯安的手下。周伯安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枪法不会这么准,他亲自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再说一旦被人发觉是他下的手,那些工人肯定要用乱棍打死他,把周永盛记搞垮。
  “这个院子里夜时在闹鬼,你不管就要出大事。家里不安全,你派两个人夜里带枪来守院子,不然……”
  “好!”周伯安打断了二妈的话连忙表态说从今夜起,夜夜派两个人来守院子。李玉壁说家里闹鬼,他不怀疑,二弟周敏安雇人来杀二妈,家里肯定闹开了锅。
  “你要说话算话。这个院子死了我不要紧,要是起火把它烧垮了架,那外人就要来看戏了,周家的名声就要垮了。”李玉壁开始威胁周伯安,“那老爷的一世英名也就要一文不值了。”
  “二妈放心,我马上去安排两个好枪法的人来守夜。只要他们在这个院子里,你就安心睡觉。”周伯安边说边站起身来,急忙走出门去,爬上马车出了大门。
  见周伯安走了,李玉壁很清楚他不会说假话,肯定会派手下带枪来护院子。她起身把严维孝和高仁泰叫到书房来,叫严维孝去吩咐厨房弄几个好菜,差下人到外边酒铺里去多打几斤酒回来。严维孝应了,转身出了门。李玉壁又轻轻牵着高仁泰的手,把他引入卧室,叫他躺下来休息。高仁泰已经习惯了李玉壁的用情,便很听话地跟她进了卧室,躺在床上。李玉壁关了房门,坐在床边把刚才周伯安说的话对高仁泰说了。高仁泰高兴地笑着一跃而起,紧紧把李玉壁抱在怀里。
  周伯安果然说话算数,他把两个手下带进了家门,交给了严维孝,并告诉他说以后每夜轮流派人回来守夜。严维孝高兴地答应了,笑着说以后家里就安全了。周伯安交代了那两个手下几句,转身上了车,叫益老四把他送到湾上镇去了。
  严维孝带着两个护院在前院、正院、后院转了一个圈,把他们带到门房,交给万三爷。
  李玉壁见周伯安果然说话算数,便高兴地叫严维孝吩咐厨房备好菜,晚一点开饭。严维孝已经从那两个护院挂在屁股上的枪匣子上看出了李玉壁的用意,会意地一点头,到厨房去了。
  往日周家大院开饭是很准时的,六点一到,菜便上了桌,今日却到了七点,严维孝才把益老四、万三爷等几个男下人都叫上了餐桌,李玉壁微笑着坐在主席,说今日这餐饭是为两位来护院的先生接风。她先举杯敬了他们,一口干了杯里的酒。那两个护院也都才三十岁左右,看着天仙般的李玉壁,都来了劲头,便也不示弱,扬头干了酒。李玉壁又拿起筷子叫大家趁热吃菜,吩咐站在旁边执酒壶的草儿给两位先生添酒,叫益老四、万三爷等几位下人陪两位先生喝好。严维孝清楚了李玉壁的心事,举起酒杯,也敬了两位护院,不一会,他们说话便口无遮拦了。
  那个瘦一点的护院不胜酒力,喝了几杯酒便开始不停地说话,他就是前天周伯安派去杀高仁泰的狗老爷。当然,在座的都不认识。
  “我跟你们说。”狗老爷一边扬着手,一边结结巴巴起来,“我这……这枪法,不……不是吹的,指到……哪打……到哪,前……前几天……东家……叫……叫我打……打一个人,我……我一枪就把他……打……打倒了……”
  坐在狗老爷旁边的那个护院叫福安,道上叫他福爷。福安的酒量看得出来比狗老爷大得多,他突然听见狗老爷的话跑了调,连忙瞪着眼说:“你少说两句,刚才周老爷还叮嘱我们不要乱说,你忘记了?”
  “对,对,我不说了。”经福爷一提醒,狗老爷仿佛醒了酒,连忙打住了话头。
  听了狗老爷的话,李玉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严维孝,见他正在看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彼此心领神会了。李玉壁已经肯定杀高仁泰的杀手就坐在自己面前,他的幕后就是周伯安。李玉壁瞟了狗老爷一眼,见他已经歪了头,便暗暗咬了咬牙,在心里说:“我要你的狗命。”
  几个下人轮番上阵,当着李玉壁这位美人的面,能喝几杯酒的福爷也招架不住了,同狗老爷一起倒在桌上打起了鼾。
  李玉壁见目的达到了,起身下了席,叫严维孝把两位先生扶到客房里去休息。然后进了正院。
  严维孝心领神会地吩咐几个下人把狗老爷和福爷拖进了一间客房,丢在床上,叫大家都回去休息,然后跟着几个下人出了门,反手将门关了,回到自己的住处,打水洗了个澡,倒到床上,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李玉壁同高仁泰洗了后,也一起上了床,李玉壁把来的两个人的情况简单对高仁泰说了,告诉他其中一个可能是前天开枪打高仁泰的杀手。高仁泰叫李玉壁放心,说做人善恶有服。李玉壁翻身吻着高仁泰,与他又紧紧缠在一起……直到高仁泰累了,李玉壁才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叫他先睡一觉,等一会儿她叫醒他。高仁泰也实在累了,闭上眼睛一会儿便睡着了。
  
  李玉壁这个时候完全没有睡意,身心的满足让她兴奋不已,枪杀高仁泰的仇人又已经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她恨不得立马杀了他,解心头之恨。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从窗户上泻进房来,李玉壁的心突然变得好清,好静。如果这个世界像这皎洁的夜就好了,清清静静多好。她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在了一片蔚蓝、月明星稀的天幕上。
  围墙外传来了清脆的三更梆声。
  李玉壁从窗外收回视线,屏住气息,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除夜风过去,树叶、竹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外,整个大院一片宁静。李玉壁低头看了看靠在自己怀里睡得正香的高仁泰,轻轻推了推他,叫他起床。
  高仁泰一惊,睁开了眼。李玉壁轻轻吻了吻他的脸,告诉他三更过了。高仁泰连忙爬起床来,李玉壁跟着起了床,一起麻利地穿好衣服,李玉壁见高仁泰要走了,又显得依依不舍起来,她走到他的面前,紧紧抱着他,将嘴贴在他的唇上。
  “走吧,他们酒醒了就不好办了。”高仁泰抬起头来。
  “他们不到天亮都醒不了。”李玉壁轻轻说了一句,转身拉开门栓,走出门来,又走到大堂大门边拉开大门栓,轻轻打开大门,探头往门外看了看,见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便对走到身边来的高仁泰说:“前院东厢房第四个门。我在后院后门等你。”
  高仁泰应了一声,一步跃出门去,轻手轻脚地闪进前院,走到第四间厢房门前,伸手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高仁泰贴着窗边听了听,见屋里两个人此起彼落打着鼾,便一闪身进了门,走到床前,摸到挂在他们身上的枪匣子,迅速从匣内取出两枝短枪,一左一右提在手上,闪身出了门。他飞身进了正院,又进了后院,跑到后门边,见李玉壁已经站在后门边等,便向她扬了扬手上的枪,说了句:“到手了。”
  李玉壁看见高仁泰手上有了枪,心内一阵欢喜,她迅速打开后门,叫高仁泰注意安全。她看着高仁泰一闪身出了门,飞步向前奔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前面一片树荫中,便关了门,上了栓,轻手轻脚地走进正院,闪进大堂,关了大堂大门。这时她才放了心,慢慢走进卧室,关门上栓,然后脱了外衣,倒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再说高仁泰一路向家里飞奔,翻过两座山头后,便靠近了家门,他侧耳听四周的动静,见四野一片宁静,这才轻轻走到自己卧室的窗前,轻轻叫了句“大脚”。
  睡得正香的朱大脚突然听见了高仁泰的声音,连忙应了一声,爬起床来,打开门,问了句:“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回了?”
  高仁泰闪进门去,为了让朱大脚放心,他说是几个弟兄把他送到山口来的,说着他便走进了睡房,把枪放在桌子上。
  朱大脚借着从窗户上透进来的月光,看见了桌上两支黑糊糊的铁东西,吃惊地问那是么东西。高仁泰把朱大脚拉上床,告诉她那是枪,是自己从汉口买来的,现在光有汉流会,冇得枪不行。朱大脚清楚高仁泰说的是真话,她埋怨他这几日走了也不递个话回来。前几天她听说有人向高仁泰打了枪,后来尼姑又来传话说八爷冇得事,但是她没看到人,心一直悬着。高仁泰搂着内人,安慰她说老天爷不灭他,放心吧。朱大脚见高仁泰回了,心也才真正放了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高仁泰的肚子,慢慢向下面滑去……
  天大亮了,躺在周家大院里的福爷和狗老爷的酒也醒了,他们一边揉着眼,一边打着哈欠,边说喝多了,边起了床。狗老爷摸了摸挂在身上的枪匣子,放了心。福爷也摸了摸枪匣,觉得不对劲,一提枪匣,发现没有往日重,连忙打开枪匣,见里面空空如也,便大惊失色地说枪没了。狗老爷听福爷说枪没了,也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枪匣,见枪也没了,这才惊慌失措地跑出门来,大吼有强盗。
  前院的几个下人听两个护院大吼有强盗,连忙跑过来问丢么东西了,福爷和狗老爷都打着哭腔说他们身上的枪被偷走了。益老四连忙跑进正院,叫来了严大管家。严维孝也装着吃惊的样子,连忙叫益老四赶车到洞上去把大少爷叫回来。益老四应了一声,套车出了门。
  今日李玉壁起床特别晚,一是昨夜到了三更以后才睡,二是这几日夜夜与高仁泰缠绵,她也实在觉得有些累了。昨夜,两支枪到了高仁泰的手上,她也安心睡起了觉。现在她突然听见前院一片嘈杂声,知道那两个酒鬼醒了,发现枪丢了。她这才起了床,百合打来洗漱水,告诉太太昨夜那两个来看院的人身上的枪丢了。李玉壁一边叫草儿梳着头,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那还叫他们来守么东西呀,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守不住,他们走了没有?百合告诉太太说严先生叫益四爷去找大少爷了。李玉壁轻轻“噢”了一声,不再说话。
  等李玉壁慢慢梳洗妥当,周伯安也匆匆忙忙带着麻三赶了回来,他见两个来护院的真的丢了枪,大骂了他们一通,举手一人给了一巴掌,狗老爷和福爷只好认打认骂,不敢吭气。
  李玉壁听见了周伯安的声音,连忙叫百合去把大少爷叫到大堂来,百合应了,急忙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将周伯安引进了大堂。李玉壁坐在大八仙桌旁,一边喝着茶,一边面有愠色地对周伯安说:“你找来的是两个么人呀?吓得我昨夜一夜冇睡,他们哪是来看院子的呀,完全是在打我的主意。都像他们这样,这个家以后哪能安宁呀?”
  周伯安听李玉壁说狗老爷和福安对她起了歹意,心里酸溜溜的,咬了咬牙,骂了句狗日的,问李玉壁怎么处置他们。
  李玉壁正等着周伯安的这句话,等他的话音一落,连忙接口说:“这样的人还能留?对我起心不说,对你也不忠呀!”
  “你是说杀了他们?”周伯安紧盯着李玉壁问了一句。
  “还留着等他来杀你呀?他们现在挨了你的打,挨了你的骂,都憋在心里。你要是赶走他们,他们就成了你的死对头,你要是不赶走他们,再给他们枪,他们随时都会要你的命。”李玉壁又往周伯安的火头上浇了一盆油。
  “好,送他们去见阎王爷。”周伯安边说着转身向大门外走去。
  “要做就到外边去做,在家里做不干净。”李玉壁对着周伯安的背影说了一句,心却怦怦跳起来,她是平生第一次叫人杀人灭口。
  周伯安黑着脸走出正院,见狗老爷和福安还诚惶诚恐地站在院子里,便把麻三叫进门房,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麻三连连点着头,走出门来对狗老爷和福安说:“老爷说了,枪丢了不要对外人说,以后注意一点。走吧。”
  狗老爷和福爷听麻三说老爷放了他们,这才放心地跟着麻三出了门。
  三人一起翻过前边的一个山头后,走进了一条通往洞上的小路,麻三扭头看了看前后左右,见四处无人,便站在路边拉开裤子撒了一泡尿,系好裤带后,他几步跟在了狗老爷和福安的背后,迅速掏出枪,对着他们的后脑壳一人一枪。收好枪后,他走近,见他们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脑壳冒着血泡,连忙一闪身钻进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为长篇小说《大洞商》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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