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力度
提起“女性诗歌”,似乎爱情、回忆、伤感、柔情等主题是必不可少的,也是自然赋予女性的气质特点。黄芳就是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女诗人,在诗歌写作边缘的省份一广西,她不似当前流行的女性写作般标榜女权,不回避感情的弱点,坦然地流露出作为一个女性最为特別的美。爱情是黄芳诗歌的主打,她处理爱]青题材时,与其说设置种种虛拟的场景来让审美经验呼之欲出,倒不如说她在以女性独特的方式处理思维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在不知缘由的纷乱思绪下用语言呈现矛盾,用极端的方式来追寻解决的方法。
一、人与世界的关系
在黄芳的诗歌中,过去的现实既然造成了离別,残留的悲伤延续到如今进行回顾,偶尔翻阅,不禁悲从心起。她竭力让回忆平静,甚至不忍提起,但总是反反复复地耽留。回忆也会有美好的时候,如微风、如溪水,但更多时是成为刺伤她的碎玻璃;温暖愜意的回忆也许是幻想出来的完美,是忍不住在脑海中虚构出美妙的场景或渲染浪漫的细节,以此来弥补空缺;而逃离的回忆也许就是残酷的现实。她与现实世界的距离比与回忆、幻想的距离远,她甚至刻意拉开与现实的距离,来保护回忆的美好与当前的平静,但往往未得所愿,最后越陷越深。最后她不得不选择主动的逃离,来结束一段短暂的回忆之苦,但难以保证下次不会又反复发作,永无止境的反复成为诗歌吟咏不尽的原因。“写作,就是去肯定有着诱惑力威胁的孤独。就是投身于时间不在场的冒险中去,在那里,永无止境的重新开始是主宰。”
1 被过去所辜负 “离开”、“转身”、“离別”等词语出现频率非常大,时间坐标也都定在过去向度上。诗中,主角以第二人称代词以“你”出现,“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或许是昔日恋人,也或许是青春时期的美好状态,总之,“你”的离去在诗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是诗人苦苦挽留而不得的对象。“想说这些很久了。/自从你离开。自从犹豫的眼神被空气带走。/……/一个季节很快就过去。/所有的缅想与虚构很快就过去。”(《而这白。这美。这遥远的暖。》)“你”就是白,美,就是温暖,这种感觉是诗人强烈的期盼。“我到处找你,履水火如平地。/翻天涯作枕籍。/……/我只需要你轻轻地转身。/……/——而我只要你慢慢地回头。”(《我到处找你》)“你”的离开是诗人辗转不安的原因,寻找的状态也是诗中持续不断的情感力量来源。“观在是在路上,在离开你的途中。/……/这是在悲伤的离別中,/是我一生中无法重复的路途。”(《在离开你的途中》)这寻找的姿态会持续下去,接连不断,诗人无法改变现实,这种与“你”的差距成为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和诗歌的感情基本点。甚至在现实中,诗人还在不断地虚构出“你”回来的画面:“午夜零点的某一个晚上,/我走在街上。/,…,/有人在远处不停地叫我,/叫我隐秘的小名。他的声音/离现实远些,而比梦真实。”(《午夜零点走在街上》)但这画面,仅仅是虚构的,只是为了烘托“你”引起内心渴望的激烈程度,以幻觉的效果达到最大的煽情。
2 说不出的耽留于深深的回忆 过去已经过去,现在却根本无法释怀,诗人在诗中总忍不住耽留于回忆,她多次清醒地指出这一种状态:“耽于幻想的人在翻晒旧事,/在自身的阴影里反复抒写……”《冬日,某一时辰》又如“耽于回忆的人,/寂静,喧嚣”(《一半》)。在不停翻阅往事时却又“说不出”,如:“——但它的香气/不能说出”(《9月,中秋,乱》),又如“当青春、爱情、写满隐私的旧纸张,/在深处打转、沉浮。/她转身,不发一言”(《仿佛这忧伤,是真的》)。
“说不出”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无倾诉的对象,无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其中漫长的隐忍、内向的伤痛,/谁能比我更加清楚?”(《四月的到来和消失》),所以她决定独自将心事隐藏起来:“你要做一只隐秘的天使,独自飞翔。”(《累了》)甚至她认为将心事封存起来是浪漫而美好的:“树下的人独自悲伤/妩媚比流水。”(《9月,中秋,乱》)
二是已经在心中、在诗中提及太多,倦怠了:“从哪一年开始?/他反复地写一封信,/反复地为一个名字伤痛。”(《无题》)她知道说出来已经没有意义,不能改变什么:“‘当你累了。当废墟上的花开了。’/这是多年前的句子。/但它今天刚刚到达。/……/大雨与永別。/你已经知道,万物之上,/总有一些无法挽回的结局要反复地发生。”(《哀歌》)为了避免再次陷入回忆的漩涡中,此时只想安静地忘却:“这一刻,我要静静地坐着。/……/不惊动黑暗中等待的某个人。”《这一刻》但本身努力忘却的行为却也是源于无法平静、无法忘却:“她在风中奔跑、受伤,/用薄薄的衣衫蒙住呼喊。”(《无题》)
三是不知道如何说起:“我该如何说出,/其中的漫长和悲伤?”(《四月的到来和消失》)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来对待回忆:“霓虹灯模仿星星的夜晚,/我是一株难以启齿的苦艾。”《苦艾》
3 —反复地挣扎于回忆中 这种“说不出”的情绪像巨大的压力笼罩着诗人,她深谙其中就里,每次翻阅累了,不由得从回忆的积习中抬起头来:
……
小而蓝的梦呓,把往事从往事里拉出。
似是而非的人,被迷蒙隐于迷蒙。
我把双手覆在额上,说出:
甜。慢。厌倦。
……
我在梦里,把往事翻出又深埋。
——长而细的眉毛,在哭。
(《这个无人的中午》)
耽留是对当前进行时、对未来即将进行的抵抗,在诗人的时间坐标中,她总是不停地把时间推向过去,在过于与当前两个时间点上来回跳跃,在平静和波澜的两种状态上来回跳跃,反反复复,无法平静,与她平静的叙述形成极大的反差和张力,诗中的态度是厌倦这种反复的,但无反复就无诗意,于是反复与挣扎就成为她诗中最为灵动的表达,表现为或是独自反复行走,或是翻腾物件,或是以外物的来回运动:“——哪一年?你曾从这条路离开。/……/忧郁的花开了又落,/——我甚至来不及难过。/整整一个秋天,/我在一条路上反复行走。”(《过去了》)
4 隔离现实,与世界保持孤独的关系 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循环关系:因现实的残酷而与世界保持距离,又因隔离后带来的孤独而加深对现实的残酷印象。诗人刻意制造出许多与外界隔离的场景,其中以“覆盖”一词特別明显,形象地用某一物体将自身和回忆、现实划清界限,如“但月亮就将露出曖昧的笑。/忧伤的灰尘就将覆盖一切”(《9月,中秋,乱》)。又如“温柔的细节过后,/日子用暗下来的光阴把它覆盖”(《慢》)。
“覆盖”反复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萦绕在诗人心头固定的解决与现实、与回忆关系的方式。主语是“忧伤的灰尘”、“暗下来的光阴”、“光滑和潮湿”、“黑暗”、“黄昏”等这些具有黯淡、悲伤色彩的词,显出了这种“覆盖”不是情愿的选择,而是被迫与无奈的,是外界强加或是为了抵挡伤害的一种方式。当诗人用某种强大的力量将残酷遮盖,内心中便不由得升腾起孤独,自己便在人群中独立出来,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人在独自悲伤、独自行走:“我在雨雪交加的大风中独自行走。”(《平安夜》)
她的主动逃离在情理之中,如果说强大力量的“覆盖”是一种静止接受的态度,那么主动的逃离便是另一种动态的“覆盖”,在黄芳缓慢的诗风中,这种主动的逃离显得不和谐,但又如此珍贵,在积习的温情中进发出对命运改变的决绝行动,最后又显得底气不足,缓和了下来:“当暗夜来临,/你要做一只隐秘的天使,独自飞翔。/而羽翅见风就长,越来越沉。/——你悬在半空,累了。”(《累了》)
5 期待被拯救 黄芳在诗歌中试图建立一种平衡,在人与世界之间,现实与过去的回忆间。当平衡失去。就祈求有一种力量来拯救自己,这种力量或曾在过去缺失的爱,也可以是如今平静的生活淹没思想的狂澜,也可以是神灵温暖的赐福。
“无助”、“叹息”、“悲伤”等消极情绪总是萦绕诗中,无法挥去、无法遮盖、无法摆脱的时候,如“而更迷蒙的是我的情绪。/被大风吹高,被大雨淹没。/……/像某个人的夏天,时而身披薄纱。时而掉进陷阱”(《梦》)。她便开始诉诸另外一种方式,便是期待被拯救:“需要遇到一个人,/在某个悲伤的夜晚或黄昏/……/需要一些爱,一些纤细的感动。/……/需要遇到一个人、一个/美的偶遇,以及更美的故事。/让我想起少女时代的日记,/和其中暗藏的旧词汇……”(《需要遇到一个人》)
对于自我救赎,她很明晰地知道耽于回忆和幻想并非正道:“一个耽于幻想的人,无法弯下腰跨过致命的句子抵达救赎的那道窄门。”(《水袖里的灯光》)她知道最深的弱点不可避免:“一个注重自我的女人,一个自恋的女人,注定被自己的激情所困。于是用不停的开始来抵消曾经的发生。”(《如此清晰,那些如影随形的美和痛》)“抵消曾经”是她所有诗歌的目的,但她的“激情”、她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爱情的留恋都使她不得不在残酷的回忆和现状中低头。最后诉诸宗教的力量,将美和善上升到普世价值的地位,她才能获得些许的安慰和平静:她将读《圣经》称为美好的功课:“祝福是这个夜晚最美好的功课。/……/我们围坐在床上,摊开书本。”(《美好的功课》)
二、“慢”与“朦胧”的艺术技巧
“慢”与“朦胧”是黄芳诗歌中基本的艺术表达方式和独具特色的地方,“慢”指的是叙事的节奏和行为举止不至于激烈和快速。在演绎的过程中,始终都是感情上的震荡带来的张力,是情绪的反差引导着画面。
1 “慢”的艺术 “慢”是表达悲伤和回忆的一种特殊的艺术,带有无力反抗、沉重、失重、漫无目的的情绪体验,“慢”是行走、转身回头、爱与恨的反复、温柔的细节、暗伤,黄芳所有的诗歌几乎笼罩在这种气息当中。
用“慢”表达悲伤的好处在于,仿佛被一股巨大的不可抵挡的力量吸了进去,使情境步履维艰,难以突破。黄芳诗歌中多用“慢”的动作和形容词:“她试图关上一扇多年前的窗。/那么慢,甚至听到远处的乌鸦在拍打一面矮墙。”(《或许,是爱的》)
与“慢”相近的意思是“静”,前者侧重动作,后者侧重声响,两者都是同源动作的状态,互为成立的关系:“等待的电话不响,/微暗的房子多么寂静。”(《黄昏》)又如“唯有屋檐上的飞鸟,/还在静静地张望——”(《献诗》)
在回忆里,有一种状态必不可少,即是“触景伤情”或“触物伤情”。于是物件的静态描写和缓慢的翻阅成为黄芳诗歌又一特色。她喜欢使用的意向多与身体有关,如泪、脸、眼、手等,也多次使用衣服的意象,如裙子、手套、裤子、袖子、棉袄,她特別钟情于蓝布衣,她曾提到:“蓝一直是让我莫名心动的一个字。从最初的颜色,到后来自己为之赋予的种种隐秘的暗指——比如忧郁。比如宁静。比如凉。比如泪。比如思念。比如疼痛。……在我的衣柜里,她成为最主要的色调。在我博客上,我为自己取了‘蓝依布’这样的名。”正是这种连接回忆、顾影自怜的意象,联系上了“慢”的节奏,如“风还很大,还很冷。/我在旧棉衣和红手套里沉默不语。/……/无法期待,/某个人温暖的泪,/悄悄充满我的眼眶……”(《春天,三月》)。
2 “朦胧”的艺术 “朦胧”是一种非常具有张力的艺术,它既能表达迷蒙的心智,又能营造浪漫的气氛,它能陷入不明的烦躁中,也能让你忽略周围细节专心于美妙的内心世界。在黄芳的诗歌世界种,朦胧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混沌状态,隔绝了外界参与自我内心秘密的展开,又是一种带着距离的美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和猜测的欲望。
黄芳是个使用朦胧语感非常娴熟的高手,她知道如何运用能达到最大的美的效果,能用最简洁的字眼引发张力。她非常喜欢用零碎的词语:“我把双手覆在额上,说出:/甜。慢。厌倦。”(《这个无人的中午》)又如“如何来重复这些细节?/病房。灯光。窗帘。走廊。风与声音。/一切却都是暗的”(《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字词的铺列靠感情的逻辑连缀,跨越感和跳跃陸强烈,并烘托出诗人简单而千脆的态度,还能让思绪引导读者自然地进入隋感的渲染中。
矇胧的艺术形式不仅由意象和词语组成,它还是对于词语的序列、空间分布、句式组成的运用,是一种话语的策略。“一个话语的形成不能完全占据它的对象、陈述、概念等诸种序列有权利提供的一切可能的空间,它基本上是空白的,而这个空白是由话语的策略选择的形成序列所造成。”句子在表达策略上把朦胧的韵味、空间感营造而出。她喜欢运用这样的句式:“如何……如何……”,仿佛与自身对话讨论某个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而实际传达出来的是她耽于回忆的感伤与无奈:“那些雨水如何地落到我身上。/那只乌鸦,如何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那些爱过恨过的场景,如何物是人非。/那些真情或假意的细节,如何篡改和粉饰。/那些冷,如何微微地蔓延。”(《这一整天》
三、语言书写与女性独立
黄芳的诗歌似乎在以女性的身份自说自话,完全不顾外面的女权主义的呼声如何高涨。中国当前女性诗歌的立场、口号和目标等等问题,黄芳很坦然表示立场“我声明我不是女权主义。但我憎恶任何不尊重女性的言行。我的诗确实性別征象很明显。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我的写作从来都是从我自身的角度写的。而且我也很喜欢其中弥漫的女性意识。”“黄芳诗歌中的女性征象确实非常明显,不仅仅在题材方面,还因为她用了女性的思维来构建诗歌结构和叙述方式。在她的诗歌里,有女性柔弱的影子,有坚韧的挣扎,有浪漫的回想,更有爱的责任和义务,女性意识的流淌自然而然,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毫不标榜与夸张。当失恋的伤感气息蔓延至读者的心间时,黄芳自己却表明:“……我没谈恋爱的时候就已经写爱情了嘛。我写情诗的时候都是把自己放在恋爱或失恋的情景中的,而且很快地便能陷入其中。”由于诗歌技巧巧妙娴熟地运用,她的诗歌整体氛围能接近让人信服的真实。
经过诗人精心构建的悲伤柔弱感弥漫于诗中,黄芳却不认为这是种弱势的表现:“我不认同女人处于弱势的说法。……当你看到一个女人经历着艰难的孕育还面带幸福的笑容,你有什么理由说她是弱者?”女性的坚韧、执著、责任感的心灵力量成为抵消柔弱的外在存在方式。黄芳以语言试图构建着从柔弱走向强大内心女性生存方式,与“女权主义”强调的女性在社会的地位、权力、物质占有平等权利的不同,她从心灵的光芒来划分人的强与弱。“女权主义”在相关的文学领域,它仅强调作品中有关“女权主义”的主题,更着重突出“文以载道”的功能,关注的是社会性别政治斗争、文化结构和经济等因素,黄芳将诗歌语言当做女陸自强走出的第一步:自我与自我斗争,在思绪的挣扎中寻求女性特有的对残酷现实的平衡。女性对于语言的敏感度高于男性,表现之一在她们愿意相信语言而不是现实真实。
语言具有引导性,也具有遮蔽陸,“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深深地渗入了语言的结构。……语言属于我,因为我以我的方式生成语言;另一方面,由于语言的基础同时存在于历代人们的讲话行为和所讲的话之中,它可以一代一代不间断地传递下去,所以,语言本身又对我起着限制作用。”受到文本阅读和写作经验的影响,这种遮蔽性的后果是使诗人保持语言结构、语言方式、感情基调的前后一致性和连贯性,难以摆脱,而语言又会反过来在日常生活中以构建的思维方式影响诗人的生存状态。诗歌语言具有强大的影响作用,“诗歌企图引导你迷途而不知返,它的意图是以言词怂恿你,是让你为自己沉闷呆滞的生活感到羞愧,是引诱你变成另一个人,是让你反抗对社会的每一次屈从,是让你做非分之想,并因为得不到满足而饱受痛苦。”女性以语言的方式来解决女性自身问题的时候,会有两种消极的后果,其一是过于陷入自怜,将悲情美当成了习惯,反过来压迫自己,成为痛苦的理由;其二是陷于虚构的语言自我安慰的温情中,忽略了现实社会问题的解决,类似于宗教迷幻剂。黄芳的诗歌有点偏于第一种情况,前文分析了她在回忆与逃离间,在现实残酷与虚构温情间,在孤独与主动远离间等这几个维度上的挣扎状态,长期追求美,却被“美”的习惯所束缚:以悲、以凉、以静为美。语言的目的就是让她看清挣扎到最后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往往总是得不到确切的结果,于是她又陷入第二种消极的安慰中,即宗教。这是女性写作无可回避的问题,如何处理在语言工具性与目的上寻求平衡,女性如何让语言使自己受益。仍是一个长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