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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远方(十三首)

作者:唐力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唐 力 男,一九七○年十一月生于重庆。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作品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等刊。有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参加《诗刊》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向后飞翔》。

火车站

容纳了那么多的离别和痛苦

容纳了那么多的

泪水和欢欣。人声鼎沸,汽笛轰鸣

落日下沉,天空高远

亿万年的时光在楼群里

闪着微光。而在下面

一辆火车,像一段撕裂的脐带

就要离开站台。我扛着我的身体

从火车站口出来,面对生活

我再次诞生,不是从母亲

衰老的身体

而是从巨大的嘈杂的火车站里

蝉在高树上,在明晃晃的夏天

从身体里,搬出琴箱

默默的生活者,我们匆匆驶离

阳光之地,我们要在一个夏日

找到一个阴影栖身

我们沉默,低语,声音高不过

自己的喉咙,高不过低垂的

让人无法愤怒的树叶

只有蝉的声音高过了时代,显得

单调,孤独,丝丝穿入空中 ,他们

使一个时代蜕壳,露出

丑陋而卑琐的面容,蝉

吃露水长大的孩子,他们的纯洁

夺取了四周耀眼的洁白

他们隐身于静默之中,用声音

挖掘一个正午秘密的通道

相对于树阴下迟钝的我们

它依然保持了敏锐的感觉

——对于痛苦和爱

——对于欢乐和悲哀

——蝉声高唱之后,一个正午

全是灰烬

散步(二)

我沿着河堤散步

微微的风

也在河面上散步,凉意

是它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我不能

与他同行,我沿着相反的方向

披襟当风

我甚至不能与河水同行

在细小的波纹之间,包含了一个

垂钓老人短暂的沉寂

与我相反的还有落日,在远处的山头

它无限落下去,落下去

它有着义无反顾的力量,虽然

在昨天,在同一个地点

它做着与现在同样的事

就恰如我的散步,一直向后,向后

走下去,直至我成为了自己的远方

送别

在一根木头上

我们在送别一个死去的亲人

扛棺材的人,端灵牌的人,敲锣鼓的人

举花圈的人,提挽联的人

组成一支漫长的队伍,蜿蜒着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动,就像

在送别我们自己——

(我们把自己分成了无数的小份

每一次送别,都送走一部分

直至有一天,我们把自己全部送走)

这样的场景一再上演,以至于

我们的队伍,都凝止为

木头细小的纹理

坟 墓

我看到那些坟墓,不是一座

而是很多座,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向我逼近。在倾斜的坡面

因为我正向它们走去

而此时正是黄昏。蚊子在我的

头颅边嗡嗡飞翔。我管不了许多

我要在天黑以前,去坟边

把晒干的包谷秸,收拢,捆扎

挑回家。那一群坟墓向我逼近

仿佛也是在飞翔,它们有着

青草的翅膀。它们都是

我村庄里亲人的坟墓

在暮色里,成群结队地飞翔

他们害怕孤单

像一群蚊子,模糊,带着古老的时间

和死亡的喧响,飞来,有着

更深沉的力量。我有些害怕

颓然坐下,面对它们

我显得无能为力,而蚊子

依然在嗡响,它们其中一个

叮咬一口,我的脸上

也鼓起了一个青青的坟墓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我是一个画饼充饥的人

十多年了,我仍未将那张饼画全

我是一个雨后送伞的人

不幸的是,我一直赶不上那一场雨水

我是一个马后放炮的人

对未来,对命运,我总是缺乏警觉和预见

我是一个以卵击石的人

我不自量力,以脆弱作为坚强

我是一个螳臂当车的人

我无法挡住肉体衰朽的速度

我是一个望梅止渴的人

我的渴意,使远方的梅树得到浇灌

我是那个背后捅刀的人

让永生的疼痛,钉在你的背上

我是这个时代不合时宜的人

做不合时宜的事

拆线

医生在给我胸膛上的

一个伤口,慢慢地拆线

他慢腾腾地从肌肉里,把线抽出来

他先拆出来的是疼痛,一点一点地疼痛

一丝一丝地随着线抽走

拆着,拆着,拆着,医生上了瘾:

一个妄想狂,一个强迫症者,无法

停止,他拆走了我的皮肤

他拆走了我的肌肉

他拆走了我的血液

他拆走了我的骨头,一根根地

撂在垃圾桶里。现在他拆到了我的心脏

(是谁在我的心脏用白色的粉笔

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他拆走了我的心跳,那些

像鱼群一样的心跳,成群结队地

游走。他还没有停止

一个强拆者,他的手中仿佛

有永远拆不完的线

最后他甚至在无影灯照射下

拆走了我那看不见的

心灵。现在,他说

“好了,你是一个正常的人了”

就这样,我带着空虚的身体

走在灿烂的阳光下

乌鸦

在回家的路上

我看到一只乌鸦在前头飞

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叫声

我跟随着它,这秘密的引领者

一只乌鸦在前头飞

前面是苍茫的暮色

一只乌鸦,一头扎了进去

像一支犀利的笔尖

一头栽进了墨水瓶里

然而乌鸦不会消失

就像墨水瓶永远不会

淹死一支钢笔

我跟随着一只乌鸦

回到一只墨水瓶中居住

而我的灵魂仍在飞翔

(我的灵魂,仍穿着黑色的外衣)

麻雀

在陈旧的墙根边

在一棵苍劲、苍老的大树上

三只麻雀,在跳跃,向着更高的树枝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这些麻雀

披着灰色的外衣

在光秃秃的树上,它们像

会飞的树叶,隐藏了自己的翅膀

而在更远处,在辽阔的空间里

更多的人,他们

也像麻雀一样细小,单纯

在生活的枝条上,做着惊险的弹跃

他们一样的有着翅膀,却不能用来飞翔

我默然走过,不去惊扰

三只麻雀,也没有去惊扰

古老的墙根里面

灰暗的面孔,和更加卑微的灵魂

它们无声的沉沦

一滴雨水在我面前

一滴雨水在我的面前

落泪:像一个小妇人,我没法

安慰,我不知道她的痛,她的伤

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她应该屈从怎样的命运

痛在背后追着我

痛在背后追着我,我身边

没有其他的人,他只有追着我

这是唯一的选择

在生活的跑道上,我费力地

奔跑,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我听到他

粗重的喘息,痛在背后

追着我,他马上就要追上我了

他和我一样,难道

也有什么在追赶他,痛的后面又是什么呢

难道他同我一样,有一个

目标,一个终点般的地平线

痛在背后追着我,使我

不能松懈,不能停下脚步——

痛追上了我 ,最终把我变成了

他的模样——

生日里未完成的诗

在生日里,我曾经写了一首诗

写到半途,突然卡住,就像

我的生活,忽然出现了停顿——

我在一个乡村教书十年。韶华已逝

激情的温度计降低着高度。头发逐渐

露出秋后的空地,一阵风吹来

我感到冬日的凉气。我写到一处

一个词语将我噎住,就如

我突然被堵在凋敝的屋里,面对

苍凉的命运,目瞪口呆

会场

在偌大的会场,我是安静的

我坐在后排,陪伴着我的有二十四个

空位,我占有它们,或者

我和它们手挽手,一起沉默,我拥有

它们,也让它们拥有我

会场是如此喧嚣,仿佛一个亢奋的车头

按捺不住时代的激情

一火车的人向前,带动着巨大的

轰鸣,只留下我

仿佛是一只热锅中

一滴拒绝沸腾的水

我的安静多么肃穆,庄严

仿佛有一种不可攀援的高度

有一种冷峻的力量

我在安静中,拥有我自己

孤寂

一个人独处是孤寂

两个人相对是孤寂连成了一条线

三个人:孤寂势均力敌

四个人的孤寂具有不稳定性

时而倾斜,时而偏移,无从把握

五个人,总在寻找孤寂的中心

六个人:孤寂在旋转,他们

晕头转向,不知所终

七个人:用北斗星在身体里

舀着孤寂

八个人的孤寂是对称的

九个人,有一个局外的孤寂

落落寡合,比孤寂更加孤寂

十个人,孤寂的总和

就是我的孤寂——

找不到时间的出口——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