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末代紧皮手

作者:李学辉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李学辉,笔名补丁,生于一九六六年,甘肃武威人,武威市文联副主席兼秘书长、武威市作家协会主席、《西凉文学》主编。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飞天》、《北方文学》等刊,曾获甘肃省第五届敦煌文艺奖二等奖,第二届、第三届甘肃黄河文学奖二等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出版短篇小说集《一九七三年的三升谷子》、《绝看》。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序曲
  
  第二十八代紧皮手死了。
  第二十八代紧皮手的死,让巴子营人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原本,巴子营人的目光是高远的,是投向了凉州城的。他们望着凉州城,望着从凉州城延伸出来通向巴子营的那条小路。现在,他们非常厌烦走在这条小路上的人,希望在第二十九代紧皮手选出来之前,其他人最好别在这条路上行走。他们紧绷着的皮肤总是在怪异地抽动,仿佛被紧皮手挥动的龙鞭抽打着。
  这个初冬,巴子营人心绪难平。第二十八代紧皮手死得让巴子营人难以入眠,他们敲起了脸盆。“嘭嘭”的声音,首先从何家大院传出,而后各家各户都“嘭嘭”起来,惊得巴子营的狗闭了声,辨别着各类声音。
  一个清凌凌的早晨,巴子营的首富何三出了门,后面跟着他的管家陈二。土地还未封冻。何三顺手抓了一把冷风,拍在脸上。
  “东家,您又何苦呢?紧皮手也是人啊,该死的时候还得死。”
  何三紧一紧勒在腰间的毡毛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薄薄的一层清霜禁不住风吹,软软地在地上晃动。何三用脚踢了踢清霜,清霜呻吟着挪了挪身子。他脱了鞋,眯着眼看了看鞋底,用手拂去了趴在鞋底上的几粒霜,叹了一口气。作为第二十九代紧皮手的主选人,何三连连的喷嚏响彻巴子营的上空。陈二闻到了喷嚏中的腥味和焦虑。
  “东家,巴子营现有未婚男丁一百七十四个,符合紧皮手条件的只有十二个,有十一个不愿做紧皮手。他们说紧皮手尽管能受人供养,但不娶女人在世上走一遭,没意思。按一般的习俗,一个男人一辈子不尝尝女人的滋味,入不了祖坟,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啊!”
  何三拉下帽子,陈二觉得东家的头发一如地上的清霜。何三几天内变白的头发,使陈二觉得自己的裤带也在蠢蠢欲动。他感到手心发痒,对着眼一看,手心里钻出的第二十八代紧皮手笑模笑样地和他对视,他抬起另一只手朝第二十八代紧皮手拍去,第二十八代紧皮手消失了。陈二在田地里狂奔起来。
  何三吃了一惊,脱下左脚上的鞋,待陈二奔过来时,一把拽住了他,朝他头上拍了三鞋底。陈二哎哟一声,停住了脚步。
  “转魂呢?好端端的乱跑啥?”
  “第二十八代紧皮手在我手心里望我呢!”
  “什么也没有,你自己惊吓自己呢。”何三看了一眼陈二的手掌说。
  “您煞气重,他不敢惊吓您。”
  “也难怪,这些地,不知挨过第二十八代紧皮手多少鞭子,他的魂在这里呢。你想,自从成了紧皮手,每年立冬后他都要把这些地抽过去,千鞭万脚印,灵验着呢。”
  “东家,您说这紧皮手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活人死土地,人的灵魂总得有个寄托。土地爷是庙里的,紧皮手是人间的,驴靠棍棒马戴套,土地爷也得用笼头套着,他才好管土地呢。”
  “不沾女人不洗澡,那土地爷不难受死。”
  “越得不到的东西越使人珍惜,谁让土地爷的鸡巴是个泥棒棒呢。如果你再年轻几岁,不那么花心,你做紧皮手倒很合适。”
  “东家开玩笑呢,那样重的鞭子,我抡几下就成一摊泥了。”
  “也是,历代紧皮手寿命都不长,第二十八代紧皮手在去年紧皮后吐了三夜血,歇了大半年都没缓过劲来。”
  “有些事还是弄不明白,这些地挨鞭子后真有那么灵验?”
  “土地挨鞭神难受,马没笼头难拴呢。”
  “这样说来,紧皮手就是土地爷的笼头?”
  何三一笑,几口冷气灌进肚里。他望着自家大院升起的炊烟,鼻子有点发痒。
  “说千道万,这些都是人的笼头。土地被拴住了,人也就拴住了。”
  陈二叹口气:“黄河淹了我家的地,我逃难后,心里就没根了。我听说,巴子营有了紧皮手后,巴子营人就从不敢糟蹋土地。”
  “也不完全是,至少谁也不敢过分拿土地开玩笑,土地在,人不挪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
  饮烟不再上升,该到吃早饭的时候了,巴子营的清晨就这样过去了。一丝阳光一冒,何三拍打了几下身子,陈二也拍打了几下身子,两人便一前一后朝何家大院走去。
  一阵油香味在巴子营散开后,各家各户都打开了院门,牲口们甩动着尾巴,在人的吆喝声中朝大杈河走去。每个赶牲口的人的胳膊上都挎着一只桶子。桶子是柳木做的,分量很足。
  “你看,如果没有禁忌,东塘子里这会早就站满了牲口。”
  “还是有规矩好啊。”陈二看着三三两两的牲口很有节奏地朝大杈河走着,感叹了一声。
  “紧皮手就是巴子营土地的规矩,就是活着的土地神。”何三把手笼进了袖筒。
  “东家,您这样说我就有点明白了。土地爷是泥的,人是肉的,有了这个规则,人就分不清泥的肉的了。怪不得大户们都争着当紧皮手的主选人,谁家争到,谁家就成土地爷的爷了。”
  何三嗷地叫了一声,赶牲口的人都远远地招呼起来:“三爷,早啊!”
  “早。”何三抖抖袖子,朝众人笑笑。
  “你说够紧皮手条件的是谁?”何三转过身子问陈二。
  “余大喜。”陈二望了一下天。
  “那娃子单根独苗,选他,余家不就断根了吗?”
  “余家本身是外来户,承蒙东家收留了他,该是他报答东家的时候了。”
  “报答不报答是另一码事,主要是紧皮手若在我手中断送,我就成了巴子营的罪人了。”
  “余大喜父母已死,生活又无着落,当紧皮手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就怕他过不了激水、拍皮、挨鞭的关啊。”
  “过了是他的命,过不了也是他的命。东家,选紧皮手不能错过立冬后的第十日,要不然会坏规矩的。今年是闰年,时辰不好掌握。”
  “闰年不闰事。余大喜呢?”
  “昨日到凉州城去拉煤了。”
  “你马上进城,去看住他。愣头小伙子,一旦和女人沾了边,就坏大事了。”
  陈二应了一声。一只老鼠雍容典雅地踱到陈二的脚边,陈二抬脚踩去,老鼠窜了几步,望望陈二,不慌不忙地走了。
  “老鼠一旦不怕人,天下的事就不好说了。”陈二摇摇头,转身离去。
  进了大院,陈二从马圈里拉出大黑骡子。他把晾在半截墙上的褥子拉下来,搭在大黑骡子身上。
  “陈叔,急慌慌地干啥去?”何三的姑娘何菊花刚从厕所出来,一见陈二,用手拉拉前襟,问道。
  “到城里去找余大喜。”
  “他今天也该回来了。”
  “回来也得去找,东家有急事呢。”
  “他又不是保甲长,有急事也轮不到他。”
  陈二张张嘴,又合上。他一骗腿跨上了大黑骡子,朝何菊花挥挥手,一阵蹄声远去,骡蹄敲出的声音被隔在了何家大院外。
  “什么事急的,连早饭都不吃?我爹和陈叔这一阵都像掉了魂似的。”何菊花捋了捋头发,揉揉眼,回房去了。
  
  第一章
  第二十九代紧皮手余土地的诞生
  
  激水
  东塘子是巴子营人唯一吃水的地方,叫涝坝。小小的水塘享受着极高的待遇。每逢巴子营放水,先注满东塘子,再浇麦田,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事关一村人吃水的问题,哪怕天再旱,也不能让东塘子干涸。一到立冬的前一天,是一年中往东塘子放水的最后一次。那一天,巴子营男丁不能窝在家中,除专司放水的外,别的人都要立在塘边,不能喧哗,不能放屁。待塘里注满水后,首富们会轮流置办酒席,哪怕再穷的人家,也会得到一碗带肉的烩菜。
  
  平素,东塘子有专人管理,塘子里不能洗衣服,不能饮牲口,更不能洗澡,如果妇女来了例假,绝对不允许到东塘子打水,谁要违规,一年内会禁水,再有胆的人也不敢破此规矩,吃水的事是大事,犯了此例,吃水要到十多里外的大杈河去挑,再强壮的男人也不敢冒这个险。
  立冬后的第九日,在凉州城沐浴一新的余大喜被四个大汉用轿子抬到了东塘子。一身绸衣绸裤的余大喜下轿时,早有八个人把一卷毯子铺开,走一截卷一阵,待他走到东塘子口时,鼓锣齐鸣,几挂鞭炮噼呖啪啦炸响,巴子营上空充满了火药味、新鲜的香烛味,还有余大喜身上散发出的皂荚的香味。
  一身新鲜的余大喜让巴子营人相形见绌。他本身就长得标致,用衣料一衬,更加威猛,用胡麻水洗过的头发光滑得如绸缎。主持仪式的何三狠命咽下一口痰,叫一声:“打水。”
  精选的十六个汉子精赤上身,手里提着红白相间的打水棍,开始拍打东塘子的水面。薄薄的冰发出了一声声脆响,溅起的水花晶莹而充满质感,间或有一滴两滴水冲到围罩者的脸上,便有一丝香甜的清凉。水纹扩散,一波一波,待四面的波纹汇聚到东塘子的中心时,何三喝了一声:“停。”
  两位年长者在香案前跪倒,呢呢喃喃念了几句祝愿的话后,郑重地来到余大喜跟前:“请余爷脱衣入池。”
  第一次被人称作余爷,余大喜吃了一惊。他的衣裤被老者除光,胴体在冬日的阳光下耀眼起来,皂荚的香味弥漫,等四个小孩将装有面人面馍的篮子抛进水里后,余大喜慢慢走进了东塘子。
  水很凉,余大喜浑身抽搐。他缓缓拨开水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双脚下的水平静地撑着他,在塘底过冬的小鱼欢快地在他脚面游来游去,有的在他脚趾上一咬,痒酥酥的感觉马上冲袭心头。热意在逐渐消却,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看时间摇铃的陈二围着东塘子转圈。何三面无表情,一丝软软的语音蓦然钻入他的耳膜,他差点叫出声来,何菊花换了男装,不知何时立在他的身后。
  作为主持人的姑娘犯忌已不容宽恕,再加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三百号男人面前紧盯着一个赤条条的壮汉,更令他羞愧。他瞪了陈二一眼,陈二摆摆手,仍摇着铃转圈。
  沉下去又浮起,浮起又沉下去,余大喜发现自己的母亲爱怜地看着他,他的父亲则拿着一条鞭子在竭力抽打他。碎了的冰层又拢聚,发出咔咔的声响。拍打水的壮汉收缩着肌肉,有的用双手搓打胳膊。何三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何菊花颤抖着身子,爱怜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时辰到。”陈二摇了一下铃,便栽倒在塘边。拍打水的壮汉们跳进水,快手忙脚地拉出了余大喜。何三在余土地鼻子下一摸,再在心口上一摸,轻吁一声,挥挥手:“把他抬到祠堂的东耳房。”就有人把簇新的被子抱来,往余大喜身上一裹,连抱带拖往祠堂跑。
  结了婚还没有儿女的汉子们,把早已备好的盛水的东西掏出来,争先舀着水。他们舀好水,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给自己的老婆喝。据说,谁的老婆第一个喝到水,头胎绝对是个男孩。
  人群都拥到何家庄园去吃酒席了。何三静立在东塘子边,狠狠扇了何菊花一个耳光。一声脆响,在塘边飞荡,塘边几棵老树上的叶子颤巍巍地张望。
  东塘子的波纹宁静了,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蜂拥而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冰面上黑压压一片,何三惊得合不拢嘴。一群麻雀走了,又一群麻雀来了,长这么大,何三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他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待陈二冲到塘边时,何三差点栽进东塘子。
  “天爷!”他惊悚地叫了一声。
  跑到何家大院吃酒席的人闻讯,也跑来看景观。一些婆娘早已把禁忌放在脑后,争先恐后爬到塘沿边数着麻雀,小孩们将随身带的筐放到塘里,一拉便是一大筐麻雀。他们不管大人的事,只管将麻雀提到沟崖里,裹上泥巴,煨到火中烧着吃。麻雀肉的香味盖过了何家大院的酒香味。
  “东家,怎么办?”陈二缓过神来。
  摸了一把冻硬的裤裆,何三咬了咬牙:“既然天赐这玩意,就在席上增加一道雀儿菜。吩咐下去,所有在东塘子捞起的麻雀一个都不能带回家。把烧着吃了麻雀的人家逐出酒席宴,把拿粪筐捞了麻雀的小子们各抽十鞭子。”
  “小姐呢?”
  “送她回家,待余大喜醒后,罚她给余大喜填七天炕。余大喜是死是活?”
  “还有一口气,正在灰炕上喘呢!”
  
  拍皮
  未结婚的男子排着队,一一立在巴子营宗祠的东耳房左面;生有男孩的女人们排着队,一一立在巴子营宗祠的东耳房右面。为余大喜更衣的两位老者立在门前,神情专注。
  “第一队。”两位老者拉长嗓音一吼,一男一女便走进东耳房。
  厚厚的一层灰铺在东耳房炕上,用牛粪、羊粪烧成的灰细腻而耐实,余大喜平躺在炕上,裆中的东西软塌塌的,像牛尾般丑陋。进屋的人男在左,女在右,放平手掌,随着节奏拍起来,边拍边唱着歌谣。歌谣是现成的,只不过换了紧皮手的名字。
  你拍手,我拍手,余大喜要当土地爷先紧皮;
  你拍手,我拍手,余大喜身上汗津津;
  你拍手,我拍手,拍得余大喜五脏起;
  你拍手,我拍手,拍得余大喜笑嘻嘻;
  ……
  噼噼啪啪,余大喜的皮肤红起来。拍完身子、腿,拍的人将余大喜用力一翻,再拍脊背。每个人都很肃穆。拍着拍着,人们发现余大喜裆中的玩意顶天立地起来。一老婆娘把一口唾液吐在手心,“啪”地向他裆中拍去:“再翘也是个废物了,你立起来干什么?”那玩意把老婆娘的手弹了一下,兀自立着。老婆娘摇摇头:“可惜了这物件。”外面立着的两个老者听到老婆娘絮絮叨叨的声音,怒斥了几句。老婆娘噤了声,做完自己的事后讪讪地离去了。
  立在门口的男女合作拍了一轮,余大喜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两位老者长舒一口气,抱来一串绣有土地爷的缎面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并嘱咐何菊花,三天之内,只给余大喜喂清米汤,不能让他吃别的东西。何菊花点头应了一声。
  睡了三天,余大喜感到浑身惬意。活了十八年,他还未被人这么尊过,宠过,疼过,尤其是何菊花那双葱芯般的手抚过他的手背时,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劝他做紧皮手时,他很不情愿,爹临死时要他立下绝誓:“硬死不当紧皮手,免得祖宗蒙羞。”他立志要做到,当何三让陈二把他从城里招回时,他还怨声满腹。遭了这番折腾,余大喜有点想通了:“值啊。”
  他被人背到了何家大院。何三斟满一杯酒,亲热地说:“喝酒,辛苦了。”余大喜的泪就下来。几道菜上桌,何三让何菊花给他夹菜,色香味美的菜经这一双手中的两根筷子一拨拉,余大喜面前的菜金灿灿起来。几杯酒下肚,余大喜长跪不起。何三扶起他:“兄弟,人生怎么都是一遭,我这辈子,修行积德,却只生养了这个姑娘,入祖坟也觉羞愧。你呢,虽遭些罪,但这是件荣耀事呢,好处,你以后一定会知道。我不管前面的二十八代紧皮手究竟如何,你是我手中选出的,我会让你成为最受人尊重的紧皮手。明天,你到你爹娘坟前去祷告祷告,就说是我硬让你做紧皮手的,让他们以后到阴间找我算账。贼操的,谁规定的紧皮手不能入祖坟。待举行完仪式后,我亲自为你选一块坟地,并用最好的柏木板给你做一副棺材,每年给土地爷紧皮的那天,我让人给你在棺材上刷一遍漆,只要我不死到你前面,我一定要让你的后事成为巴子营第一盛事。”
  余大喜涕泪涟涟:“谢何爷。”
  “你已过了两关。第三关是闭关一月后再挨三百六十鞭。土地爷一年管照土地,不能让他偷懒一天。你当紧皮手,先得挨这三百鞭子,以后挨鞭的就是土地爷了。闭关一月,有专人送饭和端便盆,这一月你若经受下来,再挨三百六十鞭子,你就真正能成为紧皮手了。”
  
  余大喜又跪了下去:“谢何爷恩典。”
  何三挥挥手:“去吧,去吧,明天便到下土地庙中去熬吧。一个月,唉,一个月……”
  
  入庙
  下土地庙离巴子营有十多公里路,建在一河滩的高台上。作为走廊地带,开阔的视线往往不会阻挡青砖红瓦的庙宇。在河西,人们是很少修土地庙的,巴子营是个例外,修有上土地庙和下土地庙。下土地庙是专门供放紧皮手牌位的,经过种种考验,一俟紧皮手位置确定,紧皮手将会被族会列入名册,立一空着名字的牌位后,它便会一直关闭,直到下一位紧皮手产生。
  一顶轿子抬了余大喜飞奔。气温一天凉似一天,祼露的河滩有一洼两洼的冰窝。脚步踏在鹅卵石上,有一种奇怪的声响。抬轿人的汗珠一渗出,就被风吹干。偌大的河滩里冷黄的野草安逸地蜷伏着,等待来年,它们对生命的轮回没有太多的抱怨。什么时候绿,什么时候黄,那是老天爷的事情,与它们相干不大,它们只管该绿的时候绿,该黄的时候黄。
  一行人喘着粗气到了下土地庙。爬上高台,下土地庙的孤零便让人寒心。与其他庙相比,它太小了,小得令人难受。正殿和两个偏殿没有多少空间。正殿里供奉的二十八代紧皮手的牌位错落有致,最前面的几代紧皮手的牌位已失去了本色,像一块没人捡拾的木板羞涩地立在那儿,最新的第二十八代紧皮手的牌位亮亮地闪着幽光。冬日的太阳下来,斜斜照在庙中,让牌位有了些许的温暖。两个偏殿早已被打扫干净。南偏殿是伺候紧皮手的人住的,北偏殿是熬煎紧皮手的。
  等余大喜一下轿,陈二便敲了一下锣,几个吹鼓手吹起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曲调,很古老,也很凄惶。轿头对着门槛,余大喜的脚一抬,便踏进了北偏殿。一行人收了轿,到南偏殿烤火喝酒。屋太小,众人只有轮换着进去喝几盅。看殿由巴子营人家轮流,一户几天,吃饭自备。平常可以凑合,一等紧皮手入住,各家都要拿最好的手艺和饭菜。为避免作弊,不能在下土地庙开灶,须得在家做好,由专人检查后再送往下土地庙。这是男人们最乐意干的事,尤其是娶了悍妇的男人。平素不敢得罪女人,一轮到看庙,便男人起来,只管夹了铺盖去下土地庙,女人送饭来,也不敢竖鼻子瞪眼,像个小丫环似的立在地下,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收拾了碗筷,离去。若遇寡妇人家,则轮空,但饭菜得由寡妇家奉送。这也是令看庙的男人们高兴的事,偷情不敢,在荒郊野外说几句过头话,做几个粗俗的动作是没人干涉的。
  坐在北偏殿中,从一个小得伸不出头的洞里射进的光亮让余大喜逐渐适应了目光。殿里的一切都带有一股霉味,空置了若干年的屋子很脆弱,随便的一声咳嗽,都会震下几段风尘往事。前几天日子好过,越往后日子便难过起来,送饭菜的盆和便器是特制的,只能穿过那个洞。实在熬不住,余大喜就想过去的紧皮手们,他想他们会留下点什么,趁着白天的光亮,他就找起来。空间小,找起东西来容易,炕席下面是最容易藏东西的地方。余大喜翻过炕席,铺在下面的麦草里藏着一粒纽扣、一枚铜钱,还有几张纸。纸已发灰,捏在手里便碎成粉末。翻了几天,再也找不到什么,他便用袖子将墙上的灰尘擦开,几个图案赫然呈现在眼前。图案的纹路很深,看得出是历代紧皮手们一个个叠划进去的。这几个图案上都是两个人,有的站着,有的趴着。只有十八岁的余大喜一开始发闷,不知这些人在干什么,看了几天,才悟出点门道,他便找东西,自己也想添几笔,铜钱边沿太窄,看到墙角的一小块石头,他捡到手里,石头扁扁的,一面磨得发亮。余大喜顺着纹路画下去,越画越气血翻腾,待画到男女交媾的那一幅,他觉得哗一下,裆里热意拂拂,他喘着粗气,扔了石头,将头顶到裆中,裆中有点骚气,有点腥味,还有点说不明的味道。以后每到晚上,他便对墙而坐,默想画中的内容,想来想去,画面上的主人公就变了,男的是他,女的是何菊花。这样一想,日子就短了,气氛就融洽了,心里也豁朗了许多。外面的风多大,送来的饭菜多香,以后的日子会怎样,自己像不像个男人,已与他毫无相干了。有时觉得太冷,他便用双手搓身子,搓着搓着,他又情不自禁地往墙上望去,一望,何菊花便会走下墙来,这样气血翻腾几次,心气逐渐平复,他便呼呼大睡。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当余大喜立到何三面前时,何三没有看到余大喜一丝的憔悴。一个精精干干的小伙子,一条神神气气的汉子,与他想象中的有很大的不同。他见过第二十八代紧皮手出北偏殿后的委顿和那种万念俱灰的神情。余土地的表现,让他这个第二十九代紧皮手的主选人体面大增,望望几家大户嫉妒的目光,“好!”他从内心里赞叹了一声。
  “把他抬到巴子营。”何三吩咐陈二。
  “东家,抬到巴子营后再往哪儿抬?”
  “抬到我家的下房里,记住,他的脚不能沾地。”
  
  挨鞭
  巴子营的地呈东西走向,是很狭长的一条,浇灌的水是祁连山石羊河水系杂木河的。杂木是藏语的译音,原意是高崖上流淌的水。巴子营人不管杂木河的意思,只要河里有水就行。对于季节河来讲,一年该流水的时候流水,到了枯水期,便马上断流。一到冬季,河便露出河床,挤不出一点水分。尽管这样,人们对河还是有着无限的敬畏,一切被认为是不洁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往河里倒的。若有人心存不良,一经抓到,其惩罚手段是相当严酷的。
  所以,杂木河,东塘子,土地庙,何家大院,都是巴子营人敬畏的地方。
  下房是何家大院闲置的客房,专为可留可不留的人住。在下土地庙北偏殿里待了一月的余大喜,感到地宽了不少,亮光多了不少。他可以在铺了地毯的地下走动,舒松舒松筋骨。饭菜是上好的。雪白的墙壁上没有可画的地方,这是令余大喜相当苦恼的事。但饭菜由何菊花送来,使他得到了无限的安慰。
  冬日的何菊花穿得有些臃肿。对于北方土地主的女儿来说,比起乡民,虽说穿得风光些,但如果没有家人在大城市生活,其穿戴委实时新不了多少。正如何家大院,即便何三嗓门再高,排场再大,也掩盖不了大院的土气。
  何家大院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式的庄园。院墙是用黄土夯筑的,上面可以用来跑马。高高的庄门楼有三层,一层供家丁住宿和摆放杂物;二层设有机关,若有外人放火烧门,上面会倒水浇之,所以二层有一个储水室;三层是瞭望所,一遇匪盗,守望的人一敲铜锣,大门便会紧闭。太平年月,三楼就成为鸽子栖息的地方;守望的人常常抱了一杆大枪,头靠在墙上,做着自己的梦。等到轮岗的上来,才用袖子擦擦流出的口水,伸个懒腰,顺着土台阶下楼。
  在这个大院生活着的何菊花,欲望并不比常人多。
  何菊花一出现,虚幻就会现实许多,余大喜倒有些不自然起来。
  何三的女人死得早,他并没有续弦。许多关于女人的事都靠何菊花自悟。余大喜赤身进入东塘子,何菊花第一次将一个男人的全貌收入了眼中。平日,有短工打才能轮到余大喜,对这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她并未特别在意。伺候余大喜的那七天,何菊花的心里钻进了蚂蚱,东游游,西荡荡,有时摸摸余大喜的皮肤,她感觉和炕灰不一样,炕灰细绵,余大喜的皮肤有点粗,有点涩,还有点热。现在,余大喜坐在了她家的下房,她觉得庄园里多了一种男人味,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味。可惜,这个男人成了半个废人。何菊花心里难过起来。
  让他吃好点,再吃好点,待挨过三百六十鞭后,这个男人对女人的向往就会被无情地抹掉。让余大喜吃好点,这是何菊花这个时候最迫切地想要做的一件事情。
  
  “田块都划好了?”何三猛猛地吸了口烟。
  “从东山窝子到李家通地,共划了三百六十块,每块地大小都差不多。”
  
  “每一块都安排人了吗?”
  “安排了。”
  “何姓人安排了多少?”
  “一百多个。”
  “我何家就这么几个男人?”
  “这!东家,我是按各户占的土地划分人的。”
  “屁,管他谁的田,我何姓必须占到二百以上。”
  “其他户族会不会有看法?”
  “看法?打日本捐款他们畏首缩脚,选紧皮手出钱他们把钱袋子捂得不透一丝风,你倒大方?”
  “东家,我重新安排就是了。只是何立民说选紧皮手是老习俗了,应该割除。”
  “他娃子才吃了几年奶,好大的口气!他是不是皮胀了,想和余大喜一起挨鞭子?”
  “东家,那贼娃犟着呢!”
  “癞蛤蟆犟无非多栽几个跟头。如果在紧皮手的事上他再支吾,下次征兵派他去算了。”
  “两丁抽一,他可是独苗!”
  “余大喜不是独苗吗?他何立民已娶了老婆,算尝过女人的味道了。”
  “问题是,王秋艳难惹。”
  “王秋艳?你说何立民的女人难惹?她是母老虎还是母夜叉?是母老虎我扳她的牙,是母夜叉我剁她的足。”
  “东家,会惹祸的,她可是警察局王局长的远房表妹。”
  “苕包,世上有几个表妹是真的,他王大麻子巴不得我送走何立民,你信不信,何立民一走,他的马蹄子会天天在巴子营踏几个窝窝!”
  陈二拍了拍脑袋:“东家脑子就是好使,这何立民据说和这个有点意思。”他将手指伸成个“八”字。
  “管他‘八不八’,他不要碍咱们的事就成。”
  陈二应声出门。
  “回来,”何三又抽了一口烟,“鞭子准备好了吗?”
  陈二说:“准备好了。从东山窝子,凡属我们的田地用牛鞭,其他大户人家用羊鞭,小户人家用猪鞭,再小的用狗鞭。”
  “龙鞭呢?”
  “东家,选紧皮手的仪式还未完成,不到紧皮之日,龙鞭在上土地庙供着,非等到请鞭之日不可。”
  “那今年的地不紧皮了?”
  “按祖制,选紧皮手的那年,地不紧皮。我们打余大喜三百多鞭,地就算紧过了。”
  “去吧!”何三长叹一声,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
  天冷得邪乎起来。巴子营的地头上站满了男女老少,许多人一辈子未必看过紧皮手挨鞭子。何三和族中年长者及大户人家议过后,让想看的人都到了地头。
  按规矩,应从东山窝子一直往下推。何三在这点上较为固执,非要先从他的田里开始。其他大户拗不过,便随了何三的意思。
  余大喜被送到地头后,身价便落了下来 。两个壮汉抬着他,到了何三的地头,便把他用力摔到地下,“砰!”余大喜重重跌到地上。田地的表皮已冻结,人们仿佛听到了他骨头的咯吧声。
  拿鞭的人随手就是一鞭。一块田一鞭,使鞭的不敢造次,但一想余大喜过了这么多天别人无法享受的日子,他们的心中就不平,下手也就重了。
  “嘿!”使鞭人又将鞭子抡起来,人们听到了余大喜皮肤的叫喊声。
  牛鞭、羊鞭、狗鞭劲头不同,待抽完最后一鞭,余大喜的身上便布满了鞭痕,他的后背上密密麻麻的痕迹像条条小蛇附在上面,令何菊花心疼得掉泪。
  “把猪油涂在他身上,让他歇息两月,待过完年后,他就成凉州城里人的爷了。”何三哈手跺脚,端起炉子上热着的酒,美美地喝了一口。
  “东家,还有一道关呢。”
  “什么关?”
  “紧皮手挨过鞭后,还得改名,从明天起,余大喜这个名字就不存在了。”
  “历代的紧皮手叫什么名?”
  “他们都留姓不留名,一律以土地为名。”
  “这不结了,将余大喜改成余土地不就完事了嘛!”
  “哪有这么简单。”陈二挠挠头:“我们得准备猪、牛、羊三牲,到上土地庙去祷告土地爷,还要在巴子营举行改名仪式,这样才合规矩。”
  “那好,选个日子,先在巴子营举行完仪式后,再到上土地庙。”
  “余大喜呢?”
  “这段日子就让他静养吧,这一阵,也折腾得他够呛了。”
  
  改名
  陈二哈一次手,敲一下锣,高叫几声:“巴子营人听着,余大喜已不存在了,从今日起,余大喜就成余土地了,谁再叫余大喜一声,轻则罚粮,重则敲牙。”
  锣声弥漫在巴子营。陈二边敲边叫,有点口干舌燥。到了何立民家门口,一条狗窜出,陈二哎哟一声,丢下锣就跑。
  身后响起了清脆的笑声。跑了一阵,陈二停下脚步,重新回到何立民家门口。
  “也不把这狗先人挡住,咬人呢。”
  笑声又响起来:“陈大管家,你管天管地怎么管不了狗,谁让你乱敲锣的。”
  “可不敢乱说,妹子,这是东家安排的。”
  “我才不管东家西家的,好好的人让你们欺负够了也就罢了,还敲着锣给人家改名,也不怕天打雷劈。”
  陈二来了气,他又把锣敲了一下说:“王秋艳,给你块牛粪你还当饼子了。我们跟何立民的账还未算,你倒先有了理。我们改的是余大喜的名字,又没改你爹的名字,你耍什么泼!”
  王秋艳走近一步,一个耳光扇过去,陈二哎了一声,锣又掉在地上,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陈二捂了脸,锣也没拾,便跑回了何家大院。
  
  改名仪式如期举行。何家大院门口如集市般热闹。巴子营所有户主都树桩般立着,余大喜跪在香案前,香案两边坐着的是巴子营的年长者、大户户主。
  陈二将已写在黄绫上的《契约》内容向乡民们进行展示,并高声宣读:
  
  兹有凉州县巴子营保乡民余大喜自愿做紧皮手,愿为巴子营风调雨顺奉供一生,终身戒色,并留姓改名,从即日起叫余土地,以后所有开销由巴子营人共摊。
   立约人:余大喜
   中人:巴子营保乡民
  民国三十六年十月初三
  
  宣读完毕,巴子营的户主们一一围上来,鲜红的指印一个挨着一个,歪着头互相打量,他们在一村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共同在一张黄绫上摁手印还是第一次。
  陈二一遍一遍数着摁手印的户主,待户主们原地站好后,他对何三说:“东家,就少何立民了。”
  何三沉沉地咳嗽一声:“少他一个碍不了事。让大家抬了三牲去上土地庙,做正事要紧,把紧皮手的事闹完了,再闹他不迟。”
  
  八个道士吹吹打打到了上土地庙。上土地庙和下土地庙不同。殿内塑的是土地爷。按旧例,刚选的紧皮手向土地神禀报时要简化手续,不开殿门,也不许紧皮手看鞭。
  余大喜终于把双脚扎实地踩到了土地上,他一下感到踏实了。
  这一时期,他像狗似的受何三的支配,现在他可以自由地望望戴了雪帽子的祁连山的余脉南山,看看已结冰封冻的杂木河,见见那些把他推入东塘子,将他关进下土地庙北偏殿,又将他抽了三百多鞭子的巴子营乡民,那些爷爷叔叔哥哥弟弟们,他们瞅他的眼神少了许多和善,多了些许的冷漠。他知道,做了紧皮手,他和他们已成为陌路人。
  道士们鼓着腮子吹奏,冷天让他们呵出的气很快就变作白霜,年长的道士的鼻涕冰凌一样附在喇叭上。祷告仪式结束后,陈二又让余大喜跪在了上土地庙殿前,他把五个绑捆的鞭炮放在了余大喜的裆中。余大喜惊骇地问:“干什么?”
  陈二阴笑道:“今天你就是土地爷了,土地爷的鸡巴是泥棒棒,你的应该成为肉索索。”
  两个壮汉按住了余大喜。
  “余土地,别跳弹,炸烂你的屌是命,炸不烂是运,要不然,土地爷会不高兴的。”
  砰、砰、砰、砰、砰五声响后,陈二趴到地下,看到余土地的裤裆已被炸得稀烂,但那截玩意依旧摇来晃去。他感到不可思议,伸了脖子望去,发觉那玩意上有两只眼睛在望他,他骇得跳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土地爷发威了。”围观的人不知何故,见陈二跑了,也跟着跑了。八个道士望着已冻成冰砣的猪、牛、羊三牲,深深吸了口气。
  何菊花悄声细语地对何三说:“爹,我知道陈叔使坏,我给余大喜找了两块白膏药,让他画成眼睛贴在了上面。”
  何三爱怜地拍拍自己的姑娘:“丫头,这话你就烂到肚子里吧,记住,余大喜已消失了,现在活着的是土地爷余土地。”
  
  第二章
  余土地在凉州城的春夏秋冬
  
  春
  过年就像炸出的丸子一样,过一阵,香味香气就全没了。正月初七,按巴子营的习俗,五天残年已过,过年剩下的鞭炮要全部放完。何三看着陈二他们猛烈地放鞭炮,心里也痒痒起来。他举起一个炮仗,陈二殷勤地替他点着,没响,陈二刚举起麻秆吹火,“砰”一声,炮仗在何三手中爆炸,何三叫了一声,举起血淋淋的手,朝陈二刮去,陈二脸上便落上了几个血指头印。
  “晦气。”何三回到屋中,依旧愤愤。见余土地从屋前走过,他挥了挥手:“收拾一下进城去吧。”
  “东家,余土地进了城,由谁监督?”陈二问道。
  “谁也不要烦他,他没你那么多花心。”
  “可是万一他沾了女人,这紧皮手的名声可就完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安顿好余土地后,去警察局打听一下何立民的动向。”
  “好,按历代紧皮手的规矩,余土地的开销增不增加?”
  “增加一倍,一个男人享受不了该享受的,就让他吃好一些穿好一些住好一些。”
  
  陈二骑着大黑骡子,一出巴子营,就掏出一副墨镜往耳朵上一挂,样子马上就出来了。瞅着跟在黑骡子后面的余土地,他笑笑:“余爷,现在就得劳你的脚板了。到了凉州城,你只管吃香的喝辣的。”
  余土地并不吭气,默默地跟着黑骡子走路。
  “哎,余土地,没个女人你急不急?”陈二扶扶眼镜。
  余土地踢起一块小石子,石子飞奔,磕到一块大石头上,倒弹回来,打在黑骡子的头上,黑骡子一惊,撒腿跑起来。
  “你个驴日的余土地,你就成一头骡子了,还神气什么?你以为你真的是土地爷!”陈二从骡背上摔下来,哎哟哎哟直叫。
  
  紧皮手一进凉州城,吃喝拉撒由己,巴子营承担了一切开销,只要管事的将紧皮手领到该去的地方对了号,一年之中,紧皮手饿了只管吃,渴了只管喝,困了只管睡,待紧皮的时日一到,接紧皮手的人凭店家的记录付账。
  这是两厢情愿的事。
  快到南城门,一片开阔地里衰草连天,没膝的黄草让余土地生发出许多感慨。以前进城,何三严限时间,匆匆来匆匆去,现在才觉得自己的眼睛宽闲了许多,看看,假如有一群羊放到这里,该多好,城里人懒啊。几只野兔惊慌地跑过去,余土地撒开脚丫追起来,追了一阵没追到,等急了的陈二便叫起来:“余土地,你个驴日的,打草搂兔子不是时节,凉州城里的婊子比兔子好玩多了。”
  见一小和尚在沙涝池里打水,大黑骡子便抢上去,将头伸在了水桶中,吁吁地喝了起来。
  跑出汗的骡子忌生水,陈二赶快拉开骡子,小和尚气恼地将桶子踢倒,木制的桶在冰面上咣啷啷滚起来。
  “你个小和尚,气性还挺大,今天碰上的咋都是嘴上没毛的气性大的家伙。余土地,过来洗把脸,用沙涝池的水洗洗脸,你就不是巴子营人了。”
  小和尚好奇地问:“他不是人难道是神不成?”
  陈二得意地说:“小秃瓢,他是土地爷,是紧皮手。”
  小和尚摇摇头,将一只桶提到沙涝池外面:“洗吧,洗吧,可别弄脏了沙涝池里的水。”
  “小和尚,沙涝池里面的墨牡丹听说让马长官(西北军阀马步芳之哥马步青)移到东关花园去了,灵气走了,你们一帮和尚倒还神气?”
  小和尚爱怜地望了余土地一眼,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而去。
  看气跑了小和尚,陈二得意地笑笑。他依旧骑了大黑骡子,领着余土地去对号。稻花香酒楼的饭,官驿巷客栈的床,歪脖子老李的堂堂爽(洗澡的地方)。一路走,一路介绍,好似整个凉州城是他陈二的。待一一介绍完毕,陈二将骡子交给官驿巷客栈的伙计,自己到河西清凉池逍遥去了。
  看陈二远去了,余土地一身轻松。既然成了闲人,他就悠悠地逛起来,他对秦砖汉瓦不感兴趣,他高兴的就是凉州城里人多,好图个热闹。
  
  凉州城的春天来得迟,好像老天爷不忍将人们身上的冬装早早地卸下,风里带着点寒意,又加着点暖气,冷一阵,热一阵,就在这冷热交替中,柳树率先发出了新枝。余土地从北城门洞钻出去,已干涸的护城河里散落着垃圾,一只两只的鸟儿从河底飞出,脏兮兮地盯着他看,余土地拾起一块石子,狠命甩去,鸟儿们惊恐地飞走了。爬上破城墙,风一阵一阵灌来,他的身上充满了凉意,他拾起一根棍子,对着墙上的洞洞掏起来,掏出来一块烂瓦,他扔在了一边,再掏,掏出一块骨头,他也辨不清是什么骨头,掏了半天,又掏出几粒小石子,他甚觉无趣,下了城墙,顺北大街走去。远远地望见一条巷子七拧八歪,他觉得好奇,便拐了进去。巷子很奇特,凸出一截又凹进一截,人刚觉得宽阔些了,满身一进,又兀然碰到凸出的墙面。 余土地来了兴致,将身子一拧,折进去,快到墙面时,再往后一退,进进退退,就瞧见一个老太太提着水桶在吃力地前行。他赶上前去,侧着身子超过老太太,顺手从她手里抢过桶子,老太太吃了一惊,骂起来:“瞎子有三皇爷保呢,哪个狗日的,抢我的水桶!”见老太太误会了,余土地忙做了解释。老太太说:“我眼瞎心不瞎,你小伙子倒孝顺,提着桶子一直往前走,到了尽头,就是我的家。”
  从老太太口中,余土地得知这条巷子是凉州城的名巷之一,称铁鞭巷。据说唐时尉迟敬德征西时追逐叛军大将进了此巷,生擒了叛将,叛将长叹一声:战马中数赤兔,兵器中怕铁鞭。铁鞭巷因此而来。余土地半懂不懂,只听老太太啰啰嗦嗦,临了,老太太骂起来:“小子,听做派你是个精壮人,别人犁地下种,你怎么胡逛游,这个时候逛游的不是毛贼便是混混。”
  余土地听老太太口气很硬,便将自己作为紧皮手的事说了。沉默了半天,老太太喟叹一声:“天可怜见,这娃,啥人啥命。我瞎眼老太太好歹也听人说今道古,吃了那碗饭,说人不人,说神不神。”便问起余土地的打算。余土地说:“反正巴子营的事我做,什么稻花香的饭,官驿巷的床,与我没相干,我才不吃他们的饭,不睡他们的床。”“有志气,”老太太赞道,“好歹我一人,娃子,我那耳房虽小,盛你绰绰有余,你不嫌弃,就睡在我这里,不过娃子,哪行有哪行的规矩,你不按他们的规矩,他们会生气的。”“我又不进窑子,碍他们啥事,替他们省钱倒有罪了?”
  瞎眼老太太叹一声:“这世上的事,还真说不清,若能说得清,我的眼就不瞎了。”
  见老太太挤出几点眼泪,余土地再不答言,拽起一把笤帚,将小院打扫了一通,就出去了。
  转着转着,看见一煤场里围着一群人,便挤进去。两个壮汉正对着一煤口袋打赌,相约谁若用手将煤口袋抓扛到肩上,绕场走一圈,谁胜。口袋是毛线口袋,装满煤大约二百斤左右,一掂摸口袋,谁也不敢抢先扛试,围观的人便起哄。余土地不经意地笑了一声,这下犯了众怒,人们纷纷骂起来,说你个乡下小子,凑什么热闹。无意中被人羞辱,余土地恼火起来,他问赌注是多少,围观的人说:“两块银元,小子,银元不是女人,是硬货。”余土地说:“我不用手不用腿,用嘴将煤口袋扛到肩上,绕一圈怎么样?”两个打赌的壮汉见来了一个不识相的,相视了一眼:“小子,若照你说的做成功,我们一人再付你一块大洋。你若夸嘴,我们会揪下你裆中的东西。”
  
  余土地笑笑,绕着煤口袋转了一圈,用肩扛住口袋,弯曲双腿,缓缓移动,待口袋的重心完全到肩上时,他松开了口,慢慢起身,双手叉腰,绕场转了一圈。围观的人都傻了眼,那两个壮汉刚想溜走,被眼尖的发现:“凉州城的石头硬对硬,凉州人的唾液比石头硬,掏下钱再走。”两个人红了脸,从口袋里摸出钱来,往地上一丢。一老者又发话:“拾起来!愿赌服输,哪有这样辱臊人的?”两个人乖乖地拾起钱,递到余土地手上。
  余土地推辞道:“我拿我应拿的那份。二位大哥,小弟得罪。”
  那老者恨声道:“得罪个屁,城里人的脸都叫这两个王八丢尽了。小子,别赚了便宜弄乖,拿了钱,该干啥干啥去。”
  
  口袋里一有钱,肚子就饿了。凉州城里小吃很多,余土地不知道自己该吃什么,转着转着到了稻花香酒楼,他心念一动,就走了进去。
  不见余土地来吃饭,稻花香酒楼的人还纳闷,一见他进来,伙计忙把他引到雅间:“余爷,你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吃啥尽管说,本酒楼没有做不出的,就怕你想不出来。”
  “真的?”
  伙计将毛巾从肩上扯下,把嘴一撇:“余爷,当了紧皮手也不能这么小看人,你说,吃什么?”
  余土地挠挠头,报出了菜名:“珍珠白玉铺翠花,新媳妇穿红鞋,针扎荷包吊穗子,关老爷骑马不踩蹬,癞蛤蟆钻淤泥,乌龟上炕鳖跳鞋。”
  伙计大张着嘴巴:“余爷,莫开玩笑,本酒楼可是摆过大场面的。”
  “谁和你开玩笑。”余土地将桌子一拍,起身出了稻花香酒楼。
  
  提了两个油饼卷糕,余土地回到了瞎眼老太太家,将在稻花香酒楼里的事说了,老太太问:“你娃瞎编蒙人呢?”他说:“不是,我们巴子营的三岁孩子都知道。珍珠白玉铺翠花是山药米拌面,新媳妇穿红鞋是水饺抹辣子,针扎荷包吊穗子是荷包蛋下挂面,关老爷骑马不踩蹬是行面,癞蛤蟆钻淤泥是米汤泡馍馍,乌龟上炕鳖跳鞋是冬至日吃的疙瘩饭。”
  瞎眼老太太笑得直不起腰来:“娃,亏你想得出,城里的大酒楼哪听过这些玩意儿呢,你可骑驴看亲家把人给耍圆了。”
  
  夏
  夏天像狗一样坐到凉州城的大街上时,余土地经常光着身子在街上蹓跶。
  凉州城不大,但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余土地很容易找点活干,他有的是力气,卸货时把麻袋往手里一拎,毫不费力就能丢到货架上。干完活,人家给点钱也行,管一次饭也罢,兴尽了,给瞎眼老太太提点吃的,回到铁鞭巷。
  这样的日子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天气里被打破。
  软软的雨落在余土地的肩上,令他很舒服。他搓着身子,开始洗天澡。 这是紧皮手必须遵守的一项习俗。一遇雨天,紧皮手便会立于雨中,任雨水洗刷。在乡间,立于旷野,赤身祼体,自有一番天地唯我所用的舒畅感。在凉州城,余土地不敢脱裤子,只能让雨浇淋身子。雨中很少有行人,这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让雨水使他痛快些,再舒服些。
  让雨淋了一通,余土地便去吃饭。雨天中的散摊一律歇业,他只得进饭铺。从东街到西街,没有一家饭铺让他吃饭,有的客气,有的冷淡。他再从南走向北,也是一样。
  他很是沮丧,一个男人买饭吃都没人卖给他,让他感到一丝羞愧。凉州城雨中的景致一下子在他眼中失去了光彩。
  雨不管余土地的心情,只管刷刷地下。青砖灰瓦被洗得清爽起来。路边的树摇摇摆摆,偶尔有一只鸟扇动着湿湿的翅膀,找能躲雨的地方去了。一间小房子立在雨中,像一个害羞的姑娘,躲躲闪闪,很无助。一个行人的鞋子没在雨中,他骂骂咧咧,抬起脚在街面上跺了几下,雨花便溅起来,给雨天增加了一点活气。
  回到瞎眼老太太的小耳房,他躺在炕上,心里依旧不平,在巴子营,即使大户人家,有讨饭的来,总要或多或少给一点,在凉州城,人家说变脸就变脸,别人面前是热汤热面,到他跟前却冷眼冷面,好像他连乞丐都不如。
  瞎眼老太太摸索着进了屋,她伸手摸了一把余土地的脸,摸出了满手掌的泪水。余土地很委屈,向瞎眼老太太诉说了今天的遭遇。老太太叹口气:“娃儿,你进了城,不去稻花香吃饭,不到官驿巷住宿,已犯了规矩。我见过第二十八代紧皮手,哪一天不海吃滥喝。你的做派,已犯了忌,我估摸着,过不了几天,我这老婆子也不会安生的。”
  “你怎么知道?”余土地惊奇地问道。
  “我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老天才让我瞎了眼。起来吃饭,雨过了天就会晴。”
  来到瞎眼老太太屋中,余土地大张了嘴巴。老太太屋里的摆设他从未见过。那张雕花床泛着古朴的光泽,向他展现着主人过去的光耀。
  “吃吧,这是我自做的点心。”
  余土地从老太太摸他眼睛时,觉出她的手绵软无骨。就着灯细瞅,才发觉了这双手的纤巧。他见惯了粗糙大手,即使何菊花的手和这双手比起来,也会发羞。他抓起一块点心就往嘴里塞,被老太太挡住了:“娃子,吃好东西要细嚼慢咽,你这个吃相,就像猪在吞食。”老太太用拇指和中指夹了一块点心:“伸长舌头。”余土地听话地伸出舌头。“舔一舔,咬一小块。”他听话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细细咽,怎么样。”余土地说:“好吃。”老太太笑笑,“世上好吃的多了,娃子,你明天就睡在耳房里,稻花香和官驿巷的人肯定会来请。男人,该拿做派时就拿点做派。”
  雨一停,凉州城就恢复了原样。睡在耳房里的余土地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院里传来瞎眼老太太顺耳的声音:“哪位?”
  “二奶奶,我们是来接余爷吃饭和睡觉的。他打搅了您这么多时日,掌柜的要我们向您表示谢意。”
  “好好待他,这娃子心实着呢!”
  “不是我们不好好待他,是余爷不让我们好好待他。”
  “少废话,紧皮手也是人,并不是吃下眼饭的。”
  “看您说的,我们把余爷当神呢。”
  “就这样请人家?”
  “四抬轿子在街口,二奶奶,要不,您也赏一回光,给稻花香再长长脸。”
  “油嘴滑舌,该干啥干啥去。”
  两个伙计便去背余土地。余土地说:“我自己能走。”
  伙计躬躬腰:“余爷,我们会精心伺候好您的,您老别生气,只要您按时吃我们的饭 ,到官驿巷客栈去睡觉,我们天天给您拎尿罐都行。”
  轿子进不了铁鞭巷,一个伙计吃力地背着余土地到了巷口,大汗淋漓。
  “你们怎么叫她二奶奶?”
  背他的伙计笑笑:“余爷,小心风大了伤舌头。你最好不要问明白,要不然晚上会做噩梦。”
  另一个伙计捅捅他:“多嘴。”
  进了稻花香酒楼,就见掌柜的抱拳迎接:“我的余爷,本酒楼慢待了您,但您不能不光顾。若再请不动您,我的酒楼该让巴子营人拆了。您点的饭菜,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余爷,您要是入了这行,我们就该去扫街了。上饭菜。”
  余土地第一次进稻花香点的饭菜全被端了上来。 酒楼就是酒楼,这些平素庄户人偶尔吃的饭食经酒楼一加工,立马变了样子,味道也好了许多。余土地一一品尝,很快将一桌子饭菜吃个精光。
  “余爷,别累着苦着自己,您老要养好身子,给土地爷紧好皮,才能保得风调雨顺。以后,吃饭时你尽管来,只要您老吃饱吃好,你干别的什么都与本酒楼无关。”
  “余爷大安。”余土地刚站起身,就见官驿巷客栈掌柜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余爷,都怪我们怠慢,您这么长时间不赏光,陈大管家差点烧了我的客栈。”
  出了酒楼,一乘轿子停靠在门口,余土地坐了轿,到官驿巷客栈,他刚要伸腿下轿,一个伙计便赶上前去:“爷,我背您。”
  官驿巷里热闹非凡,听说余土地被抬了回来,众人都拥了上来。待余土地一亮相,众人都赞道:“好一条汉子。”有些小媳妇心念萌动,抓住自己的衣角拧了起来。
  
  余土地到客栈正堂,就见一幅画中的观音慈眉善目地望着他。掌柜的恭敬地上三炷香后,对余土地说:“余爷,我对着观音娘娘发誓,我们给您留了最好的床,最好的房子。不管您白天遭了多大的委屈,到我们这里一躺,啥就都忘了。”他挥挥手,一个伶俐的小伙计便跑过来:“小五子,余爷要再不来睡觉,小心我扒你的皮。”小伙计便巴巴结结扯了余土地的衣服:“余爷,走走走,小的生下就是为了伺候您的。”
  睡了一觉,余土地觉得被人伺候着就是好,怪不得人要当大爷呢。一出客栈门,就见小五子跟在后面。
  “你跟我做什么?”
  “爷,不怕您迷路,就怕您不来,小的的皮宁可让你紧,也不能叫掌柜的扒了。”
  余土地笑了:“我来还不成吗?”
  “只要您来睡觉,身上痒了我帮您抓,头上热了我给您扇凉。”
  “去去去。”余土地便上街逛荡了。
  逛到东小什字,见一群人围观着指点什么,他就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才听明白,碑厅中的泥头碑好端端地又掉了下来。
  “昨个只下雨,没打雷,这泥头怎么又掉了。”
  “谁知道,许是自己掉的。”
  “呸呸呸,不清楚少胡咧咧,小心雷劈。”
  吵嚷了一阵,人便慢慢散去。泥头碑左侧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一老道,轻轻叹口气,见余土地坐在亭边出神地盯着泥头,便走上前来。
  从老道的口中,余土地知道了泥头碑的来历。
  原来这碑立在唐时,经风沐雨,颇有些来历,有时会显点灵气。明朝的某一日,几个乞丐在碑亭中睡觉,只听一阵声音传出:“清风洗尘,黄土撒地,八尊神仙过凉州。”乞丐们被惊醒,互相问是谁在说话,自我问讯一阵,乞丐们怀疑耳朵听之有误,便不再理会,依旧睡觉。到半夜,这声音又起,如此三番,弄得乞丐们惊惧不已,认为在碑亭下睡觉惹了神怒,便发疯似的逃跑。跑到东城门,见“二龙戏珠”石刻匾中的珠子闪着红光,乞丐们才觉得事出有因,连夜跑到县衙报告此事。知县夜半被惊醒,认为是乞丐们胡言乱语,吩咐衙役将乞丐们每人打了几板子撵出。哪晓得第二天黎明时分,一阵黄土从天而降,那土细细的、绵绵的、轻轻地落到地上,立刻泛出金黄色。黄土降完,一阵清风忽来,夹带着异香。知县得报,大骇,方知冤枉了乞丐,忙带县衙人员跪送。只见八朵祥云之上,八尊神仙冉冉而过,铁拐李将酒葫芦往东海子一丢,一股酒味扑鼻,香醉整个凉州城。路过碑亭,铁拐李将拐挥起,敲向石碑:“多嘴多事。”碑头被击个粉碎。
  事后,知县让衙役找来那几个挨打的乞丐,赏了几钱银子,命人重刻了碑头嵌上。不想碑头无端跌下来摔个粉碎。三番五次,知县觉得事出有因,便在隆重祭告之后,安放了一个泥头。至此,泥头碑便家喻户晓,没有再掉过。不想昨天一场雨,这泥头又无故掉了下来。老道讲完此事,对余土地说:“莫不是你余施主进城,被众人怠慢,惹怒了土地神,致有泥头跌落之事。”
  余土地忙摇摇头,快快离去。他想这是哪跟哪呀,这事传扬出来,他自己就更不自由了。
  
  过了几日,余土地甚觉无聊,便进了货场。见余土地进来,大家都客气起来,连送带赶将他请出去。他闲逛到一铁匠铺前,见铁匠一人忙活,拉几下风箱,再翻几下铁块。余土地便去拉风箱,铁匠初始没在意,等一块犁铧打成,睁眼一看,惊得跳了起来:“余爷,你折煞小的了!”忙跪下磕头。余土地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铁匠越想越不对,忙背了犁铧,赶到巴子营,将犁铧供奉到上土地庙后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凉州城的西门无楼子。据说,当年凉州城修建时,东、西、南、北四个门楼各有讲究。东门凤凰飞,北门七星呈,南门观天眼,西门九古堆。这东门凤凰飞是说曾有凤凰落于凉州城东面,显出瑞祥之气;北城门楼中置七星剑,直指祁连山,让祁连南、北山的雨水自然分开;南门观天眼,指南城门楼所立的一根柱子自然天成,立柱中有一小洞,人从此洞望去,可看到百里之遥的地方。西门九古堆,是说原西门前有九个不知何年留下的土堆,呈九宫八卦排列。修建西城门时,楼子白天一起,晚上便无影无踪;第二天再修起,又消失……后来,人们才发现,原来城门楼子跑到了嘉峪关。所以凉州城有传说:西门无楼子,缘在嘉峪关。
  余土地听故事听得多了,也就无所谓起来。他特意跑到西门去看,见那九个像坟包一样的土堆错落地排列着。他好奇心大起,便数起这九个土堆,数了半天,也确定不了数字,才知这些土堆还真有些说道,便折回来,忽听到一阵枪声,他循声走去,攀上一截城墙,抬眼偷望,原来是驻防凉州城的河西警备司令部的警卫营在练打靶。打靶结束后,余土地大着胆子下了城墙,见三三两两的人急慌慌地向前跑,就跟着人流来到一空阔之地。
  这是古凉州的小校场,废弃时日较久,做了警备司令部的练兵之地。余土地刚一站定,就见一络腮胡子的人跳上光溜溜的马背,手举马刀打马飞奔起来。马蹄哒哒,马后跟着十几个精壮的兵丁。跑过几圈后,跟在马后的兵丁逐渐减少,待跑过二十圈后,跟着的兵丁只有一个了,那络腮胡子的人跳下马来,哈哈一笑,拍拍那个喘气的兵丁:“你就是警卫营三连的连长了。”
  围观的人都欢呼起来。
  过一会儿,又见一个瘦高个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跑道,围观者有晓事的说:“刚才是马营长选连长,这回是军需官选排长。”余土地懊恼起来,早知道那样,他就会跟在马后跑一跑。这样想着,又听到一阵喝彩声,跟在自行车后面跑的人东倒西歪,那军需官看样子也累了,自行车慢慢地减缓了速度,余土地挤出人群,沿着跑道跑起来,军需官很惊疑,不知这愣头青小伙子要干什么。余土地全然不管众人的指指点点,一口气跑了二十多圈,才停下来慢慢喘息。
  络腮胡子走上前来,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余土地趔了一下身子,又站得笔直。络腮胡子笑了:“这尕娃倒是块当兵的好料。”军需官很好的心情被破坏,他拔枪走向余土地:“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到这里来撒野。”余土地的腿哆嗦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几个老者看事情要糟,便上前来道明了余土地的身份。络腮胡子笑笑:“我说怎么跑得这么溜刷,原来是土地爷,不知者不为怪,军需官,改日再选一回,散了散了。”人群便一哄而散。几个老者拉了余土地:“好我的爷,这是警备司令部在选官呢,你也敢凑这个热闹,换了马师长,你这颗脑袋早开了花,他才不管你是紧皮手还是土地爷呢!”
  余土地惊出了一身冷汗,以后再也不敢随意凑热闹了。
  
  秋
  陈二骑着大黑骡子进城的那天,秋意在逐渐加浓。大黑骡子行进在凉州的街道上,全没了在巴子营的气焰。到处是人,令它不得不躲闪。城里人就是城里人,眼里能分得清官骡还是私骡。从大黑骡子的走手看,他们就认定这是一头土财主院里出来的牲口,而且还不是主人的,再加上陈二的一副墨镜,更令城里人发笑,即便是钉鞋的,也认为陈二戴副眼镜,就像驴蒙了眼罩,不精神反而很累赘。
  陈二有点扫兴。还不到半年,这世人看人就像换了双眼睛。
  找了半天,陈二才在泥头碑下找到余土地。一看见陈二,余土地兴奋地蹦起来,他扯住陈二的衣服嗅了半天,摇了摇头。
  “你个——”陈二硬生生地把一句骂人的话咽进了肚子。“我又不是婊子,身上没脂粉味。”
  余土地侧身走到大黑骡子跟前,用手在它脊背上摸了一把,然后放在鼻子下使劲闻了闻,没闻出他想闻的味道。然后,他抬起大黑骡子的一只蹄子使劲用鼻子嗅了嗅,把头晃得天摇地动。
  “没哪个味?”
  陈二奇怪地拉了拉衣襟。
  
  “泥土的香味,庄稼的香味,还有飘在巴子营上空的那种味道。”
  “啊嚏!”陈二觉得鼻子很痒:“一进城就变了,我出生到现在,还没听说过土地有味道。”
  “谷子穗头大不大,荞麦花开得好不好?” 余土地眼中泛出了一大片金黄的谷地,一大片白里带红的荞麦地。
  “嘿!”陈二气恼地瞪着他:“你也不问问我陈二爷好不好,竟问些不相干的事。我只知道王秋艳的奶头大不大,咱们小姐的脸庞好不好。”
  余土地收回了希望的目光:“陈管家,我能不能回趟巴子营,我想那个地方。”
  “不行,不到你紧皮的那天,你不能回去。要不然,就不是你给土地爷紧皮,而是巴子营人该给你紧皮了。”
  “我偷偷地去闻一闻巴子营的味道,再回来,行不行,你知道我多闷。凉州城该走的地方我全走过了,和尚的脾气比道士大,城里的油子比阎王殿里的判官恶,我很烦。”
  “不会享受的命,好吃好喝供得让你胡思乱想起来。哎,我说,你可不能犯傻,再熬两三个月,我们得八抬大轿抬你来。”
  絮叨了半天,陈二便拉了余土地来到官驿巷客栈,他将马交给伙计:“今天我也沾沾你余爷的光,上稻花香好好享受一番。”
  两人上得楼来,新来的伙计没见过陈二,依旧忙不停地将余土地平素点的饭食上了一桌子,陈二冷冷地问:“平常你就吃这些?”
  “很好啊!”
  “巴子营的钱他们就敢这么糟践?”
  “这是我点的。”
  “不让你玩女人,没说不让你吃肉啊,你个驴日的,糟蹋巴子营的行情呢!”
  陈二掀翻了桌子。
  伙计不知发生了啥事,跑进来看,陈二见伙计拿眼瞪他,更来气,甩手扇了他两个嘴巴。伙计捂着嘴跑了出去。
  掌柜的听到杂乱声,抬头望了望,把手里的账簿一丢,背着手上了楼,见陈二发怒,忙一抱拳:“陈管家,年岁长了脾气也大了,跟伙计较什么劲?”
  “你们欺人也得看行情,我们把余土地交给你,你们就这样糊弄他!”
  掌柜的笑笑:“我当什么大事,你陈管家的调调和人家余爷的不一样。你是猫儿爱个腥味,人家可是正人君子呢!走吧,你和余爷吃不到一起,换个房间,我让你陈管家尝尝新做的八鞭汤,你晚上只管到河西大旅舍快活去,为难我伙计做什么!”
  陈二阴着的脸放晴了。
  
  酒足饭饱,陈二到官驿巷客栈,见余土地仍呆呆地望着骡子,便拍了他一把:“哎,哎,骡子可不下驹,你巴望它能巴望出啥,跟我去河西清凉池吧,看泡澡可不犯忌。”
  “算了,我已洗过三次天澡了。”
  “扯淡人就是扯淡人。”陈二哼着小调,背着手独自走了。
  
  整个晚上,余土地被一种叫思乡的东西包围着。城里的夜空没巴子营的夜空那么透明,好像老带着点雾气。他躺在床上,努力地回忆。一大片田野在他眼前展开,庄稼,鸟雀,一一进入他的眼帘。他把目光又延伸开去,发现何菊花立在荞麦地里,向他浅笑。他从瞎眼老太太绵软的手上得到启发,一直想拿什么和何菊花的肤色比比。看见荞麦,他觉得荞麦柔柔的皮色极像何菊花的,他伸手去摸,只听咣当一下,他被惊醒了。
  他的手伸得太长了,打翻了桌上的一盏油灯。
  “偷偷回去看一看。”他暗自下了决心。
  
  秋叶跌落到地上,不知疼痛。余土地捡了两片叶子,叶子泛着黄色,轻柔地在他手掌里躺着,他捏紧手掌,揉了揉,伸开手掌时,叶子仍舒展了身子,整个巴子营钻出了叶子,向他傻笑。路过县衙时,余土地看到一果摊上有一堆金黄的东西。
  “这是什么?”
  “橘子。”
  “橘子是啥?”
  “橘子就是橘子。”
  “你怎么糊弄人?”
  卖水果的不在供养余土地的人之列,所以对余土地并不十分客气:“乡下人了吧,这是好吃的水果。”
  余土地摇摇头,丢下几个铜板:“一个够了吗?”
  “够了。”卖水果的递一个给余土地。
  余土地咬了一口,又涩又酸,他把橘子往地下一扔:“你骗人。”
  卖水果的拾起橘子,剥了皮,掰下一瓣塞在余土地手中:“这回你吃。”
  一丝甜甜的汁水流淌在余土地的嘴里,他狠命地将那汁水咽下去:“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掏钱买了六个,用衣襟兜着,小心地来到客栈。他先把橘子放在桌上,不放心,又把它们挪到枕头底下,才长吁了一口气。
  
  那晚的天色特别适合人夜行。
  怀揣六个橘子的余土地像揣着六个元宝般兴奋。秋虫们自然知道珍惜季节,都在路两旁使劲地叫着。余土地轻快的脚步扇出一股风。近十个月未回巴子营了,巴子营丝毫不感到陌生。他先是闻到了谷子的香味,那香味醇醇的,带着一种清香,谷叶上泛出的那种味道,有点粗野,一经谷穗的调和,马上变得醇厚起来,他顺着这种气味跑起来。余土地裹在这种气息中,用手扇着这种气味,就在他贪婪地吮吸这种气息时,又一股浓烈的味道从左边袭来。这种气味成熟而诱人,那是一块洋芋地,不甘寂寞的洋芋从土里挤出身子,皮肤受了点风寒,有点发青,但整块地里散发出的气味绊住了余土地,他摸着刨出了一个洋芋,在手里搓摸着。装在口袋里的一只橘子溜了出来,他也没有发觉,过足了这种气味的瘾,他又折回身子,走向了另一块地。这是块荞麦地,秋荞麦散发出的气味令人失魂落魄,它和谷子、洋芋的不同。谷子的气味是雄性的,洋芋的气味像窑姐的,唯有荞麦花的气味像姑娘的,余土地恨不得把鼻子揪下来摁在荞麦地里,他宽大的衣袖里钻满了香味。他无法看到荞麦花的妖娆,只能用手摸抚荞麦那滑腻的枝干。他突然想起了何菊花,揣在大襟衣服口袋里的橘子们叫喊起来。所有的气味一下子变淡,余土地摸摸口袋里的橘子,觉得能捏出水的是王秋艳,有点软但依旧坚挺的是何菊花,他揉揉鼻子,对三种气味的突然消失有点无所适从,这等怪事以前不会出现,但他已无暇去思索这些事了,他折转身子,向何家大院跑去。
  也许是日子过于平静,何家大院的狗没有叫唤。余土地不敢出声,摸出三个橘子放在何家大院门口,便转身到东边巷子的一片院落。东边巷子的院落也很寂静,余土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顺着街口摸起来,终于摸到了那块大石头。他有点不放心,便坐了上去,一种熟悉的感觉慢慢涌上来,他确认这是王秋艳的家,就开始掏口袋。掏了半天,只剩两个橘子,他叹口气,把手里的那只洋芋放进口袋,另一只手抓起橘子扔进王秋艳家的院子。他无声地笑了一下,顺着凉州城的路像骡子一样飞奔而去。
  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余土地看着桌上的那只洋芋,那只洋芋也看着他。他笑,那只洋芋也笑。他披衣起身,到稻花香喝了一碗米汤,依旧百无聊赖地在凉州城里逛游。
  到西大街,余土地看见一群又一群的人急慌慌地跑。一问,才知今天是枪毙人的日子。一望见那截城墙,他的腿肚子便抽筋。后面涌着的人推搡着他,将他推进了校场。
  设在校场的刑场里绑着两个人:一个穿军装的,一个穿制服的。前面站着两排人:一排是国民党军,另一排是警察。
  一声锣响之后,出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指着被绑的那个兵丁,说是办事不力,拉坏了马师长的一只虎,为整肃军纪,就地枪决。
  一声枪响,那兵丁便歪了头倒在地上。
  一位穿西装的人踱了出来,有熟知的说:那是王县长,兼县党部的主任,他杀的是共产党。
  待柱子上绑的另一个人抬起头,余土地差点叫出声来,他是王秋艳的丈夫何立民。
  王县长说什么,他没听清楚。一排枪声响起,何立民大喊了几声,他也未听清楚何立民喊什么。
  人枪毙完了,开始清场。那兵丁自有当兵的收尸。何立民的头被割了下来,知情者说:凡是共产党,县党部都要将头挂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人群慢慢散了,只剩下看守何立民的两个警察。看尸体的差使不是好差,况且还要三天,两个警察显然不乐意,便找了城墙的凹处抽烟去了。
  余土地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但他知道何立民是好人。他爹娘下世后,无钱安葬,他以地抵棺材,用两亩地换回两口棺材,其他事全由何立民操持。他被确定为紧皮手时,王秋艳表示出了相当大的同情,向王秋艳院中丢橘子,也有报恩的意思。
  太阳落山了,两个警察骂骂咧咧了一阵,在城墙的凹处铺了大衣,点起一堆火准备熬夜了。待黑夜一笼罩,余土地爬过去,解开了捆绑何立民的绳子。尸体已僵硬,余土地抓住何立民的胳膊,像抓住了树枝。他抱起尸身,窜过了城墙豁口,南护城河已被垃圾填满,用不着多费劲,他就将尸体藏在了草丛中。
  余土地折回城,煞有介事地到稻花香酒楼,破例要了一桌好酒好菜。临了,他让小二包了几样菜,提了一瓶酒,摇摇晃晃出门。
  吊在城门口的人头在风中晃悠,两盏气死风灯闪出的昏光更衬出阴森的气氛。余土地将酒肉放下,把带有钩子的杆子向上伸去,钩到绳子,一拽,何立民的头就跌了下来。 四周寂静,余土地抱了头,提着酒肉,跑到了尸身旁。
  他倒了点酒,对着何立民的头和身子说:“大哥,我没法子把你的头安在你身上,你的头在就好,如果不在,我会捏一个泥头。今夜,我背了你回巴子营,好歹你也去占块坟地。”
  酒气熏熏的余土地将何立民背到了何家坟场。他将提着的头拨弄着安到何立民的脖子上后,又将酒肉摆放好,折回身摸回村中。
  王秋艳家的院里有微弱的光亮,余土地跳进院中,唬得王秋艳魂飞魄散。
  “别怕,嫂子,我是余土地。”
  “你咋摸到我院里来了。”
  “何大哥的尸体我已偷到了坟场,你拿上麻线粗针,我们去将头缝好。”
  “可怜见的,连一副棺材也无法替他打上。”
  “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些,你找几件衣服,给他穿上,秋凉了,到那边他也就不冷了。”
  两人提了灯,走向何家坟场。王秋艳哽咽着缝缀何立民的脖子和头,余土地咬着牙挖坑。何家坟地土质好,挖起来轻松。忙了半夜,将何立民埋在了坑中。
  看着天边有了亮迹,余土地扑扑身上的土:“嫂子,你也回去吧,千万不要让巴子营人知道是我偷回尸体的。”
  王秋艳点头应了,余土地刚一转身,王秋艳拉住了他:“兄弟,那两个软果子是你丢进我院子里的?”余土地嗯了一声,消失了身影。
  丢了要犯的尸身和头,自然不是小事。县党部吆吆喝喝一阵,也就不了了之。据王县长说:没有了好,现在是啥态势,过不了多久,凉州城也就姓共了。
  听得县党部的人如坠云雾之中。
  
  树叶儿铺张着往下落,凉州城有了肃杀之气。踩在软软的树叶上,绵软而舒服。睡了三天的余土地萎靡不振,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泥头碑下,听几个老者闲说掌故。
  “凉州城里怪事多,何立民的尸体跑了,头也飞了,据说来了好几拨人呢,红胡子红衣服。”
  “飞哪儿了?”
  “不知道。”
  “县党部查了吗?”
  “查了一天就收兵了,那些黑狗子警察,查嫖客婊子行,查别的,那叫头上摸猪油,混个面儿光。”
  “那姓何的听说组织什么人要推翻县政府,杀头还让人能想明白,可那尕兵娃就有点冤了。”
  “他犯了什么法?”
  “你不听那天那个监斩的军官说,他拉坏了马师长的一只老虎。”
  “看他瘦得像麻秆,能拉坏虎,鬼才信。”
  “你不信是你不知道,他拉坏的是马师长的一笔虎。”
  “啥叫一笔虎?”
  “马师长爱写‘虎’字,每次写‘虎’字时,都要挑手下卫兵来拉绳子,他让人在大号毛笔上绑了绳子,他握住笔,让卫兵拉。若拉得均匀,一笔虎就写成了,有赏;若出力不匀,拉坏一下,完了,就砍头。所以警备司令部的兵丁‘不怕打仗,就怕拉虎’。那娃子,拉得过力了一点,一个‘虎’字没拉成,便成了枪下鬼。”
  几个老者叹息了一阵,走了。余土地也觉得脊背发冷,便折回去睡觉了。
  
  冬
  凉州一立冬就显得有点刚猛。这是典型的北方天气,犹如北方男人的脾气。天空蓝就蓝得令人发憷,阴就阴得令人千肠百肚。不经意间,一场雪下来,铺天盖地,满地的白冷让凉州人走路困难起来,第二天太阳一照,雪融地湿,又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天气。
  一换冬装,余土地正规了许多。夏装、秋装可以随意,唯有冬季,里是里,外是外。 精精神神的余土地走到街上,已没有了夏秋时的随意。凉州城所谓的“七寺八台九庙”在民国十六年大地震时大多已被震毁,留下的也形单影只享受着几点繁华不再的香火。道庙寺观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吸引力,有些庙宇,他已进过好多次。从巴子营下土地庙里出来后,他才知道,神是莫名其妙的物什,人说他有他就有,人说他无他就无。比如他在未做紧皮手时,巴子营的狗随便吠他,公鸡随时可以啄他,一和土地神挂上钩,他在村子里走过时,狗都夹着尾巴,低了头,用眼扫他,再也不敢前扑后咬,而公鸡仿佛遭霜杀了般,再硬气的公鸡也耷拉了翅膀,不再伸长脖子不可一世。
  他进了马神庙。马神庙里塑的马头人身的神像颜色已剥落不少,余土地拍拍神像,一丝细尘落下来钻入他的鼻子,鼻子痒痒起来,他用手一抹,鼻子便成了灰鼻子。庙祝已老了,好久不见人来,一见有人来,便扔了扫帚,客气地过来搭讪。进了香,庙祝客气地把余土地引进了香房。一问,才知余土地是紧皮手,庙祝大窘,忙跑到大殿,将他扔进功德箱的香钱拿出,交还余土地:“爷,您折煞我了。我老眼昏花,您老谅解,马神土地神都是神,哪有神给神丢香钱的,神哄的是人,人也糊弄神。您这样做,马神庙会让巴子营人拆了去。”
  好端端的气氛凝固了,余土地索然无味起来,本想问问这马神为何塑成那个样子,嘴也不好张了,便怏怏出来。以后,他再不转庙,即便到庙前,他也远远地观望一番,叹口气,然后离去。
  那场雪骤然而至。
  这雪下得有点怪异。凉州城南边舞雪飘飘,北边不见雪的踪影。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待南城被白雪罩得沉重起来后,人们才发觉情形有点不对,便都拥向南城。雪在乱舞,人在乱动,县政府的一班人都出了衙门,县警署的警察全部出动,在这样的天气里,什么事都可以发生。
  余土地到沙涝池前脱了衣服,他要在雪中洗天澡。
  雪与雨不同,雨可以直接往人身上淋、抽,雪则不紧不慢,脱得只留一条裤衩的余土地身上站不住雪,雪一落下就掉。站了半天,他的头上爬满了雪,身上却没有一点雪。裤衩湿了,经风一吹,敲起来当当作响。拥向南城的人静立着,都在凝视这个一身好肉的男人,立在雪中的余土地便显得更加威武起来。他的双手在身上乱窜,飞舞的雪便随手而动,整整两个时辰后,他大吼一声,头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这吼声令观看的人吃了一惊,才知这土地神也是随便观不得的,便一哄而散。
  余土地寻找衣裤,发觉衣裤已被埋在雪中,他用脚勾起衣裤,抖了抖,衣裤未湿,找个背人的地方,他脱了裤衩。脱裤衩时费了一番周折,裤衩已冻硬,好不容易东扯西拉脱了,却被一中年妇女抢上来,抓了裤衩就走。
  “土地爷的裤衩被人抢了!”后面来的人撵起了那个女人。冻硬的裤衩很脆,众人左撕右扯,每人抓了一把,心满意足而去。据说,抢到的人把它缝在枕头上,保平安哩。
  好长时间未去看瞎眼老太太了,余土地拐进了铁鞭巷。
  听到门响,瞎眼老太太叫道:“娃儿,真把自己当成土地爷了。”
  余土地没有吭声,把提的吃食放在桌上。
  
  “校场里的尸身是不是你偷的?”
  “你怎么知道?”
  “娃儿。我的心没有瞎。人是你巴子营的,你不偷,巴子营再没哪个有血性的敢做。你胆也太大了。”
  摸了摸余土地的皮肤,瞎眼老太太说:“今天北城没下雪,雪都下在南城,娃儿,有些事说不清楚。我在陕西唱戏时,被人抢了来。抢我的人看上了我的一双丹凤眼,可来到凉州,这眼就瞎了。你娃儿做了紧皮手,北城无雪南城下雪,我估摸节气已差不多了。按惯例,冬天到,土地爷的皮儿跳,看来,你得去紧皮了。”
  说了半天,瞎眼老太太让余土地脱了衣服,她在余土地身上拍打起来:“两个钟头待在雪地,娃儿,你还以为你是铜筋铁骨板呢。”
  余土地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第三章紧皮
  
  撮土
  那场雪下得快,来得凶猛。何三一出门,就大叫,说这老天哪里是下雪,像是在往下倒雪,哪有入冬后的前几场雪这么下的!
  话是这么说,但阻止不了雪继续往下倒。雀儿头大的雪花其实很轻盈,却架不住那种猛烈,地上早已盖了厚厚的一层。用脚一跺,马上会扇开一团地,一挪脚,雪便争先恐后地重新掩盖了脚印。
  “这雪。”何三拍打了几下,叫喊一声:“陈二。”陈二畏畏缩缩出门,一粒雪落进嘴里,他用舌头舔了舔,有一股冰凉的味道。
  “按节气,本不该下这么大雪的,这天气。”
  “东家,老天爷的事难说,到了这个节气,就该给土地紧皮了,只是这雪?”
  “刚入冬的雪,虽猛但没筋骨,太阳一出就化。你安排人到祁连南山,看今年的虎爪剁下了没有?”
  “我已打发人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
  “虎爪一来,你就进城,去接余土地。等天放晴了,我和你去撮土,捏土地爷的鸡巴。毕竟是第二十九代紧皮手第一次紧皮,马虎不得。”
  “您放心,刚立冬,误不了事,这土地爷灵性着呢。”
  
  土地已经封冻,踩在上面硬邦邦的。盖住原野的雪已了无踪影。何三和陈二一前一后,在地上转悠着。
  “先从哪儿撮起呢?”陈二抱着升子,呼出的气像烟一样扩散。
  “从东向西。”何三扯了扯瓜皮小帽,吸了一下鼻子。
  “不要漏了地块。一块地一把土。”
  “知道。”陈二用脚踢了踢土。冻结的土地很有弹性,碰疼了他的脚趾头,他咧了一下嘴。
  “看把你能的,今天能用脚吗?用手抠,土地爷的头上,你也敢撒野。”
  陈二再不吱声。
  何三弯下腰,用手抓了抓,土地尽管封冻,但表面还有点酥土,他用手侧扫,很快就扫了一抷。陈二弯下身子,用升子接了。
  划分成三百六十多块的地里全走过,升子已经满了,何三直起腰,舒了口气,说:“回吧。”
  陈二说:“好。”
  
  进了何家大院,何三从陈二手中接过升子。到了堂屋,他将升子恭敬地供到供桌上,抬头望了望列祖列宗,非常珍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爹,一升子土,也值得你这么看重?”何菊花见爹一脸凝重,问道。
  “娃,可不敢胡说,您千万不要乱动升子里的土,到时,我给你一把,你缝个小口袋装进去。”
  “又不是香草,装它作啥?”
  “闭嘴,”何三声音高了起来:“根啊,娃,你不知道的。”
  看爹发了脾气,何菊花不敢吭声,望着父亲佝偻着腰走向正厢房。
  
  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何三用红包袱包了升子,交给陈二。陈二接过来,斜背在身上。巴子营的男丁全立在村口,目送着他们走出村子。
  “东家,这一升子土捏个土地爷的 ,也太大了点吧。”
  “活人能叫尿憋死?剩下的我们背回来供着。”
  “供天供地供菩萨供祖先,哪有供土的?”
  何三叹口气:“没有了土地,你供谁都是白搭。”大青马和大黑骡子全然不管这主仆两人的行径,甩开蹄子猛跑。
  走了个把时辰,上土地庙立在了眼前。两人下了马,都在地上跺起脚来。
  身子一抖动,升子里的土就溜了出来。何三怒斥一句,便蹲在地上撮起掉下的土来。陈二觉得这个冬天的东家变得不可理喻,便陪了小心,也将指甲盖大的两个土疙瘩拾在了手中。
  “水呢?”
  陈二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东家,还没有冻住。”
  “冻住能让你揣在怀里?可是东塘子里的水?”
  “东家,这种玩笑谁敢开?我五更起来,凿开冰眼,一勺一勺舀了半天,才舀了一水壶,装满后我就把壶贴在了胸口上。”
  “好,好。”何三望了望天,又把目光瞄向了上土地庙。
  “钥匙呢?”
  “五家藏钥匙的都给了,不过他们有些不满意,说捏土地爷的鸡巴泥棒棒的事他们也有份。”
  “好不容易轮到我何家主事,能了他们,接余土地请鞭那天,请他们不就行了。”
  一根铁链子上的五把锁子黑兮兮地排列着,何三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了它们。门一开,一股霉气冲得何三和陈二打个趔趄,陈二差点把升子扔到了地下。
  揉揉眼,何三看到泥塑的土地爷又苍老了许多,脸上、身上的漆已脱落不少,他默默祝告:“土地爷,等皮紧完了,我给您重塑金身。”
  陈二望着蒲团上的土,不敢用手去弹,便跪在了上面。何三跪下后,抓住水壶在升子里和起泥来。冬天和泥很费周折,何三三捏四揉,团了一个粗粗的生殖器样的东西,陈二憋着笑,看着何三虔诚地把它往泥塑的土地神像的裆里塞去,东西太粗,好在土地神像腿裆的窟窿很大,泥又是软的,终于塞了进去,土地神裆里兀然伸出一截黑黑的东西,很滑稽,陈二捂住嘴,狠命地低下头去,因为他想到了余土地那截玩意上的眼睛。
  何三对着升子搓起了手上的泥,搓来搓去,又搓出一个小生殖器,他小心地把它装进上衣口袋,将升子交给了陈二。
  “把它抱好,不能漏掉一丁点土,回家后我还有用途。”
  俩人在上土地庙里不能久留,退出来后依旧将门上了锁。陈二回头朝山顶一望:“东家,快看!”
  何三抬眼望去,几抹阳光洒在雪罩的山顶上,放射出一抹一抹的光泽。平素看惯了平川的何三,这时竟也被这种奇异的现象所吸引,痴痴地张望起来。
  冰峰上出现了一座庙,巍峨庄严,庙前有一口潭,潭里冒着青烟,袅袅娜娜。那座奇异的庙让何三恍恍惚惚,他觉得自己就要飘起来,顺着那股青烟去看看上面还有什么稀奇。倏尔,庙门大开,一只老虎大摇大摆走进庙去,幻化成一尊塑像,和上土地庙里的土地神有些形似。他紧紧地盯了一会,那座庙慢慢消失,那股青烟似乎已化作云彩,缀上了天际。
  “东家,我们去看看龙窝吧?”
  何三和陈二来到龙窝旁。龙窝其实是个大水潭,在上土地庙的左侧,因水一直保持在一个平面,旱涝皆是,所以被人称为小龙王待的地方。在巴子营古老的习俗中,龙窝是必须祭拜的神地,每年两次。一次是紧皮手请龙鞭出上土地庙的时刻,一次是每春开闸放水的时候。祭拜时,别的依常规,唯有一样东西是少不了的,那就是虎爪。据说在龙窝扔一虎爪,当年的水势就会上升。久而久之,龙窝里扔虎爪就成了定规。
  别的河、潭均已封冻,但龙窝却未上冻,水清清的能映出人面。 因了刚才的幻觉,何三觉得这龙窝真正神圣起来,他趴在地上,朝龙窝磕了一个头。陈二不明所以,见东家跪了,也跪倒在地磕头。
  背了升子,何三和陈二沿原道返回。冬天的萧瑟令大青马和大黑骡子都失去了往日的欢快,只管闷闷地赶路。间或有鸟儿飞过,翅膀扇动起的也是一股冷气。
  到了何家大院门口,何三的脚木了,半天掏不出马蹬。陈二上前,在何三的脚面上搓了几下,毡鞋上的毛痒痒地令陈二的心思胡漂起来。在地上跺了几下,何三感到脚又回到了身上,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了,便进了院门,端起升子,将升子里剩余的土在院落里散撒一阵,最后,把剩下的一点土供到堂屋,便蒙头睡去。
  
  一睡就是两天。
  
  请鞭
  戴着毡帽子、穿着毡鞋的陈二挺着腰杆骑着大黑骡子又进了凉州城。到了沙涝池前,陈二张望一阵,没见小和尚的踪影,有点失落起来,他是存心看看小和尚光赤脑袋在冬天里的窘相。进城的第一件事就不顺利,让他的心劲泄了几分。到了稻花香酒楼,掌柜的远远迎出来,道声:“陈爷辛苦。”让他受活了许多。
  他将份例钱袋丢到掌柜的面前,说:“有劳掌柜的一年关照。”
  掌柜的摸出几块光洋,塞进陈二的口袋:“陈爷,好久不进城了,到河西清凉池去快活快活。”
  “那地方,遍池丘八满楼枪,你是让我去送命呢。”
  “那倒不是,马家军横是横,但丘八不打有钱人,听说河西大旅舍又来了几个四川丫头,娇着呢!”
  “余土地呢?”
  “吃过早饭就不见踪影了,听说他老在泥头碑旁边蹓跶。”
  “那场雪凉州城里下得咋样?”
  “怪事,南城大,北城没有一丁点雪。”
  唠叨了一阵,陈二骑了大黑骡子来到官驿巷客栈。
  结了账,客栈的掌柜照例在陈二的口袋里塞了几块光洋,陈二的口袋里叮叮当当起来。
  陈二吩咐掌柜的,说明天巴子营要来接人,让掌柜的找人把余土地的衣服洗干净。
  “不是要换龙衣吗?那家伙就那么几件衣服。”
  一听掌柜的称余土地为家伙,陈二来了气:“掌柜的,你是成心给巴子营人找堵,我们的土地爷怎么成了家伙?”
  掌柜的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陈爷息怒,我是无心之语。”
  结清了余土地的一切开销,陈二来到了西小什字。西小什字西南角有一座二层木楼,第一层是河西清凉池,二层是河西大旅舍。木楼本由河南人所开设,国民党进驻凉州城后,成为军队中上层官员洗浴消遣的地方,来这里的本地人士,大多为凉州城有头有脸的角色,进得楼来,若澡堂闲着,姑娘们闲着,才敢放开乐活,若当兵的一多,识相的就会走开。
  陈二一进门,提茶的朱六就迎上前来:“陈爷挑得好时候,今日军爷们去演操,你可以放大胆子乐乐了。”
  陈二笑笑,丢给朱六一块光洋。朱六道声谢:“陈爷,你先去泡澡,水是刚换的,泡完澡你可随意挑丫头,但不要胡叫一品红,那可是马师长的包房。”
  陈二应了,便去泡澡。
  大澡堂里没一个人,陈二没了多少羞涩,除去衣裤,泡了进去。看朱六踮着一条腿的殷勤样,他好笑起来。这朱六不是本地人,好像是山西人,原在傅作义手下当兵,后开了小差,流落到凉州。这小子人利落,也能干,又好点色。一次河西大旅舍来了一位姑娘,让他迷恋不已,但那姑娘接客身价太高,不得已,他便找了几块硬纸板,照银元样划好裁齐,在上下封口放两块银元,中间全夹着圆纸板,用红绸子包了,大大方方去找姑娘。本来玩一玩就走人,啥事没有,但朱六太高兴了,有点忘乎所以,姑娘有点厌烦,便掂了掂朱六带来的钱,觉得分量很轻,一打开包,大叫起来,朱六一看露了馅,抓起衣裤就跑,被两个兵丁截住,打瘸了一条腿。朱六索性投身河西大旅舍,专门伺候那位姑娘,日子长了,那位姑娘一看到朱六的瘸腿,心就莫名地发颤,而朱六每天只管姑娘长姑娘短地叫着,一直叫到那姑娘心里发毛,被一当营长的包了去,朱六才长长地吁口气,骂声婊子。
  洗了一个时辰,陈二觉得有了点意思,便上楼。一股脂粉味呛得他咳嗽起来。朱六早将陈二叫的姑娘安顿好了。进了门,那姑娘迎上来,满身一贴,陈二便心摇意荡,待那姑娘一亮胴体,陈二就觉得自己枉活了多少年。这才叫女人啊,高的地方高得有理,凹的地方凹得有趣。那皮肤,光滑得像用了多年的粮模子,一摸就能摸出好来。那披散的头发用洋胰子洗过,抹上胡麻水和皂荚水后更显得滑腻。陈二原来也泡过窑子,但从没有这种感觉。他忽然觉得原来他认定的巴子营的两大美女王秋艳和何菊花顿然失色。
  待云里雾里一番后,陈二一掏口袋,几块银元急慌慌地跳出来跑向那位姑娘。“钱他妈的都爱色啊。”陈二拍拍那位姑娘的屁股,出了河西大旅舍。空气里弥散着轻佻。陈二脚步漂浮,好不容易在泥头碑下找到听人说古的余土地,将他叫到稻花香酒楼。
  “余爷,今天你好好喝几盅,明天,你该出城去紧皮了。”
  余土地只管闷闷地喝酒。
  
  四乘小轿停靠在官驿巷客栈门前,余土地穿了龙袍被两个壮汉抬了出来。说是龙袍,不如说是百衲衣。每一代紧皮手死后,人们都会将他穿过的紧皮衣留下一块,补缀到下一代紧皮手穿的衣服上,到余土地这一代人,二十八块不同颜色的布块连缀,有点神秘,也有点滑稽。
  上了轿,四个大汉喘着粗气猛走,
  在轿子里的余土地用鼻子搜寻着,分辨着,当有种气息很亲切地钻入他的鼻腔时,让他很受用,这才是和真正的巴子营的泥土相同的气息啊,他掀起帘子,望了望黄褐色的土地。他的鼻子幸福得发痒,几个喷嚏,让抬轿的都咧起了嘴巴。
  从凉州城到上土地庙,轿不落地,八位换肩抬轿的大汉汗水淋漓。
  巴子营的男人们肃然而立,何三和四位乡绅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把钥匙,五把钥匙在寒风中板着冰冷的面孔。为土地爷安生殖器时,何三可借势发威,强行用其他人保管的钥匙开了门,请鞭时,他不敢过多地犯众怒。
  一匹长长的红布从上土地庙一直延伸到路口,当四个大汉的身影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时,几位老者每人手里攥了一把土,一俟余土地下轿,便朝他扬去,他的头上、身上都落了星星点点的土。踩到红布上,余土地木然地随两位壮汉前行,到上土地庙前,两位壮汉剥去了他的上衣。
  “开锁。”十只或胖或瘦或粗或细的手伸向锁子。
  “跪拜。”余土地跪在了蒲团上。
  “供人。”两位顶着盖头的女子被送进庙里,一左一右跪在余土地两旁。
  “灭灯。”庙里所有的灯火被熄灭。
  庙殿里安静得能分辨出三个人的呼吸。一听灭灯的指令。余土地身旁的两个女人跳起来,伸手向土地爷的裆中抓去。泥塑的生殖器在两双手的抓捏下成为碎末,两个女人一急,手又伸向余土地的裤裆。余土地的玩意被捏得生疼,一股固有的欲望升起,他搂住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的呼吸一个粗重,一个轻柔。余土地搂着两个女人的头,像抱了两个西瓜,左边的刚按住,右边的则滑了过去;右边的刚托住,左边的又滚到了一边。两个头左摇右晃,头发麻酥酥地缠结缭绕在余土地的鼻孔下、嘴巴上,他的下体仿佛被撕裂,一腔的油菜花朵朵开放,挤在心田里。“黑屋子,澡堂子,不如女人的胸脯子。”这是过去他和巴子营的小孩们玩过家家时传唱的歌谣,那时他不懂,现在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妙处。他把双手使劲往下压,但被两个有力的脖子托着,手梢拂到乳房边,被厚厚的衣服阻挡,他像一个烧火的男人,望着笼蒸里膨胀着的四只馒头,但馒头被锅盖遮挡着,他只有狠命地烧火,等馒头出笼。裤裆一热,两个女人停住了蠕动,呻吟低低浅浅,余土地恍若隔世。
  他终于分辨出了两个女人:一个是何菊花,一个是王秋艳。
  请鞭时供女人是不可少的程序,余土地非常不解的是,为何指派了何菊花和王秋艳。何菊花是黄花闺女,是何三唯一的女儿;王秋艳可是何三对头何立民的女人,是被巴子营人认为风骚且妖艳的女人。
  “退人。”何菊花和王秋艳依旧顶了盖头,从侧门被引了出去。
  “燃灯。”庙里的灯又被点亮。
  “起鞭。”何三打开了一只黑得发亮的箱子。
  立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抓起了鞭子。
  鞭子已失去了本色,许是在箱里躺得时间久了,它极不灵活地在一男一女手里扭动。这是一根见证岁月的鞭子。按规矩,这条鞭要选择巴子营上等的猪、牛、羊、马、狗,将它们吊起来,用水灌,呛死后剥了皮,肉则埋了。剥皮时要选还未结婚的壮汉,据说这样剥下的皮更有筋道,韧劲更足。皮一剥下,剥皮的壮汉要赤身裹皮,绕巴子营转一圈,直接走进皮匠的屋子。皮匠将五张皮装进五个缸中,熟好后划成条,选最好的五根。拧鞭成功,便皆大欢喜,择日供奉到上土地庙里,待紧皮时再请出来。什么时候鞭子被打断或有了损缺,猪的断了换猪的,狗的断了换狗的,绝不乱换。
  
  此鞭称“五牲鞭”,又叫龙鞭。
  “缠身。”何三庄严地吆喝了一声。
  随着指令,又上来两个壮汉,接过鞭子后缠在余土地精赤的上身。
  “拍身。”
  几个年长者伸开双手,在余土地身上拍了起来。鞭身缠结,余土地一下子狰狞起来,他被请到了龙窝前。陈二用盘子端着一只虎爪,待何三吼一声“祭龙窝”后,轻声说:“余爷,请扔虎爪。”
  余土地抓起虎爪扔进了龙窝。龙窝的水慢慢升起来,清冽且带有一丝生寒。
  风调雨顺啊。
  龙窝兴啊。
  五谷丰登啊。
  扔了虎爪啊。
  四季太平啊。
  ……
  围罩的人打着节拍吼起来,声音响彻山谷。
  几堆柴火燃了起来,人们感到了些许的暖意。
  三口大铁锅里的水泛出阵阵热气,人们贪婪地嗅着溢出来的肉香,那是牛肉、羊肉、猪肉的香味。
  一口锅的肉熟后,陈二便捞出一块,用盘子端到余土地跟前:“余爷,多吃肉,把鞭子抡得圆些,把土地爷打得狠些。”
  余土地默默地抓起肉,狠命地嚼着。
  待余土地吃过头茬肉后,巴子营的老少爷儿们便没了禁忌,争先吃起肉来。
  肉完汤尽,何三端了三碗酒:“请。”
  余土地抓起碗,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干完三大碗酒后,陈二将龙袍依旧裹在余土地身上,上了轿,余土地看轿帘一闪,一件羊皮袄挤了进来,王秋艳朝他摆摆手,他披起羊皮袄,身上暖和了许多。
  “将余土地抬到地头,直接紧皮。”何三吩咐陈二。
  “紧几天?”
  “不分白天晚上,紧完为止。”
  陈二点头应了。
  一行人都离开了上土地庙。王秋艳立在庙门前,望着已上了锁的上土地庙门,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嫂子,走吧。我不是故意跟你抢的。”何菊花拽拽王秋艳的衣袖。
  王秋艳抹了一把泪:“我男人都被人抢着砍了头,我还在乎土地爷的那个东西。”
  “立民大哥被抓真的不是我爹使的坏。”
  王秋艳嘤嘤地哭出了声,飞跑起来。
  “上马吧。”不知何时,何三站在了何菊花面前。
  “爹,秋艳嫂子寡妇失业的,你为何要让我跟她抢?”
  “我就你一个姑娘,你不抢,让我何家断了香火不成?”
  “可我也没抢到。”
  何三从口袋里掏出一截泥棒棒,放在了何菊花手中:“拿着。”
  捏到手心里后,那根泥棒棒似乎变成了肉的,何菊花羞红了脸。
  “抓紧时间走吧。我还要去看余土地紧皮呢。”
  大青马跑起来。何三看到王秋艳的身影,身上忽觉冷了起来。他又望了一眼上土地庙,上土地庙在冷风中哆嗦。他蓦然发现有一后生在龙窝旁站立了一会,又到上土地庙前,扯了扯锁子,再将众人啃得狼藉一片的骨头收拾到一起,没有工具,那后生便用双手捧着一堆晃晃悠悠的骨头,把它们扔到上土地庙的后面,才扑扑身上的土走了过来。
  “谁让你留在最后收拾这些东西的?”何三问道。
  “没有人让我这样做。”
  “你为啥要这样?”
  “这是个大事,我们有心敬土地爷,就得让土地爷清清爽爽。”
  何三上了马,回过头来问那个后生:“你不去看紧皮?”
  “要去看,老爷骑马,我靠双腿,你们先走,你要主事呢,耽误不得,我随后就到了。”
  
  紧皮
  何三赶到地头时,见轿子搁在一边,一群人在吵吵嚷嚷。
  “吵嚷什么?”
  “东家,他们四家都争着先让余土地紧皮。”
  “和我们也争吗?”
  “那倒没有。”
  “那好,让他们抓阄。”
  几个纸团在陈二手里摇来摇去,摇一阵后,他伸开手掌:“抓吧。”
  四位乡绅抓了阄,抓到前面的喜形于色,抓到后面的直跺脚:“明年的份子钱,先紧皮的多出。”
  何三吐一口痰,冷冷地说:“行,今年你的地就不要紧皮了。”
  “何爷,玩笑呢。”
  “谁跟你开玩笑。陈二,他今年交了多少份子钱,退了他。”
  “何爷,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就是想让土地爷先紧紧皮,好图个头彩么!”
  何三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了轿,余土地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瞅瞅有点生分的土地,他感到暖意拂拂。地虽不是自家的,但它泛出的味却不分你家我家。未做紧皮手时,他这时正提个筐子拾羊粪呢。拾羊粪不分老小,以前给自家拾,父母死后,就给何家拾。有草的沟沟渠渠永远是他们爱去的地方,即便是冬天,野草枯黄,但羊仍会伸出舌头舔吃,自然,沟渠的羊粪就多。家穷的人家,往往提了筐子,铲点草皮去烧炕洞取暖,财主们看见了会骂两声,铲草皮的不敢回声,提了筐子快快离去。
  他解下鞭子,慢慢搓摸起来。鞭子在身上裹了一阵,有了体温,柔软了许多。他用手捋鞭,一遍一遍,鞭像蛇般在他手里扭动。待身心全部贯穿于一体时,余土地大吼一声,舞起了鞭子。舞鞭的动作,他从第二十八代紧皮手那里已看到过。小时候,每逢紧皮手给土地紧皮时,他都会跟在后面,看人家如何迈脚,如何出鞭。每逢闲暇,一帮孩子就聚在一起,学紧皮手紧皮时的动作。现在轮到自己了,他的内心兀然涌上了自豪感。
  左踩青龙。
  右踏白虎。
  一鞭给土地爷提个醒,明年的雨水要充足。
  两鞭给土地爷提个醒,明年的庄稼要长成。
  三鞭给土地爷提个醒,明年不要遭灾遭难。
  四鞭给土地爷提个醒,娃娃生下就会提水。
  ……
  陈二跟在后面,余土地每抡一鞭,他就念出一句歌谣。
  看过余土地舞鞭的人,都说比看武生戏好多了。余土地抡圆鞭子,迈几步就会抽出一鞭。鞭子打在土地上,就会出现一道白印,鞭梢带出的几点土远远飘去,一缕一缕,形成一条条土柱,汇在一起,好似一条土龙在田地里翻滚。
  紧完何三家的地,余土地的胳膊酸疼起来。两个壮汉上前,替他揉捏一阵。在田埂上喘几口气后,余土地又抡起了鞭子。轮到谁家的地头,谁就会跟在后面伺候。紧皮的规矩是连轴抽,据说抽得越紧,土地爷就越分辨不清是在谁家的地块抽他的,一旦他知晓了,便会给这家人点颜色瞧瞧。人们紧皮时盯得紧,也有原因,反正紧皮是你余土地的事,累死累活与他们无关。
  天一暗下来,巴子营就暧昧起来,几只灯笼在地头游动,鬼火般令人恐怖。寒风吹出阵阵声响,更衬出几分萧瑟,余土地身上的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
  何三立在地头:“啥时能紧完皮?”
  “恐怕还得两个时辰。”
  “那不把他累死?"
  “东家,按祖制,没办法。猪活一年,紧皮一天,看他的造化吧。”
  “不会让他把鞭数减少一点?”
  “你想他们会干吗?出份子钱时,他们话多,这时候,他们恨不得在每块地里让余土地多抽几鞭。”
  “怕是一年伤了元气,下一年紧皮时就没有那股劲道了。”
  “余土地体质好,应该能撑住。”
  王秋艳端了一碗水:“大兄弟,喝口水再紧皮吧。”
  陈二赶上前去,一巴掌打翻了碗:“紧皮时不能让他喝水,你想要他的命。”
  王秋艳拾起了碗,痴痴地望着地头。灯影下的余土地朦朦胧胧,他舞鞭舞得越来越费劲,当抽到最后一块地时,右胳膊已抬不起来。田主人喝道:“余土地,你可不能偷懒,我一家一年的口粮可都掌握在你手中啊!”
  余土地歇口气,一鞭甩出,一声巨响过后,抡出的鞭梢漫过了田埂,他一头栽倒在地,一口鲜血飞出,溅在了地头的一块界桩上。
  田主人心满意足离去。一个壮汉背了余土地,飞快地跑向何家大院。
  
  “在腾出的厢房里安顿了他。”何三拍拍手,陈二应声离去了。他一脚踹翻那块木头界桩,提在了手里。
  “爹,你提界桩干啥?”何菊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泥棒棒。
  “这上面有余土地的血,我不能让他把血留在别人的地头。”
  “我们把界桩放哪儿?”
  “让人刮了血,丢到我家地块,再把这块界桩埋了。”
  何三转过身,见那个在上土地庙前收拾过骨头的后生立在田埂上。
  “你又想做啥?”
  那个后生吸了口气:“我在听土地爷打呼噜呢!”
  何三笑了:“只听说过雷神爷打呼噜,从未听说过土地爷打呼噜,你娃儿胡扯呢!”
  后生说:“万鞭打出心跳来,这土地能挨鞭呢!可惜了余土地,要出人命呢!”
  何三来了气:“出了人命和你有啥相干,你娃谋划啥呢?”
  “冬紧皮,春裹雨,我看稀罕呢。”
  何三哼了一声,他走了一段路,回头望去,见那个后生还站在那儿,像一棵大大的庄稼。
  
  第四章
  一九四九年凉州的一些事儿
  
  避祸
  八月的秋庄稼焦躁地待在庄稼地里。一九四九年的这个月份让整个巴子营惊慌起来。几天之内,巴子营人都撤到了大杈河边的干河滩。
  大杈河是巴子营南边的一边河,又叫老河,距离巴子营十多里。上了年龄的人谁也记不清这条河始于何时,他们都知道这条河连着杂木河,养育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巴子营人。一年四季,这条河里都有或多或少的水,即便冬天封冻,砸开冰层,也会看到有一丝细细的流水在艰难挣扎着蜿蜒而行。
  八月的凉州多匪患。
  八月的大杈河是丰腴而饱满的。巴子营人以干河滩为家,各家各户都垒了石头窝,有牲口的人家将牲口赶到河堤低洼处,将他们拴了起来。这时候的巴子营人空前团结起来,穷汉、富户都有了形式上的融洽,尤其是富户,最怕哪个穷汉“点窝子”,给土匪和过路兵丁通风报信。
  只有何家大院里的人没有躲出来,何三吩咐陈二让下人闭了厚厚的木门,并将封存的三十口大缸摆出,灌满东塘子的水。
  零零星星的枪声不停地响着。派出侦探的人不断地报着消息。先是路旁的庄稼能吃的都被糟蹋,后来有的人家的门被砸开,能用的东西都被拿走。
  “这是啥兵?”
  “国民党的兵呗。”
  “不是马家军吗?”
  “马家军早跑了青海。”
  一队散兵向大杈河开来。女人们用衣襟罩住了小孩,有人弯了腰拿绳子捆住了牲口的嘴。
  躲在干河滩里的人呼吸变得粗重,他们一生的家当就在这里,有人将能捆的东西捆了起来,准备一旦被这伙散兵发现,就将捆着的东西丢进大杈河中,大杈河流过几十米处有个大潭,有人专门在那里打捞东西,付点辛苦费,人家会放还东西的。
  散兵三三两两,夹杂着不同口音嘈嘈嚷嚷,有喊肚子饿的,有说到河里洗澡的,一个粗嗓门吼了起来:“洗你们妈的洗,命都提到裤腰带上了,还有那心情!找点吃的,问问走凉州城哪条路近,进了城再说,等长官公署的人一到,我们在凉州城就只能喝风了。”
  一群人收住了脚步,有人骂着八月。说这个月份很糟糕,熟的东西早被人收了,不熟的还不能下嘴,能下嘴的又被前面过去的王八吃了。骂着骂着便坐下休息起来。
  王秋艳提了包袱,猫腰绕过躲在干河滩里的人群,朝另一个方向现出了身。
  “连长,过来一个女人!”
  “去问问,这村里的人都跑哪儿了?”
  王秋艳被几个兵丁押了过来。
  “我刚从娘家回来,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军爷,想是渴了、饿了,大杈河的水生,喝了会闹肚子的,不如跟我到屋里去,喝点热的,吃点熟的。”
  兵丁们都立起身,跟着王秋艳走了。
  “浪女人就是浪女人,几句话就把这伙丘八领走了。”一个带着眼屎的女人恨恨地骂。
  “啪”,一记耳光在大杈河响起来:“娘卖的,你吃屎都找不到带臭味的。人家何嫂,救了一村人!要不是她绕过来支走那些丘八,你还能在这里卖嘴?”
  带眼屎的女人很委屈:“人家就说说嘛。”
  “说说,”打女人耳光的老者长叹一声:“你出去试试看!还说说,谁知道王秋艳又遭什么罪。”
  过了半晌,王秋艳回来了,她找了一角落,蒙头睡了。
  
  一辆甲虫似的小汽车停在了何家大院门口,陆陆续续,几辆卡车、几驾马车也到了。何家大院门口密密地排满了兵丁。
  “喊话。”一个带点儒雅气的胖子下了小汽车,挥挥手。
  “院里的人听着,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刘任长官,第八补给区曾震五司令、九十一军黄祖勋军长、一○二军周嘉彬军长路过此地,请打开院门。”
  陈二颠三倒四地向何三介绍喊话的内容:“今日是怎么了,七巧不叫乌鸦吵,怎么来了这么多头面人物,骑五军军长马步青在凉州驻防的那几年,我也只见过一面,还是挨训去的。东家,开不开门?”
  “再等等。”
  “院内的人听着,再不开门,就开炮了!”
  几个兵丁拽来一架炮,炮口对准了厚厚的木门。
  “长官,不行轰他一炮,看他开不开门。”
  带儒雅气的胖子擦了一把汗:“国运如此,我们被共产党解放军追得东跑西颠,难道要在凉州找个大户耍威风不成?”
  “他不开门怎么办?”
  “炮口朝天,放一炮,吓吓他。”
  惊天动地一声响后,一缕烟尘袅袅而起,躲在干河滩里的许多人捂住了耳朵。
  “东家,他们开炮了!”
  “开门。”何三跺跺脚。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何三带着陈二走出门去。
  “混蛋,为何不开门迎接长官们?”
  何三看着哆哆嗦嗦的陈二,心也虚起来:“长官们好大的阵势,小民不敢开啊!”
  还是那胖子和颜悦色地说:“受惊了,我们只想借贵庄歇息一下,就去凉州城。”
  “快请——”何三躬腰揖让。
  何家大院顿时热闹起来。
  “东家,杀几只羊。”
  “全杀。”
  陈二惊疑地蠕动了一下嘴唇。
  “全杀,告诉伙房,烙馍,每人保证一个。”
  “千号人呢?”
  “啰嗦什么,去。”
  
  躺在炕上的几位军官扯起呼噜来。带儒雅气的胖子摇摇头:“跑起来快,打呼噜也快,这样的兵,能打过彭德怀的兵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看兵们没有走的迹象,何三的心慌起来。
  像狼般吃过晚饭后,当官的聚到客房说事。
  “让弟兄们休息一晚再走吧,自出了兰州城,就没消停过。”
  “有马继援的消息吗?”
  “早溜了,和老子马步芳一个样,只会唱高调。听说他遣散了其他人,只带几个亲信跑了青海。他老子可跑到了广东。”
  “算了,爹死娘嫁人,到了凉州城再做打算吧,让我们去新疆,新疆是那么好去的吗?”
  乱扯了一阵,当官的各自寻屋睡下。
  
  “爹。”何菊花在地窖里闷得慌,听院里安静了,便钻了出来。
  带点儒雅气的胖子盯了一会:“好俊的丫头。”
  “是我姑娘,她娘死得早,我只有这一个姑娘。”何三竭力镇静着说。
  “好,好,一个姑娘好,今晚就迁就点,让她陪我一晚。”
  “长官,我可就这么一个姑娘啊。”
  “问题是,今晚我这个长官官位最高,哄我高兴了,明天随我去,做个偏房,就看她有没有那个福分。”
  几个兵丁架出了何三。何三捂住脸:“畜生啊!”
  “天下畜生也不会完全如此啊!我何三这辈子为政府鞍前马后,谁想连自己的姑娘都看不住啊!你娘的老天你还黑了眼睛看他们欺负人!”被绑在马圈里的何三恨声骂着。
  第二天一早,陈二赔了万分小心,让人熬了稀饭,伺候祖宗一样跑来颠去,看一行人走远了,忙跑回家。
  
  “东家,小姐上吊了!”
  何三踉踉跄跄跑到厢房,何菊花已被人解下。他伸出指头在她鼻子底下探探,让陈二去接一碗童子尿。
  一碗童子尿硬灌下去,何菊花半天哼了一声,睁开了眼,见爹立在一旁,仍闭了眼,一行泪顺眼角往下流。
  “出去!”何三喝了一声,几个人转身离去。
  “哪怕就是轰平何家大院,再也不开门了。畜生啊!”
  
  一进九月,路上的兵丁逐渐少了下来。巴子营人慢慢地返家。大杈河旁安静了不少。
  何三一早就出门,陈二发现东家的话明显少起来,转一圈后,他就会骑马到大杈河边去坐坐,看着众人垒得斜三横四的石头窝,莫名地叹息。有时,何三在口袋里装一块鹅卵石,在田里抠一块土疙瘩回家。一回家,便把它们轻轻放在供桌上。
  歇养了一阵,何菊花的脸色恢复了正常,不过人已少了原来的活泼。
  晚上,间或还会听到她嘤嘤的几声哭。
  
  九月的巴子营人开始熟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被水漫过后,大户们的长、短工就忙碌起来。往年,总是陈二领头。今年,人们发现何三总是蹲在地头,抽着旱烟,旱烟浓烈的味道飘飘悠悠,与翻起来的泥土气息混合,制造出另一种气味。
  这是一个令人不可捉摸的秋天。秋虫们憋足了劲在鸣叫。何三嗅着秋天的味道,总觉得有一股涩味。早上起来,他拄了文明棍,迎面而来的冷风常让他畏头缩脑。麻雀们不管何三的心情,只管在他身边叽喳。何三很气恼,顺手将文明棍扔了出去,麻雀飞走了,文明棍却摔成了两截。何三心里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拾起一块石头朝麻雀多的地方砸去。麻雀惊飞几次,也就不以为意。何三跑不过麻雀,喘口气,慢慢平息了怒火。
  
  又开始过兵。巴子营人依旧赶了牲口,到大杈河去躲避。何三再也不敢托大,也让人在大杈河边垒了石头窝,带着何菊花躲了出来。
  几天无事。胆大的跑到路边,藏起来,偷偷地张望。一列一列兵齐整地行进,没有慌乱,也没骄横气。偶尔碰到人,会和善地笑笑,说:“解放了。”
  何三让陈二组织人烧了几锅开水,用桶子挑了,放在路边。
  陈二胆战心惊地立着。过往的兵都朝他笑,笑得他有些发毛。
  “老乡,谢谢你。”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掏出一块银元,放在陈二手心。
  “白水不要钱。”陈二忙推辞。
  “这是纪律。你收好。”那军官全没以前他见过的那些军官的蛮横:“过几天去凉州城,天变了,你告诉老乡们不要害怕。”
  陈二将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何三。
  “再烙饼,放到路边,看他们到底咋样?”
  两担饼放到路边,有一背铁锅的过来问价钱,陈二说:“是我们东家让送的。”
  背铁锅的跑回队列,过一会儿又转回,数了饼子,放下几块大洋,道声谢谢,将烙饼倒进袋中,走了。
  “真的不一样。”陈二说,“我一点都没害怕。”
  “过几天你到凉州城,再去看看。”
  陈二应了。“找不找余土地?”
  “去看看,别断了他吃饭、睡觉的地方,再过个把月,又该紧皮了。”
  “爹,我也要去。”何菊花扯了扯衣袖。
  何三思忖了一阵:“去吧,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啊!”
  
  进城
  何菊花骑在大青马上,东摇西晃,像猴子在玩耍。陈二放慢大黑骡子的速度,和何菊花并排而行。
  没出过多少门的何菊花很兴奋,路两旁的景色在秋风扫刷下更显得富有韵致,正如秋天中的她,原本没有沧桑感的脸上经秋风一侵袭,有了一点苦涩,也有了点历经风霜的憨态,半月前的阴影有时走到她的脸上,使她本来光滑的脸上微微显出点忧伤。
  陈二叹一声:“可怜的娃儿。”
  路上的人多起来,有提洋芋的,有提毛豆的,还有的在手里攥着鸡蛋……他们嘻嘻哈哈,让好奇和兴奋尽情释放。陈二很奇怪,马家军在凉州盘踞之时,乡民哪敢这样大摇大摆在甘新公路上行走。只要碰到兵,男的抓丁,女的抓身,若遇老者,罚大洋几块,花样挺多。所以家人一出门,总要叮嘱一番:走小路,莫要上大路,碰到挨千刀的马家军,可不得了。
  “碰上啥高兴事了?”陈二问一位怀中抱鸡的老汉。
  “解放大军要验(阅)兵呢,迟了就赶不上热闹了。”
  “你抱鸡干什么?”
  “解放大军路过我们庄子,找水喝,碰到我生病多年的老婆,给治了一下,嘿,老婆好了。今天老婆非要让我抓只鸡去谢人家。”
  “你认识人家吗?”
  “管他呢,反正只要是解放大军中的女的,我往她怀里一塞不就完了。”
  说完,老汉又加快步子追赶同村的人去了。
  一进南城门,就见凉州城花红满绿,到处都贴着标语,满街都是举小旗的人们,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声传出,大青马和大黑骡子哪见过这种阵势,惊惶失措。陈二拉了几次,马骡都不抬步,无奈,他便绕了小巷到官驿巷客栈去寄牲口。
  客栈里只有老掌柜一人,陈二问伙计跑哪里去了?老掌柜说:“都去看热闹了。今天部队要进城阅兵。”
  拴了骡、马,陈二又问老掌柜余土地的动向。
  老掌柜说:“娃是好娃,听说昨天给大军帮忙运草料去了。”
  “那他夜里没回来?”
  “回来得很迟,一早又出去了。”
  陈二领了何菊花,径直到了稻花香酒楼。见有当兵的在门前站岗,陈二没有了平素大摇大摆的派头,陪了小心前去问讯。
  站岗的很和蔼,说今天在酒楼顶上设了观礼台,闲人一律免进。
  见进不了酒楼,陈二便和何菊花随人流乱转。正转着,听到几声炮响,吓得何菊花贴在了陈二的怀中。
  陈二抬眼望去,只见稻花香酒楼上一军官模样的人一手叉腰,一手摆动,正在讲着什么。因距离远,陈二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那人说几句,停顿几下,噼噼啪啪的掌声便响起来。楼上掌声一起,楼下也应和,整个凉州城里飘荡的尽是掌声。
  不一会,人们都退到了街旁,一队一队的部队按不同军种行进在街面上,一个个精神饱满,把陈二和何菊花看得眼花缭乱。一直到黄昏时分,城里慢慢平静下来。陈二又来到稻花香酒楼,掌柜的忙迎上来:“陈爷,你也来看热闹?”
  一听何菊花是何三的姑娘,掌柜的又加了几分热情,忙吩咐后堂加几个姑娘爱吃的菜。
  “你今天可荣耀,那么多当官的站在楼顶,我们都眼热死了。”
  掌柜的不再言语,把烫好了的酒端上来,敬了陈二一杯:“陈爷,今年你们的皮紧不紧?”
  陈二一笑:“掌柜的,你是忙糊涂了,还是高兴坏了?不是紧我们的皮,而是余土地给土地爷紧皮。”
  掌柜的叹口气:“我这酒楼能不能等到那天,我还不知道,你给何爷说一声,结了我今年的账,我要转让酒楼。”
  “开得好好的,为何要转让?”
  “我老家捎来话,他们叫什么土改了,我家的土地已被人分了,我的一个叔父已被枪毙。我再过几个月便回老家去。”
  掌柜的老家在山东。
  吃完饭,已到黄昏时分。陈二和何菊花到官驿巷客栈牵了骡、马,听掌柜的说余土地还没来,便骑了骡、马出城。
  薄暮时分的景致和白天又不一样,一切都轻柔起来。没见到余土地,何菊花有点不开心,见陈二也没有进城时那样高兴,她便问原因。
  陈二苦笑道:“娃,你还小,自古穷人一高兴富人就愁,连稻花香酒楼的掌柜都害怕起来,我们也该留点心了。”
  何菊花不懂,也就不再问,看鸟雀们扇动翅膀在急急地飞,她也想长对翅膀飞起来。
  
  惆怅
  何三也听到许多风声。什么减租减息,平分土地,打倒恶霸等等。首先各村要成立农会,斗地主,分田地。
  何三很明白,他被划在地主之列。
  
  何家大院的短工逐渐少起来,几个长工,时不时被人叫去,晚上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秋庄稼地里的人也一天少似一天。
  秋洋芋的叶子在慢慢变黄,从垅上偶尔挤出一两个洋芋白白的身影,何三徜徉在地头,看到那几个急不可耐的洋芋,用棍子一拨拉,它们便滚了出来。今年年景可以,谷子正在使劲地撑着谷穗,谷穗一个个点着硕大的头颅,在风中抒情。一畦荞麦花铺天盖地开放,那股味儿熏得何三几乎要晕倒在地头。
  这块块田地,是他这辈子挣下的全部家业。他想他这辈子没做过太过分的事。有时训斥别人几句,或敲长工几下,是他们惹他生气。至于何立民参加共产党被杀害,与他也没多少干系。他是事后才知道的。何立民入土为安,他是默许了的。尽管何立民生前对他很不尊重,很不友好,扬言要革他的命,他都忍了。至于抓壮丁,一朝天子一朝臣,两丁抽一,这是人家政府订下的规矩,他曾替巴子营的几户人家说过情,因言语过激,被警察抓进县衙,差点挨人家的枪子,最后交了规定的银元数才饶了他。
  他也有满肚子的委屈。
  
  陈二拨了一下油灯,灯芯的光焰增强了点。
  “东家,民国二十五年闹红时,我们可是担了风险给他们送了十担粮食,两头猪,还有十几件毡衣,那个红军大官可给你打了收条的。”
  何三说:“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流落到巴子营的那个女红军和两个尕红军可是你收留的,为这件事,马家军还诈去了我们的几件宝贝。”
  “就那几块地,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何三扔了旱烟袋。
  “今年的地紧不紧皮?”
  “只要地还属于我的,为什么不紧,老祖宗留下的那点规矩,不能坏在我手里。”
  “稻花香酒楼的账结不结?”
  “你抽个时间进城,把酒楼和客栈的钱全结了。他们是他们的事,我们是我们的事。”
  “余土地呢?”
  “还让他待在凉州城,熬个把月,皮一紧完,看情况再说吧。”
  “该给菊花好好寻个婆家了。”
  何三苦笑一声:“现在是穷人的姑娘香富人的姑娘臭,谁还敢在这个时候来攀我们。”
  “这样不把小姐给耽误了?”
  “唉,谁想我伺候了几十年政府,倒让那帮畜生糟践了我姑娘,现在我就是低眉下眼,也没人理这个茬。
  “难道就这样把小姐养在屋里?”
  “听天由命吧。”
  
  陈二去结账的那天,凉州城仍是一派喜气洋洋。在火神庙前,余土地光着上身,正给人家卖力地干活。陈二定眼一看,与他一起干活的都是兵。
  看见陈二,余土地跑了过来,他的身上溅满了泥点,两只脚完全被泥糊住,好像上了一层漆。
  “他们抓你来干活?”
  “没有。我自己来的。他们要给凉州城的百姓修大礼堂。”
  “大礼堂是干啥的?”
  “演戏的,以后我们看戏,就没有人欺负了。”
  “你可悠着点,东家派我来看你在干什么。上次我和小姐来,没找到你。”
  “入城阅兵的那天,我给人家推炮车去了。”
  “你倒成了积极分子。今年的皮还没紧呢。”
  “误不了事,紧皮是我这辈子的事,我不紧皮,这辈子我还能干啥?”
  “我只是来看看你,哪天紧皮,我再来接你。不过,解放又不是解放了你一个人, 那么卖力干啥?”
  “人家热情呢,我是抢着干的。”
  陈二转了身,到稻花香酒楼和官驿巷客栈结了账,掌柜的都没了往日的兴奋,只从到手的钱中拿出几块银元丢给陈二,也不和他多搭讪,便上楼去了。
  在街上闲逛一阵,陈二感觉气氛和过去不一样。过去一见兵过来,小摊小贩会赶忙溜走,还偷眼张望。现在脸色可自然多了,一见兵,大大方方地吆喝,间或还会拉拉兵们的衣服,兵们也不发火,还和善地和他们拉呱几句话。
  兵和兵不一样啊,这天不变也不行了。一路喟叹,不知不觉到了河西大旅舍。进得楼内,见朱六手扶茶壶丢盹,他摇了一下朱六。
  “哎哟,陈爷,别人都夹着尻子蹲板凳呢,你还有心思逍遥。”
  “姑娘们呢?”
  “还姑娘,老娘就剩下一个了。那帮王八,说什么长官公署,这军那军的,进驻凉州城,玩的玩了,抢的抢了,最后将窑姐们一人一个瓜分了,说进了新疆,漂亮女人就没他们的份了。”
  “你怎么没被抢走?”
  “陈爷说笑了,他们抢一品红,我看那娃心疼,赶过去说了几句话,你猜怎么着,几枪托,我躺了好多天才能起身。”
  “你抱着茶壶干啥?”
  “我就是个提茶壶的,姐们走了,闻脂粉味都没地方了,我不抱茶壶,还抱小姐不成。”
  “你啥时候比鸨婆还能说了,倒茶,你不渴我的嘴里却冒烟。”
  “喝吧,喝吧,多喝点,下次来,倒茶的就不是我朱六了。”
  “你干啥去?”
  “我干啥去,谁知道,过几天这里就改成‘人民澡堂’了,你这身份的人,就进不来了。”
  朱六把茶壶往桌上一扔,上楼去了。
  “他娘的,这些鸟掌柜们一个个灰着脸,连朱六这王八也阴阳怪气,看他们的嘴脸,我又何苦呢?”
  陈二扔了茶杯,愤愤地出了河西大旅舍。
  
  紧皮
  一九四九年冬天的雪带了许多温暖的气息。几场雪飘下来,人们并不觉得有多少寒冷。巴子营农会成立的那天,陈二到现场去看了看。
  一个梳着偏分头的人问参加会的人:“他是谁?”
  “袁主任,他是何三的管家陈二。”有人答道。
  “来得好,让他见识见识贫雇农的力量。揭发他,看他有什么罪恶?”
  或蹲或站的人互相打量着,似乎听不懂袁主任的话。
  陈二十分无趣地盯了盯袁主任的脚,发现他光脚穿着一双皮鞋。陈二虽说没有穿过这种鞋,但他见过凉州城有些所谓新派的人穿过,他们穿得相当得体,脚上套着据说是外国制造的袜子,看见袁主任如此穿着,陈二有点好笑:“就你这做派,还发动群众呢,多大的事,找我们东家不就得了。”
  “陈二,你不要猖狂!”袁主任拍着桌子。
  “就把你个光脚穿皮鞋的,能吃人?”
  “把他抓起来!”袁主任的身子在抖动。
  没有一个人动手,袁颓然坐下:“阶级觉悟太低了,太低了。”
  陈二离开了会场,踩着一团一团的雪。雪积得不薄不厚,很适中。往常,在南墙根底下,常常会聚了一帮人,蹴在那儿,说些不疼不痒的话题,谁多富,谁多穷,谁有谁的过法。有时陈二凑过去,和他们开开玩笑,他们不迎合,也不厌烦,盯了陈二看,陈二说一阵,也就走了,他们依旧在不咸不淡地聊着家长里短,外面发生的事似乎太远,他们眼中的世界除了抓丁,就是派捐。现在,这些人都去成立什么农会了,陈二的后背冷起来,他加快脚步进了何家大院。
  “东家,形势不对啊,农会真的成立起来了。”
  何三吐了一口水烟:“爱成立不成立。看来,我们得抓紧时间紧皮了。”
  “还像过去那么紧吗?”
  “紧。”何三叮嘱道:“今年要弄个大点的虎爪。”
  “今年谁进上土地庙?”
  “还是让王秋艳和我家小女子进吧。”
  “问题是怕巴子营其他的人不乐意。”
  “你看不出来吗?乐意我们也就这一回,不乐意也就剩这一回了。”
  
  骑了大黑骡子进城的陈二再也没有了过去的亢奋,他转悠了半天才找到了余土地。
  “还不到紧皮的日子呢。”
  “东家今年要提前紧皮。”
  紧皮出现了小小的波折。袁主任的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几家大户不再响应,巴子营的男丁来的也稀稀落落。
  “雇轿。”何三将水烟袋扔在地上。
  没有了气氛,余土地也就失去了往昔的庄严,坐在轿里,听着道士们的喇叭声,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来到上土地庙,何三和何菊花费力地卷着那匹红布,待余土地下轿,红布才卷到了庙门口。
  
  “东家,那几家不来,怎么开门?”
  “砸。”
  “其他程序呢?”
  “照旧。”
  令陈二意外的是,王秋艳比去年积极多了。她和何菊花拉着手进门,抓下土地爷裆里的那截泥棒棒,一人分了一半后走出庙门。
  缠了龙鞭的余土地来到了龙窝前。陈二手里端着盘子:“东家,我们受骗了,这哪里是虎爪,分明是一只狗爪子。”
  “人心不古啊!”何三抓起狗爪,狠命地扔进了龙窝。
  来到地头时,巴子营能到的人全齐聚在那里。袁主任挡住了何三:“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何三,你要停止你这愚昧的行动。”
  “地还是我的,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
  “你要负全部责任。”
  何三听不明白什么叫责任,他恭敬地朝余土地鞠了三躬:“余爷,请紧皮。”
  余土地把鞭子挥了起来,袁主任忽觉有风卷过,耳朵一阵生疼,他离得近,余土地的鞭梢掠到了他的耳根。
  地还没完全封冻,鞭子抽下去,溅起一股一股的土尘,今年紧皮,余土地抡鞭的姿势自然多了,也顺畅多了。巴子营人呆呆地望着,见一条飞龙上下翻滚,余土地若隐若现,逐渐向前卷去。看着何三家的地快紧完了,几家大户沉不住气了:“何爷,把我们的地也紧了吧。”
  何三冷冷地说:“行。凡是巴子营的地都紧。”
  “份子钱我们都随后送到。”
  “不必,我何三还能担得起几两麻。”
  众人讪讪地赔笑,把袁主任撇在了一边。
  “回来!”袁主任使劲地吼叫。看着其他人都拥到地头去瞧余土地紧皮,他身旁站着的几个人也跑了。他掏出枪对天开了一枪。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中,枪声并未显出威力。袁主任狠狠地在地埂上跺几下脚,进城去了。
  一看袁主任走了,巴子营人都有点羞愧地向何三致歉。何三舒展了一直绷着的脸,与众人说说笑笑起来。
  紧完皮,几家大户将份例钱拿了出来,何三吩咐陈二全买了鸡、羊宰了,在何家大院门口摆出流水席,让巴子营所有男女老少,可劲地吃了一顿。
  吃喝给巴子营人又带来了快乐,好像他们身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个晚上,夜风一绺一绺地紧吹。打发了抬轿的,何三、陈二、余土地和何菊花又回到上土地庙,他们缩脚哈手地立在上土地庙里,蜡烛幽幽地闪着微光,土地神显得很神秘,何三把捏好的一截泥棒棒塞进了土地神的裆中。
  “东家,为何把泥棒棒塞了回去?”陈二很惊讶,在他的印象中,何三在重大礼仪方面毫不懈怠,也不马虎。
  何三叹口气,爱怜地拍了拍何菊花的脑袋。
  “跪下。”他喝令余土地。
  余土地虔恭地将龙鞭放到了供桌上,跪了下来。陈二打开了箱子,抱起鞭子想放到里面。
  何三拍住了箱盖,接过了龙鞭,返身来到龙窝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将鞭子包起来,沉入了龙窝。
  “你们记住,谁若泄露了秘密,会遭天雷惩罚的。余土地,只要你在世一天,就要看护好这条鞭子,不管地是谁的,只要属于巴子营的,你每年都必须紧皮。”
  余土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发现,王秋艳跟在他们后面。
  
  第五章大浪淘沙
  
  沉塘
  窝了一冬的何三眼见到草芽在田埂上、沟渠边冒出了头,心里也如草芽般泛出了嫩黄。东塘子里的冰一天比一天稀少,塘底的黑泥祼出了身子,侥幸过了冬的几条小鱼望着冻在冰中的鱼,小心地游动身子。
  在田野里巡查了一遍,何三到后车院去看牲口。快到春种的时候,牲口们也不安分起来,它们在槽边拌着嘴唇,眼里流动的是快要在田野里施展力气的欢快。
  “东家,余土地还进不进城?”陈二的底气有点不足。
  “进。除非他们撵他回来。”
  “地还种不种?”
  “种。”何三把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按了按。
  “他们要分地呢?”
  “他们分得了田,带不走地吧,为何不种?”
  “分给别人,我们损失的不仅仅是种子,还得搭上人工、牲口……”
  “别人又背不走,分了也还是巴子营人的地,乡里乡亲的,权当我给他们置下了吃饭的家当。”
  “他们才不这样想,他们狠着呢!你没见过成立农会的那天,他们的嚣张样子。”
  “一冬了,他们来过吗?”
  “那倒没有,我是怕。”
  “怕个鸡毛,事到临头再说,他们总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吧。去,雇人往地里下种。”
  
  余土地发现城里的闲人少起来,街上到处洋溢着一种他从未经受过的气氛。蹲在泥头碑下说古的人开始论今。消息一拨一拨传出,今日出兵朝鲜,明日肃奸抓特,有些他懂,有些他不明白。他有的是力气,看见拉车的他就推车,看见卸车的他就帮忙。一日见一妇女怀里抱着一大捆布鞋在吃力地走,他就赶上前去帮忙。抱鞋的不知他要干什么,加快了脚步,这一紧张,怀里的鞋便鱼般掉在地上。余土地抢着拾了鞋,唬得那女人大声叫喊,引来了几个巡逻的士兵。女人哆嗦着说不清楚,那几个士兵是解放军八师的,和余土地一起干过活,问他咋回事?余土地说:“我见这位大姐抱鞋走得吃力,想帮帮她,不想她把我当作了坏人。”
  兵士们笑了,那女人也笑了:“你一个大老爷们,给我抱什么鞋?”
  “今天没碰到别的事,我就只好帮你抱鞋了。”
  女人说:“好,好,你把鞋给我抱到妇工委去。”
  余土地问啥叫妇工委。
  女人又笑:“看起来精精神神的一个小伙,怎么这样啰嗦,好,好,我领你去。”
  
  瞎眼老太太的精神明显颓唐了许多。国民党的军队一走,人们就盯住了她这个二姨太。有些好事者隔三岔五总要上门,看看这个“宁肯瞎了眼也不见马步青”的传奇女子。有时顺手拿点能拿的东西。
  那个下午,余土地帮着送军粮的装好车,买了几根油条,进了铁鞭巷。到瞎眼老太太门口,听到里面在吵嚷。原来有一个闲汉要拿走她的一把银梳,她不肯,两人正在撕扯着。因是她的心爱之物,瞎眼老太太显然在拼命。
  “干什么?”余土地把那闲汉的衣领一提,那闲汉如陀螺般转起来。见是余土地,那闲汉恨恨地丢下一句话挤出了门。
  “干脆我做你儿子算了,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娃儿,你是好心,我眼瞎心里明,别再引火烧身了,以后你也少来。”
  余土地听不明白,瞎眼老太太叹口气:“等你明白了,你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她问了问余土地今年紧皮的情况后,抖抖索索地从毡底下摸出一对耳环、一副手镯:“娃儿,我也没啥好东西送你,日后找个姑娘,权当我给她置了点陪嫁的东西。”
  余土地见无法拒绝,也就接受了。出得门来,他爬上了北门的城墙。护城河里有了点水,水在垃圾堆里钻来钻去。这是凉州城的一个平常的黄昏,断垣残壁上坐着的余土地想了半天,也想不清楚这一阵发生的事。
  
  刚播完种,袁主任便带着工作组进驻了巴子营。这次他自信了许多,唯一没变的是他依旧在赤脚上穿着那双皮鞋。皮鞋裂着许多皴口,像用细麻绳盘过似的。
  听说要分了何三已下了种的地,巴子营人兴奋了许多,也积极了许多,尤其是没有土地的人们。
  袁主任的脚第一次踏进了何家大院。他跷起腿对何三训话。训了一阵,见何三无动于衷,他“啪”地一拍桌子:“你顽固不化,没有好下场!”
  何三说:“我顽固吗?你说分地就分地,你说交粮就交粮,我哪样顽固了?”
  “你怎么还让余土地进城,那是迷信,懂不懂?”
  “我只知那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人不死,地不亡,皮就一定得紧。”
  “你必须把他叫回来参加劳动,他在凉州城里胡转,是典型的游手好闲分子。”
  
  “送客。”何三吼叫一声,袁主任摸摸枪,又挪开了手。
  “除非我死了,要不然,余土地不会在紧皮前回巴子营,这世上的理也不是你袁皮鞋一人说了算。你光脚穿皮鞋——耍什么光棍。”
  这场冲突很快在巴子营传响。袁主任从此被巴子营人称作袁皮鞋。
  陈二被叫到地头。一听分地,何三让陈二给袁主任传话,他说首先要给他家的长、短工分地。他们为侍弄好这片地,付出了很多心血。
  “能了你,你还想翻天怎么的,想收买人心吗?没门。”袁主任将陈二撵了回去。
  陈二灰不兮兮向何三诉说着分地的情形:“他们连余土地都不给分地,也不给我们留,说我们不种地也饿不死。”
  “其他大户的呢?”
  “他们也在起哄,见分我们的地,很高兴。”
  “算了,分了地,该分牲口了,牲口分完该分房子了。”
  “我们住哪儿?”
  “你找人在大杈河边盖几间房子,人家撵我们时,我们就走。”
  “干脆我们把下土地庙修修,实在不行,就搬那儿去住算了。”
  “你就去修房子吧,我估摸,那些庙也存不了多久。修完房子,你也该找自己的出路了。”
  “东家,自从老家遭了水灾,家人被黄河水卷走后流落到巴子营,我就没打算离开过。”
  “难为你了,也罢,有你守在菊花跟前,我也就放心了许多。”何三从一匣子里抽出两张发黄的纸:“把这个保存好,以后兴许有用。”
  陈二说:“他们认不认?”
  “如果他们连这都不认,他们……”何三没将这句话说完。
  “这个签名的现在可是他们的大官。”
  “算了,世事多变,少说几句话吧。”
  
  所有的东西都被堆在了何家大院门前。袁主任指挥着人们分东西。巴子营人曾在何家大院门前看过戏,也看过诸多的热闹,就是没有分过东西。看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们眼里放着光,在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有人跑进院子,在各处逡巡了一遍,觉得当地主就是好,随便抽一根棍子都比他们房子的梁粗,心下就不平起来,这么一煽动,人群情绪高涨,几个光棍咂咂嘴,问袁主任:“女人分不分,干脆把何菊花也分给我们算了。”
  “放屁。”陈二实在听不下去。
  “打这个狗腿子,你还想神气。”几个光棍拳脚相加,揍了陈二一顿,又去找寻遗漏的东西了。
  “给他们个篦子,让他们刮去,看在我们家里能刮出多少油水。”何菊花愤愤不平地嚷道。
  “娃,嚷什么,谁让你在这个年月生在我家呢?”何三幽怨地摸了摸何菊花的头。
  
  搬到大杈河边,何三整日面对河水,沉默不语。陈二和何菊花也不再出门。分给他们的粮食很快就吃完,何三望着冷灰死灶的锅台,对陈二说:“你拿那张旧一点的条子去找县政府兑点粮食,好歹我们还得活着。”
  陈二进了城,徒步走了二十几公里路,他像一摊泥躺在城门口。恰逢余土地跟着送粮队去送粮,碰到了他。
  歇了一阵,余土地和陈二到了县政府。这一阵余土地常在县政府里进进出出地送东西,很熟悉这里的一切,他将陈二领到了县长那里。
  县长仔细看了看条子,嘴角动了一下:“我们首长原来是你们救的,他可没少说巴子营。”他站起身来,倒一杯水给陈二,仔细问了问情况。
  “老爷,如果我们东家不被逼到这分上,他是不愿拿出这张条子的。”
  “过头了,过头了。现在是人民政府,不管哪种情况,我们都要掌握分寸。解放军进疆时,你们还捐献了一千斤粮,是凉州最多的。这样,我写个条,你去交给袁得武。”
  “谁是袁得武?”陈二问道。
  “就是你们工作组的袁主任。”
  “我们可叫他袁皮鞋。”
  问明了叫袁皮鞋的来历,县长笑了笑,打发他们出门了。
  袁主任看了看县长的条子:“说你们贼心不死,你们还不承认。还到县长那里去告我,好,我就不给你们一粒粮食,看你们能怎么样,你巴子营最大的地主还想翻天不成?”
  陈二默默地退出来,步履踉跄地来到大杈河边的石窝屋中,把今天的情形都对何三讲了。何三默不作声。又一个黑夜降临,何三叫来陈二和何菊花。他像看不够似地盯着何菊花看了很久,对陈二说:“娃好歹也来世一趟,烦劳你看住点。”
  陈二说:“东家,菊花就是我的孩子,你又何故如此呢?”
  何三挥挥手:“去睡吧,东镇的王三麻子昨天被糊了高帽子游了街,鲁子沟的冯四老爷被捆绑了吊在门楼上,连裤子都提不住了。”
  “东家,我们自觉自愿,该捐的捐了,该献的献了。你给我的那张条,县长也让我们好生保存,说很有价值。”
  “现在能和那个时候比吗?”何三囔囔一句,睡去了。
  陈二被吵嘈声惊醒,他披衣出门,见袁主任领着一帮人怒气冲冲地在门口大骂。他和何菊花被两个民兵押到了东塘子。
  刚刚注满水的东塘子上面,何三的尸体静静地漂浮着,有人拿来长棍,拨拉着,将尸体捞了上来。 何菊花惊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解押
  “余土地——”猛然传来的一声喝叫,让余土地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望去,见一个穿军装的人喘着粗气站在他身旁。
  “这是工作组的袁主任。”跟着的民兵介绍道。
  “你为什么不回巴子营?”
  “我有我的事,我得遵从规矩。”
  “就是紧皮那鸟规矩?”
  “你怎么这么说话,紧皮,土地爷的事呢。”
  “你怎么成了人渣,到处胡逛荡,我们改造的就是你这种人。”
  余土地不懂改造这个词,再没搭言。
  “巴子营这个地方,地主嚣张,游手好闲之徒也猖狂,绑他回巴子营。”
  几个民兵扑上来,捆绑了余土地,推搡着他出了凉州城。
  凉州城外齐膝的草已被割除,人们正在挥镐抡锨地深翻土地,一股青草与泥土混杂的香味直冲鼻子。看惯了的东西突然没了,余土地有点悲哀起来。
  被捆绑着押回巴子营的余土地一进村,巴子营人倾巢而出,黑压压挤在村口看热闹。袁主任从未见过巴子营人这样齐整地出门,心里涌出来的兴奋一点一点扩散。何家大院里已住进了十多户人家,这是余土地弄不明白的事。巴子营人更弄不明白,第二十九代紧皮手竟会被捆绑着回村,这是朝朝代代闻所未闻的事。
  人群的涌动改变了袁主任的初衷,本打算解押回来余土地也就算了,既然群众情绪高涨,他就得适时地利用这个机会了。
  “开批斗会!”袁主任让人抬出一张桌子,他要借这个机会洗洗巴子营人的脑子。
  人们一开始不明白袁主任要干什么,好奇地听从支使,站立在何家大院门前。待明白是开斗争会后,一个老者蓦然发现捆绑余土地的绳子幻化成了龙鞭,便悄悄地把这件事跟旁边的人说了。经几个人一传,竟成了一条龙爬在余土地身上。先是老者悄悄扯扯家里人的衣袖,退出会场,而后年龄稍大一些的也争着离去,何家大院门口只剩下几个农会干部和看热闹的小孩了。
  袁主任无奈地摇摇头,让民兵给余土地松了绑,给他宣布了几条规定,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农会的批准,他不能随便离开巴子营。
  站在何家大院门口的余土地像一根草在风中摇来摆去,厚厚的大门一关,一声咣当隔绝了他与这座院子的联系。他不知到哪儿去歇息,见何菊花戴着孝,他更加惊奇。
  跟着何菊花来到大杈河旁的石窝子屋,陈二断断续续给他讲了近期发生的事。一听何三的死讯,余土地跳了起来。
  “我听政府的人说,何爷属于团结的人,他们说何爷过去资助过什么红军,这次又为部队进疆筹集粮草带了头,怎么会成这样?”
  “还不是那个县长写的条子惹的祸,袁皮鞋说这是东家在反攻倒算,东家气不过,就跳了东塘子。”
  
  “我去找县长!”余土地返身出门,没入了夜色之中。
  天一亮,凉州城里的一切都活了起来。余土地径直来到县政府,找到了县长。
  县长正在部署减租反霸斗争,见余土地急冲冲地进来,问他什么事?余土地语无伦次地讲了半天,县长才听出了点名堂。
  “何三死了?”县长用手指弹了弹桌子。土匪猖獗,残留的马家散兵蠢蠢欲动,各村地主人心惶惶,急需树几个典型来安抚局面,他刚把何三的开明在会上做了重点介绍,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
  县长是何立民的入党介绍人,何立民被砍头时,他正在陇东一带。对凉州,他了解不多,到了凉州后,他查阅了县志,才知这个地方不那么简单。随便转条巷子,都有说道;碰到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可能会是某个家族之后。有时他在庙宇或高宅大院随便转悠时,无不被融在里面的唐风汉韵所折服。他在陇东时,一宿儒听说他要到凉州,便对他说,凉州的尘土里都带有诗意,随手抓落一片树叶都会发酵出诗情。当时,他认为只不过是夫子的一说,现在才逐渐有 了点感觉,只不过,这些诗情画意都隐在历史风尘的后面了,给人外露的感觉,凉州只不过是一座已失去辉煌的边陲小城罢了。
  由于袁的武断,何三自沉东塘子,在凉州造成了很大影响,但也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那些徘徊观望的地主,一夜之间便发生了变化,自觉地配合工作组的工作。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啊!县长客气地送出了余土地,让他回去静候消息,他会选择时机到巴子营去看看。
  余土地回到巴子营,在何家坟滩里坐了半天。何家几代的风光到何三这里已经黯淡了许多,若不是农会的人瞒着袁主任将那口许诺给余土地的棺材发还何家,何三连口棺材都睡不上。
  县长到达巴子营的那天,袁主任已被调回凉州城。在走廊平原地带行走,马舒畅,人也舒服。农会的人见惯了袁主任的派头,一看县长的平和,倒无所适从起来。县长进了何家大院,从新入住的人的做派来看,他觉得实在与建筑不符,没有那种情调。待走进屋中,一股说不明白的味道直冲鼻子,雕花柜子上扔着破衣烂衫,镂空的桌椅上星星点点的饭渍骄傲地诉说着沧桑。踱到北厢房门口,正劈一条凳子的人立起身来向他招呼,县长理也没理,眼睛停在了那人所劈的凳子上。这是一条用紫檀木做成的凳子,尽管已被钝斧劈得有点狼藉,但仍掩盖不了它的雍容华贵。他无心再看下去,问清了何家坟滩的地方,牵马而去。
  余土地和何菊花已得了音讯,赶到了坟滩,巴子营的人紧随其后,远远地张望。县长从余土地手里接过香,恭敬地上了一炷香,鞠了一躬,握了握余土地和何菊花的手,再没有言语,便纵马进城。
  回到现实之中的余土地轻松了许多。何家的地全分了,大杈河旁有一块河滩地,谁也不要,农会便给了余土地,说是他和陈二、何菊花的共有地。务息庄稼对他来说,比伺候女人容易得多。种麦子的季节已过,他便种了点洋芋、高粱、胡麻等物。啥地到了啥人手中,释放出的能量并不一样。巴子营人偶尔一转,见这几块他们瞧不上眼的河滩地在余土地手中变了样,心里有了一点妒意,他们认为土地到底怕土地神,这余土地,还是有点神性的。刚刚消失的敬畏又冒上了心头,收拾起自家分的地时,他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陈二受了许多惊吓。在埋葬何三时,他几次想用手掌合上何三的眼睛,捋了几次,都没成功,倒有一股凉意从手掌心里渗了出来。这一时期,他一看到何菊花,便想到了河南老家,他不是巴子营长着的一棵草,而是河南老家的一根苗。草有草的生存环境,苗有苗的生长方式。每到晚上,他的思绪总会飞转,黄河打湿了他的梦,他的父亲老从棺材里坐起来向他挥手。
  他动了回乡的念头。
  人一动了回乡的念头,魂就走了。陈二撑着身子,从巴子营东转到巴子营西,从何家大院周围到东塘子,从大杈河到凉州城,所有他到过的地方他都走了一遭。而后,他背起一个包袱,不辞而别。
  
  互助组
  会渐渐多了起来,余土地听到互助组这个名称时,巴子营人已组成了七个组。没入组的只有他、何菊花与王秋艳。
  王秋艳是烈属,属照顾对象。巴子营人很固执,认为既然政府照顾她,他们便没有义务再照顾她,分给她的地也由政府照顾好了。况且他们对何立民的事也不甚了解,何立民也未给他们带来过实质性的好处。更重要的是,跟一个被砍了头的人的女人在一个组,他们都嫌晦气。
  一开始,互助组的人兴头很大。过了一阵,有人一核算,就有点不乐意。有牲口的人家觉得自己亏,劲头也就弱了下来。没牲口、少劳力的人又觉得自己低眉下眼,出死力给人家撑劲,人家还不高兴,互助来互助去助出许多是非来,人们也就依原样各干各的事了。
  余土地已习惯了和何菊花在一块,别扭的心绪慢慢平和了。他有的是力气,干完自家的活,看到谁家活紧了,就去帮一把。王秋艳缺劳力,余土地并不考虑飞短流长,认认真真地替她操持一些本属男人干的活。
  夏日的巴子营生气勃勃,庄稼们竞赛似的甩开膀子,在各自的地盘疯长,各种花草耐着性子,舒展着筋骨。偶尔的一场风、一场雨掠过,草便顺势长起来,骨节的声响中,巴子营绿出了风采,红出了风韵。
  在一块四周被绿围罩的空地上,王秋艳像一朵花耀眼地绽放。她端着一个升子,升子里的胡麻籽如乳房般晃动。胡麻籽光滑而晶莹,在阳光下尽情地妖娆着。王秋艳手持一把铁锨,在地里翻一条小槽沟,再抓几把胡麻籽均匀地撒播下去。她像水萝卜般光滑的手里滚动着黄色的胡麻籽,把立在埂头的余土地看得如痴如醉。
  余土地扛着一架自制的犁,欣赏着流着细碎汗珠的王秋艳。他用农民惯有的不哼不哈的姿态来看一个女人。很多年了,他并没有这么大胆、热烈地看过这个女人,在未做紧皮手之前,他只知何立民的女人很厉害,人长得好,一张嘴快得像刀子。在上土地庙里,王秋艳给他的那一阵狠命地抓捏,让他初尝了一个男人被女人抓捏的滋味。住在官驿巷客栈时,晚上睡不着,一想上土地庙,王秋艳和何菊花的四只手就会在被窝里乱窜,一窜,他的周身便发热,实在忍受不住,他就跳下炕,在自己下体浇一盆凉水。这样的日子一多,女人就逐渐从该退的地方退去了。
  王秋艳的脊梁上渗出了汗,她抬头望了一眼,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的余土地。余土地进了地,感觉一下子到位了。他将犁铧一插,让王秋艳扶犁头,拉完一垅,王秋艳便撒一行胡麻籽,这个过程很快,快得让王秋艳兴奋起来,她将手中的升子抛起来,升子绣球般向余土地砸来,他伸手一接,升子是接住了,但手指碰得生疼。扛了犁铧,余土地跟着王秋艳,仿佛一条狗跟着女主人。
  夏日乡村无闲人,巴子营街面上游荡的只有几只鸡和几头溜出圈的猪。
  进了王秋艳的家,余土地不知如何下脚,这家收拾得像狗舌头舔过的食槽,干净得让一个男人无所适从。王秋艳把余土地引进堂屋,取下墙上的一张相框,抱了,跪在了余土地的面前。
  “这是干什么?”余土地惊得往后缩去,被门槛绊倒。王秋艳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如释重负:“今天才替我男人拜谢了恩人。”
  余土地知道在女人面前,他只有顺迎的份,他实在不知道面对一个女人该怎么办。把余土地让到客房后,王秋艳便去做饭。
  当香味一阵一阵飘出时,余土地站了起来。他用手扇了扇,并未扇走那些香味。这个夏天的中午,他被这种香味围罩着,一直到吃完这顿饭,那香味还游走在他的鼻旁。
  他有点想不通,王秋艳为何能把看似平常的东西做出这等的香味来,他在号称凉州第一味的稻花香酒楼,也从未闻到过如此的味道。
  香味让他几乎忘记了回家。
  
  扛了犁铧的余土地听着大杈河的水声,来到了石窝房。门紧闭着。他菊花长菊花短地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便将犁铧卸下,一直萦绕在鼻旁的香味一下子消失了。
  叫不开门,余土地便靠在门边。他睡惯了凉州城的门洞、碑亭,到了巴子营,他到哪儿都能睡得着。他对巴子营除了亲切便是亲切,天上的月亮地上的叫驴和谁有关系,他不管,他看月亮叫驴看出的也是亲切,他听到蛙鸣虫叫,更是亲切,当一阵嘤嘤的哭声传来时,那种亲切一下子被打了折扣。
  这是何菊花的哭声。这几声哭把天一下子惊醒了,太阳的金光扑向大地时,那几声哭也让余土地不自在起来。
  摆在凳子上的一碗饭无言地诉说着何菊花的委屈。在做饭方面,何菊花委实不是好手,再好的面食,在她手里也做不出香味来。一者是她从小失去了娘,无娘调教,更主要的是,一个女人一旦有了手病,一辈子是做不出好饭的。
  手病不是病,而是女人的毛病。
  余土地端起碗,默默地吃完,便去收拾院里的一堆柴火了。收拾完柴火,他回到屋里,坐在炕头。陈二在修房子时,并未想得那么深远,所以石窝房盖得并不讲究,总共三间房,都不规则。陈二走后,余土地住一间,何菊花住一间,剩下的一间做了伙房和杂物间。
  委屈了一夜的何菊花走进了余土地的屋子,她扑过去,把捏紧的拳头向余土地的身上砸去,密密的,细细的,她的每一拳里都含着一种伤心,待砸累了,她无力地坐在了地下。余土地拉起她,轻轻地拍打掉她裤子上的土。
  “王秋艳家的饭就那么好吃吗?”
  一句话勾起了那股香味,那香味一弥漫,余土地浑身舒坦起来。
  “我就你这么一个依靠了。”
  “她也不容易。大家都互助了,我们连互助的资格都没有,我不帮她,谁帮她。”
  “她是红人,我们可是地主的后代。”
  “红人黑人都是巴子营的人啊!”
  “你再帮她的时候,我也去?”
  “好,这才像个好姑娘。”
  何菊花笑了,一屋子的阳光悄然铺开。
  余土地酣然入梦。
  
  紧皮
  秋天很高兴地来到巴子营后,巴子营人还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过去的丰收是大户人家的。租种了人家的地,除了交租,剩下的那点刚能哄饱肚子,加上各种苛捐杂税,一年下来,能把裤子穿囫囵已相当不错了。现在,打多打少都是自家的,他们把麦子从这个仓里转到那个仓里,又从这个口袋里折到那个口袋里,有的人掐掐手指,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些日子,家家冒烟,户户飘香。巴子营人似乎天天在过年。
  没有种麦子的余土地晚上老听到咚咚的声音。出门去看,有时会发现一两个黑影。何菊花很紧张,不敢一个人睡。余土地便睡在了院中。咚咚的声音是布口袋落地后发出的。睡了几个晚上,他拾到了二十几个布口袋,里面装的是或一升或二升的麦子。麦粒是精选的,个大饱满。他和何菊花把口袋聚拢,仔细看着这些小布口袋。这些布口袋布料各异,何菊花很容易认出,这些东西原来是她家的,更有一个小口袋是用何菊花的内衣缝的,像是物归原主。揣摩了几天,余土地有点明白了,但他未向何菊花说明,只是说可能巴子营人看他们没种麦子,有点心软,接济他们罢了。何菊花不解:“地是我们的,种子也是我们的,有什么接济不接济的。”唬得余土地跳起来,看门外无人才小声叮嘱她,以后说话要小心再加小心。
  割完了自家的马莲,余土地手提镰刀,转到别的庄子上,又割了几捆马莲。他把割来的马莲晒在院中,待水分稍干点后,便搓起了绳子。何菊花问他搓绳干什么,他只含糊地哄弄几句,依旧搓绳。一日,何菊花无事,便坐在院中为余土地搓起了绳子。余土地回来,进门看见何菊花在搓绳,立马黑了脸,一把抢过绳子,呸呸地啐了几口,抓起铁锨,剁断了绳子。
  何菊花从没见过余土地发那么大的火,见剁断的那截绳子又被余土地放在脚下狠命踩,便跑回屋中,蒙头哭了起来。
  火气平息了之后,余土地叹一声气,来到何菊花的屋中。
  “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人家只想帮帮你。”
  “这个忙你不好帮,我的这盘绳子最忌讳女人动手。”
  “怪不得人家说马莲绳没娘,越搓越长,我连马莲都不如,你发那么大的火干吗?”
  “谁让我成了紧皮手呢!”
  “地都没有了,你还想紧什么皮。”
  “做了紧皮手,我只能一辈子紧到底。”
  “龙鞭已被我爹丢进了龙窝,你拿啥紧皮?”
  “我搓绳子就是要从龙窝里取鞭子。他们给我们麦子,还不是为了让我继续紧皮。”
  何菊花这才释然,她再也不动余土地的这些东西了。
  
  这个冬天对巴子营大多数人来说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冬天。扫盲班、妇女识字班等等,各种班很多。吃饱了肚子穿暖了衣服的巴子营人的热情也高涨,在一盏油灯下,大家舒心说笑,没那么拘谨,也没那么严肃。人们渐渐才明白了点过去,多年远离战争的巴子营人才知道,自己能有田种,能有牲口养,能有衣服穿,完全是由一个叫毛主席的人和共产党赐予的,所以他们格外热情地听讲。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人就是好人。
  没有参加活动的只有余土地、何菊花和王秋艳。
  搓好的绳子每天都得淋点水,淋了水的马莲绳像一条大蛇般盘踞在泥炉子的周围。一到晚上,余土地就把它抱上炕,放在炕角。马莲绳脆,最忌干燥。
  立冬后的第九个晚上,余土地领了何菊花,用棉被包了马莲绳,来到了上土地庙。一年没人管护的上土地庙冷清了许多,那几把锁子早已不知去向。爬满蜘蛛网的土地神身上蒙了一层灰土,已认不出本来的模样了,在蜡烛的微光下显得有点寒碜。余土地从怀里掏出用巴子营地里的土捏成的泥棒棒,塞在了土地神的裆中,再由何菊花拔出。盛鞭的箱子早已不知去向,余土地磕完头后,和何菊花来到龙窝边。
  在一棵大树上拴好了绳子,余土地把另一截绳头拴到了腰间。他刚要拽绳下龙窝,何菊花从怀里掏出两个鸡爪子,交给了他。余土地拿了一个,摇摇头,将鸡爪丢进了龙窝。
  裸着下体的余土地一入水,身子便激灵了一下。随着身子的下沉,下面的水温逐渐暖和。他潜到潭底,摸着了那个油包。提了油包,他拽起绳子,爬上龙窝后,把龙鞭缠在身上,穿了裤子,和何菊花抱了马莲绳快快地离去。
  何菊花老是感觉后面有人跟踪。仔细一听,又无声响。
  到了巴子营地头,余土地抡起鞭子,他不敢弄出大动静,只把鞭子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待紧完所有巴子营地的皮后,天色已经放亮。他赶紧收了鞭,回到屋中。
  第二天,巴子营的年长者发现了地里的鞭痕。那个晚上,余土地用油纸包了鞭,一路小跑,依旧把龙鞭沉到了龙窝中。
  
  棒槌
  媒婆像大马蜂一样挤进王秋艳的屋门后,王秋艳正梳着自己油黑的头发。头发上的水珠露珠般滚动,有几滴跑到媒婆的脸上,媒婆舍不得擦去,任它在脸上胡作非为。
  “树上鹊儿叫喳喳,大妹子,喜啊!”媒婆抬起屁股坐在炕沿上,望了望何立民的遗像。
  “宋庄的王家看上你了,那一家子,现在正红着呢,王家的儿子,就是那个民兵连长,发誓娶妻要娶你王秋艳呢,他可是个好青年啊!”
  媒婆絮絮叨叨了半天,王秋艳梳好头,把头发绾了,端来一碗水,递给媒婆,媒婆喝了几口水,挪了挪屁股。
  “大妹子,我今个先传个话,过几天来讨个准信,你也去打听打听,人家可是青皮后生,没开过荤的。”
  王秋艳听着媒婆的脚步远去,抓过笤帚,细细地扫着媒婆坐过的地方,扫完后,她出去转了一圈,一进门看到媒婆坐过的地方,她就憋闷,她疑心自己心里被啥事堵着,便去问何菊花。
  
  何菊花不冷不热地把王秋艳让进屋子。
  “秋艳姐,余土地去背草了。”
  “我不是来找他的。妹子,今天刘庄的媒婆来,说宋庄的那个民兵连长看上我了。”
  “喜啊,秋艳姐,那个民兵连长我见过,人长得三大五粗,说起话来能震破房皮。他家日子也殷实。”
  “殷实算个屁。”王秋艳气咻咻地出门,“待在不是人住的地方,怎么说话都有了畜生味。”
  倒令何菊花一头雾水。
  媒婆第二次来的时候,看到她坐过的炕沿上新补了一块泥皮,便道:“就是讲究人,我尻子沉,连大妹子家的炕沿都压坏了,我走南串北,这是头一遭呢。”
  王秋艳坐在凳子上,听媒婆喋喋不休地说,她把媒婆第一次来用过的碗端了过来,让媒婆喝水。
  “有嘴的碰上闷葫芦,你说句话啊,新社会了,要在过去,人家王家就来抢亲了。”
  王秋艳又替媒婆碗里续了水,手里只管团弄一绺头发。
  “你也是过来人,大妹子,巴子营有啥值得留恋的,坨坨大的地方碗碗大的炕,女人恋的是真正的男子汉。”
  一只鸡晃头晃脑来到了王秋艳跟前,王秋艳瞅得稳稳的,一脚踢去,鸡蹦起来,扑向媒婆,翅膀扇起的风惊得她跳了起来。
  “人是个有嘴的葫芦,鸡却是个骚鸡,看看,人家母鸡还扇翅膀呢!”
  鸡奔向媒婆怀里时,将她手中的碗碰到了炕上,炕上湿了一片。见王秋艳又来续水,媒婆用袖子擦了擦湿了的毛毡,“我可是第二次来了,大妹子,这是人家的一点礼行。”
  媒婆把二尺花布放到炕上,王秋艳抓起花布,塞进媒婆的怀中。
  “嫌礼行轻?王家可是殷实人家,下次我来时把礼行带得厚厚的,大妹子,事不过三,你可想清楚了。”
  媒婆出门后,王秋艳恶心起来,她从窗沿下拿了一把铁锨,又把媒婆坐过的炕沿皮铲了。
  余土地听何菊花说媒婆又来给王秋艳提亲,笑了,何菊花问他笑什么,余土地还是笑。他来到地头,看着王秋艳在媷草,就坐下来,看她的手在地里伸伸缩缩。
  “立民大哥去了也好多年了,秋艳姐,你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余土地赔着小心劝道。
  王秋艳把手中的草挽成一个疙瘩,砸向余土地:“驴槽里怎么挤出个马嘴来,用磨牙的工夫去帮我拉两车土,多吃萝卜乱操心,我嫁不嫁,碍你的啥事了?”
  余土地背了一捆草,走了。
  媒婆第三次来的时候,王秋艳怀里抱了何立民的遗像,泥塑般坐在院中。媒婆见王秋艳没让她进屋的意思,就在院中的一块木头上坐了下来。
  “抱那个干啥,大妹子,解放了,不兴立贞节牌坊了,也没听说烈属不让嫁人的,你寡妇失业的,为何立民守孝这么多年,也对得起他何家了,他何家的男人守着肥田没种出庄稼来,不赖你。”
  “你看,立民在看你呢。”王秋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大白天还见鬼呢,我老婆子偏不信这个邪。”她一把抢过王秋艳怀中的相片,扔在了地下。
  王秋艳瞪圆了眼睛,她拾起何立民的相片,擦拭干净,又把相片对着媒婆晃了晃,媒婆发现何立民的眼珠子晃动起来,她“哎哟”一声,爬起来跑了。
  
  王秋艳从木柴堆中寻了一截圆木,来找木匠。木匠手握斧子,斜眯了眼,正在一块木头上比划,他乜了一眼王秋艳手中的那截木头。
  “做什么?”
  “你给我推个棒槌。”
  “又不到秋禾下地的时候,推棒槌做啥用?”
  “往门头上挂。”
  木匠一惊,手中的斧子掉到了地上。木匠是何立民的本家叔父,王秋艳叫他三爸。
  “按说何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我们该高兴,但你还年轻,何必呢?”
  “三爸,我这辈子不想离开巴子营。”
  木匠猛猛地喝了一口水,噗地吐到圆木上,举起了斧子,他砍掉木头上的几个小疙瘩,用刨子仔细地推了起来。他推得庄重而严谨,薄薄的木屑卷成一朵朵花,跌在凳子下,很快落了一层,经风一吹,木屑花在地上游走,像一只只老鼠。
  “你可要想明白了,一旦这棒槌挂到门上,你这辈子就不能走出巴子营,选男人也只能在巴子营了。”
  王秋艳把棒槌捧在手中,“还选男人呢,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再嫁男人,有立民陪着我呢。”
  木匠的眼里泪花闪闪。
  
  第六章生龙活虎
  
  婚事
  终于,有人来和何菊花相亲了。
  太阳好得像少妇怀里抱了只红皮球,来相亲的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子,根正苗红,人也白白净净,不像庄稼人,倒像一个书生。
  在院子的中间摆了桌子,小伙子坐在那儿,脸有点烧,便不停地喝水。
  余土地割了一斤肉,满脸喜气,他请王秋艳过来,帮忙做几盘菜。
  “人家菊花相亲,你高兴什么?”
  “她是我妹子呢,有人娶她,我不高兴谁高兴。”
  “你问过何菊花吗,她愿不愿意嫁人?”
  “我不问,也不必问,哪个女子不嫁人!”
  “你娶了她不就行了吗?”
  “不要乱说,不能胡说,我是紧皮手,要遭罪呢。”
  王秋艳见余土地一脸的紧张相,不再逗他。
  “天下无媒不成婚,喂,小伙子,你没皮没臊的,一个人就来相亲了?”王秋艳拍了拍来相亲的小伙子的肩膀。
  “不敢胡拍呢,男人肩上三盏灯,你这一拍,我得去叫魄呢!”
  “一个人相亲,坏规矩你不在乎,倒在乎女人拍肩膀?”
  “现在是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呢,没那么多规矩。”
  “看下我菊花妹子啥了?”
  “她啥都好。”
  “她可是地主的女儿。”
  “人是地主的女儿,东西可不是地主!”
  两个人逗着嘴,几盘菜上桌后,四个人便聚在了一起。
  小伙子替何菊花夹了一筷子菜,何菊花把它夹到余土地碗中。
  “吃,吃,我这妹子有人疼了,我高兴。”余土地又把那点菜送回小伙子的碗中。
  王秋艳歪了头看着何菊花,何菊花用手拧着衣襟,不说一句话。
  吃完饭,余土地和王秋艳送走了小伙子,何菊花拍住了门,嘤嘤地哭。
  “她高兴才对,这菊花。”余土地还沉浸在兴奋中。
  “你懂什么!”王秋艳推开门,阳光跳进屋中,亮亮的。
  “我不嫁他!”何菊花抹了一把泪。
  “你不嫁他想嫁谁?”王秋艳逗着何菊花说。
  “我谁也不嫁,我生是巴子营的人,死是巴子营的鬼。”
  “余土地也是一番好心呢,他可把你作为妹子。”
  “他还把你作为姐姐呢!”
  一句话呛得王秋艳半天缓不过神来。
  “你真不嫁?”
  “秋艳姐,你也是个女人。出了那件事,我就不把自己当女人了,有余土地陪着,这辈子我也值了,伺候一个土地爷,总比受人白眼强吧!”
  一句话引下王秋艳的一串泪珠。
  小伙子三天两头来,余土地依然很热情,只是何菊花不再和小伙子见面。
  巴子营人望着这小伙子来来去去,觉得这小伙子看似文静,身上却有一种无赖相,心里就不平起来。他们无法从余土地那里问出情况,便找王秋艳。
  “巴子营终于有男人了。”王秋艳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菊花妹子要独身,一辈子伺候余土地。”
  一句话点醒众人,大家都说:也是的,历代的紧皮手都由城里人伺候,现在余土地进不了城,没个人伺候也是个事。
  “我们找村里主事的人去说说。”喝了酒的巴子营男人都跳了起来。
  “坐下,坐下,互助组刚散了,巴子营真正管事的人还没有呢,这种事,用得着问别人吗?”王秋艳吼道。
  一个男人又灌了一口酒:“把那小子的腿打折不就得了。”
  “你才是苕包,现在提倡婚姻自由,人家又没犯啥错,打人家干啥?”王秋艳替男人们斟满了酒。
  
  “那你说咋办?”
  “反正菊花妹子生死不离巴子营,你们只管按我说的去做,那小子保证不敢再来了。”
  邻村离巴子营几里地。一到晚上,喝过王秋艳酒的几个男人就会离开巴子营,他们手里提的是白天拾来的死鸡、死猫、死狗。头天晚上,他们把一只死鸡扔进小伙子家的院里。小伙子家的人惶恐了一晚上,清早一看到院里的死鸡,以为是黄鼠狼叼来的,疑虑一退,便将死鸡褪去毛煮了,闻着一股淡淡的臭味,他们认为可能是由黄鼠狼所致,便将鸡端到门外,和汤一起倒了。
  死猫、死狗被扔到院里时,小伙子家里人才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便留心起来,他们叫来几个亲戚,守候了三个晚上,死狗死猫没再出现,只是在门外发现了几个黄鼠狼的蹄印,他们怒气十足,便在离村子三里地的河滩边找到了黄鼠狼窝,灭了他们。
  一只死猪堵在了小伙子家门口,邻村的人大怒,顺着脚印找到了巴子营。巴子营人看到几个人凶巴巴地进了村子,都聚拢在一起,那几个人骂骂咧咧,瞧着巴子营男人手中可能随时飞出的棍棒,悻悻地离去。
  邻村的人议论了几天,觉得没有得罪巴子营人的地方,便去请教村里的一位年长者。
  年长者抽了几口烟,拍了一下头,骂起了那个小伙子:“你个孽障,找女人找到了土地爷的门前,你家院中没有扔进个死人就算你娃烧高香了。天下的女人多的是,你偏偏去犯禁忌!”
  
  成分
  一有闲暇,余土地和何菊花便数麦粒。他们将巴子营人偷偷扔来的袋子打开,一粒一粒数着。他们要挑出最大的、最好的麦粒,等待明年春天的来临。当一粒个大饱满的麦粒出现时,他们兴奋得几乎要拥抱,四只手里滚动的那粒麦子,像个顽皮的孩子,在逗他们,小小的屋子里便洋溢出冬天少有的快乐。有时,何菊花将手一扬,张开嘴,把一粒麦子丢进嘴里,再吐出,一种淡淡的气味弥漫,让余土地晕晕乎乎,他的眼前常常出现幻影,那粒麦子有了脚,长了眼睛,跳进了犁沟,一场风雨过后,便摇摇曳曳钻出来,硕大的麦穗高扬,像在证明一种雄壮。待一低头,看何菊花羞红了脸,才知自己的手抓错了地方,便讪讪地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雪天来得早了点,当几点雪花飘落时,巴子营有了惊呼和兴奋,毕竟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余土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吃罢晚饭,一盏清油灯扑闪着火苗,房里便有了一种幽秘的气氛。他脱了衣裤,立在了雪中。雪似乎和他在开玩笑,落几片停一停,几片雪花爬在他的身上,还未站稳,便溶化了,他用手一搓,有一丝冰凉。遇到这种下雪天是他最伤感的时候,他无法痛快。若大雨滂沱,或狂雪飞舞时,他立在大地上,任雨雪抽打着身子,那才叫过瘾!那才叫洗天澡!今晚的雪时断时续,飘了几点,便停了。余土地狠命地用手掌拍了几下胸膛,懊恼地回到屋中。
  另一间房子窗户的小格子里,有一双眼睛在痴痴地张望。
  
  一辆德国造的自行车咿咿呀呀地在巴子营响起时,吸引了不少人来观望。当看到袁主任笑嘻嘻地停了车子,用手在车把上拍了几下时,巴子营人察觉出了他的兴奋。
  他来巴子营要做两件事:(一),重新核定成分;(二),动员巴子营人参加农业合作社。
  农业合作社是啥,巴子营人尚不清楚。对成分,他们现在比谁都明白:成分就是他们的标签,什么样的成分会享受什么样的政治待遇。
  县里的工作组一到,巴子营重新核查成分的工作就开始了。
  核查了一遍,别人都无异议。最后的三个人孤零零地进入工作组的视野。
  王秋艳的柴门响了一下,她就知道是工作组进门了。袁主任的手在拉柴门时,一根刺毫不犹豫地扎进他的肉中,他骂骂咧咧,在心中诅咒着王秋艳,这个女人平素像花瓶样文静,一摇,就会摇出点响声来。他向王秋艳要了根针,一针一针挑着那根刺。他显然不得要领,把自己剜得龇牙咧嘴。
  “还是个当过兵的男人。”王秋艳抢过针,拉过袁主任的手,轻轻在扎刺的部位揉了揉,细细的针尖泥鳅般扭着身子,那根刺便笑着顺针尖跑了出来。
  袁主任感觉舒服了很多。
  七嘴八舌议了半天,意见还是不统一。袁主任盯着那张挂在正墙上的何立民的相片看了起来。在当时的巴子营,能有相片挂在墙上的人家并不多。从相片上的人的眼神中,袁主任读出了嘲弄。
  “人家是烈属,很清楚。”
  “清楚是清楚,但她和余土地、何菊花搅在一起,就不清不楚了。”
  “你们不让别人和她互助,她一个女人家,总得种地吧。”
  “一个女人的地好种,腿一叉就行了。”
  这话有点挑衅、调侃,还有点挑逗,王秋艳把手里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扭头出门了。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坐了半天,终于有人重新开了口:“贫农吧,自从在门口挂了棒槌,她可只剩下自己了。”
  见袁主任不再发表意见,众人听到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叫声,就一致响应:“就贫农。就贫农!”
  便一个一个回家吃饭了,剩下工作组的三个人留在王秋艳家吃饭。
  待在干净的人家,心情也会放松许多。袁主任领受惯了老婆的邋遢,到了王秋艳的家里,才明显感到了女人与女人的不同。尽管家里的摆设差不多,在干净女人的家里一坐,马上会让人产生一种欲望。三个男人闻着从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心照不宣地对视了几下,又张三李四拉起了话题。
  “这何立民可惜了,刚参加革命时间不长,就遭到了反动派的杀害。”
  “那时在凉州,人们对共产党还不了解。”
  “听说是余土地偷了尸身和头,把他背到巴子营的。”
  “就是那个叫紧皮手的家伙?”
  香味还没散去,几碗面就摆在了桌上。饭是清汤面条,但汤是汤,面是面,似乎是两个世界,匀称的面条鱼般游动在碗中,摇着扁扁的身子,而汤里漂的几点葱花,悠悠荡荡,让三个男人舍不得动筷子。每人吃了两碗,听到勺子在锅底发出的响声,一个男人叹口气:“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啊。”
  大家都有同感,再简单的饭菜,到了巧妇手中,就会令人食欲大增,而到了另外一些婆娘手中,再丰盛的菜肴都会被糟践。
  “如果女人都成了这样,男人就不枉活一世了。”
  这话刺激了袁主任,他变脸道:“什么思想,什么立场!”
  蒙头盖脑的两句话,把温馨一下子打散了,工作组的另外两个男人噤了声,跟着袁主任出了门。
  
  到了大杈河边,工作组的成员们沿着河堤走着。冬日的大杈河,很冷静地注视着这一行人,好像怪他们多事。袁主任用脚踢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滚进河中,咔嚓的响声传了出来,有人又盯起了他的皮鞋。
  这双皮鞋已改头换面,但脚板依旧是那双脚板。
  何菊花见这么一大帮人吆五喝六地进了院子,忙跑进了屋子。余土地不在,袁主任高声叫了几遍,她才怯怯地出门。风一阵紧似一阵,见何菊花没有请他们进屋的意思,袁主任思忖片刻,推开了余土地住的屋子。
  即使是巴子营人,也是第一次走进余土地的屋子。一股浓烈的男人味蹲在屋中,探头探脑打量着或坐或站的人。这种味有点冲鼻子,但并不令人作呕。同组的几个女人眼里有了异样的色彩,这种色彩一弥漫,屋里便有了说不清的意味。
  “地主,有啥审核的。”
  “她家不是地主,巴子营就没地主了。”
  “可何三已死了,她家的房子、地、牲畜都分完了,定地主合适吗?”
  “什么觉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的娃娃会打洞。地主的姑娘不是地主,难道你家是地主?”
  “呸。”听得人觉得窝火,便一口啐了过去。
  “你为何啐人?”
  “你嘴上有把门的没有?谁是地主谁他妈的是没屁眼的人生出来的。”
  
  看闹得实在不像话了,袁主任大声喝起来:“地主没乱,你们倒乱起来,什么玩意?”
  玩意这词糟糕,一行人都生起气来,竟异口同声道:“地主。”便鱼贯而出,把何菊花唬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定余土地的成分时,巴子营人紧闭着嘴。围坐在农会的炕上,大家觉得有了点暖意,换了环境,大家便不规矩起来,你踹踹我,我挠挠你,间或有人放一个屁,屋里便臭天臭地,惹来一阵骂。
  地主、富农、 中农(上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袁主任扳着指头算起来。
  “余土地地无一垧,牛无一头。”
  “他爹妈死得早,他早年替何三家经营牲口。”
  “他当了紧皮手后,受到了供养。”
  “人家是活土地爷,不供养他供养谁。”
  “他可有功,何立民的头和尸体就是他偷回来的。”
  “他是好人,谁家有活他都帮着干。”
  巴子营人本不想说话,袁主任硬让他们说,他们便乱七八糟谈论起来,这让袁主任很恼火。
  “余土地原来叫啥?”袁主任问道。
  “不知道。”
  “他才多大,你们就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一成紧皮手,他就没有名字了。”
  “这是啥陋习?”
  “不是陋习,是规矩。”
  乱扯了半天,实在没法给余土地定成分,袁主任倒没了主意。
  “抓阄。”他到另外的房中剁了长短不一的小树条,“以长短定成分。”袁主任拍了拍桌子。大家一瞧那些小树棍长的多,短的少,便叫喊不公平,袁主任只好把小树棍放进一条口袋,让众人摸。众人把手伸进袋中,搓摸一阵,袋里便有了吧吧的响声,见众人都空了手,袁主任提起袋子一抖,小树棍全变成了短的。他气恼起来,便骂声不断,但巴子营人任凭他骂,就是不表态。袁主任挥挥手:“回家去,给你们一个晚上考虑,明天再不表态,每家罚一斗麦子。”
  出了门,有人嘀咕:“罚一斗麦子是小事,惹了活土地爷是大事。地的皮紧不好,就不是一斗麦子的事了。”
  
  盯梢
  巴子营复查成分的事因余土地而迟迟不能完成,令袁主任很恼火。冬日的风灌进衣领、皮鞋,使他的皮肤产生了一种怪怪的冰凉。他手里抓着一把豆子,一个一个往嘴里丢,碗很快就见了底,当他的指头触到光滑的碗底时,他莫名地笑了一下。
  “找五个碗来,要一模一样的,再给我提来半袋黄豆。”
  “做什么用场?”
  “到时候再说。让民兵通知巴子营的户主到何家大院门口开会。”
  因为是冬闲,开会就容易多了。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何家大院门口,有的人好久没进过大院,便进去瞅了瞅。他们总觉得这大院的气氛跟原来的不一样,没有了过去那种威严,多了几分烟火气,也多了几分说不清的东西。听袁主任的声音响起来,人们便涌到大院门口。
  一张桌子上放着五个碗。袁主任的口气严厉得令巴子营人觉得天气更冷了一分。他给每个户主的手里丢了五颗豆子:“记住,这五个碗底里分别标有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既然你们定不下余土地的成分,今天就让你们投豆子表决。”
  这也新鲜。人们把豆子捏在手心里,掂量一番,将豆子朝各自想丢的碗里丢去。豆子在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的心一揪一揪。投完豆子后,袁主任一个碗一个碗数完豆子,然后扣过碗来,谁都认为绝对不是“地主”的那个碗底,赫然贴着“地主”二字。袁主任笑笑:“你们跟我玩什么心眼?这余土地受何三和大户人家供养几年,他不是地主谁是地主?”
  王秋艳疯跑进会场,抓起那只碗摔个粉碎,她把那个标有“地主”的字条撕下来,扔在袁主任的面前,走了。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袁主任并没有发火。他搓搓手,神情凝重地宣布:“巴子营复查成分的工作已圆满结束。”而后,骑了他的那辆破自行车,返回凉州城。
  余土地被定为地主,使巴子营人的心里有了不舒服,好像一根绳子挽了疙瘩又被铁丝箍住。巴子营的男人们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想着想着就有点气恼,想着想着就有点跑调。他们想这王秋艳见了别的男人是母老虎,见了余土地却像绵羊;何菊花和余土地住在同一个院中,有没有那个事?如果没有那个事,何菊花为何不嫁人?巴子营好看的两个女人都围着余土地转,这不公平。既然不公平,把他划为地主也未尝不可。
  男人们便选择了一个晴好的天,在何家大院门口聚会。娃儿们见又有热闹凑,也聚拢来,他们从东塘子里砸了冰块,立在墙根,在冰面上零星撒一把细土,再拿一根小棍,上下滚动,一会就有水渗出,一点一点往下流,地面上就有了湿意。玩一阵不过瘾,他们便在背阴处捧来雪,放在土里滚起来,待滚成一个圆球,再捡一块米粒石塞进去,继续滚。雪水融进土中,渗出一层,他们就裹一层土,直到雪全部化完,里面有咣当声传出,他们便松一口气,将圆球小心地晒到阳光较暖的地方。
  
  男人们的心结还未完全解开,让王秋艳和何菊花两个女人一搅和,他们的心气更不顺了。话题是围着两个女人和余土地扯开的,扯着扯着,便扯到同一个问题,男人们一直认为,尽管余土地可能还是童男身,但谁又能保证好马不失前蹄呢!于是他们决定轮流蹲候,看看余土地和何菊花晚上究竟在干什么。
  一听干这活,男人们就兴奋起来,说冬夜长,这还真是个事,就是冷了点。
  有男人就笑起来:“一看就是假公鸡,自古偷情偷雨不偷雪,大冬天,玩命呢。”
  众人不懂啥叫偷雨不偷雪,就问起来。
  那男人道:“雨一下,脚印就消失了。下雪天,人总不能把脚扛到头上。跟着脚印抓嫖客,一抓一个准。”
  又有男人嘲笑起来:“我还认为是啥高招呢,王麻子活着时,老在冬天撬小媳妇们的门,也没见有人逮住过他,只不过他每次在雪天出门时背个背篓。完事后,他蹲在背篓里,让相好的把他背到大路上。”
  男人们约定,每晚留两个男人轮流蹲守,蹲过一个冬天,若余土地和何菊花没那事,他们就联名上告袁主任,说他胡乱给人定成分。
  两个男人蹲在余土地房门对着的一堵石墙下,等余土地屋里的灯亮起来,他们就充满了期待。他们把胳膊搭在石墙上,笼着手,死盯着余土地和何菊花的房门。何菊花慌张地出了门,俩人对视了一眼,待她路过余土地的门口时,他们差点叫起来:推门、进去、快。但何菊花并未停留,她去了厕所,哧哧的小便声让两个男人扫兴不已,他们眼里的期待更盛,匆忙系了裤带的何菊花见余土地屋中的灯亮着,停顿了一下,叫声:“大哥,早点睡。”就哈着手回房了。两个男人小声骂起了余土地,一个骂道:“放着那么好的女人不享受,你想当活王八。”另一个男人捂住了他的嘴:“是活土地。”被捂住嘴的男人推开了他的手:“你摸了什么?这么臭。”男人小声笑起来:“女人给煮了一锅豆子,屁多能不臭么。”
  蹲了大半夜,两个男人都哆嗦起来,夜风高兴地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顺脖颈和裤腿赛跑。双脚已经麻木,他们不得不顺着石墙小跑。到五更时,其中一个实在挨不下去了,便说:“你先守一守,我去暖和暖和。”说完便跑了。另一个男人刚想张嘴骂,一股风便灌进了他的嘴中,他龇了一下嘴,仍在石墙下跑起来。
  天微明时,余土地的屋门开了,他精赤上身,提着一条鞭子,在院子里抽起来。鞭声和着冷风,发出有内容的声响。盯梢的男人觉得每次鞭子抽下来,鞭风都要扫到他的脸上,朦胧中,余土地像是精怪,眼里闪着光。“妈哟。”他惊叫一声,猫身跑了。
  又一场雪下来了。盯梢的男人就有了经验,从家里带点木炭条,再带点遮风的厚布,围成一圈,脚实在冻得不行,就脱了鞋烤烤,再继续盯梢。
  
  半个月过去了,男人们很失望,互相交换的结果是:偶尔碰到何菊花上厕所、余土地在院子里抽鞭外,再没有其他的发现。他们心灰意冷,想散伙,再不干这种没名堂的事。已守候完的男人们不乐意,他们认为守的已经守了,没守的凭啥搂着女人睡热炕,要盯就盯完。吵嚷一阵,大家议定既然已守了半月,待全村的男人盯完再做决定。
  那个晚上,凄清的月光格外明亮,盯梢的男人们见余土地背了绳子出门,便尾随而去。余土地走得快,他们也跑得快,余土地走得慢,他们也会停下脚步。路是去上土地庙的路,谁都熟悉。上土地庙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寂寞而孤独。余土地上庙台时,做着坐轿子的动作,一步一步挪到庙前。他推开庙门,点亮了怀中的一支蜡烛,土地神仍旧模旧样地坐着,余土地跪下拜祭后,又从怀中掏出捏好的泥棒棒,塞进了土地神的裆中。而后,他慢慢地出庙,将背上的绳子解下,拴在龙窝边的树上,拽绳下了龙窝。待他湿淋淋地抱着一团东西出了龙窝,抖开那团东西时,亮幽幽的一道黑光闪动,盯梢的男人们才明白那是龙鞭。余土地在身上缠了龙鞭,顺原路跑起来,两个男人也跟着跑,路过一废弃的屋前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闪了出来,对着两个男人发出了尖厉的瘆人的笑声。两个男人吓得魂飞魄散,再也没有胆量跟踪余土地了,没命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巴子营就有了传言,谁跟踪余土地,就会惹神发怒,招鬼上身。
  到了地头,余土地一项一项做着紧皮前的所有仪式。没有观看的人,他似乎更认真。做完仪式,解下龙鞭,巴子营的田地里又发出了彻骨的响声,鞭声均匀有力,带着无尽的虔诚,每一鞭都实实在在。月光下的鞭影,似龙舞,似蛇动,把田地舞得一片活气。舞完最后一鞭,余土地坐在田埂上大口地喘息。气息在冬风的抚慰下渐渐调匀,他把鞭子裹在身上,一路小跑到了上土地庙。他找出包鞭的油布,仔细地包好了鞭子,把它沉入龙窝,再将那根马莲绳拽出,抖掉绳上的水。
  一道刺眼的光破云而出,天已经放亮了。
  冰山、雪峰在阳光的映照下,闪出了眩晕的光彩。对奇异景色的欣赏,余土地是迟钝的;对经太阳照射雪峰而发出的那种美妙,又令他心动。清晨的风在厉啸中缠着他,他像陀螺一样在上土地庙前打转。他立在龙窝边,睁眼望去,一截棍子似的东西漂浮在上面。他张目四望,在上土地庙的门侧发现了一只破筐。他跑过去抓住破筐,用马莲绳拴了,吊进龙窝里捞出了那截东西。那是一只被褪了毛刮得很干净的猪脚。他颓然坐在地上,眼前闪出何三因猎户用狗爪代替虎爪蒙骗他而气得扭歪了的那张脸。但余土地很快就释然,即便是猪脚,说明还有人在乎他的存在,在乎这种古老相传的习俗,还对土地这么敬畏。他的心里暖和起来,他将猪脚仍丢进龙窝里,盘了马莲绳,进了庙堂。他吃惊地发现,他捏的土地爷的那根泥棒棒已没了踪影。
  回到家后,不管何菊花怎么叫他,他都累得不想搭理。
  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入社
  风细细地卷过巴子营的时候,还未把土地焐热的人又听到了“入社”两个字。互助组的合合散散,让他们心存疑虑。入社动员会的通知在显眼的地方贴了几天,到会者寥寥无几。袁主任对巴子营人开会的作风,已司空见惯。他让拟定的农业合作社干部去叫人,大家都面有难色。袁主任摇摇头,背手在会议室门前踱步,见一群小学生排队过来,他叫住了他们。
  “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小学生不懂游戏这个词,都茫然地张望。袁主任让他们放开嗓门吼起来,找出来几个声音洪亮的,这几个小学生的家分布在巴子营各处,他让小学生练习几句话:“开会了。不来者重新分配土地。不入社者按落后分子对待。”小学生们记熟了几句话,便站在巴子营四周叫喊起来。平地上的声音传不远,袁主任便让一个小学生站在房上叫喊,其他的小学生也上了房,互相比对着叫起来。这三句话重复交织,在巴子营上空久久飘荡。
  重新分配土地的震慑力大,人们陆续聚拢。袁主任让人把桌子搬到了何家大院前的空地上。花花绿绿的标语一上墙,几架锣鼓一敲,气氛就活了。一听要将牲口、农具等上交合作社统一管理分配,底下骚动起来。
  “炕还没焐热就要拆掉,哪来的道理?”
  “就是就是。”
  “地还没犁透就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就是就是。”
  “女人娶到家,刚伺候着大了肚子,要给别人家生娃娃,闷得慌。”
  下面一阵哄笑。袁主任一口一口喝水,人们闹了一阵,见坐在桌子前的主事者一声不吭,便没了兴致。
  “我入。”余土地第一个走到桌子前。
  “点灯靠油,犁地靠牛,你余土地拿多大的家当逞能。”
  “他真认为他是地主呢!”
  一后生刚咕囔了两句,就挨了两个耳光:“妈日的,你是站在风口上放屁,惹土地爷呢?”
  几块自己开垦的地,王秋艳送他的那头驴,还有自制的五种农具,余土地的所有财产便在大红纸上显了出来。
  第二个是何菊花。
  第三个是王秋艳。
  这几个人一带头,巴子营的老少爷儿们坐不住了。活土地爷余土地的一举一动,对巴子营人来说相当重要,只要一扯到土地上,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哭闹、叫喊、争吵,乱糟糟了几天,巴子营又开始正常。牲口集中起来,得有固定的场所,首选的地方是何家大院,但一算,短短几年,牲口的数量大增,何家大院已难以容纳。巴子营人这下感到了解放的好处,自己与何三一比,几乎也成了地主。一比较,气就顺畅了许多,在集中牲口的时候,牲口的耳朵上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标志,有的人干脆让老婆绣了名字,挂在牲口耳朵上,引出了许多笑谈。盖饲养院的意见有好几种,最后的意见竟惊人的统一:翻修余土地住的地方,盖巴子营村的牲口院子。
  “牲口饮水方便,离大杈河近。”
  “离远点好,眼不见假干净。”
  “和东塘子隔开,卫生。”
  “关键是,余土地是个很好的饲养员。”
  
  巴子营人盖饲养院的积极性很高。住的几间房子被拆除,余土地好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饲养院盖好后,按牲口种类分了圈房。三间南房,一间做厨房及杂物间,一间供何菊花住,一间由余土地居住。
  巴子营人已习惯了他们俩住在一个院子里。
  一抹夕阳斜斜照在饲养院的院墙上,有一丝恬静。劳作了一天的牲口次第归圈,余土地和何菊花背了草筐,一筐一筐地背草。草发出淡淡的幽香,在落日的余晖中一把一把进了牲口的嘴中。待槽里的草完全进肚后,牲口们伸出舌头,舔起了槽底,摩擦一阵嘴后,它们甩甩尾巴或立或卧,夜便渐渐地笼罩了巴子营。
  余土地待在院中,听着牲口们不同的咀嚼声,他蓦地想起了瞎眼老太太。好几年未到凉州城里晃荡了,不知瞎眼老太太怎么样了?他吩咐何菊花插好饲养院的门,便飞身朝凉州城奔去。
  午夜的凉州城在沉睡,街上没有一个人。余土地的影子泻在街巷里,像幽灵般闪动。拐进铁鞭巷,他一下子感到亲热起来。瞎眼老太太家的院墙不高,他翻了进去,却见瞎眼老太太的屋里有亮光。
  “惊奇什么?是瞎子点了灯么?”
  被瞎眼老太太说中了心思,余土地有点不好意思。“我孤独的时候,就点一盏灯,我总盼着,只要灯亮着,你娃儿会来。”
  望着曾经的一切,余土地只静静地坐着。“你娃儿能来,我也宽慰了许多,我一个死老婆子,咋也能活。菊花还好吧?”
  “好,好。”余土地诉说了巴子营的诸多事情,瞎眼老太太叹一声:“我死了之后,你给我找块地方,埋在巴子营算了,也算和你娃儿缘分一场,我手头已没有啥东西了,这几块布还算光鲜,你拿去给何菊花。你们,唉——”瞎眼老太太再不言语,催促余土地离去。
  
  又闻到庄稼香味的时候,余土地已出了一身大汗。这种味道,总待在巴子营是闻不到的。他有些贪婪,一路嗅着这种味道来到饲养院门口,他怕惊扰何菊花,便将几块布小心地裹在腰里,靠着院门口睡着了。
  几声鸡鸣扯醒了余土地,他拍拍门,何菊花听到熟悉的声音,跳下炕,光着脚去开门。余土地把几块布交给何菊花,又给牲口们添草料去了。
  那几块布,把何菊花的心抽了又抽扯了又扯,土屋里的那种异味,沉沉地围罩着她。她嘤嘤地哭了好久。
  牲口们一上地,余土地和何菊花就要铡草。草很杂,有谷草、麦草、青草等。牲口各有各的口味,青草、麦草好铡,谷草秆硬,一放到铡刀口,就打滑,弄得何菊花常常顾此失彼,每当这时,余土地就会停下,等何菊花慢慢理顺谷秆,再按下铡刀。谷秆是去年的,很光洁,一抖动,就有谷子的香味。谷秆的皮色很白,和何菊花的一样。有时,余土地很想摸摸何菊花的皮肤,看看和谷秆的有无区别,心思一上来,铡刀就不听使唤,他狠狠地跺跺脚,狠命地咽下一口唾液,又不紧不慢地侍弄铡刀。
  伺候牲口也是一门学问,饲养员得勤快。一俟牲口上地,余土地和何菊花便拉了架子车,清理牲口的粪便。他们把好的粪便晾晒在打谷场上,其他的堆在一块空地上,然后拉了土,砸碎土块,一层层垫在牲口圈中。垫完圈,余土地提了水桶,何菊花拿了笤帚,仔细地洗刷牲口槽。做完这一切,俩人坐在院中,歇一会,何菊花去做饭,余土地便怔怔地望天。有闲余的时间,余土地便到了地头,看大家忙碌。庄稼长势很好,从麦穗、谷苗就可看出丰收的年景。太阳均匀地照在庄稼地里,也照在一切能照到的地方。花啊草啊都嘻嘻哈哈,在能开放的地方尽情地舒展着自己。各种鸟儿盘旋着、追逐着间或飞过来的虫子,飞累了,便立在麦穗上,麦穗一阵摇晃,晃得幅度一大,别的麦穗也就晃起来。余土地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嗅吸着这一切,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株大麦穗。这种念想一上头,他就叉开双腿,摇晃一阵,摇累了,便还原成真实的自己,快快地离了地头,赶到饲养院,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第七章公社是棵长青藤
  
  麦秸
  巴子营又一次荡漾在麦香中。余土地从每一株麦穗上看到的都是一种喜悦,那种叫斑蝥的飞虫亮着耀眼的翅膀东游西荡。这个时节,是人们拔燕麦的时节。这种被人们称为贼庄稼的东西,在麦苗拔节时会趋势而上,具有很强的渗透性、侵略性,除不干净,一旦它成熟的种子撒落于地,到来年一经犁头拨拉,就会再度寻机蔓延。巴子营人不知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起初也毫不为意,待燕麦的风头盖过麦子时,他们也能容忍,当麦场上的麦子在燕麦的引诱下显得单薄而无望时,他们才明白,这种叫做燕麦的东西像一个风骚的荡妇,任何强壮的男人也会被她榨干精血。他们恐慌了,一待燕麦抽穗,便让妇女们进地拔燕麦。活由生产队长分派,凡是超过麦子身材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婆均撒在地里,拔到一把燕麦时,便扔在埂边,一把两把的燕麦散落在地埂上,很快就能聚成一大捆,何菊花抱了成捆的燕麦,放到架子车上,装满车后,余土地便将草拉回饲养院。
  燕麦未成熟时是喂牲口的好饲料。
  
  饲养院里的活很集中,空闲相对多点。干完该干的一切,余土地总到麦草垛前,看一群两群的麻雀成伙地在寻觅一粒两粒的麦粒。这时,他也像麻雀般到麦草垛边,捡拾那些被磙子碾压得扁平的麦秸秆,粗而扁平的麦秸秆一出现,他的眼睛就亮一下,捡到一定数量后,他直起腰,伸伸胳膊,一群麻雀惊恐地飞起来,到另一边去了。水盆里浸了一段时间的麦秸秆已发软,他将浸好的麦秸秆捞出来,再把刚捡回的麦秸秆放入盆中。已在水中浸软了几天的麦秸秆水淋淋地坐在一块席子上,风一吹,便亮亮地闪光。余土地拿起一把麦秸秆,举过头,顺着太阳光瞅去,扁平而宽大的麦秸秆经太阳一照,玉人般灼灼。
  像何菊花大辫子般粗的麦秸鞭一寸寸在加长。何菊花看着麦秸鞭,有时偷偷地摸一下,手感如她的头发般滑腻,熨烫在手心的热意仿佛要熔化鞭身。她望着余土地的那双手,那双她望了多少年、多少遍的手,始终也没弄明白,这双看起来如此粗糙的手能编织出这么平整且引人联想的鞭子。麦秸秆一翻,太阳光便翻动,一大片阳光令何菊花眼花缭乱,她蓦然觉得阳光下的余土地盘腿打坐的姿势颇像土地神,心中刚上升的那点欲望渐渐熄灭。
  看牲口们三三两两进了院子,余土地便吆喝几声,牲口们在吆喝中各自进了圈,又重复那种在槽上的动作了。干了一天活的社员没多少闲心再晃到饲养院里议论家长里短,看牲口们进了饲养院,便折身回家了。一大片太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像疲惫的金钱豹在踟蹰前行,先回家的女人们在锅里拨拉出来的香味是吸引他们加快脚步的唯一诱惑。
  何菊花做好了饭,看余土地圈好了牲口、添了草料,便盛了饭。余土地端着碗,一只手在水盆里一摸,抓起几根漂浮在盆中的散麦秸秆,随手一扔,几根被称为废料的麦秸秆拖着精湿的身子,落在地下。何菊花拾起那几根麦秸秆,在手里掂了掂,进了屋,掀起毛毡,将麦秸秆压在了炕席下。
  葫芦籽顶出两片翠得跟画似的叶子时,余土地并不以为意,而当何菊花捧着一大把葫芦花进入饲养院时,他觉得这日子过得委实有点快。何菊花抱的是葫芦偏秧上开的花,这种花不结果,多了反而会影响主果。余土地在心里琢磨着,女人就是女人啊,喜欢摘个花啊弄个草啊的,一想这何菊花连做女人的许多滋味都没尝过,心里也有点酸酸的。一阵油香飘出房子,圈里的牲口鼻腔里有了回声,余土地被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所陶醉,将手中的麦秸鞭抖了又抖。
  被油炸过的葫芦花脆脆地盛开在盘子里,余土地不敢下筷子,他怔了半天,愣是想不明白,这不起眼的葫芦花在女人手中会呈现这种姿态。他用手撕了一小口,放进嘴里,在舌头相触的刹那,那片葫芦花便滑进了嗓子,一块一块,几朵油炸葫芦花进了口,他的眼里有了泪意,料想不到如此平常的东西这样吃会产生别样的感觉,即使凉州城最有名的厨师,也未必弄出这种味道。
  他立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提起麦秸鞭进了屋。在屋子的一面墙上,那条马莲鞭干干地爬着,像个熟睡的老人。
  
  大炼钢铁
  说炼钢就炼钢了。当袁主任的脚步在巴子营又响起来时,巴子营人积极地堆砌炉灶,收集各家的废铜烂铁,做出了信心十足的姿态,整个村子里一片繁忙。
  饲养院永远是人们的中心话题地带,只不过待着余土地和何菊花两个闷葫芦样的人,巴子营人的话题中少了许多放肆而多了点拘谨。为节约粮食大炼钢铁,凉州县委、政府为各公社配置了几种进口食品。分到巴子营的有古巴糖、伊拉克蜜枣和苏联菠菜。古巴、伊拉克有多远,在哪儿,巴子营人不知道;苏联老大哥倒是知道,但不知道他们也吃菠菜。一挂皮车驶进饲养院时,巴子营的男女老少过会般集中在一起。
  半块古巴糖,两粒伊拉克蜜枣,三捆苏联菠菜。分到糖的小心地用舌头舔了舔,一股咸津津的味道类于大盐,舔的人噗地吐出,还呸呸地啐了几声;吃蜜枣的抓着送食品的人,说他调了包,为何蜜枣里有一股青草味。送食品的一脸无辜,说他是直接从车站的库里拉来的。吵吵嚷嚷一阵,大家便抱了菠菜,去尝这看起来也绿得可爱的苏联蔬菜了。
  到了家中,不知道吃法,何菊花择掉了菠菜上的黄叶,丢在水中淘了淘,又放在烧开的锅中焯,她是按平素煮菜的方式做的,待菠菜焯烂时,她用筷子夹了一根,放在嘴里一嚼,一股粗涩的类于青草的味道生生让上下牙磕在了一起,她扔下筷子,向余土地跑来。
  
  “青草,青草。”她呼吸有点急迫。
  “什么青草?”余土地扔了手中的背篓。
  “苏联高鼻子的青草,”何菊花说,“他们给我们的菠菜是青草。”
  余土地也弄不明白,他原在凉州城悠逛时也曾见过几个外国人,听街上人们闲谈时,说外国人头发卷鼻子高拉屎臭,吃一样的饭竟成了那样,他想不明白。至于外国人吃啥,他也留心过几回,也没看出啥来。下午分糖、分枣时,巴子营人的举动让他颇为惊奇,他始终认为糖是甜的,枣也是甜的,当众人纷纷咒骂时,他也尝了一下糖和枣。一种怪味游走在嘴里,余土地使劲辨别味道,留在舌尖上的那种咸味和青草味,把舌头刺得生疼。他想外国人生成那样,就是吃这种东西造成的。看人们呸呸地乱吐,他有点可惜,再咸也是糖啊,再有青草味也是枣啊,他讪讪地背了背篓,去给牲口们添草。而菠菜成了青草,他就不得不气恼那些外国人了。
  
  一座高炉砌了起来,巴子营人没炼过钢,便照铁匠打铁的样,改造了一个风箱。风箱气足,两人合力才能拉动。余土地看着拉风箱的人浑身精湿,叹口气,接过风箱,一人拉起来,火苗蹿上来,丢进炉膛里的破锅、烂犁铧逐渐熔化,管炉的忙拿一铁耙扒出来,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呈现在大家面前。
  “这就是钢?”
  铁匠说:“我也不知道钢是怎样炼的。”
  “你说说在铁上淬钢是怎么回事?”
  “那是现成的钢。”
  铁匠认为炭的质量不行,巴子营人说你打铁家伙用的炭是哪儿的。铁匠吭哧了半天,说是从火车路上扫的。巴子营人老见铁匠的女人背着筐拿着把笤帚出门,不知她在做什么,听明白后,都骂铁匠吃独食,要斗争他,唬得铁匠忙表示将功赎罪,叫来自己女人,让她领巴子营的女人去铁路两旁扫炭。
  这是件新鲜事。一大帮女人们说说笑笑到了铁路边,路旁已等候着许多人。王秋艳和何菊花手里捏着小笤帚,眼巴巴地等着。远远的汽笛声一响,铁匠的女人忙让大家做好准备,排成一排,占据铁路有坡度的地方:“火车上坡时要加力,冒出的炭多,手要快。”铁匠的女人弯了腰,像运动员在热身。一声怪叫,火车排山倒海压了过来,几个胆小的女人撒腿就跑,铁匠女人高声喝令大家:“别管人,先扫炭。”说完蹲在地上扫起炭来,米粒大的炭是火车机头炉中未燃烧完冒出的,女人们学铁匠女人的样紧扫急抢。火车过后,女人们的脸上有了几点黑黑的东西,她们嘻嘻哈哈,争先抠着脸上的黑点,铁匠的女人让她们别动,小心地接了篮子,将那些黑点抠进篮子里。有两个胆小的女人听到火车的吼叫,吓得尿了裤子,看众人都没事,才拿开捂裆的手,羞涩地坐在一边。铁匠的女人看王秋艳和何菊花扫的东西多,叹道:“就是见过世面的人啊!”她仔细地挑出女人们筐中的石头,见一女人提着芨芨筐,铁匠女人骂道:“芨芨筐缝大,就像你的xx,能夹住东西吗?”女人们知道她说什么,都笑。铁匠女人看大家嘻嘻哈哈,就骂起来:“都笑屁,好好等下一辆火车来,你们再稍站远点,手要快,眼要尖。”
  有了一点经验,女人们也就不怎么慌张了。她们排成一排,盯着铁轨。铁轨亮亮的身子在太阳的刺激下泛着蓝光,何菊花闻到了一股腥味,问王秋艳。王秋艳用鼻子嗅了半天,以为她闻到了她裆中的从草纸上渗出来的味,便拽了何菊花一把。又一阵轰鸣传来,女人们几乎趴在地上,手里的笤帚躁动不安地摇摆,当火车头冒出青烟时,她们的脸上有了兴奋,有人将筐举过头顶,接着一粒两粒的小炭点。火车过后,铁轨两旁有黑灰的地方被女人们扫得如脸般干净。
  太阳挪到西山顶时,铁匠的女人吆喝着,让女人们把筐中的东西倒在一布袋中,一天没扫出多少炭来,女人们有点沮丧,铁匠的女人说:“知足吧,我有时候一天还扫不了一把炭。”
  加了火车炭的炉火,火力明显增加,蓝旺旺的。大队里年长的人蹲在炉边说古。他们说祖上口头相传,凉州城里的大云寺铸钟时,老不成型,一游方道士说钟缺灵性,需一个男孩来祭炉。一位狠心的娘便捐出了前妻的儿子,哄他说要领他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孩子信以为真,便高兴地跟着后娘去了大云寺。铸钟的地方火花四溅,孩子觉得好玩,便靠近高炉观看,被后娘一把推进炉中,孩子凄惨地叫了一声:“狠心的娘啊!”
  至今,一敲钟,还能听到这声音。
  这故事太瘆人,大家都不自觉地远离了高炉。一人怯怯地问年长者:“难道我们炼不出钢也要用小孩祭?”年长者啐了一口:“乌鸦嘴,现在啥世道,想掉脑壳不是?先拿一只白公鸡来试试。”
  白公鸡愣头愣脑的被丢进炉膛,一阵焦臭味飘过后,一股香味让众人欲罢不能。烧炉的便停了风箱,用大火钳翻烤公鸡。看鸡身上的油汁亮汪汪地流出来后,烧炉的戳出了鸡,让大家分着吃了。吃了鸡,炼钢的人都感激起那位年长者了。说七爷的这个主意好啊,钢能不能炼出来,那是袁主任的事,吃不吃鸡则是我们的事,他们约定,每天向大队讨一只鸡,啥时停炉啥时作罢。
  吃了一周的鸡,钢还没炼出来,袁主任骑着那辆德国造自行车来到巴子营,看着一地的黑疙瘩,他恨不得自己走进炉中,全凉州的炼钢炉里,弄出来的都是这种东西。他对着炼钢炉,泪流满面,觉得十分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牛鬼蛇神
  有了给余土地定成分的教训,袁主任在地、富、反、坏、右上权衡了半天。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这些帽子怎么扣也扣不到余土地的头上。把余土地紧皮的事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他脑里灵光一闪,便直奔巴子营。
  六十年代初的饥饿还留在巴子营人的脸上,那种菜色总让人觉得心酸。好在巴子营未饿死人。林立的坟头上未有因饿而死几个字,巴子营就永远有一股人气,袅袅的炊烟中总飘浮着活力。这种气息,也是能养人的。
  豆荚花开得正艳,德国造自行车行进于田垄中,像一头熊在穿梭。太阳洒在豆地里,很均匀,袁主任的鼻子里冲进去一点两点的香味,他看到豆荚地里几个人影在蠕动,翻腾着已结了角的豆秧。三三两两光屁股的小孩胳膊上套着五色花绳,有的缀着一个小铜铃,跑时丁零零一片。
  端午节到了。
  这个节日对巴子营人来说,有些特别。没有人告诉他们这个节日的来历,袁主任知道,他不想说,即使说了,屈原如何如何,巴子营人也未必懂,懂了也不愿意相信,他们只相信祖上的口传。
  袁主任在豆花的香味中来到何家大院。进门时,挂在门口的沙枣条上的刺剐了他一下,他有点气恼。住进何家大院的人家门口都摆有一个小方桌,桌上摆着几个油饼,糯米是稀罕物,巴子营人过年时托人才会弄到一二斤。谷子现成,黄黄的小米做成稠饭,往油饼中一卷,几大口下肚,一个端午就这样过完了。
  袁主任吃过糯米油饼卷糕,未吃过油饼卷小米稠饭。他抓过一块油饼,卷了小米稠饭,咬一口,油香和米香渗入牙根,满嘴的香气,很受用。拉了一会家常,袁主任问起对余土地的印象,没一个人主动回答。点名问,人家也左吞右吐,说好着呢,喂的牲口能上膘,守着女人不嫖风。
  “他还偷偷地紧皮?”
  大家相互望望,说不知道,真不知道,没见过。
  “这是封建迷信呢,我们要坚决根除。”
  一个人就笑了,说袁主任你别提迷信,你去年的一个晚上拍我们的门时,说有个鬼在跟你,你本身就迷信呢。
  袁主任脸上有点挂不住,便起身到了大队部。
  几个大队干部的嘴上还挂点油渍,看着袁主任支了自行车,都迎出来。
  “要文化革命了,余土地属于牛鬼蛇神。”
  “不对,”有人打个油嗝说:“他是土地神,不是蛇神。”
  “也是,听说过牛头马面,是阎王爷拘人的两员大将,没听说过牛鬼。”
  
  “凡是搞封建迷信的人都是牛鬼蛇神。”袁主任越听越离谱,便一锤定音。
  “你说啥便是啥,反正胡萝卜到了你嘴里,都会变成人参,你袁主任放个屁,都有政策的味道。”大队书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余土地正细心地刷着牲口槽,他提着半桶水,用糜秆扎成的笤帚细细地刷,他总结过喂牲口的经验:一刷槽二筛土三添料。所以他的身边老离不了三样东西:一把糜糜笤帚,一个筛土的筛子,一个添料的背篼。欣赏过余土地刷槽的人都说,余土地刷槽比澡堂里搓背的人细心多了,不紧不缓,上下蠕动,手劲拿捏得非常好,很匀称,如果刷一个人,不知这个人会怎样受用。
  被人叫到会场,余土地见王秋艳、何菊花也站在被批斗的人行列中。他被人推搡着站到第一排,有人拿过来一个牌子,挂在他的胸前。那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余土地认得,他偏了头看去,何菊花胸前挂的是“地主”,王秋艳胸前挂的是“坏分子”,他胸前牌子上的“牛鬼蛇神”写得更是怪异,像几条蛆斜三横四爬在上面。
  一队一队的小学生举着拳头,喊着口号,从这行人跟前穿过。袁主任给小学的校长布置过任务,要让他们认清这些阶级异己分子的嘴脸,小学生们便看得相当仔细。他们平素没有面对面瞧过女人,也没胆量瞧。既然老师布置了硬任务,他们便放心大胆地观看,到了王秋艳和何菊花面前,他们停留的时间很长,平常从大人们的闲谈中,都说王秋艳和何菊花如何好,他们也不在意,真正面对时,他们觉得和自己的母亲比起来,王秋艳和何菊花让他们喘不过气来,仅那种体香就让他们的鼻子特别受用。
  “啊嚏!”一个小学生打了个喷嚏。
  “啊嚏!”又一个小学生打了个喷嚏!
  袁主任坐不住了,大骂领队的校长,校长转过身骂老师,老师问学生为什么打喷嚏,学生们异口同声答道:“好看。”
  好看能让人打喷嚏,袁主任哭笑不得。他说巴子营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大人斗争不长记性,小孩也有流氓性。这话太损,惹恼了巴子营人。他们说你爹不流氓能收拾出你这个玩意来?这话也糟糕,两下里僵持起来。
  大队书记好不容易劝阻了双方,让民兵带下去这群地富反坏右,让小学生们去上课。
  老师布置的那篇作文,小学生们写得很尽兴。一位小学生写道: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今天,我们上了一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老师让我们去斗地主。平常,我们没有这么看过女地主、坏分子,今天,我们看得特别认真,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我们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原来地主女人是那么的好看,怪不得让我们批斗呢,在以后的思想改造中,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严防地主、资产阶级的不良思想侵袭我们的头脑。我们一定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把地主女人看到底,斗到底。
  作文摆到袁主任的面前时,袁主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怎么也想不通巴子营的水土怎么能养出这帮人,从解放初到现在,每次运动、斗争,在巴子营都成为笑谈,好像他们脑海里压根就没有觉悟、斗争这根弦。
  他喝令将写这篇作文的小学生关了禁闭。
  这个学生的家长读过几天书,听孩子讲过作文的事。听到孩子被关了禁闭,他不慌不忙,到学校后向老师要了其他学生的作文本,将类似的句段挑出来,找到了袁主任。
  袁主任一一看了学生作文,说你儿子的思想最有问题,就得关禁闭洗脑。
  “洗你妈个头!”家长一拍桌子,“你闲着没事干,可以到大杈河里去洗石头,斗什么地主婆?那两个女人,比我们谁的女人都规矩,你这只馋猫吃不上老鼠说黑狗腥,啥玩意,放不放人?”
  别的家长听到孩子的作文全被抱到了袁主任跟前,都涌到了大队部。有个女人提了条破毯子,扔在袁主任面前:“闻闻这臊腥味,我娃才多大,你偏搞什么看女人斗争,出脏东西了吧,坏了我娃身子,你赔!”
  袁主任说:“你懂不懂,那叫遗精,很正常的生理现象。”
  女人不依不饶:“你遗一个给我看看,老娘半大岁数了,还用你娃儿来教,一看你就不是好人。”
  “放了放了放了。”袁主任挥手让民兵放了关禁闭的学生,自己一溜烟钻进了厕所。
  他蹲在大便池上,展开了从学生作文本上撕下的那张纸,一字一句读起来,越读他的头越摇摆,眼前又晃动出刚才那个女人骂他的情形,他气恼起来,把那张纸作为手纸去擦屁股,纸很薄,几点大便沾在了手上,他越加气恼,狠命地一甩手,手碰到了厕所的墙上,他咧了一下嘴,提起裤子,到大队部骑了自行车,连夜回城了。
  
  席葬
  一行人冲进铁鞭巷。这行人中,有工人、红卫兵和部分好事者。很多年,铁鞭巷里的这位当年被称作马军长的姨太太的这个女人是个谜,虽然瞎眼却料事如神。她几乎和本城的人无往来,只有余土地做了紧皮手后在凉州城里与她有交往。所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有好事者扬言要灭掉马军长姨太太的威风,砸烂她的狗头。
  门开着,憋足了劲的一行人失却了砸门的机会,心中有点懊恼。院中干净得令他们不敢挪脚,似乎稍微动一动,都会弄脏这个院子。一股淡淡的香味漫进许多人的鼻腔,令他们非常惊奇,他们仔细瞅着小院中的一切,惊讶得几乎要失控大叫,他们用手摸着院中不多的摆设,粗糙的手搓过木制的沙发背时,有点奇异,有点舒泰,还有点向往。进房时,大家都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瞎眼老太太静静地躺在一只雕花床上,像一尊雕塑。她身着旗袍,脚着绣花鞋,头发梳得能数出根来,身上的那股体香很浓烈,弥散在房中,令进屋者都屏住了呼吸。好事者嘴里有了涎水,几个红卫兵小将将袖套除下,又带上。桌上放着的一张宣纸上,一行蝇头小楷放射着幽光,还有一丝轻微的墨香:找余土地,把我安葬在巴子营。
  一行人彻底泄了气,他们慢慢挪动脚步,缩手缩脚退出了屋门、院门,出了铁鞭巷,他们长舒了一口气。领头的问:“我们来干什么?”没有人回答。领头的又问:“他妈的我们是来看她挺尸的吗?”还是没有人回答。几个好事者心里更加郁闷:这女人为什么干净得令人发疯?领头者揪过一个好事者:“是你煽动我们来的?”好事者说:“你们不是都来了吗?”领头者把眼一瞪,举起了手里的皮带:“你到巴子营去找余土地,让他处理。”“我们要不要帮忙?”领头者恢复了神色:“我们不是她的孝子贤孙,滚。”
  好事者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巴子营。他问清了余土地住的地方,便直奔饲养院。余土地不在,只有何菊花在晒草。刚恢复常态的好事者在接过何菊花递过来的一碗水后,又进入了郁闷状态,这个女人和瞎眼老婆子一样干净,饲养院应该是较脏的地方,但在好事者看来,这里的干净与瞎眼老太太的干净有很大的区别,瞎眼老太太家里的干净中有一种阴森、嘲讽,而这里的干净充满人间烟火气。偌大的院子,见不到一点牲畜粪便,院中的一切显得那么和谐,犁是犁,筐是筐,笼头是笼头,各归其位。院中跑的几只鸡悠闲地踱来踱去,制造着一种平和。何菊花穿得虽然朴素,但得体得令好事者羞涩地拉着衣襟,任凭汗水往下淌,也不好意思拿袖子擦。何菊花进屋拿了一条毛巾,毛巾有点年头了,没有汗腥味,有一点香味,那是皂荚的味道。好事者竟舍不得擦汗了,他将那张纸条从口袋里取出,交给何菊花后转身离去,他感觉自己再待一会,就会被何菊花的气息逼得窒息。
  “怪不得女人们要当地主的女人,做姨太太啊。”他边跑边生发出一种感慨。
  
  余土地拿着这张纸条,去找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刚刚上任,正望着地上爬的两只蜜蜂愣神。太多的事从他眼里滤过,留下印迹最深的还是何三望他的眼神和余土地紧皮的情形。成立互助组、合作社时,他既不积极,也不落后,踏踏实实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人们也爱和他接近。历经太多的事,他觉得心里最实落的、最靠得住的还是这片土地。每天回家时,他总要在口袋里装一把土,回家后倒在院中的一个木箱中。有时忘了倒土,口袋里的土撒在炕上,往往惹来老婆的一阵唠叨,他并不吭声,只是让老婆将散落的土扫在一起,他用手捧了,去丢在木箱中,再回到屋中上炕睡觉。
  
  因和余土地岁数相仿,他对余土地更有一种亲近感,在东塘子边上看余土地激水,抬余土地到土地庙,他都是参与者,做完自己的事后,他就成了旁观者。他是袁主任最早在巴子营发展的几个党员之一,但其他的干部在历次运动中或靠边或倒台后,袁主任像从土里刨出金块一样发现了他,说他定力强,感召力强,便委任他为巴子营大队的书记。
  看着这张纸条,大队书记将自卷的烟抽了一半放到桌上,包烟的纸自动散开,烟末散成一片。他用手聚拢烟末,重新卷起,哧哧地抽吸起来。
  “形势很紧,那是个危险人物,你要考虑清楚,最好不要再往身上揽事。”
  余土地叹口气。
  “埋人的事有很多讲究,巴子营人是不会答应葬她的。”
  余土地又叹口气。
  “非亲非故,你又何必。埋瞎眼老太太风险太大,弄不好巴子营也会受牵连。”
  “我把她埋在自家祖坟地行不?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好歹在凉州城我们相识了一场,活人可不能失信于死人。”
  大队书记把烟屁股狠劲一吐,挥挥手,再不言语,看余土地出了门,他叮嘱了一声:“最好夜里去,别弄出太大的动静来,千万别让她睡棺材,一个我们不知来历的人,又没亲人,算孤魂野鬼,我们不能坏规矩。”
  余土地仔细检查架子车,他在车轴头点了黄油,何菊花拿出瞎眼老太太的那匹布,要余土地垫在车厢里。
  “没必要,瞎眼婆婆肯定准备好了一切,我们把她尸身拉出来,埋好就行了。”
  “不睡棺材,怎么埋?”
  “瞎眼婆婆说过,她睡的那块席子是上好的保定席,将她一卷一埋就行了,她说她不配睡棺材。”
  “她是哪儿人?”
  “好像是陕西的。她说当年来凉州寻亲,在街上被马步青看到,抢去做了姨太太。”
  “夜里我和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安生睡觉,我出了事,你还能给我送口饭吃。”
  拉了架子车,余土地在黄昏时出发了。在村口,王秋艳拦住了他。
  “我和你一起去。”
  “你是烈士家属,不要乱惹事。”
  “呸!我现在是坏分子。”王秋艳啐了一口:“你当年能把我男人背回来安葬,我和你拉一回瞎眼婆婆又怎样!”
  余土地说:“真的,我一人就够了。”
  “就你是巴子营的男人,我就不是巴子营的女人。”王秋艳坐到了架子车上:“下坡路,坐上人拉起来轻松,赶快走,废什么话。”
  拉着架子车猛跑,余土地宽大的脊背让王秋艳的心一抽一抽。架子车虽跑得快,但很稳,路旁的一切在暮色中渐渐隐去,余土地的背影也模糊起来。
  自从武斗动了枪炮,凉州城晚上的行人稀少起来,除了上夜班的工人,一般人没要紧事都不出门。架子车进不了铁鞭巷,余土地将车子放到巷口,领着王秋艳进了巷子。街上的路灯发出星星点点昏黄的光,映在巷子里。推开院门,余土地从左边的门洞里拿出两根蜡,点燃后进了屋。
  屋里的一切斑驳而朦胧,余土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小心地翻动瞎眼老太太的身子,一个红布袋映在眼前。他打开红布袋,就着蜡烛光,看抽出的那张纸条:
  
  大喜,我就最后的这点钱了,你好好保存,待形势好转点后请请巴子营人。我身下的席子就是我的寿棺,你将它一卷,我铺的盖的就全有了。我身侧还有个首饰盒,将它交给何菊花。
  
  王秋艳紧紧盯着纸条:“怪不得人说瞎眼婆婆已不是人了,她把一切都想好了。”余土地轻轻卷动着席子:“她不是神,她只不过把一切都看透了。”
  “这大喜是谁?”王秋艳问。
  “大喜?”余土地一愣神,又拍拍脑袋,王秋艳也笑了一下:“差点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
  余土地再不接茬,他慢慢卷动席子,席子是苇席,很有韧性,卷起来不费事,席子下面铺着三道绳子,绳子上系着几串铜钱。余土地的泪就下来了:“这人。”用绳子捆好尸身,他抱起席筒,让王秋艳提了那个红布袋,出了院门。咣当一声,瞎眼老太太的一生就这样完了。
  到了巴子营,余土地远远看到自家坟地上有几点灯光,他紧张起来。王秋艳也看到了光亮:“怕不是鬼聚会吧?”余土地摇摇头:“你回家去吧,我也弄不清闹啥玄虚。你别惹祸上身,这事我一个人扛了。”
  两人还在那里推让,就见大队书记抹着汗、扛着铁锨走了过来
  “把死人抱过来,愣啥?巴子营就你余土地有血性。”大队书记指着挖好的坑:“没敢叫别人,天知,地知,就咱们知,埋了瞎眼老太太,也了却了你一番心思。”
  
  寻鞭
  这个冬天,老天把雪藏得很深。天干冷干冷,冬天的饲养院像上了年龄的人一样轻闲了许多,早出粪晚垫圈有社员轮流排班。这活,社员们一点也不偷懒,平素牛粪是不允许私人拥有的,只有冬天特殊,要煨炕煨灶,巴子营缺烧柴,牛粪能备一时之急。因是冬闲,社员们来饲养院有的是时间,轮到谁家的班,谁就拉了架子车守候在饲养院里,一陪余土地铡草,二把眼睛盯在牲口的屁眼,隔一会到牲口圈里看一看,一有牲口粪,脸上就会洋溢出笑。间或碰到牲口屙粪,忙拢了双手,跑过去接了粪,喜滋滋地捧回到自家的架子车里,再抓把土搓搓手,依旧和余土地闲聊、铡草。
  无雪的冬天,余土地很烦。他痒痒的身子老使他不得不望天,望天久了,何菊花瞧出了点端倪,便在一盆中接了水,搭梯子上了房,一夜过去,水冻成了冰块,何菊花砸了冰,端到余土地跟前:天冰。余土地点点头,待夜深人静时,他站在院中,抓了冰,往身上擦。他擦得滋滋润润,何菊花在窗前看得痴痴醉醉。有了冰块擦身,余土地的烦躁减轻了几分。天旱,不仅影响心情,还会影响地墒。紧皮选择雪天之后,自有说道。天雪润地,对人、对地,都是有益无害的事。为保地墒,巴子营人套了牛,拉了石磙,去压地。压地是保墒的一种古老之法,牛拉着石磙,一遍一遍,将土地的表层挤盖住,以免湿气流失。这些天来,巴子营人望余土地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期待,他们有意无意地引起土地的话题,但绝不提紧皮的事。又等了半月,老天实在无下雪的迹象,巴子营人焦躁起来,有的男人提了牛鞭,在场院里狠命地抡,有男孩的人家,让自家的男孩拿了小牛鞭,有意无意在余土地面前晃荡。余土地一遍又一遍翻弄他搓好的马莲鞭、青草鞭、麦秸鞭。几捆高粱秸堆在房上,风一吹,叶子便刷刷作响。余土地上了房,抽出几根高粱秸,用手掰断几根,高粱秸的皮很脆,容易折断。余土地盯着颜色发红的高粱秸,若有所思。下房后,他让何菊花打来一盆水,将剥下的高粱秸秆皮放入水中,又往水中撒了一泡尿,浸泡一夜后,高粱秸秆皮柔软起来,余土地一根一根捞出来,搓来搓去,高粱秸秆皮不像麦秸、马莲,无法搓成长鞭,余土地便搓了一个寸鞭,轻轻挥了挥。
  因牛鬼蛇神批斗现场会受了一肚子气的袁主任对巴子营人戒心大增,他直接从县公安局抽调了几个民警,让他们守候在上土地庙和龙窝跟前,他知道,余土地会在这一时段来请鞭的。
  那个夜晚,几个民警围拢着一堆火,疲惫不堪。山风凛冽,把他们吹得如冻胡萝卜一样生硬。对这种差事,他们最觉没劲,既无悬念也无意味,抓住了无非落实个牛鬼蛇神之名。县城看守所里,类似的人已关押得挤破了墙,为此他们每天都得找关押人的地方。但这是政治任务,他们心里尽管有千般的怨言,但脸上一点也不表露。几句话惹火上身的事,占了看押人员的三分之一,他们见过一个议论了几句时政被关押后自己抽烂了嘴巴的人。而警察们自己,也像秋后霜打的茄子,一切都得小心万分。霜打后的茄子软塌塌的,随手一扯,茄子把还在秧上,但茄子已成一堆了。今天他们可以砸烂牛鬼蛇神的狗头,明天,他们也会像霜茄子一样被人随便扔在地上。这点,他们比牛鬼蛇神还清楚。
  
  一个身影出现后,他们隐起了身,两束烛光在上土地庙燃起,发着凄清的光。山风吹皱的光焰总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惊惧。余土地拜了土地神,将一个泥棒棒依旧塞入土地神的裆 中,而后把一根麻绳往树上一拴,下了龙窝。几个民警静静地看着,又一个身影出现,在土地爷裆中一摸,飞快地离去了。当湿淋淋的余土地爬出龙窝时,他们围上去,余土地手里没有他们希望的东西。在微弱的火光中,他们惊讶着余土地的惊讶。“龙鞭不见了。”余土地沮丧地抖着衣服。
  “带还是不带?”一民警问组长。
  “带什么带,他就在龙窝里洗了个澡,大冬天洗澡也有错么?回。”
  几个民警将吃剩下的一个罐头扔给了余土地,骂骂咧咧走了。
  裹着羊皮大衣烤着衣服,余土地的心里充满了绝望。龙鞭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丢了龙鞭,等于丢了他半条生命。他踉踉跄跄回到饲养院,对何菊花说:“龙鞭不见了!”
  疑惑爬到了何菊花的脸上:“让人偷了?那东西,一般人不敢偷的,我爹曾说过,再笨的贼也不偷龙鞭,偷龙鞭招灾惹祸呢。”
  一晚上就这样过去,第二天,当巴子营人筒了双手踱进饲养院后,发现余土地几乎变了形,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摇头。这个白天是余土地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个白天,他两眼无神,木然地做着一切。夜幕降临后,余土地提着浸了一天的马莲鞭,到了地头。
  一盏马灯高傲地在地埂上闪现,一盘蛇般的东西蜷缩在一块油布上。“龙鞭。”余土地两眼放光,他奔到龙鞭跟前,手抚龙鞭,泪流不止。精气神一来,余土地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劲道,他这才发现王秋艳立在身旁。
  不停咳嗽的王秋艳叮嘱余土地:“紧完皮,把龙鞭送到我家里,龙窝里再也不能藏鞭了。明年冬天,我们直接抱了龙鞭到上土地庙里去祭鞭。龙窝我已祭过了,放心地去紧皮吧!”
  余土地把龙鞭举起来,朝天一抽,地里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第八章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怪病
  巴子营的风有多少种,余土地没有认真统计过。但有几种风,余土地想避也避不掉。一种是清风。这种风一年内能刮的天数多。譬如夏天之冷风,冬天之暖风。这种风是最懂得疼人的,它飘来的时候,人会周身舒泰,夏天去人躁闷,冬天令人温馨,这种风也最具人情味。一种是骚风。这种风是最具意味的,它具有挑逗性,刮在人最不需要的时候,但又是人们无法回避的。大多的时候,在孤男寡女待的时间内,风一起,一种躁动一旦产生,就要闹出点动静来,有时闹对了,男欢女悦,有时闹得不合时宜,便会产生许多麻烦,当事者在懊恼之余,总把责任推到风上,说这风纯粹是不正经的风,只要它一吹,总会吹出点男女之事来。一种是苕风。它总是刮得不合时宜。人们盼望的时候不刮,不需要的时候,它却偏偏刮个不停。尤其是农人们最需要风的时候,需东风,它偏刮西风,需北风,偏刮南风。譬如夏收后扬场时,本来需南风,顺风扬场,这是农人最惬意的事,它却刮起北风。一杈扬起,麦粒会跑入麦秸堆中,或填在人的头上、脖颈中,令人防不胜防。所以一遇此风,人们便会诅咒,这时老天就枉背骂名,让人日娘捣老子一回。最厉害的叫旱魃。这种风是人们最为忌讳的。它刮在黄昏或正午。尤其是正午时候,一人行走之时,碰到这种风会令人惊惧不安。这种风起时,并无征兆。人正在行走时,它呼地就来,卷起树叶或其他杂物,先是绕人旋转,不一会,越旋越大,直冲云际。风圈小时,还不可怕,刮大时,飞沙走石,直径可达数米,所以人们见此风起时,总会回避。避之不急时,便以为自己招惹了鬼魂,是某个鬼魂在作祟。每遇此风,男人若戴帽子,便将帽子朝风扔去,若这个男人阳气盛极,此风就会消失,人掀开帽子,会发现帽子底下扣着一枚铜钱或有形的东西,若未戴帽子,可咬破中指,将血抡向此风,此风也会马上消失。如果此风久罩着人不离开,懂点习俗的人便脱下左脚上的鞋,蹲在地上咬着牙拍打,一直打到风散人显,往往的情形是,这个男人一回家会两眼放光,家里人知道,男人招了邪神,便请人画了符,念起符咒,在一碗清水里插了三根筷子,拿菜刀在炕沿上猛剁,守候在碗前的人一见筷子倒了,便让家中的男孩爬到房上,叫起来:回来吧,回来吧。过一阵男人会恢复常态,这称作叫魄。故而人们把这种风叫旋风或鬼风。
  余土地是在中午到田野里背草时碰到鬼风的。那是个晴朗的天,何菊花回来,有点气短,便对余土地说:“哥,今天拔下的草多,我浑身无力,你去背回来。这两天眼看老牛要生崽了,它嘴馋。”余土地应了一声,便提了一盘麻绳出门。出门时也无风的征兆,到得地头,刚背了草,旋风便起,绕着余土地转,余土地走得急,旋风跟得急,卷起的沙石迷着他的双眼,使他辨不清东西南北,余土地心跳得慌,他抬起左手,狠命咬了中指一口,几丝血珠滚出,他朝旋风一抡,风头跌落,一粒羊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直逼他的眼睛,余土地用脚踩去,跐了几下,羊粪仍好端端地趴在那儿,他突地想起何菊花,心里不安起来。
  何菊花病了。起初以为是偶感风寒,到大队保健站找了赤脚医生,开了几片去痛片,吃了几次,未见好起来。到公社卫生院检查,也未查出什么来,眼见得何菊花茶饭不思,人渐渐憔悴,余土地不安起来。有人悄悄指点他,去捣个七巧(喜鹊)窝,拾一捆路柴,燎一燎。巴子营的白杨树多,七巧窝也多。余土地瞅了一个最大的窝爬上树去,用手扯了七巧窝,不想那窝扎得牢靠,扯了半天也扯不动。有经验的人说,七巧窝要用棍捣,用手是撕不下来的。找了根棍狠命一捣,两只小喜鹊跌落下来。余土地听着大喜鹊的急叫,心下不忍,揣了两只小家伙,抱了捣下来的窝,回到饲养院。找一个筐,铺了麦草,将小喜鹊放进去,搭了梯子上房,将筐子置于一背阴之处,两只大喜鹊飞来,围罩着小喜鹊叫,余土地心里才稍稍安慰了点。
  一天都无心无绪,余土地沿着大路,仔细捡拾着小木棍和干硬的柴草,集了一大把,回到饲养院里,等天黑。掌灯时分,余土地走进何菊花的屋中,他按村人说的方法,嘴里振振有词,左燎右拍,拿五色表纸绕着何菊花的头、身刷刷地抖动,而后抱了喜鹊窝、路柴,到巴子营村口的路上,划了一个十字,点燃了柴草,柴火呼地燃起,噼噼啪啪声中,他仿佛看到几个精灵在跳舞。看着柴草、表纸燃尽了,余土地回转身,来到何菊花屋中,脱下自己的鞋,在何菊花身上拍打几下后,将鞋塞到了她的枕头下。他轻轻扶起何菊花的头,给她灌了几口米汤,这一夜,余土地在何菊花的房中没有离去。平生第一次,他整夜待在了一个女人的屋里。他这辈子不可能为女人而活,所以有关女人的事他想得很少。坐在炕沿上,听着何菊花均匀的呼吸,一股令他说不明道不清的气氛笼罩着他,他用力嗅了嗅,觉得这种弥漫的味道也很好,好在何处,他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闻这味,自己就男人起来,油灯昏黄,也很配合,这种环境,把他降到了平常男人的状态。他几次伸出手,想摸摸何菊花,手一伸出,眼前便会浮出何三那双似乎要盯他一辈子的眼睛,他只得放下手去。手放下了,心却无法平静,他揭起被子,躺在了何菊花的身旁,他抬起手,慢慢朝何菊花的脖子伸过去,像一个农夫把手伸向麦捆,何菊花的脖子软软的,宛如和好的一团面,他觉得手腕火烫起来,定眼一瞅,发现被面上类似龙鞭的东西翻动起来,他抽出了放在何菊花脖子底下的手,类似龙鞭的东西消失了,而上土地庙里的土地神却和颜悦色地望着他。他抽出身子,坐到炕沿上,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鸡叫时分,他起了身,到各牲口圈里去添了草。忙过了春耕,牛就会歇下来,驴、骡子有的是差事,需要勤添饲料。听着牲口们津津有味吃草的声音,他在心里直叫:好妹子,快点好吧,要不然我会发疯的。
  
  何菊花的病迟迟不见好,余土地去找大队书记。书记挠挠头:“一条命呢,也是个事,你套了马车进趟凉州城,找大医院去看看吧。”
  “不太方便。”余土地搓搓手。
  “忘了这茬,你去,谁还会嚼舌头?也罢,让王秋艳陪你去,也好有个照应。”
  套了车,铺了被褥,余土地抱了何菊花,轻轻放在车厢里。王秋艳收拾得精精爽爽,像回娘家似的。这样正儿八经和两个女人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余土地很不自在,吆着马车上了路。
  余土地坐在车辕旁,任马不急不慢地朝前走,这条路上。他有两次惊险的经历 ,一是背了何立民的无头尸体回巴子营,二是拉了瞎眼老太太埋葬。做紧皮手进城时,他用不着操心,风风光光,一切都由陈二照应。和这两个女人在一起进凉州城,滋味很不一样,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余土地像个闷嘴葫芦,王秋艳的话却多,一路上喋喋不休。
  女人的话比屎多。余土地忽地想起巴子营的一句俗语,想笑却笑不起来。他曾听村里一男人讲过,一个男人要想活得不自在,就找一个话比屎多的女人,聒噪一辈子。话能夹住,屎却夹不住。从王秋艳身上看来,屎能否夹住,他不知道,话却夹不住。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对不起王秋艳。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出对他更好的女人了。何菊花对他是真的好,王秋艳对他也贴心贴肺。瞎眼老太太对他的好,往往居高临下,让他不敢多奢望。他没享受过母爱,母亲生下他,便撒手西去,巴子营人认为他命硬。没见过母亲,母亲的好在梦中也梦不到。真真实实的女人在身旁,他却无福消受,做了紧皮手,就这个命,人们可以找出若干个理由来解释,对余土地来说,一切解释都无用,一成紧皮手,连命可能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是一种需要,解释只能给自己带来烦恼。
  王秋艳根本不在意余土地是否在听。只要这个男人不捂住耳朵,她就会一直说下去。
  “为在龙窝里捞出龙鞭,我在炕上躺了半月,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余土地的心一热,又恢复平静。
  “你是傻瓜,每次请鞭时,根本不管后面跟没跟人。那年我实在无法赶走盯你梢的人,就装了一次鬼,把那两人吓得灵魂出窍,自己也被吓得头发直竖。”
  “去年冬天你请鞭时,我听袁皮鞋在大队书记面前说要捉赃,才冒了风险,偷偷去龙窝里取了鞭,龙窝里的水冬天不冻人,倒是出来后让老天冻个半死。”
  余土地的泪就下来了。原来他认为那些事都是天意,犹如神助,现在想来,土地爷只是坐在泥台上看戏,王秋艳则充当了土地爷的角色,在关键的时刻帮着他。
  他在心里默默地感念着。
  进了凉州城,街上花花绿绿。主干道上贴满了大白纸,白纸上爬满了黑字,有的名字上用毛笔粗粗地打着一个叉,红色,很鲜艳。
  一进城,王秋艳便闭了嘴,马车不让在主干道上走,余土地就选择背街僻巷。凉州城的街街巷巷,难不住他。绕了几条巷子,来到县医院。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医生。医生瞧了瞧何菊花,无助地摇摇头,转身走了。
  “什么破医生。”王秋艳骂了起来。
  到了医院看病是这个结果,余土地有点绝望,他想要能替了何菊花,他就替,让这个朝夕相伴了许多年像妹妹似的人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不忍。
  “有了,”王秋艳拍拍脑袋,“我听说西乡有个王老八,专治疑难杂症,我们去试试。”
  “他敢看病吗?连县医院的医生都看不成病了!”
  “王老八三代行医,很灵验的。”
  吆了马车出了城,余土地差点儿哭。凉州城像一颗黄豆,看得久了慢慢会褪去色彩。在乡间路上,王秋艳的话又多起来。正是庄稼拔节的时候,它们有自己的欢乐和哀愁,并不看农人们的脸色,斗人是人的事,斗天也是人的事。庄稼们自己不会斗自己,它们只按固有的规律,该绿时绿,该黄时黄。王秋艳的话掠过庄稼的头顶,庄稼也懒得听,它们倒是探头探脑地盯着躺在车厢里一声不吭的何菊花,竭力想看看这个捂在花被子底下的人是男是女。
  
  人参汤鸡血针
  一听要找王老八看病,王老八村子里的人都说找配种的公猪有,找看病的王老八却没有。王秋艳又要骂人,余土地拉住了她。两人坐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远远的有一间窝棚招招摇摇地立在田野上,窝棚上的一条毛毡已失去了本色,尿布般搭在几根戳天入地的木头上。这是乡下人用来看庄稼的窝棚,一到庄稼成熟时,这种窝棚就星星点点出现在广袤的田野上,骄傲地立在那儿,让间或动点心思打庄稼主意的人收敛不少。
  “讨口水喝吧!”王秋艳抹了一把汗。
  两人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向窝棚走去,叫了几声,无人应答。王秋艳钻进窝棚,见一老男人狗似的躺在一边睡觉,便上前,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哎哟,”蜷缩着的男人翻起身子,看了看王秋艳:“又不是王母娘娘下凡,还得我伺候,哪里来的野女人,胡踢人的尻子干啥?”
  “要口水喝。”
  这男人胡子拉碴,长长的头发交织在一起,毡胎般粘接。“自己倒去。”他吼了一声又倒头睡了。
  王秋艳和余土地喝几口水后,向睡了的人道声谢,出窝棚时,王秋艳的头碰到了一个吊着的紫皮葫芦上。
  “这是王老八的葫芦,怎么在这儿?难道你就是王老八?”
  睡觉的男人身子动了一下。王秋艳又抬起了脚:“你是挨脚呢,还是老老实实爬起来呢?”
  那男人翻起身,嘟嘟囔囔:“男人的肩膀和尻子,最忌讳女人的手拍和脚踢。”
  “哎,妇女能顶半边天呢,你还是个老封建。”
  男人乜了王秋艳一眼,再不吭声。
  “王老八,你还装什么蒜,说,有个病人你看不看?”
  “谁是王老八?”
  王秋艳抬了抬脚:“又装是不是?方圆谁不知道,紫皮葫芦是王老八的二老婆,走到哪都不离身。”
  王秋艳摘下紫皮葫芦,在手里扬了扬:“既然你不是王老八,就是个贼,是偷了王老八紫皮葫芦的贼。”
  “你妈才是贼,有这么骂人的吗?说,谁看病,该不是来诳我的吧。”
  “小牛鬼蛇神的妹子病了!”
  “和我一类人,能行。啥病?”
  余土地述说了症状,王老八的脸色凝重起来:“是真救还是假救?”
  余土地呆呆地望着王老八。
  “这病属怪病,非汤药可治,得想邪门歪道。”说完这话,王老八惊奇地跳了起来,他窜出窝棚,向四周看了看:“天爷,我这臭嘴。”
  “放心,除了我们两个,再就是那匹马和车上躺着的病人了。”
  “四条腿的我放心, 两条腿的我不放心。”他叹口气,又问:“屋里有男孩吗?”
  “没有,村里有。”
  “屋里有公鸡吗?”
  “有。还是个大公鸡,白的。”
  “这病要用人参汤,要打鸡血针。”
  余土地当年在凉州城时,在大药房里见过人参,也听瞎眼老太太讲过人参娃娃的事。
  “唉,你不是难为人吗?我们哪里去弄人参。”
  “裤裆里呗。”
  王秋艳一脚踢过去,王老八用胳膊一挡,她差点跌倒。
  “不懂不要乱耍横,我说的人参汤是童子尿。”
  “拐弯抹角,你只说还没结婚的男娃儿尿不就行了。”
  “两码事。听仔细了,你先找你们巴子营俊俏的男孩,家里要干净点的,这样人家娃儿的尿纯,不脏,喝一月,有起色后,再喝你的。”王老八拍了拍余土地的大腿。
  “他是老童子。”王秋艳笑道。
  “我知道,全凉州能找出他这样的男人没几个,他没沾过女色,精固尿正,尿是猛料,喝他的尿三个月后就能见效。”
  “就这么简单。”王秋艳望望余土地。
  “你这个女人毛病太多,脚快嘴碎。”王老八骂道。
  
  王秋艳张张嘴,又合上了。
  “等太阳刚冒出来时,你去大杈河捞一块小石头,每次喝尿时,先把石头在炉中烧个把时辰,快快地丢到尿碗中,这样效果更好。”
  “还要打三支鸡血针。”王老八从一根木棍边拉过一条细绳,往回扯,一只公鸡被拽了进来。“要刚猛的公鸡,这样的血才有效。打过针吗?”
  “没有。”
  王老八拍拍公鸡的背:“也罢,这针我去打吧,你们胡乱打,出了事我又得背恶名。”
  “你们从那面绕过去,过几天我去找你们。先说清楚,我不认识你们,快走,快走。”
  听到远远的吆喝声,王老八又翻身睡去。
  
  巴子营的男孩多,王秋艳给余土地选了几个,都不合适,最后选定了大队书记的小侄子。
  “怎么向人家说呢?”
  “要尿又不是要命,你放心说。你每天早晨把茶缸放到人家院门口,看那娃儿尿了尿你就端回来。”
  “别人胡尿呢?”
  “这好办,我给你个瓶子,和那娃儿约定,一泡尿一块糖,要他把尿给你端回来。”
  “他要胡说呢?”
  “你不要管,我会给他禁嘴的。”
  那个清晨,太阳像小鸡啄开蛋壳一样冒出头时,余土地找了一根长长的棍子,将一把漏勺绑在了棍头上,何菊花问他去做啥,余土地搓搓下巴:“妹子,我这辈子不能下河,只有靠它捞石头了。”
  “为难你了。”
  “看你说的,这是个啥事。你安心歇着。”
  清晨的巴子营寒意袭人。余土地扛了长棍,坐在大杈河边,看着几粒阳光漂到河面上,他把漏勺伸进了河中,大杈河石头多,勺子一反扣,余土地小心地将棍子拉回,两块圆滑而洁净的石子在漏勺里晃动。余土地抓起那两块石子,揣进了怀中:“救命石啊!”他飞奔着跑回饲养院。
  童子尿端回后,余土地把一块石子轻轻放入炉中,他把手中的火钳擦了又擦,看着石头慢慢红起来,他小心地将火钳伸进火中,夹起那块石头,丢入碗中,嗞嗞啦啦的声音响起来,一股轻烟弥散出一点臊腥味,轻烟过后,一碗尿竟像水般清澈。余土地扶起何菊花:“妹子,喝不下去就闭住眼睛喝。”
  喝了一周,何菊花说:“哥,我有点力气了。”
  “这王老八,还真有点道行,妹子,坚持住。再过一周,王老八会来给你打针,你好得就更快。”
  
  王老八来的那个晚上,月亮皎洁得令人心醉,饲养院里泻下的月光轻柔得像美女的呼吸,让余土地舍不得抬脚步,听到叩门声,他一路小跑去开了门。王老八披着一身月光,幽灵般闪了进来。
  “公鸡呢?”
  “供着呢。”余土地抱来公鸡,王老八拍拍公鸡一身富有光泽的毛,看看被余土地洗得发亮的公鸡的爪子,笑笑:“还把它当祖宗呢。”
  “它能救命呢。”
  王老八从怀里掏出一个针盒:“煮了。”
  余土地将锅搭在火上,针管在沸水中咕嘟嘟地抖动。
  “好了。”王老八用镊子夹出针管,仔细地捋动着公鸡的毛,“多捋捋,让它气血顺点,才好调和阴阳呢。”
  在鸡冠上抽了一针管血后,王老八捋好了鸡毛:“好生养着,这娃儿能否活命,得靠它。把它和别的鸡放在一块,不要搞特殊,啥东西一搞特殊就会变质,扶起这妹子。”
  王老八看了看何菊花的肤色:“放平,把她的右胳膊拿出来,轻轻揉搓。”
  “好!”王老八瞅准了一个血管,将针扎了进去。
  “气血不亏,阴阳逆结,好好的一个姑娘,让你毁了。”王老八收拾好针盒,揣进了怀中。
  “我怎么毁了妹子?”
  “还妹子,公鸡知道踩蛋,母猫还知道叫春呢,放着个瓷人般的姑娘让她干晾着,她不得病才怪。”
  “做了紧皮手,我得守规矩。”
  “屁。”王老八骂起来:“这世道,和尚能娶亲,尼姑也出嫁,你就是个活死人,还土地爷呢!呸!”
  余土地怔怔地望着王老八气歪了的嘴。
  “算了算了,啥人啥命,这丫头,就这个命相,记住了,她有点不适应不要去管,这是正常反应,过一月我再来。”
  王老八消失在月色中。
  “哥,我想枕着龙鞭睡。”何菊花无力地乞求道。
  余土地没应声,出门去找王秋艳。月光下王秋艳家的院落像月亮般幽静,余土地闻到了一种味,不是皂荚的香味,而是一种淡淡的腥香。
  “瘦狗鼻子尖,你又不是瘦狗,没人疼的女人都有这个味,这个味只有没沾过女人的男人才会闻到。我用胡麻泡水洗头呢,等何菊花病好了,你也让她用胡麻水洗洗头。”王秋艳听余土地问起这种味,幽怨地答道。
  问明了来意,王秋艳坐在炕沿上,半天没出声。她长叹一声:“我还让一个男人用过,那妹子,唉,罢了,这鞭性气重,让她小心点,让袁皮鞋知道了可不得了,这是你的命呢。”
  回到饲养院抖开何菊花的枕头,余土地有点傻眼。何菊花从枕头里抖出的是七七八八的小鞭子,有马莲的、麦秸的、高粱的、青草的,还有艾叶和谷叶的。他叹口气,把龙鞭盘了塞入何菊花的枕头,再把那些鞭子一根一根收拾好,放在了水盆中。
  “哥,你想做啥?”
  “我把它们都挂在墙上,每晚看着它们睡觉。”
  
  房顶广播
  在凉州城举行的农民赛诗会如期召开。二十多个公社选送出来的农民诗人坐在第一排,一看就都有诗意。赛诗会实行掌声淘汰制。一位位农民诗人吼起嗓子朗诵自己的诗,以赢得掌声的长短来定输赢。柳湾公社的农民诗人因与公社书记有点矛盾,想在赛诗会上出出他的丑,他朗诵完诗,在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后,看公社书记一脸得意,他搓搓头,说我加诗一首,便大声吟诵起来:
  天天吃葫芦
  夜夜放狗屁
  不闻屁臭香
  只见人爬墙
  会场里哄堂大笑。人们都清楚,柳湾公社的书记想在凉州露一把脸,把全公社粮经比例进行了大幅度调整,百分之六十的土地种了葫芦,所以柳湾的人不得不天天吃葫芦。这位书记又有爱爬墙找女人的毛病,经这位农民诗人一抖搂,书记七窍生烟,拂袖而去。赛诗会还未结束,那位得意还未消失的农民诗人被两个公安五花大绑拉出了会场,以破坏伟大领袖毛泽东思想为由,被判刑三年。
  轮到巴子营的农民诗人上场,袁主任带头鼓掌,众人也随掌附和。这位农民诗人是巴子营有名的肚才,什么事经他嘴里一出,都能成顺口溜,有时为押韵,他将好好的词分解得支离破碎。他扯扯自己的衣服,放喉高吟:
  给你说你不信
  我是巴子营的积极分
  巴子营里喜事多
  葫芦秧上结黄瓜
  萝卜种得柱子粗
  一摇惊动玉皇帝
  玉帝惊问这是啥
  巴子营人笑哈哈
  我们种出的麦粒儿比豆大
  巴子营的农民诗人风光十足,两位采访的省报记者挤上前来,给他出了道题,大意是说省报印刷厂要招四十个女工,要他以此做诗。巴子营的农民诗人轻蔑地看了两位记者一眼,随口诵出来了一首:
  给你说你不信
  我是巴子营的积极分
  招收女工整四十
  全部分给省报日
  两位记者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佩服这位农民诗人的机敏。
  赛诗会结束,巴子营人将一匹白马打扮得像新娘子,披彩挂红,接走了农民诗人,那位农民诗人骑着大白马,在“公社都是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的旋律声中回到了巴子营。
  巴子营被树成了赛诗会的典型。袁主任这回坐了一辆吉普车,来到了巴子营。巴子营傍公路,各样的车巴子营人见过不少,但小汽车进村的机会不多。已被提拔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袁主任又一次在巴子营扬眉吐气了一回。
  
  农民诗人被隆重请到主位上。“要出新,县上准备把巴子营的事迹推广。要把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作为主题。”袁主任郑重叮嘱道。
  农民诗人喝了几口酒,兴奋起来:“我编个《十唱毛主席》怎么样?”
  袁主任说:“好,但你要把握好分寸。”
  农民诗人挥挥手:“我唱,你们听,有不合适的,你们改。”
  
  一唱毛主席
  吃饭(就)想起了你
  金珍木耳粉条子
  大肉还浇臊子
  
  二唱毛主席
  穿衣(就)想起了你
  做的衣服是斜布的
  裤子还是条绒的
  
  三唱毛主席
  睡觉(就)想起了你
  炕上铺的是大白毡
  盖的被子是绸缎的
  
  四唱毛主席
  上学(就)想起了你
  坐的凳子是杏木的
  读书是免费的
  
  五唱毛主席
  走路就想起你
  红旗自行车是崭新的
  柏油马路平平的
  
  六唱毛主席
  夜里(就)想起你
  家家喇叭里唱《东方红》
  马灯照得如白日
  
  七唱毛主席
  穿鞋(就)想起你
  精脚上套着新球鞋
  走路时还扭屁股
  
  八唱毛主席
  推磨(就)想起你
  再不跑那五十里地
  柴油机带的是电驴子(电磨)
  
  九唱毛主席
  劳动(就)想起你
  春种秋收有拖拉机
  劳动不费力
  
  十唱毛主席
  时时(就)想起你
  中国有了毛主席
  天南海北飘红旗
  
  农民诗人唱完,袁主任跳了起来,“好,除了把‘扭屁股’改一改,别的照原样唱。要让巴子营的人都学会,时时唱,天天唱,月月唱,年年唱。”
  “时时唱不太合适吧,这吃喝拉撒睡觉唱,对毛主席不敬呢。”大队书记挠挠头。
  袁主任一想也是:“那就天天月月年年唱,要搞活形式。”
  大队书记说:“我把他专程抽到大队部,要他对着扩音器唱,全村人都能听见。”
  “不行,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要出新。过十天我来检查。”
  出新又是个难题。大队支委们讨论了半天,谁也想不出这新如何出。一支委说:“还是把宝贝诗人请来,那家伙灵光着呢。”
  农民诗人进门后大大咧咧地坐在一边:“给酒。”
  书记便递过来一瓶酒。
  “上烟。”
  书记递给他一根。
  “一盒。”
  书记皱皱眉,将一盒烟全递了过去。
  “一年给我多加一百个工分。”
  一支委忽地站起来,书记一瞪眼,那支委喘着粗气坐了下来。
  “挑三十几个学生,练歌,练好后,学袁主任在入社时的那套,让他们站在房顶拉唱,一个生产队抽五个学生,这新出得好吧?”
  “反正这些学生娃没事干,又不耽误干活。”大家都赞同。
  学生们被组织到操场,农民诗人坐在桌前。两个老师,一位为他摇扇,一位给他递水。
  “女学生滚一边去,谁家女娃子上房唱歌呢。”他吼道。女生们便被淘汰到一边。
  “像死了爹一样吼。”农民诗人对带班的老师说:“先挑出嗓门大,声音高的。”
  学生们站在操场上,觉得好玩,便放喉高叫,操场里嗷嗷的声音响彻云霄。
  三十多个选手很卖力地背诵《十唱毛主席》的歌词。歌词好记,他们一天就记熟了。曲子是一种曲调,很容易记。农民诗人将他们分成几组,以队为小组,站成一排,拉开距离,一人一句,往下递推。
  排练一周后,大队支委们开始听唱。农民诗人按距离安排学生上房,给他们每人做了一面小红旗,巴子营六个生产队人家的房上都有了学生的身影。第一生产队的学生开始起歌,起完后将小红旗一挥,下一个接唱,依此类推,最后一个唱完,再倒推上来,整个巴子营都回荡着学生《十唱毛主席》的声音。
  袁主任验收后,很满意,他说不愧他在巴子营待了那么长时间,巴子营人唱歌站得高,传得远。县革委会成员在欣赏了巴子营的一幕风景后,都认为这新出得好,奖励了他们一台二八拖拉机。
  巴子营人兴奋起来,原来怕学生踏漏房顶的人家也欢天喜地。
  “这形式要推广,以后斗地富反坏右,让诗人编成歌,还让这帮娃们唱着批斗,力争劳动批斗两不误。你们先批斗一下余土地,做个示范。”袁主任对大队书记说。
  一听批斗余土地,大队支委们谁也不表态。怔了一阵,大队书记让人叫来农民诗人,给他布置了任务。
  袁主任怕巴子营人耍滑头,便坐镇听唱。他知道他们在批斗余土地的事上,卖力的人不多。
  
  余土地
  你个驴日的
  你说毛主席吃拉条子还放辣子
  安的啥心肠
  
  余土地
  你个狗操的
  守着女人不睡觉
  你是个大骟驴
  
  余土地
  你个王八蛋
  牲口槽里偷料吃
  你还不如个猪
  
  余土地
  你个驴日的
  明天要斗你家的老母猪
  你还说书记家天天吃稠的
  
  余土地
  长着一个高鼻子
  大杈河里洗鼻子
  蛤蟆咕嘟钻了一鼻子
  跑到羊圈里擤鼻子
  羊粪灌了一鼻子
  ……
  
  袁主任越听越气,便叫过来农民诗人:“这就是你的批斗诗?”
  农民诗人说:“就是,我还能编很多。”
  “就是你妈个头!把他放到四队去管制劳动,这才是真正的坏分子。”
  农民诗人耷拉着头走了。袁主任瞪了大队书记一眼:“余土地比你们的爹还金贵,王八蛋!”袁主任不知道他该骂谁。
  
  五花八门
  一九七○年,难得的风调雨顺,这令巴子营人高兴了许多。入春后,雨就不期而至。余土地立于雨中,这是他有生以来在春天洗得最早的一个天澡。春雨有点凉,密密织于他的脊背,然后顺裤腰流下去。四顾无人,他脱了裤子,把自己紧紧裹于雨中。这场雨似乎是为他一个人下的,待雨停后,余土地蓦然发现,地面上爬出了青草的嫩芽。
  袁主任是雨后到巴子营督查带田种植的。带田种植是郊区农民发明的一种庄稼种法,称作“麦十杂二”,意思是种十垄麦子,留两垄地沟种其他杂物,再种十垄麦子,再留两垄地沟。麦子发芽后,绿油油地铺开,空的地方该种玉米的种玉米,该种黄豆的种黄豆,该种洋芋的种洋芋。巴子营土地多,种的是大庄稼,这样精耕细作,费时费力,大家怨声载道。大队书记把巴子营的实际情况向袁主任做了汇报。袁主任大怒:“我把半辈子都绑到了巴子营的车上,怎么一走路你们就嫌轱辘快,就你们巴子营人的事多!说清楚,本来我还想做试验,现在所有的地都要种成带田样式。”
  “这不合适,带玉米、洋芋可以,带西瓜、胡麻、高粱、谷子不行,它们各有各的习性。”
  “你和你女人的脾性也不同,照样生活了二十多年,种个庄稼,比整个孩子还难?”
  “真的难,”大队书记说,“这两码事,两口子钻一个被窝的事和庄稼混种是两码事。”
  “难也不行,你们还要带棉花,这种种法很有代表性,学大寨就是要敢破敢立,这叫做五花八门。”
  大队书记长叹一声,出门了。
  什么事花样一多,就成为新鲜事了。这个春天,巴子营人觉得很刺激,多样庄稼混种他们还是头一遭听到,他们也乐此不疲,几个庄稼把式蹲在地头叹息:“这样好的年景,怕折腾出灾年来啊。”有人把旱烟锅头在鞋帮上敲敲:“少说几句吧,宁可挨肚子,不可斗场子。”庄稼把式们想想也是,便全请假歇息去了。有人怕话多惹事,让家人用布缝了口罩,出门时戴上。口罩布五颜六色,外村人到巴子营参观,在带田里一转,看到那些戴口罩的人就笑,时间一长,“巴子营的带田——戴口罩”的歇后语便传响了凉州。
  
  
  带田里种的品种多,为怕混淆,种豆子的女人被称作豆子,种棉花的女人被称作棉花,种洋芋的女人被称作洋芋,种谷子的被称作谷子。一场庄稼种下来,巴子营的女人们都被换了一茬名字,豆子、棉花、洋芋、谷子……大家也乐得开心。豆子开花了,大家都笑,叫豆子的女人也笑;胡麻开花了,大家都乐,叫胡麻的女人也乐。
  袁主任冷静地关注着这项发明。电台、报纸的记者也来蹲点。巴子营人在报纸上能看到他们的笑脸,在喇叭里能听到他们的事情,几个庄稼把式也开始出门,徜徉在田野,观察着他们梦里想都不敢想的事。
  麦子抽穗的季节,豆花落了,胡麻细细地伸长脖子,老是被麦子遮住身子,它们拼了命也壮不胖自己的身影,倒是谷子,因生长期和麦子不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麦子给它们的阴凉。棉花在抬了一阵头后,便歪在地里了,它们不该吃水的时候,正是麦子需水量最大的时候。
  麦子成熟了。各家的镰刀从墙上被取了下来,磙子成为磨刀的好器具,那一阵,嗞嗞啦啦的磨刀声响遍了巴子营。饲养院是大家磨刀的集中之地。刚开始,各人磨各人的,后来,人们索性把镰刀扔给余土地,便抽烟歇息去了。
  麦黄一夜,一到开镰时,再强壮的汉子都会发急,今年巴子营的人却一点也不急。往年,人一扑到地里,大片大片的黄灼着人们的眼,一眼望不到边的地头令瘦弱的人腿肚子打转,会割田的把式一弯腰,便割倒一大片,气力小的则缩到埂边,挑一小溜,慢慢往前割。割田的把式知道这些人的伎俩,割着割着,便往前蹿,耍滑者猛一抬头,见把式们已割到地头,给他弯弯曲曲留下了一大片,就忙赔笑脸,从口袋里捏出一根香烟,掏出火柴为把式点上,把式拿足了架子,一弯腰,留给耍滑者的麦子被全部割倒在地里。
  今年,令耍滑者特别兴奋。一溜一行,左右都种着其他的庄稼,把式们有劲使不开,镰刀一抡,不是缠了豆秧,就是砍了玉米,有人割着割着,便把镰刀一扔,坐到地头跟自己生气去了。
  往年,生产队打麦场上的麦垛码得直冲云霄,待麦子全部上场,一个生产队的荣耀全集中在麦垛上,麦垛越大越高,说明庄稼越好。今年,巴子营人码了麦垛,才发现只有两个不大的麦垛孤零零地颤抖着。
  露了几个月的脸,收获的却只是这两个小麦垛,巴子营的天空显得更加空旷寂寥。
  连公粮都不够交,大队书记的脸黑成锅底。巴子营公粮数在全凉州最高,交公粮是政治指标和任务,是关乎巴子营人体面的大事,作为大队书记,也关乎他的声誉。公粮不够交,书记动员各家各户拿出余粮,交足了公粮。望着几堆麦草,来检查工作的袁主任心虚起来,他忙向村口走去,他从巴子营人的眼里看出,再不走,他们会用眼神剜死他的。
  在村口,王秋艳领着几个女人截住了他。袁主任还未明白过来,王秋艳就甩起一条裤子朝他脸上拍去,一股腥臭味散开,让他呕吐不已,拍了几下后,王秋艳和一帮女人哼着歌离去了。好多日子以后,袁主任才弄明白,王秋艳拍他的裤子是女人来月经时被经血染了的裤子,这是巴子营女人收拾人最损的一招,叫挨女人血裤裆,据说挨了女人血裤裆的男人,一辈子都抹不掉那种晦气。
  
  人民公社一片红
  一下霜,谷子就该下镰了。谷子秆硬,一碰镰刀,就会发出咔咔的响声。所以巴子营人说:麦子要割,谷子要砍。
  谷子是一种让人易于产生欲望的庄稼。麦穗有麦芒,细细的,尖尖的,倘若有人将一麦穗放入人的裤管,越抓,越往上跑,一直跑到裆中,令人哭笑不得。谷子不同。谷穗沉甸甸下垂,用手触摸,有毛茸茸的感觉,若把它捏在手中,那种滑腻,那种带点圆润的感觉,很能让人想入非非。据说常玩捏谷穗会治疗癔病和性冷淡。故而巴子营人说麦子是爹,谷子是娘。而私下的说法是麦男谷女。这种寓意很容易制造故事。因而男人们一到谷地,老望着女人们坏笑。女人们不管男人的戏谑,只管挑肥大而丰润的谷穗搓摸。有时用力紧了,珍珠般的谷子顺手指而下,常会招惹队长的斥骂。而干这活最有意味的就是大姑娘,比较含蓄,常将硕大的谷穗藏入袖中,再用手轻轻揉摸,弄得自己脸色绯红,有时兀自湿了裤裆,忙找个地方,蹲下身去,羞涩地望着那一圈湿,浮想联翩。
  谷子不多,趣味会减掉几分,往年割谷子时的那种欢乐不再,令巴子营人十分恼火。从农事活动中找出节日里的快感,这是巴子营人一向看重的事。袁主任的“五花八门”,超离了规则,一到地头,看着可怜巴巴的几垄谷子,巴子营的人开始诅咒。他们先骂袁主任,然后再骂袁主任的爹,一直骂到找不着合适的词为主。麦子少了,谷子少了,巴子营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霜一下,雪就会来。今年怪,一立冬干冷干冷。冬天是巴子营人的大节日,没有了春夏秋三季的劳累,主要的活是拉粪、压地。“五花八门”带来的恶果让巴子营人锅里少了面食,小米粥也清得能照出人影,连洋芋都不能放开肚皮吃,找乐子的兴趣也就没有了多少。
  大队支委们坐在清冷的会议室里,面带菜色。
  “今年这样一折腾,明年会怎样?”
  “不行我们隆重紧一次皮。”
  “让袁主任知道了,又该给我们插白旗了。”
  一听插旗,大队书记说:“有了,我们插红旗,来他个人民公社一片红。”
  “怎么红?”
  “将全大队的红旗集中起来,不够,到别的大队再借一些来,抡起威风锣鼓,阵势一造,说我们平田整地,大学大寨,不就成了。”
  “皮怎么紧?”
  “到了晚上,把余土地请出来,让他痛痛快快紧一次皮。袁主任今年糊弄了土地爷,我们来真的。”
  “听说龙鞭找不到了?”一支委问道。
  书记意味深长地笑笑:“找不到了硬找。”他用力拍拍桌子:“出了门,把话放到肚子里。选几个嘴牢靠的人,把仓库里的那顶轿子收拾收拾,给他们炸一顿油饼子,让他们按规矩抬了余土地去上土地庙走一回。”
  “龙窝也要祭吗?”
  “祭,找两只鸡,一公一母,洗干净,剁了爪子,祭龙窝后再把鸡肉炖了,犒劳犒劳你们。”
  巴子营的田野里红旗招展,白天,巴子营人煞有介事地扛着铁锨,拉着架子车,在田野里奔跑,一到晚上,几盏马灯在田野里游动,在村口的老树下,有专人在放哨,一遇到不相干的人,便学几声狗叫。
  “哥,龙鞭取还是不取?”何菊花抱着枕头问。
  “取,看样子他们来真的,我们不能糊弄老天爷。”
  立冬后的第九天,余土地望着天上飘着的雪花,出了门。他找到一个僻静之处,裸露着站立在地上,任由雪花随意抚摸他的肌体。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洁白,东南西北而来的雪花密密地裹着余土地,把他裹得冰清玉洁。两个小时,他的身上爬满了雪,一抖,雪便扑簌簌往下掉,过一会儿又聚拢。余土地呵一口气,看着埋在雪中的衣裤,深深地吸几口气,然后抖掉衣裤上的雪,把自己放大在了田野中。
  红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雪和红旗映衬,白的雪,红的旗,吻过来,扇过去,像在尽情地玩着一场游戏。
  一顶轿子没入了风雪之中。巴子营支委的人分成几拨,民兵连长带着基干民兵,沿途警戒。偶有过路的,见荷枪实弹的民兵雕塑般立在雪中,都抬高脚步匆忙离去。
  王秋艳和何菊花在包袱里包了龙鞭,行走在通往上土地庙的路上。雪是雪的事,她们是她们的事,雪有雪的想法,她们有她们的心思。看着喘着气的何菊花,王秋艳撕下头上的头巾,在她的腰上甩打了几下,“妹子,在紧皮过程中,结过婚的女人不能背龙鞭,你就多担待些吧。”何菊花一张嘴,几粒雪花钻入口中。她望着王秋艳笑笑,两只肩膀一耸,包袱上的雪都滑落了下来。坐在轿中的余土地顺帘一望,想下轿,被跟在轿旁的民兵连长用枪挡住。上土地庙像个光棍般急不可耐地欢迎着一行人的到来,看余土地把泥棒棒插入土地爷裆中,王秋艳和何菊花抢了泥棒棒,径直回了村。余土地恭恭敬敬地请了鞭,而后将鞭往身上一缠,坐轿回到巴子营。抬轿的人把他送到地头,慌乱地将轿子抬走,依旧塞进仓库,长长吁一口气,找地方烤火去了。民兵连长则把枪交给一个拿着长矛站岗的民兵,到大队部啃鸡肉去了。
  
  夜幕临降,巴子营派出了游动哨。那个夜晚,余土地用龙鞭溅起的雪花在灯光下舞成精灵,雪意拂拂地展示自己,没有见过紧皮的刚嫁到巴子营的小媳妇们紧张得张嘴闭嘴都有点费劲,她们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会相信平常憨态十足的余土地有那么大的力气和那么好的舞鞭功夫,她们惊讶地望着那条鞭影似龙肖蛇,在夜色中起起落落。
  
  第九章将斗争进行到底
  
  大麻叶儿麻又涩
  “哥,我疼。”何菊花扶着门框,煞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哪儿疼?”余土地卸下何菊花身上的草筐,抹了一把她头上的汗,汗中的热意让他吃了一惊。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感觉哪儿都疼。”何菊花蜷缩着坐在门槛上。
  “上公社卫生院去看看。”余土地套了车,托人照看饲养院,赶着车飞快地奔驰在路上。
  “没病。”医生看了舌苔,摸了脉象,将听诊器往桌上一撂。“没病,闲的。”
  “你再认真给看看?”余土地央求道。
  医生看了他一眼:“问题出在你身上,闲的。”
  “闲的,你乱扯什么,能闲下?我们俩忙得放屁都顾不得停脚步。”
  “你忙得不是地方,该忙的地方你没忙到,连牲口都比你聪明。”
  余土地拉了何菊花,出了卫生院,他觉得这医生比牲口还糟糕。
  夏天一不小心就来到了巴子营,空气里的那种味儿糊糊涂涂,让牲口们闻着过瘾。余土地吆了马车,行进在去西乡的路上,他要去找怪医王老八。路过一商店,他停下车,公社供销社柜台里外的东西花花绿绿,醋、酱油、煤油、布料、农具等的气味杂陈,让他的腿抖了抖。副食品柜里可怜巴巴的几块饼干似乎等了人很久,有点急躁,售货员懒洋洋地将它们拿出来时,它们把身子拧了拧,做出一副妩媚的样子。买了一盒饼干和几颗水果糖,余土地如释重负。来到车前,他将一颗水果糖小心地剥了皮,塞入何菊花的嘴中,那块糖纸被他捏在手中,几乎成了麻花。
  “甜,哥哎,甜。”何菊花躺在车中,幸福在糖的氛围中。
  窝棚在夏天显得很随意,在门口晒太阳看蚂蚁打仗的王老八又老了许多,满脸的胡楂,鸡爪样的手里有几只蚂蚁在快活地跑动。看余土地扶了何菊花过来,王老八闭上了眼睛,待几块饼干塞进他手里时,王老八眯着的眼里迸出了一丝笑意。
  “见过公鸡和母鸡一起的样子吗?”
  “见过。”余土地觉得这王老八还是那么没正形。
  “这病说好治也好治,说难治也难治。”
  “好治怎么治?难治怎么说?”余土地找块土疙瘩,坐了下来。
  王老八举起手,仔细搜寻了几点饼干末,用舌头一一舔了。
  “好治,你只要和她睡几觉就好了。”
  余土地倏地立起,王老八拽了拽他的裤角,“坐下,我的土地爷,你一辈子闲了鸡巴,让人家女人也闲着,能不闲出病来?”
  余土地叹口气:“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再能咋样?她又死活不嫁别人。”
  王老八仔细地揉搓着手中的糖纸,“巴子营种大麻了吗?”
  “种了,在地埂边种着。”
  “你去捋点大麻叶子,每天让她熬着喝,兴许能好点。”
  “管用吗?”
  “管用不管用就看她的造化了。”
  
  巴子营人种大麻是为了剥麻皮,剥麻皮是为了搓麻绳,搓麻绳是为了纳鞋底,纳鞋底是为了缝布鞋。那时人们穿的是清一色的土布鞋,尤其在农村,布料少,人穿的衣服实在挂不到身上了,就拆洗干净,找几张硬纸铺了,打了浆子,一层一层黏合,有四个铜钱厚时,剪了鞋底的样子,用石头压了,等平展后用捻好的细麻线纳鞋底。没合适的鞋面,便寻找各种能替代的东西。新的鞋面需拿了购布证,割一尺二尺的条绒布,这种状况只有过年过节时才有,平素,鞋子烂了补,补了烂,直到鞋底磨得见了底,鞋面无法套住脚时,才换鞋。夏天,男人们平常走路都赤了脚,把一双脚板磨炼得一般的刺都不敢轻易往上凑。
  生产队里的麻就种在地头,种大麻时,麻籽贼眉鼠眼,像精怪,在人手里溜动,稍一松手,就会滑进地里,麻籽油大,若炒了,放进嘴里,会嚼出无限风光。麻叶长出来时,皱皱的,像牛卵子上的皮,只不过颜色是绿的,掐下来放到嘴里,生生涩涩。每天,余土地在干完活后,就去地头选择叶片大的麻叶,揪几片,回来放到砂锅里熬成汤,让何菊花喝。喝了一周,何菊花感到疼痛轻了许多,余土地去谢了王老八。王老八怔了半天,“不要再熬着喝了,让她吸吧,那样效果更好。”
  “怎么吸?”余土地把手中的几块饼干放到了王老八的衣袋里。
  “揪下大麻叶子,晒干了,点着,让她闻着吸。”
  “那不成了抽大烟的了。”
  王老八叹口气:“可不敢胡说,她这病也只能这样治了。”
  一夏过去,巴子营地埂边的大麻叶子全被余土地揪光了。它们顶着麻头,戳天戳地,麻头上挤挤挨挨地布列着麻籽,像蜂窝一般,巴子营人很奇怪,他们见惯了长着叶子的大麻,这些没有了叶子的大麻让他们心里很不舒服。
  剩余的小麻叶,余土地都小心地收集起来,拧成一个小麻鞭。麻鞭一寸来长,余土地将它装进口袋,闲时拿出来看看。
  秋天,大麻褪了绿衣,颜色开始发黄。粮食是生产队的,大麻可以自由支配,便根据家口分了,巴子营人拔了大麻,小心地捆了,扛到自家院落能躲雨的地方,让它慢慢晾掉水分。水分晾干后,再丢入水塘中,麻就像船排一样浸泡在水中,这叫沤麻。东塘子里是不允许沤麻的。大麻在水中沤久了,会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影响水质。好在那时巴子营水多,在大汊河边挖几个槽坑,注满水,将大麻捆好丢进去,沤几天翻一翻,一直到麻皮松散时,再将大麻秆捞出,晾晒,风干后扛到家中,在闲暇时一根一根剥了。
  剥麻皮是个技术活,需要耐心。把大麻的粗头切开,顺麻路拉,沤好的麻抽起来很利索,抽了麻皮的麻秆赤条条的被丢在一边,光明正大地躺着。麻秆是引火的好材料,一燃就着。仔细的人家将麻秆按长短分开,长是长的,短是短的,捆好,码了,到冬天时好做引火的燃料。
  晒好的麻叶被余土地小心地放置在了一口箱子里。每天晚上,他打开箱子,卷好叶子,送到何菊花房里。何菊花将麻叶放到一个盘子里,点了,将卷成筒的纸罩在盘上,待麻烟收集好后,用鼻子狠命地嗅,将烟全部嗅完后,展开纸,贴在鼻子下面闻闻,舒服地吐一口气,很惬意地伸个懒腰,而后迷迷地望一眼余土地,便下地给牲口添草料去了。
  黄昏像鞋底一样吧嗒着每天都临降。夜里的余土地很真实。干完活计后,他便蹲在炕上,一一翻弄他的那些鞭子。那些鞭子排着队,接受着他的检阅。每一根鞭子上,都布满了他的指纹、汗渍味,那些鞭子在他的搓摸下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润泽而且光滑,还有一点腐臭。
  大麻叶的味道一点一点在饲养院里悠荡,久了,就混杂了一点女人的香味,这种香味涩涩的,又很饱满地聚在一起,有时落在草垛上,有时飘到饲养院的上空。到饲养院的人鼻子里老有一种说不清的冲动,便望着何菊花一扭三晃地背着草筐在各牲口棚前行走,牲口们一听到何菊花的脚步,都乐意地甩甩尾巴,很自觉地把嘴伸进槽中,何菊花亲热地抚抚它们的头,摸摸它们的身子,对于余土地,牲口们感觉不到这种亲切,有的只是一种本能的敷衍。
  
  活人展览
  巴子营大队的书记背着两个锅盔进了凉州城。城里的热闹刺激着他的双眼。他发觉城里人每人都有一双警惕的眼睛,他包里的两个锅盔也小心翼翼起来。碰了几拨人,都问他去哪儿,他一一回答,回答过后,他很窝火,自己好好一个人,接到县革委会袁主任的通知来开会,还未进县政府却像猴子般让人盘问了几回,他窝着的那股火一直在燃烧。到了袁主任的办公室,他突然发现那股火熄灭了,只有几粒火星在一闪一闪跳动。
  
  “巴子营再带次头,这次阶级教育展览不再用图片和文字,要用活人来代替,要活学活用。”
  “皮紧了还得用鞭子抽,活用个啥,你就说怎么个搞法吧!”
  “你们大队要再现当年地主作威作福的情形,要生动活泼,要有活教材。”
  “我们大队的地主最大的当数何三,但何三早已死了,就算他还活着,放在凉州,他那个地主算个啥。”
  “看看,阶级觉悟低了吧。余土地和何菊花就很好么。”
  “余土地是牛鬼蛇神,何菊花充其量也就是个地主崽子,他们懂得个屁的剥削。”
  “看看,看看,每次让你们出回风头,你们都推推托托,就这样了,主题定为‘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苦’,把余土地打扮成地主,把何菊花打扮成地主婆,表演不就行了。”
  大队书记知道多说无用,便将两个锅盔掏出来,放到袁主任的桌上。
  “干什么 ?”
  “你闲了磨磨牙。”说完这句话,大队书记把包捏在手里,出了门。
  为编这场戏,正接受监督改造的农民诗人被叫进了大队部。他让民兵连长去找一个破筐,一只破碗,一顶破草帽和一根棍子,做道具用。他扮演一个还债的贫农。他把两把椅子装扮得怪模怪样,一把准备让余土地坐,一把让何菊花坐。
  然后,他简单介绍了剧情:一个借了债的农民去向地主还债,他背着一小口袋粮食,提着一个破筐,走进地主大院。地主说借一口袋要还两口袋,农民把破草帽提在手中,把破筐扔在地上,用棍子指着地主大骂。
  “要把他的祖宗三代都骂个狗血喷头。”农民诗人满怀豪情。
  听了剧情,大队支委们觉得还可以,就让农民诗人去组织排练,地点确定在饲养院里,喂牲口排节目两不相误。
  “ ,我不演,何菊花也不演。”农民诗人还未把话说完,余土地就把草筐一扔,“你怎么日弄我都行,何菊花一个女娃娃家,碍你们啥事了,让她出这个头。”
  农民诗人说:“这是政治任务。”
  余土地抡起草杈,向农民诗人拍了过去。
  农民诗人逃出了饲养院,向大队书记汇报。书记叹口气,把卷了一半的烟扔到草丛里。
  “是袁主任定的,你好歹完一完任务。”书记进了饲养院,拉拉余土地的衣袖。
  “谁爱玩谁玩,反正我们不玩,枪毙坐牢都行。”余土地甩开了书记的手。
  “你看这样行不行,何菊花的角色让农民诗人演,你的角色还是由你来演,就在椅子上坐几十分钟,行不?”
  余土地用脚狠命地踩碎了一个土疙瘩,点了点头。
  在用服装上,支委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何三原来也就穿个长袍马褂,戴顶瓜皮帽,拄根文明棍。余土地粗壮高大,装上这套服装很是抢眼,哪像个地主,倒活脱脱像个标准武生。
  “干脆让余土地穿上紧皮用的服装,反正他就那样坐着,借债的农民对着‘何菊花’骂,这样人们易于接受。”一个支委提出了折中意见。
  “要做得像模像样,要不然过不了袁主任那一关。”书记让大队文书盯紧点,“别让那驴日的再出洋相。”
  文书笑了,他知道书记最不放心的还是农民诗人。
  化妆成地主婆的农民诗人扭扭捏捏,风风韵韵,让巴子营的人又想起了过去的那段岁月。他一亮相,大家就喝一声彩。他极尽其能事,一步三扭,说话嗲声嗲气,夹带点阴阳怪调。穿了龙袍的余土地端坐在椅子上,巴子营人怎么看他都和土地爷像,竟肃然起敬起来。
  扮演农民的演员畏畏缩缩,他提着破筐,斜背着小口袋,拄着棍子,一边走一边伤心落泪。
  “东家,我还租子来了。”
  “地主婆”一跃而起:“借一升还二升,借一袋还两袋,你背个破筐干啥?”
  扮演农民的演员一听“地主婆”改变了台词,便骂起来:“你个驴日的,这不演戏吗?还没轮到你骂,你怎么就骂上了。”
  台下哄堂大笑。
  “地主婆”一看要穿帮,便扭过来抓住“农民”的手:“哎哟,你看今年天年好,风也好,雨也足,借一袋还两袋。”
  “农民”平常看不惯农民诗人的浪劲,便借题发挥:“你眼瞎窟窿明着吧,今年旱得洗 还得看天色。”
  农民诗人头上冒汗,知道他借题骂人,便开始抢戏。他把“农民”的戏份都抢了过来,让“农民”吃带皮的洋芋。这一节戏中原来没有,是农民诗人临时加的,为突出效果,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山药,丢在了土窝里。
  “要不交也行,吃了这个土窝窝里的洋芋,那一袋就算顶了。”
  “农民”背的那袋粮食货真价实,本来一上场说几句话就会放下,谁知农民诗人很刁,始终没有将让他把口袋放下的那句台词说出来,他也不便放下。见农民诗人又随意加戏,他的火气窜了上来,扔了筐子,把口袋一撂,一个嘴巴打过去,“日你妈,让你狂,让你耍人!”“地主婆”陀螺般转起来。
  民兵连长见火候已到,马上呼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巴子营人知道口号一呼,戏就快结束了,便可嗓子吼起来。袁主任因何菊花没扮演地主婆有点不快,但“农民”货真价实的一个嘴巴和冲天的口号,使他的不快很快烟消云散。
  戏结束了。待袁主任走后,巴子营人让余土地仍坐在椅子上,他们静静地看着。十几年了,他们今天才又真真实实地看到了穿着龙袍的余土地。胆大的婆娘们扑到台上,伸手往余土地的裆中抓去,余土地惊慌地跳下台,跑起来。穿着龙袍跑起来不方便,他还是紧跑着,一直跑进了饲养院。他向后一望,尘土中,那些婆娘根本不管零乱的头发和敞开的胸怀,只管追着,余土地把门一关,扣上门栓,颓然倒地。
  何菊花忙端了一茶缸水,递给他,余土地仰脖喝下,才松了口气。
  那些婆娘拍了半天门,有点气馁,搓搓拍红的手掌,寻着了余土地的脚印,将他踩过的土用手拢起来,小心地捧着回家了。
  一阵猛雨扑下,余土地脱了龙袍,赤着上身立在了雨中。这雨猛猛烈烈地灌下,饲养院淹没在雨中。这是场阵雨。巴子营人很是惊讶,一月未下雨,余土地穿着龙袍待了几十分钟后,雨却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他们想了半天,都说土地爷有灵,土地爷才不管你阶级斗争不斗争,只要他高兴,雨就会随时而来。
  猛雨过后,天一下子放晴。余土地出了饲养院,走向了田野。庄稼、野草上爬满了雨珠,晶晶莹莹招招摇摇,经余土地的腿一扫,野草上的雨珠纷纷落下,野草们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把雨珠们都藏在身上,草根边湿漉漉一片,太阳觉得憋气,挣扎出了云层,云层里透出的几丝阳光,立马爬上了野草们的身子,它们觉得舒服而惬意。
  
  地道
  余土地被叫去挖地道时,天一直阴着。挖地道的地方选在巴子营和大杈河之间的一块凹地上。看中这块地方的人是县人民武装部的一位部长,他在勘查完凉州所有的公社后,认为在巴子营挖地道是理想之地。进可长驱直入凉州,退可以以大杈河为屏障。叮叮当当的响声是铁镐与石头撞击后发出的,每一次声响都令巴子营人的心搐动一下。挖地道实行轮班制,青壮年挖,老人、妇女、儿童往外抬,先捡了大的石头,再把小石头分列在一边。按人武部部长的说法,这叫全民皆兵,石头在关键时刻也能做武器。
  巴子营人挖的是连环地道。主地道挖至三十米深后,拐了挖边洞。边洞挖大约二十米,再从边洞中间挖辅洞。按县人武部的设计,在巴子营要挖一主九辅十个地道。
  “一个石头要砸死一个蒋光头,要形成人民的汪洋大海。”人武部部长每天都在巴子营蹲点督阵,他看着码叠得整整齐齐的石头,对挖地道的人说。
  “谁是蒋光头?”有人问。
  人武部部长的脸一黑:“你连蒋光头都不知道,蒋介石呗。”
  问的人摸摸头:“这蒋介石只是一个人,一个石头要砸死一个蒋介石,这成千上万个石头,哪有那么多蒋介石要砸。”
  
  “什么逻辑?什么立场?”人武部部长拔出了腰中的枪:“要不是特殊时期,我枪毙了你。”他一枪朝一块石头击去,子弹在石头上拐个弯,飞进了一棵树中。
  巴子营人于是把挖出的石头叫“蒋光头”。那一时期,无数的“蒋光头”密匝匝地排列在巴子营。听得多了,人们也就逐渐弄清楚了,蒋介石在台湾贼心不死,叫嚣要反攻大陆,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要人民吃两遍苦,受重茬罪。
  这是决不能令人容忍的。
  “地道要挖得深深的,石头要摆得多多的,来一个砸死一个。”
  巴子营人群情高涨。
  余土地力气大,挖地道时在最下面。他抡起镐头,一镐一个石头,为防止石头伤人,人武部专门派工程技术人员指导。地道越深,吊石头的筐就格外频繁地上上下下,下面的人装满一筐石头,叫一声,“提”,上面的人便拽紧绳子拉。筐离地道沿几寸时,沿边的人一用力,抓了筐,随手往身后一倒,石头便咣啷啷飞出。石头与石头碰撞的声音虽刺耳,但还令人能忍受,铁锨在石头上磕出的声音往往会触动人的末梢神经。凉州人曾总结出四大刺耳噪声:刮锅、发锯、驴叫唤、石头窝里磕铁锨,尤为石头窝里磕铁锨令人心烦意乱。这刺耳的声音一起,人的腿会发痒,皮肤便哗啦啦地要立起来,骨头就甩来甩去,时间一长,人所有的神经都直扎起来。有人忍不住,便捂了耳朵,跑一阵,待神经恢复常态后再回到工地上。
  “这该死的蒋光头。”人们常常在忍受不住时就会诅咒。
  何菊花的班由余土地顶替,余土地不让何菊花去挖地道,知道何菊花一见地道就会想起地窖。好好的一个姑娘,如果不是蒋匪军那些没屁眼的人糟蹋,姑娘会是姑娘,媳妇会是媳妇。所以余土地挖地道时,是对蒋匪军带了强烈仇恨的。他抡起镐头,一镐下去,眼前总是晃动着蒋匪军白花花的脑浆。人是蒋介石的人,蒋介石的人祸害了何菊花,蒋介石就该挨镐头。
  因而,挖地道最卖力的就是余土地。
  轮完班,余土地拍拍身上的土,便回饲养院,路上碰到人,他也不多说话。喂完牲口,余土地进屋,望着墙上挂的五花八门的鞭子,他总会看到鞭子们在互相说话,说得情真意切。
  地道挖得差不多后,人武部号召各大队要制造石地雷。各大队的石匠被集中到凉州城,由专门从河北请来的制造过石地雷的人进行培训。石匠们带着钻锤,选择圆形似西瓜样的石头,一钻一锤地锻开一个洞,然后在中间塞了火药、引线,将石头埋在路上,一拉绳子,触动引线,石地雷便爆炸,石头飞溅,威力自不能小瞧。石匠们捡回了荒废多年的手艺,很刺激,也很受鼓舞,锤在手里上下飞舞,溅起的火星此起彼落,宛如星星一闪一闪。
  自从大炼钢铁后,许多铁匠炉基本废弃。人武部督察完修地道的工程,把造好的地雷封存入库,又让各家各户都自备红缨枪。造石地雷时,石匠的风光让铁匠们羡慕不已,自备红缨枪让铁匠们找回了自尊。他们鼓足了劲,把铁锤抡得老高,红缨枪头在他们手中奋勇而出。枪头成型后,木匠伸长手臂,把枪杆推得光滑无比,为彰显效果,木匠们让人把山羊毛浸泡在铁锅里,倒入红墨水染红,在安枪头时,木匠们把山羊毛往杆头上一裹,山羊毛便威风凛凛晃动,这一时期,各大队的学校里红缨闪动,一下课,民兵与民兵对练,学生与学生对练,学校操场上便竖了许多草人,专供练刺杀用。
  杀声震天。
  蒋介石老是不来,令巴子营人好生不快。流了那么多汗,捡了那么多石头,造了那么多石地雷,连蒋介石的毛都没见一根,巴子营人觉得这蒋介石只有在台湾待的命
  “啥鸡巴玩意,好歹你来一下,让我们钻钻地道,用用石地雷,再对杀一阵,输了赢了再说,真是一个窝囊废。”巴子营人咬牙切齿。
  等不来蒋介石,却等来了冬天,也等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冬日的牲口圈里很安静,一夜的冷风总让牲畜们乖觉许多,有时它们用舌头舔了身上的地方会结一层冰碴,薄薄的,一抖,几粒冰蛋便不耐烦地掉在地上,牲口们也不在意,只茫然地望着窗外抖动的柴草,还有在屋檐下扑棱棱飞舞的麻雀。
  余土地背着装了土的背篓出了门,来到原野。原野上站着的雪和躺着的雪一样洁白。背篓里的土在簌簌抖动,转完了巴子营的土地,他坐在雪中,把背篓里背的土倒在面前,和雪裹在一起。气温还没到呵气成冰的时节,余土地很快就捏出一个泥生殖器,看看不怎么美气,他又揉碎。捏了一大九小十个泥生殖器后,余土地站起身,来到地道口前,看看围罩地道的木栅栏,又望了望天。
  一阵喘息声从辅地道中传了出来。余土地寻声而去,往下一瞅,看不到人影。雪落在地道中,静静地趴着。要死要活的声音引诱着他手中的泥生殖器,余土地颓然长叹一声,把九个泥生殖器全扔进了地道。
  那一晚,余土地老觉得挂在墙上的鞭子在悸动,他爬起来,摸到何菊花的窗前问:“妹子,鞭还好着吧。”何菊花被惊醒,摸了摸枕头:“哥,鞭好着呢。”余土地又问了一声:“妹子,鞭在不在啊?”何菊花清醒了许多:“哥,好好的在呢,你进来不?”余土地倏然一惊:“妹子,鞭在就好,鞭在就好,快到紧皮的时节了。”
  
  “气球”
  在巴子营人的眼里,北京来的医生是不要脸的,他们坐在台上,旁若无人地讲如何减少生娃娃的事。这事儿在非正式场合,怎么讲都行,在这么多的人面前一点也不羞地讲,把巴子营的人惊奇得站起来又坐下。
  驴啊。他们的心里就有了这种念想。
  牛是用来犁地的,女人的用途,除了洗衣做饭搞家务,就是陪男人睡觉生娃娃的。少生娃娃,能由了自己吗?过去打胎,喝药踩肚灌凉水,闹出了多少人命!现在生活好了,谁不想多生几个娃娃?除非是无法生育的人。
  北京医生讲了半天,巴子营人愣是没给点热烈的掌声,倒是下面的中年妇女有了反应,有的腿裆里湿了,有的蹲在地上,脸红红的。男人们幸灾乐祸地哄笑,这种场合,再大胆的男人也不敢公然挑衅女人,他们只得用手指在地上狠命地抠,不惜把指甲缝里抠出血来。
  北京医生讲完了,从身旁的箱子里拿出一叠黑东西,叫过几个前排坐的男人,“把这个在睡觉时套上,就行。”男人们不解地问:“套到哪儿?”医生讲了半天生殖器,男人们才恍然大悟:“北京人的嘴就这么绕,你直接说套到 上不就完了么?朝朝代代,只听过给女人们脱衣服的,没听过给鸡巴穿罩衣的。”倒弄得医生捏了衣角,半天说不出话来。
  医生们走了,留给大队一箱避孕套。支委们和贫协代表集中到大队部,商量如何分发这些东西。
  “这是新生事物,我们不懂,别的事能找人做验证,这种鸡巴事,谁也不会带头。”
  一位贫协代表挠了挠头,问另外一位:“这叫啥来?”
  “叫什么避生娃娃的套子。”
  “你们见过五孩家的娃儿玩这个东西了吗?他不是说是气球吗?”
  一句话点醒了众人。五孩是个孤儿,巴子营人在招工时,让他去当了煤矿工人,近几年回家时,老带着这么几个东西。五孩娃儿一待父亲来,在大队里的威信就会抬高很多,常见五孩的娃用嘴吹着这东西,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眼馋得巴子营人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呼爹叫爷。
  “不对,先放下这新生事物,这五孩也太不地道,我们送他当了工人,吃香的喝辣的,反倒日弄我们?”贫协代表似乎受了很大委屈。
  贫协代表的委屈,几乎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委屈,娃娃们的玩具少得可怜,他们春天打纸角(用烟盒叠成的三角形)、夏天抓骨头(用羊骨头做的玩具)、秋天煮驴 (一种类于围棋的石子玩具)、冬天跳方方(又称跳百分)。一到腊月,娃娃们的眼光都会集中到大队养猪场。为让贫下中农过革命化的年,大队在腊月里总会宰几头猪,宰下的猪按队分配,每户人家总会分到一斤两斤的猪肉。集体喂的猪被称作长毛猪,个子不高,像个大老鼠。娃娃们不管猪大猪小,猪香猪臊,眼巴巴地看着屠汉一刀子下去,猪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木板上哼几声,便长长地出气了,屠汉在猪腿上捅个洞,用嘴使劲吹着,猪肚子就鼓起来,而后用手在猪肚子上一拍,猪肚子砰砰作响,像一个皮球。娃儿们根本不理会屠汉精彩的表演,眼盯着屠汉割下猪尿脬后,便一哄而起,抢到的高高举了猪尿脬,像战利品一样,他们跑到一向阳的坡下,用脚踢出几堆绵土,把猪尿脬埋进土里,狠命地用脚揉,揉一阵,抖掉土,闻闻,膻味少了许多,便学屠汉用嘴吹起来,早有娃娃备了线头,一见猪尿脬鼓起来,忙扎住口子,就踢起球来,猪尿脬不禁踢,踢一阵就破了。直到闻到肉香,他们便会进入现实,一溜儿跑回家中,去多抢几块猪肉片。
  
  生活贫困,故事就多。有人编段子笑话大队书记和屠汉,说他们藏了猪尿脬,挂在门后,每天出门时用猪尿脬在嘴上一抹,嘴唇上就有了一丝油意,别人一问,说吃了点肉,便排排场场地走过去。
  五孩家的娃是不参与这种活动的。一等五孩回家,五孩的娃走路都伴着兴奋,总是把左脚迈了再迈右脚,像打了胜仗的小公鸡,高高地扬着头,嘴里哧哧地吹着“气球”,跟的娃儿们一多,他便鼓起腮子,使劲吹破几个,再拿破的用嘴吸,吸一下便会冒出一个小气球,用手拧了,再用两指一夹,啪的一下将吹起的小球捏碎,心疼得一帮孩子恨不得叫他爹。
  “给娃儿多的人家多分几个!”贫协代表建议。
  “下头用的东西分给娃儿们用嘴吹,烦得慌,很恶心。”有人冒出了一句。
  “恶心个屁,新的,人没用过。五孩的娃拿的东西,谁知道五孩用过没有?”
  “北京医生说有大有小,怎么个搭配?”
  大队文书笑了:“我听北京医生讲,鼻子大的男人的鸡巴就大,按鼻子的大小来分。”
  一句话把开会的人的视线引到了鼻子上,大家互相望着笑,谁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想,倒像那么回事。大家便笑作一团,乱作一团。
  “日他妈真逗,北京人吃饱饭没事干,弄出这么个玩意儿。真逗!”
  热闹一阵,一支委问:“给余土地发不发?”
  大队书记一愣,“按理说余土地不该分,他的鼻子是巴子营男人中最大的,不给他分,会得罪人的。”
  贫协代表嘴快:“不是得罪人,是会得罪土地爷的。”
  “难道他给土地爷裆中塞鸡巴时,会在泥鸡巴上套这玩意?”
  “人都用了,能少了土地爷的吗?他可是睁着眼睛的土地爷,他没劲,人就没劲。”
  文书站起来关了门:“我看你们是做错板凳乱说话,如果让袁主任知道我们讨论给土地爷鸡巴上套套子,又要开斗争会了。”
  “我们不说不就行了吗?”
  “人的嘴是夹不住的。”文书拿了一张纸条,让众人都签了名,“话到这里就不出门了,给余土地几个大的。”
  娃儿们分到“气球”后,集中到了何家大院门前,他们排成一排,可劲地吹,噗、噗的响声此起彼伏,过完了瘾,书记的孙子说:“今儿个真解气,见过五孩家的驴娃没?”
  “他才不敢出门呢。”
  “走,我们到他家门前去吹,我听人说,煤矿工的东西都是黑的,驴娃为啥那么黑,就是他爹的鸡巴是黑的。”
  “对,驴娃的也是黑的。”
  一帮娃儿排了队,来到五孩家的门口,憋着气吹起来,他们把吹出的气球扎了口,一个一个挂在五孩家门口的树上,几十个气球悠来荡去,炫耀着,五孩家的狗都吓得夹了尾巴,偷偷地张望。
  “我们在五孩家的树上挂了几十个气球,看他还嚣张。”支书的孙子吃饭时给爷爷汇报道。
  “晚上我们还要去袭击五孩家的自留地,泄泄我们的火。”支书瞪了孙子一眼,没有表态,把吃完饭的碗扔到桌上,背着手出去了。
  一夜之间,五孩家自留地里所有的东西都被连根拔掉。那年,巴子营有两件事至今还被人提起:一是那年生的娃儿出奇的多;二是五孩的女人领了驴娃,到煤矿上去过年。
  
  紧皮
  驻军某部一个排进驻巴子营的那天,正是立冬后的第七日。部队的突然入驻,引来巴子营人或多或少的猜测。大队书记紧急和排长接洽,排长欲言又止,让书记安排住宿,“军民鱼水情,胜似一家人。”排长说,“我就住在你家,有事好协调。”近年来巴子营住过很多部队,同样的调子,同样的做派,书记习以为常,以为又是例行公事,也就不多加考虑,吩咐老婆将炕填热,将屋打扫干净,将锅台洗一遍,将水杯洗三遍。排长很客气,一再重复“军民鱼水情,胜似一家人”那句话,令书记有点烦躁,他安顿了排长,盯着门外扫院子的两个士兵把扫帚立在了墙角,背着手出门了。
  风胡乱刮着,书记筒了手,蹴踏蹴踏在巷道里漫无目标地走。一阵狗叫声很急地传来,书记回头一望,见一当兵的被狗追咬得惊慌失措,便喝住狗,让当兵的离去。当兵的回转身,书记又往前走,狗又叫了起来,书记又转回去挡狗,如此三番,书记的心里就有了点想法,他急走几步,拐进另外一条巷道,缩了脖子巴望,见那个当兵的东张西望,很急地在寻找着什么。
  书记知道,他被跟踪了。
  书记蹓跶着来到田野,老棉鞋踏出的浮土有点呛鼻子,他抬头望了一下天,见天也在晃动,树上的树叶寡妇似的在枝条上刷拉刷拉作响,很孤独,也很无奈。书记蹲下身,脱了鞋,倒掉鞋中的土,抬眼一看,见排长木桩似的立在地边。
  “大冬天,草黄了,树叶掉了,地里的东西睡着了,解放军同志咋来看土地了,莫不是地里绣了花?”
  排长说:“这地方,干冷干冷。”
  书记呵口气:“干冷你不待在城里、屋里,地里有啥看头。”
  排长把军帽一拉:“夏看庄稼冬看云,各有各的滋味。”
  书记把手又往袖筒里伸了伸:“看够了回屋去焐脚,看不够就趴到地里看。”仍旧蹴踏蹴踏走了。
  民兵连长坐在炕沿上,见书记进门,问道:“日怪,这些当兵的想看啥,我走到哪总会有人跟着。”
  “跟就跟吧,鸡巴藏在裤裆里,跑出来有裤子挡着,他爱跟不跟。”书记一抬头,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特别光鲜,一群当兵的拿着扫帚,正在替一家“军属”扫雪,他们脸上的笑容足以融化一个冬天,把冬日的院落映得红红彤彤,哪像眼下的这些当兵的游转在清冷的村庄里,令人脊背发凉。
  “立冬第几天了?”
  “立冬第七天了。”民兵连长一拍脑袋,“莫不是为了余土地紧皮的事来的?”
  “有可能,这袁皮鞋越来越鬼了,他怕咱们又日弄他,派了几个当兵的来盯梢。”
  “怪不得,这事咋整?”
  “他有千条计,我有万打算,我们不紧皮明年的庄稼咋整,就紧个皮,他们年年都变着花样阻挡,碍他们什么事了?”
  “看样子这次是下大决心了,炕头、地头他们都设了岗哨,光饲养院,他们就派了半个班。”
  书记笑笑:“好办,我们来个军爱民,民拥军。”
  “怎么个爱法,拥法?”
  “你去打十斤散酒,再去大队保健站要两斤酒精,兑点水和散酒掺了,兑出二十多斤酒,再组织十个民兵,我们请部队上的同志喝酒,要热情。”
  “拿什么下酒。”
  “煮几锅山药,再把农民诗人叫来,让他忆苦思甜一回。”
  民兵连长笑笑,出门时,排长正跺着脚进门,民兵连长挤了一下眼睛,和排长打声招呼,忙忙地走了。
  “我们组织一场阶级教育会,军民联合听,你看咋样?”书记和排长商量道。
  “好,让全大队的人都来。”排长喝了一口水。
  “派代表来就行,这么冷的天,让贫下中农在露天里泡着,冻出毛病来不好说,我们的保健所,可只有去痛片、阿司匹林。”
  “行,把余土地也叫来,听说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不行,他属于牛鬼蛇神,这样的会,他来了,会影响军民纯洁关系的,我们大队干部全部参加,你们一个排,再加十个民兵,听完后我们集体吃忆苦思甜饭。”
  民兵连长兑好酒,让挑选出来的十个民兵在家里吃饱饭,再集中到学校教室里。教室里的两个泥炉子被烧得通红,军地两方的人坐好后,农民诗人背着一个破筐上台,他用袖子擦擦鼻涕,将袖口上跑出来的棉花往里塞塞,开始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他讲得声泪俱下,使坐在台下的人欷歔不已。
  “为了让穷人当家做主,我们敬爱的解放军抛头颅洒热血,上刀山下火海,使我们翻了身,过上了幸福生活。我们要感谢亲人解放军!”农民诗人站起来向解放军鞠了一躬。
  
  “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民兵连长呼起了口号。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排长跳起来,领着士兵们也呼起了口号。响亮的口号声惊得一只麻雀在教室里飞蹿。炉火散发出的煤气里有点香甜的气味,令排长惊奇不已。
  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了,几个汉子抬着两锅煮洋芋来到教室。
  “为了让大家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苦,今天我们要吃一顿忆苦思甜饭。”
  书记带头抓起一个洋芋,也不剥皮,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书记一带头,排长也抓起一个洋芋,他抓的那个洋芋皮上还有泥巴,排长皱皱眉,书记说:“解放军同志要是咽不下去,我们换别的吃。”
  “不必,很好,很好。”排长一带头,一个排的战士也抓起洋芋啃起来。
  “地方小,没什么招待,让解放军同志喝几口酒,暖暖身子。”书记带头敬酒,排长不得不喝,一圈子敬下来。排长栽到了凳子下面。
  “啥酒量,我家的狗都能喝几两。”书记又举起了碗。
  一个排的人都醉倒在教室里,书记让十个民兵分头通知驻兵的人家:“炕填得烫烫的,不要弄出人命来,把十个民兵分派到村口,一有动静,以学狗叫为信号。”
  “我们去干什么?”民兵连长问。
  “你猪脑袋啊,让余土地今天晚上紧皮。”
  从何菊花的枕头底下取了龙鞭,余土地和王秋艳骑马去了上土地庙。土地爷的泥生殖器是早已捏好的,他推开上土地庙的门,就着刚点的昏黄的油灯,非常小心地将一避孕套套在了泥生殖器上,然后把它塞进土地爷的裆中。避孕套很滑腻,余土地想了半天这东西和谁的皮肤有点相似,也没想起来。王秋艳顺手扯出了泥生殖器,泥生殖器一探头,跌到地下摔成了两截,她赶忙抓起来塞进口袋,又将避孕套揪出来套在大拇指上,对余土地说:“快走,待当兵的醒了,皮就紧不成了,书记还得担责任。”
  余土地立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扔进了龙窝。一声沉闷的响声传出,他抱起王秋艳上了马背。
  马大汗淋漓,人喘息吁吁。到了地头,余土地从腰里扯下龙鞭,抽起了土地。一鞭一鞭,他抽得得心应手。几颗星星闪着眼,盯着那条长鞭起起落落。王秋艳跟在后面,痴痴地盯着余土地,她大拇指上所套的避孕套柔柔软软地滑动。她扯下避孕套,从口袋里掏出断成两截的泥棒棒,对接好,塞进避孕套中,搓来搓去,泥棒棒被搓成了碎末,她抖掉套中的土,用力地吹起避孕套,“砰”一声,套子爆炸了,倒唬得她跳了起来。
  鞭声响了半夜,天黑了一夜。
  一家的鸡一叫,各家的鸡都应和起来。一排的人把眼睛睁了又睁,日上三竿,排长挣扎着爬起来说:“这酒好大的劲道。”
  书记抱歉地说:“酒土人心热,不想喝倒了亲人解放军,对不住了,赶快让解放军们喝几碗热拌汤,吃饱喝足好去站岗呢!”
  排长脸一红,把左脚的鞋穿到右脚上,趿拉着出了门。巴子营人立在南墙角下,听排长在冷风中呕吐,顺风飘来的呕吐物中有一种恶臭味,他们掩了鼻子,看各家各户走出的当兵的还在东摇西晃,便偷偷地笑。排长再不敢大意,把一排人都集中起来,等待黑夜的降临。初八的晚上,老天还是那个样子,贼冷贼冷,一个排的战士裹着大衣,立在田野里,陪伴他们的,只有巴子营的狗。
  
  第十章艳艳那个红日照四方
  
  深挖地
  巴子营到底有多少花花草草,巴子营人自己也不清楚。他们祖祖辈辈生存在这里,闻过各种各样花草的气息,用有益的花草干过该干的事,就是没多留心过这些东西。即便是村里的人,一个走了,他们会集体操办了他的后事,叹一声:“走了。”便仍干自己的事去了。因为他们走的那天,别的人也会这样做,对于这一切,他们多的是无动于衷。
  但他们还是在意一种花。
  这种花叫九九花。九九花开在五九、六九之间,巴子营有俗语,称“五九六九,精屁股娃娃拍手。”这精屁股娃娃指的就是九九花。
  这花开得凄美,大多开在向阳水沟的草丛中,一到五九,水沟的草丛里会蓦然冒出榆钱般大小的一朵花,红的,无叶,顶着一个单花,花的一边伸出一个尖,似筷头,经风一吹,左右摇摆。这花一开,巴子营人的心就会莫名悸动。五九一来,后娘花开,他们把九九花又叫后娘花。
  这个故事传了多少年,也没有人去考证,但故事却代代不衰,大意是说一后娘,看着丈夫前妻生的孩子不顺眼,总想寻机祸害他。一日这男孩吃饭,刚把筷子伸进了口中。后娘猛地扑过去,一巴掌,筷子从男孩后脑穿出,孩子临死时,惨痛地叫了一声:“娘啊!”
  后娘的举动,惹恼了村里人,村里人找了块向阳的地方,地点就在这家的门前,葬了男孩。按巴子营的规矩,不到三十岁算夭寿,死了不能入祖坟,须烧化了,找一乱河滩埋掉,为防止死人作祟,在埋葬的地方要钉上三根桃木橛,以防止他的幽魂出来乱窜。巴子营人打破常规葬了这孩子,不仅仅是要惩戒这做后娘的,还有警示作用,意在提醒天下做后娘的要善待别人的孩子。
  过了一个春天,人们惊奇地发现,埋葬孩子的地方,就有了这种花,花虽小,但开得鲜艳、纯粹,花后的那个似筷子样的花把顶向天际,令每一位过路者感叹不已。
  那个春天,何菊花去赶牛的时候,掐了两朵九九花,在手里抟弄。进了饲养院,她将那两朵小花朝余土地手中一放,余土地正在打理草筐,见这两朵花像两只蜜蜂般飞到手掌上,便望了何菊花一眼。何菊花端了一杯水,放在余土地身边:“哥,它也有人想哩。”余土地将花轻轻放下,“是呢,谁有谁的命呢!”便起身拖了草筐,去给牛添草了。
  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是跟袁主任到大寨去的,这时的袁主任已成为袁书记。当了地委副书记的袁主任等大家都上了车,便让秘书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本《学习纲要》,让他们走一路学一路。大寨是个什么样子,书记们平日都从报上读,广播上听,新闻纪录片上看。他们认定的大寨人都头上裹着白羊肚毛巾,穿的裤子裆很大,肩上老扛着一把锄头,那一锄头下去,半个山头都会发抖。
  书记们是带着非常崇敬的心去参观大寨的。巴子营大队的书记平日睡觉的时候习惯脱个精光,四平八稳放松了身子,炕大,腿想怎么伸就怎么伸,想搭到女人哪里就搭到哪里。坐在火车的硬凳上,腿不能伸,身子不能躺,这还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大便。好半天排队进去,刚一蹲下,火车咣当一声,头被撞到火车上,刚摸了摸头,屁股又被顶到后面,两腿刚一抬,裤子又掉到脚面上,书记拉了半截,气恼地提了裤子,出门时骂了一句:“我日他的妈。”
  另一个大队的书记等在门上,莫名其妙地挨了一句骂,心里也烦起来,这些书记都有同样的心理,在家吃饭有人端,喝茶有人添,偏学这个什么大寨,弄得大家睡觉不能伸腿,放屁都得小小心心,哪像在村子里,有屁只管抬了屁股,大小香臭随意。
  这个书记上完厕所,便去找巴子营大队的书记:“你刚才骂谁?”
  “我骂×××。”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悄悄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也骂。”这个书记说,“学啥,学屁,我听我娘舅家的人说,他们学得早,挨饿也早。”
  “算了。”巴子营大队的书记伸个懒腰,手又碰到车窗上,他咧了一下嘴。
  下了火车坐汽车。汽车是敞篷车,比坐在火车上放松多了,新鲜的空气一吹,大家的心绪回转上来,把大寨的神圣又都放在了心里。书记们原本以为就他们一拨去参观,谁知一进昔阳县,像搞万人大会战,街道上都挤满了人。
  要去大寨还得排队等候。饥肠辘辘的书记们每人分发到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开水供应不及,便给他们添了一茶缸凉水。就着凉水吃玉米面窝头,对这些书记们来说,次数还不多。硬得石头般的玉米面窝窝头令他们非常生厌。排了两天队,才轮到他们,据说还是袁书记找了门道提前塞上去的。他们跟着长长的队伍,腿脚浮飘着进了大寨,看着那些带有山西特征的住宅,爬上被誉为人间奇迹的梯田,到了虎头山上,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放了一个屁,引来了哄堂大笑。
  
  “谁放的屁?”指挥上山的人骂起来。
  人太多了,谁也没在意谁会放屁。“不能在虎头山上放屁,在虎头山上放屁,是肆意蔑视伟大领袖毛主席树的典型形象。”指挥上山的人摇动了手里的旗帜,声嘶力竭地吼道:“要斗私批修!”
  从这面上山,到那面下山,除了一双鞋变成土鞋,好像也没感到大寨的山高地奇,听到讲解员介绍国家每年给大寨调拨多少化肥、物资,巴子营大队的书记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恨意:“日他妈的,不要说化肥那种紧缺玩意,把参观的人的大粪全给了巴子营,巴子营人肯定会坐着西瓜过黄河。”
  回家睡了三天,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才觉得大寨像鬼魂一样从身旁离开,但还有一丝两丝的余味附在他身上,令他周身不痛快。他将衣服扒拉下来,让老婆去洗。
  “烧一锅水,我要洗身子。”
  “你又没去坐月子,洗什么?”
  “呸!”大队书记啐了老婆一口:“我洗我的……”书记怔了一下,想在老婆面前说洗这洗那,老婆又会歪想,便接了一句:“我洗我的尾巴。”老婆端着一碗水正喝着,噗地一口喷了出来:“你啥时候成了畜生!”
  书记也笑了:“骂了半辈子人,倒被自己骂了。”他有点自嘲。
  可劲地吃了几天面,书记想,这正是啥人啥命,大寨人再牛,吃的是玉米面窝头,我巴子营,白米细面虽少,一天凑合肚子还可以。他浑身惬意地进了饲养院。余土地去拉草了,只有何菊花一人在院内。书记推开余土地的门,一股混合味扑鼻而来,望着墙上挂的各种鞭子,书记叹口气,一一摸了摸它们。鞭子上布满庄稼的气息,余土地的气息,巴子营的气息。他的心里怪怪地产生了一种念头:大寨人的锄头巴子营的鞭,谁更厉害呢?他比较了一番,锄头是平常的锄头,握在大寨人手中就成了神器,龙鞭不是寻常之物,浸了多少代紧皮手的心血,是巴子营人征服或吓唬土地的一种念想之物,却成了斗争的对象。对土地,不加点外力,人就会糊弄土地。书记把自己想糊涂了,就背了手出门。何菊花怯怯地搬来一条凳子,书记坐了,跷起腿看看天,又低头看看地,再瞅一眼收拾得精精爽爽的何菊花,起身走了。
  袁书记在“学大寨四干会”上明确提出了“学大寨,深挖地,多产粮”的口号。在座的大队书记们都是农民出身,“深挖地”虽不新鲜,但很刺耳,尤其是凉州西、南片的大队书记们。凉州虽然是走廊平原地带,但土层薄,这些土层是熟土,是庄稼赖以生长的最基本条件,翻了这些熟土,土地无法保墒、保水,会影响庄稼收成的。更主要的是,在巴子营人的传统观念中,胡乱挖地会带来坏运的。当他们说出顾虑时,袁书记把脸一放:“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看你们是思想有问题,什么生土、熟土,啥都有个规律,‘扫帚不到,灰尘不能自己跑掉,’种一年庄稼,第二年不就熟了吗?”
  “生土里种不成庄稼。” 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抬高了嗓音。
  “离了张屠汉还吃不了猪肉了,你不翻地,我撤了你书记的职!”袁书记拍了三下桌子。
  “撤职事小,吃饭事大,我这个书记算个啥?书记能吃饱肚子,我给巴子营每人分一个书记!”
  “有想法可以保留,‘深挖地’绝不手软,散会。”袁书记带头离了会场。
  
  巴子营人习惯用铁锨,一拿锄头,怎么也不顺手,他们醉汉般挥舞着锄头,一锄头下去,只能刨开一小块土。有的人一锄头下去只能在地上剁个白印,就学练武者的样子举了锄头,在手中转圈。前来督战的袁书记大怒,亲自挥了锄头上阵,他抡起了锄头,锄头朝后一扬,他差点被拖倒,社员们都笑了起来。巴子营大队的书记上前握住锄头,让袁书记去休息,“算了算了,书记一句话,我们唱台戏,我们大干快干,多快好省,争取按计划完成‘深挖地’的任务。”袁书记黑着脸,坐车走了。
  支委们集中起来开会。
  “要动就动上土地庙的地,我听说上土地庙的地要划归红旗公社,反正那些地就像不生娃的女人,弄坏了也不可惜。”文书抽了一口烟,喷出来,围坐的人都罩在烟雾中。
  “就怕袁书记不同意。”
  “好办,我们请来袁书记,就说为了响应地委组建红旗公社的伟大号召,我们巴子营人战天斗地,吃大苦,耐大劳,发扬无私奉献的精神,坚决完成地委交付的光荣任务。”书记揉了揉头发。
  “驴娃儿毛顺好倒捋。把仓库里的红旗全拿出来,将民兵组成一个锄头队,民兵们锄一遍地,我们再用铁锨翻。”书记把手在裤子上搓搓。
  “挖出的土呢?”文书嘴一张,烟掉在地上,他弯腰拾起,仍叼在嘴里。
  “傻蛋,全拉到我们其他的地中不就行了吗?”
  “问题是,上土地庙的地划归了红旗公社,我们就保不住上土地庙了。”
  书记笑笑:“不要紧,地给了他们,他们就不好拆庙了,我们建议把上土地庙作为批判的典型,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四川刘文彩有个泥塑收租院供人展览,我们就不能有个批判封建迷信的靶子吗?如今这事,谁能把谁哄住、唬住,谁就是正确的。”
  支委们统一了意见。
  袁书记到上土地庙的地头时,满眼里都是飘扬的红旗。看到袁书记到了,民兵连长把小红旗一挥,民兵锄头队的成员排成一路纵队,齐齐地举了锄头,“嘿”一声,锄头整齐落地,再“嘿”一声,锄头齐刷刷地被举起,锄头队过后,社员们便用铁锨翻地,翻起来的土被扔到架子车中,巴子营文艺宣传队的成员们边打竹板边唱歌,架子车吱吱扭扭地朝巴子营其他的地块飞奔。
  “先深挖这块田,为成立红旗公社献一份厚礼。”巴子营大队书记珍重地说。
  袁书记说:“好,一定要翻地三尺。”
  “三丈都行。”巴子营大队书记拍着胸膛保证。
  翻地一个月,百亩大寨田平平整整展示在袁书记面前,他行走在田野中,被自己动议的豪举所感动。“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移掉一个祁连山也不成问题。种好大寨田,确保国家粮。”袁书记紧握拳头,挥动起来。
  “这地就让红旗公社的人种吧,我们贡献出来。”
  “行,你们的灵魂深处已没有了私字。”袁书记拍拍巴子营大队书记的肩膀:“明天你去巴子营公社上班,任公社副主任。”
  巴子营大队书记摇摇头:“袁书记,我不能去,我去了,有损你的清名,我们贡献土地,是因为巴子营人心中没有私字,我这一去,人家说我拿地换了个副主任。”
  袁书记眼里有了泪花:“我的好同志哟,有了你这种思想,我们的江山会万古长青。”
  “铁牛”拖拉机开到红旗公社大寨田地头时,凉州县所有的大队干部都来助威。看着拖拉机牵引着播种机在均匀地播种,大家确实感受到了时代的气息。百面锣鼓摆在地头,很响很亮地被人敲着。巴子营大队书记摇摇头,赶回家去睡觉了。
  机播的小麦出苗后,很匀称,很有精神,望着其他田中稀稀落落的麦苗,新组建的红旗公社的书记兴奋不已。他坐在地头,麦苗在他面前仿佛摇晃着往上蹿,硕大的麦穗闪着金光,让他眼花缭乱。
  麦子灌浆的时候,有人发现红旗公社大寨田的麦穗和别的麦穗不同。巴子营大队的民兵连长跟书记说了这事,被书记一口顶回:“嘴夹紧。生土上能长出庄稼,铁树上都能开花,该干啥的去干啥。”
  “万一他们知道我们拉走了熟土?怎么说?”
  “怎么说?你女人的肚子白让给别人生娃娃,别人生不出娃娃,能赖你把女人的肚皮剥了吗?”
  民兵连长尽管气恼书记拿他的女人打比方,但话丑理端,就不再言语。
  那一年,红旗公社的大寨田绝收。
  
  护鞭
  斗争升级了。驻军某部一个排那年在巴子营的遭遇让袁书记一想起来就恼怒不已。这一时期,凉州城里的造反派对射的枪声稀了,人们也慢慢恢复了常态。这一静,让袁书记有闲暇思考了许多问题。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种种迹象汇拢在一起,他从云层里读出了巴子营人的嘲弄。他往杯中加了点水,水很烫,顺着嗓子往下流的时候,嗓子痛苦地叫起来,咽了这口水,袁书记决定彻底灭一灭巴子营人的刁气。
  
  和人武部联系后,袁书记和驻军某部沟通了一下,让在巴子营遭遇了走麦城之败的那个排打头阵,率领近四个公社的基干民兵搜寻龙鞭,好找出巴子营人顽固纵容封建迷信泛滥的证据。
  大队干部被召集到大队部时,巴子营各家各户的门口已立了岗哨,岗哨明令各家各户的人只许进,不许出,一派肃穆之气。驻军那个排围了饲养院,牲口们感到了异样的氛围,喂养它们的余土地和何菊花被控制在了自己的屋中。
  搜寻工作从外围展开,麦垛、树洞、柴房是重点搜寻的对象。
  “一定要像篦子刮头发一样,我就不信搜不出那条可恶的鞭子。”搜寻上土地庙的人撤回来后,袁书记把王秋艳的家和饲养院在心里掂来掂去。进了王秋艳家,那个整洁的小院舒畅地展示,几只鸡优雅地走来踱去,不羞涩,也不胆怯,一只公鸡看到袁书记皮鞋上有一粒土,竟伸长脖子啄了一口,粮仓、水缸、柴房全部滤过后,袁书记抬脚出门。
  “就剩下我了,要不我脱光,让你袁书记搜上一搜。”王秋艳抽下自己的裤带,“这是不是龙鞭?”她把裤带在袁书记眼前晃了晃。
  袁书记猛然想起了他挨血裤裆的情形,担心再待一会,那条裤带可能又会抡到他头上。跟不要命和不要脸的女人较真,再有涵养的男人也会被气出病来。袁书记挥挥手,撤了岗哨。
  四个公社的民兵全部围罩了饲养院。
  饲养院里的角落多,搜寻组在清查完规定搜查的地方后,都撤到外面静候。袁书记领着几个民兵连长进了余土地的房子,见炕上铺的是一领席子,光溜溜的席子上放着两床被子、一个枕头和一口破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盛着各种植物拧成的鞭子,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提起鞭子一抖,一股陈年的灰尘扑出来,众人感到嗓子发痒,都往后退了退。袁书记瞅着这些鞭子,鞭子们也在瞅着袁书记。他抓出一条鞭子,用手一捻,有些皮叶脱落,但丝毫影响不了鞭子的那种安详。袁书记感到了一种嘲弄,他把箱子一脚踢翻,所有的鞭子都跑在地上,他用脚狠劲地踩那些鞭子,余土地扑了上来,被几个民兵连长用枪逼到了墙角。他喘着粗气,青筋暴绽,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袁书记觉得自己要被燃烧,他退到了门外。
  “啊!”一声惨叫,袁书记看到何菊花披头散发,抱着一个枕头,夺门而出,堵在门口的一个解放军想拦住她,被她一头顶倒,另一个反手揪住她的袖子,她猛力一挣,“咝”一声,一只袖子被撕了下来,她也不管,发狂般冲出门去。
  门外的民兵们见从饲养院里冲出一个人来,稍一愣神,这条身影已挤出人群,朝田野跑去。
  “追,”袁书记气急败坏,“挣也要挣死她。她怀里抱的是什么?”
  搜寻的人说:“枕头。”
  “枕头里是什么?”
  “不知道,我们一抖枕头,她就发了疯。”
  “袁书记,何菊花脱了衣服。”
  “袁书记,何菊花脱了裤子。”
  “她就是脱了皮,也要追!”
  偌大的田野上,一个精赤条条的女人抱着一个枕头在飞奔,后面跟着一大群男人,边追边叫。
  “从四面包抄。”袁书记夺过了排长手中的枪。
  三面已被层层围罩,巴子营人挖的地道的木栅栏,赫然立在眼前,何菊花怔了怔,向栅栏冲去,栅栏久经风吹日晒,已没有了原来坚固,被她冲开一个缺口,主地道口黑乎乎地立在面前。何菊花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瞅着,几十双男人的眼睛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多少年来,他们看到的都是衣服包裹下的何菊花,裸身的何菊花这么扎眼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还不习惯,看了一会儿,他们才觉出好来,这身子,这肤色,这姿态,让他们的眼睛饱饱地过了一把瘾,就连虎视眈眈的袁书记,也放开了眼睛,上下扫动。
  余土地声嘶力竭,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拎在手中,朝何菊花奔去,何菊花的眼里有了暖意,她幽怨地一直盯着余土地看,似乎怎么也看不够,等余土地冲到她面前时,她柔柔地叫了一声“哥”,转身跳下了地道。
  “妹子——”余土地纵身下扑,被赶上来的民兵强行拉住。
  一切都凝固了。一道白光消失后,追赶的男人们的气一下歇了,他们木木地站立着,回味着刚才看到的情形。巴子营人围罩上来,将所有围追的人堵在了地道边。王秋艳手里提着条棍子,一步一步走向袁书记,驻地部队的排长让士兵排成两排,挡住了王秋艳。
  “拿石头。”不知谁喊了一声,那几堆用来砸蒋光头的战备石头在巴子营人手里咣咣作响,几个公社的基干民兵开始往后退,他们没有见过这一阵势,他们中的许多人和巴子营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出人命,他们可以跟着,一出人命,他们的信心立即就被动摇,他们才不管你是袁书记,还是驻地的部队,他们很清楚,一出事这些人一走了之,而他们,祖祖辈辈活在这里,不知哪一天,有人翻出这段历史,连八辈子祖宗都会被人骂成王八。
  袁书记和一个排的士兵被巴子营人全部包围。
  巴子营的大队书记和支委们默默地看着,见袁书记的腿开始抖起来,书记叹口气,挥挥手:“散了吧,散了吧,看这事弄得。”
  巴子营的人慢慢往后移,他们手里的石头随时准备飞出。
  一看到巴子营人留出了缺口,袁书记挥挥手,驻地部队的排长让其他公社的基干民兵先撤了,他们拥着袁书记避在了一边。
  “散了,散了,留几个年长的,王秋艳,你去拾掇了何菊花的衣服。”书记又吩咐大队文书:“你去把仓库里的那几盘大绳拿来。”
  余土地机械地坐在地道口。书记和几个年长的人商量了一下,把一盘绳子拴在曾当过屠汉的一老人腰间,簇拥着老人来到地道口。老人刚一抬脚,就被余土地挡了回去,人们抬起老人,刚要往下吊,余土地赫然立起,双手一推,一堆人全跌倒在地。他扑过去,解下了老人腰间的绳子,挽在了自己腰间,朝大队书记和几个年长者跪了下去。几个年长者倏然变色,也慌乱地跪了下去。“让他下吧!”书记扶起了众人。
  余土地把腰里的绳子紧了紧,抱着何菊花的衣服,被人吊下了地道。地道自挖好后,没派上过用场,一直闲置着。余土地下到洞底,见何菊花躺在一边,几只老鼠忙着啃食何菊花的脑浆和血液。
  “我日你们妈!”余土地从洞底抓起石头,用手刨开老鼠,咬着牙砸起来。老鼠们在洞底待久了,行动迟缓,被余土地砸得血肉模糊,一只老鼠顺地道沿往上蹿,余土地把手中的石头砸向老鼠,老鼠和一大块砂石被砸了下来,轰隆隆一声响,让上面的人惊惧不已。砸死所有的老鼠后,余土地哽咽着,在指头上蘸了唾沫,擦拭着何菊花脸上的血迹。他打开吊下来的衣服包,仔细地给何菊花穿好一件件衣服,他怕绳子勒疼了何菊花,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缠在她的身上,又用手指试了试绳子:“妹子,你这是何苦呢!”他抖了抖绳子,上面的人使劲地往上拉。何菊花的身子慢慢被吊起,左右晃动,心疼得余土地狠拍自己的胸膛。
  绳子又被吊了下来,余土地瞧着晃晃悠悠的绳子,并不理会,他抱起那个枕头,枕头上爬满了何菊花的味道,他用舌头慢慢舔着,龙鞭的一角露在外面,他开始憎恶这条鞭子了,他把龙鞭从枕头中抖出来,狠命地用石头砸,龙鞭的韧性很好,他砸了半天,龙鞭丝毫未损,他喘口气,把枕头皮在手里绞了又绞。
  上面的人使劲地晃动绳子,并大声叫喊,余土地将沾有何菊花血迹和脑浆的石头一一收起,放到枕头里,他又望了望委委屈屈的龙鞭,叹口气,将龙鞭盘好,用石头压了,又不放心,脱下裤子包了龙鞭,在上面压上几层石头,用力摇了一下腰里的绳子。
  “何菊花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袁书记跺跺脚,“这是咎由自取。”
  大队书记抹了一把泪,“她也是人哎。”
  
  袁书记刚一转身,被几个巴子营的人挡住了,他们把左手中的石头丢到右手中,又从右手扔到左手中,像玩把戏一样,袁书记全身发冷,他知道,他再多说一句话,这些石头可能就会向他飞来。
  “你们看着办吧。”他和排长耳语几句,一行人飞速撤离。
  王秋艳试了试盆中的水,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擦洗何菊花的脸。余土地用唾沫擦拭的痕迹犹在,王秋艳用了很大的功夫才把这些痕迹弄干净。她一个一个系着何菊花的衣服扣子,衣服是用瞎眼老太太给的面料做的。面料精美,但何菊花的女红功夫差,王秋艳轻轻地拉好衣襟,把浸在胡麻水中的梳子捞出来,梳理着何菊花的头发,当一个有点光彩的何菊花端庄地被收拾出来后,王秋艳轻轻地对着何菊花的耳朵说:“妹子,你就这样走了吗?”
  一听这话,余土地号啕大哭起来。
  
  擀面杖
  木匠扛着锛,绕着饲养院转了一圈。他发黑的脸上爬着几粒汗珠,这时候的木匠比关公扛大刀还要自信。木匠三代传承,巴子营的人一过世,木匠就会替他们打棺材。木匠打棺材很上心,人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阳世里的房子住得坏与好,与木匠没关系。阴间的房子,木匠会打造得令他们把阳世中一辈子都没享受过的舒服享受到。何菊花跳地道而死,木匠惋惜了半天。他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虽是何三的女儿,这丫头小时候死了娘,大了又遭遇马匪的祸害,再后来,成了地主婆。木匠的腿抖了一下,还婆呢,这丫头连女人起码享受的东西都没得到,偏偏又遇到了余土地,女人的命系在男人的裤腰带上,这丫头,天生是得不到男人疼爱的命。
  木匠兀自感叹了一番,进了饲养院。院中间已立了一根木柱,两个小伙子将做棺材的木头绑了,正在破木板。木匠用脚在那根木头上踢了踢,很满意,又用眼瞟了瞟板子的薄厚,掏出一只旱烟锅,抽起了烟。
  王秋艳给木匠端来了水,叫了一声“三爸。”
  木匠应了一声,脑瓜又转了向。呵哧呵哧的锯木声让他的心抽动起来。今天碰到了巴子营最为苦命的两个女人,木匠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什么样的死人木匠都见过,死在炕上的,跌在沟里的,难产的,横生的……木匠的心跳都没有这么激烈过。那条龙鞭是余土地的命,也是巴子营人的命,嘴里说不说,在心里,巴子营的人都这么认为。在关键的时刻,是这个被人祸害过,被人斗过,没有将她当人的女人以自己的身子护住了那条鞭子。木匠提起锛,可着劲砍了一阵木头,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唤,便在心里慨叹:人活得还不如这东西呢!木匠又蹲下抽烟。
  王秋艳替木匠续了水,便提一壶水和一个馍袋出了饲养院。田野里很静,草上的露水还顽强地趴着,地里的土松柔,走路很困难,走一步陷一步,王秋艳图画般地拉长着身子,手里的水壶和馍袋一摇一晃。远远望去,余土地像泥塑的土地爷般坐在那儿,一只鸟儿落在他头上,扑闪着翅膀,他也不理会。
  没结过婚没生过娃横死的女人是不能在院中发送的。从地道里吊上何菊花后,余土地便拉了土坯,垒了个棺材样的小土房,守着何菊花。
  烧纸是用麻纸做的,余土地过一阵烧一张。几块纸灰落在何菊花的脸上,余土地小心地用嘴吹去。纸灰蝴蝶般飘悠一阵,散落在了其他地方。
  “木匠三爸说了,谁有谁的命,就像吃了一辈子的饭没事,有时喝了一口汤会被噎死。菊花妹子临死做了这么一件令男人们发羞的事,也算值了。”
  余土地一声不吭,见何菊花的脚上爬了一只蚂蚁,便用手弹去。
  “她守了你一辈子,你个蠢货,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土地爷。你紧了多少年皮,土地未必领情,巴子营人未必领情。我这妹子冤哎,你紧她一次皮她都会乐一辈子的。她的皮胀得紧绷绷的,就是你不紧。”
  “我能紧吗?我怎么紧?我这辈子连自己的皮都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己身上,还紧别人的皮呢!”
  “紧不紧在人呢!就是块木头,也会被菊花妹子焐热呢!”
  “不是那么回事。人在干,天在看。欺人欺心呢,骗天遭罪呢。”
  “狗屁,天若懂事,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菊花妹子这么个死法,巴子营若有长毛出血的人,菊花妹子也不会跳地道了。”
  “那个我弄不明白。反正做了紧皮手,我管不了别人的事,只能管好我自己。”
  “说得也是。”王秋艳掰下一小块馍,“吃吧,木匠三爸在打棺材呢,你去看一看,我替你守一会。”
  “还是我守吧,守到她入了坟,我也算结结实实陪了她一次。”
  王秋艳叹口气:“那你就守吧,牲口我替你喂。”
  “你把瞎眼婆婆给菊花的东西全放在棺材里,再把她压在箱底的那几件衣服拿来,替她穿上。”
  “胡说呢,其他东西可放在棺材里,那些衣服花花绿绿的,犯忌呢,做鬼都成了花鬼。”
  “她没活出个人样,死了能活出个鬼样也行,她一辈子可就剩下那几件衣服了。”
  “不行,巴子营人不会让你这样干的,阳间的事难缠,阴间的事更难缠,这样做会引发众怒的。菊花妹子用自己的命护住了龙鞭,你这样做了,菊花妹子就死得没意思了。”
  “扯鸡巴蛋,阴间的事还不是阳间的人定的,就这样看着她走了?”
  “把那些衣服收起来,等她下葬后烧在她坟头,要悄悄地烧,尽个心意。要不然,又会闹出事来。死人不怕活人怕,为这事,我们的书记差点被撤职。”
  余土地想起身,但坐的时间太久了,试了几次无法站立,王秋艳让余土地躺在地上,用双手交替拍打了一会儿,余土地才站起了身。
  “把她葬在我家的坟地吧,我那死鬼走了几十年,缺个伴,让菊花妹子给他捎个信,说我还活着。”王秋艳抹了一把泪。
  “这怎么行,横死的人是不能入祖坟的。”
  “屁,我男人被人砍了头,叫烈士,这妹子为护龙鞭丢了命,过去叫节妇,现在该称英雄吧,你听了多少毛主席语录,连这也不懂,他老人家都说,人看怎么个死法,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菊花妹子再不济也在泰山和鸿毛之间吧。”
  “你看着办吧。”余土地又坐了下去。
  
  木匠看棺材打得差不多了,让王秋艳去叫余土地,王秋艳说:“他死活不离开呢。”木匠把锛往地下一扔:“紧皮他说了算,打棺材老子说了算,你给他说,老子要给他推个擀面杖,这活老子从不给没后代的人做,为他,我破一回例。”
  王秋艳跑到地头,余土地听说木匠要给他做擀面杖,便立起身,他对何菊花的尸身说:“妹子,秋艳姐是好人,莫要惊吓了她,我替你去接擀面杖,下辈子你转生个男人,好好活一回。”
  进了饲养院,余土地恍若隔世,木匠招招手,他走近一瞧,木匠手里提着胳膊粗的一根棒子,“松木的,越用越有柔劲。”便用刨子一下一下推起来,推一阵木匠抬头望一下天。余土地站在旁边,猛然发觉木匠的眼里有了血丝。
  “三爸,你眼里出血了。”
  “出就出吧,人家为护龙鞭丢了命,我的眼里出血也正常,我当了一辈子木匠,在我手里坏了规矩,我不付出点代价老天也算不公。”
  “三爸,这太难为你了。”
  “为难?做木匠的打棺材好打,推擀面杖讲究,最讲究的是男人不上六十没后代死了,决不给推擀面杖。还有,女人死了不推,年轻人死了不推,现在,推一次吧,这世道有时说不清楚。”
  木匠揉了一下眼睛,手上有几点血迹,他把血迹抹在擀面杖上,“这就有了灵气,但愿这擀面杖下辈子做个 ,长在何菊花身上,这样她就能像模像样活一回。”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木屑飞转,垂直地掠过房顶,木匠吼一声:“到饲养院东墙去接擀面杖,娃子,你必须接住,你这辈子长了个鸡巴没用,可别让我的心血白糟践了。”
  
  余土地飞奔而出,巴子营人听说木匠破了规矩给何菊花做擀面杖,都跑来观看,饲养院东墙外面黑压压地围罩着人。余土地用手拨拉着人群,往前挤,被挤到一旁的人很快聚拢,按旧俗,谁能第一个摸了擀面杖,谁家就能多生一个男孩。不过这次不同,他们摸一下擀面杖,就等于摸了何菊花一回。余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墙,听到人们的叫喊声,就见擀面杖飞过房顶,他张开双臂,待擀面杖下落时,跳起来抓住了它,当他把擀面杖搂到怀里时,擀面杖余力未消,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围观的人一拥而上,争抢着摸擀面杖,没摸到的乱抠乱掐,惹怒了余土地,他怒吼一声,用擀面杖敲打起来,众人从未见过余土地如此发怒,都远远地避开了。
  棺材的头和右面的板子上了漆,尾部和左面的还是原色。这是巴子营的规矩,谁也破坏不了。下葬的那天,棺材被抬到地头,男人们抬着何菊花的尸身,放到了棺材里,余土地把擀面杖交给王秋艳,王秋艳哀怨地瞅了他一眼,将手伸进棺材里,解开何菊花的裤腰,将擀面杖塞进了她的裆中。擀面杖太长,裤裆里装不下,她撕开何菊花的裤裆,将擀面杖穿了出来。何菊花的两腿之间夹了擀面杖,像多出了条腿,而擀面杖则威武地躺在那里,把王秋艳刺得双眼发麻。
  棺材入坑后,书记说:“散了吧,让棺材晾一夜,明天再埋,散了吧,散了吧。”
  众人抬了已瘫成泥团的余土地,散了。书记望了望王秋艳,打开棺材盖,取了擀面杖。王秋艳问:“干啥?”书记骂起来:“亏你还是个女人,男人长这么长的鸡巴还是人吗?转生成驴的都没这么长。取了,悄悄地藏起来,不要让余土地知道。”王秋艳推开棺材盖,取了擀面杖,依旧上了盖。书记走了几步又回转身:“不对,不对,你把擀面杖埋在棺材坑里吧,你拿去又是个祸害,死了一个何菊花,我不想再搭上一个王秋艳。”
  埋了擀面杖,书记和王秋艳离去。木匠一跌三喘,推开棺材盖后,发现何菊花裆中没有擀面杖,他摇摇头,笑笑,背着手走了。
  “精明之中还有精明人啊,这下,我到阴间也好向爹交差了。”木匠感到浑身轻松。
  
  紧皮
  余土地在炕上一躺就是几天。墙上有没有鞭子了,他也懒得看。何菊花的事已由王秋艳替代。王秋艳来到饲养院,连牲口们都活泛起来。余土地和何菊花是静态的,王秋艳是动态的。无论是扫院子还是添草或吆喝牲口,王秋艳都会弄出很大的响动。这种响动不是刻意制造的,而是自然流露的,它有一种促动气氛的力量,整个饲养院因她的到来而充满了动感。
  唯一没有完全激活的就是余土地。何菊花的该烧的东西都烧了,她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件东西,余土地留下的,只是那个藏了龙鞭的枕头。
  枕头上有块血渍,还有几根头发。血渍已浸在布里面,没有血腥味,那几根头发软软的,如蚯蚓般在枕头上蠕动,扭引着余土地的思维。
  这妹子太孽障了。除了这个词,余土地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能形容何菊花的可怜。
  好好的不在庄院里待着,进的什么城,看的什么花花世界?好好的不在地窖里待着,看的是什么热闹,遭的是什么罪?好好的女人不做,要跟着不算个男人的男人过活,既无实际,也无名分,家雀也还有个伴呢!鞭么,守护是我的事,偏偏你拿自己的性命去保护!你跳什么不行啊,偏要跳地道!
  翻来覆去,余土地从这个情节想到那个情节,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妹子啊——他常常哽咽得发抖。
  枕头从左边移到右边,余土地在炕上躺着。这炕和余土地一样,都静静的。这种沉闷让王秋艳一进屋就感到压抑,待一阵就会窒息。她打开门,推开窗,让存了多年的气息散去了,再混合外面几丝新鲜的空气,屋里就有了点意思,这种意思很有点意味。
  “起来,你起来——”她撕扯着余土地。
  “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啊!”她扶起余土地的头,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身子。
  “你给我听着,只有跑死的男人,没有睡死的男人。菊花妹子的命已成了你的命,你得给我们好好活着,好好紧皮。”
  “紧皮,连菊花的命我都保不住,还紧什么皮?”
  “保不住她的命,是菊花的命就那样,龙鞭还在,你的命就是她的命。”
  余土地糊涂起来了。龙鞭的命是他的命,他的命又成了何菊花的命,这命,他也搞不清楚了。
  “你起来,吃你的饭,喂你的牲口,菊花妹子的炕我来焐。”
  “你的家谁来照看?”
  “两只鸡,我捉了来;一个木头箱子,我扛了来;几串被窝,我背了来;门一锁,就剩个我了。”
  余土地挺直了身子,王秋艳松了膝盖,跳下炕,端来了一碗米汤。
  “喝完米汤,先到院子里溜溜,我把炕上的东西洗刷洗刷。”
  余土地来到院中,阳光有些刺眼,他把手搭在眼眶上,使劲地看了看天,便出门了。几天没有出门,草啊水啊的都亲切起来,老朋友似的跟他打招呼,几只麻雀跟着他,飞飞停停,一直陪他到何菊花的坟前。
  坟垒得有模有样,在王秋艳男人的坟旁边。两座坟一旧一新。旧的呆头缩脑,新的睁眉瞪眼。余土地坐在两座坟中间,左手抓了一把旧坟的土,右手捏了一把新坟的土,再将两把土合在一起,他起身将一泡尿撒在土上,而后蹲下来,捏了一个泥生殖器,用手刨开何菊花坟的一角,把那个玩意埋了进去。
  “妹子——哎!”他又哽哽咽咽起来。
  王秋艳背着一只草筐,手里玩弄着几根青草。她把筐里的一条草鞭递到了余土地手中。余土地捏着草鞭,身子有了一点点活气,他跳起来,抓起草鞭在何菊花的坟上抽起来,新垒的坟上抽出的声音也新鲜,吧吧的,几只土疙瘩被打得乱窜。打完新坟,他又抽起旧坟。旧坟上的声音沉闷多了,一鞭下去,一道白印。抽了几鞭,草鞭散落成一堆,几根草飞起来,远远地落在一边。
  少了何菊花,对巴子营来说,只是多了一座坟,岁月仍在走,一年就缓缓地流淌到了冬天。不过,今年的冬天,更像一条狗,尾随在人的后面,让人生发出无限的遐望来。
  “今年的皮咋紧?这余土地,走路的劲道不如往年了。”民兵连长问书记。
  “该咋紧皮就咋紧,你带几个人,下地道取了龙鞭,悄悄地交给王秋艳。我看住那几个工作组的人,我看他们还是奔着龙鞭来的。”
  “这该死的蒋介石,你不来乱咋呼啥呢,昨日王二家的四娃拿石地雷砸着玩,被炸掉了两根手指,一根手指迸过去,直直戳进树中,像子弹一样。”
  “没有这个地道,龙鞭不就完了?说来这蒋介石也有用呢。四娃砸石地雷断了手指,也是件好事,以后的娃儿们就不敢乱砸了。”
  “这王秋艳住到饲养院,人们的闲话也多,合适吗?”
  “不合适叫你女人去住,娘的,女人们嚼舌头,是女人的舌头软,你嚼什么舌头,不把王秋艳放到饲养院里,余土地能缓过劲来?”
  “我听说,袁书记让红旗公社的人把上土地庙拆了,只留了一小截破墙,又把庙滩翻了一遍,他们还把上土地庙的砖头拉去,盖了一个饲养院。”
  “翻就翻吧,那些砖头,可怜了,可惜了,上好的砖头,听我爷爷说翻修那座庙时,他跟人去拉砖头,活活挣死过一个人。”
  “要不,我们要几块砖头,放到余土地屋中,就算我们把土地爷请了回来。”
  书记想了想,“算了,你一要,袁书记又认为我们贼心不死,你派几个老汉,悄悄地拿了口袋,把土地爷坐过的泥座背回来,放到余土地的屋中。”
  “背那些东西干啥,庙在的时候他是土地爷,成了一堆土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这脑袋瓜里还装了袁书记的不少思想,你家里几个男孩?”
  “三个。”民兵连长自豪地扳了扳手指。
  “不是你女人三次进上土地庙抢了土地爷的鸡巴,你还三个儿子?儿子个 !”民兵连长心想能生儿子是我的东西好,女人的屁股大,那个泥棒棒,吹灯放屁乱惹灰,不就是个念想。但他不敢多说,忙着去派活了。
  
  “让他们仔细点麻利点,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做肥料用。”
  这年冬天雪多,一场连着一场下,下得巴子营人心里发毛。
  冬夜的滋味不同夏夜,虽冷,但很干净。余土地立在院中,白光光的。他活动着四肢,雪亲热地扑到他身上,融化后,又有雪花替补,这雪,好像是专为他下的。雪盖住了余土地的头,王秋艳顺窗子望去,余土地的头像个雪葫芦,他身上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让王秋艳不得不盯一阵后回头看看屋中的火炉。她想,把炉子放在院中,也对付不了这么多的雪。
  “嘿,哈,嘿。”余土地两手交替搓摸上身,脊背上的雪摸不到,他就拍,一拍,一块雪便跑下来,一拍,一块雪又跳下来。多少年以后,已行将就木的王秋艳仍然无法忘记那场雪。
  “那雪——”她老是这么重复。
  等余土地洗完了天澡,王秋艳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抱着龙鞭,来到他的身边,像给婴儿裹肚兜一般,把龙鞭裹到了余土地的身上。
  龙鞭一上身,余土地突觉有了精神,他望着还在倒雪的天,叹了口气。
  “这雪,紧不了皮。”
  王秋艳问:“怎么紧不了皮?”
  余土地叹口气:“龙鞭一下去,抽到了雪上,等于给土地爷挠痒痒,起不了作用的。”
  “那咋办?”
  “扫雪。”
  书记坐在炕上,听着砂罐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夏天的凉水冬天的茶,都是好东西。书记听一阵砂锅里水的响声,再抓一把雪丢进砂罐。一到冬天,巴子营人熬茶和做饭总爱往锅里丢几把雪。雪是无根的雨,是老天爷用来做药引的,巴子营甚至把雪称作雪爷。雪的冰凉丝毫影响不了书记的情绪,他还时不时哼几句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词。外面的茫茫白雪让书记的心也宽了不少。
  “这是个事。”听王秋艳说完,书记喝了一口茶,“这么厚的雪,怎么扫?”书记又喝一口茶,让王秋艳去叫民兵连长:“把几个支委也叫来。”
  支委们被抽出了被窝,哈手跺脚,来到书记的屋中。一听扫雪,都面露难色,这雪太厚了,比几层被窝还厚,怎么个扫法?他们喝着书记的雪茶,喝下去的是茶,倒出来的是难字。
  “战天斗地的精神哪里去了?不但要扫还要光明正大地扫。文书,你写个东西,上报袁书记,就说巴子营人冬闲人不闲,战天斗地忙,要扫掉盖着土地的雪,永远保持大无畏的革命精神。”
  几个支委笑了,这样一来,他们心中的顾虑就没有了。窝在家里,有时也很无聊,该干的事晚上干了,白天,打几把扑克,玩几把牛九,还得偷偷摸摸,他们能憧憬到千人扫雪的盛况。
  “男女老少齐动员,冬天地里扫雪忙。”书记扭了扭脖子,仍旧抓了几把雪丢进了砂罐中。
  扫帚、铁锨、推板,能用的工具全部都上阵了。按惯有的规则,巴子营大队的基干民兵排成一路纵队,每人操着一把铁锨,先铲第一遍雪。一疙瘩一疙瘩的雪飞奔进沟内,细碎的雪粒被风一吹,反卷过来,迷着人们的眼。民兵纵队过后,是一帮青壮年劳力,他们把民兵铲过后的雪用铁锨再铲一遍,赤褐色的土地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妇女、儿童把落在沟里的雪拍实,沟就成了雪沟。闻讯而来的记者被这种场面惊骇,他们见过诸多的盛大场面,但人们集体扫雪,千人在田野里铲雪,且成军事化般的这种阵势,他们第一次见到,他们感到新鲜好奇,也加入了铲雪的队伍。
  雪飞人动,整个巴子营欢腾一片。
  在雪被扫开的地里,余土地抡起了鞭子,又放下。他对跟在身后的王秋艳说:“给我点东西。”
  “什么东西?我啥也没带。”
  “我——”怔了半天,余土地说:“就是那个——”
  “哪个——”
  余土地回转身,把手伸进裤裆,揪下了几根阴毛:“就是这个。”
  王秋艳红了脸,她知道龙鞭是猪、羊、马、牛、狗五畜的皮拧成的,人的头发如果塞到鞭中,人就进了畜生道,这是较为忌讳的。今冬紧皮不捏泥棒棒,是因上土地庙的土地爷,已被袁书记指挥人打碎,没有了土地爷空着的裆,泥棒棒就派不上用场了。她羞答答地转过身,解开了裤子。冷风卷来,抢进裤裆,她颤抖了一下。马灯在夜里摇曳出昏黄的光,豆芯般的灯焰黄黄的,一闪一闪。她把几根阴毛交给了余土地。余土地坐下来,将两股阴毛拧在一起,然后把它们塞进了龙鞭。而后,余土地大叫一声:“菊花妹子哎——”便抡起了鞭子。
  王秋艳痴痴地望着龙鞭在田野里舞动,啪啪的声音让她心潮澎湃,她跟在余土地后面,嘴里也“啪啪”地叫喊。当龙鞭落到最后一块地里时,余土地一头栽倒在地。
  “血——”王秋艳发觉了余土地嘴边的血迹,她抱住了余土地。余土地推开王秋艳,摇摇晃晃站起来。
  “起——”龙鞭划了一道圈,重重地落在了田地里。打完最后一鞭,余土地又扑倒在田地。
  “妹子啊——”一声哀音,久久地回荡在巴子营。
  
  第十一章做人要做这样的人
  
  看电影
  历经的事一多,巴子营人对一切都茫然起来。茫然过后,又是一种无奈的自嘲。只有一件事,是他们乐此不疲的,那就是看电影。看电影和斗人不一样,那种场景是没有负担的。高兴不高兴是电影中人的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管在胳膊下夹着小板凳,或者顺便在放电影的地方搬一块土坯,放在屁股底下一坐,很简单,也很实在。头上顶着肩上扛着板凳的永远是那些孩子们。更主要的是,那是个比较能放开的地方,是令许多饮食男女偷食时没有多少心理障碍的地方,更是许多平常不敢放肆的男人可以直接抓挠心目中的女人的地方。
  放电影好啊,也得感谢黑夜。打麦场上呼爹叫娘,四周的嘈杂声在电影放映前无法停歇。十里八乡的人,平素碰到一起,或寒暄,或调侃,或一起劳动,嘴口上安了把门的,随时都可以关闭,这种状态之下,只有傻瓜,才会把眼睛睁得老大,看电影放映员手中的动作。当电影放映机上的一束光打在银幕上时,人们会相互捣捣,场子便慢慢肃静下来。
  这一时期,放映最多的是《红灯记》、《白毛女》、《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等,人们也耳熟能详了李玉和、铁梅、喜儿、杨子荣、阿庆嫂、江水英等人,这些人都深深烙印在他们的脑海里,那些嘤嘤嘤、啊啊啊的京剧腔调总是回响在他们的耳边,碰到某些人或事,他们也可以随口用电影中的人物取代,尤其是反面人物,如王连举、坐山雕、胡传魁、南霸天等人,一不小心安到谁的头上,谁就会抬不起头来。
  看电影春夏秋冬各有情趣。
  春日人困马乏。但春天的事儿却总能令人躁动。歇了冬闲,过了大年,年节养下的那点膘份架不住三犁两耙,在地里溜一天,男人耷拉着头,女人呵欠连天,麦老鸹的叫声也引不起他们的蠢蠢欲动。回到家,清汤寡水的饮食哄不快活饥肠翻滚的肚子,他们的手便在炕沿上搓来搓去,一直搓着等娃儿们入睡,但娃儿们老是不睡,春天大体上是属于他们的,大人乏,他们不乏。
  年节一过,盛在缸里、吊在筐中、藏在柜中的白面馍馍的渣渣块块已了无踪影。娃儿们的眼里闪进的总是黑得看不出本色的笼蒸、柜头,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就把眼睛死死地盯在原来盛馍的地方,总想剜出一块两块馍馍,眼睛盯累了,幻想中的馍总不出现,他们便用手拍一下笼蒸,或用脚踢一下柜子,听到笼蒸和柜子沉闷的响声,他们吁一口气,便转悠着出门了。
  早春留给娃儿们的希望并不多。草芽儿才发,柔软无力地顶着头,他们用手掐了嫩黄的草尖,慢慢塞进嘴里,一股涩涩的味儿从舌尖上渗出,肚子更饿了,田野里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他们就在已下了种的地里搜寻,间或捡到一粒两粒露在外面的麦粒,他们便如获珍宝,用舌头卷了麦粒,小心地蠕动牙齿,唯恐咬疼了麦粒。他们漫无边际地胡逛,一看到电影放映员的身影,就兴奋起来,三脚并两步,村子里便会引来一阵阵的骚动。
  
  电影是轮放的,有时候紧缺了,一个公社只演一场。打听清楚时间,大人们便会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尽管没啥值钱的东西,可毕竟是家啊!穷死的货郎子还有三两麻呢,让娃儿们看家不靠谱,左嘱咐右叮咛,一撂下饭碗,他们就会一溜烟跑了,看家自然落到了老人们头上。老人们其实心里也不乐意,但一者路途遥远,二者他们委实放心不下家,只好日娘捣老子骂几句,用栓杠顶了门,对着闪着豆光的煤油灯叹口气,拉开被子,闷闷地睡觉。
  一路上都是星星点点的人。走着走着,有的人便离了群,大多是平常有那么点意思的人,遍野里有的是沟沟崖崖,地方是白天早踏摸好的,不找错地方会让他们兴奋一阵,万一找错了,也不要紧,几分钟的事,男走前,女走后,谁还会在乎看不见人的地方做的事呢。也有好事者,在人家踏摸好的地方蹲守,等两个人好事快成时,学几声狗叫,惊得一对男女提了裤子没命地逃跑。电影散场时,女人湿了裤裆,男人腿上有血印的事很多。回到家,又是另一番天地了。一上炕,男人扒了女人裤子,看大腿旁有无痕迹,往往是若隐若现的灯光糊涂了男人的眼睛,待他爬到跟前看时,女人噗地吹灭了灯,搂住了男人,男人也很小心,打翻了油灯,浪费了那一两油,又得熬几个工日。第二天,谁能说谁干了什么,该干啥的照样干啥。
  男人们久盼的夏天一到,他们就会畅快很多。夏天是留给男人和女人的,大地就是他们的大炕。他们上身穿一件汗衫,下身穿一条裤子,别无他物。一有电影放映,他们就心花怒放。相对少的事总让他们有过多的时间想入非非。有时无聊了,便躺在树下,看女人们抱了猪草赶路,就打趣:“今黑里有电影。”女人汗津津地过来,把草往屁股底下一塞,问男人电影名字,男人坏坏地望着女人的胸膛。女人抱着草走了一路,浑身滚动着汗珠,衣领大敞,管不了胸前的那两坨肉,一坐,那两坨肉就扑闪扑闪地跳动。男人说:“让摸一把我就告诉你。”女人掩了衣襟,站起来:“摸你妈的去吧!”就要走,男人直起腰,待女人转了身,用手快速朝女人后腰一扯,女人的裤子就被拽了下来,白白的屁股在太阳下显得妖娆,女人怀里的草扑簌簌地掉在地上。女人顾头顾不了尾,忙着提了裤子,手里抓几把草,边骂边跑,男人则坐到地上跷了二郎腿,哈哈大笑。所以女人们在看电影时,总会把裤腰扎紧,有的怕裤腰带不结实,便找出一根麻绳,打成死扣,男人们也有办法,看着电影,手就不自觉地乱闯,一摸到女人裤腰,男人的手便往外裆游走,那时的粗布质地糟糕,裤子实在对付不了男人的手,有时经男人一扯,只听嘶的一声,旁边的人就知道,一个女人的裤子又被扯烂了,这时的手就不是一双了,女人尖叫着,挤出了场子,男人们则忙忙回头打听电影镜头前面的内容。
  秋风轻吹,男人们便按捺住了念想,事关一年肚子的事,他们再也不敢胡闹。他们老老实实,在夏收完的地里干着明年让庄稼生存生长的事。一俟谷子熟了,玉米老了,荞麦黄了,他们便把全部的劲都使出来。这时候放电影就成了稀奇事,一秋一场电影,让男人女人们盼望了好久。一听又是《沙家浜》,他们起初有点泄气,但阿庆嫂的身影老是跑来跑去,他们也就释然了。他们有时相互打趣,模拟《龙江颂》中江水英的声音:“不要让巴掌山挡住你的眼睛。”旁边的人举起手,模拟了一个动作,又在裤裆里抓了一把,笑声就响起来。
  笑声一推移,就到了冬天。冬天看电影,人们就老实多了,寒风直灌人的衣领,看着看着,人的双腿就发木,一人一跺脚 ,众人就都跺起来,有时雪花不经意地飘落,人们对电影的兴趣便消减了不少。没等散场,人们就往家跑,偌大的场上,只剩下放映员和大队干部,他们不能走,这些片子放半场,没有过硬的理由停了,放映员吃不了得兜着走。大队干部也不能得罪放映员,得罪一次,以后轮到放电影,放映员会以各种理由推诿,放早放迟,事关一个大队的声誉。大队干部撑开一把伞,轮换着罩在放映机上面,光柱和雪花搅在一起,乱纷纷的,就像夏秋扬场似的。飞舞的雪花在光的映照下,格外生动,它们跳跃着,从上往下,形成一条雪河,在空中流淌,放映员瞧着那条河流,似乎听到了轻微的流水声。
  
  在巴子营,唯一与电影无缘的就是余土地。放电影都在夜里,夜里的饲养院是安静而又骚动的。干了一天活的牲口不因劳累而安分,同圈的不安分分子总是晃来晃去挑衅。它们的头是武器,看谁不顺眼,过去就是一头,所以,余土地添草料时,总将不安分的牲口先拴起来,等其他牲口吃一茬后再放开它。余土地一出门,其他的牲口立刻乖乖地避在一边,牲口们挨揍的次数多了,也学乖了,它们在各自的槽口上留一点上口的饲料,来孝敬不安分者,所以余土地拴不拴不安分的牲口,都无所谓。
  关于电影中的事儿都是由别人转述的。交租子的杨白劳,上威虎山的杨子荣,芦苇荡中的郭建光,手提信号灯的李玉和,巧装华侨商人的洪常青,听得多了,他也就记住了一些。至于喜儿、小常宝、阿庆嫂们,别人津津乐道,他也懒得听。自何菊花死后,他的心里就没啥牵挂的了,男人女人,不见得谁比谁活得更有滋味,男人和女人的幸福与他毫不沾边。
  一听放电影,王秋艳就开始梳洗,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自个儿糟践自己的女人,不管什么衣裳,穿在她身上都会显出风味来,好像天下女人的衣服全是为她而准备的。梳洗完毕,她提个小板凳:“余土地,我去看电影了。”余土地说:“好。”她就隐入了夜色之中。
  王秋艳是见过世面的人,电影上的事她看得懂,也理解得快。阿庆嫂一出现,她的身上就会发痒,她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绕在食指上,搅动着,面对粗笨的胡传魁,阿庆嫂的机智常常让她自怨自艾,假若她早知道她的男人何立民是个共产党员,她会跟他去干几天,好过过瘾,而何立民究竟干了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有关共产党员的如此这般,对她是陌生的。她暗暗恨起何立民了,尽管她是烈属。有时她把牙根咬得生疼,恨何立民,让她为党做点事,那么,她在电影上看到有关共产党员的内容时,也会觉得风光一点。
  看完电影,王秋艳带着一丝惆怅,回到饲养院,看到余土地背着筐,还在添料,她便去帮忙。
  “电影好看吗?”余土地拨拉开王秋艳的手。
  “好看。”王秋艳斜靠在门柱上,看余土地的手在槽里搅动。
  “什么电影?”
  “《沙家浜》。好多好多的水,好多好多的芦苇,好多好多的人。”
  余土地把草筐放在槽边,一头调皮的牲口甩头碰倒了草筐。
  “好多人在干什么?”
  “打仗。”
  余土地没见过打仗,也就不再追问,提了草筐跨出牲口圈,还未倒尽的几根草从筐中溜了下去,贴在了地上。
  
  化装闹生产
  袁书记在传达学习小靳庄的文件时,碰倒了一杯水。水从桌子上流来流去,坐在前排的巴子营大队书记赶前一步,用袖子一抹,桌子上的水便没了踪迹。会一开完,袁书记留了巴子营大队书记会餐,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老朋友义气啊!”便将“学习小靳庄,再现大寨精神”现场会的任务交给了巴子营。大队书记闷闷地吃完饭,出门后抬起胳膊,看了看那只袖子,他觉得袖子和他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不该逞能的地方逞什么能,越想越气,他便脱了衣服,咬着牙撕了袖子,扔在街上,又上前踏了一脚。
  一听又要树标兵,支委们都不说话,书记扭了扭屁股,椅子吱吱扭扭作响。
  “编诗过时了,表演节目又得费周折,咋弄都不新鲜了。”
  “样板戏各大队都排了,看得多了也无趣味,还老出事。红旗公社的李铁梅,《红灯记》演了没几场,肚子却大了起来,弄得一个公社的人都骚臭难闻。”
  
  “学习小靳庄,就是排演样板戏,问题是,排哪出更实际些。”
  “铁梅、常宝、江水英,没合适的角色,《沙家浜》倒对胃口。”书记让文书去挑选扮演郭建光和阿庆嫂的人,“要扮相好的,郭建光要高高大大,阿庆嫂要风风骚骚。”
  摸排了三天,文书有点泄气,他看了几场《沙家浜》,一对比,村里实在挑不出能扮演这两个角色的人。
  “高高山上一棵松,得有气派;柔柔软软一女人,得有浪劲。光个子高,奶头大没用。个子高是白杨树,奶头大像老母猪。”
  书记听了半天,把烟在鞋底上一揉:“真找不出来?”
  文书很委屈:“真的找不出来。”
  “啥眼神,饲养院里的两个人不现成么。”
  “你是说余土地和王秋艳?”
  “不是他俩难道是公牛和草驴?”
  “怪不得能当书记呢,眼睛就是毒。”
  一听演戏,余土地死活不干,他说活人就够累了,再演一个不像自己的人,怎么也不对味,而且演的还是新四军,说不定哪天,他这个坏分子又得罪加一等。王秋艳倒乐意,她说莫说阿庆嫂,她扮一个李铁梅也会把其他公社的李铁梅比得灰头土脸。书记乐哈哈地听余土地和王秋艳絮絮叨叨,他抽了一把草,垫在屁股底下,“我们不到戏台上表演,要在大田里表演。”
  王秋艳听不明白:“戏不在台上演叫戏吗?”
  书记又抽了一把草,他抬了抬屁股,没垫下去,只是将草放到了一边。
  “你想,你余土地穿了新四军的军装,威武地走在田地里,再背上一筐草,那多有气派。”
  “我呢?”王秋艳问。
  “你胳膊上挎一筐子,筐子里装上一个大铁壶,到了地头,一吆喝,不也活脱脱一个阿庆嫂吗?”
  “那不别扭死,背草就背草,还穿新四军衣裳,那不成了演戏吗?”
  书记笑了:“看,看,这有什么,本身就是演戏么。”
  “我没看过《沙家浜》,也没见过郭建光,我咋演呢?”
  “这好办,湾子公社从明天开始连演三天戏,你和王秋艳去看三天,不就会了吗?”
  “牲口咋办?”
  “我来喂,你们只管去看戏。”
  
  文书抬起铡刀,书记塞了一把草,文书用力一压,“咔嚓”一声,草被铡断。
  “这两个人演戏,成分有问题呢。”
  “屁个成分!让牛鬼蛇神坏分子演正面人物,是给他洗心革面的机会。王秋艳是烈属,她扮阿庆嫂合适,余土地威威猛猛的,只有他才有气势,你我,不要说演郭建光,演个栾平什么的,也皱皱巴巴。”
  “那倒也是,关键是袁书记一上纲上线,我们又得挨批。”
  “我们这一招,他会喜欢的,我们这叫活学活用。到时,多借几套新四军服装,把民兵们往地里一拉。他们有芦苇荡,我们有大麦田。他们有大茶馆,我们有大铁壶。送水的送水,拔草的拔草,整个一个人民的汪洋大海。”
  “咔嚓”一声,文书铡完了最后一把草,便和书记到余土地的炕上去睡觉了。
  看了三天戏,越看越糊涂。余土地反复揣摩戏情,他想这日本人和忠义救国军简直就是傻蛋,被几个新四军拉得团团转,那个阿庆嫂,腰一叉,胡传魁就屁颠屁颠跟着转。他没见过打仗,也没听说过仗是哪么个打法,照哪样打,这日本鬼子还有什么打头,放几挂鞭炮就把他们吓回姥姥家去了。至于忠义救国军的那些家伙,他拿一把铡刀就能把他们吓跑。如果舞起龙鞭,那些家伙还不够他抡几鞭子的。
  听着余土地的叙说,王秋艳朝四周望了望,忙忙地抹了一把汗:“快闭嘴,你这话传出去,够枪毙好几回的,不就演戏么,你那么当真干啥?你以为你真的是郭建光?”
  “我就是一个紧皮手,什么郭建光不郭建光的,和我没关系。”
  “快别胡说。”王秋艳拽拽余土地的衣袖,拐上了一条小道。
  一套新四军服装一穿,余土地立马威猛起来,连王秋艳也看得痴站在一边。马靠鞍,人靠衣,平常大家都这么说,这余土地一换服装,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王秋艳的心里像爬了几只蚂蚁,痒痒地难受。她把手中的铁壶一放,用脚捻死了正在急急忙忙跑的几只蚂蚁。
  “新四军”们在地里一摆,阵势就出来了。文书做了一块上面写着“沙家浜”的木牌,朝地头上一插。正是麦子灌浆的时候,妇女们在地里拔燕麦,穿了新四军服装的男人们立在田埂上,女人们拔一把燕麦后,抽几根拦腰一挽,甩出去,男人们用手一接,顺势扔在地下。待积成一大捆后,用绳子捆了,扮演郭建光的余土地用一根挑杆挑了两捆草,威威猛猛行走在田埂上,到了路上,他双手叉腰,稳步而行,两捆草一前一后晃悠,像两座山在摆动。乐得前来观摩的袁书记直拍大队书记的肩膀,说巴子营人的思维就是活跃,把学习小靳庄的活动,落实在革命生产行动上,而且还能推陈出新。
  “扮演郭建光的是谁?”袁书记一直沉浸在兴奋中。
  “余土地。”大队书记应道。
  “你怎么让牛鬼蛇神来扮演新四军?”
  “我们这是让他洗心革面,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让他转换思想。”
  “转换思想?你们每年都阳奉阴违,以为我不知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如果在土地上抽几鞭子就能抽出一方天地来,我一泡尿就能尿满你们的东塘子,别以为就你们巴子营人聪明,这是极度的愚昧!”
  书记卷了几次烟,都没卷成。袁书记丢过来一根烟,语重心长地说:“对待封建迷信,你们巴子营人往往会丧失了立场,我从你们屡次阳奉阴违让余土地紧皮的事上,得到了启发,时机成熟,我组织全地区的观摩团,让你们巴子营人光明正大地紧一次皮,我倒要看看,你们紧过皮的地能产出多少粮食。”
  “紧皮只是个念想,老祖宗传下了这套规矩,也是让人明白土地的重要性呢!”
  “扯淡,不是共产党打下了江山,土地再重要能重要到你们手中?”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格外重视土地。”
  袁书记猛地拉开车门,上了车。
  在车上坐了一会,袁书记又下来,叮嘱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换掉余土地,实在没合适的,我从地区京剧团给你派一个来。”
  上了车走了一段路,袁书记让车停下,摇下车窗,探出头来说:“那阿庆嫂不错,不要乱换。”
  
  挣死麻雀未足奇
  民兵连长是被麻雀吓死的。
  民兵连长有个习惯,每天天一放亮,他就要去拾粪。拾粪不是个差使,而是一种行为。凡是巴子营的男人都拾过粪。那时肥料主要以人畜粪便为主。受“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谚语的影响,拾粪成为男人们一天中干得最早的一件事。人畜有限,拾粪需靠运气,不一定每天早晨都能拾到粪。民兵连长是“放下枪杆子,就拿粪叉子”的典型代表,总是每天第一个在巴子营的路边沟崖转悠,左手提叉,右手甩筐,幽灵一般闪动。
  那天余土地起得早,他记起头天背草时落下了一盘绳子,未等到天亮就去寻找。天幕还未打开,黑黑的幕布上还缀着几颗星星,风儿一吹,星星忽闪忽闪。余土地估摸到地方,用手一摸,绳子还在。他觉得肚子不舒服,便褪了裤子,蹲在地上。一阵呼啸声传过,他抬头一望,惊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压了过来,拥挤着,追赶着,波浪似的涌动。那波浪逼得余土地趴在地上,偷眼望去,一大块黑云滚过来,又有一大片黑云压过来。天一拉开幕布,余土地发现这黑云是麻雀群。有多少只麻雀才能组成这种阵容,才能发出那种啸声,余土地惊骇不已。大杈河有时会发大水,河浪汹涌喧嚣,也闹不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不敢睁大眼睛,只要一抬头,麻雀群扇起的厉风就会揭掉他的头皮。那阵风很怪,硬,而且霸道,劲头很足,风里挟裹着草屑、石子,打得余土地屁股生疼生疼。
  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惨叫声穿过他的心田,把他的心冲击得要碎成片片。天已大亮,软了腿的余土地翻了翻身,抖着手想拉上裤子,但手已不听使唤,突突地颤动。他挣扎着坐起来,屁股早已麻木。歇了一阵,他提起裤子,手里攥着那盘绳子,上了大路。
  
  民兵连长直挺挺地躺在路上。余土地不敢细看,想飞奔着去叫书记,但腿不听调遣,他只得一步一挪,实在挪不动脚步了,便大声叫喊,而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团毛似的,发不出声响,几个拾粪的见余土地失魂落魄,忙问原因,余土地说不清楚,指了指前面。
  “是不是麻雀?”有人问。
  “是民兵连长。”
  “连长怎么啦?”
  “吓死了。”
  书记刚从炕上爬起来,就被人急急地叫出了门。
  “那个阵势,比在东塘子选紧皮手的时候还厉害,密匝匝的麻雀卷起的风,把我的粪筐都吹跑了。”
  “我的头皮都快被揭了,亏了我趴在了地上。”
  几个早起拾粪的人脸色还在发青。
  书记赶到路上,围观的人们闪开了一条缝。他定眼一瞅,惊得跳了起来,民兵连长的脸面稀烂,已找不出好的地方了,上身的衣服丝丝缕缕,没有完整一点的布片。身上血迹斑斑,像无数条蚂蟥爬在上面。
  几个拾粪的还在一惊一乍地诉说。
  “这家伙斗起人来心狠,打起人来蛮横,连麻雀都不放过他。”
  “报应。”有人接茬。
  书记曾目睹过选紧皮手时东塘子布满麻雀的情形,麻雀群飞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吓死,还弄成这副模样,他也是第一次碰到。他指挥几个女人拉走了号啕大哭的民兵连长的女人。
  “他是死在外面的,不能进家门,往哪儿抬?”抬尸体的人问书记。
  “在他家的门口搭个窝棚,这么热的天,尸体过不了两天会发臭。停尸一夜,赶快打一口棺材,先挖坑把人埋了,再开追悼会。”
  吩咐停当几拨事,书记卷了一支烟,叫来几个拾粪的人。
  “你们把嘴夹紧,余土地,你也听到叫声了?”
  “好怕人,”余土地的嘴仍在抽搐,“黑压压的,比旋风还厉害,呼呼地刮,那叫声,满耳朵满脑子灌。”
  “到此为止,你们要统一口径,就说民兵连长早起拾粪,突发心脏病而死。”书记还丢下一句厉害话,“谁把话传岔了,谁就把嘴绑在腿上。”
  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大队书记历数民兵连长的丰功伟绩,要大家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
  “民兵连长的死,比泰山还重。”大队书记举起了拳头,“血债要用血来还,一九六四年,我们打过一次麻雀,现在,麻雀比阶级敌人还猖狂,疯狂地向人民群众进攻,我们要牢记血泪仇,进行一场狠打麻雀的战争。”随即,大队书记宣布了“狠打麻雀小组”的成员,他亲任组长。“要用所有能用的手段,比六四年打麻雀还要狠,还要猛。”
  
  巴子营打麻雀会战就此开始。有了一九六四年打麻雀的经验,这次打麻雀有秩序多了。铁匠铺里赶制的百余副弹弓发挥了极大的威力。在每个弹弓手后面,跟着一个学生,书包里装着石子,打下一个,学生追过去拎在手里。几天下来,巴子营上空布满了烧麻雀的焦煳味,书记闻着这味就恶心,便让文书选出几个饭做得好的女人,统一开剥麻雀。
  “吃死它们。”书记斩钉截铁地说。
  弹弓组一歇下来,锣鼓组的人便在村子四周敲了起来,震天的锣鼓把刚松了一口气的麻雀的神经又绷紧,它们又慌慌乱乱地飞起来。
  “不要让它们停下来,要把它们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书记看着堆在案板上像小山一般的麻雀,闷闷地抽烟。
  “要让他们少吃,不怕把他们撑死?”书记看着鼓着肚皮吃力地走路的民兵连长的儿子们,对一帮女人说。
  “这我们可管不住,他妈说每吃一个麻雀,就为他爹报了一次仇。”
  “屁话,死了老子,再搭上几个儿子,真有你们的!”书记气咻咻地走了。
  麻雀少了,书记让文书去供销合作社买了几箱鞭炮,每家发了一鞭,“一齐放,吓死漏网的麻雀。”
  鞭炮分发下去,在预定的时间,每家都发出一声两声的鞭炮响,一家的娃儿连鞭点起,啪啪的声音过后,传来娃儿的干号声。
  “败家的玩意,你又不会被麻雀吓死,留了这挂炮,待过年时再放。你现在放了,过年时又得买,败家的玩意!”
  麻雀瞅好草房藏身是余土地没有预料到的。草房人多的时候,是每年打场的时刻。饲养院的草房大,下了场的麦草被满满当当塞进草房后,外面的门就会关闭,直到第二年新草入房。平日能进草房的就只有饲养员。饲养员添草料时,进的是里面的门。打麻雀的事与余土地没有相干,牲口们是宝贝,鞭炮、锣鼓是不允许在饲养院里响的,怕惊扰了牲口的魂魄。
  那天余土地进草房取草时,吓得从门里跌了出来。草房里能落麻雀的地方全布满了麻雀,它们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余土地。那种眼神,是乞求的,还是愤懑的,余土地说不清,他从麻雀的眼神中看到了何菊花挨斗时的眼神。
  见余土地滚出了门,王秋艳赶过来,问缘故。这几天,王秋艳去参加了打麻雀会战。她带回的麻雀,余土地不吃,让她去埋了。余土地让王秋艳到草房去看了看:“啥也有灵性,你别看这小东西,会挑地方。”
  “万一让书记知道了,可咋说?”
  “他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吭声。这一阵他气不顺,拿麻雀使气了,过一阵就好了。”
  “那还得小心一些。”
  “也是的,你每天抱完草,就把门锁上,让它们躲一躲吧,大小也是一条命呢。”
  王秋艳没有答言,折转回屋,找出一把大铁锁,等余土地抱完草,她咣啷一下锁上了门。
  外面的热闹声渐渐远去。
  
  紧皮
  袁书记靠在床头,听看守所的人汇报右派的事。他望了望输液管,觉得这右派就像这液体,满满积了一罐子,一滴一滴,老滴不完。半天滴下去的液体,停留一阵,又有一滴赶下来,似乎无穷无尽。
  “有个老右想自杀,把裤带拴在了梁上,剩下最后一口气时,裤带断了;他又跳入水箱,水箱却漏水,水淹不住他;跑到街上,迎着汽车冲过去,被汽车弹回来,汽车司机吓傻了,他却好端端地上前骂司机无能。”
  袁书记对这类事已没了兴趣,他的眼睛仍盯着输液管,“一滴一个右派,一滴一个右派,无穷期。”他的耳边响起一首歌,这歌是自然飞出他脑际的,很顽固,又很刺激。
  “有个右派,看起来瘦叽麻秆,但他的耐力就是强,一天干的活是别人的两倍,老不觉得困,为实验他,我们又把活的数量加了一成,他还能挺,再加,才瘫倒了。”
  “这右派原来是干啥的?”
  “据说是某大学的教师,在教书前赶过大车,一根鞭儿在手,什么样的牲口都乖得像守家的女人。”
  “当”一下,袁书记突然觉得这滴液很像余土地。
  想到余土地,这是他最为恼火的事。在凉州,所有的事都被他摆平。历尽风浪,他常站在风口浪尖,但什么事一到巴子营,表面上看起来轰轰烈烈,实际上早已走调。仔细想想,一开始他像个耍猴人,到了最后,他倒成了猴子。
  他叫来医生,问人的极限有没有准确的参照数字。
  医生摇摇头:“不好说,看在哪种情况下,大多在极限内,只有极少数人,会超常。”
  袁书记闭了眼,输完液,他让司机径直把车开到巴子营。
  “就让你们光明正大紧一次皮,也让全凉州的三级(县、公社、大队)干部们来看看,我们开个批林批孔现场会。”一听袁书记的指示,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怔在地下。对袁书记的这个决定,他没有思想准备。
  “要原汁原味,以前该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我们要让全凉州的人看个仔细,看看这些封建糟粕多少年来是如何毒害人心的。”
  “麻烦得很,要祭庙,请鞭,用轿子抬。”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慢悠悠地说。
  “越复杂越好,要让人们从根本上认识,就要让它原形毕露。”
  “定在什么时间?”
  
  “明天。”
  “现在不是紧皮的时候,麦子刚抽穗,人下不了地,再说,紧皮时会抽掉麦穗的。”
  “紧皮是封建迷信,抽掉麦穗是革命行为。”
  “用反面教材更能显出革命的力量。毛主席就是英明,比如《水浒》,不让看大家就不知道宋江的投降派嘴脸。一看,全明白了,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说完,袁书记挥挥手,坐车走了。
  
  自民兵连长死后,大队支委们开会时沉闷多了。一听明目张胆地让余土地紧皮,支委们都知道,这出戏不好唱。他们想出了各种招,总觉得无法把袁书记葫芦里的药倒出来。
  “龙鞭一出,被袁书记没收了就完了。”
  “夏天出鞭,灾祸不断,咋办?”
  “把大队所有的牛鞭集中起来,让皮匠马上赶制一条,袁书记又没有见过真鞭,那些皮鞭用的时间长,能糊弄他。”
  “轿子呢?”
  “抬,权当演戏。上土地庙已被他们拆了,我们趁这个机会祭祭龙窝,今年,天旱得连 毛都干焦干焦的。”
  布置停当,书记转到地头,看抽穗的麦子你追我赶,麦穗儿招招摇摇,摆来摆去。书记进到地里,麦子很稠密,人不容易走动,向前抽腿比较费劲,他用力挥了挥胳膊,几只麦穗反弹回来,手有了点疼意,他猛然醒悟,想到了袁书记的用意。
  “他想挣死余土地啊!”书记叹口气,派人把文书快快叫到地头。“赶紧组织锣鼓队,把全队的妇女都组织起来,把仓库里的红绸带都拿出来,你再让大队小学的校长组织几句口号。”
  “组织哪几句?”
  “东风吹,战鼓擂,如今这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终究是东风压倒西风。红旗漫卷西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是连着喊还是跑一块田喊一句?”
  “你忘了房上广播的事么,我们来个地上广播。把大队学校的学生分派到地头,每块地上都得有人,一句接一句,到末梢再倒推着高喊。”
  文书走过一条田埂,书记又叫住他:“选几个利落的民兵,跟在余土地后面,名为监督,看余土地实在撑不住了,想办法让他歇一歇。”
  “怎么歇?”
  “帮他把腿边的麦子拨一拨。”
  
  气氛很热烈。余土地穿着龙袍,来到上土地庙的废墟上。余土地跪在剩下的那截破墙边,从怀里偷偷掏出一个泥生殖器,从缝隙中塞进墙里。
  祭龙窝时,大队书记偷偷地把两只狗爪丢了进去。
  看热闹的人很多。一行人跟着轿子,看巴子营人威风凛凛地抬了余土地,都欢呼起来,裹在余土地身上的鞭有一丝清凉,他用手摸摸这条牛鞭,牛鞭很柔软,也有弹性,用劲一拧,鞭蠕动一下,过一会儿又恢复正常。
  下了轿,余土地有点傻眼,他从未在麦子抽穗时紧过皮。这不叫紧皮,这叫糟蹋麦子,一鞭下去,就会抽掉几株麦穗。种麦子不容易,庄稼人最忌讳的是割青苗,或糟践刚抽穗的麦子。
  袁书记的眼神把余土地逼进了地里。他高高地挥起鞭子,又小心地落下,鞭梢还是抽去了几株麦穗。看着麦穗鸟般飞动,余土地心疼得直想掉泪。麦子密密地裹着他,他抽腿有些困难,便用腿小心地拨开麦行,往前挪挪,再挥动鞭子。
  锣鼓声和口号声此起彼伏。太阳很毒,只管把热量往下泼。余土地的裤子已经湿透,像荡妇一样爬在他身上。鞭梢挥舞之处,依然是麦穗飞溅。两个民兵拿了棍子,替他拨弄麦行。他挪几步,挥一次鞭。舞动红绸子的妇女们扑进田里,围裹着余土地前行,他感到轻松多了,只管把鞭舞起来,鞭落下时民兵用棍子一挡,只要不抽掉麦穗,他挥鞭就滋润了很多。
  麦田里满是挥红绸带的女人,绸带飘舞,在麦浪中格外惹眼。袁书记的眼里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绿色。汗水随着红绸舞动,女人们该显露的地方随着汗水显露了出来,围观的人把眼放到了女人们的身上,他们把巴子营女人的前后看了个遍,就那么一件衣服,汗一渗,被太阳一烤,挥一阵绸带就得抬袖擦一下汗,实在热得不行,便索性敞开了扣子,年老的女人把姑娘们撵出地头,她们挥动着绸子,甩着干瘪的奶头,袁书记的眼里又有了白色。红的飞,白的滚,绿的跑,让他的眼睛累得几乎要麻木。
  锣鼓一阵紧似一阵,到了最后一块地,余土地拖着沉重的腿,刚踏上田埂,跟在后面的两个民兵一人一棍,把他敲躺在地上。
  袁书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余土地,走过来,翻了翻余土地的眼皮,跟随而来的医生把了把脉,朝袁书记点点头:“已虚脱了,估计以后就舞不动鞭子了。”
  袁书记笑笑,让人抱了鞭子,“把它放到阶级教育展览馆中,让全地区的人参观参观,就这么条封建余孽的鞭子,我们跟它斗了二十多年,今天终于斗倒了它。”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巴子营大队的书记说:“很好,很好。”
  
  第十二章胡麻开花蓝茵茵
  
  寻宝
  巴子营的老住户们对迁移新居是较为敏感的,他们对打破现有居住格局的号召充满了疑虑,尤其是远离村落的几户独门独院的人家,他们已经习惯了离群索居的日子。尽管出工时有些不太方便,但收工后的那种远离是非的静谧让他们享受到了诸多的好处。
  什么是好人,好人就是那些远离大众和是非擦肩而过的人。
  最兴奋的却是何家大院的住户。这些人享受着翻身得解放的成果,净身住进了院中,随着人口的增加,日子的艰辛,他们之间因家长里短、猪圈鸡棚的事发生争吵或大打出手的情形一直没有停止过。分到的被子盖破了,坐过的凳子旧裂了,八仙桌已开始吱吱扭扭了,炕上雕花的炕柜也在娃儿们的嬉闹中支离破碎了。
  他们常常感到无名的窝火,独门单户一家拥有一个院子成为他们的向往。
  这样的日子终于等到了。那些日子,何家大院的住户们总爱往规划好的居民点跑,看看新选的住址什么时候开工,看看谁与谁是邻居,是居住在东头还是西头,大门是朝南还是朝北。他们兴奋的话题总是感染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似乎大院住户之间的矛盾也弥减了不少,吃晚饭时,各家的小桌也出了门,人们先是各吃各的,吃着吃着便交流交流住房的打算。地皮给了,房址划了,谁家的院落都整齐划一,没有大的争议,关键是所用的木料,选择的样式。他们仔细地数着分在他们名下的房子的木料、门窗,常常会因有的人家多几根檩条、椽子而心怀不平,融洽的气氛又被打破,各家的女人诅咒当时男人的愚蠢,进而骂分房的人,骂过了,房材不会增加,在睡觉时,有人摸了女人的肋骨,感叹这些肋骨如果变成大梁该多好,女人生了气,翻起身来骂,骂累了依旧睡觉。
  有聪明者开始打量何家大院的大门。大门是公有财产,没有具体分配。先是有人试探着抽拔门楼上的木料,见没人拦挡,索性卸起了大门,这一卸惊醒了所有的住户,几十号人马一拥而上,仅一天的工夫,就把何家大院的门楼和不属于个人名下的东西全都抢光了。
  何家大院的门洞像个豁牙的老人孤寂地张着嘴巴。
  抢来的木料堆在门口,夜里睡觉时他们老不安稳,一听有人在院中走动,便咳嗽几声,或者披衣下炕去撒尿,那一阵住在何家大院的人的尿好像特别多,男人女人娃儿们轮流出门,月光下有人还要摸着数数木头的根数。有人熬不住,就拖了毡,抱了被窝睡在院中,男人们睡在院中,女人在炕上翻来翻去,有时会偷偷下炕,贴在门上,看自家的男人是否睡在自家的木料边,看着看着有些想入非非,便去拉自家的男人,有的女人弄错了,被别人家的男人拉进被窝,女人不敢喊,让这个男人轻薄一次,也觉滋味不同,第二天便大摇大摆抽走这个男人家的一根木料,男人虽然懊悔,但不敢声张,恨不得拿了镰刀割了自家的家伙。这家的女人觉出了异样,便用麻绳一根一根拴了木材,不再让男人在院中睡觉。他们只盼望房子快点盖,见了大队的人,他们就不停地追问。大队把这事汇报给公社,说社员对新修居民点统一规划的新生事物积极性很高,公社也高兴,让巴子营大队尽快落实,一定要走在全凉州县各大队的前面。
  
  
  不知谁放出了风声,说何三在临沉东塘子前,埋了很多金银财宝,于是各家各户便在自家地下挖起来。那些天,他们连工也不上,只管抡了镐头掘地,那种劲头比挖地道时要高涨许多。院里积了一堆堆的土。地下没有,他们开始刨炕,反正住不上几天了,炕迟早要拆,扒拉了也无所谓,炕一砸开,一股陈腐的炕焦味冲鼻而来,还真有人挖到了两块银元、几枚铜钱,这更刺激了他们。有人挖了几天,一无所得,心里空落落起来,他们又拆起了土门楼,一人拆了,其他人也奋勇上前,土门楼的墙中掉出的五块银元、三本书、一把镇尺,又把众人的欲望之火煽了起来。为几块银元,他们大打出手,有扭伤胳膊的,有蹭了皮的,大队书记赶来,喝住了众人。院内的战火未停,住在外面的人又有了意见,称当初住进大院的人无偿分到房子,已住了二三十年,福也享了,何家大院是巴子营人的大院,不仅仅是里面住户的大院,各生产队的队长在众人的怂恿之下,全来找大队书记。书记的心里也有点不平,何家大院的木料都是数一数二的,这十几户人已占了老大的便宜,倘若真挖出金银财宝,让他们全占了,于情于理都不合。吵嚷了几天,惊动了公社和县上,何家大院挖出了大量金银财宝的风吹遍凉州,越吹越玄乎,斗大的元宝成捆的金条让袁书记再也坐不住了,他驱车来到了巴子营。
  询问住在何家大院的住户,都说挖是挖了,委实没有挖出什么,有人甚至要求给他们补助工分,称他们为挖金银财宝,已旷了好几天工。
  实在问不出什么,袁书记便让公安局派人住进了何家大院。先是问各家的小孩,都说没有没有。两个公安笑笑,一个一脚踢倒三狗子的爹,一绳子捆得他龇牙咧嘴,他连忙干号着让女人去拿出了银元。公安不理会,解了绳子,把铐子的一头拴在窗上的一根钢条上,三狗子的爹像狗一样半立半蹲在窗下:“向毛爷爷保证,我就挖了两块银元,如果再有,我就不是娘老子养的。”见没人理会,他又哭诉:“真的没有了,如果有,我就是婊子养的。”公安打开手铐,坐在院中,把铐子敲得叮当作响,拆了土门楼的人家忙把抢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看实在没有什么了,公安便撤出了大院,在院外放了流动哨。
  掘地三尺,也要弄出点名堂。袁书记让巴子营大队书记把原来在何家当了长工的人都叫了来,让他们仔细回忆,看何三是否真埋了金银。这些当过长工的人都说金银财宝肯定没有那么多,何三把钱财大多用在了买地上,凉州解放后大军进疆时捐了一部分,为进疆大军买了粮草。有长工还回忆,西路红军过凉州时他也捐过一些呢。深挖会开成了表功会,袁书记有点气恼,他派人向余土地探底,余土地一口咬定,何三没有埋过金银,他也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袁书记进退两难,便加快了修建居民点的进程。院墙一打好,各家各户都忙了起来,何家大院藏有金银财宝的风也被人们打进了墙中,慢慢平息了下来。
  拆毁何家大院的动议又让巴子营的人心里活泛了起来,在几经商量之下,袁书记答应了巴子营人的请求,如果真正挖出金银财宝,一半归国家,一半归巴子营,归巴子营的那部分,让他们添置牲口。
  巴子营人拆毁何家大院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人们分成三组,轮流拆墙,一交了班,他们马上跑到居民点,赶快为自己的院落忙一阵。拆了十天,何家大院便没有了踪影,但没有拆出一丁点金银。白白误了十天工,巴子营人有点气恼,有人便抽空拉墙土,说正好在种秋庄稼时当肥料。
  还是挖出了点东西,在拆何三原来住过的屋子时,人们从后墙的隔层里找到了一个小箱盒,箱盒很精致,没啥分量,袁书记让公安撬开了箱子,发现了两张叠好的纸。袁书记有点兴奋,“可能是变天账,虽然我们花了许多精力,所得很少,但拆掉何家大院,等于搬掉了压在巴子营人身上的一座大山,再挖出变天账,就更能揭露地主的险恶用心,他们一直准备反攻倒算,这是活生生的教育材料。”
  怀了如此心思的袁书记问公安这两张分开叠着的纸有无其他名堂,见一公安蘸了唾沫翻叠好的那张纸,他连忙制止,要那个公安拿其他工具慢慢翻开。袁书记曾听过人讲《三国》,说诸葛亮死后知道司马懿要拜坟,便在坟前放了一本兵书,司马懿翻动困难,就蘸一下唾液翻一页,书未翻完,人已中毒,这叫“诸葛亮死制司马懿。”公安小心地拨开纸,左看右看没有任何危险,便把纸呈给了袁书记。袁书记看完,变了脸色。这两张纸条,第一张是由李先念亲自签名的借条,第二张是解放大军进疆时何三捐献粮草的收条。袁书记思谋了半天,让两个公安仍旧把那两张纸按原样叠好,放回箱子,他很清楚这两个签名人的分量。
  对巴子营人来说,那两张纸成了谜,有人猜测说,那是何三家的藏宝图,便骂这袁书记心也太黑,他们忙了十天,得好处的却是他一个人。
  余土地坐在何家大院的废墟前,拆挖下的土高一堆低一堆像坟包。他搜寻着何菊花曾住过的旧址。梳着辫子的何菊花哀怨地向他跑来,他跳起来迎上去,一头撞到了一土堆上。幻影消失了,他用脚丈量着,等确定好当年何菊花睡觉的土炕的位置时,他抓了几把土,装进口袋,到东塘子里舀了水,捏了一个泥人。他捧着这个泥人,来到何菊花坟前:“妹子啊,你该一了百了了。”
  他苍劲的声音回荡时,王秋艳把手里的一只草筐扔了出去,草筐落下时,惊得一只公鸡扑扇着翅膀飞起来。
  
  小麦锈病
  小麦新品种是从外地引进的,叫“大寨种”。分发种子的那天,余土地也随巴子营的人一道去了凉州城。存放种子的城关粮仓,原来是明清两朝储备粮草的地方,很森严,不由得使人产生敬畏。长长的车队排列着。巴子营人排好队后,觉出了异样,排在前面的马车和后面的马车都被刻意打扮过,马头上扎着红花,车辕上都用红绸带扎着,俨然有娶新媳妇的排场。领到种子的车把式把扎有红绸带的鞭子一甩,一个鞭花炸响,马车便得得得地往前奔。巴子营大队的书记赶忙向邻近的人询问,才得知这是一种自发行为,人们对“大寨种”充满了敬意,说这是经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亲自视察过后的麦田产出的种子,粒粒精神,颗颗饱满,要隆重接回去,公开庆祝后再播种下田。书记马上让文书去买红绸子,再到县剧团去借一套锣鼓。余土地跟着文书在街上急急行走,他有点恍恍惚惚,来到大什字,文书对余土地说:“我们到百货大楼去买。”上楼梯时,看着花岗岩石铺就的楼梯,他不敢抬脚。文书上了楼,回头一望,见余土地还在第一层台阶上磨蹭,就催促起来。余土地试着迈了一下脚,又退回,他再也没有勇气迈脚了。
  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余土地对着楼层台阶发愣,都绕了过去。待文书买了绸子下楼,余土地还在用手搓摸那些能照出人影的石头。
  马头上扎了红花,车辕上拴了红绸带,巴子营大队的书记望了望缓缓移动的车辆,悠然地吸着旱烟。
  “哪个大队的?”轮到巴子营的马车,发放种子的人问道。
  “巴子营的。”
  “带证明了吗?”
  “什么证明?”
  “发的是大寨种,按县上的统一安排,必须由大队出具证明。”
  “我是书记,我就是证明。”
  发放种子的人笑了:“不要抬杠,这是政治种子,你的立场要坚定。”
  书记拿眼瞅了一下发放种子的人,问文书,“公章带了吗?”
  “带了。”
  “印色带了吗?”
  “没有,用嘴呵口气就行。”
  书记把公章在发放公粮的人面前晃了晃,把公章对在嘴上,使劲地呵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右脸,珍重地盖了一个印,然后把脸对着发放公粮的人:“认得字么,看看,上面是不是巴子营大队革命委员会。”
  发放种子的人怔在一旁,咕囔着说:“我要的是证明信,谁要你在脸上摁章了。”
  
  “还是不行?好办。我这张脸走过大寨,上过北京,在全凉州也算有一号呢,你娃儿硬犟,好办。”书记从口袋里拔出笔,对文书说:“在我左脸上写几个字,‘兹有巴子营大队书记带文书去拉大寨种,特此证明。’看他行还是不行。”
  文书搓搓手:“书记,何必呢,我在信纸上写一个不就行了。”
  “不行,你就在我脸上写,我这张老脸还不如一张纸吗?”
  文书望望书记铁青的脸,就仔细地写了那一行字,“行不?”他问发放种子的人。吵嚷声惊动了粮库主任,他弄清了原委,随手就给了发放种子的年轻人一巴掌:“瞎了狗眼眼珠子还会明突突地转,你胆子大,也敢惹这老革命。”忙忙地赔礼,并亲自打来水,让书记洗脸。
  “我这可是革命脸,用不着洗,我要带着这张革命脸拉回大寨种。”书记消了气,吩咐敲响锣鼓,满面风光地坐着马车走了。
  余土地心里怪怪的,他捂着胸口,像一条丧家狗般回到了巴子营。
  
  地气一上升,巴子营的春意就增加了几分。按照规定,文书把一块“大寨田”的牌子插在地头。
  “要插在余土地紧皮紧得好的地块,看看,这亩产千斤是怎么个弄法。”书记用手搓了搓自己的左脸,又搓了搓右脸。
  文书在田野里来回踱了一番:“对着呢,就这块,当时鞭子打得最狠。”
  “把那些领种子时买的绸子铰碎,掺在种子里。”
  “铰多大?”
  “比种子要小,不能夺了大寨种的风头,大了会影响种子呢,那些绸东西,土吃不掉。”
  碎碎的布粒红艳艳地撒在盛有大寨种的斗里,书记用手翻弄着,他仔细端详着这些种子,发现它们也未必有宣传的那么饱满,那么精神,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倒是他脚下的几块土疙瘩被他碾成了碎末。
  大寨田得到了特殊看护。三个还活着的贫协代表在搭建的窝棚里,尽职尽责地看守着。麦苗儿一出,三个贫协代表的心也绿了。今年的天好像是专为大寨种而准备的。麦苗儿绿绿的一铺,天就落了一场雨,那雨宛若催生婆,吆吆喝喝一阵,一个个蹦手蹬腿的麦娃儿就咧着嘴大哭而出,雨一催助,麦苗儿挺着身子往上蹿。麻雀远远地躲离着。这几年巴子营人再也不和它们为敌了,但它们祖上相传的那种胆怯还根深蒂固,几个豁了牙的老汉每人手里的弹弓还有准头,它们犯不上去挨那些石子,它们只高高地飞跃过那片地,看着这些和别的地块一样的麦子。
  锄草的时候,书记亲自蹲在了地头。成分不好、月经来临、长相不端的女人都被排除在外,那些根正苗红脸儿端正的女人们,把拉毡一铺,庄严地往前挪,一根根野草在她们手上敌人般被铲除,铲下的草倒在一个标有特殊记号的背篓里,装满后由余土地背回去,喂那匹拉了大寨种的老马。吃绿草是待在棚中的牲口们享受的一项待遇,老马不晓得自己为何能吃到那么鲜嫩的草,它不理会拴在一旁的一头昂首直叫的驴,只管有滋有味地咀嚼那些绿意盈盈的野草。
  这一段日子,余土地老是流鼻血,王秋艳用了许多土方子,也不见效。一天晚上,她突然问道:“莫不是又要出啥事?”余土地没有答言,仍在搓鞭,搓一条拆掉,再搓,直到把搓绳的材料揉得稀烂。那些鞭子在他的手里,无言地哭泣,哭着哭着闪现出何菊花的眼睛。日子叠了又叠,把生活的角叠得四四方方。又一滴鼻血下来,他用手接住,用舌头舔舔,有点咸,有点腥,还有股弄不清楚的味道。
  
  夏天老是汗津津地跟人较劲。三个贫协代表被太阳烤晒得直喘息,送来的饭老是剩着,发馊了,就有许多虫子爬在饭罐里。贫协代表用木棍挑掉虫子,让家人把饭提回去喂猪。
  余土地有天背草时,猛然发现许多麦叶上有了斑点,像他晒干了的鼻血。他不敢声张,背了草,跌跌撞撞跑回饲养院。三个贫协代表可着嗓子叫起来的时候,插在地头的“大寨田”牌子被风吹倒,摇晃了一阵后躺在地上。
  书记不敢懈怠,让文书到公社去汇报。到了公社,才知不仅是巴子营的大寨田出了问题,其他大队的也一样。公社将情况反映到县上,县上立即组织有关专家会诊。年轻的专家们对着麦田,扯着袖子,使劲擦着头上的汗珠,他们实在弄不清楚原因。袁书记掏出手帕,也在不停地擦汗,他派车去了地区干校,拉来那个正在打扫厕所的老专家。老专家被车颠得骨头有点散架,到了地头,望着铁锈红颜色的斑点,挤出了一句话:小麦锈病。
  袁书记问有没有补救的方法,专家摇摇头。巴子营大队的书记让人扶了老专家,去饲养院里休息。
  “割掉种一茬荞麦,还来得及。”巴子营大队书记对袁书记说。
  “宁要社会主义的麦子,不要资本主义的荞麦。它们成什么样子也还是大寨种长出的,懂吗?”
  大队书记不敢摇头,也不好说话,便脱了衣服,揉成一团,擦脖子里的汗。
  麦叶枯了,麦秆干了,三个贫协代表更加卖力地看护着这块田。有天晚上,当一抹月光洒下的时候,听着各种虫儿使劲叫唤,一个贫协代表神秘地说:“莫不是余土地把皮紧得太狠了,土地爷发怒?”另外两个人并不插言,他们在种子下地时看过这种子,这两个都是庄稼把式,知道什么地里合适种什么种子,但他们不会说,他们把一切都咽到肚里,拾了那块“大寨田”的牌子,仍旧插起来,用石头狠命地往土里砸。月光很柔和,风儿吹着干硬的麦叶在咔咔作响,他们听到了其他庄稼的窃窃私语。
  “睡觉,管他的妈妈爱嫁谁嫁谁。”一个打了个呵欠,另外两个立在“大寨田”边撒尿,挤了半天,才挤出一滴两点。
  “老了。”他们很是沮丧。
  
  剜毒根
  镰刀一发烫,夏收就开始了。巴子营人磨好镰刀,三三两两来到地头。“大寨田”周围的地块里,麦子们笑着在风中摇摆。它们的笑中没有嘲弄的成分,它们和农人的情感是相互依存的,尽管它们没有享受到“大寨田”的待遇,但它们充分享受着阳光、空气、水分,从种子种到地里后,那场久盼的雨像亲哥哥一样扑到地中,给了它们信心,它们在地里憋足了劲,一伸头,看到天上飘浮的云彩,它们的心就醉了,事关农人肚子的事,它们不敢马虎,它们明白自己已种在了农人们的心中。当农人的脚步欢快地响起时,它们把腰杆挺了挺,毕竟要挨那一镰刀,它们也怕疼。
  割早割晚不割午,一到割麦时节,巴子营的日常生活秩序就会被打乱。麦穗儿紧,麦穗儿松,就怕麦穗儿黄时蹲老鹰。麦子一黄,麦壳发松,风吹镰动都会将麦粒打落下来。老鹰翅膀硬,一风扇过去,几株麦穗就完了。选择早晚,是因为早晨麦穗发潮,晚上气温低,麦壳儿会收缩,麦粒就不容易被弹落出来。
  “大寨田”里的小麦患病并未完全影响巴子营人的情绪。其他的麦子割完,“大寨田”里的麦子孤零零地立着,没有袁书记的指令,他们不敢在“大寨田”里下刀,待其他地块的麦子上场后,大队书记去请示袁书记。
  全地区的“大寨田”并未显示出效果,这是袁书记较为恼火的事。这些日子里,袁书记呼出的气息都有“大寨田”里麦子的味道。他一坐下,“大寨田”里的麦子们便会拍手,排着队向他致意,那青黄的带有斑点的麦穗,一揉便会揉成一把灰。晚上睡下,手一摸到床单上,床马上就会变成麦田。有一晚他抓住了一把麦子,使劲扯了一下,睡在旁边的老婆杀猪样叫了起来,他一开灯,发现手里攥着的是老婆的一把头发。亮亮的灯光下,老婆看到袁书记狼一样狰狞着的面孔,满肚子的怒气化作了恐惧,她光着脚跑了出去。
  袁书记在割完的麦茬田里走着,寸高的麦茬在他脚下吧吧作响。走完巴子营所有割完的麦田,他坐在了地埂上,对着跟在后面的巴子营大队的一班支委们吼了一声:“你们搞没搞破坏?”
  
  大队书记坚定地回答:“我们是怀着万分崇敬的心情和下了百分之百的决心来种‘大寨田’的。”
  “种子没问题吧?”
  “种子是我们披彩挂红拉回来的,到底有没有问题,我们不知道。”
  “你们没有做过手脚?譬如让种子受潮,用开水烫种子?”
  “天唉,敢向毛主席保证,我们把种子当祖宗哩。”
  “这么说,种子真没问题?”
  “应该没问题吧!”
  “这就对了,既然种子没问题,那就是地有问题了。”
  一听这话,大队书记的心里毛起来,他思忖了一阵,坚决地说:“地是社会主义的地,绝对没有问题。”
  袁书记冷笑一声:“封建余孽的地里,是种不好大寨种子的。”大队书记梗起了脖子:“地是一样的地,这根本没有问题。”
  “你们种‘大寨田’的那块地,余土地紧过皮吗?”
  “没有,除了你袁书记组织紧皮现场会的那次,谁敢紧皮。”
  “不对吧,每年你们阳奉阴违紧皮,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吧,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谁让你在去年的夏天紧皮,那不合规矩。”
  “看看,原形毕露了吧!”
  “这哪跟哪啊!”
  “这是阶级感情和立场问题。”
  “你不能上纲上线,种‘大寨田’的地是你挑准的,那可是巴子营最好的地,种草都能长出庄稼来的。”
  “好了,别的麦子收了,应该说麻雀都会到这块地上来,怎么我没见到一个麻雀。”
  大队书记盯着“大寨田”望了一阵:“大约麻雀们不敢破坏‘大寨田’吧!它们更不敢吃‘大寨田’里的麦子。”
  “不是不敢,是它们觉悟高,我们教育好了两条腿的麻雀,但没有从内心深处剜掉两条腿的人的毒根,你们巴子营人的觉悟还没有麻雀的高。”
  大队书记的脸突突地抖起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拂袖而去。
  
  像搓核桃皮一样,用力一挤,阴沉沉的天便一下子放晴了。当袁书记领着一班人浩浩荡荡来到巴子营时,大队书记正和一班支委们在打麦场上忙乎。
  “抽调根正苗红的社员,去割‘大寨田’的麦子。”袁书记吩咐大队书记。
  文书从打麦场上抽调了三十六个青壮年社员,让他们到家中取了镰刀后到打麦场上集中。
  “你说,是一根一根割,还是一根一根拔。”大队书记请示袁书记。
  “要用心割,不能抖落麦叶。”袁书记看了看排成一队的社员:“给他们一人发一块红绸子,让他们系到镰刀把上。”
  社员们把红绸子系到镰刀把上,红绸子很长,艳艳地拖到地上,一个社员走到大队书记跟前,悄声问:“红绸子拖到地上,怎样割麦子,弄脏了是不是又要罪加一等?”
  大队书记悄声叮嘱:“活人能叫尿憋死?你们把长出来的系在腰间,不影响割田不就行了。”
  社员拍拍脑门,跑回了地边。
  “把所有的牛鞭都集中起来。”袁书记来到地头,看着腰系红绸带的社员小心地割着麦子,他很惬意。
  “集中牛鞭干什么?”大队书记问。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割‘大寨田’是为了更好地教育人民,你只管把牛鞭集中起来。”
  牛鞭们被紧急集合到一块,堆成一堆。
  当余土地被两个公安推搡着来到地头时,大队书记的心里虚慌起来,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把鞭子全捆在余土地身上,他不是爱紧皮吗?我们就紧一紧他的皮。”袁书记抓起一条牛鞭看了看。
  “先从脖子上绕,然后从腿上绕,剩下的全绕在他身上。”
  一条牛鞭绕在了余土地的脖子上,余土地的呼吸有点困难,他的两条腿上也被密密地裹绕了牛鞭,牛鞭的鞭杆旁逸斜出,在大太阳下,余土地挺立在原野上,百来条小鞭像百十条蛇爬在他身上。牛鞭在太阳光的直射下,有了热意,余土地艰难地站着,站了一阵,他轰然倒地,胸前的几根鞭杆撑住了他,他的身上仿佛中了许多杆箭,刺猬般滑稽。
  “这就是人民的力量,拿几根木棍,顶住他,让他尝尝人民专政的威力。”
  割麦子的社员被一股说不清的味道笼罩着,咳嗽声从田中传出。他们的鼻腔里从未钻过这种味道。只要一下镰刀,盘结在麦穗麦叶上的带有腐气的味道就迸出,拴在腰间的红绸子很碍事,他们割了多少年田,从未这么费过劲,有人甚至想掏出口袋里的火柴,一把火将这块田烧了了事。想是这样想,但他们不敢这样做,几个割麦的好手蹲下商量了一阵,让其他人先抓住几根麦秆,用手捏紧,再用镰刀轻轻一拉,这样传出的气味和浮尘就少,一趟田割下来,这些人像从灰堆里钻出来的一样,脸不像脸,身子不像身子,红绸带上沾满了灰尘和黑色的块状物。等“大寨田”割完后,他们立在田中,像经过了一场惨烈战争的洗礼,让袁书记恍若回到了他参加淮海战役的某个场景。
  “居然能把红绸子变成黑绸子,你们巴子营人竟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农业学大寨’。”袁书记让基干民兵把割麦的社员们押回了大队会议室。
  大队书记长叹一声,他几次想举起手,扑过去扇袁书记几个耳光。但手不听使唤,举一次,便痉挛一次,大队书记看看无法伸展的手,无奈地摇摇头。
  余土地浑身已经麻木,顶在他前后左右的几根木棍戳得他的肌肉发疼,发颤,两个公安站的时间久了,腿脚也开始不听使唤。王秋艳端着一碗水,冲到余土地跟前,她刚把碗举起来,一个公安一巴掌打翻了碗,碗在地下滚了几圈,完好无损地坐到地上。王秋艳拾起碗,又从瓦罐中舀了一碗水对到余土地嘴上。那个公安又抬起手掌,被王秋艳隔开。余土地的脖子无法扭动,王秋艳用手掌托住他的下巴,把碗对着余土地的嘴慢慢往里灌。等几口水流进余土地的嗓子后,她抓起瓦罐,把水全浇到了余土地的头上。暴晒过的牛鞭们一见水,没命地吸起来,慢慢松弛了劲道,余土地感到稍稍轻松了点,一会儿水被吸干后,牛鞭们又紧紧地裹罩上来,余土地被勒得龇牙咧嘴。
  “要出人命的。”大队书记阴着脸对袁书记说。
  “烂命一条,让他自绝于人民,也算便宜了他。”袁书记的话音一落,就见王秋艳提着一把镰刀冲了过来,几个民兵想阻挡,被王秋艳冲倒在地。
  “蚂蚁也惜命呢!”王秋艳盯着袁书记。
  “放,放了。” 袁书记语无伦次地挥了挥手。
  一条一条取下牛鞭,余土地已成一摊泥。王秋艳用手摸摸余土地的鼻息,还有游丝在进进出出。她操起一根木棍,把牛鞭砸得乱飞。她蹲到地下,扶起余土地,把他挪到背上,咬着牙站起来,余土地身子长,她无法完全背起,只得把余土地的双脚拖到地上,袁书记和带来的人看着王秋艳背着余土地卷起一股土尘远去,动也没动一下。
  割“大寨田”的三十六个社员被关进了一间教室。他们擦着脸上的汗,望着红黑相间的绸条,都在心里诅咒袁书记。当袁书记让他们每人找一块四斤多的土坯时,他们的心里释然了不少。他们按袁书记的吩咐,把绸条恭恭敬敬摆到桌上,去找土坯了。他们望着码得齐整的土坯,取出来用手掂掂,觉得够分量,还不放心,便让大队文书拿来秤,仔细地称了重量,而后小心地抱了土坯,回到教室。袁书记让人找来木匠,让他在土坯中间钻开一个洞,木匠在木头上打洞得心应手,让他在土坯上打洞便赔了许多小心。洞一打好,袁书记让割“大寨田”的社员们把红绸带从打好的洞里穿过去,系好,喝令他们把土坯挂到脖子上。有的人不愿意,基干民兵便用枪托捣,这些人委委屈屈被赶出教室,沿着“大寨田”游了十圈。土坯挂在脖子上,不能用手,他们只得用肚皮顶着土坯,一步一挪前行。游斗完,袁书记让他们把土坯整齐地码到地埂上,又让他们把割下的麦子往麦场上背。他们机械地走到地中,比当新郎官时抱新娘还要加倍小心地抱了麦子往麦场上移动。几条毛毯子铺在麦场上,他们像码被窝一样码好麦捆。背靠着麦捆,袁书记慷慨激昂地说:“谁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敌,这就是下场。只有这样,才能剜掉你们的毒根!”说完扬长而去。
  
  大队书记看着呆立着的人,喝道:“还没有站够,散了,散了。”割“大寨田”的人伸着脖子望着汽车,直到看不到袁书记的车后,才一哄而散,跑回了家。
  
  穿皮鞋
  秋天像大豆一样剥开壳后,麦场上犹如刚出窑的白瓷碗一样干净,只有那堆“大寨田”里割下的麦子,还明目张胆地炫耀在“忠字台”前。归圈的牛羊即使不用人阻挡,也不会到那堆麦子前。绵绵的秋雨下来,麦堆浸在雨中,巴子营大队的书记组织社员在麦堆周围开了一条条小水沟,让积下的雨水流走。文书提来两个木桶,把流到场沿边的雨水接到桶中。
  “接雨水干什么?”书记拄着铁锨,望着已发生霉变的麦堆。
  “这是淋了‘大寨田’麦子的雨水,收集下来,免得又让人说我们立场有问题。”文书用手指了指凉州城。
  “收集下来也是坏水。”一句话出口,大队书记忙用手捂了嘴,蹲下身来,用另一只手抓了一块泥,塞进自己嘴中。
  文书扔了木桶,扳开书记捂嘴的手,抠掉书记嘴中的泥块:“莫不是昨夜走了鬼道,犯了邪,哪有大白天吃泥的?”
  “这嘴有了点问题,得用泥巴堵一下。”书记吐出一口泥水,又望一眼麦堆。
  “天放晴后,我们去请示袁书记,看怎么处理这堆宝贝。”文书把装满雨水的木桶提到麦堆前。
  “去把雨水倒了,别再无事找事。”书记扛着铁锨走了,文书把水桶提到饲养院里,王秋艳披了一身的雨,正在往牲口槽里送草。
  “大雨天给牲口送水,你文书家的歪梨树上结出苹果了?”
  文书瞪了王秋艳一眼,放下木桶,掏出一把钥匙:“去把仓库门打开,把这两桶宝贝保存起来。”
  “什么宝贝?”
  “从‘大寨田’麦堆上流下来的雨水。”
  王秋艳两脚踹倒一双木桶:“我说你如果吃饱没事干,就帮我去打扫牲口圈,这么大的雨还浇不灭你身上的火,你还嫌我们的事少吗?啊呸!”
  文书扶起桶子:“你这个女人,”话还未说完,王秋艳又抬脚踹桶,文书赶忙提起桶子,到余土地屋中去了。
  看到文书进门,余土地抬抬身子,王秋艳裹着满身的雨进来:“你是来看他活着还是死了吧,我实话告诉你,他活得气多,死得气少。”
  文书拍拍自己的头:“这雨天是个晦气天,早上出门让婆娘骂了一顿,到场上让书记奚落了一顿,好好的又让你这个女人啰啰嗦嗦一顿。”
  王秋艳笑起来:“谁让你晚上睡觉晾肚皮——抽夜风呢。”
  “算了算了,见了你这种女人,有理说不清。桶子放在你这儿,你不要给我当成尿桶了,我还找书记商量事呢!”文书拍拍余土地的手,走了。
  
  书记坐在屋中,正在扎笤帚,糜秆在他手里滑动着,扎笤帚的细绳吊在梁上,书记扎一道,梁上的绳子抖动一下,文书帮书记抽着糜秆,看书记把笤帚扎成了一条鞭,有点好奇。
  “你这是扎鞭,还是在扎笤帚?”
  书记定眼一瞧,笑笑,把笤帚扔在一边。
  “这回把余土地弄得够呛,我看他在炕上翻身都困难。”
  “也多亏他身子骨硬,要不然,躲不过这一关的。”书记递给文书一支烟。
  “我也纳闷,咱们紧皮这点事,袁书记纠缠了三十多年,是他和余土地有仇,还是对紧皮有恨。”
  书记吐口烟:“说不清楚。”
  “你说,这紧皮有用吗?”文书抠着脚上的泥。
  “你爹生了你,你爹有用吗?”
  文书说:“这又说哪一出,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
  “我是打个比方。比如你出生后,你爹是你爹,你没出生时,你爹就不是你爹了吗?”
  “有点乱,应该还是我爹啊!”
  “这不对了,不紧皮时土地是土地,紧了皮土地还是土地。”
  “这就说明土地紧不紧皮都无所谓,我们又何必为这事付出这么大代价呢!”
  “不一样,有了儿子你爹就成真正的爹了,没有儿子你爹谁会叫他爹?”
  “这怎么像鸡腿上绕麻,越缠越乱。我妈不生下我,他当爹哪有资格。”
  “是个念想呢,土地也和人一样,得有个念想,没个土地爷,谁把土地当回事?土地供人种,养活人,人这个东西很难说,心中有了神,人就有了约束,要不,谁把土地当回事呢?”
  文书被书记绕得有点迷糊,爹的事情还没弄明白,神的事情又来了,他站起来关了门,珍重地问道:“先撇开爹的事,这紧皮算不算迷信活动?”
  书记拽拽梁上的细麻绳:“你说呢?”
  “我说不清楚。”
  “说得清楚谁还这么折腾,这世上,能说清楚的是人能看得见的,说不清楚的是人摸不到的。我曾和袁书记去过一个庙,他把我们轰出来,自己进了大殿,后来我偷偷问他的司机,司机说他去拜神烧香。”
  “袁书记也信神,为何又拆掉我们的上土地庙?”
  “你问我,我问谁?”书记又扯了一下细麻绳,那条像鞭的笤帚慢慢升起来。
  “难道袁书记把自己当神,也要让我们供起来?在我们这里,他就是我们的神,怪不得。”
  “有点意思,这是你说的,我没听见。”书记用手推了一下笤帚。
  两人不再说话,闷闷地抽烟。
  
  那头老牛跑出饲养院时,王秋艳正拉着架子车去拉谷地里拔下的杂草。这种叫谷莠莠的草混在谷地里,谷子不抽穗是分不清楚的。等到谷子抽了穗,它也努力地抽出像狗尾巴一样的穗头,人模狗样地立在谷地里,被农人们毫不费劲地拔掉,扔在地埂上,拉去做了牲口的饲料。
  老牛的味觉有些迟钝,它慢悠悠地吃着堆在场上的那堆“大寨田”的麦子,四野无人,它有点落寞,闻着那一股带点腐气的味道,老牛有点伤心,每逢新麦子上场,它的鼻腔里就会充满新鲜的气息,现在,这种气息变了味,它有点伤感。它把身子一转,一头朝麦堆扎去。等人们闻讯聚拢时,老牛已气绝身亡。
  
  围绕埋还是吃的问题,巴子营大队又召开了支委会。会开到一半,挨了斗的三十六个男人木桩般立在了大队院中。
  “我们要老牛的皮!”
  书记让文书问清他们要牛皮干什么?他们回答说犁地费鞋,他们要做锥弯皮鞋,好好犁地。
  就这个话题,支委们讨论了一阵,经表决后一致同意,宰了这头牛,牛皮让他们沤熟了做锥弯皮鞋,肉分到各家各户。
  秋天是熟地的季节,犁地的男人确实费鞋,大队每两年都会给这些男人们做锥弯皮鞋,两年的期限还没有到,但一想为割“大寨田”让他们受了很多委屈,一双鞋算什么,书记也就释然了。熟好牛皮后,皮匠来按男人脚板的尺寸做好了鞋。男人们分了鞋,向皮匠要了粗针大线,蹲在地上盘起了字,有的盘“士”字,有的盘“口”字,有的盘“衣”字,盘好后,他们比对了一番,拿着自己的鞋走了。
  皮匠把这事告诉了书记,书记笑笑:“这些家伙越来越不像男人了,男人的脚女人的手,啥鞋在脚上套一回,就留了气息,用得着这么费周折,还在鞋上盘字呢,吃饱了撑的。”皮匠也笑了:“城里的婆娘巴子营的男人,想法多呢!”
  堆在场上的“大寨田”的麦子,经袁书记批准,烧了,待所有的麦子燃成灰烬后,他们把灰扔到架子车中,又把堆了麦子的那块地铲了一遍,把铲下的土和那些灰烬全倒进了大杈河中,望着一团一团的灰被河水漂走,他们沿着河跑了很长时间,跑累了便坐在河边相互望着笑。
  王秋艳用架子车拉了余土地,来到了地头。犁地的人看到余土地,都把手里的牛鞭挥起来,啪啪的响声在田野里回荡。王秋艳兴奋起来,跑过去抢了一条牛鞭,也挥舞了一次。余土地从车厢里下来,走了几步,在王秋艳惊疑的目光中,来到那块“大寨田”边,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大队书记,他蹲在地头,听着余土地的哭声,捏了一把土,让王秋艳提来犁地的人喝的水,捏起了泥生殖器,他捏了好几个,放在地头,王秋艳看到摆在地头的几个“泥棒棒”,捧了几抷土,盖了起来。犁地的人在歇息时,把皮鞋脱下来,瞅瞅他们盘在鞋底的字,比划一阵,又把鞋套在脚上,喝一阵水后,他们叫一声:“犁地了啊!”便齐齐地提了鞭子,赶起了卧在地里的牛。往年的秋天,一到犁地时节,女人们总要跟在犁地的人身后,把犁头翻起来的土疙瘩敲碎。巴子营的土地属酸性土壤,容易结块,打碎这些土疙瘩,易于保墒。今年秋季,犁地的人向书记保证,他们要像消灭阶级敌人一样消灭这些犁头翻起的土疙瘩,而且不要女人们跟在后面,让女人们去做其他的农活。书记跟在犁地的人后面,看他们是如何消灭这些土疙瘩的。看了半天,书记有点好笑。犁地的男人们一看到滚出来的土疙瘩,便喊一声:“踏”,抬起右脚,土疙瘩便被碾得粉碎。他们边犁地边碾土疙瘩,动作协调自如,书记的脚也痒痒起来,他接过一犁头,也学犁地的人的样子边犁边碾土疙瘩,但他的右脚老不听使唤,脚一抬,一碾,犁头便会握偏,犁了几趟,书记很累,便问犁地的人原因,犁地的人笑笑,什么话也不说,接过犁头,又去机械地重复他们的动作了。
  
  所有的地犁完后,犁地的人来到饲养院,把皮鞋脱下来,仔细地瞅着他们盘到上面的字。
  “‘士’烂了。”
  “‘口’也烂了。”
  “这‘衣’磨得没皮了。”
  没烂的地方,他们便向王秋艳要了锥子使劲地挑着。他们根本不管王秋艳呆呆的眼神。做完这件事,他们把皮鞋码到仓库门口,让王秋艳交给大队文书,说这些皮鞋他们再也不穿了。
  大队书记听了王秋艳的述说,低头默想了一会,在脑海里拼出了一个“袁”字,他惊得跳了起来,一个秋天积在心中的谜团一解开,他感到浑身发凉。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巴子营的这个夏天馊得一塌糊涂。这种馊味让巴子营人难以接受,早上剩下的饭中午就馊了,中午出的汗下午就馊了,晚上吐的唾液第二天就馊了。狗在这种馊味中狂吠,圈中的猪嗅着剩饭,哼哼着避了过去。白日里一见到那轮黄黄的太阳,巴子营人就发憷,迈脚时伸了左脚,又缩回。一到晚上,这种馊味就更加浓重,馊得天边的星星也捂住了耳朵。
  唯有饲养院里,这种馊味打着旋而去,像不愿招惹余土地和王秋艳,以及那群牲口,堆在饲养院里的草上落满的馊味待送草的人离去后立即消失,所以这种馊味似乎没有影响到余土地和王秋艳的生活。更为奇怪的是,走出饲养院的余土地和王秋艳看到别人捂住鼻子欲作呕吐的样子,总用手抓起一把空气闻闻,又放下,惹得别人又想呕吐,但张了半天嘴后,只发出“呕呕”的几声空响。
  在凉州城开完会,巴子营大队的书记并没有急着往回赶。路过公社时,书记觉得那儿所在地的空气很清新,他舍不得离去,看看日头和他一样走走停停,他深深吸口气,在经常吃饭的一家国营饭馆门口探了探头,走了进去。
  饭馆里蹲着几个人,正吸溜吸溜喝着汤,他张望了几眼,好像不认识,也就懒得打招呼。做臊子面、打卤面的面像士兵一样待在后堂里,听到有人报饭,大师傅抓起一丝面,扔进锅里,那面旋几下,沉入锅底,在火苗的催促下,漂上了水面,在汤中翻滚,大师傅随便抬眼望望,抓起一根筷子,一挑一缠,面就到了碗中,再抓过一把勺子,舀起半勺卤,左晃右动几下,几滴卤飞回卤锅,看得书记心疼得恨不得用手接住。
  “天爷刮东风,媳妇子夹公公,日怪得狠,又搞什么光棍调查。”
  “调查就调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才傻蛋,不理解精神,调查完要配对,听说这叫消灭光棍。”
  “扯,打光棍的,不是手脚不利索,就是眼鼻嘴有毛病,要么就是鸡巴有问题,公猪配种都讲个名堂呢。”
  “少扯淡,能了你,让你调查你就调查,又不把你的女人配给光棍,抽什么疯。”
  “把我的女人配给光棍,倒是件好事,我家的那头老母猪,可恶得很。”
  “得抓紧,这活动一展开,寡妇们兴时得就像大姑娘的唾沫,吐出一丁点都会飘来一阵雨。”
  书记边喝汤边听几个人说话,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按往常,他吃完这碗打卤面,会再要一碗汤,喝得碗底都怕羞时才放下碗,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卷毛票,数几张,珍重地一交,像割了身上的肉似的离去。几个人的谈话点醒了他,他急急慌慌地出门,临到村子边时,才拍了一下脑袋,“急他妈个猴,巴子营除了余土地,哪来的光棍,瘸腿六子早已死了,我又不急着上坟。”一股馊味飘过,他张嘴一吸,差点将咽到肚子里的一碗打卤面倒出来。他小心地回口气,向饲养院走去。
  一进饲养院,书记觉得呼吸轻松了许多,他接过王秋艳递过的一碗水,慢慢地喝,看着余土地背了一只草筐,笔直地走来,他笑了。
  王秋艳不知道书记笑什么,盯了余土地一会,也没发现啥,便转身回屋,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很正常,就放心地出了屋,给书记的碗中续了水。
  “你去叫文书他们来开会。”书记掏出烟袋,用手搓了搓那些烟末,卷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烟味浓烈,呛得余土地狠狠地揉了揉鼻子。
  “牛配单,羊配双,自古听说逼寡妇嫁人的,哪有无缘无故给光棍配对的。这社会优越得我也想打光棍。”文书听书记转述这次调查光棍的意图,咂吧了几下嘴。
  “别胡扯淡,免得传到袁书记耳中,又惹来一身骚。反正我们就余土地一个单身,按规矩,他不能算光棍。”
  “问题是,你不报又会惹来是非,余土地报光棍也可以,麻烦的是要给他配对,这是个难缠事呢。”
  “麻烦也得报,我猜想,袁书记肯定会把巴子营当成重点,他知道余土地是什么角色。”
  “一旦成为紧皮手,除过死了,自古哪有强行配对的,唉,这袁书记是巴子营人的冤魂,这辈子缠定巴子营了。”
  名单一上报,公社书记亲自来蹲点,他风闻巴子营这一阵馊味连天,来时到公社卫生院要了几个口罩,到了巴子营,他竟没闻出馊味来,便骂起大队书记来。
  大队书记觉得冤,用鼻子狠命嗅了几下,竟嗅出一股清香味来,他自嘲地笑笑:“早知你书记会带来新鲜风,能吹散巴子营的馊味,我们早该请你来。”
  公社书记笑笑:“就你会说话,袁书记说这次的重点还是你们的余土地,能不能给他找一个女人结婚,是对封建迷信的一次挑战。余土地一结婚,就能彻底证明巴子营人的革命性。”
  “有难处呢,余土地是最后一代紧皮手,何苦要为难他呢。他死后这个事就算完结了。”
  “死了是死了的事,活着是活着的事,我这次来蹲点,是袁书记布置的硬任务,余土地结婚时,袁书记会亲自来主持。”
  大队书记再不接话,把公社书记送走后,召集大队支委们开会。
  “这比杀人还难,就算枪毙了余土地,也不能坏我们的名声,这事闹得,羞先人呢。”
  “再没办法?咋整,馊味刚走,这麻烦事又来,我宁愿天天闻馊味,也不愿做这种死了难进祖坟的事。”
  嚷了半天,实在没个好办法,几个人便出门,坐到院中,望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儿。
  “我们做做余土地的工作,以大队革委会的名义保证,只是让他做个样子。”
  “问题是,找谁配对合适,这余土地是犟板筋,他要死活不答应,咋办?”
  “一窝猪脑子,王秋艳现现成成摆在那里,她就是为余土地准备的,问问他,准成。”
  “关键是余土地答应不答应?”
  “无非是个形式,他们现在各住各的,住到一起不就行了。”
  大队书记拍上门,又上了锁,让文书拿出一张信纸,他口述道:
  
  兹有巴子营第二十九代紧皮手余土地,因革命需要,要和王秋艳结成夫妻,巴子营大队革委会决定,响应上级号召,积极完成任务,列祖列宗如果有意见,可找袁得武问询,和我们无干。特立此据。
  
  “这袁得武是谁?”文书停了笔问书记。
  “袁皮鞋呗,你不把名字写清楚,列祖列宗找哪个姓袁的?”
  “忘了,忘了,那余土地呢?”
  “两码事,我也不知道余土地叫什么名了。”
  等文书写完,书记拿出公章,让文书盖了。
  “等等。”书记又扫了一遍支委们,“不定哪天,有人做了魏延,头上生反骨呢。”他把印泥盖重新打开,重重地摁了一个手印,“谁都把手印摁上。”
  几个人便全摁了手印,书记吹吹那张纸,几个鲜红的手印星星般围罩在刻有“巴子营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公章周围,低头哈腰。
  
  余土地一听要给他找女人,脸色突然变了,他撕开衣襟,用双手狠狠地捶着胸脯,咚咚的响声让大队革委会的人相顾失色。他捶累了,坐在地上,抓起一把草,搓起鞭子来,一条鞭子很快搓成,他用力撕扯,把草鞭撕得七零八落,他抓起草末扬起,草雨四落,“啊啊”的撕心裂肺的叫声让几个人毛骨悚然。他跑进屋,“砰”地闩上门,把这个世界挡在了门外。
  
  王秋艳没有说话,提了草筐,给叫唤的几头牲口添了草料后,坐在门槛上。
  “非要这样做吗?”
  “公社书记亲自蹲点,是项政治任务,完不成袁书记不饶。”
  王秋艳叹口气:“我这辈子,说不清楚,死鬼男人让人砍了头,给我挣下了个烈属,在门上挂了棒槌,我就没有打算再嫁人,只看着余土地过日子。我也是巴子营的人呢,为做紧皮手,余土地受了多少委屈,也难得全大队的人对他明斗暗保,这事躲不过,也好办,我来做工作,不就合在一个屋里吗?白天该干啥的干啥,黑了谁睡谁的,多少年了,我们不也这样过来了吗?你们让我给他配对,毁了他这辈子的清名。我死了阎王爷会让我下油锅的!”
  她抽抽搭搭哭了一阵,又背起草筐去添草了。
  
  一顿饭吃得力不从心,撂下碗,大队书记披衣下炕。
  “今夜里要下雨,又到哪里野去?”老婆瞅了一眼大队书记撂下的碗。
  “配对去呢!”大队书记趿拉了鞋,出了门。
  到了饲养院门口,大队书记举起手,又放下,他倒转回家,又走了一遍。夜风下来,夹带着几滴雨,他觉得身后老有人拍打。余土地的哭声像鞭子,抽着他的脊背发麻发疼。他这辈子会一直守望着余土地紧皮,他知道,余土地一死,紧皮手便在巴子营绝迹了。他活一辈子,余土地也活一辈子,一辈子交代了,下一辈子人怎么做,就不是他的事了。来回从家到饲养院走了两趟,他转向了去下土地庙的路上。路是熟路,再黑的天也挡不住他。到下土地庙的废墟前,一个黑影倏地立起,他吓了一跳,定眼一瞧,余土地木木地望着他,眼中的绝望比黑夜还要深沉。
  “庙拆了,牌位没了,我的魂也没了。”
  大队书记不接话头,只管让余土地说。
  “一配对,我多年的修积全完了,以后还紧什么皮,土地爷也不会饶我的。”
  “这有啥,我见过其他地方的土地庙里,有土地爷就有土地奶奶。”大队书记抽口烟,劝慰余土地。
  “不是那样的,人家是人家的,巴子营是巴子营的。”
  “天道人道神道一理,玉皇大帝还有个王母娘娘呢。”
  “那是人家的事,我管不着。”
  “你这辈子亏了何菊花,又亏了王秋艳,这样做,也让王秋艳有个安慰。”
  “你胡扯呢,秋艳姐的安慰不在我身上。我安慰土地,秋艳姐安慰我,理是这么个理。”
  “话可以那样说,你不这样做,恐怕过不了袁书记那一关。”
  两人开始沉默。余土地突然念叨起了数字,当他念到二十八时,闭了口。
  “二十九呢?怎么不念了?”
  “哪有自己念自己牌位数字的。”余土地郑重地跪下,朝原来供奉牌位的地方磕了三个头。
  “配对是躲不过去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大队书记又吸了一口烟。
  “如果真要委屈秋艳姐,我想结婚时让秋艳姐把眼睛蒙上。”
  大队书记愣了一下神,他无奈地摇摇头。现在结婚时人们把女人顶盖头的礼仪都免了,如果不搞恶作剧,哪有蒙女人眼睛的。他知道余土地把牲口交配时的那件羞耻和惨烈的事抖了出来。
  母马生驹后,如果驹是良种,一到配种时节,人们便会拉了良马驹去交配,良马驹知道母马是自己的母亲,打死也不会上前。人们便蒙了良马驹的双眼,再用艾叶等把母马全身熏一遍,使良马驹闻不到母马的气息,看不到母马的身影,完成这有违伦理的举止后,往往的结果是,良马驹一旦得知交配者是其母亲,便会触墙而亡。
  大队书记不想点破话题,望着余土地从怀里掏出一支蜡。点燃,烛火摇摆不定,余土地又掏出一块黑布,蒙上自己的双眼,恭恭敬敬又朝原来立紧皮手牌位的地方磕了三个头。
  “我已羞见紧皮手的先辈了,现在也没地方立我的牌位了。”
  “问题是,你让王秋艳蒙眼睛干什么?”
  “我弄颠倒了,应该是我蒙眼睛才对,是我羞见秋艳姐。”
  “多少年也过来了,你看了王秋艳多少年,也不在乎在那个时候蒙眼睛。”
  “没这回事,我怎么看她心里都不愧疚,弄这种事,我不能难为别人,只能难为自己了。”
  “这有啥难为的?”
  “你不明白,按规则,紧皮手不能沾女人,也不能自杀,生老病死听天由命。我不羞自己还能去羞谁!”
  两人摸黑回到饲养院门口,在回家的路上,大队书记望了一下天,很惊疑:“这狗日的老天怎么不下雨了呢?我出门时它还像老头挤了几点尿,这回连挤都不挤了。”
  公社书记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余土地已睡了两天。一听大队书记进门,他拉开被子蒙上了头。太阳照不进他所住的房子,只在房顶上绕来绕去。大队书记环视着屋内,看着原来挂鞭子的地方钉子们孤孤单单地立着,便起了身。王秋艳正在裁剪衣服,看到大队书记进了门,忙跳下炕,剪下的一块花布孩子般贴在她的身上。大队书记的眼眶有点湿润,他坐在炕沿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知道难为你,形势如此,不难为你就得另外找人委屈余土地。”他把一口水吐到了地上,地上有了几个湿印。
  “我不为难,难为的是余土地。一个男人,逼他做不能做的事情,还不如杀了他。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袁书记用软刀刀细绳绳磨折了他三十多年,这次又是劫数难逃。”
  “这不仅是余土地兄弟的劫数,也是巴子营的劫数。余土地之后,巴子营的紧皮手就没有了。”
  “没有了省心,为紧皮,巴子营人一来运动,都捏着一把汗。”
  “捏汗容易,没了紧皮手,就没有了念想。一旦没有了念想,谁还把土地当回事。”
  大队书记端起水杯,泼到门外,王秋艳又替他倒了一杯,他仍旧泼到门外。
  “在结婚那天,余土地要蒙他的眼睛。”大队书记挤出来一句话。
  “懒驴推磨才蒙双眼,他又唱的哪一出。”
  “他觉得羞见紧皮手先辈,也觉得羞见于你。这余土地,心思重着呢!”
  “还不是你们逼的。”
  大队书记把杯子扔到门外,杯子翻了几个滚,趴在地上。
  “蒙就蒙吧,你去告诉他,蒙眼归蒙眼,吃饭归吃饭。”
  大队书记又侧身进了余土地的房间。
  
  饲养院里红彤彤一片。笼头上拴了红布条,令牲口们兴奋起来。大锅支在饲养院中间,半片猪肉、一大捆粉条、几筐洋芋、几十个馒头亮亮地笑着。来吃席的人在胳膊底下夹了碗,缺筷子,有人从树上拽下细枝条,扯掉树叶,把皮一剥,就成了现成的筷子。新房是余土地所住的房子,两条红毯子是大队买的,两床被子是王秋艳缝的,剪一个“囍”字一贴,房子里就有了活气。
  天是个好天,披着大红被面子的余土地用红布蒙了双眼,被男人们簇拥着站在院中。王秋艳一出场,插在鬓间的一朵红花一扭一扭,扭得男人们心里七上八下,女人们羞羞地掩掩大襟衣服,跺跺脚,鞋面上的灰尘都跑下来,鞋就还原了本色。男人们饱饱地过着眼瘾。既然余土地不看王秋艳,他们都觉得自己成了新郎官。
  袁书记的车到门口时,大队书记迎了出去。进了饲养院,他问大队书记为何不贴对子?大队书记说内容不好定,反正余土地和王秋艳特殊,不贴也罢。袁书记说:“还是要贴,红旗公社的两个坏分子结婚,有人在白纸上写了对子,叫‘一对狗男女,两个黑夫妻’,也很妥帖呢。”大队书记摇摇头:“不对,王秋艳是烈属,不是狗男女,要贴也是‘一对寡鸳鸯,两个苦命人’。”袁书记拍拍大队书记的肩膀:“同志哥,凭这一副对子就能给你定个罪名。不贴也行,你贴两条红纸,用碗底蘸了墨,拓上几个黑团团,一红一黑,界线分明,不就行了。”大队书记便吩咐人这样贴了。众人一瞧,都说这是过去穷人请不起先生为污羞先生采用的做法,这袁书记不是明目张胆地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吗?
  
  袁书记弄巧成拙,赶快派人撕了对子,讲了通“胜利永远属于人民,封建思想在无产阶级专政面前最终会失败”的即兴讲话后驱车离去。
  他看到了王秋艳手中提的那把明晃晃的剪刀。
  吃完烩菜,走出饲养院,男人们的面前老是晃动着一个“喜”字。这个“喜”字让他们很不愉快。男人们没有回家,都跑到了大杈河边,抓起河边的石头朝水里砸去,水花四溅,河水陡然涨了许多,发出了咆哮之声。砸累了,他们脱下衣服,每个人都包了几块石头抱着,来到东塘子。东塘子里的水已干了,他们抓起石头,一块一块扔向东塘子,石头撞击石头,沉闷的响声此起彼伏。砸完石头,他们又走进东塘子,把石头抱出来,再砸。石头们不明就里,被巴子营的男人们砸来砸去,东塘子里的响声传了很远很远。回家后,看着磨出血的手掌,男人们不约而同地要了一回女人。
  他们觉得,在这个晚上,他们在女人面前才算真正做了一回男人。
  
  两床新被子一拉,房中就有了夫妻味。余土地翻开席子,从炕上挖开的一个洞中抱出了龙鞭,他把龙鞭拉长,铺在了两床被子中间。王秋艳眼里的哀怨走出来,跌在龙鞭上,她抱过来一个枕头,这个枕头是何菊花的。她提起枕头一抖,抖出一堆“泥生殖器”。她把这些“泥生殖器”分成两份,“这是菊花妹子的,这是我的,你紧了多少年皮,我们就收拾了多少年这些家伙。别的女人守着一个活的,我们两个守着一堆泥的。那点事,起初想啊想,恨不得拿个笤箒把戳,想着想着就没趣味了,女人也就不是女人了。”
  余土地眼睁睁地看着王秋艳把一个个“泥生殖器”捏碎,再倒在地下,用水浇湿,捏成一个大大的“生殖器”,怪模怪样地立到桌上。
  “这不成了,你那物件是个闲物,我捏的这个是个念想。睡觉睡觉。一个女人,有个男人睡在身旁,女人就像个真正的女人了。”
  听得余土地泪水涟涟。
  “看看这个。”躺了一阵,王秋艳爬起来,光着身子从被窝里抽出一个搓摸得滑溜溜的泥娃娃:“上土地庙的土地爷没了,你这个活土地又是个废物,这个泥娃娃权当是你我生出来的小土地神,你摸摸,还有热气呢!”
  余土地抱了泥娃娃,坐在炕上,听到牲口们在圈中奔腾跳跃,他叹一口气,吹灭灯,摸索着下了炕。
  他在门槛上一蹲就是一夜。
  
  死人居民点
  欺人不欺先人,这句口头禅在巴子营流传甚久。不欺先人有两层意思,不骂已死去的人,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坟地或坟头上做不该做的事。比如野合,比如放屁,比如割草等等,禁忌很多。
  平原闲地少,不像山区,死了人有的是闲坡,看好墓地开坑挖穴就能埋人。巴子营在这点上和一般的平原地带又有区别。死人要埋在熟地里,空河滩和从来没种过的地里埋的只是夭寿或遭横祸死在外面的人。对有了一定寿数且死在家里的人,一定要埋在自家地里,阴阳两世相隔甚远,但礼数是相同的。埋了人,划一个圈,用石子或土弄个圆圈,说是那边人的院子。活人有活人的院子,死人也有死人的院子,活着的人心安,死了的人也心安。
  多少运动中,巴子营人或紧跟或懈怠,或应付,只要不涉及自家土地、性命和余土地的事,他们都认为无关紧要。斗人就斗人,只要不斗死人;骂人就骂人,只要不骂死人;平田整地就平田整地,只要不把地整给外大队……巴子营人以固有的方式对付着外面或者本大队发生的一切。
  住进规划的居民点后,巴子营人高兴了一阵,原来聊个天串个门,脚后跟和路得打半天战,移到一起,几排院子,脚一抬,到了。近是近,不和谐的事情也多了,你家的鸡跑进我家的院子,公鸡不学好,累了人家母鸡,母鸡更糟糕,把蛋生在了人家,鸡毛零碎,不一而足。过去两口子打架吵嘴,海阔天空,你揪了我的头发,我拔了你的屌毛,都在自家院里,声音传不了多远,脸上有了印痕,人们也只能猜测。现在,东家一个屁,一巷子人都能闻出是吃了面条还是豆子放出的臭气。有时,炕头上的话也会长腿,拐弯抹角跑到不该到的地方,有大姑娘小媳妇的人家,更是防不胜防,今天姑娘的奶子上有颗痣,明天媳妇的屁股白得像城里人吃的面粉,一不留神就成了笑柄。更邪门的是,被窝里的话也带着嘴,会挤出门,翻过墙乱跑,牲口间的事,人们的事,密密麻麻,从这个巷口绕到那个巷口,又从那个巷道绕出去,远远地传播。
  话一长腿,就有了是非,一个村子里的一切太明白了,倒让人无所适从。
  星星点点的消息乱窜着,一阵一阵旋进巴子营大队书记的耳朵。移风易俗,是在“四干会”上传达的。他老不明白,为啥任何事情都与袁书记有关。每次一开会,只要袁书记在台上,他的屁股就会发痒,坐在凳子上老大不自在。袁书记所干的每件事,都会让人心惊肉跳。有时夜间躺在炕上,书记便过滤袁书记从土改、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的所有行径。一过滤,他就心慌意乱,忙让女人端来一勺凉水,一仰脖,咕嘟嘟灌下去,才会平复内心翻起的波浪。让所有的坟都集中起来,打破在庄稼地里埋人的恶习,是袁书记重点强调的一件事。大队书记没有立即公布的原因,是要等等,再等等,看看别的大队怎么办,他再开会。挖人家的祖坟,这比掘自家坟墓更令人伤透脑筋。
  很好。很激进的一个大队书记在强行挖坟时被人用铁锨砍掉了一只耳朵,亏了他避得快,要不然,一颗头滚在地上,比滚石头还简单。万人批斗大会在公社召开,当那个砍了大队书记的人被五花大绑押进会场时,会场静得令押解的公安人员两腿打颤。没有人应和,人们只静静地听有关人员宣判他的罪行,那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罪名一宣布,砍了书记耳朵的人倔强地抬起了头,一句“你们也有爹”的话一传开,开会的人都产生了共鸣,他们一哄而散,让台上的人目瞪口呆。
  “破四旧时,大家挖地主的坟多积极,现在,挖坟怎么就那么难。”吃饭时,袁书记对统一迁坟规划死人居民点遭到群体抵制的行为感到困惑。
  “挖你的祖坟,你能容忍?知道蒋介石为啥败吗?他再缺德也不能挖了毛主席的祖坟。”
  “这是两码事,集中坟地,为一九八○年实现农业机械化做准备,要不然,机器进了地,像拉牛到人家炕头犁地,施展不开。”
  “到八○年还有好几年,谁能预见。农业机械化又不是死人机械化,说机械化就说机械化,挖人家祖坟干什么,他们死也死了,能碍什么事。”
  袁书记从没见过巴子营大队书记如此跟他说话,他把抽了半截的烟扔了:“还是你巴子营带头。”
  巴子营大队的书记也把手里的烟扔了:“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理也不理还在喘气的袁书记,走出食堂门,他又折转回来,抓起桌上的三个馒头:“我先吃饱肚子,死了也会落个饱肚鬼。”他瞪了袁书记一眼。
  回家躺了两天,巴子营的人都来看他,书记“重于泰山”,巴子营人在街头巷尾谈论,“听了一辈子袁书记的话,书记还没把骨头当成麻,像个男人。”书记家里热闹了起来,鸡蛋、鸡、白糖、点心,有些在巴子营过年时才能见到的东西都摆到了书记的桌上。
  袁书记来巴子营的那天,天刮着点冷风,车拐进居民点后,随车而来的人听到几声轰隆隆的响声,下车一看,巷子两头已被石头、土块堵得严严实实,各家各户的房上立起了人,有的手里拿着木棍、铁锨之类的工具,有的人手里提着红缨枪,不时往下面扔几块石头。袁书记朝巷口望了望,看着立在房上的人群,挥挥手,推开了巴子营书记家的大门。
  书记掀开被窝,他穿戴得整整齐齐:“是上铐还是用绳子捆?”
  袁书记笑笑,坐在那张黑得令人生畏的板凳上:“赶快撤了你的人马,还挺有阵势,政策有点松动,不迁坟了还不行?非要等我向你赔礼。”
  
  “真的还是假的?”书记脱了新外衣,让女人上茶。
  “假的我还敢来,你这阵势,像吃人呢。”
  书记没有笑,把文书叫进屋里,嘱咐了几句,对袁书记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不信你出去瞧瞧。”
  袁书记盯了大队书记一眼,喝完一杯茶,出门一看,巷子里静得出奇,巷子两头堵的石头、土块无踪无影,房上的人也消失了踪影,只有几只鸡在巷子里悠闲地散步。
  “祖坟不迁可以,但死人居民点的事不能更改,各大队统一划拨一块地,以后死了人统一埋。”
  “是生地还是熟地?”
  “你们自己定。”
  “杀鸡,”大队书记吩咐女人,“杀最好的公鸡,我要留袁书记喝一杯。”
  
  袁书记走后,凡送过东西的人都到了书记家。他们啥话都不说,只哈哈地笑。
  书记问文书:“今天没活?”
  文书问各队队长:“今天没活?”
  他们还是哈哈地笑。
  “我家的公鸡还叫鸣呢!”
  “我家的母鸡还要下蛋呢!”
  “那包点心,我是准备过年时孝敬爹的,存了半年了。”
  书记阴了脸,让女人把地下的柜子打开:“谁的东西谁拿走,鸡在圈里,鸡蛋在盆里。”
  大家心安理得挑着自己送的东西,一会儿散得净光。书记的女人黑着脸:“啥人么,连我家的鸡蛋都被拿走了。”
  “拿走就拿走吧,老婆子,我这心还悬着呢。”
  
  换哪块地,怎么换地,在书记屋中召开了支委扩大会议。书记让女人杀了两只鸡,摆到了桌子上,大队干部没动筷子,队长们客气一番,风扫残云,见盘中还有点油花,有人伸出指头,在盘中一擦,对到嘴上吮吸。
  “按人口,哪个队的人多,哪个队出的地就要多。”
  “人还分个男人和女人呢,男人要娶女人,姑娘要嫁人。”
  文书报出了各小队的人,各队队长扳着指头算了半天,“老人多的队要多出一份地,他们用得早。”有的队长提出了建议。
  “人死不分前后,谁能说清楚。”文书有点气恼,在座的人中,他的父亲年龄最大。
  “还是按人摊,攒地。”书记见扯个没完,一口定音。“要熟地,更要好地,活着是一辈子,死了也是一辈子呢。”
  “你们去看看,地要调换好,别再出麻烦。”书记打发了一拨人,一脚踢倒桌子,盛了鸡肉的两只盘子被打成碎片,书记的女人心疼得直掉泪:“为这么个破事,杀了两只鸡,你又把盘子打碎,一只盘子五毛钱呢,你跟它们有仇,我可要用它盛菜呢。”
  一行人转了一圈,又回到书记家中。书记的女人把跑进屋的猫踢了一脚:“没皮没臊,吃了肉又啃骨头,还要给管饭吗?”一行人讪笑着不说话,书记转着水杯问:“地调好了?”
  “没有。”文书把手里的算盘放在桌上。“他们说所有的熟地都被余土地用龙鞭紧过,紧过皮的地不能埋人。”
  书记把水杯放下:“这话怎么说?”
  一个队长挠挠头:“这些地不知挨过多少鞭子,土地爷记着呢。人死了一埋,土地爷会拿鞭子抽死人呢。”
  书记喝口水:“这哪跟哪啊,活着的紧皮手,只有我们巴子营的余土地了,他为了紧皮,这辈子连个真正的男人都没有做过。”
  “那是他的事。如果没有规划死人居民点这事,我们也不在意。你想,我们活着,让余土地紧土地爷的皮,我们死后,一想起那条五牲鞭啪啪的声音,心就捏成了疙瘩,身上就会发疼。”
  “那咋办?”
  “怪就怪何三,他不要选什么紧皮手,让紧皮手绝迹了,或者余土地早死了,巴子营有多么安稳,每年一紧皮,我们得把他像大爷一样供着,为这,我们受了多少委屈。”
  话一挑明,大家都觉得受了屈辱,以前谁也不想这个问题,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集中到一起,书记家的房子似乎在风雨飘摇中摆动。
  “选好地和相邻的大队换,换回一块田,做死人居民点,活着我们没有闹够,死了又能在一起闹,袁书记这人想得真周到。”
  “同意换地的举手。”书记不想再纠缠,他喝了一口女人刚续的水,水很烫,嗓子里火烧火燎,他强行把那口水咽了下去。
  各队队长都举起了手,文书看看书记,也举起了手。
  书记最后一个举起手,文书发觉书记举起的是双手。
  
  遍地胡麻蓝煞人
  调地像换女人一样难。巴子营和邻近大队调换的地隔一条沟,那块田属末沟地,但在邻近大队则属头沟地,谈判陷入了僵局。麻麻的风跟着巴子营大队的书记,不时掀开他的衣襟,他舍不得调换那块地,那块地里,留下了他的多少脚印,他没有数过,也无法数,每年紧皮时,那块地是余土地用力最多的地,紧皮的关键也在于此,土地爷是所有人的土地爷,但对待不同,土地爷对人的庇护也就不一样。譬如袁书记是全地区人的袁书记,对巴子营一看重,就有了很多麻烦。不怕土地爷惦记,就怕土地爷不上心。土地与土地的临界处,关系到两块地的产出。因而,余土地紧皮时最后落的几鞭,格外有力,每次紧完皮,余土地还要拖着鞭,在临界的沟沿上来回跑几趟,末了,再抡起鞭,抽抽沟沿。
  也怪,这块末沟地总是比邻近大队的头沟地有精神,种什么成什么,多少年来概莫能外,令邻近大队的人羡慕得眼睛里往往会迸出水珠。这下好了,邻近大队的人抓住了巴子营人的痛处。在他们的心理中,换了这块地,就等于把巴子营人阴阳两界隔开了,用一块地割断了巴子营人的地脉,这是求之不得的事。
  
  巴子营的许多人不明白,书记很明白。紧皮如紧先人的皮,不知是从谁的口中传出的,这话一传,诱惑力很大,很快就深入人心,他追查了很多人,但没有结果。直到一个队长摸黑来到他家,说文书在换地前,曾让袁书记叫去过,他才明白了原由。
  书记奖赏了队长一盒烟,让他叫来了文书。文书进门后,书记将一盒烟丢在了他的面前。
  “那天,是谁传出紧皮如抽先人皮的话?”
  文书抽着烟,半天没有说话。
  “别人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为紧皮我们担了多少风险。老祖宗留下的这点东西,只有我们巴子营还保留着。”
  文书把烟在鞋底上掐灭,又点着。
  “这些年,别的地方跑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你没算过也该听过,即便是一九六○年,我们巴子营饿死了谁?吃粮再紧张,我们巴子营地里的野菜足够哄住人的肚子,为啥呢?”
  文书的手有些抖,烟也随着手指上下晃动。
  “就是我们的地争气,就是因为有了余土地。我们费尽心思,不仅仅是保护余土地,而是保护我们的土地,保护我们的土地不被人糟践,人心不古,你懂还是不懂。”
  文书把烟头轻轻丢在地下,“别的地方不紧皮,人家照样也活,有关先人的事,马虎不得。”
  “你还知道先人?你是在羞先人呢!把那块田换了,活人在巴子营,死人到了邻近大队,你烧钱化纸,是替人家孝敬土地爷呢。”
  文书喝口水:“这在当时没想到,哎,我实话说了吧,是袁书记派人来,说只要我们听他的话,就给我们几个人指标,要娃儿们去当工人。”
  “怪不得你们那么起劲,这事,为啥要瞒我呢?”
  “袁书记说,不瞒你,啥事都会做得走调。”
  “你们的娃儿出去,死了不回巴子营埋葬?”
  “袁书记说,以后有公墓呢,连毛主席都在火化的倡议书上签了字。”
  “能了你,敢和毛主席比,你是个啥东西,滚!”
  书记挥挥手,打发走了文书,他苦笑了一下,抹了一把泪,“堡垒最先在内部被攻破”,毛主席就是英明,他的话说得多在理,我苦心经营巴子营这么多年,以为紧皮在我手上还能延续,谁知几个工人的名额就让支委的几个人和个别队长投降了。他趔趔趄趄出了门,来到饲养院,“这下我理解宋江了,他招安了,不去打方腊行吗?”
  
  余土地和王秋艳相对而坐,书记也坐了下来,他掏出一根烟,让了让余土地,余土地摆摆手,看着王秋艳抱来了这几年搓的各种材料的鞭子,他起身提起铡刀,让王秋艳把鞭子一根一根放在铡刀下,鞭子断成一截一截,有的直立,有的躺着,有的散了架,成了一堆草末。
  “换来的地种啥?”
  “闲着也是闲着,种一年胡麻。”
  “我没求过人,今个我求你一次,让我做一回牲口,我拉犁,种一次胡麻。”
  书记没吭声。王秋艳把铡断的鞭节扫到一块,用筐子装了,塞进炕洞里,点着了火。
  “还没有到冬天,你烧炕干什么?”
  “紧了一辈子皮,落下了啥?书记,你就答应他一次吧,我和余土地拉一回犁。”
  “不行。”余土地闷声闷气地回绝,“姐,这辈子你不该沾了我,我是我的命,你何苦最后还跟我绑在一起。”
  “这也是我的命。”王秋艳转身去给书记端来了一碗水。
  
  一个大队的人立在地边,看余土地拉了犁种胡麻。胡麻种得浅,余土地稳稳地拉着犁,王秋艳往犁沟里撒着胡麻种子。整整三天,余土地歇在地上,当种完最后一沟胡麻时,他像木桩一样倒在地上,书记抱起他,才发现他拉犁的绳子就是那根五牲龙鞭。
  那年的胡麻长势特别好,胡麻开花时,被作为巴子营死人居民点的那块地蓝得让人挪不开脚步,王秋艳用架子车拉了余土地来到地头。她走进胡麻地里,躺下来,胡麻被压倒了一片,余土地瞅了半天,看着王秋艳的身上开出了胡麻花,蓝蓝的,他的眼睛也开始发蓝。
  王秋艳把余土地抱进了胡麻地,“大兄弟,你这辈子没沾过女人,姐和你好歹夫妻一场,你在胡麻地里抱抱我,亲亲我。”余土地躺在胡麻地里,双眼空洞地望着天,“姐,哎——”他狠命地推开王秋艳,一大片的胡麻刷拉拉地发出了响声,蓝与蓝对接,互揉,与天争色。天发了羞,用几片云遮住了蓝,胡麻地里的蓝在一股旋风的驱使下,全都飘上了天。
  
  尾声
  
  公元一九七六年,第二十九代紧皮手余土地死了。王秋艳把那条龙鞭缠到了他的身上,再罩上那件龙袍,躺在棺材里的余土地大睁着眼,王秋艳合了几次,也没有合上。她把巴子营人挡在门外,将自己的一件内衣蒙在了余土地的脸上,余土地枕的枕头里放着王秋艳在结婚之夜捏出的那个泥生殖器,生殖器尖上耷拉着一个避孕套。那个被王秋艳称为土地爷娃娃的泥人静静地躺在余土地身边。没有繁杂的仪式,巴子营的男人抬了棺材,把余土地埋在了下土地庙的废墟上。埋了余土地的第二天,王秋艳烧了存留的余土地的一套衣服,背到了上土地庙,将一半压在了原来安放土地爷的地方,一半倒进了龙窝。
  据说,余土地下葬的那天夜里,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飘一阵,停一阵,那一夜,巴子营人睡得特别安稳,没有人注意下下停停的雪,只有巴子营的大队书记坐在炕上,一个人喝酒。
  那晚,书记喝醉了酒,他高一脚低一脚行走在雪地里,他看见王秋艳裸了身子,接一把雪在身上搓一把,接一把雪在身上搓一把,她光光的身子和雪融在一起,书记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一团白在舞动,那团白,比雪好看,看着看着,书记也舞起来,舞了一阵,书记问:“冷吗?”
  没有人回答,书记的眼被拉长,他望着那条白白的身影趴到了地下,两只手拍打着土地,拍一下,溅起一团雪,拍一下,溅起一团雪,书记用手接住几点雪,他咧了一下嘴,觉得这雪比火还烫,书记想不通,他跟着那团附在雪地上的白,跟了好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