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脚
作者简介:杨惠玲,生于七十年代,湖北南漳人,湖北省首届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
一碗面吃完了,还是不见有人从对面拐角的那座房子里走出来。郭玉芬就对老板说,再来一碗。老板嘴里说,好嘞。回头一看是她,神情就有些古怪了,拿眼睛瞟瞟四周,又瞟瞟她,说,还要?郭玉芬说,嗯。老板拿起丝勺,又烫了一碗面递过来,说,来我这里过早的客人,可没一个说过分量不足的话。老板显然是误会她了。郭玉芬顾不上解释,她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那扇用白铁皮包过的门。手里的筷子毫无章法地在碗里搅来搅去。她的肚子其实早已经饱了。要不是为了借吃饭多占一会儿这个位置,她才不舍得多花这三块五毛钱呢。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吃第一碗的时候,就不该是一副饿了几天似的馋相,吸吸溜溜就将汤汤水水吃了个精光。这回,她吃得磨磨蹭蹭,用筷子慢慢地将面条一根一根地挑起来,一根一根地放下去,再一根一根地挑起来。天色还没大亮,街上冷冷清清的,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都缩脖子缩手地呵出一团白气。面条逐渐变凉了,吃进去,心里顿时冰冷冰冷的。看样子,那个男人现在还躺在热乎的被窝里和他的婆娘享福呢。这样一想,心里竟然酸酸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来这儿之前,郭玉芬已经想好了,只去看看那个男人的婆娘一眼,看她究竟是什么模样,若比她强,她就立马转身走人。
郭玉芬的男人死有三个年头了。男人死之前是个香油瓶子倒在面前也不会伸手去扶的人,酗酒酗烟,脾气也大得要命,把自己当成一个拿着高工资的退休干部,成天待在茶馆里搓麻将。赢一点小钱就喜形于色,哪怕是半夜也要把郭玉芬从睡梦中喊醒,让她帮着数胜利果实;输了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就摔盆子摔碗,到处撵得鸡飞狗跳不说,还动辄拿拳头挥向郭玉芬。郭玉芬有一回忍无可忍了,她歇斯底里地对男人吼叫,使劲喝吧吸吧打吧,早晚有一天会喝死吸死打死的。她的话后来成了谶言。不良的生活习惯让男人从强壮变成孱弱,最后死于肺癌。男人的死,让她有过一点点的自责,但她没有过度悲伤。时间长了,倒让她感觉如一包长时间挤压在口袋里的棉花,突然让人释放出来那样,膨松自由了。郭玉芬原来在一家农药厂上班,厂子倒闭后,就在街上打打零工,只要能挣钱,什么累活脏活都肯干。郭玉芬就是在给隔壁的刘大妈入殓的时候认识王大贵的。
跟死人打交道的活在漳河镇向来让人畏惧,总觉得那双沾了死人的手会让人晦气背时。正因为如此,给死人洗澡穿衣才会得到高薪酬。郭玉芬不怕,她觉得自己以前过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再晦气再背时总不至于遍体鳞伤了。一个人单干了几次后,就有了找个搭档的想法。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给死人入殓的时候,需要力气。毕竟自己是个女人,力量单薄,常常在翻转尸体的时候,把亡者穿戴整齐的衣服揉搓出很多的皱褶。在郭玉芬的眼里,无论死者生前贫穷还是富贵,都值得敬畏。亡者为大嘛。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将亡者松松垮垮地背进棺材,多多少少有些不够虔诚,不够郑重其事。郭玉芬就让人帮她打听,有没有男入殓师愿意加帮入伙。
刘大妈死的那天,她儿子就找来了王大贵,他对郭玉芬说,我妈生前就是个很爱讲究的人,走也让她走得体体面面啊。郭玉芬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郭玉芬让王大贵端来一盆热水后,就把他赶了出去,拴上门,一遍一遍仔细地擦洗已经冰凉的尸体。洗罢干净,郭玉芬给亡者套上一层内衣,打开门,将王大贵叫了进来。尽管尸体已经僵硬,但在他们俩通力合作下,很快就把寿衣给亡者穿戴好了。那次,刘大妈的儿子很满意,出手也大方得很,给了郭玉芬五百块,让她跟王大贵平分这工钱。郭玉芬觉得出力气的活都是王大贵干的,就分了他三百。可王大贵没接,他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说,要是你的日子好过,你一个女人家的,肯定不会干这活。唉,你更不容易,还是你得大头吧。王大贵后来只要了一百。
再后来,只要有挣轻巧钱的活路,王大贵常常来喊郭玉芬一起去。王大贵在干活的时候,总是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他还跟郭玉芬开玩笑说,我是男人嘛,男人的男字,是一个田字加一个力字,说明男人天生就是出力种田的嘛。我不干的话,我不就成女人了?我可不愿意把自己变成女人。自己的男人以前从未说过如此熨帖的话。这话就像一杯用温开水冲泡的蜂蜜水,让郭玉芬感觉即甜蜜又温暖。为了感谢王大贵,郭玉芬就接他到家里来吃饭。那天,郭玉芬陪王大贵喝了两盅酒,竟然面若桃花,陡添了几分女人的妩媚。王大贵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说,玉芬,你真好看。郭玉芬带着几分醉态,嗤嗤地笑着问,哪里好看呢?王大贵说,哪里都好看,比我屋里的那位好看多了。说完就一仰脖子喝干了杯里的酒,又叹口气说,我屋里的那位是个傻娘们。郭玉芬脑袋晕晕乎乎的,把王大贵的话当成了一种暧昧的求欢信息。她心里有些不快,她讨厌那些乘人之危占女人便宜的男人。可她又不想得罪王大贵,虽说他比自己大十好几岁,但他对她的怜惜胜过自己的死鬼男人。再说,以后还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多得很。郭玉芬就站起来,脱了外套,身子就挨着王大贵贴过去。王大贵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把将郭玉芬抱住,嘴喷着热烘烘的气息,不停地在郭玉芬的脸上胡乱地探寻。郭玉芬说,不嫌弃的话,你就要了去。得到郭玉芬的鼓励,借着酒劲的王大贵就不安分地在郭玉芬的身上一顿乱摸,水到渠成地发生了那种事情。事后,俩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不提那事。可接下来,郭玉芬发现王大贵的目光变得有些躲闪,似乎害怕和她单独相处。郭玉芬有一次委婉地对王大贵说,那次的事,没啥大不了的,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王大贵却羞愧欲死,吭吭哧哧,半天没说话。
对郭玉芬来说,那事只不过是一种游戏。她还尚未从伤痛中走出来,根本不会与男人有任何纠缠。她想的是,她和他之间有了那种事之后,再要求他为自己做事情的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不会觉得亏欠他了。
事情却不按她的想象那样发展。郭玉芬后来无论有啥困难,只要捎个信,王大贵就会毫无怨言地帮她搞定。而郭玉芬每次都会暗示王大贵,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可王大贵一干完活,就立即离开,片刻都不肯多呆。郭玉芬在心里不服,未必天底下真会有这样的傻男人,啥也不图,就肯帮忙的。郭玉芬就又把上次的事情重演了一遍,王大贵却不再上当,死活都不肯再端杯了。王大贵说,玉芬,上次我喝醉了。郭玉芬笑了笑,说,上次我也喝醉了,啥事都不记得了。王大贵说,这次我不能再喝醉了。郭玉芬嗨了一声,说,醉就醉了呗,醉后做的事又没人当真,你还怕啥呢?王大贵慌忙说,不喝,真不喝,我吃饭,我只吃饭。说完就埋头扒拉碗里的饭。郭玉芬佯装恼怒,说,你装啥装,哪有猫儿不偷腥的?我不信,假正经个啥。王大贵一听,放下筷子,苦着一张脸,对郭玉芬又是作揖,又是告饶,说,玉芬,我不能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家的傻婆娘啊。郭玉芬嗔怪地看了王大贵一眼,说,嘁,你真是个憨包。
门终于开了。王大贵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木桶,穿过马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郭玉芬忙放下手里的筷子,付了十块钱,匆匆忙忙地起身跟踪。老板在她身后叫,哎,找你钱。郭玉芬返回来,接了钱,顺着王大贵走的路线寻找过去。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公厕,郭玉芬刚走进巷口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臭味。她捂住鼻子,朝四周看了看,公厕后面是一堵墙,两旁是居民住户,唯一的出入口就是自己站的地方。她不再往前走了,靠着墙,站在巷口等王大贵从厕所里出来。
好半天,王大贵才从厕所里走出来,手里仍然提着木桶。木桶内壁附有一层钙化的东西,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只尿桶。看见郭玉芬,王大贵一愣,问,玉芬,这么早你咋站这儿呀?郭玉芬说,等你呀。王大贵说,是不是有人又不吃饭啦(意思是哪里又死人了)?郭玉芬说,没的。王大贵哦了一声,目光狐疑地在郭玉芬的脸上扫了一遍,问,是不是家里的煤球又烧完了?郭玉芬说,没。王大贵又问,那你还有啥事?郭玉芬说,啥事都没的。王大贵说,你肯定有事,没事你这么早站这里干啥?天多冷啊。王大贵一边走,一边把那只空着的手放在嘴边呵热气。郭玉芬也袖着两只手跟在他身后。王大贵说,玉芬,你有啥事需要帮忙就直说,跟我你还客气啥。郭玉芬说,真没事。
走到家门口的水管子前,王大贵接了一桶水,用刷子洗洗涮涮,又提着木桶去公厕里倒脏水。回来时,发现郭玉芬还站在水管子前,又是一愣,问,你还没走呀?到底有啥事?郭玉芬说,我啥事都没有。王大贵又哦了一声,说,那要不你就进屋坐会儿。郭玉芬就跟着王大贵进了屋子。
屋子里乱糟糟的,衣服鞋子扔得到处都是,桌子上堆了一摞还没洗的碗,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臭袜子味。郭玉芬在心里暗自高兴,王大贵的女人如此不贤惠,自己胜出的概率就又多了几分。王大贵给郭玉芬搬了一把椅子,让她坐。然后就开始动手收拾屋子,把脏衣服一件一件地收罗起来,泡在一个大盆子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又去淘米做饭。从王大贵的熟稔程度上,郭玉芬看得出来,王大贵是经常做这些家务事。这让她很疑惑,难道他的女人什么不在家吗?正这样想的时候,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声,王大贵,王大贵,快来,你快来呀,我要起来,我要起来。王大贵应道,哎,我就来,天冷啊,你躺着莫动,我就来给你穿衣服。说着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走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王大贵出来了,身后跟着个女人。女人的年龄看起来跟郭玉芬差不多,微胖,脸色虚白,带着笑。是傻笑。她好奇地凑到郭玉芬跟前,用手摸她头上的发卡。王大贵对郭玉芬说,你莫怕,她是我的傻婆娘。她不打人的。又对傻女人说,你以后不要随便摸别人身上的东西啊,会吓着别人的。傻女人点头,又一个劲地冲着他呵呵笑。王大贵拿来一把豁了齿的木梳子,给女人梳好头发,又端来一盆热水,拧干毛巾给女人洗脸洗手。王大贵刚帮女人洗漱好,女人嘴里就直嚷嚷,饿啊,我饿啊。王大贵说,知道,知道,饭马上就好。可女人等不及,伸手在米缸抓了一把米就往嘴里喂。王大贵急得直跺脚,用手指把米从女人嘴里一点一点抠出来。抠完让女人张开嘴,他检查,又倒杯水来给她漱嘴,嗔怪她说,你咋这一会就等不及呢?记住啊,生米吃了是会得病的,以后不能再这样子了。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慈父对待女儿,充满耐心和慈祥。
看到这些,郭玉芬心里酸酸的,王大贵竟然会为了这个傻女人一次一次地拒绝自己。可又觉得傻女人很可怜,王大贵更可怜。女人虽傻,还有一个疼爱她的男人。而王大贵呢,白天辛辛苦苦地在外打工挣钱,回到家里还要照顾这个傻婆娘,不洗衣服就没件干净衣服穿,不做饭就没口热乎饭吃。郭玉芬就觉得自己不能一走了之,她该为王大贵做点啥,以报答他多日来对自己的帮助。郭玉芬捋起袖子将一大盆子衣服给洗了。晾完衣服,抬头看到天上的太阳金灿灿的,就走进里屋,将王大贵床上的被子也拆洗了,又把被套搬出来,搭在绳子上晾晒。郭玉芬忙进忙出,王大贵跟在她身后,帮不上一点忙,急得直搓两手,说,哎呀,玉芬,这太不像话了,咋好意思麻烦你呀?郭玉芬瞥他一眼,幽幽地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麻烦你了那么多回,就不许你麻烦麻烦我?
太阳从远处的房顶上滑下去了。郭玉芬将晒干的衣服被子收进来,铺好床铺,叠好衣服,开始动手做晚饭。王大贵看她没走的意思,说,玉芬,天快黑了,我骑车送你回家吧。郭玉芬咚咚地切着菜,头也不回地说,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贵急了,说,那咋能行啊,我家里就一张床。郭玉芬扑哧一笑,说,挤一挤呗。王大贵脸急得直摆头,说,那咋能行啊,让街坊邻居们看见不笑话死我啊。郭玉芬说,我都不怕,你还怕啥?王大贵软言软语地说,玉芬,你莫开这样的玩笑,天都快黑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郭玉芬说,说不回就不回。
郭玉芬的固执让王大贵毫无办法。天已经黑透了,还刮起了北风。郭玉芬把饭做好了,先给傻女人盛了一碗,又给王大贵盛一碗,最后才盛给自己一碗。可王大贵端着碗没吃。郭玉芬也不管他,兀自和傻女人吃饱了。又端来一盆热水,给傻女人洗脸洗脚,侍弄她上床睡觉。
王大贵一直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端着碗却不吃饭,眼睛看着那台只有蓝绿两种颜色的电视。郭玉芬出来说,大姐已经睡了,你吃了饭我好收拾碗筷。王大贵突然把碗放在桌子上,说,我还是要送你回去的。郭玉芬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把饭吃完了我就让你送。王大贵一听,三下两下就将碗里的饭扒完了,他把碗一丢,站起来就要送郭玉芬回家。郭玉芬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如果外面在下雪,我就不走了。王大贵喜笑颜开,说,行,就按你说的办。说着他打门,一股冷风裹挟着几片雪花飘进屋子。王大贵一怔,把手伸进黑夜里试探,跺着脚,嘴里嘟囔说,这鬼天咋说变就变呢?白天还晴得好好的,晚上咋就下起雪了。郭玉芬得意地冲着王大贵笑。
郭玉芬没走成。
晚上,王大贵说自己要看电视,让郭玉芬先去睡。郭玉芬就先去睡,睡到半夜也不见王大贵上床,就穿了衣服下床去找王大贵。外屋的电视机还开着,声音极小。王大贵裹着一件破大衣蜷缩在椅子上打瞌睡。郭玉芬摸了摸他的手,冰凉。推醒他,说,到床上睡去吧。王大贵赶忙直起身子,说,我不困,我在看电视。郭玉芬啪地把电视关了,说,被窝里暖和。王大贵说,我不冷。郭玉芬说,我不脱衣服总行了吧。
王大贵只好上床。连衣服也没敢脱,蜷着双腿抖抖索索地缩在床角。郭玉芬和衣躺在床的另一头,她把身子拱进被子里,伸手将王大贵的脚拽住过来,说,让我给你捂捂脚。说着就捧着他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腋下捂。王大贵努力了几次,想把脚移开,都被郭玉芬死死地拽住了。外面的风一阵紧似一阵。郭玉芬说,我的火底子差,冬天也得有个男人给我捂捂脚,要不一夜都睡不热乎。王大贵又哼哧了半天,才说,玉芬,你是个好女人,找个男人嫁了吧。郭玉芬伤感地说,哪个男人不嫌弃我的手沾过死人?王大贵说,手沾过死人又咋啦?总得有人做这行吧?说完就沉默了。好一阵的沉默。郭玉芬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快要进入梦乡了,却听见王大贵在那头轻言慢语地诉说自己和傻女的故事。王大贵说自己快四十的时候才跟傻女人结婚,傻女人小他十好几岁,婚后他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王大贵说着就叹了口气,没办法啊,她那个智力,我不管她她就会像流浪在街上的那些个弱智人一样受冻挨饿。郭玉芬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她心里说,傻女人是打着灯笼找了你这样的男人。我不傻不呆,却被自己男人糟践。你不是心肠好吗,咋就不能连我一起可怜?
第二天,郭玉芬和王大贵很早就起床了。郭玉芬像往常在自己家里一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洗脸,然后生火做饭。天没放晴,细细碎碎的雪花若有若无地在天空中飞舞。王大贵站在屋里发了一阵呆,就咯吱咯吱地踏着薄雪出门了。郭玉芬以为他又去公厕里倒尿桶了。等她把饭做好了,把傻女人也穿起床了,还是没见王大贵从外面回来。傻女人一起床,就嚷嚷着肚子饿。郭玉芬就盛了一碗饭让她先吃,自己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等着王大贵回来。
王大贵回来时,身旁却多了一个人,一个大妈。郭玉芬不知道王大贵领大妈来家里干什么,没敢迎上去。大妈先开口了,问郭玉芬知不知道王大贵是有妇之夫。郭玉芬的眼睛在王大贵的脸上逗留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大妈说,既然你知道,那你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他家里成什么样子呢?郭玉芬的嘴唇抖了抖,说,我们没做乱七八糟的事,我只是想给他们做做饭洗洗衣服,没想别的。大妈说,那也不行,人家还是会说你们俩的闲话,闲话多了,对你们以后谁都不好。说到后来,郭玉芬不接话了,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目光却哀怨地看着王大贵。王大贵没敢抬眼皮,说,玉芬,我也是为你好。
傻女人一直嘻嘻哈哈地盯着他们看,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跑出屋子,站在雪地上挥动着一条红毛巾,对着街上的行人大声叫喊,来呀来呀,快来呀,来这里看好戏喽。好戏喽。傻女人的异常举动,引来了行人的好奇,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到了王大贵的门口。屋里,大妈还在愤愤不平地指责郭玉芬。围观的人们敏锐地从大妈的只言片语里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王大贵的玩笑,说王大贵你真跑火啊,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走上桃花运。还有人对着郭玉芬指指点点,说这个女人的脸皮咋这么厚呢,跟一个傻子抢男人,太不要脸了。
事情越来越复杂,郭玉芬和王大贵都猝不及防。郭玉芬眼泪汪汪地看着王大贵。王大贵也在心里后悔,不该请大妈来劝说郭玉芬,结果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王大贵推着大妈往外走,说,大妈,算了,我自己屙的屎还是让我自己来擦。大妈却别着身子不肯往外走,说,大贵呀,心不能太软哦,她真要是缠上你,你就甩不掉了。王大贵哎哎地应着说,好好,我不会心软的,负责让她缠不上。郭玉芬听了此话,伤心地捂住脸,呜呜地哭着跑出了屋子。她敏捷地绕开一辆摩托车,一路飞奔着穿过马路,拐进了一条巷子,眨眼就不见了。
王大贵一下子都懵了。他匆匆忙忙地从屋里撵出来,却连郭玉芬的影子都没看见,返回来穿了件厚衣服,让大妈帮忙照看一下傻婆娘,自己去把郭玉芬找回来。大妈拽着王大贵的手不让他去,说,不是我不愿帮你照看她,而是你没的那个必要把郭玉芬找回来。她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你把我找来不就是让我劝她离开的吗?跑了就省事多了。王大贵觉得一时半会跟大妈说不清楚,急得直跺脚,把脚下的雪剁成了一团乱泥浆,才哼哧着说,就怕她想不开啊。围观的人却不以为然地说,谅她也不会做出傻事来,她是吓唬你的。王大贵你千万莫心软啊,你退一步她就会进一丈,她就是张狗皮膏药,粘上你了撕都撕不掉。又说,你把她找回来就等于是把麻烦找回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找不得啊。
快中午的时候,围观的人群才渐渐离开。王大贵做好午饭让傻女人吃了,自己也胡乱扒了几口,对傻女人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就在家里捂被窝啊。傻女人笑嘻嘻地点头说,快点回来啊。王大贵锁上门就直奔郭玉芬家。门上上着铁锁,门前的那片雪地也很干净,没有一个脚印儿。王大贵问了郭玉芬隔壁的几户人家,都说好几天没看见她回来过。郭玉芬没有回家,她会到哪里去呢?王大贵站在风雪中,望着白茫茫的四野,在心里说,郭玉芬,你到底去哪儿了?你千万不要做出傻事来啊,你真出事了我可咋法交代啊,你好好想一想,我没亏欠过你吧?你这是何苦啊。
接连两天都没有看见郭玉芬的影子。王大贵慌神了,他每天早上起床后把傻婆娘一天的饭菜做好后,放在煤炉子上温着,让傻婆娘饿了就直接盛了吃,自己一直找到晚上才回来。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在山上的一座破庙里找到郭玉芬。郭玉芬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盖着一捆稻谷草。看见王大贵,郭玉芬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王大贵给郭玉芬摘着头上的稻草屑,说,你这一跑不打紧,让我三个晚上都没睡上踏实觉。郭玉芬哽咽说,你再不来找我,我就快被冻死啦。
做出这个举动,郭玉芬自己都很诧异。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自己又能怎么做?面对舆论和指责,她是那样孤独无助。事情一步一步地发展成那样,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一步一步地推向了绝境,她没有退缩的余地,只得硬着头皮身不由己得任其发展。每天晚上,风都呼啸着从耳边吹过,她害怕极了,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座破庙里。可是每天晚上,她都会梦见王大贵捧着她的双脚,捂在他的腋下,又让她感觉热乎乎的。她还梦见王大贵捧着她的脚,时不时轻轻地挠一下她的脚板心,挠得郭玉芬直痒痒,痒得她直笑,一笑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稻草堆里。郭玉芬的心里就充满了委屈,自言自语地说,王大贵,你咋这么狠心呀,让我一个人待在破庙里,我又冷又饿,你再不来我就冻死在这里啦。
摘完郭玉芬头上的草屑,王大贵把郭玉芬拉出破庙。郭玉芬别着身子不肯走,嘴里呜呜咽咽的,说,我就是想给你洗洗衣服,做做饭。王大贵说,我晓得,你是好心,可你不能老躲在这里呀,有啥事回去再说。郭玉芬说,回去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王大贵问,啥条件?你说。郭玉芬说,你先答应,答应了我再说。王大贵说,好吧,我答应。现在该跟我回去了吧。郭玉芬说,是你自己答应的啊,我可没逼你。傻大姐如果有一天死了,你得答应娶我。王大贵愣了愣。郭玉芬说,你不答应我就不回去。王大贵只得说,我答应你。郭玉芬吸溜了一下鼻子,笑了,跟在王大贵的身后走出了破庙。
晚上,又只能挤在一起。郭玉芬和傻女人睡在一头,王大贵睡在另一头。郭玉芬又把身子拱进被窝,伸手将王大贵的双脚拽过来,挠了挠他的脚板心,轻轻地笑了笑,慢慢放到自己的腋窝里。王大贵顿了顿,在另一头也将郭玉芬的双脚捧在手里,挠了挠她的脚板心,也慢慢地放到自己的腋窝里。郭玉芬的脚瞬间就被捂热乎了,王大贵的腋窝就像是一盆炭火,一直暖到了她心里。
第二天一早,王大贵又心事重重地出去了一趟。郭玉芬起床后烧水洗脸,淘米做饭,给傻女人穿衣服。饭好的时候,王大贵从外面回来了。郭玉芬就先给傻女人盛了一碗饭,被王大贵接过去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撕开后撒在饭里。郭玉芬吃惊地问,纸里包的是啥呢,你往饭里撒?王大贵没抬头,说,毒鼠强。郭玉芬惊骇地扔掉手里的碗,问,王大贵,你,你,你要干啥?王大贵说,我答应跟你结婚的,可傻女人咋办?只有把她毒死了。郭玉芬哆哆嗦嗦地说,你,你真下得了手?王大贵面色沉静地说,有啥不敢下手的,无毒不丈夫。郭玉芬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她,她是一个傻子啊,那么可怜,还和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你,你也舍得下手?王大贵说,可她绊了我们的脚,挡了我们的路,必须要把她除了。王大贵拿着筷子在碗里将那药粉搅拌好了,才把碗递给了傻女人,说,吃吧,香呢。郭玉芬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冲过去,将王大贵推出老远,飞快地将碗夺过来。她愤怒地瞪着王大贵,朝他吼叫,你,你,没想到你的心肠这么歹毒,要毒,你就毒我吧。
还没等王大贵反应过来,郭玉芬就狼吞虎咽地将那碗饭吃完了。放下碗,郭玉芬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她有点儿害怕,自己无数次地跟死人打过交道,却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死得这样快。快死了,很快就会死了。阴间是个什么样子?肯定没人捂脚,肯定没的太阳,肯定没的温暖,到处一团漆黑,到处寒冷如冬。想到死,郭玉芬浑身就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她想,要交代的话得赶快说,晚了就来不及了。这样一想,郭玉芬就揩了把眼泪,对王大贵说,这下好了,我一死,你就不会再为难了。王大贵叹气说,玉芬,你这又是何必呢?郭玉芬笑了笑说,你不晓得,被一个男人疼爱的感觉有几多好。王大贵,我郭玉芬生不能成为你的人,就死后做你的鬼。饭哽在郭玉芬的胸口,她说一句话就打一声响嗝,就像人要断气时那样。王大贵看她打得难受,倒来一杯水递给她,郭玉芬说水是解药劲的,不接也不喝。王大贵只好用手拍打她的后背。郭玉芬推开他的手说,你把我扶到床上去。王大贵就扶着郭玉芬躺到床上去。郭玉芬拽着王大贵的手不丢,说,我真要死了,头发晕,眼也发黑,王大贵,我死之前想问你一句实话。王大贵说,你不会死。郭玉芬说,那么大碗饭我都吃完了,还能不死?你摸摸看,凉气都快漫到我胸口了,我快死了。王大贵,你说你一点都没喜欢过我吗?王大贵的手被郭玉芬紧紧地按在她的胸口,王大贵就用手揉了揉她的胸口,说,玉芬,你不会死。郭玉芬忧伤地望着王大贵,说,我都快死了,你就不能说句喜欢我的话?王大贵吭吭哧哧地点了点头,说,玉芬,你晓得我是喜欢你的。郭玉芬一听,长长地出了口气,松开他的手,咧嘴笑了。然后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可是等了半天,把瞌睡都等来了,也还没死。却听见王大贵俯在她耳边说,真是拿你没法,莫躺了,快起来吃饭吧。
郭玉芬睁开眼睛。王大贵正歪着头看着她傻笑,说,那包药粉不毒鼠强,是头痛粉哩。
(特邀编辑:王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