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蹦极
作者简介:未了,原名魏姣,生于一九八三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研究生院,现就职于中国国际航空公司。曾在《青年文学》、《萌芽》、《红豆》、《儿童文学》、《北京青年报》等多家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
这是三年里我们第七次闹分手。
夏日的空气显得颓废,柳树像披头散发的怨女。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想煽情地痛哭一场,但挤不出眼泪。
风卷起我脚下的纸屑。捡来一看,是撕碎的照片。我弯着腰在长椅边、草坪上细细搜寻,把所获的碎片勉强复原:一个笑盈盈的女孩,长发飞扬,可惜四分五裂。我猜想,这张照片曾被她的男友藏在钱夹,压在枕下,或许还印上了吻痕。当他们分手后,他独自坐在这把长椅上,愤懑而轻蔑地毁掉了照片,仿佛要清除她的身影,抹去记忆的污点。随手撒落的碎屑,沾满尘土。爱情和垃圾,只有一线之隔。
回到家,我决定及时清理小灼的物品,以免被我情绪失控时损毁。牙杯是他的,梳子是我的,饭盒是他的,勺子是我的。电脑主机我留下,他配的显示器得还回,鼠标是我的,鼠标垫?对,是他在超市抽奖所得,扔进大纸箱。纸箱快满了,我却愈加头昏脑涨,近千部DVD碟如何划分?印着我们合影的杯子和沙发垫又该如何处置?
我打电话叫小灼来鉴别财产。他立在屋子中央,困惑地环视四周,问是否送给对方的礼物也要收回。我说,尽量。他说,那我得脱掉短裤?我摆摆手。收拾了一下午,他仰在地板上,说宽限两天吧,箱子也没地儿搁。他提议去吃比萨,我念他近日经济拮据,不如吃拉面。他从裤兜掏出几张揉皱的优惠券,说就去楼下的川菜馆吧。出门时,他一脚踢翻了箱子,各种小物件哗啦涌出,歌唱它们暂时留下的权利。
我们就是这样,每次分手都像一场闹剧。我知道他从没有真心动过离念。就像妈妈气急了也会说“你不是我的女儿”、“就当没生过你”之类,气话而已。
小灼的眼睛像我养过的小狗,鼻梁酷似我父亲,手指像我暗恋过的一位钢琴老师,身上散发着我嗜之如命的柠檬香气。他走路的姿势不可一世,像在出席奥斯卡颁奖典礼。第一次看见他,我就想捶他的肩膀,告诉他是我呀,仿佛我们已经熟识了几生几世。
大学军训时,有个女孩跑在我前面,檀木梳从她口袋滑落在地。我刚把它捡起,就被一个男孩疾风般夺去,抛下一句匆匆的谢谢。他追上她,把梳子塞到她手里,还亲昵地捏了她的鼻尖。定睛一看,他是小灼。一股烈焰从我胸口冒出,喉咙里有血腥的味道。
女孩的皮肤和头发颜色较浅,彰显异域风情。她有猫般轻盈和高贵的体态,微眯的双眼,似笑非笑的嘴角。她叫何几,金融系的一株仙草。她很少说话,行踪不定,若来上课,定是在铃声过后众目睽睽之下款款走进教室。我只在食堂看见过她一次。严冬早晨,学生们裹着羽绒服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粥穿梭,她穿一件宽大的男式衬衫坐在窗边,把一支雪糕夹在两片面包里慢慢享用。小灼说她高深莫测,像极品红酒一样后味无穷。当然,好酒人人都想分一杯。她的风流韵事被添枝加叶地传播,小灼一直在她的故事里扮演忠贞和隐忍的骑士。动物世界里,狮群捕得一只鹿,首领和年轻力壮者先食,饱餐后才轮到老弱。人也一样,物竞天择,美人先挑猎物。在何几放手前,无论小灼被撕扯得多么不堪,我也只得观望。
毕业将至,小灼要到银行上班,我留校读研,何几决意远征南非。
吃散伙饭时,有人打趣何几,问她想去挖钻石还是研究野生动物还是当酋长夫人,她笑而不语,点燃一根香烟,吸了两口,递给一个男生。他如获至宝地叼住。大家笑啊闹啊,找四年没说过话的同学搭讪,不分你我地拥抱,不顾一切地畅饮。一个疯狂的夜晚,却不见小灼的身影。我四处转悠,在饭馆门口的台阶上找到他。他抱膝而坐,脊背散发着孤独的气息。正如某部影片里所说,此刻靠近他是我一生幸福的唯一机会。我正欲与他同坐,他头也不抬地发话:“要是坐下,就坐一辈子,否则离开。”一字一顿,在夜色中铿锵有力。我像终极赌局里的骰子,孤注一掷地落下。他狠狠地钳住我的手。
朋友听完这段,总叹我只是个替代品。可谁又不是呢?梦幻的偶像才是标准,现实中只能选择最接近标准的替代品。重要的是,那个夜晚把我的生命分成两段:没有小灼;和小灼在一起。我要跟着他,像小羊温顺地跟着牧羊犬。
我好像忘了交代小灼甜蜜的一面。他记忆力非凡,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和我最爱吃的话梅牌子。他很迁就我。他爱看喜剧和悬疑片,我偏好文艺片,而且喜欢反复咀嚼一部片子。《她比烟花寂寞》,他陪我看过三遍;《魂断威尼斯》,四遍;《两生花》,七遍;《四百击》,九遍。他从不抱怨,其实每句台词都能倒背如流了。
我的恋爱狂热期很持久。看见他就想笑,握湿他的手也不肯松开,话多到嘴巴发肿。刚一分开就打电话,直到卡打爆,手机没电为止。
他的缺点是不擅长吵架,词穷时就喊分手。事后他又很后悔,说那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就是废话,让我不要理会。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人,有时他的眼神也会掠过我,飘向遥远和虚无。正因为如此,他的温情才显得弥足珍贵。
小灼最喜欢游乐场。他能乐此不疲地连坐五次过山车。而我从小恐高,极怕身体凌空的感觉,连海盗船都不敢坐。我抱着零食,站在阳光下,看他在空中飞旋,像母亲注视着儿子,与其同乐,稍带不安。他还喜欢滑雪和攀岩,我依然是这些运动的旁观者。暑假我们去宁夏沙湖旅行,他拉我一起滑沙。我还没爬到山顶,腿就吓软了,心跳得像打雷,只好放弃。这是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他悻悻地坐上滑板,独自冲下。我歉疚地追着他拍照。他喊我小羊,胆小地咩咩叫。
我曾在网上碰到何几,寒暄了两句。
她说小灼是她遇到过的最纯真男孩,让我好好珍惜。我觉得她像是在移交一件物品,不厌其烦地为我介绍它的价值和性能。
你知道么,她说,他的耳朵很怕痒,你稍凑近,他就会笑作一团。偷吻他的耳朵比较刺激。还有,他酒醉后会不由自主地重复别人的话。你说小灼是匹性感的小马,他也会牙牙学语般跟着你说,特别可爱。当然,这是说我爱你的最好时机。
我愤然说:我每天都对他耳语。他喝醉了只会喊我的名字。若是舍不得,当初就别放手,放手了你连惦记他的资格都没有!
我跑到小灼家,喝了一杯冰水,本打算息事宁人,却看到他书柜里多了一副异国饰品,皮绳上缀满兽骨、象牙和牛角。再看他的电脑桌面,不知何时换成了开普敦的风景照。我再三盘问,他坦白何几给他寄过照片和工艺品。我哭闹不止。
他双目迸血,冲我大吼:我选择了你,不要提何几,永远别再提这两个字!
从未见他如此震怒,是触痛了最深的伤口,还是男人特有的掩饰技巧?我实在难以搞懂。
我闭上嘴巴,只能感叹:这个不败的女人,远隔万里仍然能够兴风作浪。
除去这些纷争,我们的幸福日子像奶油一样缓缓流淌。直到有一天,小灼神色凝重地把我约到饭店。点了三天都吃不完的菜,而我一口也吃不下,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最近没有什么不良预兆呀,他只是加班多,没顾上看我而已。原来他在朋友聚会上认识了一个证券公司的女孩,叫李玄今。遇到她,他就像中了蛊,没救了。他说对她的迷恋和对我的负罪感快把他逼疯了。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条窒息的鱼。
“小灼,我有什么问题吗?”我扯住他的衣角。
“你让我一览无余。不,你很好,是我的问题,我始终找不到恋爱的感觉。”他抱着头,试图梳理复杂的情绪。
“我选择在你身边坐一世,离开的却是你。”我的眼泪满溢。突然觉得,爱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情,是自娱自乐地给一些琐碎的事物赋予意义。被爱者只是懵懂的局外人。
他不再说话,这次分手不像以往任何一次那么理直气壮,但真实得可怕,仿佛有着不可挽回的效力。一扇门在我眼前缓缓关闭,只留下无边的黑寂。
回头一想,对于我,小灼的字典里没有分手二字。这只是个意外,是个插曲,我们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一定会再打电话给我。窗外下着绵长的雨,我的手机死了一般。我三番五次地用家里的电话拨打自己的手机,证实它能够收取信号。
等了两周,我决定在崩溃前找到小灼。周六早上,我潜伏在他家门口。他没睡懒觉,八点就出门了。不,出门的是两个人。他们穿着果绿色情侣T恤,白仔裤,头戴黄色遮阳帽。女孩一定是玄今了。我怎么看她怎么眼熟,原来神似何几。一样拗口的名字,一样优雅的步态,一样炫目的白皙。比我更完美的替代品。
小灼看到我,有点不知所措。玄今倒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说他们要去旅游,还邀我同去。我说,好啊,一起吧。小灼把我扯到一边,说我存心让他尴尬。我说,你甩我次数太多了,这次分手是真的么?我都糊涂了。
他未回答,被她拽走了。我跟在后面,上了长途车,进了公园。她挽着他,还把头依在他肩上。起先,小灼还偶尔回头看我,后来也就置之不理了。
我们乘船游江。我坐在他俩对面,玄今还颇友善地给我一瓶绿茶。清风习习,山峦重叠。无论是在长江三峡、桂林的漓江,还是北京的龙庆峡,导游都会同样兴致勃勃地指着两侧的山石,说这个像骆驼,那个像宝塔。经过叫情人峰的地方,他俩争相拍照。多荒谬,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像幽灵一样紧追不舍?因为当时,我宁愿相信太阳是黑色的,也不愿相信我和小灼真的会分开。
船行至蹦极场。跳台从高耸的峭壁中陡然伸出,像巨人的手臂。原来,他们相约用极限运动来证实惊心动魄的爱情。挺俗的做法,但我羡慕他们的潇洒无束。
走到入口处,玄今抓住小灼,说想去趟卫生间。
刚才不是去过么,别紧张,来,和我一起深呼吸。他说。
此时,一位蹦极者张牙舞爪地落下,惊叫声响彻云霄。他们停下脚步。玄今面色如纸,小灼搂住她,说我们再准备一下吧。
恶心感在我腹内膨胀。让开,我大声说。
他俩惊诧地回头,我拨开他们,大步流星地跨上铁梯。小灼不安地喊了声小羊。我义无反顾地拾级而上,手里攥着自己不知何时买的票,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离开小灼,是我唯一真正害怕的事情。现在,我内心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有种赴死的快感。工作人员给我的脚腕套好严密的绳索装置。站在跳台上,底下的人像虫子,向我鼓掌吆喝。那对果绿色情侣在仰视我,看不清表情。抬头看天空,蓝得要滴下泪,鸟瞰青峰倒影,水面上碎金闪闪。我迫不及待要拥抱这奇异的美。张开双臂,用力蹬地,纵身一跃。
天空被踩在脚下,绿水如海啸般向我扑来,耳畔风声轰鸣。天旋地转,我的意识已破碎,呼吸已停滞。在生命的终点,我隐约看到了小灼的面孔。我并未被水吞没,倏然高高弹起,飞向太阳。所有的细胞在瞬间复活,血脉欢唱,我在母体中重生。小灼的影像碎裂散开,恍如隔世。我的身体舒展成燕子,在天地间翱翔。飞行速度渐缓,我最终沉寂在水面,倒悬成一个巨大的叹号。
一只小船载着我漂离。回眸,海阔天空。上岸后,一个俊朗的男孩凑近我,恳切地说:“我在底下观看了很久,你跳得无与伦比。那样豁达飘逸,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情不自禁地把你蹦极的过程拍下来了,你介意么?”
他给我播放DV里的录像,我惊呆了,那是我么?姿态优美得像极限运动员。他问我是不是很爱冒险,我顺口说出喜欢攀岩和滑雪。他的眼睛一亮,说真不可思议,你看起来如此文弱。我发现使自己具有神秘感其实不难。世界真小,聊了半天,才知道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他学法律,还是校学生会主席。我想起来了,他主持过艺术节晚会,校宣传栏里还有他的照片。
走出公园,我用余光瞟见小灼和玄今。我问主席怎么来的。他指指不远处一辆闪光的摩托车。我说带我走,然后坚实地环住他的腰。
我和他一起吃饭、逛街、兜风,在图书馆励精图治,在酒吧里醉生梦死。校园网的花边新闻说我们闪电般坠入爱河。只有我知道,这与爱情无关。不会再有小灼和我津津有味地吃泡面了。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产生亲切感,并不容易。
数日后,一个电话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小羊,你的蹦极太精彩了,我超级震撼。只要你勇于尝试,会发现自己的巨大潜力。” 他还说玄今的临阵退缩令他失望,两人的性格也合不来,已形同陌路。
我承认,还是喜欢小灼,他的声音让我怦然心动。
“小羊,今晚我们去撮一顿,我负荆请罪,顺便为你的勇气庆贺。”
“小灼,如果是在蹦极之前,我会去的。如果你拉住我,一切都不会改变。可我已经跳下去了。”
“我就是套在你脚上的绳索,你以为奔向深渊,却依然和我牢牢捆绑。毕竟你在蹦极,而不是跳崖。”他振振有词。
我无言。
“你不会跟那个主席好上了吧。他知道你有男友还纠缠不清,是不是欠揍?”他的声音充满敌意。
“你说过我一览无余。”
“恰恰相反,你是解不开的谜团,需要我用毕生的精力去探索。当你坐上他的摩托车飞驰而去,我从没产生过那么强烈的危机感和挑战欲。”
“你说过始终找不到恋爱的感觉,你彻底否定了我,还有我们三年的时光。”
“忘记这些蠢话吧,我被爱包围,所以找不到爱,就像鱼在水里,却感觉不到水。就这么定了,晚上七点,我在天使食府等你,不见不散。”他不由分说挂掉电话。
小灼,一览无余,是因为我的爱像水晶那么透明。当你认为我神秘,我已经开始伪装和包藏,不再有懦弱的哭泣、盲目的等待和近似于宗教的虔诚。如果我在恋爱中占了上风,变得迂回多虑,甚至游刃有余,那恰恰是抛弃了爱情本身。
今晚将是我对你的第一次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