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的老水磨

　　千年来我们是村庄唯一的中心，在我和你的心灵深处，发生了无数激动和充满诗意的红尘往事。太平的年代，常日如流水般逝去，而水却从遥远的人间带来一个又一个故事。有的人和事是我们从前的朋友。有的欢唱和血泪是我们从未听到过的经典和悲剧。无论怎样，因为你的存在，我为我的存在骄傲。因为畅流不息的水的鼓励和赞美，为了回报你对我付出的爱和认可，我们不停地运转着。
　　时间让我回来了。回家，回到了木沙江老人的村庄。木沙江和他的儿子艾沙江是我永恒的话题。我的讲述忠诚、善意充满对他们真诚的纪念。这个家族七代都发迹于俄国，带着原始积累的财富回到祖辈聚集的村庄。属于这片河谷的家族经历着创业、繁衍和兴盛的流转。一切的一切，常常让我激动不已。
　　是时间让我回来的。
　　时间是人间骄子吗?她无所不能吗?她是一切时代的使者吗?那么时间是什么?你们情窦初开的时候，热烈地和情人拥抱接吻的时候，时间在哪里呢?在你们的性欲望里吗?不然就是在你们的情人的心里了，因为爱的心无所不能，懂我们不懂的一切。了解人间和动物世界里的爱和灾难，我信时间，所有的美丽一定在她绚烂的灵魂田野里了。
　　时间是机会与功名吗?如果是这样，人间大地每一个可怜和伟大的人都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那他们为什么没有机会呢?功名是引你们去天堂的使者吗?她们最后的家园是什么?是功成名就后的光荣呢?还是从这种可怜的幸福里派生出来的自满自足?
　　时间是自私的。她只成就那些只为自己的锅和碗奋斗的所谓的斗士。追求幸福的人是自私的，白天看起来他们在阳光下为众人的社会而奋斗，好像在为众人的利益播种鲜花，但在没有太阳的星星下，他们是可怕的，脸上没有光，他们是这个人间黑夜里绘名画的大师，因而我们看不见他们。准确地说，时间是我的小麦和面粉，是我永远转动的基础。小麦不会说话，亲切的面粉在村人的袋子里沉默着，在一切的日子里成就他们的欲望和事业。在一切的人、一切的狗、一切的狐狸们都是大师，都是不朽的智者的这个年代，我坚信只有小麦和面粉才是你们最后的荣光。因为只有它们。才能听懂我用受伤的水语向它们讲述的我的从前和现在，我的欲望和雄心壮志，我的小人心肠和小丑陋与小卑鄙。
　　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是爱情吗?爱情有眼睛吗?在热恋的花前月下她们懂东南西北吗?如果爱情是这条成就我的爱河，那么什么人在这条河里呢?穷人?富人?中等人?是的，爱情只属于穷人。因为他们情绪化，他们总是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他们不懂游戏价值，所以爱情只属于他们，而富人不会抓住一件东西不放，像我的磨盘，创造机会在一切时间里歌唱。爱情不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是一种时尚，而时尚是时间的奴隶，他们不可能永恒，于是穷人承包了全天下的爱情，最动人的爱情故事，最激动人心的千古绝唱，都在穷人世界里演绎，这个匆忙的世界是他们最伟大的爱情王国。富人也叫嚷爱情伟大，但这是作秀，是他们的一个权宜之计，他们在这个口号下伪装自己，去实现他们的真正目的。
　　是的，在一切的一切都过剩的这个天下，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我只知道它把我带到了这个美丽的河岸村庄，在伟大的天堂河谷给了我一次机会，把我变成了人见人爱的老水磨，准许我用我受伤的语言来回忆我的一生，再一次地和我的从前对话。在宁静的河畔向人，向水、水里的鱼、鱼的世界忏悔。
　　时间悄悄地告诉我说，爱情是弱者的权力，因为情感外露的人才是这种情绪的奴隶，生理正常的人是不会为爱情高歌和悲伤的。那么时间是酒吗?我想是的，现如今伟大的美酒已经在这个无边的土地树立了它不倒的形象，它在你们一切男人的心里找到了价值。是的，时间就是美酒!它才是真正的悲欢离合。酒不是你们的专利。它是一切男人的好东西。男人在吃不下饭，做不成事，开始梦游无聊海洋的时候，酒坚决地、友好地解决了他们的麻烦，治愈了男人病，眼饱了心不饱的男人病。这是我的私密话，这是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你们的一个个人的真理。酒的存在。对可怜的男人，是光明灿烂的，好摆功的历史和像夜一样真实的历史，只记录了男人的功成名就和他们在历史长河的大业和大福，这里没有酒的地位。但是酒默默地却决定性地塑造了塑造历史的男人。书写历史的人忽略这个事实与真理，这也是时间的悲剧。
　　时间是维吾尔人的抓饭吗?是的，这个民族用这个饭接待众多的来客，接待那些大人和小孩，接待前来参加一切喜事丧事的男人和女人。用一锅抓饭接待百人千人万人，把众多的时间都揉到了一个庭院，一个小屋和一个美丽的村落。你们在时间的欺骗下活着。你们看不到你们至今梦过的许多好事，你们的人间，你们的天地，你们的机会。你们的世界也是吝啬的，它总是在自己的河流上自我欣赏，而你们受伤的语言，在角落回忆你们健康时代的风光。你们无法站在自己的果园里，躺在自己的暖床上，爱着自己的爱人理解时间。对于可怜的你们，这是一个永远的神话。
　　那么时间是神话吗?它是悲剧吗?是的，它是神话。千年前的万年里，在维吾尔族社会，你们的姥姥们，奶奶们，你们的祖母和师爷们，在一切激动人心的夜晚，在星星下，在热闹的馕坑边，给你们讲述过太多神奇的故事，那是你们最早的鲜花，但只有神镜的故事属于未来，属于今天，这就是你们今天的电视机。电视机把今天的大千世界，把昨天的战争，把人类早期善良的我爱你、你爱我都浓缩到了一个小小的机器里，浓缩到了我们苹果一样漂亮的心里。你们祖辈讲，在世界末日的时候，会出现一个神镜，一切的一切都会出现在那个神奇的镜片里。是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天下，决不是世界的末日，你们正兴高采烈地活着，爱着，劳作着，奋斗着，理想使你们更加辉煌与可爱，能说这是世界的末日吗?也可能是。那天，术沙江老人曾经示意：自从人们开始不吃水磨而改吃电磨面的时候，世界的末日就到来了。他的另一个配合这种说法的关键词，是在一个男人妻妾成群的时代，盐会丧失自己的原味，在每一个男人的后面指手画脚的小鬼会站出来，光明正大地蛊惑忽悠话语权。木沙江老人说这是他一生的经骑。
　　时间是悲剧吗?不是，对于你们这样挣一天吃一天的人们来说，时间永远不是悲剧，因为你们没有超出你们自身需要的要求，你们的心态永远是今天的，你们只为今天说话。总结过去，希望未来，在寸草不生的旱田里播种五谷。穷人没有悲剧，他们没有肉没有油星的一顿饭也是天堂里的盛宴，他们知足常乐，过好今天平淡无奇的生活是他们的本分，只要盐在他们的身边。人们就不能忘记他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忘记在这个伟大的绚烂河谷第一次把伟大的河水引来的男子汉，这就足够了。悲剧是文化和财富里蛊惑人心的巫师，河谷的历史记录了争宠的一切——男人们为太多的身外之物而钩心斗角，这是他们的悲剧。贫民的劳作虽然在贵族的眼里是可怜的，但他们可以和温暖的太阳光对话，在他的歌声里播谷物，在她的故事里甜睡陋家，这是他们的幸福。幸福是平淡的，争名夺利争宠争美女争风光是悲剧的起源和现实，这一点伟大的时间看得一清二楚。
　　时间把我带到这个美丽的河岸村庄。最可爱的人和动物是忘记了时间的人和动物。他们一心在安拉的祝福里遨游天下。他们身在河谷，心在天下，安拉给他们信的力量，让他们在人鬼之间保存自己的清醒和纯洁。这是他们天大的幸福，这是他们不争的基础。他们不争身外之物，所以生活幸福。
　　时间是不生育的女人吗?是的，你们曾生活在那样的时代，在整整半个世纪的口子里，那些好女人一个孩子也没有给你们生下来，你们曾期盼过，曾白天黑夜地和她们长睡过，当你们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们一个虫子也没有给你们生下来。你们有过失望的春天，时间爱过你们，也曾使你们长泪满面，直到你们最后哭不出来为止。时间是我的记忆，也是你们的记忆，它坚定地在你们的红心黑心里留下了你们在一生中都不能忘记的两件事，一个是爱，那是具体的拥抱、物和非物，一个是情，也是你们血淋淋的记忆，这是时间的公正。
　　时间也是伟大的男人吗?伟大的男人和贵族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吗?伟大男人的目的是平民，是社会众多的机会，是一种启发，而不是老子天下第一。时间也是人，他是人中豪杰，因为在大千世界他考验着一切人!你们不会忘记美国总统华盛顿、林肯、罗斯福。他们的心态、意志力、原初动机、流芳百世的大志，是以平民为基础的，因为他们的意义超越了他们的河谷和他们的空间，他们的土地和他们的价值。你们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和他们的精神握手问候，重温华盛顿的伟大无私，他的人民心。他的平常和超越时空的伟大，他在开国演说中向来自世界五湖四海的子民说，我们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好，不要到别人的国土上去说三道四。但是今天的美国已经把他们国父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像一个有一百多个媳妇的婆婆，整天大喊大叫，好像真理都在她的好乳房里。林肯是一个男子汉，他的形象将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给他不朽的灵魂带来安慰和容光，他是美国及世界黑人的恩人，是他们心中的第二个耶稣。他本来是一个平静的人，是时间让他担当了大任，当国家需要的时候，他站了出来，献出了他的生命。美国人民纪念他时说，有山的地方有森林，有森林的地方有木头，有木头的地方有木屋，有了木屋才有了林肯，有了林肯才有了这个国家。对于一个男人，会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他解放了黑奴，维护了联邦，这是他永垂青史的哲学和美学思想。而罗斯福，这个三十九岁就瘫下来奋斗不息的好男人，在当上总统之后，在整个人类流血牺牲的二战时期，推动了世界正义力量的胜利，在世界不同种族的期盼和眼泪里成长，善良、成熟、成功。还有丘吉尔，还有文学的旗手托尔斯泰，还有维吾尔族爱国诗人黎·穆塔里夫，他回答岁月的诗篇在一切的心灵里安慰、支持那些可爱的人们，他的形象在我们文化精神里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歌。在谈到唱不完的歌这样一个话题的时候，你们自然会铭记你们诗人铁依甫江的作品《唱不完的歌》，在他的心中，有着人类的大爱，他传达的精神信息是人的歌，爱的歌是唱不完的，只要是人之子，在他们灵魂最亮丽的地方也好，在他们精神情绪里的一个半个角落里也好，都潜藏着需要唱出来的歌，但这个歌永远也唱不完。因为这是世界性的主题。他们都是时间，是时间造就了他们，他们属于一切时间。当我们受伤的语言最后消失的时候，他们的歌声不会消亡，他们是你们最好的见证。从历史和现实的摇篮里走出来，我便成了这片绚烂河谷古老的水磨。
　　河岸村是这片河流最后的一块宝地。最早的太阳是她的朋友，最早的朝霞让她睁开迷人的眼睛。太阳把人间美好灿烂的信息和见不得人的人和事传给她，让她的畅谈明明白白，让她的光泽恩赐四方，让她流进每一片干旱的土地。从遥远的异地来游山玩水的人们和有金银财宝的人们都愉快地评价这个村庄，说这是他们在这个人世见到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小天堂。河岸村是这片乐土的一个独立王国，她远离乡县，没有现代化的通讯设备，基本上过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日子。用维语讲，是家里没老大。山羊的名字叫阿不都热合曼，汉语的说法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她是油画一样的村庄，她最美的地方是那条温暖人心的爱河和我的存在，也就是我这千年老水磨。村庄的前方是神镜一样的爱河，这是河岸村人的运气，他们是希望的宠民，他们是春风春花春雨春天的佳人。村庄连接远山的丘陵，也是大面积的旱田，他们种不完，土地太多，人少，村人众多的马牛羊也吃不完旱田上的那些好草，它们基本上都是中药，有一大部分草是可以做性药的好料，所以村里男人都爱吃羊羔肉，它们是吃着最好的药草长肉的，男人们几斤肉几斤烈酒下肚后，晚上女人们就在亲切的小屋里甜叫，男人都是这种自然规律的奴隶。特别是初秋山羊羔的肉最有力量，汤里有千草万虫的滋味，男人吃上喝上三天三夜不能入睡，只想一件事儿，女人!在没有女人的地方也想女人的男人是危险的。旱田的麦子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好东西，那是最天然的纯粮食，像可爱的刘恒所说的狗目的粮食，撒种的村人基本上吃不到旱田的面粉，而木沙江老人和艾沙江例外。因为最大的买家是酒厂，麦子都供给了他们，这是酿酒业天然的原料基地，一切的好东西、好事，基本上也属于他们。据一些会算的人士讲，安拉把最好的事只给了一个村庄一片河谷里的那么几个有福的人。今年几十岁的木沙江老人是安拉的宠儿，当这个人走到天堂的正门的时候，安拉未和任何一个村人商量，把给老爹的好处转给了他的儿子艾沙江。
　　村人说，艾沙江继承了老爸的一切活法和习惯，喝酒、打猎、抓鱼，在没有月亮的夜和我讲故事，吃馕，随便在树根下尿尿。喝酒是他们的专利，全村没有一个女人敢喝酒，但她们爱喝酒的男人，亲他们喝过酒的嘴。木沙江年轻的时候，那眼睛可是吃女人的。艾沙江也很好地继承了父亲的这个毛病和爱好。村里的二百多户男女都知道他的这个该死的毛病，在人多的地方他们都骂他，但是夫妻们在床上都说他是男子汉。他们都拿他没有办法。他有钱，有太多的马牛羊和旱田麦子。旱田的面养人，养见了女人眼睛珠子不转的男人。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这种交往认识许多人，这才是真的财富，是心上的嘴上的财富。“财富过千万，不如朋友有千万。”这是至理名言，因为不认钱的人认友谊，金钱敲不开他们的门窗，友谊可以走进去。艾沙江还有一把好猎枪，是德国造的，是他爷爷留下的，艾沙江说最早他爷爷是从一个俄国人的手中买下的。他有最好的一条渔船，网鱼町是有一手，领着整天看他的眼过日子的哥们儿，在爱河里指着河水打瞌唾的一个方向，命令撒网，都是大鱼好鱼，有十几公斤的青黄鱼，更多的是长长的白条，郜是男人的补品，吃上一条半条，心里热乎乎的，像吃了女人的奶似的。特别是青黄鱼，肉油亮油亮的，像骨髓一样滋润人的喉咙。他还打猎，晚秋的第一场雪下了，他主要是打野鸡，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公鸡。最可爱的是他的小猎狗，艾沙江划船过河的时候，它像一个大小人，像一个朋友，站立在主人的身边。向他诉说自己的忠诚和它的祖辈们帮人类猎野鸡、野羊和狗熊的历史，于是这个资本在它的棕色的无数好毛尖上闪着暗光，这是你们共同的光荣，是你们和它们家族的骄傲，是村里二百多户人家众口一词称赞你们和它们的地方。上岸后，猎狗开始殷勤地东跑西串，它知道野鸡藏身的地方，它第一个跑进次生林里，吓唬那些躲进茂密的树林里做窝安居的一对对野鸡，当它们成群地飞上空中的时候，艾沙江的枪就会响起来，更多的时候是连发，而后是两只野鸡落地，常常是一公一母，它们一起告别它们的王国，猎狗习惯地，很自然地咬来两只野鸡，丢在他的跟前，殷勤地摇尾巴，把狗的情绪传给主人和他的朋友。这时候艾沙江把枪交给朋友，拿起雪地垦的野鸡。用小猎刀割下野鸡的屁股跟，掏空内肠交给朋友。这是他防野鸡发臭的一个办法，也是他的习惯，不让朋友动手。每一次回家，都是一大麻袋野鸡。其实。他对野鸡的肉不感兴趣，主要是这种玩法让他兴奋。野鸡那天晚上当然也会被送到该送的人的家里，他手下的人和他的朋发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在艾沙江玩这种游戏的时候，村里会发生许许多多的故事。小小的村庄，在他们的内心里是一个巨大的世界。活到了头的人们会自然地死去，给他们送葬，人士为安，都是村长的事，当然在一些细节上，木沙江老人是要拿主意的，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小伙子们娶媳妇的事，姑娘们要远嫁的事。在这个没有太多的事儿的村庄，这些不是事儿的事儿统治着他们的整个日子。
　　腊月到来的时候，河水结冰，厚厚的，可以走车，主要是运木头的车。村里的人们都根据自己的喜好行事的时候，艾沙江的心在打猎的事上，他带上枪，和他的助手马立克一起，带着他可爱的小猎狗，走过冰河，走过树林，走进千万年的古木树林，开始打猎。老木沙江说过，我一生打过许多狗熊，我的经验不是多方面的，只有一个，不要和它们过不去，现在的狗熊一天比一天雄壮起来了，就此打住，不要进山了。艾沙江只是点头搪塞。不正面回答父亲，因为他不能不打，进深山打狗熊，是名气，是勇敢，也是刺激和幸福。他成功了，每年都能猎到几只熊，大而漂亮的熊皮，是成功也是骄傲、财富，但树大招风，这些事传进城里，天生喜爱好东西的一些有权势的人就坐不住了，要买他的熊皮，或是用东西换。
　　这一次是城里的一个有头有脸大人物的助手特意来的。那是在春天，他和马立克，还有那些和他一起玩麦西来甫的朋友们，亲切地坐在我前面，接受刚刚升起来的太阳的洗礼。那位助手的名字叫克力术，小个儿，圆脸，这张脸可以让你想起两性人的那么一种形象，可怜和无聊，他的眼睛是那种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的眼睛，没有固定的一种情绪，像醉鬼的心一样飘来飘去，没有血液里的光芒，看不到他的本色。他用假笑和他们握手，用假眼睛看他们，用假话说出他的来意，而后用贼亮的，危险的眼神看艾沙江，说要钱也好，要东西也好，他都会让他满意。艾沙江笑着拒绝了他，说这张熊皮我要留给儿子，不卖。这当然是他的一个借口，其实他很喜欢这张熊皮，大，色泽好，而且在猎到它的时候，的确是费了很大的劲。那个冬天，他们在山里很近的一个地方遇到了那个大狗熊，他麻利地躲到了那棵千年松树的后而，马立克有点怕了，因为他还不曾这样近距离地见到过这种大猎物，艾沙江勇敢地举起了枪，打中了狗熊的眼睛，而后马立克的单筒猎枪也响了，他打中了狗熊的前腿。在狗熊叫着乱蹿的时候，艾沙江用他平时套马的马鬃绳，套住了挣扎着乱叫的狗熊，马立克信心十足地跑了过来，帮助艾沙江把狗熊缠绑在了大树上，艾沙江腾出手，捆住了它的四只脚，结果狗熊一动不动了。他从腰部抽出他的长猎刀，把狗熊的头割了下来，他们俩在神秘的深山老林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剥下熊皮，装好熊的一切内脏，割下四只熊掌，走了。
　　艾沙江不愿让出这张熊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一点那是他猎熊的一次深刻的记忆。然而，克力木的眼神变了，他傲慢地威胁说，这河谷里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你儿子要那东西干什么?他嘴上还未长几根黑毛，要熊皮干什么?熊皮是娃娃的东西吗?你要知道，熊皮是熊一样的男人的专利品，只有他们，才是这河谷一切熊皮的主人。艾沙江还是不松口，他肚子里的话是你能把我怎么样!能把我的小宝贝割了去吗?你最后的办法只能是报告林业派出所，那时候你我都会一场空。克力木硬的软的办法都用完了，他开始恨艾沙江，他说你为什么不向你老爸学习，他可不像你这样难缠。艾沙江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毛病，我是我，我有我的活法，你们需要好东西，我也需要。克力木闭上了眼睛，这是他的习惯，在遇到难题的时候，他就这样。他说，我连你的儿子一起要，那张大熊皮对我们太重要了，头儿要出远门办大事，没有当地最好的东西，我们还有脸出去吗?我们给你的儿子在县里安排工作，在电厂安排一个好事，拿工资，就这样了。这一次艾沙江动心了。他的心的暖光显现在了他的脸上。儿子能在城里有一个工作，月月拿钱，那可是大事。艾沙江提出了条件，你们先安排我儿子，我把熊皮和在面粉里储藏着的四只熊掌一起送去。大事三天后就办完了，克力木坐着一辆小车来，带着艾沙江的儿子阿力术进县城了，艾沙江一起上车，把熊皮和在库房里的大面箱中储藏着的四只熊掌送去了。在河岸村，这是一件大事，阿力木是第一个进县城工作的娃，许多人都为他高兴。阿力木的朋友们说，还是有个会猎熊的老爸好呀!阿力木在电厂工作了一个月后，老木沙江进县城看孙子去，他不放心孩子睡什么地方，在哪里吃饭，他想给他娶个女人，在城里给他安个家，让他过舒心的日子。老木沙江走到电厂院子里问了几个往外走的中年人，对方说我们厂里有十多个阿力木，你要找的是哪一个?他说是河岸村来的那个阿力木，于是那人说知道了，是阿力木熊皮，请你到第三车间去找。后来他才知道，厂里的工人知道了他参加工作的情况后。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说起外号，老木沙江也有一个，村里的人都叫他木沙江种牛，就是见了漂亮的女人双眼发红。然而，他在村里的地位，没有因为他喜欢女人的习惯而消亡。河岸村的存在，是他最大的资本。在那些困难的年代，肚子的要求是第一位的，粮食是一切一切的中心。木沙江手里有钱，有面粉，只要是漂亮的女人找他开口，借她们一袋半袋做拉条子吃的面，他是很乐意的，这样的时候，他总是用色眼说话，把对方的心搞乱。这些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村里没有这么多人，最多也就是七十多户人家，这个美丽的村庄是他的小天堂，在每年最好的季节里，也就是在秋季的那个黄金时期里，和他最要好的三十多个朋友会一起玩麦西来甫。这是维吾尔人最有意思的一种男人聚会，女人们是不能参加进来的，也是至今为止文化含量很高的一种聚会，这个聚会传承培养发展创新了维吾尔族人的民间文化，维吾尔族人浓厚的民族习俗和传统的礼仪都在这里了。大方，能说会道，善于助人，见了美女忘记走路的木沙江永远是这个麦西来甫的主心骨。麦西来甫没有不讲究的事，对每个人的坐式都有要求。主持人大叫一声“蹲——了——”男子们立刻双腿并好蹲坐，主持人再叫一声“放松——了——”就可以坐得随便一些。有扮国王问政的游戏，有对不干好事的恶人审判的法庭游戏，内容是很丰富的。在放松阶段，乐手们自弹自唱，女人一样甜甜的民歌在温暖的土屋里响起，激动人心，把刚刚还是那么严肃的男人们拉回爱的情感世界里，而后他们齐声合唱，歌声像千年前的歌声那样动听、热烈、可爱、伟大，赐人不尽的回忆和联想。唱得最投入的当然是木沙江，他坐在弹布尔琴琴手的跟前，紧闭双眼，热烈地领唱，右手轻拍右膝，陶醉在伟大的祖辈音乐里，在这个世界里重温他的从前：在自己的后花同里和他的那些天真可爱的情人会面，在温馨的月下爱得死去活来，在宁静、花开花落的那些夜晚过好每一个蜜一样甜的好时光。今天的木沙江已经老了。他说，水磨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他说不尽的故事，有太多的神话。虽然今天的人们都聚集在了魔鬼一样的电磨房周围了，但我仍认为我的面粉是一流的，永远是一流的。不管日子是雨是泪是血是刀是火，我都不改我对自己的忠诚。
　　现在木沙江老人只能靠回忆过日子了。然而他的回忆是那样美好，在夏天开镰的时候，在孙子们的帮助下，他骑着小毛驴和孙子一起来到大田小河边高高的白杨树下，在荫凉的问候下欣赏大田里美丽的景色，金黄的麦秆在烈日下骄傲地宣告着耀眼的成熟，手握镰刀割麦的男男女女在烈日下再一次地唤醒木沙江老人的回忆。半个世纪前，这样的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时光，那些割麦子的美丽的村姑们变成了五十年前那些亮丽的村女们了。木沙江老人回到了流水一样可爱的从前，他至今都唱他年轻的时候爱唱的割麦情歌：割麦割到日落西山／累坏了你的手吧我的情人／我们的爱是那样的甜蜜伟大，你的心被滋润了吗我的爱人……爱情甜蜜也好，伟大也好，那都是木沙江老人鲜花一样的好时代的好事，现在他老了，太阳已经在天边了，然而他的心未老，他的眼睛未老，他的精神世界仍旧是那样一片光明。
　　我是你们最后的老水磨，是时间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时间是天下全体人民的语言，也是我受伤的语言，我看到了活着的人们，看到了你们的希望和你们的眼泪，看到了你们躺在角落里小声歌唱的爱心，看到了在你们的精神世界里邀游着的爱鸟，像风，像水，像草原，像河里的爱鱼，像绚丽的河谷一样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