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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太阳

作者:潘 灵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潘灵,云南人,布依族。一九六六年出生,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一九八五年开始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签约作家,云南省青年创作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出版有长篇小说《血恋》、《情逝》、《红风筝》、《香格里拉》和《翡暖翠寒》;在《十月》、《钟山》、《大家》、《芙蓉》、《长城》、《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民族文学》、《读者》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篇。结集出版有中篇小说集《风吹雪》。曾参与创办文学杂志《大家》,曾任云南人民出版社文艺部主任,云南出版集团编审、印刷发行部副部长。二○○六年三月至今被委派到中共保山市委宣传部任副部长挂职体验生活。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第四届全国优秀中青年编辑奖、云南省“四个一批”人才奖。
  
  第一章 候补指导员
  
  派往泥太阳村的市委新农村建设工作队的指导员疯了,这个小如芝麻绿豆的事件一时间成了滇西市的特大新闻。
  一个小事件要成为特大新闻,这其间必有缘由,这泥太阳村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疯了的事件也不例外。它之所以能从小事件变成大新闻,是因为两个因素。这第一个因素是人,疯了的指导员是个女性,而且不是一般的女性。她是滇西市唯一的高校滇西学院的女教师,名叫范若娴。这范若娴在滇西学院可是赫赫有名的。她刚从省外一所重点大学分到滇西学院不到一年,学的是古典文论,拥有博士头衔。范若娴一踏进滇西学院的大门,就让滇西学院的男教师男同学震惊了,他们都误以为学院里来了一位形象气质超群的女明星。连滇西学院文史系最古板的系主任施有才老教授在见了范若娴后,公然也情不自禁地背诵起了《登徒子好色赋》……现在,这才情和相貌都堪称非凡的女人却疯了,能不是激动人心的新闻吗?
  这第二个因素当然就是泥太阳村了。这泥太阳村,在滇西市那可是大名鼎鼎。说泥太阳村名气大,是因为它是最令滇西市委、政府头疼的“上访村”,滇西市一年的上访事件,近一半都来自泥太阳村。据说连两口子打架闹离婚,自认为吃亏的一方也会上访。上访这样的事,在泥太阳村成了家常便饭。
  但泥太阳村的名声大到在滇西市妇幼皆知,并不仅仅是因为上访。它还与泥太阳村发生的真实故事有关。这是一个关于化肥的故事。
  泥太阳村过去耕作从不用化肥,用的都是牛屎马粪和山上割来的茅草地里收拾来的秸秆渥堆后的农家肥。后来云南省建成了云南天然气化肥厂,用从四川接过来的天然气在金沙江边生产尿素。这尿素是上好的化肥,施到地里后苞谷秧苗就会疯长。当时想到泥太阳村地处边疆,上级就批了一批化肥,免费送给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村民被区里通知去领化肥,大家情绪高昂地都去了。到了区里的供销社,村民们领了化肥,准备背着回村去。这时一个好奇的村民弄开了分给他化肥的袋子,看到了那些雪白晶莹状似白糖的尿素,就抓了一撮放进嘴里。但尿素的味道显然比白糖差多了,馋嘴的村民就蹲在地上呸呸呸地吐个不停,吐完了嘴里的尿素,这个村民的四周也围满了看稀奇的乡亲。这村民于是站起来,把一袋白花花的尿素全部倒在了地上,他用手一边使劲抖索着装尿素的袋子一边对领了化肥正围着他看的乡亲说,这尿素难吃死了,一股怪味,庄稼吃了会生病的。听这村民这么说,所有泥太阳村来领化肥的村民都把化肥倒地上了,那些尿素在供销社的门前堆成了一个漂亮的雪山。在供销社供销员的目瞪口呆中,泥太阳村的村民眉开眼笑地提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袋子,扬长而去。
  这些袋子被拿回泥太阳村后,就有村民别出心裁地用它们做了衣服。看着这袋子还可以做成衣服,其他村民便纷纷效仿,一时间,区上的乡街子上,就有了一道非同寻常的风景。三三两两泥太阳村的村民,穿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衣服,在乡街子上招摇过市,招惹了众多惊奇的目光。
  这事渐渐地就在滇西范围内传开了,最后就传成了滇西人耳熟能详的歇后语:泥太阳村人领化肥——不懂科学。
  关于市委派往泥太阳村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范若娴疯了的小道消息在滇西市越传越不靠谱。有人甚至恶意地传播,说范若娴疯了都是因为美丽惹的祸。说她因为太漂亮,到村里后就被村长盯上了。泥太阳村的村长是个色狼,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扮成魔鬼摸到了范若娴的一个人独住的屋子里,把范若娴强暴了,范若娴惊吓又失身,所以就疯了。传播这小道消息的人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睛。你们不信,去县里问问,村长都被公安局用警车带走了,现在还关在监狱里。
  为了辟谣,市委宣传部指示滇西电视台,就今后如何搞好泥太阳村的村风文明建设采访了泥太阳村的村长寸云海。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的寸云海不仅表情诚惶诚恐,而且说话结结巴巴,更要命的是,他还不停地用他那双肮脏的大手一个劲地揉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这个糟糕透顶的采访在滇西电视台的一个过去几乎无人问津的栏目《村官访谈》里播出了,让滇西电视台大感意外的是,它创造了高得惊人的收视率。伴随着这个节目的播出,另一个更恶毒的谣言又不胫而走。谣言说市里领导怕出丑,就花工夫掩盖村长凌辱女博士的罪行,想瞒天过海,欺骗市民。
  恶毒的谣言杀伤力实在太厉害了,连滇西市以镇定自若著称的市委皇甫书记也坐不住了,气得在常委会上拍了桌子,要市公安局把制造谣言的人找出来。一些对皇甫书记过去有意见的人背地里议论说,这次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本来没有把泥太阳村列入试点,可好大喜功的皇甫书记硬要去啃这块硬骨头,这下可好,绷了牙了,吃不了兜着走,活该!
  市委决定搞百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的最初,确实没有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名字,也确实是皇甫书记加上去的。但把这归罪于皇甫书记好大喜功,确确实实是冤枉了皇甫书记。皇甫书记当时的初衷是,泥太阳村地处边境,把泥太阳村发展好了,不仅可以成为滇西市的范本,而且对边境那方的边民也有示范作用。作为一个有政治眼光的领导,他深知邻国的发展与文明的进步,跟本国的发展能够相得益彰,才会有一个更有利于和谐发展的国际环境。
  但好事总多磨,线总从细处断,偏偏事情就出在了泥太阳村。常委会上,有常委建议,取消泥太阳村作为滇西市百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村试点的资格。但这个建议马上遭到了更多常委的反对。他们说,遇到困难就回避,这不是我们滇西市委做事的作风。皇甫书记最后发言,他说,这泥太阳村的新农村示范村试点的资格,谁也不能取消。这泥太阳村,必须要成为新农村的示范村。
  书记发了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没有人再争论泥太阳试点资格是取消还是保留的问题了。话题便又转到了从哪个单位派指导员去泥太阳村指导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问题上来了。有常委提议,这个候补的指导员还从滇西学院派。其他常委不同意,说学校毕竟是象牙塔,处理问题难免书生气。有人建议从市委机关派,但梳理了一遍市委机关符合做指导员条件的人,都不太令皇甫书记满意。这时有常委嘀咕了一句,这泥太阳村不是“上访村”吗?市纪委书记说,我们今天谈的不是上访的问题。那常委说,我没说今天谈的是上访问题,我是这样认为,泥太阳村既然是有名的上访村,我们何不从信访局派人?这样,岂不是既可以搞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又可以监视村里的上访动态?这可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的好事。
  听了这个常委的话,皇甫书记点了点头。皇甫书记说,我看就从信访局抽人。他回头对正在后排埋头记录的秘书说,你给市信访局的段局长打个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到我办公室来。
  
  段局长没想到书记找他,是要让他从信访局抽人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工作,而且是派往泥太阳村。段局长一脸为难地对皇甫书记说,信访局已经抽了一个人出来去当新农村的指导员了,现在信访任务重,人手紧,能不能从其他单位派。段局长的话让皇甫书记很不高兴,他阴沉了脸看都不看段局长说,老段,你行呵,公然跟我讲价钱是不是?这滇西市就你信访局忙,其他单位都是吃闲饭的是不是?你抽了一个指导员,就不可以抽第二个?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皇甫的个人安排,这是常委会的讨论决定。
  段局长没想到抽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这样的小事,还要经过常委会讨论。他慌忙说,书记,你别生气,我抽人还不行吗?
  皇甫书记阴沉的脸有了转晴的迹象,他抬起头,看着段局长问,你决定抽谁?
  路江民。
  段局长之所以会想到路江民,倒不是他器重路江民,事实上,段局长对路江民还有小小的成见,这成见主要是因为路江民这毛头小子总对段局长领导下的信访工作吹毛求疵,开口闭口总说人民群众上访,说明他们相信党和政府能为他们解决问题,鸣冤昭雪。他还在一次工作会上含沙射影批评段局长把上访群众比喻成洪水猛兽不妥。这就让段局长心里有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但段局长脱口说出路江民这三个字并非没思量过,因为就在今年年初,路江民还成功地劝走了泥太阳村两个上访群众。皇甫书记问他抽谁,他就想起了这事,于是就说出了路江民的名字。
  这人平时在信访局表现如何?皇甫书记又问。
  一般。段局长挠了挠头说。
  这人平时在工作上有没有什么毛病?皇甫书记问得相当认真。
  段局长想了想说,大的毛病没有,小毛病有一些。在我看来,这路江民的毛病就是对信访工作太理想化,有一次他公然在会上说,对待上访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戚。这路江民是刚从云大社会学系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做指导员年轻了点。
  他今年多大?皇甫书记问。
  刚满二十五。段局长答。
  二十五岁,要在战争年代,当团长师长的都有,怎么今天就不能当一个新农村指导员?老段,不是我说你,你这观念这思想也太陈旧僵化了。你说路江民的毛病是对信访工作太理想化,理想化有什么不好?如果每一个信访工作者都是理想主义者,我相信我们的信访工作会做得更好。路江民说对待上访者要像对待自己的亲戚,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理想化。路江民说的这话我现在送给你,先从你做起,像对待亲戚一样对待上访者。如果你们信访局这么做了,那就是真正帮了市委市政府的大忙。不用再考虑其他人了,凭这句话,我看这叫路江民的人去泥太阳村当新农村指导员,行!皇甫书记拍板了。
  
  路江民花时间处理完手上的工作,就赶往泥太阳上任。
  送路江民的是信访局的司机老赵。一路上老赵都在说路江民生性耿直,上了段局长的套子。老赵对段局长有意见,由来已久。原因是前任信访局长调离后,段副局长升为局长,没让老赵给他开新买的丰田越野车,而是用了司机小孙。而这之前,老赵一直是给局长开车的。车过了潞江,老赵说,路江民,你来局里的时间不长,你不知道那泥太阳村有多么凶险,你好好想想,那范博士怎么会疯?还不是泥太阳村人给害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到时候他们会让你好受的。
  路江民说,老赵,这泥太阳村真有那么可怕?我是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试点,是去为他们做好事,他们凭什么要害我,我不信。
  老赵听路江民这么说,就叹了一口气,用力轰了一下油门,车比先前快了许多,他说,路江民,咱们骑驴看书,走着瞧,反正我老赵是认为你中了那姓段的奸计了。在泥太阳村搞社会主义新农村,能搞出花样来,我老赵用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你搞不出花样,那姓段的会成天在局里数落你,说你没毬本事。路江民听了老赵的话,忍不住笑了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要真搞出花样来了,你老赵可真要用手板心煎鸡蛋给我祝贺。
  丰田越野车像一匹精神抖擞的野马窜过高黎贡山,进入了极边之地。说来奇怪,山这边还是艳阳高照,山那边却是连绵阴雨,整一个湿漉漉的世界,仿佛连心中都会长出菌子来。阴雨天让路江民和老赵都感到压抑,本来就有些疲惫的他们就很少相互找话说。路江民觉得眼睛有点涩,就把眼闭上了,这一闭就睡着了。等醒来时,车也进了县城。老赵问路江民,中午饭有没有人请。路江民说,老赵,中午我请你。老赵说,你为何不让办公室打电话给县信访办?路江民说,我又不是领导。
  路江民在县城请老赵吃了顿简单的中午饭,就又坐了车往乡里赶。
  车开到乡上,被告知不能再往前开,到泥太阳村的乡间公路断了。接待路江民的是乡上的一个副乡长,他说这里连续下雨都快二个月了,去泥太阳村的路塌了好几处,看来没个一月两月的难修好。老赵听副乡长这么说,就冲路江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把路江民的行李搬下来塞到路江民怀里,就调转车头开车赶回市里去了。
  副乡长一直都在专注地吸水烟筒。路江民问他,从这儿走路到泥太阳村要多少时间。副乡长喷一大口浓烈的烟雾说,走得快些,天黑时能赶到。
  路江民扛着行李,往屋外走。屋外,雨歪歪斜斜地下。副乡长放下水烟筒,跟在路江民屁股后面,做出送客的样子。路江民问哪儿有雨衣买。副乡长就从门背后拿出一件旧雨衣,他说,你要不嫌弃,你穿它去。路江民拿过雨衣,谢过副乡长,就背着行李一头扎进雨里。
  雨似乎没有小的意思,依旧下得执著。路江民走到乡街子尽头的时候,就听见有人问他,同志,要租马吗?
  问话的是一个长得黑而且瘦的年轻人,他此时正蜷缩在街尽头的一家食馆的屋檐下躲雨。在他的旁边,一匹浑身湿透毛色暗淡的老马正在咀嚼着编织袋里的马料。这匹老马还在那家食馆门口拉了一堆新鲜的马屎。
  路江民说,你还没问我去哪里。
  赶马人说,我哪里都去。
  马驮了路江民的行李,在风雨中沉默着走。路江民和赶马人跟在后面。路实在是太泥泞了,走起来既吃力又别扭。路的两旁是绿油油的玉米,红红的缨子和白色的穗子都有着一种让人愉快的美丽。从雨帘中望出去,大地一片迷蒙,沿途的村庄也显得安详而静谧,打那些路江民叫不出名字的村庄走过,连看家的狗也懒得叫一声。
  我们说说话吧,这样路会短些。赶马人对路江民说。路江民问,你是哪个村的人?赶马人说,就是你要去的那个泥太阳村,我是七社的,看你像个干部,县里的?路江民说,我在市里工作。那你去泥太阳村干什么?赶马人问。路江民说,去搞新农村建设。
  农村就是农村,什么新农村?赶马人摇了摇头,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道,我说你们干部,就是花花肠子多。这农村还能新,我倒是觉得这村子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旧。路江民见这赶马人对新农村一无所知,就开导他说,我们要搞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要让农村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要把每个村庄都建成文明村、小康村、生态村。
  赶马人听路江民这么说,就在雨中站住了,他抹了抹额上的雨水,一副很佩服路江民的样子说,你这干部看不出来,还挺有水平哩,怎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的话弄了路江民一个大红脸,路江民说,你这话是夸我还是损我呀?
  赶马人说,当然是夸你,当干部,玩的就是嘴皮子,笔杆子。
  
  这乡间公路确实很多地方都塌了方。这条乡村公路,已经年久失修,泥泞不堪的路面坑洼不平,被重型卡车碾过的车辙在路上更像两条小水渠,混浊的雨水正在里面欢快流淌。
  赶马人见路江民注视着那些深深的车辙,就对路江民说,这路,都是被马老板的车压坏的。
  路江民问,谁是马老板?听路江民这么说,赶马人有些讶异,他说,你不是做干部的吗,公然不知道马老板?我还以为所有的干部都知道马老板哩。你不知道,马老板可是咱泥太阳村开天辟地出的第一个富人,据说他的钱买一个县都绰绰有余。
  路江民说,你吹牛吧,买一个县的老板,怕还没生出来。这马老板做什么生意?赶马人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催马走快些。他对路江民道,他是开硅铁矿的。
  路江民哦了一声,他问,泥太阳村有硅铁矿?赶马人说,据说整个将军岭都是硅铁矿。路江民说,这马老板有那么多钱,这路他也不好好修修。
  赶马人龇了龇嘴说,你这干部怎么尽想些做梦讨媳妇的美事?这世界上最吝啬的就是富人了,而富人中,恐怕数马老板第一吝啬。你知道泥太阳村叫马老板啥?叫啥?路江民问。赶马人说,叫他铁公鸡。就是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嗯,这狗日的铁公鸡!赶马人的语气中,有种咬牙切齿的仇恨。
  这天,哪一天会翻过来么?赶马人问得挺认真。
  路江民说,你什么意思呀?赶马人说,天要翻过来,不就又可以斗富人了。到那时,我就拉马老板那狗日的来斗,我要扇他两耳光!现在路江民心里明白了,这马老板一定是打过赶马人两耳光。就问,他凭什么打你耳光?
  赶马人听路江民这一问,脸上的愤怒更重了。他说,这孙子霸道得很,那天他开着他的越野车,一路的鸣着喇叭,就像他妈刚死了一样。我和我的马让他的车慢了两步。这孙子就停下车,问三不问四就给老子两耳光。当时就打得我满眼睛里全是星星了。我当时就想去上访那孙子。但别人告诉我,上访马老板没用,干部都跟他一个鼻孔出气。你是干部,你告诉我,干部为啥都跟马老板站在一边?都穿一条裤子?
  路江民说,谁跟马老板站一边穿一条裤子了?干部也有各种各样的干部,也有不巴结富人的。
  是有各种各样的干部,这话我信。几个月前我送一个女干部去泥太阳村,那女干部跟你就不一样,一路上她一句话都不说,人高傲得像神仙。但在泥太阳村呆了几个月,就疯疯癫癫的了。我送她出来的时候,她又哭又笑的,蓬头垢面,好可怜的。
  路江民听出来,这赶马人说的女干部就是原来的指导员范若娴。路江民问,你知道她怎么疯的?
  赶马人说,还不是马老板那孙子害的!
  马老板?马老板怎么要害她?路江民饶有兴致地问。赶马人说,那女干部是被鬼吓疯的。路江民说,你不是说是马老板害的?赶马人说,你这同志真是的,我话还没说完嘛。那吓疯了范若娴的鬼,就是马老板放出来的。自从马老板在将军岭开矿到处乱放炮起,将军岭的鬼就被吓跑出来了。在泥太阳村,看见过鬼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
  路江民见赶马人说得相当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就说,这泥太阳村真有鬼?赶马人气呼呼说,没鬼?那女干部为什么会疯?我这人从不说假话,你要不信,去泥太阳村问问去。
  路江民笑了,他觉得这赶马人身上有种让人喜欢的东西。就说,兄弟,你别生气,我相信泥太阳村有鬼还不行吗?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雨已渐渐地小了下来,泥太阳村已近了。由于光线的缘故,四周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但是路江民还是能感觉到这里草木的丰茂。路江民的肚子有些饿了,腿也变得又沉又软。赶马人说,干部同志,再坚持一下,就到泥太阳村了。
  这时路旁的荒草动了一下,路江民以为是什么野物受了惊吓,但他马上就明白在荒草中晃动的是一个人。这人正慌张地向着他们的方向奔过来,就在他心中一阵紧张的时候,一个头上长满了秋天枯草一样头发的女人已站在路边,她发出了夜鸟一样让人惊恐的笑声,把路江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赶马人说,别怕,她是疯婆婆。
  赶马人的话音未落,她就朝着路江民扑了过来。还没等路江民作出反应,她已经紧紧地抱住了路江民。她此时的笑声更像一只布谷鸟,她冲路江民边笑边喊,你这死鬼,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嘞。
  路江民说,老人家,你认错人了。
  她听路江民这么说,笑声就变成了呜呜的哭声,她说,你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吗?
  这时赶马人上前,将疯婆婆推开。赶马人说,他不是你男人,他是市里的干部,你男人早死了,快一边去,当心我揍你!
  赶马人的话吓住了疯婆婆,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掉头就跑走了。
  赶马人看着像一只黑色的皮球一样在路上跑动的疯婆婆的背影对路江民说,这疯婆婆也够可怜的,她十八岁嫁给她男人,男人喜欢她坏了,发誓要给她盖一栋砖房。但拱窑烧砖的时候,窑塌了,帮工的人在窑里被压死了好几个。他男人知道闯了大祸,这辈子也赔不完死人的债,于是夜里拔腿就跑到缅甸去了。从那以后,疯婆婆就成天坐在这路边等男人回来,但男人一点音讯都没有,等来等去,疯婆婆就疯了。你今后晚上要当心她,小心她吓着你,那女干部刚到泥太阳村时,夜里出来上茅房,就被疯婆婆吓掉在茅坑里,弄了一身的屎。
  路江民说,我明白了,你说的鬼就是疯婆婆吧?
  赶马人说,你明白啥?疯婆婆怎么会是鬼?疯婆婆不过是个女疯子。
  天完全黑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泥太阳村。这时赶马人问路江民去哪里。路江民说,去村公所。赶马人说,天都黑了,村公所早没人了。
  路江民说,那就去村长家。你说的是哪个村长?赶马人问。路江民反问,难道这泥太阳村有几个村长?
  赶马人说:有两个村长,一个是老村长,他家在五社,另一个是新村长,现在叫村主任,他家离这里虽然比老村长家近点,但也有几里地。路江民说,那先找家饭馆把饭吃了,我走了一天,肚子饿得都叫唤起来了。
  赶马人说,这泥太阳村没饭馆。这里很少有外边的人来,开饭馆在这里找不到钱。路江民说,那就去村主任家吧。
  于是赶马人就送路江民去村主任家。路江民走时忘了带电筒,摸黑走路就显得越发吃力了。路江民只好打开手机,让手机发出的微弱的光照着他在到处是牛粪和马粪的村子的土路上艰难行走。让路江民不可思议的是,整个泥太阳村,都黑得像漆一样。
  路江民问赶马人,怎么村子里都黑灯瞎火的,难道泥太阳村没有通电吗?赶马人说,过去是有电的,但现在被供电所断了。路江民问,供电所凭什么要断泥太阳村的电?赶马人说,凭什么断?不交电费呗。
  路江民有些惊讶,他问赶马人,难道这泥太阳村穷得连电费都交不起?赶马人说,泥太阳村虽然不富裕,但还不至于穷得交不起电费,关键是心里日气。路江民不解,问赶马人,用电交电费,日气啥?赶马人气呼呼地说,他们欺负乡下人!
  路江民更加不解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赶马人说,谁?还会有谁?不就是那些城里人。路江民想,这关城里人什么事呀?
  
  第二章 黑暗的村庄
  
  寸云海从村上回到家,吃完晚饭天就黑了。妻子春芳一边洗碗一边数落寸云海,说自从你寸云海当了村主任,这日子就活回去了。寸云海明白春芳的意思,就说,你这婆娘又不是不知道,要让电重新通畅,得给供电所交电费,那老王八不点头,谁敢交?春芳把碗在锅沿上弄出了难听的声音,他说,你就这么怕老村长?唉,你还像个男人吗?人家做官,都是管别人,你可好,被别人管。寸云海说,你少说两句行吗?你以为我寸云海想被别人管?人家当了几十年的村长,在村里有势力。我当村主任还不到两年,能跟人家比吗?你这贼婆娘,你是要逼我去鸡蛋碰石头?
  
  春芳听寸云海骂她,就从厨房里出来,一双油腻腻的手叉了腰立在寸云海面前。春芳说,鸡蛋为什么不能碰石头?古语还说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寸云海,你一个大男人,怎就一点血性都没呢?你是不是想一辈子给别人做傀儡?
  春芳的话在气头上,自然捡了重的说,这话越重,就砸得寸云海心里直犯疼。寸云海相当愤怒地扬起巴掌,想劈头盖脸给春芳一顿狠揍。但春芳比她还凶,母豹子似的直往他身上靠,寸云海,你打呀,往死里揍我呀,怎么了,你手扯鸡爪疯了?落不下来了?
  寸云海哪还敢揍春芳,他扔下句好男不跟女斗的话,就往门外走。但春芳在身后依旧不依不饶,用油腻腻的手抓了寸云海说,还想离家出走?有本事,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这下寸云海可跺脚了,他皱着眉头说,我哪是要离家出走,我是要去文富家,她姑娘又给他汇钱来了,邮电所让我把汇款单转给他。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寸云海把手从春芳手里挣脱出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汇款单,在春芳眼前晃了晃。
  春芳看了看汇款单,轻蔑地瞅一眼寸云海说,泥太阳这地方,女人就是比男人强!
  寸云海来到文富家,把汇款单递到文富手上。文富看了汇款单,就夸张地对还在屋外忙活猪食的老婆说,桂芬,翠翠这丫头咋又寄钱回来了,前次寄来的不都摆在你那里还没有用完吗?现在又寄了八百块,这乡下又不是城里,这钱咋花得完?
  寸云海知道,文富这话,明着是说给她老婆桂芬听,暗着是要在寸云海面前显摆显摆。文富嚷着让桂芬拿酒来,说要跟寸云海喝上两盅,并随便讲讲白话。桂芬拿来了一瓶腾越老烧,寸云海就跟文富东拉西扯地边喝酒边聊上白话了。文富对寸云海说,这石宗义这老贼也太霸道了,他当了几十年的村长,按理说威风耍够了,也该歇歇了。但这老贼却心里不甘,村里乡亲选你当了村主任,他还要横插一杠子,搞起垂帘听政来了。
  寸云海说,文富兄,咱们不谈政治好不好,喝酒喝酒。文富拿酒杯往寸云海的酒杯上很响地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都灌肚里去了。文富说,云海老弟,你想封我的嘴是不是?好,我听你的,不谈政治,我们就谈谈这日子。石宗义这老贼,他把我们这日子折腾得像啥样了?你看这晚上,黑灯瞎火的。人家别的村,这个时候,哪家里不是电视正演得欢?
  寸云海也感慨,说有电视的日子真好。文富说,你这当村主任的,还是动员村民们把电费交了吧。你们这村委会,可是村民选的,该让村民过好日子才是。
  寸云海说,这事,我得去给石宗义老村长商量商量。你这儿腾越老烧还有几瓶,借两瓶给我如何?我拿酒去顺顺老村长,兴许他就同意把电费让大伙给交了。寸云海的话把文富气得像一只灌满了气的皮球一样一蹦老高,文富说,云海兄弟,你这话让我相当日气!让我拿酒给那老贼喝,做梦吧。他就是想喝我的尿,我也不给。寸云海说,文富老哥,谁让你拿酒给石宗义了,我说的是借。
  文富吹吹胡子说,借也不行!你这村主任,不是我这为哥的说你,当得真够窝囊的。一个黄泥巴都埋到了脖子根的老贼,你都怕他,你去当这村官搓毬?连封建社会当官的都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寸云海又赶忙举起酒杯,对文富笑脸道,喝酒喝酒,文富老哥,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谈政治的吗?文富这下来了牛脾气,他说,今天这政治,我可是谈定了。连中央领导都知道要让位子,不搞终身制,为啥他石宗义要搞特殊?你说你们一个村委会,被他牵着鼻子,说走东不敢走西,都快把一个泥太阳村变成啥了?
  寸云海听文富这么说,也来了气,他说,你要谈政治,我可走了。没想到文富就真的挥了挥手,嘴里还吐出了四个文绉绉的字,悉听尊便。
  寸云海觉得自己一点面子都没有,一个堂堂村主任,还是帮忙送汇款的,现在被人家给活生生撵出来了。尴尬不已的寸云海,抱着手在细雨里走了几步,就踩在一块烂泥上滑倒了。
  寸云海进家门的时候,春芳已经在床上躺下了。他就把沾满了稀泥的裤子脱了下来,扔在了院子里的鸡舍上,接着他又把上衣脱了,也把它扔在鸡舍上。然后他阴沉了脸钻进厨房,提一桶水出来,就劈头盖脸浇下去了。水有些凉,凉得寸云海哆嗦了一下,但凉水也浇灭了他心里的委屈。他穿着一条湿湿的裤衩进到了堂屋,见春芳困在床上了,就又摸进里屋,把湿裤衩脱了往地上一扔,上床去睡了。
  但寸云海睡意全无,脑子格外清醒。他睁着眼,想把这漆黑给看穿。春芳动了一下,寸云海就伸过手去,搂她的肩说,你原来没睡着呀。春芳说,把手拿开,我又不是鸡变的,天一黑就睡着了。
  寸云海说,这又黑又沉的雨夜,毬事没有,枯燥极了,一沾你身子,就又想做了。春芳嘟哝道,原来你也认得枯燥了呀。这泥太阳村,天一黑就睡觉,一睡觉男人就想沾女人的身子,长此以往,这男人的身子还不给损了。你白天好好瞅瞅,村子里的男人哪个不是脚瘫手软,有精无神的,力气都被夜里用到女人身上去了,白天哪还有个干活的样?你这当村主任的,不寻思把娱乐活动抓起来,还跟他们一个样,落后不?
  寸云海说,这话天亮了再给我说,我现在下边憋得难受,你就让我上来吧,行么?春芳咬咬牙说,不行!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赶马人嘹亮的声音——
  寸主任,寸主任在家吗?市里来干部找你来了——
  寸云海慌忙起床,跳下床就往外跑。跑两步又裸了身子折回来。他对春芳说,你先去招呼一下,我得找我的裤子。春芳打一个长长的呵欠,从床上爬起来,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寸去海,这市里的干部,半夜三更的,跑我们泥太阳村干什么?寸云海说,什么半夜三更,还不到十点钟哩。我也好生奇怪,市里的干部这么晚来干什么呢?
  春芳穿好衣服,开了房屋的门,就看见了路江民和赶马人。她问赶马人,李小四,你把何方神仙领我家里来了?被叫做李小四的赶马人说,春芳嫂子,不是告诉你是市里的干部吗?他说要找村主任,我就领他来了。你别像门神一样地拦在门口,这市里干部累了一天,现在还空着肚子嘞。
  春芳这才慌忙把路江民让进屋子。里屋传来寸云海唤妻子春芳的声音。春芳,你把我裤子放哪里了?春芳说,你自己脱的裤子,我咋知道放哪里?里屋又传出寸云海的声音,不是我脱的那条,我是说洗干净的裤子。春芳说,在床下的木箱里。你自己找,我得做饭哩。
  这时拴了马蹭进屋的赶马人李小四脸上浮起了一阵坏笑,他说,春芳嫂子,这么早,你们就做那事啦?
  春芳佯装生气地冲李小四扬起巴掌说,小心我打烂你那臭嘴。但春芳并没真要打,做个样子就奔进厨房去了。找到裤子的寸云海忙乱中穿了衣裤从里屋出来。看着眼前的寸云海,路江民有些哭笑不得。李小四说,寸主任,你把裤子穿反啦。
  寸云海低头一看,裤子确实穿反了。脸顿时红得像公鸡冠子。他慌忙转身回到里屋,把穿反的裤子重新穿好了再走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路江民说,这黑灯瞎火的,让领导见笑了。
  路江民说,我不是领导,我是市信访局的一般科员,叫路江民。我来泥太阳村,是来接范若娴同志做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
  寸云海笑了笑,权当欢迎,随即他就进厨房去了。路江民听到寸云海对春芳的嘀咕声。这市里也真是的,派来一个疯了就算了嘛,现在又派来一个,麻烦!城里人懂什么新农村,扯淡嘛!
  
  这话让路江民心里很不高兴,他没想到这村主任对新农村的认识那么差。他敏锐地发现,这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角色,这些基层干部内心是相当排斥的。这让他对未来工作的艰难,有了初步的认识。
  李小四出门去把路江民的行李卸下来,又扛着进了寸云海家来。他准备告辞的时候,却被寸云海唤住了。寸云海对李小四说,你走了,谁帮干部把行李驮到观音庙去。李小四说,我还以为干部就住在你家嘞。
  春芳这时从厨房出来,她手上一边剥葱一边对李小四说。小四,你有事你去忙,家里宽着哩。
  但春芳马上被寸云海推进了厨房。路江民又听见了寸云海压低了训妻子春芳的声音。你忙你的饭菜添啥乱?让市里干部住我家,那老王八会说我拉拢市里干部的。
  随即,路江民又听到春芳的声音。你就那么怕老村长?村主任关心市里干部有啥错?寸云海紧张道,你小声点,市里干部会听见的。
  李小四站在堂屋里说,小声啥?市里干部早听到了。寸主任你怕老村长,泥太阳村哪个不晓得?寸云海又赶忙从厨房出来,他冲李小四吼道,你胡说些什么呀?
  路江民在寸云海家吃完饭,就由寸云海陪着,往观音庙去。
  夜很黑,看不清观音庙的样子。路江民被寸云海领进一间破旧的屋子。屋上的瓦片一定是很久没捡拾过,雨水漏得整个屋子里如同汪洋,那种木头腐败的霉味让路江民鼻子痒痒的,直想打喷嚏,但奇怪的是,喷嚏就是打不出来。寸云海领着李小四用塑料盆往外泼屋子里的积水,他一边泼一边对路江民说,这屋子是破败了些,但路同志,我们村里确实挤不出其他房子了。
  寸云海的语气中充满了歉意,路江民说,屋子破旧些没关系,只是这屋顶的瓦片该捡拾一下了。寸云海听了路江民的话,就直点头说,明天就办,明天就办。
  屋里的木板床上,前任指导员范若娴的一些没收拾的用品还零乱地堆在床上,有意思的是,桌子上还留下了一个装有范若娴照片的木镜框。那木镜框已长了一层白色的绒毛似的霉,照片里美丽的范若娴正妩媚地笑,样子一脸的幸福。
  寸云海和李小四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屋子里的水全清除了。他们离开的时候,路江民发现,李小四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路江民铺好床,和衣就睡下了。奔波了一天,他实在太倦了。他睡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恐惧感,那是他又看见了范若娴的照片。于是他起床,将范若娴的照片扑倒在桌上。这时那绿豆点亮光的油灯跳跃了一下,就灭了。屋外好像是起了风,庙外院墙的门肯定是寸云海李小四走时没带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这时刚回到床前重新躺下路江民的突然觉得窗子被什么敲了一下,吓得路江民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这时窗子上又咚咚地响了两下。路江民的头发都吓得竖起来了。他坐在床上,声音颤抖地问,谁?路同志,是我。屋外传来李小四的声音。
  你干什么呀?路江民一边责备一边下床来,穿了鞋去给李小四开门。李小四说,路同志,我走了一阵,怕你害怕,就回来了。
  路江民心中滚过一阵暖流,但他嘴上却无所谓地说,我不害怕,我可是无神论者。李小四说,路同志,你可以不相信有神仙,但你要相信有鬼。这儿真有鬼。路江民道,你在这儿看见过?
  李小四说,我倒没看见过,但过去守庙的驼背孙看见过,还有你之前在这里的女干部看见过。路江民道,那不过是幻觉罢了。
  李小四见路江民不信,就说,如果你害怕了,就拼命唱歌,这顶用。我们赶马人,有时找不到住处,荒郊野外,吼上两嗓子,就不怎么害怕了。路江民说,那就谢谢你啦。
  李小四走后,路江民又回到屋里。他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躺到床上后,就把本来已经沉重的眼皮合上了。但屋子里浓烈的霉味,依旧不间断地钻进他的鼻孔来。他浑身都感到酸痛不已,但又无法阻止霉味往肺里钻,所以总是难以入睡。于是他就在心中暗暗地数数,他听人讲,数数对安眠很有作用。这招还真奏效,路江民数着数着还真睡着了。
  路江民一觉醒来,才发现屋外喧哗不已。事实上,睡得很死的路江民是被寸云海重重的敲门声惊醒的。他穿衣出门时,就看见了寸云海惊慌失措的脸。在寸云海身后的院子里,挤满了村民,在院子中央,路江民看见赫然停放着的两具死尸。
  寸云海说,这两个人被电死了。路江民一脸愕然,他不解地问,电都没有,怎么会电死人?
  寸云海说,他们是被矿山的高压电电死的。
  路江民把寸云海拉进屋,他很不高兴地对寸云海说,矿山的高压电电死了人,你让他们找矿山去,怎么往我这儿引?寸云海说,死者家属要抬着尸体去县城上访,我怕他们把事情闹大,就说市信访局的领导在这里,他们于是就抬着尸体来了。
  既然与上访有关,路江民知道,这件事就必须要管了。他硬着头皮出了屋。死者家属一见路江民,就跪地上鬼哭狼嚎般叫喊开了——青天大老爷呀,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路江民只好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扶起来,他一脸严肃地说,别叫我青天大老爷,我不过是市信访局的一个普通干部,但如果你们真有冤屈,我自然愿意为你们做主,只是事情的缘由我都没闹清楚,我做什么主?
  那些死者的亲属就又哭嚎开了,都是马老板害的呀,那挨千刀的马老板,杀人不见血的马老板。路江民说,马老板如何害你们,你们得说事实,别只顾骂人,骂人能解决问题吗?
  这时寸云海在路江民身后捅了捅路江民的腰。路江民回过头问,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寸云海低声说,村子里不是停了好长时间的电了吗?这两人在家里闷得慌,就找了电线,想去偷通往矿山的电。后来就被电死了。路江民对寸云海说,这两人偷电电死了,关马老板什么事?又不是马老板叫他们去偷的。寸云海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死者家属们不听。
  路江民说,不听也不能无理取闹嘛。
  其中一个离路江民较近的死者家属听清楚了路江民与寸云海的谈话,就在一旁抢白道,我们可不是无理取闹。马老板没开矿山时,我们有电使,心平气和交电费。可马老板开了矿山,我们没电使了。如果他们俩有电使,会去偷电吗?
  路江民说,这也不关马老板什么事呀。
  死者另一个亲属说,同志,怎么不关马老板的事。马老板上边有人,他用的电比我们便宜,你说这公平不公平?这不是成心欺负我们农老二吗?我们正是因为供电所不一视同仁才拒绝交电费的。不交电费,供电所停了我们的电,他们才会去偷电,偷电才被电死,你说这关不关马老板的事。
  路江民被乱糊涂了,他不清楚这些话是什么逻辑。但路江民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些村民把工业用电与生活用电混为一谈了。路江民说,你们跟矿山用的是一条线?
  死者的一个亲属接话道,怎么会是一条线?矿山是矿山的线,我们村子是村子的线。他们的线比我们的粗多了。路江民说,这就对了。矿山的电属于工业用电,你们村子的电属于生活用电。工业用电与生活用电不是一个价,这可是常识。
  但死者家属们却不理解,他们说,都是电,为啥不一个价?这话把路江民难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说,怎么不一个价,我也一下子说不清楚。但国家有规定,工业用电和生活用电有价格上的区分,确是实情。那种把两种不同用途的电混淆起来的,本来就是错误。乡亲们,你们死了亲人,我心里也难受,但凡事都要讲个理,讲个法。我现在敢在你们面前拍胸脯,在用电问题上,没有任何领导任何单位成心欺骗大家。我不知道是谁给你们说的供电所不一视同仁的话,这话说得很不负责任。今天,这血的教训告诉我们,不要偏听偏信,要相信政府是公正的。
  
  听了路江民的话,死者家属就互相嘀咕开来了。他们中有人说,这干部说的怎么跟老村长说的不一样?有的人甚至叫嚣起来,都是那石宗义那死老头子煽阴风点鬼火,我们才不交电费的。要是我们交了电费,有电用,我们的亲人也不会死。走,我们把人抬到石宗义家去!
  此话一说,就有死者家属上前来抬人。这下可吓坏了一直呆站在一旁的寸云海。寸云海一脸紧张地对路江民说,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他们真要把人抬到老村长家,会再出人命的。路同志,你可得劝劝他们。
  但路江民没有劝,任死者家属抬了尸体去。寸云海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寸云海对路江民说,路同志,你可捅了马蜂窝啦。
  路江民说,我现在就是想让所有马蜂都飞出来。
  去矿山的路很不好走,加之又都是上坡,当寸云海带着路江民爬到矿山的指挥部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路江民站在指挥部的门前回过头来,就看到了山坡下的泥太阳村。这泥太阳村根本不像司机说的穷山恶水,而更像一个宛若仙境的世外桃源。路江民对寸云海说,你们泥太阳村,真是个好地方。
  他们走进矿山指挥部时,见一个黑脸汉子袒胸露怀,裤腿高卷,一双圆滚滚的大手正搂了一个雕有二龙戏珠图案的水烟筒坐在空旷的院里吞云吐雾。这黑脸汉子相当傲慢,听见响动,只是眼皮子翻了翻,又自顾咕咕咕地吸他的水烟筒。寸云海小声对路江民说,他就是马老板。
  黑脸汉子把嘴从烟筒上移开,干咳了两声,他显然是听见了寸云海的话,他声如洪钟地说,寸主任,你说话怎么像个害羞的大姑娘,细声细气的。我是马天昊,来者何人?路江民觉得这马老板更像古典小说里写的那种张飞李逵式的莽汉,他听马老板这么问,就说,我是市信访局的路江民。
  哦,是信访干部。马老板依旧头也不抬地问,是谁又上访我啦?路江民说,马老板,你矿山的高压电电死了人,你知道吗?
  马天昊说,知道,那些偷电贼,电死活该。路江民说,此言差矣,马老板,死了人,总是不幸的。
  马天昊说,同情这些贼盗的心,我还没长出来。寸主任,你这主任怎么当的,也不管这些贼盗他们偷我的电,我还没跟他们算账哩。寸云海说,马老板,人都死了,你找哪个算账。马天昊说,你们爬坡上坎来找我,就说这事?
  路江民说,马老板,这事看似跟你无关。他们偷你的电,电死是该他自己负责。但……马天昊说,你这市里的干部,怎么讲半截话,但,但什么?我最恨哪个给我说但,但后面不会有好东西。路江民说,是没什么好东西。马老板,要细论起来,这电死人你也是有责任的。
  这下马天昊可坐不住了,他气呼呼地站起来说,你这干部讲不讲理,别人偷我的电,电死了我还有责任?我今天倒是要好好听听,我有啥毬毛的责任?路江民相当镇静,语气不紧不慢说,马老板,你也算是有身份的人,讲话带脏字有损你的形象。
  马老板依旧一肚子气,他摆摆手说,我有毬……不说脏字了,免得脏了你这干部的耳朵,我的形象,早被这泥太阳村的人破坏得面目全非了。这泥太阳村,一群刁民!路江民正色道,据我所了解,马老板也是泥太阳村人,这样糟蹋自己的乡亲,怕不好吧?
  马天昊跺了跺脚说,同志呀,我一下子也给你说不清楚,反正我是一肚子苦水!对了,我们别把话扯远了,你不是说我有责任吗?说来听听?路江民说,有责任可是要承担责任的,光听听可不行。
  同志,这你放二十四个宽心,我马天昊是什么人?马老板拍了拍胸脯说,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一定担。路江民说,我相信马老板是条汉子。
  别别别,你别光顾表扬我,同志,我到底有啥责任?马天昊是个急性子,容不得人给他卖关子。
  路江民说,别急嘛,马老板。我问马老板一件事,这从镇上通往矿山的高压电线是不是你们架的?马天昊说,是我们架的,那是征得了县供电局同意的。
  路江民说,我昨天来时,看过你们架线的电杆。马天昊问,难道我们的电杆有问题?路江民说,马老板是聪明人嘛,一猜就对了。马老板,你架高压线,必须要有“高压危险”的警示牌,但你的电杆上有吗?如果你有这样的警示,那两个人看了,也许就不会去私自接线偷电,你能说你没有责任?
  马老板这下可被路江民问住了。马老板说,他们偷电,本来就是违法犯罪嘛。路江民说,我没说他们的行为不是违法犯罪,但偷电是一回事,你电线杆上没警示是另一回事。
  马老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去了财务室,他从财务室那里取了五万块钱拿出来,塞到路江民手里说,就当是死者家属的安葬费吧。路江民把钱又放到了寸云海手上。
  出了矿山指挥部大门,寸云海无限佩服地对路江民说,路同志,你水平高呐,在马老板这样的铁公鸡身上,你都拔着毛了。路江民说,不是我水平高,是他理亏嘛。
  路江民边说边往山下走,这时,一个汉子边往山上爬边喊,是寸主任吗?市里来的干部在哪里,我爹叫我请他去。
  寸云海努努嘴对路江民说,他是老村长的小儿子。
  路江民笑了笑说,你们老村长真是聪明人,他派他儿子来搬救兵了。路江民和寸云海跟着老村长的小儿子来到老村长家的时候,看见了壮观的场面。死者家属已把两具尸体停在了老村长家门外,老村长家四周,全是看热闹的黑压压的人群。
  路江民拨开人群,在老村长的儿子带领下进到老村长家院里了。随即,又被领到老村长住的卧室里。老村长正躺在床上装病,见路江民进来,就让儿子拿枕头来帮他垫身子。半卧的他夸张地咳嗽了一番,对路江民伤心地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呀!
  路江民上前,在老村长床前坐下了。路江民发现,这老村长是个干瘦的老人,但一双老眼总是有一丝狡黠的亮光忽闪忽闪的。路江民心里想,这老村长一定工于心计。路江民说,老人家,你不该不让他们交电费。用电交费,天经地义的事。现在闹出事情来了,不是我说你,你是有责任的。
  路江民单刀直入的话,让老村长火了,他硬着脖子,眼睛不看路江民,而是盯着寸云海问,我什么时候让他们不交电费了?我只是说凭啥矿山用电比我们的用电便宜。寸云海,城里人合伙马老板欺负我们乡下人,你这做村主任的不管,我老头子多几句嘴,你就伙同市里的干部来整我了是不是?
  寸云海听老村长这么说,正欲辩解,被路江民挥手制止了。路江民说,老村长,你这话说到哪去了,你可实实在在冤枉了寸主任。你不能怪寸主任,而要怪你自己。你至少认识上出了问题。这工业用电与生活用电有区别,不是一码子事。市里为了促生产,促开发,在用电上给予企业优惠,这是市里领导认真讨论作的决定。这矿山因为用电量大,用的是南方电网的电,而你们用的是农网的电。根本就不存在城里人伙同老板欺负乡下人的事。你这么到处给乡亲们煽乎,大家才抵制交电费,供电所只好断了你们的电,那么大个村,一到晚上就黑得像涂了漆似的,你不难受?你好好想想,那两个死者偷接矿山的高压电,虽然是他的个人行为,但如果村里有电,他们用得着去偷吗?老村长,这可是血的教训呀。
  听路江民这么说,老村长面有难堪之色,但他还是说,他们去偷电被电死了,是他们自己的事,关我何事?
  路江民听了老村长的话,就装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站起身来说,老村长,你要这样固执己见,那我可走了。
  路江民才转过身,老村长就软了。他着急地对路江民说,同志,你不能走,这门口停两死人,不吉利呀,你可得劝劝他们,就说我老头子错了。
  
  他边说边爬起来,趿了鞋就从路江民他们身边出了屋,他走出屋时站在院子的檐坎上叹了一口气,一咬牙就出了院子,来到两个死尸前扑通就跪下了。
  老村长冲着两个死尸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路江民也赶出来了,老村长的举动让他一惊。他站在院门口高声对死者亲属说,各位死者亲属,谁家死了亲人不悲痛?但你们的行为过激了,老村长不交电费,初衷是不让你们吃亏,要像城里人一样活个公平。但老村长因为对供电这个行业缺乏了解,犯了认识错误,但你们亲人之死,主要责任不在老村长,主要责任在死者本人。偷电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违法行为,所以,死者为此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把命都丢了。现在老村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都跪下了。一个都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我们应该原谅他。为了给你们一点经济上的补偿,我和你们村的寸主任去找了马天昊马老板,因为他也有责任,在高压电杆上没标“高压危险”的警示牌。马老板在我们的帮助下,也明白了自己确有一定责任,他拿出了五万元钱,作了死者的安葬费用。如果你们认为我还算公正的话,就把这钱领了,让亲人入土为安,让生者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
  死者亲属们犹豫了一阵,又相互咬了一阵耳朵。心里都觉得路江民的话在理,就到寸云海那里领了五万元丧葬的钱,抬着尸首离开了。
  一场风波,终于就这样平息了。
  路江民看着抬了尸首远去的死者家属,长舒了一口气。他对还木然地站在他身后的寸云海说,寸主任,让村干部挨社去把电费收了,我们拿了电费去让供电所开闸放电。
  
  第三章要一回面子
  
  路江民降服了老村长石宗义的事,很快就在泥太阳村传开了。在泥太阳村的乡民们看来,这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的非凡之举。连很少佩服过人的村支书刘一山都忍不住感慨,说一物降一物,癞蛤蟆降怪物,不得不服,不得不服。有的村民甚至说,这市里来的路江民不是寻常之人,而是得道的高人,能降魔镇妖。你看,那经常闹鬼的观音庙都敢住,身上没点道法,还不像先前那市里的范指导那样吓疯了才怪!
  路江民没想到解决这在他看来芝麻大点的事,公然会被村民们看成得道的高人。让他为此哭笑不得的是,一个村民家的孩子病了,那村民夫妇公然在一个阴霾的黄昏把孩子抱到关音庙来了。路江民以为这对村民夫妇是因为无钱看病而求助于他,于是他赶快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百元钱,要他们赶快把孩子送乡上的卫生院去。孩子的父亲说,钱我们冲袋(土语,指口袋)里有,路同志,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只求你给我的孩子施施法术,把他身上可恶的病魔赶走……
  劝走了这对村民夫妇,路江民回到自己住的房间,点了一支烟坐在床头上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泥太阳村,离文明生活是那么远。远得这群无知的村民,成天都惊恐地与鬼神生活在一起。
  路江民深感有必要去找村支书刘一山聊聊,于是就出了门。但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进屋去提了一瓶腾越老烧。这酒原来是他晚上孤单时解愁的,现在提上它,目的是让刘一山不要把这当成了工作谈话。这村支书刘一山有个毛病,那就是与村上工作有关的事,绝不在家里谈,谁要在他家里谈村上的工作,他就把他轰出去,连村长寸云海也不例外。他甚至在路江民面前夸耀,说他工作以外的时间是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但路江民心里清楚,刘一山之所以不在家谈工作,是担心村民们为了办事跑到他家里来送礼。对于村支书这份工作,刘一山是非常珍惜的,这倒不是做村支书一个月有四五百元的经济收入,而是在刘一山看来,这村支书这顶帽子,关乎自己的政治荣誉。他常常在村支委们面前唠叨,说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政治荣誉,小心驶得万年船。村委们都明白,对于做事谨小慎微的刘一山来说,这话与其说是给村委们听的,还不如说是他说给他自己听的。
  路江民提着酒来到刘一山家,才伸出手敲了一下院门,院内的大黄狗就狂吠起来。接着,就听见女主人斥责的声音,死狗,你叫唤啥?又不是你爹来了。女主人一边斥责一边打开了院门,一见是路江民,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对路江民说,我还以为是我家那死鬼回来了。路江民问,一山支书不在家?
  女主人说,下午晚饭后一撂饭碗就去老顽固家唱洞经去了。路江民问,老顽固是谁?女主人笑道,还能是谁,石宗义那死老头呗。
  路江民说,我知道了,原来是去老村长家唱洞经了。女主人说,路指导,石宗义这老顽固,真是顽固得很,前几天他在你面前丢了面子,心里一直不舒服,总寻思着把他过去的威风找回来,于是就在家里搞起了洞经会,名义上是家门口停过死人不吉利,要唱洞经祛灾驱邪,实际上是想摆阔场,耍耍威风。
  听了女主人的话,路江民说,那一山支书为啥还去?快言快语的女主人接语道,路指导,他又不是你,不怕那老顽固。我家一山怕老顽固,就像老鼠怕猫。我说他胆小,他还说我头发长见识短。说老顽固是有势力的人,惹急了,别说做支书,就是在泥太阳村一个平常人也难。
  路江民不明白这石宗义有什么可怕的,不仅村长寸云海怕他,而且连村支书刘一山也怕他,那不是等于整个泥太阳村都怕他了吗?路江民于是就把酒往女主人手上一塞,转身走了。这下女主人可慌了,他在路江民身后喊,路同志,路同志,我家一山说了,不准收礼的。路江民头也不回地说,嫂子,这不是礼,你把它放好了,过两日我会找一山支书喝两盅。
  路江民本打算就此回观音庙自己住处的,但走着走着就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去老村长石宗义家,一方面,他想再去会一下这在泥太阳村声名显赫的人物,另一方面,对于闻名遐迩的“洞经古乐”,他也想见识一下它的风采。
  流传于民间的极边洞经古乐,因其经文玄秘精深,音律古朴典雅,而被视为极边一宝。而极边洞经,又数泥太阳村的最为经典。市里曾多次想开发它,但因各方各面意见不一至今未果。为此,曾经在滇西日报上引起过讨论和争议。
  那天路江民忙着解决纠纷,没有认真打量过石宗义家的住宅。今天到了住宅跟前,路江民还是吃了一惊。这石宗义家的住宅的阔大和气派,把它称为石家大院也不为过。这全木结构转马转过楼的石家大院,掩映在一片翠竹之中,大而空旷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一副热热闹闹的景象,时有锣鼓丝弦之声响起。路江民知道,这石宗义大院的洞经会举办正酣。
  院子的门是敞开的,院里挤满了人。院子上敞开的客厅,现在成了洞经会的戏台。戏台上,有鹤发老者,有妙龄青年,有正发福的壮年,甚至还有流着清鼻涕的儿童,个个正襟危坐,有板有眼地操持着手上的演奏家什。路江民认真数了一下他们手中的乐器,有龙头胡两把,凤头胡两把,扬琴一架,琵琶二把,二胡四把,低胡一把,三弦二把,丝弦二把,板胡一把,笛子两支。除此之外,还有鼓、锣、钹等响乐。这阵势,看上去比市文工团的乐器还要多。这洞经古乐以龙头胡为主弦,其余的皆为协调。对音乐稍有了解的路江民还是听出了一些门道。他惊异地发现,他们的演奏手法均遵循着一正一反,一扬一沉,一强一弱的套路,交奏而出的音乐美妙而和谐,仿如天籁。确有一种仙乐出深林,凤笙鸾笛胡的吉祥景象。
  但村支书妻子先前说的话还是影响了路江民对洞经古乐的欣赏,路江明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围观人群中寻找老村长石宗义。他轻易地就发现石宗义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在坐着人中,只有石宗义一人坐的是一把竹躺椅,其余坐的皆是木凳和竹凳。他看戏的样子似乎很专注,但当听到身后的嘈杂之声,就会回过头来,用威严得近乎凶狠的眼神往人群不经意一扫,场子上顿时就会安静下来,只有了悦耳的丝竹之声。
  
  台上,刘一山正在唱一首叫《三洞腔》的洞经:
  三洞真经贵玉音/文章错落灿铢金/镶灾避厄生天地/度尽尘沙无殃人/皈依更生永命尊/皈礼桂香殿上普光弘济尊。
  刘一山唱得很认真,很虔诚,他音质极佳的男低音非常富有质感,有一种金属般的磁性。但路江民心里还是感觉到别扭,因为他知道,刘一山唱经的动机完全是为了取悦于石宗义。路江民觉得,一个在职的村支书如此地巴结一个离职的村长,这其中必有其苦衷。
  让路江民更为惊奇的是,寸云海正弓着腰,提着一把被烟熏得漆黑的水壶,满脸堆笑地给石宗义的茶缸里续水。他那一脸阿谀奉承的笑容,活脱脱像一个对顾客大献殷勤的店小二。路江民看着这一幕,就忍不住想到了银幕上雷同的汉奸形象。
  路江民是悄悄离开的,他不想让刘一山和寸云海这两位村里主要领导看到他而尴尬。离开了鼓乐喧天的石宗义家,独自一人走在树里土路上的路江民显得冷清而孤单。他心里清楚,他的新农村建设指导员的角色干得好坏,这要看他怎样越过石宗义这个坎。他不明白,一个老村长,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让村干部们如此敬畏他。
  第二天一早,在路江明的提议下,在村公所那间肮脏不堪的会议室里召开了把泥太阳村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专题讨论会。但让路江民没有想到的是,会议一开始,话题就扯到了钱上。村支书刘一山大倒苦水,说谁都想建新农村,但农村要新,上面得拨钱下来,这年头,没钱可是寸步难行。村主任寸云海接了支书刘一山的话说建设新农村,上级要一视同仁,手板手心都是肉,要一样对待。路江民听村支书和村主任都话里有话,就问,谁不一视同仁了?刘一山说,一视同仁?那你到邻近的桃源村看看去。他们搞路面硬化,搞村容村貌,把个房子涂得比个城里大姑娘的脸还白,这哪来的钱?还不是县新农办拨的。他们搞新农村有钱,我们一分没有,这新农村咋搞?巧媳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哩!
  这方面的情况路江民没有掌握,一时间难也答对。路江民说,为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市里是拨过一笔专款,本着上面给一点,村里积一点的办法,先解决村里路面硬化和村容村貌整洁的问题,他们怎么会不拨给你们村呢?
  一个村委答道,他们是成心整我们。新农办也来过人,进了村就要我们扒屋顶,说要换他们的彩色石棉瓦。路江民说,这是好事情呀。
  好个毬!一个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的村委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用鞋将地上搓了个一塌糊涂后说,那石棉瓦是绣花枕头,是红皮石榴,中看不中用,好看不好吃,夏天太阳光一照,热死,冬天冷风一刮,冷死。你别看这泥太阳村许多人家住的是山草房,但它冬暖夏凉,舒服!
  路江民点了点头,深感农村工作也有大学问。他说,不愿换屋顶。那做其他的总可以吧。我看这泥太阳村里的路就成问题,特别是街子上,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上个街子天,我就见一个背一箩筐芋头来卖的乡亲,不小心走到坑洼处闪了脚,疼得眼泪水都下来了。
  铺路?路指导,你想得美!刘一山支书呷一口浓茶说,人家见我们群众不愿换屋顶,就说我们抵制新农村建设,转身就气呼呼地走了。路江民也呷了一口茶说,不就不换屋顶吗,这新农办的人犯得着生那么大气?
  寸云海看一眼路江民,慢吞吞地道,路指导,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城里那彩色石棉瓦厂,是新农办陈主任的小舅子开的,我们不换石棉瓦,陈主任怎么赚钱?路江民说,这不是以权谋私嘛。寸云海听了路江民的话,就直摆手说,路指导,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路江民最讨厌寸云海这怕事的德性,他瞅一眼寸云海说,寸主任,明天一早,你跟我去县新农办找陈主任,该给泥太阳村的钱,他还得给。
  讨论会就这样散了。刘一山带着路江民,在村公所四周转了一圈,四周的土路上,到处都是牛屎和马粪,在太阳的暴晒下,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刺鼻的味道。刘一山见路江民小心地行走,生怕踩着牛屎马粪的样子,就说,路指导,农村就这样。路江民反问道,为什么农村就该这样?刘一山说,不这样怎么?难道还得牛马牲畜穿上裤衩不可?
  刘一山的话倒还真提醒了路江民,路江民说,你说这办法行。刘一山听了路江民的语惊道,路指导,你不会真要给牛马牲畜穿裤衩吧?
  路江民笑了说,穿裤衩倒别。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前几年那个经常到我们市信访局食堂拉泔水剩菜剩饭的大爷,他总是给他的毛驴屁股后面兜一个粪兜。如果今后我们泥太阳村的牛马牲畜都屁股后装一粪兜,这样,既不会搞得一个村子的路上尽是牛屎马粪臭烘烘的,又为农户自己多积了农家肥。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呀。
  路江民的话让刘一山心里亮堂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路指导,我们怎么过去就想不到呢?说实话,这一路上的牛屎马粪,我们见了心里累得慌,也曾想找办法解决,但就是没想出办法来。你可好,出了这么个好主意,今后,我可得称你叫路诸葛了。
  路江民笑道,刘支书,我哪是诸葛,那个来我们信访局拉泔水的大爷,才是真正的诸葛。
  原本说好了第二天一早去县新农办的。但路江民等到太阳都照得泥太阳村金晃晃一片了,还没见寸云海的影子,急得路江民在村公所的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村公所的文书小谢推了自行车进村公所来,见路江民着急的样子就问道,路同志,什么事把你急的?
  路江民说,昨天给你们寸主任约好,一早就去县新农办的,但等他到这太阳都老高了,却连面都没露一个。小谢文书听了路江民的话,就把单车放好,对路江民笑道,路同志,你别等了,寸主任肯定是生病了。
  路江民说,小谢,你是怎么知道寸主任生病了?小谢诡秘地笑了笑说,路同志,我们寸主任,只要一遇事,肯定就病了。
  路江民听出了小谢话里的弦外之音,他不再踱步,径直往寸云海家去。
  来开门的是寸云海的妻子春芳。见了路江民,春芳脸上一脸的难堪。路江民进屋后就说,听说寸主任病了,我来看看。屋里的寸云海,一听是路江民的声音,就哐哐哐哐地咳嗽起来。从他夸张的咳嗽声中,路江民知道,这都是装出来的。
  听到咳嗽声,春芳却火了。她噔噔地走进屋去,一点情面都不留地对寸云海嚷道,寸云海,你这窝囊废,你怎么好意思躺在床上装病?人家路同志为了泥太阳村能铺上水泥路,没少操心,约你去县里,你倒好,装起病来了,让人家等到太阳都爬到屋顶子上了。你咋这么熊,难道县城里那些机关老爷会把你卵子咬掉?
  被春芳这么耍泼似的一嚷,寸云海不再咳嗽了,他磨蹭了一下起床出屋来,见了院子里的路江民,脸就红得像公鸡冠子了。
  路江民说,现在赶到县里,还来得及。
  寸云海跟着路江民诚惶诚恐地来到县城,到了新农办后又是赔笑脸又是传烟的,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要请求别人原谅一样。路江民说要找陈主任,新农办的人说陈主任正在开会,有什么话就跟他说。路江民说,给你说没用,我得找陈主任。新农办的人见路江民说话很冲,就很不高兴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新农办的人又回来了,他对路江民说,陈主任在办公室候着你们了。
  路江民带着寸云海到了陈主任办公室。陈主任见来者是位毛头小子,就大大咧咧靠在办公坐椅上,对路江民说,有什么就快说,等下还有会。
  路江民作了自我介绍,然后就直奔正题。当路江民讲到泥太阳村的路面硬化问题时,陈主任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陈主任说,泥太阳村的路面硬化的事机会错过了,前一段时间搞新农村建设太流于形式,被媒体批评了。今后,形式主义的东西不搞了。
  
  路江民不解地问,陈主任,村里道路的硬化问题,怎么会是形式主义?
  陈主任说,是不是形式主义你别问我,你该去问记者。反正今后的新农村建设,不再搞面子工程。听了这话路江民急了,坐着的他腾地站了起来,他对陈主任严肃地说,新农村建设试点的项目经费,市里拨给了县里,这经费中就有道路硬化这一项,为什么不给泥太阳村?如果说道路硬化也叫面子工程,这面子工程我搞定了。
  陈主任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轻蔑地看一眼路江民说,你要怎么搞我管不着,但年轻人,你问我泥太阳村为什么没给新农村建设的项目的经费,这你得问坐在你旁边的寸主任,是他们村民拒绝搞新农村建设的。路江民偏过头问一旁的寸云海,寸主任,真的像陈主任说的那样吗?
  不知怎么搞的,这寸云海在这时却结结巴巴起来了,那样子好像是自己理亏一样。路江民吃力地听了一阵,才明白寸云海说的意思是他们不过是拒绝换屋顶而非拒绝新农村建设。路江民接了寸云海的话说,搞什么彩色石棉瓦屋顶,那才真是面子工程。这话显然说到陈主任的痛处,陈主任终于也坐不住了,从办公椅上蹦了起来。他咆哮道,你凭什么说把茅草顶换成石棉瓦就是面子工程?就凭你是市里来的干部,就可以信口雌黄?
  路江民冷笑了一声说,要说信口雌黄,陈主任你那才是信口雌黄。泥太阳村是什么地方,典型的亚热带气候。太阳一出,你那彩色石棉瓦不隔热反而吸热,人住在里面,就仿佛坐在蒸笼里。到了冬天,这石棉瓦又不保暖,住在里面,又像是住在冰柜里。泥太阳村的山草屋,虽然不如你的彩色石棉瓦受看,但冬暖夏凉。这我不知道陈主任在实施你的彩色石棉瓦工程时,调查研究过没有?
  听了路江民的话,陈主任顿时语塞,气焰已不再嚣张。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办公椅上。见陈主任这样子,路江民又说话了。陈主任,这面子工程,也不是都不能搞,事实上,有些面子工程,还是非搞不可的。现在,我倒真想给陈主任讲一个关于面子的故事,不知道陈主任有没有兴致听。
  陈主任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硬了脖子板了面孔说,这是上班时间,我可没什么心思听你讲故事。
  路江民说,你还是听一听吧。从前,有一位领导,想招一个秘书,但试了几个,均不满意。这难坏了办公室主任。有一天,办公室主任大了胆子问领导,说来试用的几个秘书,都是市里百里挑一挑出来的,不仅文秘不错,而且个人修为也甚佳。领导听了办公室主任的话说,你说的也许都对,但他们有一点不足,他们不注重面子,不会搞形式。这时陈主任插话道,这个领导,我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路江民道,陈主任这样武断地下结论恐怕不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位领导就是我们市委的皇甫书记。陈主任一听这话,吓得脸都变了,他摆摆手说,我刚才的话,不针对皇甫书记,我该死,这话我收回。路江民笑了笑说,陈主任,你何必那么紧张,你听我把故事讲完。皇甫书记用手往办公桌上抹了抹,然后伸出五个沾了灰尘的手对办公室主任说,你看,这样的面子他们都不管,这样的形式他们都不干,这样的人,纵然才高八斗,怕也不是个称职的秘书。陈主任,这样的面子该不该抓?
  陈主任鸡啄米似地点点头说,该抓,该抓。
  路江民说,陈主任,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母亲,她种了一大片水芋。芋头成熟了,她从田里把它们刨出来,背到街子上卖。街子很拥挤,她一不留神,就踩在街面上的坑洼里。她的脚被崴伤了,芋头散落了一地。脚伤疼得她的脸都变了形。陈主任,像这样的街道该不该把它铺平。政府铺这样的街道算是爱民工程还是面子工程?
  陈主任不置可否,他看了看路江民说,你讲的是不是泥太阳村的乡街子?路江民拍了拍巴掌。陈主任,你真聪明,我说的正是泥太阳村的乡街子。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把它当作故事讲给你听,但我心里却把这当成了事故。造成这小小事故的人,也许正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人。其实,要铺泥太阳村的路面,比其他村庄要容易得多,花费的成本也要少得多。它甚至不需要水泥,这泥太阳村旁边有众多的火山石,是铺路上好的石材。我们只要投资在那里办一个石材加工厂,村上出些人力,就能解决路难走的问题。陈主任,我的故事讲完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和寸主任还得赶回泥太阳村去,我们就不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了。
  寸云海没想到路江民就这样走了。从新农办的楼上下来,寸云海在路江民身后小声问路江民,他说,路指导,就这样走了?
  路江民说,不走,难道我们赖在新农办?
  寸云海摇了摇头说,路指导,难道我们俩赶大老远的路,就是为了给陈主任讲两个故事。寸云海的活惹得路江民嘿嘿地笑了,他问寸云海,难道讲两个故事还不够?寸云海说,路指导,你白费口舌了。你看,到头来陈主任还是没松口给泥太阳村铺路的钱。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传来有人唤他们的声音。路江民和寸云海回过头来,见是刚才新农办接待他们的那个工作人员。他一边小跑过来一边说,路同志,寸主任,你们等等,陈主任说了,让我招待你们吃晚饭。吃完了饭今天就别赶回去了,我给县宾馆去了电话,给你们床铺都订好了。
  路江民看一眼寸云海笑道,人家新农办如此真心实意,我们就别给脸不要脸了。敬酒我喝,罚酒的不要。
  听了路江民的话,寸云海也开心地笑了。他冲路江民竖一大拇指道,路指导,你行啊!
  从县城回泥太阳村的路上,寸云海一直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就像是捡了个大大的金元宝似的。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才来的时候,我们没把你当回事,没想你有那么大能耐,早知道你是棵摇钱树,我们村委会再挤,也不会让你住观音庙那鬼地方。路指导,回去后你就搬出来,我把我的办公室搬出来,你住那儿去。
  路江民摆摆手说,这怎么行?你办公的地方,我要占了,还不讨群众骂?寸云海说,没关系的,我跟刘支书挤一间,照样办公。
  路江民还是不同意。他对寸云海说,观音庙那地方挺好的,夜里安静。
  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有什么法术,给我说说行么?观音庙那地方闹鬼,为啥你就不怕?路江民说,这世上哪有鬼?
  寸云海摇摇头说,路指导,观音庙真的有鬼,好多人都看见过,连你之前的范指导也看见过,她就是被鬼吓疯的。你还是搬出来吧,要不,哪天你也疯了,我还不被群众骂?路江民说,寸主任,我这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员,带头破除迷信,是我的职责。我要搬出来,村民们就会更迷信,就更相信有鬼。观音庙这地方,我住定了。
  寸云海一脸佩服的样子对路江民说,路指导,你真了不起,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当国家干部的,就该像你这样。下到基层,能给地方找来项目,要来钱。有些城里干部,连我这村干部都看不起,到一个地方,只会讲政策,讲空头理论,花地方的钱。你要不是财神爷,就别往基层跑,招人笑话。
  路江民没想到寸云海是这么看待问题的,他说,寸主任,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干部不是财神爷。上面来的干部,再多有能耐,能给一个村子多少钱?我倒认为,真正好的干部,是要带领群众,让村子里生出钱来。
  寸云海说,村子里只长得出粮食,哪能生出钱来?路指导,过去号召搞新农村,我们村干部以为不过是喊喊口号,走走过场,忽悠一下我们老百姓。但没想,这新农村还真有搞头,里面有好多实惠呢。
  
  从寸云海的话里,路江民听出了些味道了。这次在新农办要到了铺路的钱,让寸云海感到了实惠。但路江民知道,如果村干部们都像寸云海那么想,那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就成了个村干部向上面伸手要钱的幌子。
  路江民说,寸主任,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主体是村民,是村民们要建好自己的村子,国家给予一定的补贴,扶持是必要的,但更多的还是要靠村民自己。要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建设好自己的家园,过上和谐美满的幸福日子。你这做村主任的,更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要带好头,千万不能有等靠要的思想。这新农村建设,不是上面的事,而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才是真正的主人翁。
  寸云海显然不太喜欢听路江民的说教,他摆摆手说,路指导,你怎么也像那些城里机关干部,讲起大道理来了?我们农老二一个,还是什么主人翁?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打江山,靠的是农老二,但打下江山,工人成了老大哥。现在搞改革开放,城里人是主人翁了,我们农老二可好,男的成了长工和仆人,女的成了保姆,什么毬的主人翁!农民嘛,天生的贱命,天生的草根!
  路江民从寸云海情绪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深深的自卑。他知道这个时候,跟寸云海讲什么话都没有作用,何况一下子自己也讲不清。但路江民还是又开了口,寸主任,你讲的才是大道理。城乡差别,这确实是一个摆在我们国家面前的一个现实难题,这个难题太难了,一下子就连神仙也奈何不了它。但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按我的理解,就是缩小城乡差别。
  路江民这样说着的时候,在他们坐的乡村客车的后面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喇叭车。鸣那么响的喇叭显然是故意的,吓得客车司机慌忙把车停在了路边。一辆重型卡车从客车旁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黄龙。
  寸云海说,马老板矿上的车,抖草(土语:耍威风)得很。路江民说,这样开车,一点素质都没有。寸主任,车上好像拉着一个大石块。
  寸主任说,路指导,那是石雕,马老板要扩修将军庙,那是将军的雕像。明代的时候,皇帝派大将军王骥戍守极边之地。明朝士兵一边戍边,一边屯田,后来就有了我们泥太阳村。我们都是戍边人的后代,将军庙也就成了我们泥太阳村大家的祖庙。
  路江明听了寸主任的话,点点头说,马老板有了钱,修修大家的祖庙,也算是积德的事。但寸主任,像马天昊这样的矿老板,我们要好好引导他,要引导他把钱多投到村里一些公益建设上去。
  寸主任摇摇头说,路指导,你别提了,前不久刘支书找他,让他出点钱,给村小学修个操场他都不干。他还说,学校修操场,那是政府的事,不是他企业的事。尽说屁话,把刘支书气得直骂他是铁公鸡。但修庙他积极得很,又是雕龙画栋,又是涂金抹银。这还嫌不够,弄起巨幅石雕了。
  路江民和寸主任这样讲着话,不知不觉,客车也到了乡上。他们下车来,就看到了刚才那辆矿山的重型卡车停在路边。卡车司机眼尖,一抬头就看见了寸云海。他就站在车旁冲寸云海大喊,寸主任,寸主任,你过来一下。寸云海和路江民就走过去了。路江民看见先前抖草的司机,现在脸上堆满了谦和的笑容,见了寸云海和路江民,就慌忙掏出烟来发。寸云海接过烟问,你站在路边大声八气地叫我,你喊魂呀?
  司机脸上的笑堆得更厚了,他说,寸主任,我求你帮忙嘞。前面去泥太阳村的路昨夜又塌方了,你给村民们说说,让他们抢修一下,我给钱,给钱。
  寸云海码下脸来道,你现在知道求人了?平时你开着车,我们泥太阳村的人搭个便车都不肯,雨水天,见了坑洼,还故意把车往里开,溅村民们一身泥水。现在你要他们修路,没门。
  听寸云海这么一说,司机的笑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焦急的表情。他赶忙又凑到路江民身边,央求道,路指导,你帮我给寸主任说两句好话,让他组织人把路修好。我们马总找人算过了,说六月初六是立像的黄道吉日。今天都初三了,要耽搁下去,误了日子,我担当不起呀。
  路江民说,路可以修,但今后路上抖草的事少做,对待过路群众要讲个文明。司机点头哈腰道,一定,一定。
  路江民又见到了赶马人李小四,他是帮人驮蔬菜来乡上的。让路江民欣喜的是,在李小四的马的屁股后面,多了一个马粪兜。李小四见路江民端详着那马粪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上面的字,是我让我媳妇绣上去的。寸云海说,李小四,人家姑娘还没过门,你媳妇长媳妇短的,还不害臊。李小四嬉笑道,寸主任,那还不是小马拴在大树上,迟早的事。
  路江民看见了马粪兜上歪歪斜斜地绣着两行字——响应路指导,节约农家肥。
  路江民哈哈地笑开了,他一巴掌拍在李小四的肩膀上。寸云海也笑了,他笑得一边抹眼角一边说,李小四,你这马屁精,拍马屁拍在马卵子上了。你干什么呀,把路同志成天挂在你的马屁股上,不怕他收拾你。
  寸云海的话让李小四一脸尴尬,他对路江民说,我只顾着宣传路指导的好建议了,没想到不该把路指导的名字写在马粪兜上。路指导,我该死,我认错,我回村去就把它换了。路江民说,没关系的,只要大家都挂马粪兜,兜上贴我路江民的像都成,说不定哪天还成了名牌哩。
  路江民寸云海跟着李小四一起回泥太阳村,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路江民对寸云海说,寸主任,泥太阳村要发展,不修条好的公路可不行。
  寸云海说,修什么公路,修好了还不是矿山马老板好挣钱。这条路过去哪有那么多坑洼,还不是马老板的拉矿的车压的。路江民说,那马老板咋不修路?本着谁受益谁修路的原则,马老板就该出钱修路。
  寸云海听了路江民的话,心里就日气起来。寸云海说,他总以为,修路是泥太阳村的事,他挖完矿,就走了,又去其他地方挖,所以要他投资修路,就像放他的血一样。我们村委会找过他多次,每次他都说,最近手边没钱,等等再说,这等来等去,都好几年了。路江民不解道,他有钱去修庙,却没钱修路,他就忍心看着他的拉矿车在这坑洼里蜗牛一样爬行。不说别的,这也影响他矿山的效益嘛。
  一直跟在马屁股背后的没吱声的李小四说,马老板恨泥太阳村的人。路江民说,他自己也是泥太阳村的人,他凭什么要恨?
  李小四将沾了泥土的鞋脱下,拍打了一下说,路指导,泥太阳村的人对他知根知底,他当年跟叫花子差不多,后来去了缅甸,靠贩卖野生动物发了财,他的历史,泥太阳村的人哪个不晓得。他马天昊还经常操一口夹生的普通话,目的就是想跟泥太阳村人区分开。
  路江民他们就这样边聊边走,到了泥太阳村的时候,天已擦黑了。李小四自个回了家,路江民跟着寸云海去了寸云海家。妻子春芳见自家丈夫和路江民回来,就跑到厨房里盛饭菜。她端了饭菜出来对路江民说,你们走后,出大事了,郑秃子打了村上的妇女干部秋叶了。
  路江民问,郑秃子凭什么打人。春芳听路江民这么问,脸就红了。春芳红了脸说,那事不好说,怪臊人的。
  路江民开村委会时见过秋叶。秋叶姑娘话不多,人却长得俊俏。路江民清楚地记得,自己讲话的时候,村干部只有她会用笔记本认真地记,还时不时托了胳帮子沉思,那样子,像个中学生一样。
  路江民问春芳说,是不是郑秃子对秋叶耍流氓了。春芳一边给路江民盛饭,一边说,耍流氓他倒不敢。
  这时,一直闷头吃饭的寸云海不高兴了,他嘭地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你这婆娘今天咋啦?平日里说话直来直去连个弯都不会转,现在却遮遮掩掩的。
  
  春芳说,人家路同志还是未婚青年,那跟男女之间有关的事能随便乱说?哎呀,你要我说我就说,这事跟安全套有关。你说你们这村干部也是的,管来管去,还管人家行房事带套子的事?秋叶也真是的,挨了郑秃子一耳刮子,还被村里的老人们说成是该打,说秋叶姑娘是伤风败俗,路指导,你说冤不冤。
  春芳这么说,路江民就想起了那天村委会散后的事。那天他跟刘支书转悠了一阵,在村委会门口遇到了秋叶姑娘。他记得那天秋叶姑娘主动给他打招呼。他就走了过去,秋叶姑娘想说什么,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路江民说,秋叶,有话就说吧。秋叶姑娘说,在村上她负责的是妇女工作和计划生育。路江民说这我知道。秋叶姑娘说她是市卫校毕业的,找不到工作,才回的村子。路江民说,回村里当村干部一样可以做事。路江民说得当时秋叶好像是笑了,她说,路指导,村里的人都为我惋惜着哩,说我父母供我读卫校,亏啦。路江民问,你觉得亏吗?秋叶说,读书不会亏的。这句话给了路江民很深的印象。后来,秋叶姑娘终于鼓足了勇气说,路指导,我不知道我管的妇女工作和计划生育跟新农村建设有没有关系?路江民点点头说,当然有。秋叶说,那路指导,我说啦。市计生委免费送给我们村一些安全套。我想把村里的已婚妇女集中起来,给他们讲性生活戴上安全套的好处。一方面有利于计划生育,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已婚妇女的健康。路指导,你不晓得,背地里那些已婚妇女之间都在议论,说她们过性生活时,因为男人不讲卫生,给他们落下了许多病,可害苦她们了。
  路江民记得当时他是鼓励过秋叶的,他当时这么对秋叶说,秋叶,你把这事做好了,可对新农村建设作出大贡献了。
  路江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泥太阳村这种地方,连性生活提倡使用安全套也会碰到阻力。他越想越恼火,吃完饭后,他对寸云海说,寸主任 ,带我去郑秃子家。
  寸云海一边用手抹油光光的嘴一边对路江民说,路指导,这种事尴尬得很。再说了,秋叶也就挨个嘴刮子,按辈分和年纪,郑秃子也算得上是她叔。叔叔给侄女儿一耳刮子,在我们乡下不算啥,小事一桩。
  你说什么?叔叔打侄女?寸云海的话让路江民心中火冒三丈,他一巴掌拍在餐桌上说,你这像一个村主任说的话吗?你的村干部被打了,还什么叔叔打侄女,她为什么被打?她推广使用安全套,难道不是工作?他郑秃子这一巴掌是小事,他打掉的是我们村干部的面子,村干部的威信!
  
  第四章村子的哲学
  
  秋叶姑娘是那种外表文静骨子里却藏着一种泼辣劲的女人,她做起事来总是雷厉风行,说干就干,风风火火。为了向已婚妇女推广使用安全套,她在跟路江民谈过话的第二天一早,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捆了一箱县计生办赠送的安全套,就往一社去。
  这正是泥太阳村青枝绿叶的季节,田里的稻谷正在扬花抽穗,坡上的玉米已吐出了红红的缨子。秋叶姑娘在一块状似月亮的田边停了下来,看一个中年妇女在田里拔稗草。天气有些热,秋叶姑娘的额上密布了露水一样的汗珠,她用手抹抹额上的汗,冲田里的妇女唤道,婶子,拔稗草呀?
  中年妇女直起腰来,抬头一看是秋叶姑娘,就笑了说,秋叶,这么热的天,骑自行车去哪,不会是相亲吧?
  中年妇女的话弄了秋叶一个大红脸。秋叶姑娘站在田边说,婶子,你取笑我不是?你腰都弯疼了,该歇歇了。你过我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秋叶的眼睛盯着稻草尖上的一对蜻蜓,那对纠缠在一起的蜻蜓正在专心地交配。中年妇女一脸坏笑问,谈啥?谈那事?她边说边看了一眼那对仍在稻草尖上卖力交配的蜻蜓。
  空气中此时多了一股暧昧的泥腥味。秋叶姑娘转过身,从自行车后座的纸箱里拿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小纸盒来严肃地说,婶子,我们今天就谈这事。
  秋叶的回答显然出乎中年妇女的意料,她惊开的嘴,仿佛是正欲引吭高歌,半天都没有合拢来。这中年妇女就是郑秃子的老婆秀芝。
  潮湿的夏夜的天就像黑色的缎子。在邻社的好友何小三家喝了酒的郑秃子打着酒嗝摸黑回家来了。他进院门忘了拉亮灯,一脚踩在了盛满猪食的锑盆里。猪食盆被弄翻了,在院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秀芝已经在屋子里睡下了,郑秃子弄翻的锑盆的响声把她惊醒了。秀芝在床上大声问,秃子,是不是黄汤又灌多啦?踩了猪食盆都不晓得?郑秃子脚上弄了一裤腿猪食,心里有些恼火。他站在院子里大声道,烂婆娘,猪食盆放在院子里干啥?你想成心谋害你老公?
  郑秃子说完话就套一双湿漉漉的塑料拖鞋进了屋,然后轻车熟路就摸到了秀芝的床上。秀芝推开他,说秃子你等等。秀芝溜下床来,把秋叶送给她们的那盒安全套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郑秃子说,秀芝,你这是干啥呀?秀芝小心地把盒子拆开,拿出一个安全套来,说秃子,你把它戴上吧。
  郑秃子把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他说,秀芝,你今天怎么啦?带上那东西,弄起来怪别扭的,像穿着袜子洗澡一样。
  秀芝把安全套上的锡纸撕开,说秋叶讲了,戴上套子不影响性生活的质量。郑秃子看了一眼那软塌塌的套子,呲一下嘴说,秋叶还是没开苞的黄花闺女,她咋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秀芝,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秀芝说,人家秋叶去城里培训过的。人家城里有学问的人讲,戴了这套子,不仅性生活照样快活,而且还卫生,预防一些脏病哩。
  郑秃子的脸沉了下来,他从床头柜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燃上后猛吸两口说,这城里人日怪得很,好好的女人,他们为啥要隔着一层橡胶弄。他们在城里乱搞男女关系,自己弄脏了身子,用起套子来了,那也就罢了,为啥也要叫咱乡下人像他们那样?秀芝听了郑秃子的话,也不高兴了,说秃子,你过去平日里讲什么卫生,澡都不洗一个就要上我的身子。你不晓得我过去为此受了多少苦,你弄了,我就几天不舒服,下面又痒又疼的。
  郑秃子听了秀芝的话,有些气急败坏了,他伸手一把抢过秀芝手上的安全套,狠狠地就扔地上了。
  郑秃子身子又往秀芝身上贴,但秀芝把他又推开了,这次推得坚决。郑秃子见秀芝不让他上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他恶狠狠地在心里说,秋叶,你这小骚货,你不让男人搞,你也别唆使别的女人不跟男人搞嘛。我郑秃子又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变法儿跟老子过不去?
  整整一个晚上,郑秃子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是越想越气。第二天一早,郑秃子红着一双眼角满是眼屎的眼睛披衣出了门。
  郑秃子来到村委会门前时,秋叶正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往自行车上捆纸箱。她今天准备去二社给妇女们做安全套使用的宣传。院子里,几个起早的孩子正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做弹玻璃珠的游戏。郑秃子反剪了手进到院子来,斜了眼盯着正忙活着的秋叶。秋叶抬起头来,一看是郑秃子,就招呼道,秃子叔,这大清八早的,你来村委会有什么事?
  郑秃子冷冷地说,什么事?找你的事。秋叶说,秃子叔,有什么事你快说,我还要赶二社去。郑秃子绕到秋叶自行车后,盯了后座的纸箱问,你这箱子里装的啥宝贝?
  秋叶对郑秃子大大方方道,秃子叔,那是县里免费给泥太阳村的安全套,我昨天在月亮田边给婶子一盒了。
  郑秃子手托了下巴问,秋叶,你一个大姑娘家,管天管地当了村干部还嫌不够?怎么管起人家已婚男女做那事的事情来了,你的脸皮也太厚了吧?你难道不觉得伤风败俗?
  
  秋叶没想到郑秃子会这么尖锐地对自己说话,愣了一下,尽量心平气和解释说,秃子叔,这怎么会伤风败俗呢?性生活使用安全套,是文明行为,是树新风,你别小看这套子,它的作用大着哩。郑秃子瘪了嘴阴阳怪气说,作用大?有多大作用?难道你用过?
  郑秃子的话让秋叶又羞又气,秋叶说,秃子叔,你咋这么说话?我没什么地方得罪你,你咋变着戏法儿骂人损人。郑秃子恶狠狠地说,秋叶,你这小贱人,我骂你损你算轻的,老子还想打你嘞!
  郑秃子说着手一扬,就清清脆脆给了秋叶一耳光。
  秋叶没想到郑秃子会真的动粗,毫无防备的她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前金花四溅。备受羞辱的秋叶,捂着脸呜呜哭着跑进村委会自己的房间去了。
  蹲在地上专心玩弹玻璃珠游戏的孩子们被耳光声惊得都站了起来,他们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郑秃子道,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郑秃子说,我打坏女人。
  孩子们说,你骗人,秋叶姐姐不是坏人,是好人。她经常陪我们玩,还时不时买糖给我们吃,我们不许你欺负她。孩子们于是就一哄而上,举着小拳头要打郑秃子。郑秃子慌忙摆摆手说,娃儿们别闹,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们。
  郑秃子说着就打开了秋叶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箱,拿出一盒安全套来,他撕开盒子,拿出一个凑到嘴角一吹,竟吹出一个大大的气球来。孩子们见状,冲着郑秃子嚷,我们要气球,我们要气球!
  郑秃子这下子更来劲了,他把自行车后座上的纸箱子抱起来,让一盒盒的安全套散落到地上。他说,娃儿们,你们不是要气球吗?都拿去,都拿去。
  孩子们一窝蜂上前,趴在地上疯抢那些装满了安全套的盒子。郑秃子看着这一幕,心里开心极了,他张一口黄牙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路江民和寸云海来到郑秃子家时,郑秃子正约着他的朋友何小三在家里喝酒。郑秃子的兴致很高,正在炫耀早上扇秋叶耳刮子的事。何小三说,秃哥,你真行,连村干部也敢教训。郑秃子说,小三,鬼都怕恶人嘞。我郑秃子,别说村干部,就是乡干部、县干部,要存心让我不舒服,照样收拾。老子怕啥?常言说得好,手捏锄头把,犯法也不怕。
  真的不怕?
  郑秃子听声音一惊,回头就看着了板着脸孔的路江民,惊得手一抖,酒杯就掉在地上了。
  寸主任,你听见了吧,他郑秃子说他不怕犯法,猖狂得很嘞。他到村委会寻滋闹事,打了村干部,不仅不知错,还摆酒庆祝,炫耀自己的劣迹。他妨碍公务,违反了治安处罚条例,该怎么样你看着办吧。
  路江民说完转身就走了。郑秃子见还愣在院门前的寸云海,就冲寸云海招招手说,寸主任,过来干一杯,你别听这姓路的干部的,扇一耳刮子,犯得了多大的王法?你说你们那叫秋叶的村干部,该管的不管,管男人女人睡觉的事,要是哪天你家春芳也逼你戴那橡胶套子,你还不也要去扇那秋叶小贱人两耳光?站在院子门前的寸云海气得浑身发抖,他说,郑秃子,你狗日的愚昧得很嘞!寸云海也扭头走了。
  夜里喝多了酒的郑秃子,次日早上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时,乡派出所的警察已经站在了他家的门口。郑秃子的老婆秀芝打开院门,看见面若冰霜的警察时,就跺着脚嚷开了。挨千刀的秃子呀,你现在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吧。
  警察是路江民打电话叫来的。
  郑秃子在被押往乡派出所拘留的路上,又碰见了秋叶。她依旧骑着她的自行车,后座上还捆绑着一箱子安全套。她正在赶往三社去做宣传。在清晨爽朗的背景下,郑秃子突然冲秋叶喊道,秋叶,我秃子错啦?你让警察放了我吧。
  秋叶没有搭理郑秃子,她骑着车从郑秃子和警察身边一闪就过去了。郑秃子听见,有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逐渐地消散在身背后的风中。
  傍晚的时候,村干部们都回家了,路江民一个人在村委会的公共小食堂里,准备洗菜做饭,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自行车在铁门栏上划出的响声,他往窗外一看,见秋叶额上沁着汗珠,风尘仆仆回来了。
  路江民就放下手中洗着的西红柿出食堂门来。他站在门口招呼说,秋叶,你回来啦?
  路江民做饭很不在行,秋叶见他笨手笨脚的样子,就说,路指导,你还是在一边做指导员吧。路江民只好站到一边,看秋叶熟练地切菜,配料。路江民说,这做饭还真不容易,怪不得古人要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秋叶就笑,说路指导,你这知识分子也真够酸的。路江民说,秋叶,在泥太阳村,你也是知识分子。你卫校学的那些知识,派得上大有用场的。秋叶说,路同志,不瞒你说,除了卫校学的医疗知识,我还自学过农业科技。这农村跟城里不一样,知识要像万金油,抹哪里都成,光专不行。
  炒好了菜,两人在桌前相向而坐,边吃边聊。路江民说秋叶,我真佩服你,郑秃子打你一耳光,你照常做自己的推广宣传。
  秋叶说路指导,不瞒你说,郑秃子那耳光扇得我是又疼又委屈。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流着眼泪在心里问,他凭什么要扇我耳光。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推广的文明习惯触疼了郑秃子这样有陋习和不良生活习惯的人,这说明我的宣传推广工作有了成效。于是我擦干了眼泪,当天就又去了二社。路指导,像我们泥太阳村这样的地方,有些工作开展起来就是困难重重,你的面前是一个几百年一贯制的泥太阳村。所以,我秋叶是信那句话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路江民听了秋叶的话,欣喜地点点头说,秋叶,你一个姑娘家,觉悟却比我们这男人高多了。
  秋叶说,路指导,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今后有好多事,还要向你请教,你可别嫌我烦哦。
  路江民笑笑,说秋叶,我的农村方面的知识,苍白得很,要谈学习,得我向你请教才是。路江民边说边从碗里夹了一块青菜放进嘴里说,我现在就想请教你,我总觉得这泥太阳村的菜吃起来总比滇西市的集市上那些菜有味道,更好吃,这其中奥妙何在?秋叶说,路指导,你肯定听过那个不要化肥要袋子的故事。
  路江民点点头,说秋叶,知道泥太阳村的人都知道那故事,那故事妖魔化了泥太阳村。我正寻思着今后如何消除这故事带给泥太阳村的负面影响嘞。
  秋叶直视着路江民认真问,路指导,你吃在嘴里的菜是负面的吗?路江民一下子还明白不过来秋叶问他话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说,秋叶,你什么意思呀?秋叶说,我是问你菜的味道。
  路江民说,我先前不是说了吗?很有味道,很好吃。
  秋叶终于扑哧地笑了道,路指导,那还不充分说明,这菜对你的影响是正面而非负面的。路江民说秋叶,你都把我绕糊涂了。
  秋叶往路江民碗里夹了一块西红柿对路江民说,泥太阳村当年把化肥带头倒掉的那人是我爷爷。泥太阳村因为他有了那个泥太阳村人不懂科学的笑话。为此,我爷爷一直到临终前为这事心里都内疚不已,他生命中的后面几十年,一直被这种内疚折磨。觉得是自己抹黑了泥太阳村人的脸。我跟爷爷谈话,他说那东西味道确实坏,庄稼为什么会喜欢那东西呢?他说泥太阳村有的是牛屎马粪,有的是山草秸秆,它们都是上好的农家肥。我爷爷为此,一直在内心里谴责自己的落后,所以他希望我不能落后。路指导,不瞒你说,我从小的生活,就是追赶先进,这让我感到好累好累。但前不久,县里组织我们村干部去丽江考察。那个给我们做讲解的丽江人很幽默。他说他们能把丽江古城保留下来,是因为前些年的丽江人落后,做事慢。
  
  路江明不解说,秋叶,丽江人说的落后和慢是什么意思?秋叶说,路指导,当时我也不懂,但那丽江的同志说,破四旧的时候,丽江人落后,没有响应。后来改革开放了,外面许多老城老街道都毁了拆了建水泥房子,但丽江人做事慢,比外边足足慢了一大拍。后来,那些建了高楼的人又说,还是老房子好,还是老街道有味道,本想拆了旧城建新城的丽江人,就打消了拆旧建新的主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老旧的古城是宝贝了。
  路江民点点头说,确实是宝贝,现在丽江古城,已经成了丽江人的摇钱树了。秋叶说路指导,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路江民说秋叶,这关你爷爷什么事呀?
  秋叶笑笑说路指导,当然有关,我爷爷当年不也落后吗?泥太阳村人当年不也落后吗?当年他们不把化肥倒了,你吃的菜还会那么鲜甜吗?路指导,你不知道,现在泥太阳村种的蔬菜,在县城里比其他地方的菜可贵多了。那些平日里一分钱掰成两分花的城里主妇,都宁肯花贵点的钱,买泥太阳村的蔬菜。她们说,泥太阳村的菜没施过化肥。路指导,过去没施化肥是落后,不讲科学。现在,没施化肥可成品牌了。所以,我现在脑子里矛盾得很,到底是快好,还是慢好?
  路江民听了秋叶的话,放下筷子也思考起来。他想了想说,秋叶,你问的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是个高深的哲学问题。我也说不清楚,但秋叶,你的话提醒了我,泥太阳村可以利用这个笑话,变负面影响为正面效应,把泥太阳村建成滇西最有名的无公害蔬菜基地。
  秋叶点头表示赞同。秋叶说,路指导,这想法行哩。我们得尽快与市籽种公司取得联系,等秋收后,就改田地为蔬菜地。
  路江民笑了说秋叶,刚才还跟我说慢,没想你比谁都快。秋叶,单联系籽种不够,我想我们应该把想法向刘一山书记和寸云海主任汇报一下,召开村委会,研究这个问题,让村委会出面,组建一个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以公司的形式面向市场。
  暮色渐浓,路江民送秋叶回家。两个年轻人都很激动,在他们的心中,泥太阳村一幅崭新的图画正在生成。
  但出乎路江民和秋叶意料的是,刘一山支书和寸云海主任对他们想在泥太阳村大面积种植无公害蔬菜的建议表现很冷淡。刘一山支书说,大面积的土地种了蔬菜,吃粮问题咋办?泥太阳村还得讲以粮为纲。秋叶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村民们只要手边有钱,连东北的大米都能买到。以粮为纲,老村长当年就是信奉了这四个字,才害得泥太阳村没发展的。寸云海主任听了秋叶的话,也摇头说,秋叶,老村长一辈子的威信,都是这四个字给奠定的。当年老村长成了市里的种粮模范,大红奖状至今还挂在家里哩。你现在要把好好的良田改为菜地,不是成心跟老村长唱对台戏。要是他心里日火去市里告状,责任还不是要我这村主任担。
  路江民说寸主任,没有谁要跟老村长唱对台戏。泥太阳村是种粮划算还是种蔬菜划算,你我说了不算,刘支书和秋叶说了也不算,这得市场说了算。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调查组,去市里县里搞搞调查,摸摸市场的底,然后再来算账。如果一亩地种蔬菜效益远远好过种稻子、种玉米,我们为什么不种蔬菜?
  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是城里人,看问题的眼光盯着的是市场,而我们是农民,看问题都挣不脱土地。种蔬菜品种繁杂,且易染病虫害,投入的劳力也比种粮食多多了。秋叶说,病毒害的问题,我们可以求助于农技部门。
  刘一山支书相当武断,他挥挥手说,以粮为纲不能变,这不是经济问题,是政治问题。
  路江民见刘一山如此武断,心里也有些火了,他问道,刘支书,这是什么政治问题?
  刘一山说,什么政治问题我说不清,还没地改市的时候,地委的鲁副书记来泥太阳村,就是这样站在老村长家门口说的。秋叶说,刘支书,你翻的是哪个年代的老皇历了?
  路江民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会被扯得如此复杂,上纲上线的,话没法谈了。他摆摆手说,种粮还是种菜,我们都别争论了,我们把这个问题放到村民代表会上去。
  话不投机,自然不欢而散。刘一山支书和寸云海主任嘀咕两句,双双出了村委会。秋叶对路江民说,路指导,这两个人就这德性,遇事就往老村长家跑,真是的,老村长都快成慈禧了。
  秋叶说的没错,刘一山和寸云海确实是去了老村长家。第二天一早,老村长石宗义就拄着拐杖到村委会来了。他一进村委会的大门就嚷,我这把老骨头了,你们还要折腾我,让我腰酸腿疼的。他的话被在院子里打扫卫生的秋叶听到了,秋叶说老村长,谁折腾你啦?老村长石宗义用拐杖敲了敲院子里的水泥地说,还有谁,还不是你们刘支书寸主任,这泥太阳村种粮食都种了几百年了,现在还要扯啥是种粮还是种菜?无聊!家里有粮,心中不慌,这都不晓得,当啥村官?
  这时路江民从观音庙的住处来到了村委会,碰巧听到了老村长石宗义的话。路江民说,老村长,这怪不得刘支书和寸主任,建议是我提的。我跟刘支书和寸主任谈过了,究竟是种粮还是种菜,交村民代表大会去决策。老村长石宗义又把拐杖在水泥地上敲了几下,他摇头说,路同志,什么村民代表大会,他们能决策啥?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教导过我们,以粮为纲。路同志,你是市里的干部,我是农民,没你的见识。但农村的问题,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少。现在的干部,不是我老头子瞎说,总是心中无数决心大,情况不明办法多。
  路江民听老村长的话明显是含沙射影,就笑着说,你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就明说好了。老村长石宗义手握拐杖,瞅一眼路江民说,我就给你讲讲我们邻村桃源村种蔬菜的教训。老村长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前几年农村搞产业结构调整,桃源村在乡政府的撮合下,从外省引进了一个种植无糖萝卜的项目。这种无糖萝卜被商家说得很神奇,说它是最符合国际潮流的健康蔬菜。这种无糖萝卜产量高得惊人,每个都有一个半岁以上的娃娃大。用这种无糖萝卜生产的萝卜丝,是糖尿病人最好的食品。食用无糖萝卜丝,在日本也成为一种饮食风尚,销路大大的。商家还拿出了一分日本某株式会社的合同,让农民们看,农民们看着那似汉字又非汉字的日文,终于同意把种水稻、玉米的土地腾将出来,种植无糖萝卜。
  商家并没夸大其词,这无糖萝卜在地里长得蓬勃,生长速度超出了桃源村人的想象。几个月下来,那萝卜长得比商家宣传的还要大。看着那将是一派丰收景象,乡上干部只要县里市里有人来,都把他们往桃源村引,乡长更是逢人就讲个唾沫横飞。商家也不马虎,花了几十万在桃源村建起了无糖萝卜加工厂。
  但在一个让桃源村人说起来伤痛欲绝的黄昏,商家在村子里的田边随意拔了几个大萝卜,开一辆丰田越野去了省城,从此再没有回来,他甚至对就要封顶的厂房也毫无眷顾之意。
  起先,村民们以为商家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车祸,乡政府派专人查了,那几日整个公路上平安无事。村民们也天真地想,商家是不是遇上了急事,诸如死了亲人。于是,他们就站在村口等,直等得地里的萝卜空了心,也没见绝情的商家的影子。
  村里几户胆大的人家,看势头不对,就打起了就要完工的厂房的主意,他们冲进厂房,疯了似地搬有用的东西,最后连半截砖头也没放过。更多的村民,他们包围了村长家,说商家是他引来的,要他负引狼入室之责。村长家也种了无糖萝卜,心里也像大伙一样委屈。村长说乡亲们呀,我哪有那本事?商家是乡长引来推荐给我的。村民们听这一说,就挖了地里空了心的萝卜,用手推车推了,浩浩荡荡地往乡政府去。他们要乡政府拿出钱来,按商家合同上的价格收购他们的萝卜。
  
  乡政府怎么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他们就要乡长掏钱买。他们把乡政府团团包围,满腔怒火地呼喊乡长出来。那阵势看起来就像一场暴动,铁青了脸的乡长怎么也不敢出来,他龟缩在乡文书给他寻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怎么也想不通一件好端端的事情,会演化成这样一起恶性事故。
  乡长不出来,推了装满萝卜小板车的农民,将一车又一车的萝卜倾倒在了乡政府门前,最后,那萝卜堆得比乡政府的办公楼还高。倍感压力沉重的乡长,做出了更加不理智的决定,他解下胸前系的领带,轻易地把它变成了上吊的工具。
  第五章倒下去的雕像
  
  老村长石宗义讲故事的能力堪称一流,他娓娓道来,不夸张,不矫饰,也不评论,他只是叙述一个故事。但这样的故事往往是有威慑力的,他让路江民心中有了一丝警惕,这农村工作不深思熟虑可不行。农民天生缺少抗击风险的能力,经济上的脆弱决定了他们思想的保守。
  老村长石宗义见镇住了路江民,就转身走了。走出村委会后,心情不错的老村长,还在路上摇头晃脑地哼起了一段洞经古乐。
  但路江民还是发现了老村长讲的故事的漏洞。路江民弄不明白,那商家为啥在丰收之际要拔腿溜掉,而且还白白浪费了几十万的厂房投入,这里面到底有着怎样的一种难言之隐?
  路江民带着疑问来到秋叶的办公室,给秋叶说了老村长讲的萝卜的故事。秋叶听了后说路指导,你知道那商家为啥要溜?路江民说秋叶,我就是想不明白哩。秋叶说路同志,问题出在土壤里,那商家人很精明,他拔了几个萝卜,偷偷地拿到市里的农科部门化验。化验的结果让他五雷轰顶,无糖萝卜里含有一种有毒的化学皂甙。路江民不解,说秋叶,好端端的萝卜里怎么会长出有毒的化学皂甙呢?
  秋叶一说到到农业科技,就是行家了。她说路同志,这你有所不知了。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我们国家生产了一种农药叫“六六粉”,这是一种在土壤里无法降解的剧毒农药。这种农药因为使用简单,很快就在农村推广开来。在我们这极边之地,长年有一个困扰乡亲们的难题,就是鼠患成灾。乡亲们种到田地里的庄稼种子,很容易被老鼠刨食掉。于是乡亲们就用“六六粉”来与籽种拌和。这样,鼠患的问题解决了,但留下的后遗症,却让乡亲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在县农科所培训的时候,听专家讲,我们国家的许多农产品和中草药进不了国际市场,元凶就是这“六六粉”。精明的商家知道,日本人绝对不会食用含有“六六粉”化学皂甙的萝卜丝,因为“六六粉”化学皂甙对人体健康非常有害,属于强致癌物质。
  路江民心里一惊问道,秋叶,我们泥太阳村过去用没用过这种叫“六六粉”的农药?秋叶笑了笑说路同志,看把你吓的,我们泥太阳村,没用过“六六粉”。这据说还得感谢老村长。路江民说秋叶,为什么要感谢老村长?
  秋叶说,老村长跟我爷爷是一路货,都是那种一根筋的人,接受新鲜事物慢。老村长固执地认为,能药死老鼠的“六六粉”,不是啥好东西。他于是就到处去买猫,鼓励村里的乡亲养猫。他养猫残忍得很,绝不准人喂食,这样,饥饿的猫们就成天在田地里转悠,捕捉老鼠。外村人为此都讥笑我们泥太阳村的人有把家猫养成野猫的本领。老村长还不准乡亲们捕蛇,因为蛇也捉老鼠。老村长这招还真灵,几十年下来,泥太阳村从未患过鼠患。
  秋叶的一番话,让一到泥太阳村就对老村长石宗义印象不好的路江民,对老村长有了一丝敬意了。
  路江民沉思了一下说,秋叶,我过去把老村长看成老顽固,看来不完全对。刚才他含沙射影说了我两句话,一直哽在我心里,现在想起来,这两句话还是怪有分量的。秋叶说路指导,老村长那张乌鸦嘴又说什么了?
  路江明说,老村长指责时下许多干部,心中无数决心大,情况不明办法多。
  秋叶说,他是存心攻击你。路江明笑道,我当时也这样认为,但现在想起来,这何妨又不是提醒呢?秋叶,这大面积种植无公害蔬菜的事,不是写诗,不能仅靠一拍脑瓜子的灵感。我想最近抽空回市里去一下,搞一点调查,看一下市场对无公害蔬菜的需求情况,看能不能在其中找到兴奋点。秋叶说路指导,那我也去。
  路江民想了想点头说,你能去更好。你随机抽点土壤样本,带市里农科所化验一下,再结合我们泥太阳村的气候特点,看主要种植哪些蔬菜合适。
  秋叶把土壤样本给了滇西市农科所的科研人员,检测出来的结果是激动人心的,科研人员指着检测报告告诉路江民和秋叶,泥太阳村的土壤富含种植蔬菜需要的有机质。土地的干净程度让科研人员们也大为吃惊,他们说,这土壤里不仅毫无农残,而且其中含的几种稀有矿物质还有利于提高蔬菜的品质。
  拿到检测结果的路江民,带着秋叶去了滇西市的蔬菜批发市场。在这个市场里,停满了各地来批发蔬菜的载重卡车。路江民指了车牌对秋叶说,秋叶,你看,连挂广东牌照和上海牌照的车都有。这说明滇西的蔬菜已经批发到了广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
  调查还给路江民和秋叶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路江民和秋叶见到了滇西市最大的超市楼上楼超市的顾总。路江民说了他们想在泥太阳村建设一个无公害蔬菜生产基地的想法,得到了顾总的赞赏。顾总说,泥太阳村太有名了,那个关于化肥的故事是最好的广告。我们超市可以跟你们合作,辟一个泥太阳蔬菜销售的专区。现在我们超市还有部分闲置资本,如果你们村里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合作,我们出钱,你们出地,出劳力。超市的蔬菜需要清洁,包装,这还可以为你们村解决一部分闲置劳动力。
  不来市场上走一遭,不知道市场里别有洞天。秋叶没想到跑这么一回,便跑出那么好的机会来了。
  路江民和秋叶带着考察的收获回泥太阳村去了。一走到乡政府至泥太阳村这段路上,他们就想到了公路的事。这路,特别是泥太阳村到乡政府这段修了断断了修的乡级公路,成为泥太阳村发展的瓶颈了。秋叶说,回去后得发动村民们修路。
  路江民心里很清楚,单靠泥太阳村的物力财力,要修一条像样的乡村公路实在是勉为其难。要修公路,还得找资金,而最现成的投资方就是马天昊的矿业公司,但马天昊显然缺少修公路的热情。路江民现在算是真正读懂了“要致富先修路”这农村发展的六字箴言了。
  路江民才想到马天昊,马天昊矿业公司的载重卡车就迎面颠簸着开过来了。看着那载重卡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开这么快,秋叶说,这天昊公司的人,拿命抖草哩。卡车在路江民和秋叶身边停住了,司机说路指导,不得了啦,泥太阳村的人反啦。
  路江民说你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出了什么事你下车来慢慢说。司机下车来说路指导,泥太阳村的群众要捣毁将军庙,马总出面制止,他们提着棍棒扁担的把马总包围起来了,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让马总担心他们会寻滋打人,就派我去乡上派出所报信来了。
  听了司机的话,路江民对司机说来不及了,你快把车头调回来,把我拉将军庙去。
  事态比司机说的还要严重得多。路江民不明白什么事会让泥太阳村的群众如此大动干戈。他嘴里喊着大家要冷静有事好商量的话,往人群里挤。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到将军庙的大门前。路江民首先看见站在大厅前面无表情的马天昊和他身边手提大锤钢钎的一群开矿的工人。接着,路江民就看见了老村长石宗义,他今天没有拄拐杖,干瘦的手上握着一把大大的铁锤。看得出来,由于对峙的时间久了,双方都渐渐地失去了耐性。
  
  路江民冲所有的人喊要保持克制。他边喊边靠近老村长,他问老村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村长铁青着脸说,你进将军庙的大门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马天昊犹豫了一下,让路江民进了庙门。客观地说,马天昊在修缮将军庙时是花费了些心思和大量的钱财的,修葺一新堂皇光亮的将军庙,确实显出了几分气派。庙内院子的中央,塑着一个大型石雕像。石雕像是一个手握剑柄的将军,头带护盔,身披铠甲,直视前面,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但路江民仔细一看这塑像还是发现了问题,他发现那将军的面孔似曾相识,他再细一看,路江民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张面孔,不就是马天昊吗?
  路江民凝视着雕像摇了摇头,他没有想到马天昊竟会如此狂妄和无耻,狂妄和无耻到要把自己塑成雕像!路江民站在雕像下想了想,又转身出了庙门,他站在庙门前问,关于将军庙的来由,谁说得清楚。
  人群沉默了一阵,老村长石宗义说话了。我说得清楚!路江民说,那就请老村长进庙来。
  老村长石宗义捏着铁锤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身,把铁锤放在了面前站的地方,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将军庙了。他手指了马天昊的脑门说,就算是我给路指导一个面子,小子,你听好了,别因为口袋里有几个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认不得了!要说这将军庙的来历,要追溯到明朝正统年间,当时明王朝为防御外敌入侵,派大将军王骥先后率十五万大军三征麓川,基地就建在这里。王骥大将军在此安营扎寨,开垦农田,疏通沟渠,修桥修路,种地养畜,渐渐地,就有了我们泥太阳村。当时这里连绵苦雨,王骥将军随手抓一把泥,在后面山上画一泥太阳,从此,泥太阳村有了朗朗晴天,物产也丰茂无比。这就是泥太阳村的来历。为纪念将军,后人在这里修了将军庙。可以说,我们泥太阳村的人,都是王骥将军的后代。你小子浑呀,竟敢把将军像塑成自己你这是开祖宗的玩笑,干的是羞辱泥太阳村祖宗的蠢事。你要不把这塑像放倒了,泥太阳村的人只好让你趴下了!
  老村长石宗义的话说得马天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马天昊那一脸尴尬,路江民开导他道,马总,我相信你塑将军像时,并不是存心要跟泥太阳村人开玩笑,也不是存心跟祖宗开玩笑。马总将过去破败的将军庙修葺一新,按理说也是积德的大好事,泥太阳村人的心里是记得住的。我们就说说这王骥将军,明朝至今已几百年,多少人灰飞烟灭了,许多人连后人都记不起他来了,可人们记得王骥将军,泥太阳村的人都把他当成先祖祭拜,事实上,泥太阳村并没几个王姓人家,但泥太阳村就认他,你说这怪不怪?泥太阳村是戍边人的后代,他们认王骥将军为先祖,认的是那种守土保平安的精神,而非血脉和亲缘。当年明朝派来的大将军不会仅王骥一个,但像他这样治水修路,真心为百姓创造福荫的将军怕就不多了。所以,王骥将军的形象是站在每一个泥太阳村人的心中的。过去将军庙没有王骥将军的塑像,事实上也不需要有,真正最可贵的塑像该立在心中。看得出来,马总你是想树立自己形象的,这并没错,向上的人,谁不想树立自己的形象?但这“塑”,却太有讲究了,如果是群众给立起来的,那就站得住,要不,早晚都会倒下来的。马总,不是我说你,你这样是招了众怒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天昊跺了跺脚说,我上了那市里雕像设计中心人的当了,他对我讲,你既然花了那么多钱,何不把将军形象塑成自己?我当时鬼迷心窍了。这塑像,我叫人来把他放倒还不行吗?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在路江民的强烈要求下,刘一山支书和寸云海主任不得不又召开村委会,研究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的事。村委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用举手的方式通过了召开村民代表大会的决定。
  由于村民代表太多,村委会的会议室坐不下,就改在了村委会后面的那棵大青树下举行。在种粮还是种菜的问题上,村民代表们讨论热烈,各自的意见和看法都不同,结果莫衷一是。
  秋叶把跟随路江民到滇西城里考察的一番见闻和心得说了,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她说各位村民代表,我认真算过了,种无公害蔬菜的收入,比种稻谷和玉米,效益上翻两番三番不是梦想。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泥太阳村人敢不敢大胆地抓住这个机遇。路指导心中还有更大的打算,他今天不说,是因为怕影响大家的决策。路指导打算在泥太阳村成立一个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让每一个农户用土地的使用权入股,这样,我们的蔬菜开发公司就是一个股份制有限公司,每一个农户都是股东。这样,公司的利益就跟农户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公司的利益就是农户的利益。公司发展了,农户的生活也跟着富裕了,这种富裕,就是共同富裕。
  有村民代表听了这话感到新鲜无比,他嘿嘿笑道,没想到农民老二还能做股东。还有村民代表,从秋叶的话里听出了门道点点头说,路指导这想法好,只是这捆绑在一起,会不会回到了人民公社的生产大队那个时代?一直在专心倾听的路江民这时开了口,他说,这位代表,你有这样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生产大队那个时候,劳动力是简单地组合在一起的,没有明确的分工。我们设想的股份制公司,跟生产大队不同。土地被公司集中起来,进行统一规划,科学布局。生产大队的劳动力,是大家干一样的活。公司不一样,公司的人员是要经过筛选的,你是股东,但你不一定能成为公司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的劳动,拿的是绩效工资,股东拿的是分红。公司的人员都经过专门培训,生产蔬菜的菜农和包装车间的工人,分工是不同的,这点我想大家容易理解。
  这时一个额头上长了一颗黑痣的村民代表打断了路江民的话问,路指导,照你这么说,我儿子长贵家,也可以参加分红。秋叶对路江民说,他儿子长贵,前两年带着妻儿去昆明一家工厂打工,两年没回来,分给他儿子的土地,荒芜得地里长满了蒿草。路江民说,只要你的儿子同意把他家的土地使用权用来入股,他就是公司股东之一,是股东当然能参加分红。
  那头上长了一颗黑痣的村民代表又嘿嘿地笑了,他张一口黄牙,竖一个粗壮的大拇指说,这办法好,我看能行!
  也有村民代表不赞成开公司的,一社的瞿绍贵代表就是一个,他说,种菜我不反对,我们农老二,种粮种菜不都是种?种地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是我们的长项。你们既然调查了种菜收益比种粮好,我同意种菜,放着有钱赚为何不赚?但开公司我不同意,开公司是商人的事,农民开公司,我敢肯定搞不好。
  秋叶说,瞿叔,你这话也太武断了,农民把公司开红火的,例子多着哩。四川有一对农民兄弟,兄弟俩开了个饲料公司,一度还成了全国首富哩。
  一直没吭声的村主任寸云海,他坐在大青树的一根突起的根上,腿上被红蚂蚁咬了一口,痒得难受,就很不耐烦地说,今天村民代表大会,只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同不同意改种粮为种菜,话题别扯远,什么公司,八字还没一撇哩。我想还是老办法,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秋叶的话起了不小的作用,举手的结果,同意种菜的以微弱的优势胜出。村民代表大会以举手的方式通过了改种粮为种菜的提议,这让秋叶激动不已。散会后她走在路江民旁边说,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路江民说秋叶,你别高兴得太早,无公害蔬菜的种植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特别是病虫害这一关,我们不用农药,虫害的控制是个问题。提议通过了,并不等于就成功了。
  秋叶点点头说路指导,谢谢你的提醒,困难总会有的,泥太阳村这些年,循规蹈矩过惯了按部就班的日子,换一种活法,换一种做法,才找得着活力,要不,这成天死气沉沉的日子,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哩。
  
  路江民跟秋叶分手后,去了刘一山家。路江民发现今天刘一山支书并没出现在村民大会上,想来他心里一定有意见。路江民在去刘一山支书的路上碰上了村主任寸云海,就邀寸云海一起去。在经过村里卖日用品的土杂店时,路江民买了两瓶腾越老烧。寸云海说刘一山是滑石板,碰到难事,溜得最快。路江民说,开村民代表大会,由村民决定自己的选择,这有什么难的?寸云海说,我们是基层干部,没你路指导那市里干部觉悟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干部管多了,矛盾更多,搞不好矛盾就集中到村委会了。农民,你就该让他们自己去折腾。路江民说,你是一村之长,搞无为而治,怕要不得!群众选你当村主任,说明群众信任你,相信你能给他们办事。
  他们一路说着话,就到了村支书刘一山家。
  让路江民没想到的是,刘一山支书家相当热闹,聚了好多人。路江民发现好多面孔都很熟悉,才想起那天在老村长家的洞经会见过。
  一个老者一边卷他的叶子烟一边问,路指导,搞新农村建设,能否容下我们这旧物件?路江民问,老人家,你说的旧物件是什么东西?
  老者用烟叶在嘴唇上润一下说,还能有啥,洞经古乐呗。路江民笑了,他说老人家,这不是容不容得下的问题,而是要大力弘扬的问题,我们这极边洞经古乐,文化价值不菲哩,连市委领导大会小会都讲它是滇西一宝。
  刘一山支书听了路江民的话,心里多了份欣喜,他说路指导,他们都是洞经古乐的追捧者,每个人手上,都有演奏古乐的绝活,大家今天凑到我家来,主要是谈一件事,我们想成立洞经会,一人凑点份子,把戏班拉起,去村村寨寨演出,一方面丰富一下业余生活,满足一下个人爱好,另一方面也赚点门票收入。你看行不行得通?
  路江民认真听了刘一山的话说,要搞,就别搞成什么洞经会,我们也要与时俱进一点,就叫它洞经古乐团如何?大家听了都说这称谓好。路江民说,大家用凑份子的形式,搞一个洞经古乐团,自负盈亏,自我管理。这种发展乡村文化产业的做法,是开了滇西风气之先了。今天大家都留下来,我刚好带了两瓶腾越老烧,我得好好敬大家一杯酒,预祝我们的洞经古乐团越办越红火,越办越有名头。
  
  第六章飞也飞不高
  
  天仿佛是漏了底,雨又下个不停。泥太阳小学的校长李思喜,站在小学校的门口愁眉不展。对于李思喜校长来说,这下雨天做的所有噩梦都是相同的,那就是那些房子突然间就站不住了,像锅盖一样把一片朗朗读书声罩了个无声无息。
  李思喜打一把雨伞就往村委会走。说实话,李校长对村委会并没抱太大的希望,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抱希望。但没抱希望的李校长还是要去村委会,而且是硬着头皮去。因为李校长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向村委会汇报了,真出了问题,他担的责任会轻一些。李思喜校长去村委会,最怕见的人就是寸云海了。每次李思喜向寸云海汇报学校危房的事,寸云海就说村里没钱,我这做村主任的,一月四五百元钱,要不你拿去?你李校长一月一千多元钱,比我这村主任高一倍还多,你这是富人在穷人面前叫苦嘞。
  李思喜校长不明白寸云海主任为什么总把学校的事扯成个人的事。李校长说寸主任,不是我找你要钱,是泥太阳村小学找你解决修危房的问题,我是怕哪天那几间教室真的塌下来。寸云海听了这话就说李校长,这样的话你都说了好些年了,那教室还不是好好地站着?李校长,你是不是巴望它快塌下来呀?
  每次谈话如出一辙,今天也不例外。但今天李思喜校长却一点也不生气,显得十分平静。他已经习惯了,更重要的是,下个学期,他就要调到邻村的桃源村小学去了。
  李思喜打着雨伞出村委会大门时,迎面就遇上了同样打雨伞的路江民。路江民笑着招呼李思喜说,是李校长呀?来村委会有事?李思喜也笑笑说,没什么大事,下雨,教室泡在水里了。
  路江民说李校长,教室泡在了水里,还不是大事?李思喜苦笑说路指导,我认为是大事,但村委会认为不是大事,我还敢说这是大事吗?路江民说李校长,我跟你看看去。李思喜晃晃伞说路指导,欢迎,欢迎。
  路江民在泥太阳村小学里,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在几间风雨飘摇的老房子里,学生们正在上课。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花花绿绿的塑料脸盆,老师的讲课声里,夹杂了雨水从屋顶落下来在脸盆中破碎的声音。那房屋确实上了年纪了,屋前几根木柱子,已经腐朽了,上面爬满了青苔,在一根木柱的底部,公然生长出了一个黑色的戴了小圆帽的蘑菇。
  这房子会塌了的。路江民看着这老朽破败的房子,声音里有着一分提心吊胆。
  但寸主任不相信它会塌。
  路江民听出来了,李思喜校长平静的口气里有着无能为力的一分无奈。
  路江民说李校长,这可不是他寸主任说了算的。你得赶快向上面汇报。李校长摊了摊手说,我汇报了呀,但村委会说他们没钱。路江民说,那再向上反映呀!李校长有点无可奈何了,他说路指导,再向上,向谁?这是一所村办小学,村委会都嫌烦,上面还会管?
  李校长的话让路江民无法回答了。事实上,路江民到泥太阳村后,经历了太多的无法回答。就像这所小学校,面对它时,除了惊心,又能如何?路江民知道,并不是寸云海主任耍无赖,村委会确实没钱。没钱的他不能给李校长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就更怕李校长找,要让李校长不找他,就只好用话烦他。
  这当然不是寸云海主任发明的,许多村干部在面对处理不了的问题时,都采用这个策略。
  无能为力的路江民在面对李校长时有些不好意思。李思喜校长看出了路江民的心思,他说路指导,这是老问题了,不是说解决就解决的。你能主动提出来我们学校看看,这就够我感激不尽的了。路指导,看得出来你对教育事业有一分热心,我们学校现在缺一名少先队校外辅导员,你要不嫌弃,这辅导员就你了。你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又来自大寨子,帮孩子们开开眼界吧。李思喜校长诚心邀请,路江民就不好推脱了。路江民想,跟孩子们打打交道,对了解泥太阳定是一件不错的事,何况泥太阳村的未来,希望还在这些孩子们身上。
  路江民是那种不愿意挂虚衔的人,李思喜校长邀请他做辅导员的话说了没两天,他就走进了泥太阳村小学五年级的教室。
  路江民要同学们先谈理想。同学们问路教师,什么是理想?路江民说,理想就是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一个头发剪得参差不齐个子也比较大一点的男同学说路老师,我长大的理想是去省城昆明打工。接着一个脸上有一块刀疤的男同学说,我的理想也是长大了去昆明打工。路江民见发言的都是男同学,就问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女同学理想,她想了想说,我长大了也想去昆明打工。
  同学们的回答让路江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也开过这样的座谈会,同学们那时候的理想很多,有长大了当解放军,有想当医生教师的,有想上大学将来当科学家的,为啥泥太阳村的孩子,理想都是长大了去昆明打工。路江民问,为什么你们都想去昆明打工?
  同学们回答,昆明打工能挣钱,挣了钱能贴补家用。一个女同学手放在书桌上,托了下巴无限憧憬说,路老师,昆明打工能挣好多钱嘞,人家文富伯伯家翠翠姐,在昆明挣了好多钱,挣了钱就往家寄。文富伯伯好神气,拿了翠翠姐挣的钱,买酒都买瓶子酒,不买散装的,我今后也要像翠翠姐那样,给我爹妈挣面子。
  
  路江民听了她的话,说能给爹妈挣面子的事很多,比如好好学习考大学。但路江民的话马上遭到了一个满头少年白的男同学的反对,他摆了摆手,样子极为老成地说,路老师,你说的话不中不中,考上大学有啥好,考上大学,一家子都会折腾得全是债,大学毕业了,找不着工作,像旺子哥那样急了拿刀子捅人,还要去坐班房,挨枪子,不值不值。
  这个男同学说的旺子哥,叫钟兴旺,是泥太阳村历史上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这钟兴旺很要强,学习也出类拔萃,但因个子矮,毕业后找了许多单位都没人要。后来他报考公务员,考了全省的前几名,面试后依旧没被录用。后来,他到省人才市场求职,一家公司的招聘人员看了他的资料很满意,但就是对他的身高不满意。钟兴旺说,邓小平不是也很矮吗?他还不是照样成了伟人。那个招聘人员说,邓小平是邓小平,你是谁,敢跟他比?邓小平要是生在今天,八成也通不过面试。这话不知道怎么的就刺激了钟兴旺,他突然就从挎着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一把刀来,把寒光四射的刀叶送进了那个多嘴多舌的招聘人员的胸膛。钟兴旺杀了人,被判了死刑。执行死刑前记者采访他,问他杀人后悔了没有,钟兴旺说他不后悔杀人,但他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把家里搞得一贫如洗。
  路江民想,钟兴旺的事给泥太阳村小学的学生带来负面影响是肯定的,但不能因此就让泥太阳村的学生失去了好好学习上大学的理想。但他知道要清除这种几乎等同于阴影的负面影响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这需要在今后的辅导中慢慢做工作。于是,他没有跟同学们在钟兴旺的事情上纠缠,他接着问,其他同学还有其他理想的,请说出来。
  我想长大了造飞机。
  声音是一个女声,轻轻的,怯怯的。
  教室里突然哄堂大笑起来。笑声让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声终止了笑声。女孩提着书包,飞一样地奔出了教室。路江民见此情景,就责备同学们说,她想长大了造飞机,有什么不对,你们为啥要笑话她?
  一个男同学抹了抹笑出的泪光说,路老师,庞飞飞她爹造了一辈子飞机,把她娘都造得跟其他男人跑缅甸了,她为啥还想造飞机,真是笑死人了。
  路江民的辅导课就这样散了。走出教室的路江民觉得心里像坠了个铅砣一样沉重得很,连在学校的操场上碰到了李思喜校长也没挤出个笑脸来。李思喜见路江民这个样子,就关切地问道,是同学们惹你生气了?路指导,这农村娃,野惯了,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路江民摇摇头说,李校长,你想哪去了。谁也没让我生气,这些学生,他们既诚实又可爱,我只是想不通,他们理想的翅膀,怎么小小的就折了。
  李思喜校长说,路指导,你就别操这闲心了,就是他们翅膀不折,又能飞哪里去?农村娃娃嘛。路江民说,李校长,这话我不苟同。农村娃也是人呀。
  李思喜校长说,人跟人不一样,人比人,气死人了。
  教育者如是,受教育者又能怎样?路江民不想再跟李思喜把这样的话题进行下去。他问李校长,庞飞飞的家在哪?李思喜校长说,在四社。
  四社的村庄里,民工们正在用火山石铺路,那些蜂窝状的深灰色火山石,铺出的路面看上去显得内敛而典雅,特别是它较强的吸水性和防滑性,在泥太阳这样多雨的地方,比水泥路面强多了。看着已经铺出的一段段路面,路江民心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成就感。
  路江民进了村庄,逢人就打听庞云龙的住址。被问的人都说,你是找庞飞机呀,你往竹林那边走,哪家最破就是他家。
  路江民推开庞家虚掩的柴门,院子里显得很冷清,哭着跑回家的庞飞飞在屋檐下睡着了,一群苍蝇正围了她舞蹈。路江民唤了声飞飞,飞飞一惊就睁开了眼睛,慌忙从屋檐上爬起来,把路江民往家里引。
  路江民问庞飞飞,飞飞,你家大人呢?庞飞飞努努嘴说,爹在后院忙活他的飞机,路老师,你好生坐着,我给你烧茶水去。庞飞飞说着就跑进了厨房。
  后院相当的凌乱不堪,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木屑和零乱堆放的木材。在一个搭建得简易而粗糙的棚子里,庞飞飞的父亲庞云龙正在挥汗如雨。路江民看到,一个木制飞机已经到了扫尾阶段。庞云龙正在安装左边的机翼,他工作得认真而投入,路江民站在他的身边他都浑然不知。当他终于意识到他的身边站有人时,吃惊地转过身来。路江民这时看见了一张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的脸。他看见,这个中年男人的密布血丝的目光像冰一样充满寒意。
  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我可不认识你。路江民笑了说,一个对飞机也感兴趣的人。
  这句话似乎有着春天一样的力量,中年男人的目光温暖了些,他说,没想到你也喜欢飞机。
  路江民看着飞机的木制机身,问,它真的能飞起来吗?这句充满怀疑的问话轻易地刺痛了庞云龙脆弱的内心,他板着脸看了一阵路江民冷冷道,它为什么不能飞起来?路江民赶紧致歉说庞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它为什么不可以飞起来?
  这次问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越发地显得尖锐,还没等路江民回神来,他又问道,是不是因为它是农民造的?这时路江民才真正体会到庞云龙确实有些神经质,他就像一个密布了伤口的患者一样,任何轻微的碰触都会让他难以承受。他有着一种因为自卑而生成的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这不禁让路江民想到了泥太阳村那个唯一的大学生钟兴旺了。
  路江民深思一会纠正道,谁说农民不可以造飞机?我不过是怀疑你使用的材料罢了。路江民抚摸着飞机的木壳机身说。
  这时,庞云龙突然启动了飞机的动力装置,这种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动力装置顿时发出了马达的轰鸣声,飞机的螺旋桨飞速转动起来,在巨大的噪音声中,路江民看见螺旋桨鼓动的风卷起地上的木屑,顿时,一个工棚里就像飘满了雪花般纷纷扬扬。
  你看它像不像一匹憋足了劲的野马?
  庞云龙问这话的时候看着惊讶的路江民一脸的得意。像,真的很像。路江民附和道。
  路江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否则,不知庞云龙为了证明自己还要干出什么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他离开庞云龙的“飞机制造车间”,重新回到屋子前的院子里来。庞飞飞已经把水烧开了,正在为家里没有茶叶而发愁。庞飞飞充满歉意地给路江民倒了一杯白开水,路江明捧着这杯白开水问庞飞飞,你相信你父亲的飞机能飞起来吗?
  庞飞飞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红了,庞飞飞摇着头说,路老师,我不希望我爹的飞机会飞起来,要是那样的话,飞机就把我爹带走了。因为飞机,我没了妈妈。我不希望飞机再带走我的爹爹。说这话时,路江民看到,单薄的飞飞是那么孤单。庞飞飞突然又问路江民,路老师,你相信我爹是神经病吗?
  路江民知道,庞飞飞说的神经病,就是疯子。路江民说,我不知道。路江民的回答让庞飞飞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她说,这泥太阳村,除了我妈,就只有你不相信我爹是神经病了。
  路江民说,飞飞,你妈妈既然不相信,为啥要离开你父亲。庞飞飞说,我爹不爱我妈,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另外一个女人?路江民有些疑惑,这样迷恋着造飞机的男人,怎么会有心思去爱另外的女人。
  路老师,我父亲爱的那女人走了,是跟一个开飞机的人走的,我爹迫不得已,才娶了我妈。
  庞飞飞的话在路江民听来更像是梦中的胡言乱语。路江民说,飞飞,你是犯糊涂了吧?
  
  庞飞飞说,路老师,我没说假话,我说的都是真话,这些话都是我妈过去告诉我的。我妈说,你爹要真是犯神经,我就守他一辈子,守着他造飞机;可他不是,他心中装着那个女人,他要造了飞机去追她。
  路江民越听越觉得庞飞飞在讲一个童话。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童话,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后来路江民从病床上听庞云龙吃力地给他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凄美而残酷了。
  庞云龙在青少年时代,一直是泥太阳村出类拔萃的孩子。特别是在他到县里读高中后,他几乎就成了泥太阳村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事实也是这样,在县城的高中班里,庞云龙和桃源村去的学生黄健伟堪称是班里的才俊。这两人在学习上不分伯仲,长相上也平分秋色,且又是要好的朋友,这样两个才貌既佳的青年学生,来自相邻的两个村庄,内心里都爱着比他们低一级的来自泥太阳村的一个叫石水仙的女同学。这石水仙人长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朵水仙一样白净美丽。
  有意思的是,在他们高中临近毕业的那一年,空军部队在他们县城中学选拔飞行学员,选中的就是庞云龙和黄健伟。在他们就要穿上军装离开家乡的前一夜,庞云龙大了胆子约了水仙,在田野的玉米林中,庞云龙向水仙表达了他对水仙的爱。那份爱的表达是笨拙的,接受者也同样是笨拙的。
  初恋的庞云龙回到住处后一个夜里都辗转难眠,整个心里都集中在了那只玉米林里摸了水仙乳房的手上。那种感觉既奇妙又充满诱惑。他开始强烈地想念水仙,想从此跟她厮守在一起。但他知道,他要随部队去做了飞行学员,三年都见不到水仙,在那个夜晚的庞云龙看来,这样的三年比三千年还要漫长,还要让他恐怖。于是就在那个夜里,他做出一个愚蠢的决定,那就是他不想去参加空军了。第二天庞云龙向带兵的教官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教官的脸上泛起一阵遗憾,他说,小伙子,你再想想,这世上是没后悔药的。庞云龙说,教官,我决定的事,不会改变。
  就这样,一脸遗憾的教官带着黄健伟走了。
  庞云龙高中毕业回到了泥太阳村,水仙留在县城继续读高中,这其间庞云龙也时不时去城里看过水仙。但他明显地感到水仙的冷淡。
  于是,庞云龙就只好苦等水仙毕业。
  再说黄健伟。在他第一次驾机时,他穿着飞行服,头上戴着护盔,在飞机前让战友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照片冲洗出来后,他给水仙和庞云龙都寄了一张。寄给庞云龙的照片是夹在给水仙信里的,水仙收到信后,看着身穿空军服的黄健伟,心中就有些春心荡漾了。黄健伟的照片是一个周末水仙回家带给庞云龙的,当时庞云龙正架着犁头赶一头老水牛在田里犁田。水仙说云龙,快唤停了牛到这儿来,黄健伟写信来了,还寄来了照片。
  庞云龙就唤停了牛,奔到埂边来,伸手就要抢水仙手里的信。水仙赶忙躲开,说云龙你那手,全是汗和泥嘞,会把信和照片弄脏的。这样吧,我读给你听。水仙读得过于声情并茂,读得庞云龙没记住一点信的内容,却在心里生发出了太多的嫉妒。水仙读完信说,云龙,你本来也可以开飞机的,谁叫你没出息?你看人家黄健伟穿的这身飞行服,多神气!
  庞云龙往照片上随意瞄一眼说,有啥神气的,不就开开飞机嘛,要能造架飞机出来,那才叫真神气!
  水仙听出了庞云龙话里的嫉妒,她瘪瘪嘴说,你有本事,你造一架飞机来看看。庞云龙认真地说,我会造一架让你看的。他说完,转身就往田中间走。水仙在埂上叫他,他头也不回。
  庞云龙,没想到你不仅心胸狭隘,还爱吹牛皮!庞云龙,你要真造出一架飞机,我就嫁给你。
  庞云龙没有回水仙的话,他手扶犁铧,挥鞭“啪”的一声,重重地抽在了老水牛背上。
  庞云龙从那时开始,有了自造一架飞机的计划。但水仙却没等他造出飞机,就在三年后嫁给了黄健伟,后来又随黄健伟去了南京。
  水仙的食言给了庞云龙太大的打击,在水仙出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庞云龙中断了他的飞机工程,成天萎靡不振地躺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儿子像丢了魂似的,庞妈妈四处托人说媒,给庞云龙订下了一门亲事。庞云龙在庞妈妈的督促下结了婚。刚结婚的前两年,庞云龙有了些回心转意。老村长石宗义没少帮助过他,让他去村上做了文书。在村上做文书的庞云龙工作是踏实的,没少得老村长表扬。有一段时间,庞云龙一直是老村长中意的接班人。但后来的一件事改变了这一切。
  有一段时间,市场上对人工蘑菇的需求量很大,养蘑菇之风也刮到了极边一带。当时,市场上急需一种叫鸡松茸的蘑菇,收购价昂贵,庞云龙就想在泥太阳村养殖这种蘑菇。老支书石宗义看问题总是朴素的,他说鸡松茸我不懂,但我懂一个道理,如果鸡松茸好养,为啥其他地方不养?那么贵的价,没多少人敢养,说明那东西娇贵,不好养。但庞云龙却说,老村长,好养我就不养了,正因为他难养,我才非养不可。看着庞云龙态度如此坚决,也本着鼓励年轻人,老村长把前几年的村提留拿出来给庞云龙做本钱,钱到了庞云龙手上,老村长的话也到了庞云龙耳朵里。老村长说,村上就这点资本,弄砸了我没法给乡亲们交代,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庞云龙点头说肯定成功。
  鸡松茸的菌种确实娇贵,只有到市农科所去买。农科所的人对庞云龙说。鸡松茸的关键环节是接种,接种要派所里的科研人员直接去基地现场。庞云龙说农科所送科技下乡,我们欢迎。农科所的人说科技可以送,但下去的技术人员的补贴要村里承担。庞云龙问一个农技人员一天要多少补贴,农科所的人说不能少人均一百元。一听一人一天要一百元,庞云龙就犹豫了。农科所的人见庞云龙犹豫不决就说,你别犹豫了,接种这种活,非常严格,你们农民干不了。
  农科所的人没想到这么一句告诫的话会引爆一个火药桶,他看着先前还很谦卑的庞云龙一下子成了暴怒的狮子,他恶声恶气地问,凭什么说我们农民就干不了?你就这么看不起农民?农科所人见庞云龙这个样子,就说你有病呀,给你提个醒犯得着大喊大叫的发那么大的脾气?这对已经被激怒的庞云龙来说绝对是一句火上浇油的话,他冲上去就封住了农科所的人的领口,厉声问他说,你说谁有病?
  就这样庞云龙就和农科所的人扭打在一起了。两人拳脚相加,都伤得不轻,是后来赶来的人把他们分开的。庞云龙在市里的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鸡松茸栽培方面的书,带着菌种独自一人回了泥太阳村。
  一切都根据书本上的按部就班进行,自以为不会出啥差错的庞云龙还是出了问题,而且问题就出在接种上。在接种时庞云龙没能找到消过毒的塑料手套,就只好用肥皂清洁了手,然后光了手接种,没想就这小小的差错,造成了接种时种苗的污染。他苦心经营的鸡松茸蘑菇,一朵也没长出来。
  听说庞云龙的鸡松茸种植失败的消息,老村长石宗义气得差点昏了过去。他像一只疯了的狗一样,窜进基地后,扬手就给了庞云龙一个耳光。
  后来泥太阳村的人都认为,庞云龙是被老村长石宗义那个耳光打成神经病的。如果老村长不打庞云龙这一耳光,庞云龙不会再去折腾他的所谓飞机。
  但泥太阳村的人认为与事实之间有太大的出入,庞云龙重操飞机制造,其中的隐秘只有庞云龙清楚。
  这跟一封信有关。
  就在庞云龙挨了老村长一耳光没多久,他收到了远在南京的水仙给他写的那封信。
  水仙在信里告诉他,说她已经跟黄健伟离婚。她说黄健伟爱上了别的女人,看她就不顺眼了,连她的名字黄健伟都嫌土。他说黄健伟已经做到少校副营职了,今后官可能会做得更大。他官做得越大,就越会抱怨自己娶了个农村老婆,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也为了自己不再经历那种令心灵屈辱的伤害,她选择了离婚。她还在信里说她无意影响庞云龙的家庭生活,异地他乡的她不过是想找个过去的朋友诉说心中悲苦。水仙还说她想在南京附近找个寺庵出家,了结尘缘。她在信中还提到了飞机,她说,她当年说的他造出飞机就嫁给他是戏言,没想到他会当真。水仙在信中还说,云龙,你就别折腾了,一个人的力量是造不出飞机的。就算真造出来了,又能怎样,依旧改变不了自己农民的身份,乡下人的命运。人是要认命的,不能与命去争斗,何况自己现在最讨厌的就是飞机,是想飞的欲望害了自己。她说她当年以为黄健伟会带她飞的,但飞得越远人越孤单,飞得越高人越失落。她在信的最后说她是那样怀念泥太阳村,越怀念越不愿越不敢回来。为了怀念,她只能越走越远。
  
  这封信极大地刺痛了庞云龙的内心,这封信让他有了重新再制造飞机的强烈愿望。庞云龙想,你们不是说不可为吗?那我偏要为之;你们不是说不与命争吗?我偏要与命去争。在庞云龙的世界里,造飞机对他来说,已经超越了其本身。
  在路江民去见庞云龙后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庞云龙决定要亲自试飞他造出的飞机。庞云龙造出飞机的消息比夏天滚过的炸雷还要厉害,它震动了整个泥太阳村,甚至附近的几个村庄的村民也闻风而动,都挤到将军岭下那块空旷的草地上来观看庞云龙试飞。
  路江民已听说了庞云龙要试飞的消息,在路江民看来,这是一个用生命当儿戏的莽撞行为,他决定前去阻止他。但路江民的劝告显然是螳臂挡车,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无能为力的路江民只能用虚弱的目光看着英雄一样的庞云龙进入了驾驶舱。应该说,庞云龙的勇气和镇定让路江民既佩服又惊讶,他看着庞云龙用汽车的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到了座位上,随即就看着他启动了飞机。
  飞机在并不完全平整的草地上跳跃了一阵,突然在轰鸣的马达声和螺旋桨搅动的风叫声中快速奔跑,在冲出几百米后机头像鸟一样抬起,摇摇晃晃着飞升了起来。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的声音,但惊呼声瞬间就变成了尖叫声。路江民惊恐地看到,那才挣脱地面十余米的飞机,重重地栽将了下来,在草地上解体成了一堆零乱的木片。痛苦不堪的庞云龙被路江民指挥村民送到了乡上的卫生院,检查的结果是庞云龙脊椎粉碎性骨折,肋骨骨折,大腿骨折。医生这样对路江民说,这个人的后半生,只能躺在床上了。
  
  第七章真的有鬼吗
  
  郑秃子自从被乡派出所拘留一周放出来后,心里一直不舒坦,他把这看做是路江民成心整他。那天市网络公司来泥太阳村装数字电视,二社社长郭天宝带着网络公司的人做动员,村民何小三听说要装数字电视,坚决反对。何小三说,那些数字你想看你看,我可要看有图像的。听何小三这么说,郭天宝和网络公司的人就眼泪都笑出来了。郭天宝对笑得摸不着头脑的何小三说,何小三,你这狗日的,咋跟一社的郑秃子一样落后呢?这数字电视放出来的不是一二三四五的数字,照样是图像,只不过是比现在更清晰的图像罢了。
  何小三出了洋相,心里自然也不舒坦,一个人坐在自家院子里,咕咕咕地吸了半天的水烟筒。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到一社找他朋友郑秃子喝酒来了。何小三说秃哥,郭天宝在背地里奚落你哩。郑秃子说,何小三,你别扯白日谎的,这郭天宝,我跟他不熟识,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何小三说秃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郭天宝说我像你一样落后。郑秃子往杯里倒了一杯酒,自顾一仰脖干了说,他批评你何小三落后,为啥扯上我?
  何小三说:“秃哥,你自从那安全套的事扇秋叶的巴掌被拘留后,在泥太阳村可就是名人了。特别是像郭天宝那样的社干部,谁只要不支持他们的工作,他们就会手指了你脑门说,嘿,你咋像郑秃子一样落后呢?”
  何小三的煽动这下真起了作用了,郑秃子自顾又仰脖干了一杯酒,就一巴掌拍在了酒桌上,把桌上碟子里的花生米拍得跳起来,全都散落在了桌面上。郑秃子咬牙说,路江民,老子跟你没完!
  路江民自打庞云龙的飞行事故之后,夜里就一直睡不踏实。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像庞云龙这样的人,他到底在跟什么人较劲,跟人生?跟命运?还是跟环境?这样的人在农村绝对是异数,但农村缺了这样的异数又会怎么样?路江民甚至想庞云龙如果不是农民,他的较劲会不会得到世人公正的评价,他受伤后会不会把他当作英雄?但有一点路江民是清楚的,庞云龙为了他飞翔起来的愿望,成了残废,这悲剧性的结局却没让泥太阳村的人感到任何悲伤,他们在茶余饭后讲述庞云龙的事,更多地把它当作了一个仅供取乐的笑话。
  路江民在中午时去了一趟学校,他想看看庞飞飞,但学生们告诉他,自从庞云龙出事后,庞飞飞就再没来过学校了。这个消息让他很沉重。
  从学校出来,也是下午,路江民见了支书刘一山。刘一山说他不想干村支书了。刘一山的话让路江民倍感意外和惊讶。在刘一山心里,这村支书,他一直看得很重,按他的话说,是他的政治荣誉。过去,路江民对刘一山的这种认识相当反感,他想,这怎么是荣誉呢?这分明是一种责任嘛。
  但现在,这刘一山支书却连这荣誉也不想要了,这当然让路江民惊讶。路江民说,一山支书,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刘一山说,我没乱说,我是真的不想当了。我当了几年支书,没做什么事,在泥太阳这地方,也做不成什么事。但我总不能永远不做事,路同志,我都这年纪了,在你们城里,混两年也就该退休了。我想趁这几年我身板子还行,实实在在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路江民明白,刘一山支书这番话是掏了心窝子的。但他不明白刘一山说的喜欢的事指什么,于是路江民问刘一山,一山支书,你辞了支书干什么呀?
  刘一山说,我从小就喜欢洞经古乐,我能当上支书,说实话,这爱好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唱洞经古乐的知名度,在选举时为我挣了不少的票数。但我唱洞经古乐行,当支书不行。我这人太谨小慎微,太怕得罪人,这是做不好村官的,现在我们喜欢洞经古乐的一帮人,凑了点份子,购置了一些演奏的乐器,准备把你说的洞经古乐团给搞起来。他们想让我当团长,你看行不?
  路江民不置可否。路江民清楚,这刘一山,去当古乐团团长,肯定比当村支书强。但这话路江民却不便说。但路江民清楚,刘一山既然对他把这些话说了,也就早下了决心了。一个人想去做他喜欢做的事,不是什么坏事。但一个人是村支书,他要辞职去当一个村里自发组织的古乐团团长,这件事就免不了要招惹出些议论来了。
  路江民对刘一山支书说,一山支书,我个人不反对你辞职做古乐团团长,但这事,你应该跟寸云海主任先通一通气。刘一山觉得路江民说的话有理,就冲路江民点了点头,就出门去找寸云海了。
  寸云海听了刘一山的话,相当吃惊。他也来找路江民了。见了路江民寸云海就大呼小叫地说,路指导,不得了啦,出大事了。路江民说,什么事把你吓的?
  寸云海就把嘴凑到路江民的耳边说,刘一山要辞职。路江民说,我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事,一山支书要辞职,这是他个人的选择和权利嘛。
  寸云海说,他不会是摆摆样子吧?
  路江民说,寸主任,这种样子是可以随便摆的吗?一山支书辞职,肯定是深思熟虑过了。他想辞职了支书,去搞洞经古乐。
  寸云海倒吸一口凉气说,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呀!
  路江民不同意寸云海这样来评价刘一山的辞职。他说,寸主任,一山支书辞职是搞洞经古乐,不能说是玩物丧志。如果有朝一日一山支书把这洞经古乐团折腾得有名头了,那就是做出大成绩了。要真这样,我倒认为一山支书是玩物养志了。
  跟寸云海聊了一阵,路江民到村口的一家小食馆里吃了一碗饵丝,权当是晚饭。出了食馆后路江民没急着回观音庙的住处去,而是又折身回到村委会,在新建不久的党员活动室里翻阅那些很少有人问津的报刊。这段时间里,路江民总是不肯过早地回观音庙去,总是要在外面磨蹭得晚了,才不情愿地回去。在观音庙的住处,路江民越来越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一种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寂寞与孤独,特别是最近两个晚上,他总是在夜里听到住处外面有响动,像是有人在走动。就在昨天夜里,他听到响动声就大着胆子起了床,他打着手电进了殿门去看了一遭,除了殿正中慈眉善目双手合十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就没见任何人影,但在他出殿门时还是踩着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弯下身子,看是个新鲜的桃核。路江民看着这桃核,明白是有人乘夜色来偷食供奉在观音殿上的供果。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他突然就听见了嘿嘿的笑声。笑声吓得路江民的头发立了起来,他慌忙拿手电往笑声一射,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浑身褴褛的妇人,手中握着啃食了一半的桃子,冲他狰狞地笑着。路江民认出此人是疯婆婆,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疯婆婆见路江民拿电筒射她,扔下半边桃子,转身就跑了。路江民当时想,过去把范若娴吓疯的,一定就是疯婆婆了。
  
  路江民不相信有鬼,所以他并不怕鬼,但观音庙这地方却有一种阴森的气息。这种阴森于路江民来说,比鬼可怕多了。路江民有些后悔没听从寸云海的建议,把住处搬到村委会来。路江民翻翻报纸,看夜色重了,就出了党员活动室的门。
  风越刮越大,在风中疾走的路江民耳朵里塞满了风的声音。村子里的人仿佛都是早早地睡了,路江民越来越快,最后忍不住就跑起来了。气喘吁吁的路江民刚跑到观音庙门口,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站定后才见是秋叶。秋叶一看是路江民,就说,路同志,你可回来了,我有话跟你说哩。
  路江民说,都打雨点子了,有话就进屋去说吧。路江民领着秋叶刚进屋,瓢泼的雨就从天上铺天盖地砸了下来。秋叶说,这雨下得真大。路江民说,这黑灯瞎火的,你找我有什么急事呀?
  秋叶说,是文富家翠翠回来了。
  但秋叶话刚说完,就惊叫了起来。对窗而坐的秋叶一下扑到路江民的怀里抓住他叫道,路指导,有鬼——路江民说,不是鬼,那是偷吃供果的疯婆婆。
  路江民以为,秋叶是把疯婆婆看成了鬼。一脸惊恐和不好意思的秋叶慌忙放开路江民说,不是疯婆婆,我看见那鬼的样子像跳端公戏时的傩面。
  就在秋叶话刚说完时,一道强烈的闪电把夜撕碎了,接着就出现了炸雷的巨响,殿前响起了啊的一声惊叫,惊叫声还没消失,电灯却在此时灭了。
  接着就在窗外浮起一阵喧哗,有刀剑碰击发出的金属的声音,有因疼痛发出的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声,紧接着,他们还听到了大象的叫声。就在这叫声中,秋叶用颤抖的手指着窗外说,路指导,你快看!随即又扑到路江民身上。路江民往窗外看去,惊吓得舌头都差点从嘴里飞出来了。
  一头威飞凛凛的大象,卷着鼻子,怒声震天。象背上,一个手提流星锤的将军,头戴金光闪闪的护盔,愤怒地叫喊着,骑着大象,向路江民和秋叶冲过来。路江民吓得闭上了眼睛……
  等路江民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是漆一样的黑夜,秋叶趴在他身上,身子僵硬而冰凉。路江民把秋叶抱起来,脑子里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医生。他抱着秋叶冲将出门时,被什么重重地绊了一下,就抱着秋叶摔将在了地上。路江民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往旁边一摸,发现是人的身子,黑暗中的他慌忙把手缩了回来,又抱着秋叶转身进屋,把秋叶放在床上,拉被子胡乱盖了,就手慌脚乱地找手电筒。当他找着手电出屋去后就看见了两个头戴傩面昏倒在雨地上的人。他走近蹲下身子取下一个人的傩面,看到的是郑秃子。
  第二天凌晨,一度冷清无比的观音庙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关于观音庙又有鬼现身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四村八寨想看稀奇的人都蜂拥到观音庙前来了。
  过去的夜比乱麻还要杂乱。在这天夜里,炸雷击中了从大殿里往外跑的疯婆婆,把疯婆婆给击死了。莫名其妙的幻影吓得秋叶至今还在村卫生所的病床上高烧不止,被吓着的还有戴傩面的郑秃子和何小三,郑秃子现在醒过来了,但脑子很不清醒,一直在胡言乱语。何小三至今还没醒过来,他已经被赶来的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抢救去了。
  围观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路江民身上,都希望路江民能说点什么。但疲惫不堪的路江民在众人的目光中一声不吭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就没出来。事实上,昨夜发生的一切,路江民也说不清楚。比如郑秃子和何小三,为什么要戴傩面来观音庙,路江民就说不清楚。
  在县医院全力抢救下,何小三苏醒了过来,备受惊吓的何小三,还处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惊悚之中,他说,太可怕了,今后不敢再装鬼了,没想到装鬼还真遇到鬼了。
  那天晚上,郑秃子和何小三在何小三家里喝了些酒,就又说到了路江民,话题一扯到路江民身上,郑秃子就有如哽在喉之感,很是不舒服了。郑秃子说,小三,你敢不敢给那姓路的来点阴毒的?何小三说,看秃哥那么恨这姓路的,只要秃哥敢,我小三就敢,为朋友,我小三可是两肋插刀的。但秃哥,你想出好办法来没有?
  郑秃子用手摸着光秃秃的头说,你秃哥连这点办法都想不出来,还算秃哥?我早想好了,你老丈人不是会做那跳端公戏的傩面吗?你去弄它两个来,样子越凶神恶煞越好。何小三说,傩面我家里就有两个,是我老丈人送的。
  装神弄鬼的想法,让郑秃子和何小三都激动不已了,两人把筷子一放,拿着傩面就往路江民住的观音庙去了。
  到观音庙门口,郑秃子和何小三就发现了刚回到庙门口的路江民跟秋叶说话。两人在玉米地里趴下了。郑秃子说,小三,你看而今这干部,白日里道貌岸然的,一到夜里,还不都成了叫春猫。
  何小三说,你没听秋叶说,她找那姓路的有事。郑秃子在黑暗里重重地给了何小三额头上一指头说,小三,你这脑袋怎么一点窍都不开呢?这秋叶能有啥事,她不过是骚得慌!这捉奸,讲的就是捉双。老天真有眼,怎么让这样的好事给我秃子碰上了呢?我们赶快进庙去。但何小三显然是兴奋过了头,刚跟郑秃子潜到路江民住的窗下,头戴傩面的他就忍不住伸头起来看,没想一伸头就被秋叶发现了。好在郑秃子反应快,一把就把他给拉蹲下来了。
  就在这时,恐怖的一幕在一声炸雷声中发生了……
  关于鬼的故事总是那么激动人心,但路江民却显得相当平静,他找到寸云海,联合几个好心人把被炸雷劈死的疯婆婆掩埋了。
  让路江民没有想到的是,鬼的故事已插上了飞翔的翅膀,飞越过了重重大山和滔滔江河,让那些被平淡无奇的都市新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媒体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吸引受众注意力的机会,先是纸质媒体的记者,继而是网络记者,最后,连电视记者也搬弄着笨重的摄像机赶来了。
  采访路江民的是一家晚报的女记者。很缠人。
  女记者说,你不认为所见所闻有鬼魂,但泥太阳村的人都认为有。你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指导员,这种鬼魂之说,对你指导下的新农村建设,是否是一种阻力?要排除这种阻力,你该怎么办?
  路江民知道,这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问题,自己被这个问题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回答不好还硬要回答这个问题,这些习惯了捕风捉影的记者,就有了大做文章的机会。路江民说,我要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人,做到心中无鬼。心中无鬼,眼里就没有鬼。我说过了,我看见的是一种现象,一种特异现象,我会求助于那些科技工作者,让他们帮忙解释这个现象。我希望在我找到答案的时候,你这大记者还有兴趣采访我。
  路江民说完这番话就走了。
  病情初愈的秋叶也被记者骚扰烦了。她不明白,这些对鬼魂抱有强烈的猎奇心理的记者,为什么总是用庸俗的眼光看待正常的男女交往,总是在那天夜里她为何跟路江民在一起的问题上纠缠不清。这让她心中很是觉得对不起路江民,毕竟那天晚上是自己去找他的。
  她决定去找路江民,向他表达自己内心的这份歉意,但刚一出门,就碰上提了些罐头之类营养品来看望她的路江民了。路江民关切的目光,与秋叶充满歉意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
  两人都不说话,事实上也不需要说话,就一前一后在田间小道上慢慢地走。田野是安静的,稻子正在默默地灌浆,静静地充实。那股稻香味也是静静的,淡淡的,弥漫在两个年轻人的周围。
  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后,他们都有些累了,在田埂边坐下来。田埂边长满了灯芯草,秋叶拔了几根,拿在手里,把白色的灯芯剥出来。路江民看着秋叶剥出的灯芯,终于憋不住了说,秋叶,你剥那么多灯芯干什么?秋叶说,泥太阳村的老辈人说,用这灯芯点亮,会看见希望。我想把这些灯芯,都送给文富家的翠翠。
  
  路江民现在想起来了,那个所谓的有鬼魂出现的夜晚,秋叶来找他,就是要说文富家翠翠的事。
  路江民问,你那晚来不就是要说翠翠的事,翠翠怎么啦?她不是在昆明打工吗?秋叶说,翠翠回来了。路江民说,回来就回来呗。
  秋叶叹了一口气说,路指导,翠翠命苦哟!她哪是在昆明打工,她在昆明是做小姐,现在染上艾滋病了。她家四周的乡亲,都担惊受怕得很嘞。
  路江民听了这话,就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说,秋叶,我们去看看翠翠。秋叶,这村上的关于预防艾滋病方面的知识,做过宣传没有?秋叶摇了摇头。
  路江民疾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秋叶,作为妇女干部,你可失职了,要尽快补上这一课,让村民们了解艾滋病,消除恐慌心理。
  秋叶在路江民身后轻轻哎了一声。
  过去总是高朋满座热热闹闹的文富家,现在冷清得门可罗雀。见路江民推门进来,文富两口子首先是惊讶,继而心里就感到了一丝温暖。文富老婆呆呆地看了一会路江民和秋叶突然就瘫在地上,捶胸顿足起来。我的翠翠呀——
  这声音是如此的伤痛,就像是针一样,扎在路江民和秋叶心上。文富找了纸烟出房门来,抽出一支颤抖着手递给路江民,路江民接过烟问,翠翠呢?
  文富被这一问,强压到心里的眼泪,又像断线珠子一样从眼角流出来了。他带着哭腔说,村子里的人容不下她,她走了。路江民问,翠翠什么时候走的。文富说,都半个时辰了。
  路江民听文富这么说,就起身来,发了疯一般地就奔出院门去了。他在跑到村口时,遇到一个骑摩托车的村民,就把摩托车截住了。
  路江民在半路追上了翠翠,他让翠翠跟他回家去。但翠翠站在路边,牙齿紧咬着嘴唇,就是不肯上车来。路江民说,翠翠,你就狠心扔下你爹妈吗?你走后,他们都哭成泪人了。翠翠头扭朝一边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有爹妈了。我爹妈的脸,被我丢尽了。
  路江民说,翠翠,你这话说得一点道理都没有,不管是什么人,他们都有爹妈,都有家乡。你不过是做错了事,走错了路,但你知道回家来,回到父母身边,说明你不想再错下去了。人总会犯错的,改正了就好了。
  翠翠听了路江民的话,突然转过身来,冲路江民挤出一个凄然的笑容,继而就摇头说,我没选择的机会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人,你想给我机会,但我真的没机会了。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是艾滋病,是医不好的绝症。我现在只巴望着早死,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去做一回城里人去。你别劝我,就让我走吧。
  路江民见翠翠执意要走,就怒吼起来,翠翠,你给我站住,谁说艾滋病人就没机会了,艾滋病人也是人,有着跟正常人一样做人的权利。路江民边说边上前,伸手一抱就把翠翠抱了放在摩托的后座上。路江民骑上摩托,一轰油门,就带着翠翠回泥太阳村来了。
  坐在路江民后座的翠翠,怯怯地问,我真的还可以重新做人吗?路江民大声说,当然可以!
  这声音被风带出去了好远。
  路江民用摩托带着翠翠,进村子时,好多村民都看见了,有人咂了咂嘴说,这路指导到底是哪路神仙?鬼魂他不怕,艾滋病也不怕,奇了!
  关于泥太阳村闹鬼的事,被外界大量炒作,不仅弄得泥太阳村迷信之风骤涨,而且境外的非法宗教势力看到了有机可乘,便开始对泥太阳村蠢蠢欲动,背地里的活动日趋频繁,路江民深知,如果不遏制住这股势力,任其暗潮汹涌,泥太阳村的新农村建设,必将被其毁于一旦。鉴于此,路江民一方面积极搜索境外非法宗教势力活动的情况,将其向县公安局反映,建议他们重拳打击,进行专项整治,另一方面,路江民积极与外界联系,想破解“闹鬼”之谜。
  一天,路江民与过去的一位老同学联系,提到了泥太阳村“闹鬼”的事,同学说他曾在网上看见过云南的陆良县的彩色沙林有过类似的现象发生过,那里的当地人把这种现象称为“过阴兵”,后来说经过地质专家和气质专家携手合作,才破解为一种奇异气候下的电磁现象。老同学告诉路江民,说他们的另一名中学同学吴柯大学地质系研究生毕业后,在省矿物鉴定中心工作,说不定他有办法。
  路江民找到吴柯的电话号码,就拨电话求助于吴柯。电话里吴柯听了这个消息兴奋不已,说自己最近正对这种奇异现象发生研究兴趣,愿亲自来泥太阳村提取矿物样本。
  吴柯来到泥太阳村,从观音庙的院落里提取了矿物样本,送到省矿物中心化验后惊喜地告诉路江民,他提取的矿物样本里含有大量成分的二氧化硅,观音庙下有含磁铁成分高得惊人的磁铁矿石。吴柯还说他请教过其他专家,专家们认为,在强大电流作用下,磁场会发生变化,地表的岩石有成为录像机和录音机的可能,像磁带一样记录下特定的瞬间。在闪电雷鸣的极端气象条件下,这种类似磁带的地表会被激活,出现特定瞬间的声像。吴柯说泥太阳村出现的奇异现象,可能就是出自这样的原理。
  路江民听了吴柯的一通话,终于明白了大概。他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一把破解闹鬼之谜的钥匙,过两天的党员活动,他就照吴柯说的讲,先给泥太阳村的党员们上一堂科普课。
  
  第八章骚动的秋天
  
  秋天来了。
  这是泥太阳村最为骚动的一个秋天,收获过后,这些原本种粮的土地,就要改为种植无公害蔬菜的菜地了。骑着自行车走在乡间小路上的秋叶,东社西社地忙活开了。
  她一方面给村民们上蔬菜种植的技术课,一方面没忘记做那些妇女的思想工作,在秋叶看来,要说服那些保守而顽固的男人,最有效的宣传和动员就是妇女的“枕头风”。
  当然,也有“枕头风”吹不动的,村主任寸云海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改粮种菜的问题上,寸云海心里算是结上死疙瘩了。无论老婆如何苦口婆心,他都认为春芳是中秋叶的毒太深了。寸云海说,种蔬菜的风险太大了,要是市场不要,那泥太阳村还不翻了天?春芳说,不是召开过村民代表大会了吗?改粮种菜可是大会通过的。寸云海说,这又不是选举,票数出来就不能更改了。
  春芳听寸云海这么说,就说云海你别耍花花肠了,难道你要更改大会决定了的事不成?寸云海说,我是想更改,但我一个人没那么大的本事。既然是以户入股的形式办公司,我翻过公司法,人家上面明确说了,入股办公司,要本着自愿原则,强制入股是违法的。春芳说,谁强制了?
  寸云海说,村民代表大会是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的改粮种菜,这不同意改粮种菜的虽说只有四成,不是多数,但人家想种粮,你开个会就硬要人家种菜,这不是强制是啥?
  寸云海并没把这想法阴在心里,他去找老村长石宗义说了。老村长说,你是村主任,有想法还不会摆到村委会的桌面上说?你这村主任,要利用好村委会这个平台,你没有声音,那就是别人的声音了。
  寸云海就真的把村委通知齐了,在会上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了。寸云海的出尔反尔,让秋叶顿时目瞪口呆起来。
  村委们分成了两派,争论得好不热闹。争论的结果,是寸云海占了上风,入股办蔬菜公司,本着自愿的原则。会后秋叶就着急去找路江民,没想路江民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强扭的瓜不甜,自愿也好。
  秋叶说,路指导,你搞错没有?这样还像什么基地,一片庄稼地,一片菜地,分割开后,管理不仅难度加大了,成本也增加了。路江民说秋叶,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这产业结构的调整和改变,也是一种改革。改革岂能一蹴而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果今年种冬菜的农民尝到了甜头,来年春天,那些种粮的农户会自愿跑到公司来要求入股加盟。我在做新农村建设方面得出一个经验,只要好东西,早晚群众都会接受的。就拿六改来说,除了改路,村庄里道路硬化上面拨的资金多一点,做起来比较顺利以外,这改电、改厕、改水、改厨、改厩,哪件没碰到阻力?有钱的农户,不想出钱的大有人在,软拖硬磨的也不乏其人。现在改了,群众方便了,在方便卫生顺畅的生活中感受到了实惠,那些过去啃不动的硬骨头,现在成天缠着我,要我帮他们说话,尽快实施“六改”,积极性超出了我想象。
  
  路江民的话说服了秋叶,秋叶不再心急火燎了。
  看秋叶镇定自若起来,路江民又提醒到,今年种冬菜一点都马虎不得,技术服务村里一定要跟上,你今年种的可是宣传菜,要砸了,那今后就全砸了。公司成立起来后,一定要引进现代管理,要规范化生产经营,要守信重诺,我们要做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菜贩子,我们要做订单农业。
  秋叶说,现在村里妇女的积极性很高涨,种菜是妇女们的拿手好戏。但男人们反应平淡,认为种菜的活细,耗在地上的时间多 ,没种粮单纯,所以积极性普遍较低。路江民没想到在种植问题上还存在男女差异,心里有些暗自佩服秋叶在前期摸底调查上的工作做得精细,就笑道,秋叶,这女同志的心比男的是细,你看,我就没能看出这男女差异。你提醒了我,泥太阳村的劳动力今后要根据性别进行分工。现在我们开采出的火山石板已经引起市里建材部门的注意,被建筑公司和房地产商用到了高档住宅上了。原因是这火山石板有较好的吸水性和防滑性,板面上不规则的火山气泡眼,又符合了现代审美时尚。这石材加工厂要扩大,要做出规模效应来,这就需要更多的男劳动力。今后,男人们进石材厂,女人进蔬菜公司,劳动力就得到充分利用了。
  秋叶点点头对路江民的思路表示赞同。但秋叶又说到,现在泥太阳村的劳动力主要是中年人,年轻人都去昆明打工了,要不要想办法杀杀这股打工潮?
  路江民摇头表示不赞成,他说,秋叶,你想过没有,年轻人为啥都热衷去昆明打工?还不是因为在昆明打工赚得的收入比在泥太阳村要多。如果我们发展好了,在泥太阳村做活计的收入超过了在昆明打工挣的钱,那些人就会像候鸟一样飞回来。打工是劳务输出,不仅不能制止,而且还要鼓励。泥太阳村的年轻人,趁着年轻,到大城市去上几年,开阔一下眼界,不是什么坏事,大城市打工的经历,有助于他们回来后思想上活跃,行动上富有开拓精神,是他们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退一万步讲,你怎么阻止,怎么打杀这股打工浪潮?腿长在人家肚子上,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秋叶走后不久,寸云海又找上门来。路江民一眼就看出来了,寸云海心情不错,但寸云海嘴上却嚷着说自己烦心透了。路江民知道寸云海的烦心是装出来的,但路江民还是说,寸主任,有什么烦心事你就说吧。
  寸云海说,群众对改粮种菜的决定有意见,都集中在我这里,我这做村主任的,不能无视群众的意见吧?就只好召开村委会,村委们讨论后,认为应本着自愿原则,我认为有道理,集中意见后就拍板通过了。想种菜的种菜,想继续种粮的种粮,体现的是民主嘛,但秋叶思想上不通,跟我闹意见,我知道她把状告你这里了,所以来解释一下。
  路江民笑了笑,给寸云海倒了一杯茶说,解释什么呀?自愿我也同意,农户有自愿选择的权利。但作为村干部,还是要把主要心思放在优化农业生产布局,加快推进农业产业化经营,转变农业增长方式,提高农业综合生产能力,使自己的村经济有大的实质的发展,寸主任,我认为泥太阳村建设无公害蔬菜生产基地,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这个优势就是泥太阳村的土地无污染无农残,这是上几辈人留给泥太阳村的最有价值的财富。无公害蔬菜种植,就是要让前辈们留给我们的财富充分发挥其价值,让泥太阳村的农业成为优势农业。我知道群众要一下子接受这个道理很困难,思想上转这个弯有难度,这我理解。但寸主任,你作为一村之主任,却不接受这道理,转不过这个弯,我很是想不通。我甚至认为,我这个新农村的指导员,在做你的工作时,没做透做好,没有尽到一个指导员应尽的责任,心里很是自责。
  路江民这一番话,直说得寸云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了。寸云海来找路江民,本意是想提醒路江民,这泥太阳村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其目的是炫耀自己开村委会推翻村民大会决定的收获,没想却自取其辱,让他本来不错的心情,真的烦心起来。他只得自寻退路,对路江民打起了哈哈,路指导,你是文化人,知识分子,你那一套一套的理论,把我寸云海弄迷糊了。我这人脑子笨,是有些转不过弯,你得耐心一点,给我点时间。寸云海嘴上说给我点时间,心里却想,我只要拖下去,一年半载以后,你小子还不是就回市里面去了。
  寸云海走后,路江民心情有些沉重,他坐在办公桌前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后就掐灭在了玻璃烟缸里。他知道这个叫寸云海的村主任,对付他的常规武器就是拖,使用的战术就是拖延战术。现在县里在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基本完成“六改”后,又提出了下一步新农村建设试点的任务是实施新农村建设中的“六建”。
  路江民着急的是“六建”中的建校问题。泥太阳村小学那几间教室,已经是十足的危房,现在市教育局、县教育局拨的建校经费要建成一个村级完全小学,资金缺口至少有近几十万元,路江民找寸云海,说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苦了孩子,但寸云海说,这道理我知道,但路指导,你也不能逼了牯牛下儿呀?这村是一点钱都没有。想到建校问题,路江民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起身就往办公室外走,准备去小学校看一看。但走到半路就被一辆崭新的路虎越野车拦住了。
  拦住路江民的路虎越野车是马天昊新买的,路江民知道这车售价不菲。马天昊从车上跳了下来,路同志,路同志亲热地喊,路江民应了一声,说马总,又添新坐骑了。马天昊叹口气说这人生没意思透了,听说这家伙不错,买辆玩玩散散心。
  马天昊说的是心里的实话,但路江民怎么听都觉得这马天昊口气大,是显摆有钱人的财大气粗。就心里生出些反感来。
  路指导,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事,我想找你聊聊天。马天昊的话说得真诚,路江民从语气中能感觉出来,但路江民却有些犯难,他看着马天昊说,马总,我今天还真有事。上面为实施新农村建设的“六建”,给泥太阳村小学拨了建校经费,但要建完全小学,资金还有缺口,我正打算去工地看看,能否想出一点办法来。
  马天昊问缺口有多大,路江民想了想,竖三个指头说,大约三十万左右。
  马天昊听了这话就笑了。他说,路指导,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还以为缺的是三百万,区区三十万,也让你这样有能耐的干部犯愁?路指导,工地你别去了,工地上生不出元宝来。这样行不行?你今晚跟我去县城,我请你吃晚饭,然后咱们找一个茶室酒吧聊聊天,讲讲白话。我这两天心里结了好多疙瘩,如果你帮我解了,我出这三十万,不,五十万。如何?
  路江民问,马总,此话当真?马天昊拍拍胸脯说,杂种才骗人。
  马天昊的越野车确实有着良好的越野性能,在泥太阳村到乡政府这段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显示出了强劲动力和良好的减震性能。但路江民还是在颠簸中碰了头,这让马天昊有些歉意。马天昊说,这路真是糟透了,车再好也不管用,路指导你可得委屈点,我知道你们知识分子,脑袋瓜比身子重要,没撞出问题吧?
  路江民摸摸被车顶撞得生疼的头顶说,马总,我是担心把你的车顶撞通了。马天昊就笑,说路指导,你还有股幽默劲嘿,不像一些干部,总是板一块脸,端着架子过日子,我看他们,连我自己都替他们累。
  路江民说,你别把干部妖魔化了。马天昊说,我哪敢?要说心里话,这社会上,人们误解最深的,怕就算干部和老板了。人们只看见他们风光的一面,没见他们操心劳神那一面。路江民笑道,马总能这样看我们干部,实在难得,每种工作都有每种工作的难度,都不轻松。想来马总做老板,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马天昊感慨一声说,何止是做老板,连当丈夫和父亲,也是波波折折的。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在你面前露点家丑。我先说说我那老婆,在我没挣钱那些年,对我是忠心耿耿,关怀备至。我欠了别人的钱,她把娘家送的翡翠手镯拿到翡翠商行里当了。换了钱给我还债。当时我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就是如何也要拿心去对人家,哪怕做大做强成了李嘉诚那样,也不能甩了人家,糟糠之妻嘛。后来我开矿山挣了钱,确实是巴心巴意对她的,要钻戒就买南非的,要翡翠就买全绿的,要用钱就扔给她一张上百万的牡丹卡,路指导,我算对得起她了吧,她爱搓麻将,一夜输四十多万,打电话让我送钱,我在很行取了钱,就马不停蹄送去,给她赔了钱,还让她别把输钱的事放心上,但她可好,跟小白脸打麻将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打情骂俏,到后来跟小白脸上了床不说,还拿我的钱去养小白脸,你说让我咋办?跟她离吧,想到从前又心软,不离吧,这心里那尊严又受不了。我手下的兄弟给我出主意,花上几十万把那小白脸做掉,我当时又想,要是事情败露了,不掉脑袋也要坐班房。我的手下鼓励我养个小的,我也试着养一个,但这个女人更厉害,随时都想着如何圈我的钱,我后来索性把她赶走了。
  马天昊这番话,让路江民左右为难,同情不是,不同情也不是,路江民说,你的感情和婚姻之所以如此,看来还是钱多惹的祸。
  马天昊听了路江民的话,踩一脚急刹,把路虎越野停在路中央说,路指导,算你说对了,这钱看来也不是好东西。你说老婆让我伤心也就罢了,儿子也让人寒心。我那孽子,生下来就没让他冷着饿着,就是我欠一屁股债那几年,买营养品给他从来都只买最好的。上学后,我让他先在县城上最好的小学,初中把他转到市里,给他上了晨光学校。晨光学校想来你知道,那是滇西市不折不扣的贵族学校,别说学费,光赞助费我就捐了一百万。但这孽子可好,不仅不好好念书,还和学校里的纨绔子弟们鬼混在一起,吸上了卡苦。卡苦路指导知道吧,就是用癞蛤蟆叶的筋跟大烟膏熬的毒品。你说这怎么得了。过去说贫寒出孝子,我不大信,现在我多少有些信了。我最信的是,富贵出败家子!你想想,路指导我这人生还有什么盼头?还有什么希望?我挣这些钱,原本想光光彩彩做人,没想现在弄得这么灰头土脸,一点脸面都没有。有时我心一横想,没脸面就没脸面吧,但这心里却空得慌,有时开着车,我都想把它从高黎贡山开到怒江里去算了。
  路江民心里现在是有些同情马天昊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马天昊要选择他来作为倾诉对象。路江民想,这样的话他该跟朋友说去。于是,路江民苦笑一下说,马总,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一点都帮不了你。你心里的疙瘩我怕是解不开的,我从来没有你这样的体会,既没结婚,又没养子,更是腰包里没半点余钱。我知道你很痛苦,但那是大富后的痛苦。我唯一想说的是,你在对待钱的问题上,出了严重的错误。
  我出了错误?马天昊很不明白地摇了摇头。
  表面上看,是你妻子的错误,是你孩子的错误,但要深究到本质,还是你的错。路江民目视前方说。
  马天昊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里有着深深的遗憾,他说,这男子汉大丈夫不好做,没钱是错,有钱也是错。
  路江民说,有钱并没什么错,错在对待钱和花钱上。你大把往你老婆身上花钱,助长她赌博,让她活在纸醉金迷里,你以为是爱她,事实上却害了她,在充裕的物质条件下,她的精神和心灵却经历着太多的贫困,出问题实属必然。你对你的儿子,就更不像话了,你让他活在金钱的温柔乡里,不知道艰难,不明白辛苦。他以为生活就是这样,不需要努力,不必要付出。这在你看来他幸福的人生里,其实充满了单调和乏味,所以,寻找刺激成了他内心无法摆脱的欲望,所以他因此吸上了卡苦。
  马天昊说,路指导,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但你说来说去,还是我错在了有钱上。
  路江民纠正道,不是错在有钱,是错在对钱的态度上。一个有钱人,他不能把拥有的金钱全都看作是个人或一个家庭独享的资本,事实上,一个有钱人的价值,是当他的金钱能够从自己口袋里和私人银行账户上通过某种途径又回到社会上去,让社会感到一种回报的温暖,只有这样,一个有钱人才会觉得人生如春风一样不再冰冷,在心灵的充实中体会到贡献的幸福和意义。
  马天昊有些惊讶,他认为这路江民是痴人说梦,他狡猾地笑笑说,路同志,你是在设圈套让我往里钻,你的意思是要我乖乖把钱拿出来,去做慈善家。你以为我要是给那泥太阳村小学几十万,他们都会感激我,那些学生长大成人学有所成,都会对我感恩戴德是不是?路指导,你错了,他们要真读出来了,念了大学,见我还不照样说,马天昊是啥?十足的土老板。
  路江民从马天昊的话里听出了马天昊对泥太阳村的漠然。路江民知道这种漠然必有原因。路江民说,你愿不愿捐款给泥太阳村小学,那是你个人的自由,我绝无诱骗你和强迫你的意思。你是泥太阳村人,而且是泥太阳村最有钱的人,对自己的家乡作点贡献是你的权利也是义务。我知道你走到今天不容易,其间泥太阳村人没少过风言冷语。但你千万别忘了,让你发财的将军岭,也是泥太阳村的山岭。这个村的土地是你的福祉,你岂能对它冷漠。马总我直说了,泥太阳村正处在发展的紧要关口,我们大家正在努力把它建设成一个无公害的蔬菜生产基地,但我和全村人都遇到了一个现实的困难,一个制约我们发展的瓶颈,那就是脚下这条路。如果不修好这条路,运蔬菜的汽车要么进不来,要么进来得艰难。现在,我看到,这条路同样也制约着你矿山的发展,你的矿石运出去,哪辆重型卡车走得不艰难?所以,我想过多次寻求你的帮助,但我知道很难说服你,所以也就放弃了。
  马天昊摇晃着脑袋说,路指导,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们想种菜卖,就要我来出钱修路,我天生是做冤大头的命?
  路江民摆摆手说,马总,此言差异,谁是冤大头?在修这条路上,谁都不是冤大头。况且,我们也不会让你白出钱,我是这样想的。你出钱,泥太阳村人出力,把这条路修好。这条路修好了,你矿山效益肯定提高,泥太阳村运输蔬菜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嘛,按当下时髦的话说,就叫双赢。
  马天昊想了想说,路指导,你让我好好想想。你说的话让我觉出了点道理。见马天昊有动心的迹象,路江民不愿放弃这难得开导马天昊的机会,他说,马总你是一个看重自己形象的人,这是你在泥太阳村人心目中树立良好形象的最佳时机。你要把这形象树起来了,谁也不会把他给搬倒了,事实上也搬不倒。这种树在心中的形象,才是最长久的雕像。
  马天昊听了路江民的话又点火启动了他的路虎越野车。他开着车走了一段后,突然伸出右手重重地在路江民肩上拍了一巴掌,这巴掌拍得路江民一阵生痛,但随即他就听到了马天昊爽爽朗朗的笑声了。马天昊说,路指导,你别说,就你今天这番话,说得我心里快活起来了。路江民虽然肩还在疼,但心里却泛起一阵欣喜来,他说,马总你要真像我说的那样做了,你会更快活的。
  马天昊突然踩了刹车,他把车停住,朝路江民伸出弯曲着的小指头来说,路指导,就照你说的办,我们拉钩吧。路江民的小指头,就跟马天昊的小指头勾在一起了。路江民怎么也没想到,这令他万分头疼的学校修建和乡村公路的扩建问题,会以这样一种充满孩子气的方式给解决了。
  秋叶在地里指导群众育冬菜的菜苗,就听到寸云海的老婆春芳喊她。她在秋阳亮丽的光线中抬起头来,就见丰丰满满的春芳嫂子,穿得像夏天的玉米那样鲜艳地站在埂上要她过去。秋叶向正育苗的群众交代几句,就过去见春芳了。
  
  秋叶看一身鲜艳的春芳说,嫂子,你这身打扮,我还以为是哪家的新媳妇嘞。春芳捏着胖胖的拳头,佯装生气地在秋叶肩上捶了一下说,秋叶你成心骂嫂子呀?我们这年纪要不穿得光鲜点,不就成黄菜叶子了。秋叶和春芳说笑一阵后,就问春芳,嫂子你找我有啥事?
  春芳犹豫一下问秋叶,这种菜真的比种粮划算?
  秋叶点点头说,嫂子,这菜地管理好了,一亩地的菜收入比两亩田的稻赚的钱还多。
  春芳哦了一声,心情沉重起来,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秋叶看着扭着一个肥硕的屁股疾步走远了的春芳,不明白她心中又装上了什么心事。
  寸云海从村上回到家,见厨房里冷冷清清的,就站在院子里问在檐坎上正玩玻璃珠的儿子,你妈呢?这么晚了还不做饭?儿子头也不抬地说,妈在屋里睡觉呢。儿子的话音未落,春芳在床上高声道,寸云海,你好稀奇,我是你的厨子?没饭吃不会自己做?你难道连病都不准我生?
  听着老婆中气十足的声音,寸云海说,春芳,说话大声八气的,害啥子病?我看你八成是有心病嘞。春芳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寸云海,你说对了,姑奶奶就是心里生病,咋啦?
  寸云海叹口气说,谁得罪你了,让你心里不好受?你这婆娘日怪得很,无缘无故地发啥神经?春芳听寸云海这样说她,就一轱辘从床上滑下来了。她趿一双拖鞋,冲到门边,就叉了腰问寸云海,寸云海我发神经?我看你才发神经。村上号召种植无公害蔬菜,你这当村长的为啥不种?还成心拖后腿,你还有点村长的模样没有?
  寸云海板着脸说,我还以为是啥毬事,原来是为这跟我闹别扭。种蔬菜是自愿加入,我不情愿,我种小麦不成?这泥太阳村,冬天这一季,祖宗八辈不都种冬麦?
  春芳问寸云海,你啥时成孝子了,搬出祖宗吓唬人,祖宗咋啦?祖宗能让你收入翻倍?寸云海不明白春芳这话是啥意思,就问,什么收入翻倍?春芳说,人家秋叶给我讲的,种无公害蔬菜,一季下来,收入比种粮要翻倍。
  嘿,寸云海哼了一声说,你别听秋叶瞎说,收入翻倍,咋算的?还是你亲眼见的?春芳,你别头发长见识短了,要真能翻倍,咋个前些年不种菜,要种粮。你没见那桃源村种萝卜,种得那年要不是我泥太阳村发善心,周济他们,他们还不是喝西北风。为那事,乡长连命都丢了吧?寸云海的话还真吓住了春芳,春芳不再跟寸云海理论。她一边系围腰一边说,寸云海,你听好了,要是明年开春真像秋叶说的,看我咋找你算账。
  寸云海嬉笑道,春芳你就等着做梦吧。
  老村长石宗义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跟寸云海惊人的一致。但石宗义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比寸云海还要坚决,还要霸道。他自己不愿意种无公害蔬菜,连两个儿子家也不准种。大儿子一门心思忙活他的茶花栽培,种粮种菜无所谓。小儿子不同,他就是想种菜。为决断是种粮种菜,他还一个人去县城的蔬菜市场调查了一番。他认真估算后,认为种菜是比种粮划算多了,回家来就执意要种菜。这小儿子的媳妇本来就跟秋叶要好,平时没少听秋叶的宣传,态度更明朗和积极,举双手赞成种植无公害蔬菜。
  但这小两口为如何绕过父亲石宗义这一关而犯了难。原因是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小儿子还没有另立门户,土地是划在石宗义名下的,土地承包合同还捏在石宗义老父亲手上,拿不出土地承包合同,就不能在村上的蔬菜公司入股,这可难坏了小两口。小两口为这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急过一阵后,便明白光急不管用。夜里小两口躺床上一合计,媳妇就给丈夫支了一招说,那合同你不会把它偷出来?
  心领神会的丈夫自然言听计从,第二天一早就轻车熟路把土地承包合同偷到了手,拿到后就让媳妇火速交给了秋叶。
  秋叶看合同上写着石宗义的名字,先是惊讶了一阵,继而就有些佩服老村长的明智之举了。她兴奋得从地边跨上自行车就去村上找路江民。路江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路江民说,秋叶,老村长那样一根筋的人,咋会转变得如此快?秋叶说,老村长心里会一杆秤都没有?他不会计算,他儿子媳妇还不会?路江民说,老村长这样做,我们应该欢迎,这是支持我们的工作哩。
  但路江民和秋叶都估计错了。还没等他们的高兴劲过去,老村长就拄着拐杖找到村上来了,见了寸云海就直摇头叹息说,寸主任,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家里出贼了,把我的土地承包合同偷了。
  寸云海说,老村长历来教子有方,咋会出这样的事?老村长说,还不是你们那秋叶姑娘嘴皮子厉害,把我小儿媳给蒙蔽了。我那小儿子又是个软耳朵,专听媳妇的话,干起梁上君子的勾当了。寸云海问,老村长,你别着急,那合同在哪里?
  老村长喘了喘气说,还会在哪里,秋叶姑娘手上呗,现在我老家伙可是被她捏着七寸了。
  寸云海走过去,手扶着老村长的肩说,不着急不着急,我带你去秋叶那儿把合同要回来。老村长上门来要合同,秋叶不给。老村长就说,那合同上写的可是我石宗义的名字,我要我的合同,你咋不给?秋叶说,你小儿子和小儿子媳妇想入股,这土地合同上承包的土地,也有他们一份。
  路江民见两人争执起来,就上前说,秋叶,别耍孩子脾气, 这入股办公司,必须自愿。老村长既然不同意,你就该把合同还他老人家。
  就在秋叶极不情愿地把合同递到老村长手上的时候,老村长的小儿子赶来了。老村长一见小儿子,嘴里骂一声小石头你这狗日的,挥了拐杖就要打。但他这小儿子毫无畏惧说,爹,你想咋打我都可以,但你得跟我去找乡政府重新签合同,我要我那份土地的承包权。
  石宗义老村长的手杖停在了半空中厉声道,你敢?但他的小儿子显然不怕他的威胁,他镇定地说,我咋不敢?你让这些干部评评理,我要我土地的承包权,有啥错?石宗义见说不过小儿子,就耍起横来了。他拿手上的承包合同在儿子眼前晃晃说,你想要咋啦?老子不给你!
  小儿子严肃地说,你不给我,我就到法庭去告你!
  小儿子的话彻底地激怒了老子。石宗义挥舞起手里的拐杖,劈头就打了下去。这一拐杖下手太狠了,把小儿子的头打破了。殷殷的鲜血,像小溪一样从小儿子的头上流了下来。小儿子往额头上抹下一把血,用狼一样凶狠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子说,石宗义,我们法庭上见!
  家门……石宗义嘴里还没说出不幸二字,人就昏厥过去了。
  三天后,石宗义真的收到了乡法庭的传单。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会跟儿子对簿公堂。他看着那份传单,浑身颤抖一阵,两行眼泪就从老眼里流下来了。他像一个婴儿一样扑在出门来安慰他的老伴怀里,用哭腔问——孩子他妈,我活了六七十年,咋活着活着就活成被告了呢?老伴瘪着嘴,无话,只能用眼泪安慰他。
  在法庭的工作人员和路江民的斡旋和调解下,父子对簿公堂的尴尬事,终究没有上演。小儿子如愿以偿,把属于自己的土地承包权从父亲名下剥离出来了。
  他拿到了崭新的承包书,又让媳妇给秋叶送去了。
  泥太阳的秋天,明晃晃的秋阳,照得人眼睛生疼。石宗义叹口气对老伴说,我他妈的真的老啦!
  
  第九章想分浮财者
  
  马天昊说话算数,不仅解决了泥太阳村完小的资金缺口,还按项目预算如数拨付了扩修泥太阳村到乡政府这段乡村公路的经费。马天昊的爽快让路江民很感动,他对马天昊说,马总,你让我都不知如何感谢你嘞。马天昊说,路指导,我为泥太阳村做事,理所应该,报效家乡嘛。要说感谢,我和泥太阳村的人都该感谢你才是。说真的,你让我又找到了幸福,让我这颗无处安放的心又回到了家乡。
  
  马天昊的积极鼓舞了路江民,最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的这份轻松,让路江民来到泥太阳村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了,走在乡间小路上,路江民哼起了歌曲。
  但让路江民压根儿没有想到的是,在扩修乡村公路的问题上,泥太阳村人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有人背地里还认为路江民是存心找苦差事折腾他们,更有甚者,还到处散布路江民和马天昊勾结好了,让他们出苦力给矿山的运矿车修路。
  路江民见村民们缺少修路的热情,就去找寸云海,要他这村主任做做村民的工作,让他们把目光看远一些。但寸云海对修路的认识也有问题,也固执地认为扩修公路是便宜了马天昊。路江民没想到寸云海看问题会那么狭隘,过去马天昊不出钱,他认为是马天昊吝啬,现在马天昊出钱了,他却又认为是马天昊占了便宜。照这样看问题,马天昊横竖都难让寸云海满意了。
  路江民说,寸主任,这扩修公路,对马天昊矿山的矿石运输是有好处,但你也该看到,扩修公路对泥太阳村的发展更有好处。我们要解决无公害蔬菜的运输问题。扩修公路,于马天昊,于泥太阳村都有好处,是件双赢的好事情。寸云海摆摆手说,路指导,那种蔬菜的人家占了好处,岂不亏了种庄稼的人家。这公路要扩修,你让那些种菜的农户出劳力修去,种庄稼的人家,我可说服不了。
  路江民听寸云海这么一说,心中蹿起了一阵怒火,但他还是努力将火气压进了心里。他站在秋风中用手抓了抓头发说,寸主任,这泥太阳村建设无公害的蔬菜生产基地,是村中大计,没有强行推广,是考虑一些农户有个接受和转变的问题。但大面积的蔬菜种植,仅是时间问题,你怎能种粮种菜搞得那么泾渭分明?今冬种粮的,明春想种菜了,那怎么办?你能在那时说他没出劳力修路,他的菜就让它烂在地里?寸主任,我实话告诉你,你作为一个村主任,这样看待问题,实在让我惊讶。
  路江民的话说得有些重,让寸云海脸上有些挂不住。寸云海跺了跺脚没好气地说,路指导,你是干部,我是农老二,我咋会有你觉悟?这路,不是我寸云海不想修,你让我去说服这些一根筋的村民,我没这本事。这农民就是这样,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他做,没有好处的事,你就是叫他亲爹,他也懒得做。你可能会觉得他们狭隘,但路同志,你想想,他们不狭隘还是农民吗?那还不早成国家干部了。
  路江民长叹了一口气,寸云海的话让他充满了失望,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村主任,这样看待农民,而他本身,也是农民。他难道不知道,他糟践的不仅是自己的乡亲,也同时把自己也糟践了?
  路江民掉头走了,走出去一段就遇到了秋叶。秋叶告诉他,在她的说服下,种菜的农户基本上都同意抽出劳力修路了,但没有入股种植蔬菜的农户,积极性很成问题。路江民说,秋叶,泥太阳村改粮种菜的农户实际占了几成?秋叶回答说,七成。路江民想,那是多数了,就对秋叶说,不纠缠了,先修吧,时间不等人。
  秋叶说,如果种粮户不出劳力修路,种菜户也有意见。他们说了,现在火山石材厂效益日渐红火,那石材今后难道不运出去?这村上的石材厂,利润分红可是户户都有的。路江民拍了拍脑袋说,我成天搅在这种粮种菜的问题上,把这石材厂给忘了。这石材不运出去,哪来的利润?没有利润,哪来的分红?我想,这修路我们也不强迫,也讲求自愿。不修者,年底的石材厂分红视为自动放弃。
  路江民这一招还真灵,过去不愿意出劳力修路的那部分种粮户,终于自愿参与到了修路的行列里了。全村除一些家里本就没什么劳力的特殊家庭外,就只剩下了一社的两户人家。
  这两户人家,男主人一个叫王二,一个叫李武,同为泥太阳村一社人,而且两家还是邻居。这两个人在泥太阳村可算是真正的乡村二流子,好逸恶劳,好吃懒做。但闲在家里的王二和李武,还是制造出了乱子。
  出乱子的头一天夜里,李武和老婆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瞎扯。李武说, 改粮种菜,政府想收回土地让他们拿去。这天要变个样,我这穷人还巴不得嘞,到那时,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去分富人的浮财了。那姓寸的村主任是个大草包,现在让他入股种菜他不,今后政府还不扣他顶落后的帽子,到时分浮财,他怕连份子都没嘞。
  李武老婆说,真有分富人浮财那天,我就去分马天昊马老板家的,我得先把马老板老婆手上那只满色的翡翠手镯给分到手了。李武咳嗽一声说,手镯有毬用?我要分浮财,第一眼就瞅准马老板那叫啥虎的越野车。分到手后,老子开着它直奔省城昆明,去风光一把去。
  次日中午吃过饭,李武提着两瓶扁担酒,去了王二家。两人喝着酒,李武又说起了这世道可能要变的话,政府都收地了,天要变了。王二端起酒杯跟李武碰了一下杯说,这世道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第一个就拿绳子到将军岭矿山上去,把马天昊这杂种一绳子捆了,开他个三天三夜的批斗会。
  李武拍了拍大腿说,王二,你狗日咋就只想着整人?做人还是讲点实惠,抓了马天昊,首要的任务是把他的财产分了。王二说,分就分,他那新买的越野车,我要了。李武摆摆手说,王二,你狗日要点其他的,那辆越野车已经分给我了。
  这时在屋子里的王二老婆金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从屋里跑到院里来了。她对王二说,马天昊又不是只有越野车,马天昊家的好东西多得很,分浮财,我们家就要他老婆手上戴的翡翠镯子,那翡翠镯子价值不比越野车低,满色的,水头又好,种是真正的玻璃种,随便也能卖百多万。说到翡翠,李武又摆着手说,金英那手镯不能分给你们家,那手镯昨天晚上我婆娘就要定了。金英听李武这么说,心里就着急起来了,她大声说,李武,我还以为只是你心黑,没想你婆娘那心比你还黑。这分浮财,凭什么马天昊家的好东西都归你?王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说,越野车、手镯子我要定了。李武,剩下的归你了,马天昊矿山不是有两台挖掘机吗?那两台挖掘机归你了。李武手指王二的额头说,王二,你狗日的分我挖掘机,你让我挖坑埋你呀?
  这话像枚针一样,刺得王二耳膜子生疼,他原本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比牛卵子还大。他伸出手,一巴掌将李武指他额头的手打开,飞起一脚,就蹲在了李武的肚子上。李武像一截木头一样,身子一仰,就重重地倒在地上,后脑勺碰了竹凳的边角。李武伸手一摸后脑勺,就摸着了热乎乎黏黏的一片,他从地上一抄酒瓶子蹦起来,向王二的头上劈去。
  眼看丈夫要吃亏,金英大叫一声就冲过来抱住了李武的手,李武想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飞起一脚,重重地蹬在了金英的肚子上。
  金英妈哟地惨叫一声,王二吃力地扶起金英,赫然看到一股殷殷的鲜血,顺着金英的裤管流了下来,他明白,自己身怀六甲的老婆流产了!
  手上沾满了妻子裤子上鲜血的王二站起身来,奔进厨房,拿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李武,老子今天杀了你!就向李武扑去。
  李武一路狂奔,最后进了村委会的院子。
  王二被正值班的寸云海拉开后,哭诉了老婆流产的事,他高声嚷道,寸主任,你要不为我做主,我上访去!
  李武说,你上访吓谁!他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说,你会上访,我就不会上访了?我要告你把我脑袋打出精神病了!
  两人为金英的赔偿纠缠不清,寸云海根本无法做主。
  这两泼皮真的要上访,村主任寸云海一下子慌成热锅上的蚂蚁了。他神色慌张地找到正在工地上指挥村民修路的路江民。路江民让寸云海别着急,并问清了事情的原委。路江民对寸云海说,你现在就去村委会给乡派出所打电话,把这两泼皮抓了。
  
  寸云海说,路同志,公安要抓了人,事态会不会扩大?路江民说,这两人寻滋斗殴,已经违反了治安处罚条例,抓他俩合理合法。
  为王二和李武做笔录的警察都以为这两个乡村泼皮说的话要么是疯话要么是梦呓。警察没有想到这二人斗殴的动机竟然是为了分马天昊的浮财,他们甚至有些担心,王二和李武的口供笔录以后交到领导手里,领导们会不会怀疑他们办了一个假案子。
  但泥太阳村的人并没有觉得王二和李武分马天昊的浮财有什么不对。在他们想象的世界里,他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曾分过马天昊的浮财,在他们看来,马天昊挣了那多么钱和财产,注定有一天是要被打倒的。很多年前,泥太阳村的人分地主浮财的那份痛快淋漓的喜悦已经深入了记忆,没几代人的工夫是抹不去的。
  泥太阳村人与马天昊有了一种天然的对立,这种对立是一种无钱人对有钱人的排斥和仇恨。
  面对这样的情况,路江民有些无奈。他不知道怎样给村民们讲马天昊私有财产的不可侵犯性。他原本想,只要自己努力说服马天昊,让他的所得的一部分能够回报给泥太阳村,泥太阳村的人就会从心理上接纳马天昊。但路江民的想法显然错了。他在跟寸云海谈到王二和李武分浮财大打出手的事时,没想寸云海也认真地问他——路同志,你说这天哪一天真会变回去吗?
  路江民说,寸主任,你不会也想分马天昊的浮财吧?寸云海说,天要变回去,咋不分,不分白不分嘛!
  路江民愕然。
  
  第十章被叮了一口
  
  泥太阳蔬菜开发有限公司成立那天简直就是一个隆重的节日。泥太阳村二社的群众还组织了一个舞龙队,在村委会门前新修的晒场上耍开了。马天昊听说泥太阳村成立了蔬菜公司,就带着矿山的一群人特地赶来贺喜。他专门从县城请来了赫赫有名的极边舞狮队。
  石宗义看着龙腾狮舞的热闹场面,对路江民说,路指导,这泥太阳村确实有些新气象了。
  路江民说,这话我可得转告给村委会,能得到老村长如此赏识,我和村干部们都心里自豪着哩。
  老村长摆了摆手说,我这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不值得你们如此重视。过去,我管得宽了点,对年轻人不放心,生怕他们把泥太阳村搞乱了。现在看来,年轻人比我们老骨头,脑筋好使得多,本领也大多了。看看今天这场面,我知道我小儿子就是跟老子对簿公堂,也要入股缘何了。路指导,我错过今冬,明春我不想再错过了,我也要入股到公司里来。
  路江民拍了拍巴掌说,欢迎欢迎。有老村长的支持,蔬菜公司会越办越红火的。老村长,不瞒你说,我和秋叶多次商量过,这泥太阳蔬菜公司,要真办好了,我们想给像你一样的老人们,都买一份医疗保险,给泥太阳村入股的群众,都买养老保险。今后,我们不仅要修小学,还要建幼儿园,办养老院。让泥太阳村人的日子,越过越巴实,越过越板扎。
  就在路江民说话的时候,刘一山带着他的洞经古乐团赶来了。老村长看见操持了各种响器的古乐团,就冲刘一山招招手说,刘团长,你等等我,今天,我老头子想吼上两嗓子。欢乐,就这样弥漫了泥太阳村。
  蔬菜公司成立起来后,需要招一批年轻人到市里去学习包装。路江民跟市里的超市的经理联系后,超市经理答应免费为泥太阳村培训包装工。蔬菜公司在泥太阳村各社贴了招工广告。许多村民看了广告都不理解,说蔬菜咋也要包装,从地里割了拔了往车上一放不就得了。但村民们议论归议论,家里有年轻人的还是积极报了名,一时间,泥太阳蔬菜公司门口好不热闹。秋叶总经理见这阵势,就决定考试择优录取。
  在批阅试卷的时候,秋叶发现了文富家翠翠的名字,翠翠的试卷答得不错,在所有卷子中名列前十没有问题。如果择优录取,翠翠肯定榜上有名。一个蔬菜公司里,有一名艾滋病患者,这会不会影响企业的形象?秋叶征求路江民的意见。路江民想都没想就说,录。
  秋叶说,路指导,你答得轻巧哦,录她?她可是艾滋病患者呀?路江民严肃地问秋叶,谁说艾滋病患者没有工作的权利?秋叶说,谁说艾滋病患者没工作的权利了,我只是想,像翠翠这样的艾滋病患者,进了公司,会不会影响企业的形象?再说了,这蔬菜可是食品,搞食品包装的人,是要通过严格体检的。
  路江民认真听了秋叶的话后说,艾滋病的传播途径中,没有食物传播一说。一个艾滋病人包装的食品,顾客吃了是不会感染上艾滋病的。这说明艾滋病患者做食品包装是安全的,那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录翠翠。至于公司的形象,我认为不仅没有负面影响,而且还会有正面的意义。如果我们泥太阳村的公司都不管翠翠,那社会关心艾滋病人,还不等于是空话?
  秋叶犹豫一阵后,把翠翠的名字填到了录取名单里了
  路江民这段时间一直为蔬菜公司的事忙碌,路江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种植蔬菜,不光要种出品质优良的蔬菜出来而且还要找到市场,虽然在滇西市里,超市对购买泥太阳村的蔬菜表现积极。但仅靠一个滇西市的市场,不仅无公害蔬菜的价格提升不起来,而且市场的容纳力也太有限。路江民想把市场一步就做到省城去。但联系省城的几家超市反应都很平淡,都共同担心一个保鲜的问题。泥太阳村地处边陲,蔬菜的长途运输,不仅成本加大,而且保鲜是一个现实难题。
  就在路江民为开辟蔬菜市场穷尽心机之际,石材厂又出了问题。
  泥太阳村的火山石材被开发出来后,颇受建筑行业的青睐,订单一时间多了起来。购货商因急于要货,都纷纷要求在合同上写明供货期限。为了保证诚信,路江民叮嘱石材厂厂长,订合同时一定要守信重诺,量力而行,特别是对一些老客户,更要严格遵守合同约定。
  滇西市的合力房地产开发公司,是第一家在庭院建筑中采用泥太阳村火山石的公司。这家公司新近在滇西市开发了一批高档住宅,急需一批火山石材。几个月前他们找到石材厂厂长,订了份供货合同。但到了供货期限,开采加工的石材竟然不到合同要求的一半。情急之下,他们提出了按合同索赔的请求,并扬言要将石材厂告上法庭。听说这个消息后,石材厂的张厂长慌了,他跑来找路江民。路江民也觉得问题严重,就责备张厂长,说你想一口吃个胖子。张厂长说他在订合同时心里算过是能保证供货的,但没想被一些人情给害了。
  路江民说,什么人情那么重要?张厂长说,村里的人看这火山石材修坟好,就拿这石材来修坟刻碑,一时间,大家一窝蜂修坟,因为磨不开面子,就只好先为村民们提供修坟的火山石材,没想就误了合同。
  路江民不知张厂长说的话是真是假,就在张厂长离开后去泥太阳村的后山转了一圈。这后山是泥太阳村的坟地,多少代人死后都埋在这里。有村民戏称这是阴间的又一个泥太阳村。
  山坡上衰草密布,深秋的风像受惊的兔子,一窜老远。阳光亮丽得有些空洞,让原本阴森的坟地显现出一种温暖静默。那些坟墓的气派和豪华让路江民既意外又惊讶 。路江民走近一座坟墓,见高耸的墓碑上刻着逝者的名字,四周刻有花纹,雕刻工艺虽显匠气,却也精细。墓碑是深灰色的火山石材,连围坟茔的石板也是火山石材。
  路江民继续往前走,身旁都是火山石材砌成的坟墓,墓碑上都刻着挽联,都雕刻有龙虎等驱邪的图案,有的甚至还在墓前雕了威武的石狮。路江民走出一段,又碰见了一群人。他们也是修祖墓的,在修葺一新的祖坟前,老老少少正在跪拜。路江民走近一看,是村主任寸云海正在领着亲人跪拜。
  
  路江民说,寸主任,你这祖坟修得气派嘞。寸云海说,路指导,你是没见到气派的,跟老村长家比,我们这祖坟就显寒碜了。我们不过是这几年日子好过点,手头有几个闲钱,就拿来孝敬老祖宗了。路江民说,寸主任,这泥太阳村人修祖坟热情很高嘞。
  寸云海笑了笑说,路指导,我们农村人兴这套,你别看不惯,这祖坟修漂亮点,不碍什么事嘛。
  路江民说,寸主任,不碍事?我告诉你,这修祖坟,还真碍事嘞。我倒是觉得,村干部该带头灭灭这股不良风气。路江民又用手指了指山下的石材厂说寸主任,因村民们大修祖坟,占了石材厂的大量石材。让石材厂无法按时向自己的老客户合力地产公司交货,犯了违约责任,人家差不多要把起诉书递到法院了。
  寸云海不解说,有这样的事?路江民说,你去石材厂见了张厂长就知道了,他都愁得眉毛胡子挤在一块儿了。
  太阳渐渐地从西山上隐下去,天边升起一串火烧云来。山坡上的风吹得更急了,先前还感到秋老虎热得厉害的路江民,顿时觉得这山风有些硬了,一股寒意掠过他的身子,走在他身后的寸云海说,毕竟是深秋了,你这身穿着单薄了。你这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城里人作派,会犯病的。
  寸云海随意的一句话,没想就言中了。路江民晚上回到住处,就喷嚏不断,接着就发起了高烧。村上卫生所廖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说他被疟蚊咬了。
  这疟蚊确实厉害,躺在床上,人冷一阵热一阵,就像一部筛糠的机器,抖动不停。
  路江民病了的消息传得比秋风还快。但消息传到村民耳朵里却变了形。传播消息的人说,路江民昨天去坟山撞了鬼。还有人散布别有用心的谣言,说路江民不准泥太阳村的村民用火山石材修祖墓,得罪了泥太阳村人的祖宗,所以犯下大病了。不知是哪位好事者,把巫师给请来了。巫师在路江民住的屋前做起了法事,昏昏沉沉的路江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巫师说,泥太阳村人的列祖列宗,你原谅这个姓路的城里人吧,他年轻无知,冒犯了你们,他已经知错了,你们就把放出来的大鬼小鬼,都招回去吧,要不我可要把那大鬼小鬼统统杀死了。路江民听见了巫师胡言乱语,吃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披衣走出屋子。正在舞蹈的巫师,一时间僵住了。
  路江民问,刚才谁说我冒犯了泥太阳村人的列祖列宗?巫师说,你反对泥太阳村的后人为列祖列宗修墓,难道不是冒犯他们吗?
  路江民有些站立不稳,他摇晃了一下用手扶着门边说,我是反对活人不好好地建设自己的家园,却花大量的精力和钱财去修死人的墓。如果泥太阳村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他们也会反对他们的后人这么做的。我们新建起来的火山石材厂,刚刚打开销路,产品刚得到市场认可,原本想顺顺当当地做下去,春节时让泥太阳村的家家户户能分个千儿八百块钱的,过一个宽裕的年。但现在可好,大量加工好的石材被村民用去修坟修墓了,客户的供货供不了,人家就要把我们石材厂告上法庭了,要真是这样,今年别说给大家过年钱,不欠债不亏本就不错了。泥太阳村那么多强劳动力辛苦大半年,可不白辛苦了?我想,我们泥太阳村人都是孝子。但大家知不知道,对先人最大的孝道就是我们活着的人日子过得比从前好,好得让地下的先人们放心,高兴。巫师,你说我说得对吗?
  病中的路江民说得吃力,声音有些发颤,但他的话却是有分量的,巫师一时间被问住了,半天搭不上腔来。路江民接着说,巫师,你刚才不是说列祖列宗要不收回那些大鬼小鬼,你就要把它们统统杀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杀鬼,今天就麻烦你杀鬼给我看。巫师这下为难了,他搔了搔头皮说,列祖列宗没恶意,把那些大鬼小鬼收回去了。
  住嘴!
  听说路江民病了赶来探望的秋叶听到巫师的信口雌黄,就拨开人群大吼了一声。巫师一见秋叶,有些慌张了,他用眼神向两个敲破锣的青年示意了一下,想拔腿溜掉,却被秋叶迎面拦住了。
  黄疤子,你装神弄鬼,妖言惑众,这些年你害了多少泥太阳村人?人家尹大嫂家大毛,吃菌子中了毒,你非说是撞了鬼。为赚人家尹大嫂的几个昧心钱,你又是摆法场又是卜卦,硬是把抢救孩子的大好时机耽误了。孩子送到乡卫生院,人家医生怎么说,早来半个小时,还能保住一条命,你黄疤子,作孽嘞,你去看看尹大嫂,她这而今还疯疯癫癫的,你害了人家一家两代人还嫌不够,还大了胆子跑到市里来的新农村指导员面前出丑现形?丢尽了我们泥太阳村的脸,乡亲们,你们说咋办?
  听了秋叶的话,人群中爆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把黄疤子抓起来!杀了黄疤子!打死他!
  群众的愤怒吓坏了巫师黄疤子,他扑通一声就跪地上了,他跪在地上,头鸡啄米似地往地上点,他求饶道,大家饶我一次吧,我再不装神弄鬼了。
  路江民转过身,用背对着看热闹的村民,他让围观的李小四把他的衣服撩起来。李小四用手指着路江民背上还未消散的红疱对村民说,路同志是被疟蚊咬了!是传染上了疟疾,根本就没撞着啥鬼。
  村民们见路江民不是撞了鬼,而是遭遇了疟蚊,都有些失望,也就再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就自顾散了。
  路江民回屋躺在床上睡着了。秋叶坐在床边看着路江民疲惫而憔悴的脸,心中就生出许多爱怜来了。她细细地端详着他,发现病中的路江民显得更加英俊和帅气。但马上她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如此近地细细端详一个男人,于她来说还是头一次,这让她既激动又有些羞耻。
  熟睡的路江民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就用脚蹬起了被子,他嘴里呢喃了两声,像是说水,秋叶慌忙去倒水。就在秋叶将杯子凑近路江民唇边时,他突然就颤抖起来,吓得秋叶的半杯水泼在了被子上,他抖得是那么厉害,秋叶听到了他牙齿剧烈碰撞的声音。他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仿佛连将眼皮抬起的力气都没有。秋叶听到路江民嘴里吐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冷字,就又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秋叶慌忙放下杯子 ,伸手紧紧地抱住了路江民。她着急地喊叫,江民,江民,你怎么啦?你吓死人啦。
  任秋叶怎么喊叫,路江民依旧在秋叶怀抱里颤抖不停。秋叶喊着路江民的名字,喊着喊着就痛哭了起来。也许是哭声惊动了路江民,他渐渐地停止了颤抖。当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秋叶满是泪水的脸。
  当秋叶看见路江民睁开了眼睛,就欣慰地笑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还紧紧地搂住路江民,就触电般地松开了。路江民吃力地问,秋叶,你咋哭了?
  秋叶抹了泪水说,你吓着人家了嘛。路江民笑了,笑得有些费劲。他突然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秋叶的手,他对秋叶说,这次病了,我才知道我多么孤独。
  秋叶不说话,她把路江民的手握得好紧好紧。
  爱情的花朵,在两个年轻人的心田里,就这样悄悄地绽放了。
  
  第十一章四两拨千斤
  
  泥太阳村的这个冬季非同寻常,对于所有的种菜户来说,长势不错的冬菜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喜悦的心情。但最提心吊胆的还是秋叶,作为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公司的总经理,她心里非常清楚丰产不等于丰收的道理。过去对泥太阳村的无公害蔬菜表示浓厚兴趣的滇西市的几家超市,在秋叶的邀请下,都派人到泥太阳村来实地考察了。站在田边地头,这些考察者都盛赞泥太阳村的无公害蔬菜品质优良,但到了公司,这些人却像是串通一气变了嘴脸,在合同上都把收购价压得很低。超市的变脸急坏了秋叶,把她逼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签合同吧,明显是受人欺负;不签吧,销路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焦头烂额的秋叶就只好求助于路江民。但路江民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两人就只好站在菜地边自责,都深深谴责自己缺乏市场经验,没在种植之前先签合同。但后悔归后悔,这世上又买不到治后悔的药。他们坐在菜地边想了一阵后,路江民突然站了起来,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说,秋叶,这合同一份都不能签。今冬的蔬菜,滇西市的任何一家超市出再高的收购价,哪怕萝卜出人参的价,我们也不卖给它。
  秋叶说,江民,你说得好轻巧,不卖给超市,你卖农贸市场?我们把我们的无公害蔬菜拿去跟人家施化肥的菜混一起卖,能卖啥好价钱。路江民说,秋叶,谁说我们要卖农贸市场了,我是想把蔬菜卖到省城那些更大的超市去。我认真想过了,市里的那些超市为啥敢冲我们随便压价,不就是我们的产品还没打出品牌嘛。
  秋叶点点头说,江民,话被你说到根子上了。我们去市里考察的时候,有家超市老总不是建议我们要打造泥太阳这块金字招牌,但我们当时对此重视不够,只顾了如何种植好蔬菜了。我过去总以为好女不愁嫁,看来这在市场里不灵。你说把蔬菜卖到省城去,你以为省城的超市就不会压价?没有品牌,我们还不是照样被人蹂躏?
  路江民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去省城造影响去。
  秋叶笑了,是那种苦苦的笑,她说,江民,谁不想去省城造影响,但要影响省城谈何容易,打广告要多少钱?我现在的蔬菜公司,除了负债,一分积蓄都没有,你让我们拿什么去造影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让路江民也觉得山穷水尽了。看着从西边山顶渐渐隐去的夕阳,路江民和秋叶的心,都被罩上了沉重的暮色。他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田间小道上,真切地感受了创业的艰难。
  就这样俩人沉默着走到了公路边,天昊矿业公司的拉矿车两声清脆的喇叭声让路江民如梦方醒。他激动地伸手握了秋叶的手说,秋叶,我们咋把马天昊这财神爷忘了呢?我们找马天昊借钱去。
  但路江民和秋叶在找了马天昊后,终于明白马天昊并不是他们的救命稻草。马天昊说他刚在桃源村发现了一座铅锌矿山,过去所有的积蓄都投在矿山上和新建的那个选矿厂了。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马天昊还让他的财务拿出了一张县农行的五百万元的货款单,然后自嘲道,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负翁,只不过不是富贵的富,而是负债的负。最后马天昊说,你们去找银行贷款吧。
  秋叶无奈地笑笑,说马总,你真会开玩笑,贷款是要有抵押的,我们现在一穷二白,拿什么作抵押?
  从马天昊的矿山上回来,已是沉沉夜里了。路江民把秋叶送回家,独自一人回了观音庙的住处。内心无助的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在庙里的观世音菩萨像前站了一阵,他差点就跪下去求观世音菩萨能帮他想想办法了。路江民关了电视,脱衣躺在床上睡下了。但心烦意乱的他,总是睡不着,辗转反侧地折腾一阵后,他又起床来,想找本杂志来消磨时间。他到窗前桌子上翻弄一阵,也没找到一本想看的杂志。倒把省报副刊李编辑寄给他的一封信翻出来了。
  那是路江民刚到泥太阳村做新农村指导员时,听了泥太阳村那个关于化肥的故事后写了篇文章寄给了省报,省报副刊李编辑看了文章后觉得文章写得很好,有见地,他是个热心人,回信时还告诉路江民有事就找他,在信里还夹了一张他的名片。
  路江民看着这封信,突然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就求助于李编辑,让他帮忙宣传宣传。第二天一早,路江民就用手机拨通了李编辑的电话,着急的他就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难处给李编辑诉说了。李编辑听了路江民的倾诉,在电话里为难地说,路先生,我不是不想帮你,而是帮不了。现在报纸的影响力有限,副刊就更有限。你要为泥太阳村的蔬菜造影响,你得找电视台。
  路江民说,李编辑,谁都知道要找电视台,但电视台打广告要钱,我们村里出不起这笔广告费。李编辑听了,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好一阵后说,路先生,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电视台负责一个谈话栏目,其中有一个栏目叫《云岭新农村》,我倒可以帮你疏通疏通,联系联系,不知管不管用。路江民一听,心里激动起来,他说,李编辑,那就麻烦你了。你可得抓紧时间联系,我们冬菜在地里就快成熟了。
  省报副刊的李编辑真是个热心人,两天后就给路江民回了话,说他找过他电视台的老同学了。在他的游说下,他的老同学同意做一期谈话节目,让路江民迅速赶往省城来。
  路江民决定带秋叶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去赶客车了。路江民到村口时,见秋叶提了大包小包的在那儿候着了。客车在这个时候过来了,路江民就弯腰下去给秋叶提包。那包死沉死沉的蛮有分量。路江民就问秋叶,你这包咋这么重,都装了啥见面礼呀?
  秋叶说,你提的那包装的是清晨刚从地里拔的萝卜,我提的是新摘的西红柿。这冬天的泥太阳村也没啥好东西,要是夏天还可带点水果什么的。路江民一听就笑了,他说,从泥太阳村到昆明,千多里路嘞,没听说那么远送萝卜的。秋叶又笑,说江民你枉自还是知识分子,人家古人千里还送鹅毛嘞,这讲的不就是一个礼轻仁义重。这萝卜咋啦?它可是我们泥太阳村的无公害的环保萝卜,按城里人时髦的说法,是真正的绿色食品。人家找我们谈话,还不是谈蔬菜,光用嘴说,不让人家见识,人家咋知道我们蔬菜好在哪里?
  路江民说,不说啦不说啦,我可说不过你,这回在电视里你可得多说。
  李编辑在车站等他们了。这个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夫子味十足的报人,站在车站人群里举着一块写有路江民名字的牌子。路江民看着那块牌子,心里就一阵温暖。在这拥挤喧嚣忙碌冷漠的都市里,像李编辑这样古道热肠的人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李编辑把路江民和秋叶带到了报社的招待所,要了两个房间。他把房门钥匙递到路江民手里说,你们休息一下,洗个热水澡。下午五点半我来接你们,跟我电视台的老同学吃个饭,见见面。秋叶打开袋子,要送些西红柿和萝卜给李编辑,被路江民制止了。路江民说,你看他那风都吹得倒的身子,咋提得动那么重的东西,再说人家李编辑是去上班,提着又是萝卜又是西红柿的,还不被人笑话。还是等晚上吃饭时带到饭馆再给他吧。
  晚饭就安排在新闻路的一家宣威人开的餐馆。李编辑把他的老同学郝强介绍给路江民和秋叶。叫郝强的同学直截了当说,你们大老远来找我,究竟要做甚?路江民说,郝老师,我和秋叶千里迢迢来找你,想求你帮助宣传我们泥太阳村的无公害蔬菜,我们想在昆明开拓市场。
  听了路江民的话,郝强面露难色,他偏过头说,老李,你成心为难我是不是,我区区一个谈话栏目,影响力有限。人家是要开拓市场,你咋把他们介绍给我?你该介绍他们找我们台的广告部。
  李编辑把擦亮的眼镜戴上说,有钱做广告还用你说,正是因为没钱,才找你的,你那谈话节目,看的人还是有的,别自卑嘛。郝强说,哎呀,老李,谈正事就别开玩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死马当活马医。但路先生、秋小姐,我得先给你打预防针,靠一次谈话节目要实现广告效应,其希望非常渺茫。
  吃完晚饭后,郝强和路江民秋叶约定明天晚上去录制节目。秋叶把提来的装了萝卜和西红柿的包打开了。要把萝卜和西红柿分给李编辑和郝强。郝强一见那些萝卜和西红柿就摆摆手说,别分我了,都给老李吧。
  李编辑说,你这是什么话,看不起人家送的东西是不是?你要做泥太阳村关于蔬菜的谈话节目,你不亲口尝一尝泥太阳村的蔬菜,你咋做。毛主席他老人家咋教导我们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梨子。郝强极不情愿地提了萝卜西红柿,对路江民秋叶一语双关道,哎哟,真够沉的,这是我平生接受的最重的礼物。
  
  第二天晚上,路江民和秋叶到省电视台的演播厅去做谈话节目。一进演播厅,郝强就热情地迎过来了。他对秋叶说,谢谢您,我不知带过多少礼物回家,但平生只有你送我的礼物,得到了我老婆的夸奖。你们的萝卜太好吃了,我老婆说,她人生中第一次知道萝卜也这么好吃。
  谈话是从萝卜开始的。郝强面对摄像机镜头,咔嚓咔嚓地啃了一截他让他爱人洗净的由他带来的萝卜,然后又把萝卜切成块状,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盘子里,端到观众席上让观众尝,并问观众萝卜的口感。有观众说味道像梨,有人说像桃子,还有人说像人参,郝强笑了,他面对摄像机说,不,它就是萝卜,真正的萝卜,来自遥远的滇西的泥太阳村。那个种这萝卜的人,就坐在我们的谈话席上。
  摄像机随着郝强的指示把镜头对准了秋叶,在灼热而强烈的灯光下,秋叶紧张起来。郝强问,秋叶,你能告诉我们泥太阳村是怎样种出这么好味道的萝卜来的吗?但紧张的秋叶不知怎的却哭了,她答非所问地带着哭腔说,这样好吃的萝卜和其他蔬菜我们种了很多,但没人收购,都急死我了。
  坐在一旁的路江民赶紧接话,他说,泥太阳村萝卜好吃,是因为种萝卜的土地从来没用过化肥。郝强接着就讲了泥太阳村人那个要化肥袋子不要化肥的故事。
  话题就这样谈开了,从萝卜谈到化肥,从化肥谈到了慢。观众席的观众的热情也很高涨,纷纷加入到谈话中来。话题越扯越远,从市场谈到了食品安全,从餐桌谈到了生活方式。节目做完后,郝强很高兴,他对路江民说,这是我做谈话节目以来做得最过瘾的一次节目。
  但路江民和秋叶却高兴不起来,节目做完后,他们心里都有些茫然。他们不是为谈话而谈话的,他们要的是影响。那天夜里,路江民和秋叶回到报社的招待所,在各自房间里一夜未眠。
  但节目播出的第二天就传来了好消息,省城最大的连锁超市佳乐的人找到电视台来了。
  佳乐是一家外资连锁超市,他的老板是一个叫比尔的中国通,他昨晚偶然看到了这个谈话节目。商业头脑敏锐的他发现这是一个天赐的商业良机,特别是当他听路江民在电视里说泥太阳村的土地没有农残不施化肥时,他简直激动得跳起来。他迅速拨通了他的中国副总的电话,要他放下手中的任何事专心观看这个谈话节目。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就驱车来到公司,一方面召集在省城的所有佳乐连锁店的负责人开会。一方面派人去电视台寻找秋叶和路江民。
  比尔的热情让路江民和秋叶大感意外,他把路江民和秋叶称为佳乐超市最珍贵的客人。在佳乐昆明总部的会议室里,比尔为泥太阳村开出的每种蔬菜的价格都超出了路江民和秋叶的想象。他为把泥太阳村打造为佳乐的蔬菜供应基地进行了简短的交流和磋商后,就欣然地在合同上签了字。他签完后把笔递给了秋叶,在秋叶签完字后,他握着秋叶的手说,你和你的乡亲,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泥太阳村的土地。越往后,这样洁净的土地越发弥足珍贵。
  秋叶提出邀请,说希望比尔有空去泥太阳村看看,比尔说,秋总,不用你邀请了,这次我跟你们一起去泥太阳村。
  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迎来一片柳暗花明,这让秋叶和路江民都欢欣起来,路江民带秋叶去了翠湖,然后又去了大观楼。
  两个年轻人,在濒临滇池的岸边,亲密地相依相偎着。秋叶看着波光粼粼的滇池说,江民,大海也那么宽吗?路江民说,不,秋叶,大海比滇池宽多了。秋叶问,江民,你见过大海?路江民说,没有。
  秋叶突然抓紧了路江民的手说,江民,你会带我去见大海吗?路江民看着问得认真的秋叶,点了点头。真情让心变得放肆而大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在滇池岸边,就这样相拥在一起,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
  这是他们的初吻。
  
  第十二章火从后院生
  
  秋叶和路江民在省城不仅给泥太阳村的蔬菜拿到了订单,而且还招来了老外,这消息自然成了泥太阳村的头号新闻了。
  听说村里来了老外,春芳就手忙脚乱,顾不得正煮的一锅猪食,也兴致勃勃地挤到人群中看稀奇了。
  这比尔简直就是个人来疯。为迎接比尔的到来,秋叶特意组织了村里的腰鼓队,敲锣打鼓地欢迎,比尔一见那些走一步扭三扭,把个腰鼓打得咚咚响的腰鼓手,就来了兴趣,便走到一个腰鼓手面前,问能不能也让他敲敲腰鼓。那腰鼓队员就从身上取下腰鼓,挂比尔身上了。他的整个动作机械而夸张,引得看热闹的村民们笑了个前仰后合。春芳也跟着笑,说这老外咋就笨得像熊呢?
  旁边就有一个年轻的村民对春芳说,你只看到他学腰鼓笨,经商他却精明得很嘞。省城最大的超市,就是他经营的。这次秋叶他们从他那儿拿到了订单,种菜的人可要发财了。
  春芳听了这话,原来快乐的心就不怎么舒坦了。她原本笑得像朵牡丹花的脸,一下子就暗淡了下来。板着脸的她悄悄地挤出人群来,独自一人回家了。
  寸云海从村上回家来,见厨房里冷火秋烟,又听厩里的猪饿得直叫,就站在院子里春芳春芳地叫。屋里的春芳听见丈夫的叫唤声,并不搭理,而是拉了被子,蒙了头睡。寸云海自言自语道,这婆娘八成是看那黄毛老外去了。看热闹把家都忘了。就在这时寸云海就听到了春芳在里屋夸张的咳嗽声。寸云海把搂在面前的水烟筒往地上一放,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春芳咋啦?你猪不喂,饭不煮,大白天的躺床上做啥?
  春芳说,我躺床上咋啦?我身子不舒坦,寸云海,你什么意思?谁说的这家里的猪就该我喂?饭就该我煮?你以为我是你寸家的长工呀?
  春芳的话里明显带有刀子似的尖锐,寸云海听出来了。这婆娘这么中气十足,不是身子病,是心里犯病,就问道,到底咋啦?谁招惹你啦?
  春芳突然一下子起身来坐在床上,她一脸认真地问寸云海,寸云海,你知道村里来了老外了吗?寸云海说,知道,这村里来了老外,我这做村主任的当然知道,你问这干什么?春芳又问,那你知道秋叶跟这老外订的蔬菜供销合同吗?
  寸云海说,这我也知道,这又咋啦?
  春芳说,村民们都传开了,说这次路江民和秋叶去省城,为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公司签了大单,入股种菜的人都要发大财了。我当时动员你入股,你不入,还说什么以粮为纲,还翻那些过去的老皇历,现在你还好意思说没招惹我。要是蔬菜公司赚了,钱我可以不眼红,但人家的议论我可受不了。寸云海说,谁议论,议论个啥?
  谁议论?春芳仰头说,还有谁?乡亲们吧,人家难道不说这当村主任的,咋就没个觉悟?咋就这么落后,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咋就都错过了呢?
  寸云海现在算是明白了春芳啥生气了,他说,春芳,别人拿张画了圆圈的纸,你就真以为是饼了。泥太阳村刚策划搞蔬菜开发的时候,滇西市里的超市,哪家不说好,但菜种地里了,那价压得比村口菜街子的都低。市场是那些商人玩杂耍的地方,水深得很,不是我们这种地的农老二玩得转的,你看着吧,你别看那老外在我们村里疯天疯地,像没有啥心眼似的,人家要真玩起心眼来,把她秋叶卖了,她怕还兴致勃勃帮人家数钱嘞。春芳瞪一眼寸云海说,我就恨你,总认为农民不如人,谁说市场就不是农民的,农民就不该去走市场?你说啥哟,人家秋叶可是跟那老外把合同都签了。
  寸云海咂了咂嘴说,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们不承认。合同是啥?一张纸嘛,什么时候不高兴,还不就撕啦?合同,合同是个陷阱。
  
  这话还真的唬住了春芳,她从床上下来,一边穿鞋一边责备寸云海说,既然你知道这里面会有陷阱,那你咋不提醒秋叶,还眼睁睁看人家往里跳,你还有没有点村主任的样子。
  寸云海说,你婆娘家不懂政治,这秋叶乱上乱下的,为啥?春芳说,为啥?为乡亲们呗。寸云海轻蔑地看一眼春芳说,说你婆娘幼稚,你还时不时装老辣。秋叶为乡亲,毬!她是为她自己,她分明是想在下届占我位子,夺我的权。她现在人气高得很嘞。
  春芳说,云海,你别把秋叶想得那样有城府。人家人气高,是因为人家真心实意为村里做事。你看看你,自从当了村主任,就没个开拓精神了,成天只想守位子。你咋连古时候的官都不如,人家还知道个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嘞!
  春芳的话驳了寸云海面子,让寸云海有些尴尬。寸云海恶狠狠瞪一眼春芳说,真想不到,婆娘你也这样看我。我告诉你,我寸云海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春芳跺了一下脚,说寸云海你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就下厨房忙饭菜去了。
  泥太阳蔬菜开发公司向佳乐超市运出第一车蔬菜的时候,有种菜户自发买来了鞭炮和红绸。他们把红绸扎成一个怒施的红花挂在卡车的车头,把鞭炮放得就像某家人娶新媳妇一样。
  一个冬的冬菜卖下来,收入的可观连秋叶都惊讶了。就像庞云龙这样丧失了劳动力的人家,分红也能分到万多元钱了。激动得庞飞飞见了秋叶就说,秋叶姐姐,我再也不担心来年的学费了。
  许多种粮户就找到秋叶,表示愿意入股到泥太阳蔬菜开发公司来。秋叶问路江民要不要接受这些种粮户入股,路江民说,接受是肯定要接受的,但今春不行,得让他们等到秋天。
  秋叶不解,问路江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路江民对秋叶讲,农村工作难开展,问题出在观念二字上。村民们一个致命问题,就是封闭惯了,保守。对于保守这个问题,路江民来到泥太阳村后,有切肤之痛感。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中,几乎桩桩事都得跟保守观念较劲。我们就是要让那些种粮户眼红!路江民说这话时心里是下了狠的。我们要让那些过去不肯拿土地来入股的种粮户明白,保守是要付出代价的。
  秋叶说,这样的话,那些种粮户心里肯定不平衡,这会不会影响到村子的和谐?
  路江民摇了摇头说,当保守成为一种势力,发展肯定是句空话。要发展,必然招惹保守的阻碍与反对,这又哪来和谐?我说了,我们不是要把种粮户堵在发展蔬菜业的大门之外,我不过是想让他们再熬一个春夏,让他们在痛定思痛中拔掉保守思想的病根子。要不,今后的工作,还得跟保守观念打太极拳,那就太累了。
  秋叶觉得路江民说得有理,就点头同意了。但在路江民从蔬菜开发公司走后不久,春芳拿着她家的土地使用证找到秋叶门上来了。秋叶对春芳说,嫂子,要入股得等到秋天,我们跟佳乐超市签的是一年的供货合同,当时蔬菜供应的数量是按入股户的土地面积的产量来衡定的,也就是说,我们给佳乐超市的供应数已经签订在合同里了。只能等到来年秋天才能考虑你的入股问题了。
  春芳一听这话急了,她皱了皱眉对秋叶说,秋叶,就算嫂子求你了,多我一户,合同中也显不出来。
  秋叶说,嫂子,这不行。我们同意你入股,其他想入股的种粮户怎么办?我要一碗水端不平,我这总经理可没法当。所以,还望嫂子体谅体谅我,耐心等到来年秋天吧。春芳见秋叶不肯徇私情,就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说,秋叶,秋天就秋天吧,只是寸云海我可饶不了他。
  但这次春芳回到家后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装病,而是把家里那只刚下蛋的母鸡杀了,用砂锅炖了满满一锅鸡汤。寸云海从村上回来,脚还没跨进院子门就闻到了鸡汤的香味。他推开院门就大声道,春芳,家里有啥喜事?都炖鸡汤了。春芳说,要有喜事才喝鸡汤,谁订的规矩?我嘴馋了,炖碗鸡汤喝喝行不行?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桌上的鸡汤,让一个院子都弥漫了鲜香。春芳盛了满满一碗鸡汤,捧到寸云海手中,寸云海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反倒被春芳难得的温柔搞得有些不习惯了。寸云海喝完鸡汤,春芳又笑哈哈地为他夹了一只鸡大腿。而在过去,这鸡大腿都是寸云海夹给春芳的。今天让寸云海觉得他和春芳仿佛是互换了角色。整个儿都倒了个儿了。
  寸云海张嘴在胖胖的鸡腿上咬了一口,连皮带肉地撕下一大块鸡肉来,就在他准备大快朵颐享受这鸡肉的美味时,春芳却开口了。
  哎,我说当家的,我想跟你商量一个事儿。
  寸云海嘴里含了鸡肉,话说得含混不清。他问,商量啥事?春芳拉了拉凳子,让自己靠近丈夫一点。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在场,春芳是打算依偎到寸云海怀里去的。她脸上生出个过于娇艳的笑容说,当家的,你这村主任是不是就别当了?
  寸云海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春芳是给他商量这事,一块刚嚼碎正往喉咙里咽的鸡肉,就这样在喉咙中段停住了,差点没把他的眼睛给噎出来。
  你说什么?寸云海怒道,你这婆娘不会是发神经了吧?春芳收敛了笑容,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她说,当家的,我可正常得很,脑袋瓜里清楚着嘞。
  寸云海用手去口腔里掏了掏挤到牙缝里的鸡肉,往地上碎了一下口水沫子说,你要是个正常人,咋问这种可笑的问题?我凭什么不当村主任了。你凭什么要我别当村主任呢?
  春芳停顿了一下,皱了下眉头说,云海,我觉得你越来越不适合做村主任,你观念和思想都显得落后了。我是想,你要自己不当,写个辞呈递村上了,人家还会背地里夸你有自知之明。
  春芳这话极大的伤了寸云海的自尊心,让寸云海觉得颜面尽失。恼羞成怒的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手指了春芳说,你认为我不合适我就不合适了?让我辞职,我凭什么要辞职,我这村主任可是村民投票选出来的。你以为你是我婆娘,就可以横竖指责我是不是?什么观念落后了,思想保守了,都他妈瞎扯,我这村主任是一村之长,凡事都得讲个稳重,哪能像某些人那样乱来。如果稳重是落后,我就自甘落后,如果稳重是保守,我愿保守到底。春芳,我知道你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不就是蔬菜公司给种菜户分红了,你眼红了不是?我告诉你,你别看秋叶那小女人成天闹得欢,将来会有她拉清单那一天。农民,不把精力放在土地上,忘了粮食这个根本,今后会有苦果子尝的。
  看着振振有词的寸云海,春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寸云海练就了这么好的口才。她摇了摇头说,寸云海,你可别忘了,群众可以选你,也可以免你。
  寸云海听春芳这么话,心里越发来气,他手指春芳说,你有本事,你发动群众罢免我好了。
  春芳也不示弱,她双手叉腰瘪了一下嘴说,寸云海,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
  怒火中烧的寸云海看着毫不示弱的春芳,恨得牙都咬得咯咯地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桌上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一锅鸡汤,突然就抬起脚,一脚把餐桌给踹翻了。还盛有半锅鸡汤的砂锅,在地上沉闷地响了一声,就碎成几块碎片了。
  妈的,看不出来,你这婆娘还心眼贼多,给老子摆鸿门宴嘞!寸云海气呼呼骂道。看着寸云海耍横,春芳一咬牙,进里屋收拾了东西,奔娘家去了。
  寸云海沮丧极了,他一个人呆坐在檐坎上,夜风有些硬了,他觉得身子有些发僵,就进到堂屋去了。屋里的柜子里还有一瓶散装白酒,他把它拿出来,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独自喝闷酒几杯,寸云海就醉了。但就在醉了的时候,寸云海依旧在想,咋自己的婆娘都要反自己呢?
  
  路江民怎么也想不到,春芳会带着一群村民代表找他要求罢免村主任寸云海,而且情绪会表现得如此亢奋。春芳说,路指导,你是市里的干部,政策比我们高,你给我们说句公道话,这村主任不称职,是不是该把他罢免掉。
  路江民见春芳和村民代表们情绪激动,就劝他们要冷静。路江民说,寸云海同志在担任村主任期间是否称职,我说了不算,要看村民民主评议的结果。至于是否要罢免村主任寸云海,那要村民代表会议来决定。
  村主任的老婆带头要罢免村主任,这在泥太阳村的历史上还是头一遭,这样天大的奇闻瞬间就传遍了泥太阳村。各种议论顿时一片哗然,泥太阳村,一时间变得嘈杂喧嚣了起来。有人说寸云海当村主任是得日和尚撞日钟,没点当村主任的开拓精神和进取心,该撤;有人说就算寸云海该撤,也轮不着让自己的老婆放头一炮,这样下去,泥太阳村的女人还不翻天;有人甚至认为这里面有阴谋和交易,春芳是受人指使在演一出戏。这七嘴八舌的一咋呼,泥太阳村就热闹起来了。
  在春芳的鼓动下,村民代表联名要求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村民代表们通过民主投票罢免了寸云海的村主任职务。
  被罢免了村主任职务的寸云海,总觉得在泥太阳村人面前丢尽了面子。心里盘算着去昆明打工。春芳是在村民代表大会罢免了寸云海的那天下午回到家的,当时寸云海正踡缩在自家院子里的那把竹躺椅上,春芳进来他翻了一下眼皮,接着又合上了,做出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春芳也不管他,回到家的她一头钻进厨房,就开始生火做饭。孩子放学回家,见母亲回来了,就放下书包跑来帮忙。孩子问春芳,妈,人家同学们都说是你把爸罢免了?春芳说,别瞎说,你爸是村民代表大会罢免的,小孩子不要瞎猜大人的事。
  饭做好了,春芳见寸云海还在那竹躺椅上躺着,就示意孩子把他叫来吃饭。寸云海磨蹭了一下,起身来走到桌子前坐下,端起碗埋了头稀里哗啦往嘴里扒了一碗饭,就披衣出去了。
  寸云海夜里回来一身酒气。春芳就说,不当村主任,你还是寸云海,别熊样。寸云海抢白道,是呀,我熊,你能,我想熊,你管得着吗?
  春芳说,人要活得有志气,村民代表们投票罢免了你,说明大多数村民都认为你不合适干村主任。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干是一种气魄,不干也要显示出心胸来。我咋就不能管你,难道你不是我老公?
  寸云海喷一口酒气说,亏你还认得我是你老公,你想出风头,也用不着拿你男人垫背。就算我村主任不称职,你也该等别人发话提出罢免我。现在可好,你让我连在泥太阳村呆的面子都没了。
  春芳说,云海,有那么严重?不当村主任,就不能当个普通村民!总统都可以罢免,一个村主任算啥?像你这么说,总统被罢免了,就没面子呆在自己国家了?寸云海摆摆手说,我说不过你,你能。我要睡了,我明天还得赶早嘞。春芳问,云海,你赶早做甚。
  寸云海说,做甚?去昆明打工呗。
  寸云海脱了衣服躺下了,春芳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来。寸云海心里还憋着气,把身子一侧,头一偏,拿个光背脊对着春芳,春芳从后面一抱抱了寸云海,她把圆圆的脸蛋贴在寸云海厚实的脊背上说,去吧,云海,去昆明见见世面。
  第二天一早,寸云海偷偷溜下床,没惊动熟睡的妻子春芳,提一个简单的包,就到村口去候长途客车了。
  春芳后面赶了来,她手中抱着一件厚厚的毛衣。她把毛衣塞在寸云海的怀里说,你怨我恨我都行,但你别恨我织的这毛衣,昆明的冬天比泥太阳村冷,你可得穿暖和了。寸云海听了春芳的话,突然伸出手一把抱住了春芳,他哽咽道,孩子,就交给你了。
  春芳在寸云海的耳边小声提醒道,男人不哭。
  春芳这么对寸云海说的时候,自己的眼泪却已经从脸上流下来了……
  泥太阳村不能群龙无首,通过村民代表联名推荐的候选人张榜公布了,那上面赫然写着秋叶的名字。
  选举的结果,秋叶高票当选。
  第十三章钱惹的祸端
  
  这个春节是泥太阳村最热闹的一个春节,连老村长石宗义也感觉到了它的不同往常。石宗义对大儿子说,今年咋会有那么多的鞭炮响?正在侍弄茶花的大儿子说,爹,钱多了呗。我听石头讲,去年的冬菜就让他小两口收入了一万七八千嘞。
  石宗义瘪瘪嘴说,你听他吹。大儿媳就接话,说爹呀,人家石头哪吹了,这一万七八千还是打了埋伏的,那只是年底的分红。现在石头和他媳妇都在蔬菜公司上班,听说石头一月有一千元,他媳妇也有八百,这加在一起,你老算算多少?
  大儿媳一番话,让婆婆也眉开眼笑了,她说,怪不得前两天我在路上碰着石头,硬往我手上塞两千元哩。我当时还被吓了一跳,寻思是不是石头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一听说老伴接受了小儿子石头的钱,石宗义就发脾气了。石头跟他要对簿公堂的事,虽然经路江民和法院的人调解后父子俩私了了,但石宗义心中那个疙瘩至今未解开。把钱送还他去,就说老子不稀罕!
  石宗义粗声粗气的话让老伴不高兴了,她说,孩子他爹,我凭什么要给他送回去?石宗义见老伴不听他的话,气得扬起巴掌来,你咋瞎子见钱眼都睁开了嘞,才两千元钱,你就不晓得个是非了?当心老子抽你!
  平时里总是逆来顺受的老伴,不知咋的,今天变得倔强了许多。她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抬将起来说,死老头,你有本事抽啊。小儿子小媳妇被你气出了这个家还不够,你还要气走我?你真的想成孤家寡人?我儿子孝敬我,给我钱天经地义,我咋不能收?你也不好好反省反省,到底是你错了还是儿子错了?
  这时院外鞭炮声大作。石育群跑去打开门,看见了一个色彩艳丽的龙头,知道是舞龙队送喜来了。舞龙一直是泥太阳村春节时的传统,龙要舞到一家一户,叫送喜,但这传统已经不兴好几年了。一方面,舞龙队的人很辛苦,过去一家一户多少给点辛苦钱,前两年庄户人家手头紧,赏钱也给得少了,这就很是打击舞龙人的积极性;另一方面,前两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愁都愁不过来,哪还有什么心思送喜?石育群笑容满面地把舞龙队迎进院子后,就跑进里屋去准备赏钱。石宗义站在屋檐坎上,看着一条涂抹得花花绿绿的纸龙在院子里上下翻飞,也禁不住一扫心中不快,眉开眼笑起来。
  这农村过大年确实比城里有意思多了,这一点,路江民确实体会深刻。路江民在春节前原本打算回滇西市里去的,但被秋叶挽留了下来,秋叶说,没在农村过个春节,就不算真正了解农村。这句话太有分量了,对于路江民来说,这句话让他没有理由不留下来过年,路江民原本是要听从秋叶安排,去秋叶家过除夕的。但在除夕那天却突然改变主意了,原因是路江民碰到了在街子上买年货的庞飞飞。这段时间。路江民一直忙于村里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工作,没有抽时间去看庞飞飞和她的父亲庞云龙,路江民只听说庞云龙出院后,人瘫痪了,不再造飞机了。看见庞飞飞,路江民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庞云龙,就走上前去问庞飞飞,说飞飞,你爸现在好些吗?
  庞飞飞告诉路江民,说庞云龙自从出院后,就只能靠坐轮椅了。庞飞飞还说她父亲很坚强,虽然不能造飞机,但成天埋头看许多书,路江民听了,心里为庞云龙高兴,就掏了两百元钱,让庞飞飞拿了去买年货,但庞飞飞不接钱,说家里不缺钱,年底蔬菜公司分红,分了好几千元。
  路老师,庞飞飞在跟路江民告辞前邀请路江民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到我家过年吧。
  
  除夕的晚上路江民去了庞飞飞家。路江民看见了,在他进到庞飞飞家院子时,轮椅上的庞云龙脸上生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除夕的晚饭吃得很简单,但还是让路江民感到温暖。庞云龙说,我现在明白一个道理了,一个人飞起来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高处不胜寒。我现在不关心飞机的事了,我看农村科普方面的书。路江民从庞云龙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屋子一角,一个小小的竹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农科书。有关于蔬菜栽培的,有关于防制病虫害的,也有关于果树栽培的。
  吃过晚饭后不久,舞龙队就舞到了庞云龙家。庞云龙赶忙让庞飞飞推他进屋,用一个红封封了一百元钱。要庞飞飞等舞龙队舞结束离开时把装钱的红封给他们。舞龙结束,庞飞飞跑上前,把装钱的红信封给那手持龙头的汉子。但那汉子躲闪了不接,这下庞云龙不高兴了,他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说,看不起我,就别上我家门来。
  那手持龙头的汉子说,庞哥你别生气,我们知道你困难,心意到就行了。这赏钱我们不能收。庞云龙气得吹胡子说,兄弟,你是来送喜,还是来同情我庞云龙?路江民见此状,赶忙示意手持龙头的人把红封接了。看到舞龙队接受了红封,庞云龙的脸又变得温和起来了。
  舞龙队走后,路江民跟庞云龙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农业科技上来了。庞云龙在农业科技方面知识的丰富让路江民忍不住赞叹起来,路江民说,我可得跟秋叶主任商量,让泥太阳蔬菜开发公司聘你当顾问。
  庞云龙突然警惕地说,路指导,你是不是跟那舞龙队一样,也想同情我?路江民没想到庞云龙的心是那么脆弱和敏感,他笑了说,云龙兄,你这话说哪去了?现在村里缺的就是技术人才,我们是求贤若渴呀。庞云龙摆摆手说,路指导,你也别拿话蒙我。我算什么才?充其量也就是废品一个。如果今后村上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告诉秋叶主任尽管吩咐就是。要我当顾问也可以,但我把话说在前面,顾问费我一分不收。别变着法儿来接济我。
  庞云龙的这份自尊让路江民既佩服又感动。
  正月里,是新年。这新年,不搞个红红火火,欢欢乐乐,这庄户人家一年不就白辛苦了。所以,正月在泥太阳村来说,欢乐就是唯一的主题。
  但终究没逃出那个乐极生悲的俗套。
  从前赶马驮生意的李小四死了。被九社的陆大胖用烧烤摊上菜刀劈的。因为口袋都装了钱,争着在卡拉OK小姐面前付账抖草,一激动陆大胖铸大错了。
  路江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出了人命案的。第二天一早躺在床上的他就听见了哀怨的声音。来不及梳洗的路江民披衣走到观音庙外,从高处看,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正抬了人往村委会去。
  路江民就径直往村委会跑,他跑到村委会时,尸体已经停在村委会院子里了。路江民看见秋叶,正在苦口婆心做着死者家属的工作。秋叶说公安机关已经抓了陆大胖,该如何判决,是司法的事,我们村上管不着呀!
  路江民走近秋叶,秋叶还在做死者家属的劝说工作,秋叶说,人你们抬回去吧,尽早入土为安。这事怨不了别人,要怨就怨陆大胖。没想李小四悲痛至极的母亲却用拐杖指着秋叶说,谁说只怨陆大胖,我们还怨你嘞,你不让他们口袋里有那么多钱,他们会闹出这样不幸的事来?
  秋叶没想到死者家属会怨自己,她呆站在原地,浑身都是委屈。
  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李小四之死的事情还在泥太阳村的村民口中议论纷纷的时候,四社又出了事,四社尹小贵的老婆服毒了。
  消息是四社社长捎来的,秋叶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村委会召集村委们开会,研究这个春节越演越烈的麻将赌博之风。在村民们该不该搓麻将的问题上,村委们意见不一,有的支持坚决禁赌,有的认为小赌怡情,各执一词。这时四社社长推门进来,向秋叶汇报了尹小贵老婆服毒的事。秋叶问四社社长,尹小贵的老婆为啥寻死?四社社长说,尹小贵去县城嫖娼被抓,他老婆丢不起这面子,所以寻死。
  秋叶说,这尹小贵我认识,平时挺本分老实的,咋会干出这样丢人的事情来?四社社长说,还不是因为口袋里有了几个臭钱。这穷得富不得的家伙,口袋里有了钱,心就变得不本分了,到处说要睡几个城里娘们,给我们乡下人争争气。
  有村委插话说,尹小贵这是报复,前几年他家里困难让他妹子出去打工,后来他妹子做了“鸡”,染了一身病。尹小贵向来疼他那妹子,所以才干出荒唐事来。
  这尹小贵在县城里专找城市户口的“小姐”,没想一下子弄大了名声,尹小贵的行踪随即就进入了警察的视野,被警察在发廊里抓了现行。
  秋叶去看望了尹小贵的媳妇,说尹小贵做丑事,丢的是尹小贵自己的脸面,不干做媳妇的事。秋叶还提醒尹小贵的媳妇,说今后分红得的钱,让她好生保管,尹小贵没了钱,丑也就做不成了。但让秋叶没想到的是,就在尹小贵从拘留所里放出来的第二天,尹小贵的老婆又寻死了。这次尹小贵的老婆没吃农药,而是跳的水塘。
  按理讲,一个家族里,要出了尹小贵这样的丑事,是定要藏着捂着的。但尹家人不这样,在尹小贵拘留期满释放那天,尹家人出动了几十人,到县城后给尹小贵换了一身新,还给他拴了红腰带,穿了红马甲,系了红绸缎。一路上吹吹打打,鞭炮不断,就像是迎接英雄回家。尹小贵也不知个羞耻,进了村子后挺胸抬头走在前面,见路旁看热闹的乡亲还抱拳作揖。
  尹小贵的媳妇原以为尹小贵回来,会跪在自己面前承认错误请求原谅。没想尹小贵却是这么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尹家人还把一个家族的人都请了,在院子里摆开阵势要贺三天,说要冲掉尹小贵遭关押的身上的霉气。这充分地伤害了尹小贵的媳妇,她从后院溜出去,直奔社里用来蓄水灌菜的水池。
  当时四社社长正好在路边的地埂上挖野生鱼腥草,见打身边急匆匆走过的尹小贵的媳妇,就悄悄跟在后面。四社社长背着奄奄一息的尹小贵媳妇进到尹家院子时,尹家院子里还是一副鼓乐喧天的景象。一向好脾气的四社社长,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但尹家人显然不怕四社社长,他们认为尹小贵的媳妇总想寻死是鬼缠了身。第二天一早尹家人把厩里养了来年吃年猪饭的猪杀了,去白云道观请来了几个道士,在自家院子里做起了道场。
  鼓乐声又起,就像是示威一样。四社社长听到这鼓乐声,显出了几分无奈。无奈的他一早就来找路江民了。四社社长说,我还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家,路指导,他们猖狂得很嘞。
  情况确实像四社社长说的那样,路江民一进村子就听见了鼓急锣响,他走进尹家院子时,几个披头散发的道士正在装神弄鬼,又是跳又是唱地闹腾得不亦乐乎。但路江民一进来,鼓锣声约好了一样戛然而止了。
  先前热闹嘈杂的院子,顿时变得寂静无声,就是掉一根针在地上,恐怕也能听出响声。刚才还神气着的尹小贵,现在却在人群中悄悄地移动身子,想溜到厢房去。但他还是被路江民鹰一样的目光捕捉到了。路江民冲尹小贵招招手说,尹小贵,你躲什么呀?你不是得意得很吗?过来,到院子中央来,让我们大家都看看你。
  尹小贵脸红一阵白一阵说,路指导,你饶了我。这是我们农村的风俗,不过是为我驱驱晦气而已。
  路江民说,谁说你身上有晦气,我咋怎么看都是神气呢?尹小贵,你这样大张旗鼓的,是不是要整个泥太阳村都知道你是个嫖客?你是不是要我向村委会建议,给你家大门上挂一块光荣嫖家的匾额?你说,你要不要?尹小贵听路江民这一说,就从人群里挤出来,扑通一声跪路江民脚下了。路江民见尹小贵这样子,脸上生出了一丝厌恶。这时尹小贵的父亲从堂屋出来了。见路江民,就也要下跪。路江民慌忙一把将他扶住。老爷子急得气喘吁吁说,路同志,使不得使不得,你要送了那匾,我这老脸在泥太阳前往哪里摆?
  
  路江民看着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他,叹了一口气说,老人家,你好糊涂,咋让你儿子亲戚的由着性子闹腾呢?老人家,我知道前些年成日子不好过,你女儿去城里做工,受到了不良之人的污辱,后来,你不得不把女儿嫁到了缅甸那边,我知道你心里有伤痛。但老人家,难道自己家里富裕了,有钱了,就可以随意去糟践别人家的女子了?那些城里出来做小姐的,大多还不都是下岗职工家庭的子女,都是穷苦人家,难道我们曾经被污辱过、损害过,我们就有权利去污辱别人,损害别人?就可以打着报复的幌子把丑事当美事来宣扬?
  老人被路江民说得低了头。突然,他猛一抬头,冲院子里的人说,散了吧,啊,都散了吧。
  
  第十四章就为个等号
  
  泥太阳村的这个春节,因为李小四的死和尹小贵的丑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层阴影压抑着村主任秋叶,让她不得不去思考经济发展后的问题。
  当然,作为新农村指导员的路江民也在思考,从泥太阳村春节发生的这两个事件中,路江民看到了一个本质的问题,那就是年轻一代村民精神上的缺失。路江民心里非常清楚,这经济可以想办法快速抓上去。这精神的缺失要弥补,那可不是一朝一夕做到的。
  什么是中心工作?中心工作是经济工作,就是要快快富起来的工作,对中心工作就是经济工作的提法,路江民在信访局时就发表过异议,被段局长批评为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路江民固执地认为,党和政府的中心工作,应该是人的工作。作为新农村的指导员,路江民认为自己不仅仅只是指导农民把路修好,把墙刷白,把居住地搞清洁,而更重要的是要让农民自己体会到,做一个农民也能活得自信,活得精彩。
  路江民去村委会找秋叶,他想跟秋叶就泥太阳蔬菜公司的分红问题交流一下想法。路江民不赞成把公司的利润全部以分红的形式分到村民手上。在路江民看来,很多村民的消费观念和资金的管理都存在较大问题。在娱乐相对较少的农村,很多人的娱乐就是玩钱,说白了就是赌博,钱多的大赌,钱少的小赌,据各社社长统计到村里的数字,单一个春节,泥太阳村就新增麻将一千多副,还有近五十多户的人家,花几千元买了自动麻将机。这样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赌博引发的问题会多如牛毛。
  秋叶事实上看到了这个问题。她说,农民土地的收入不返给农民,会引发村民的不满,甚至会影响积极性。从公司利润中提留一部分钱,提留出来很容易,但提留出来做什么却是个难题。路江民说,只要提留出来,就能做很多事。现在农村光养老这一项,就让许多年轻家庭吃不消,由此引发的家庭纠纷甚至对亲情关系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可以用这部分钱搞一个养老基金,等钱积累多一点,就办一个上规模的养老院。如果办不起养老院,还可以由公司出面,给入股的股东都买一份养老保险。
  路江民的买养老保险的建议马上得到了秋叶的认可。就在路江民和秋叶谈话要结束的时候,石头的媳妇匆匆忙忙推开了秋叶办公室的门,她说石头的大哥石育群出了车祸。从城里开往市里的长途客车在高黎贡山的一个转弯处翻了车,死了十几人,其中就有石育群。听到这个消息后,石头赶去县城处理后事,但面对赔偿协议石头不敢签字,就又折回家找悲痛欲绝的父亲石宗义商量,但当石头说一个生前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的遇难者赔偿金额是二十万元,而大儿的赔偿金额仅为七万元时,石宗义气得一拍桌子就晕过去了。等石宗义醒来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上访。
  石头媳妇还说石宗义已经让石头赶到乡上去买白布了,石家的亲戚已经集中到了石家大院里,只等石头从镇上买回白布来,就披麻戴孝去上访,她看那阵势,怕把事情闹大,就来找秋叶了。
  听了这话,秋叶就和路江民往石家大院赶。路江民走得比秋叶快,第一个跨进石家大院。进院的路江民迎面就看到了正襟危坐,表情冰冷的老村长石宗义。
  石宗义坐在一把竹椅上,他面前是一张油漆斑驳的木桌,桌面上是那份保险公司的赔偿协议书,那协议书正被风一页一页翻起。还没等路江民开口,石宗义说话了。他用冷冷的语气说,路指导,我知道你那么着急来干什么?你是要劝阻我别去上访。路指导,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我已铁定心要上访,从乡里、县里、市里一直上访下去,就是上访到北京我也要去。要去让那些当官的爷们评评理去。
  路江民说,老村长,我知道你很悲痛,很难过,你要节哀,要冷静。石宗义说,路指导,你要我冷静,就算我冷静了,他们能冷静吗?
  他边说边手指着院子划了一道弧线。
  路江民回过头来,就看到了一群情绪激动的人。他们双手抱在胸前,板了脸站成好几排,就像是要出征的士兵一样。路江民看了大伙一眼说,大家都要冷静了,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路江民话一出口,有人就粗声粗气问,路同志,他们欺人太甚,你让我们咋冷静?国家干部的命是命,农民的命就不是命了?
  路江民问,谁说农民的命就不是命了?石宗义说,如果农民的命也是命,为啥死一个国家干部,赔偿二十万,而我儿子死了,却只赔七万?路江民问,真有这等事?
  这时石头买了一捆白布扛着回来了。他把白布往路江民脚下一扔说,路指导,怎么没有?我亲眼看的协议,你不信是不是?
  路江民问上气不接下气的石头,石头,你不会看错吧?石头跺了跺脚说,路指导,你不相信我,你去城里访访嘛。
  路江民看一眼石头,又折过身,朝前走几步,径直走到老村长面前说,老村长,你这样兴师动众的,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如果石头说的是真的,我也认为不公平。生命从来都是平等的。你要是相信我,就让你的亲戚们回家去,该做啥做啥,由我去找客运公司和保险公司的人磋商。我保证还你一个公平,你看如何?
  石宗义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挥挥手说,你们都散去吧,路指导话说到这份上,我就相信他一回。
  从石家大院出来,秋叶就有了些担心,她拉了拉路江民的衣角说,江民,这样的事你也敢承揽,你的决定是不是太轻率了。
  路江民说,我是一个信访干部,我必须阻止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地聚众上访,这样带来的社会影响会相当恶劣,但这件事我认为处理得极不公平,如果生命不等值,都分三六九等,这个社会还怎么让人相信它的公平和公正?秋叶说,江民,我不是说你阻止石家聚众上访不对,我的意思是,石家的事,得石家人自己去解决,你咋能替代?开了这个先例,今后是不是泥太阳村人有了事,都由你包办?
  路江民转过身,冲秋叶笑了笑说,我哪有这本事?但我认为,这件事乍一看是石家人的事,但进一步看,却是整个农民的事。如何作出这样差距巨大的不同赔偿,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但我作为社会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第一反应就是感觉到这是我们国家二元结构惹出的麻烦。说实话,我早就想对这二元结构形成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挑战了,这是个机会。
  秋叶说,别人说你年轻气盛,爱出风头,我还不信,但今天我算相信了,你劝别人不要冲动,你自己内心却冲动得不行。路江民摇了摇头说,就算我出风头,就算我冲动,但这事我管定了。
  路江民起身去了县上。县上领导告诉他,这事他们管不着,客车是市客运公司的。他们建议路江民去极边宾馆找市里派来的车祸事故善后处理工作组的同志。
  路江民又风尘仆仆赶往极边宾馆,善后处理工作组的同志说,这赔偿金额是按当地人均实际收入计算出来的,农村收入低,计算出的赔偿金额自然低。这里面没有什么不公平的问题,也没有向国家干部倾斜的问题。路江民说,同志你指的当地人均实际收入,这个当地是指哪里?是市、县、乡还是村?如果是指村的话,我敢打包票,就去年泥太阳村人的人均年收入,不会比遇难的那个公务员低。
  
  善后工作组的同志被路江民问住了,他们对路江民说,政策是市里制定的,你找市里领导反映去,我们无能为力。
  善后工作组一脚把球踢往市里,路江民就又只得往市里赶。但他人还没到市里,善后工作组的人就把电话打给了市信访局的段局长了,说你们的人想来市里闹事,你这做领导的可得管管。
  从县城开往市里的长途客车刚进站,路江民就看见等候在车站上的信访局的司机老赵。路江民下车就对迎上来的老赵说,老赵,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这小蚂蚱也享受专车接送的待遇啦?老赵显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皱了一下眉头说,路江民,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你到底闯下什么祸了,让那姓段的在局里大发雷霆?
  老赵说的没错,路江民才进到段局长的办公室,段局长就吹胡子瞪眼睛地拍了桌子。段局长说,路江民,你让我好失望,你一个信访干部,当起上访者来了。
  路江民说,段局长,你既然把我当成了上访者,那我就要给你反映问题了。前几天,在高黎贡山发生了一起车祸……段局长挥手打断了路江民的话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就是为那个死了的泥太阳村村民抱不平吗?我实话告诉你,这车祸事故的赔偿标准,是市里召开会议后慎重定的标准,城市收入者都一律二十万元,农业收入者一律七万元。你想跟市里的政策叫板吗?那是政策,你知道不?
  路江民脖子硬硬地说,局长,政策咋啦,政策又不是真理?政策也有制定得合理和不合理的,也是可以改的嘛。段局长坐在办公椅上摇了摇头说,路江民,你让我咋说你呢?说你幼稚,你怕心里不服气,说你狂妄,你怕更不服气。但我现在看你,却是既幼稚又狂妄。你以为自己比那些制定政策的人高明是不是?比他们有水平是不是,比他们更公平正义是不是?
  这段局长冲路江民一口气问了三个是不是,这让路江民觉得可笑之极,但他终究没把这表现到脸上,而是用探讨的口吻说,段局长,那你认为二十万与七万的赔偿是公平的了?
  这一问没想却惹出了段局长更大的火气,他说,路江民,你别问我,有本事你去问皇甫书记去。
  路江民说,你以为不敢呀?
  段局长与路江民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路江民回到住处,坐在床沿上想了想,就决定第二天一早到市委找皇甫书记。
  路江民在离信访局较近的一家小餐馆随便点了两个菜,胡乱填饱了肚子,就漫无目的在城里逛开了。去乡下久了,对城市反倒有了陌生感,就感到脚下这城市好像正在跟自己疏离。那些在夜幕中闪动的霓虹,它的妩媚和温暖显得既不真实又虚伪无比。路江民逛一阵后就逛到了新华书店门口。好久没进书店的他,一进到书店就闻到了那淡淡的书香。但现在的书太花哨了,有点乱花迷眼的味道。走到一个外国文学的陈列架前,路江民停住了,他站在那陈列架前就想起自己在大学时躺在蚊帐里看外国小说的美好岁月。从往事中走出来后,路江民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简·爱》,把它买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路江民就去了市委大院。
  路江民没有想到皇甫书记会那么热情地接待他。他刚坐定,秘书进来对书记说,组织部长有事找你。书记一挥手说,你让他候着,我得听小路跟我谈谈新农村建设试点的情况。秘书问那要等多长时间,皇甫书记说谈完为止。
  路江民捧着热茶说,书记,我今天找你不是汇报新农村建设的情况的,我今天是给你送书和反映其他情况。皇甫书记就好奇地问,小路同志,你要送本什么书给我呀?
  路江民从提包里拿出昨天买的那本《简·爱》递了过去。皇甫书记看了看封皮笑了笑说,小路,送我本外国小说,你是要给我进行文学启蒙呀?路江民说,书记,我哪敢?我不过是想让你看看书中一段话罢了。皇甫书记说,书中什么话那么重要?
  路江民说,简·爱对罗切斯特说的一句话。
  皇甫书记兴致勃勃问,简·爱说了句什么话?
  路江民咳嗽一下,清理清理嗓门说道,简·爱说,罗切斯特先生,当我们穿过坟墓,一起站在上帝面前,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
  皇甫书记拿着书想了想问,小路同志,我想问你,简·爱说这话什么意思?路江民说,我理解这句话是这样的,简·爱和罗切斯特的生命并不平等,所以她才希望等她和罗切斯特都失去生命后,让上帝来评判他们精神的平等。
  皇甫书记看着一脸认真的路江民摇摇头说,你的理解有问题。小路,生命从来都是平等的。路江民说,书记说的这话我不赞同,生命在滇西市就不平等!
  路江民这话让皇甫书记非常吃惊。
  看着皇甫书记吃惊的样子,路江民说,书记,现在我该给你反映问题了。前不久在高黎贡山发生了一起车锅,有十几个人遇难。我们泥太阳村的一个叫石育群的村民,来市里卖他种的茶花,恰巧坐了这辆车,不幸成了遇难者。石育群死后,市汽车客运公司对石育群等遇难者进行赔偿。但在签合同的时候,却发现同车遇难的一个县政府机关的干部,赔偿额是二十万元,而石育群的赔偿额却仅为七万元,这相差将近三倍的赔偿差额,不正说明生命是不平等的吗?
  这……皇甫书记有些答不上来了。
  路江民接着说,书记,我听了这事后也很吃惊,专程到县里问过市客运公司事故善后处理的同志,他们告诉我说这个赔偿政策是市里订的,是根据滇西市城市人口与农业人口的年人均收入订的赔偿金额。我认为这个赔偿的政策制定得不够公平,没有体现生命的平等。刚才书记要我反映新农村建设的情况,我想用泥太阳村的实际告诉书记,泥太阳村自从发展优势产业,改粮种菜后,他们的人均收入水平已经不比城里差了。如果再按过去的标准去赔偿,新农村建设必然要遭遇村民们抵制。我理解新农村建设有这样一个目的,那就是要缩小城乡差别,减少二元结构的不合理成分,增强农民在精神上的自信心和自尊心,而不是要他们像简·爱那样,只能盼望死后,让上帝来证明自己和城里人精神上的不平等。
  皇甫书记忍不住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手托下巴来回踱步一阵后,对路江民点了点头说,小路同志,你说得很对,这个赔偿政策肯定有问题。我会指示他们重新制订或修改。你送我的这本书我会把它珍藏,你念给我听的这段话我会在下次市委常委会上念给常委们听,你抓紧回去,告诉那失去亲人的不幸人家,告诉他们,市委从来都认为,农民也好,工人也好,城里人也好,干部也好,学生也好,大家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路江民听了皇甫书记的话,激动得站了起来,他说,书记,我代表死者家属,谢谢您啦!
  皇甫书记紧紧握住路江民的手说,小路同志,我才应该谢谢你,你今天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同时也是深刻的一课。你让我明白了我们过去农村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我们这些年,花在农村物质文化建设上的功夫不可谓不多,但农民还是不太满意,现在我总算有点明白了,农民需要解决的不仅仅是一个吃饱穿暖的问题,他们更迫切地追求精神上的平等,而这些年,我们花在农村精神文化上的精力不够多,我们太小看农民了。我们在做农村精神文化工作的过程中,犯了幼稚病。
  皇甫书记的话说得很诚恳,这倒让路江民有些不好意思了。路江民说,书记说的问题,其实也是我们这些在基层做农村工作的干部犯的错误,我们太把自己当成天使了。总以为自己是背了一对翅膀,飞在农村的上空,俯视一片片田野和村庄。但事实上我们却成不了拯救他们的天使,反倒让农民们厌恶了我们这种天使一样从上往下看的姿态。事实上,农民们非常讨厌那种装腔作势的同情,他们希望我们能像他们一样,脚踩在真实的大地上,跟他们一起经历改革的阵痛,发展的艰难,共同体验收获的那份快乐。
  
  皇甫书记听了路江民的话笑了,笑得很欣慰。他拍了拍路江民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吧。听了你这番话,让我知道,市委派这一百名新农村指导员到农村,没有白派,很有价值。
  跟皇甫书记告别后,路江民就去了长途客车站,买张票就坐车回泥太阳村了。
  路江民把皇甫书记的话给老村长石宗义说了。当石宗义听到大家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这句时,石宗义紧闭的嘴抖动起来,两行老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呜咽道——路同志,我不是要钱呀,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呀!
  路江民也流泪了。他握着石宗义苍老的手说,老村长,我知道你要这句话,我们大家都需要这句话。
  石宗义抹了抹脸上眼泪,对石头说,石头,你进城去,把你哥的遗体火化了。有了路同志带回来的这句话,你哥他可以瞑目了。
  路江民见石宗义解开了心中这个疙瘩,就向石宗义告辞。但石宗义却不肯让路江民走,他用几乎是央求的口气说,路指导,你能留下来,陪老朽喝两杯吗?
  看着一脸真诚的石宗义,路江民留了下来。在石宗义家宽敞的院子里,路江民陪石宗义对饮。让路江民惊讶的是石宗义的坚强,就是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大悲痛中,石宗义也保持着一种男人特有的刚毅和风度。
  石宗义三杯腾越老烧下肚,脸上就泛起一阵红晕了,毕竟上了年纪,他显得有些不胜酒力,他端酒杯的手也随之颤抖不止。路江民见状就劝他少饮一点,但石宗义坚持要喝。他对路江民说,我不是借酒消愁,我今天心里确实高兴 。大儿子走在前面了,那是他的命,命该如此,悲能怎样,痛又如何?
  路江民被老村长的豁达和开阔的心胸感动。也许一个人,在经历了大悲大痛后,才能够真正参透人生。于是路江民举起酒杯站起来说,老村长,我敬你一杯。
  石宗义也站了起来,他说,路指导,面对你,我想自罚一杯。路江民听老村长石宗义要吃罚酒,就赶忙伸手制止。但石宗义却固执地要喝下这杯罚酒,路江民说,老村长,作为晚辈,怎么能让你喝罚酒?
  石宗义说,路指导,我老头该罚,我过去昏了头,总是不太相信年轻人,所以对泥太阳村的管理工作,一直不肯放手。我当时心里想要帮帮年轻的村干部,事实上却是阻碍了人家施展才能,做了让人讨厌的“太上皇”。不管是刘一山还是寸云海,他们没能成长为称职的村干部,很大的责任都是因为我老头子。现在想起来,是我误了人家,心里也很内疚。当然,我最对不住的还是你和秋叶,我原以为,你来我们泥太阳村做新农村指导员,要么出出风头,要么走走过场,不会真心实意为我们农民办事。至于秋叶,我不该在她改粮种菜的问题上,背后拆她的台。很多不愿改粮种菜的人家,都是听了我的话的。当然,我并不是成心要拆她的台,我这死脑筋,转在以粮为纲的圈子里出不来,要不是秋叶真把蔬菜卖进了省城,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这人老了,是一定要退出历史舞台的,世界永远属于年轻人。遗憾的是,我明白这个道理太晚了。我今天当着你的面喝这杯罚酒,就是承认自己过去错了。
  老村长石宗义一仰脖子,就把杯中的酒喝了。路江民看着老村长石宗义这样的举动,感动得眼眶都红了。一个老人要在年轻后生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需要勇气的。
  路江民说,老村长,我敬你一杯。你的真诚和勇气,让我这做晚辈的打内心里佩服。要建设新农村,离不开你们老一辈的经验。过去你在保护土地不受污染,发展生态农业上表现出的智慧,对我们来说仍是宝贵的财富。石宗义摆摆手说,路指导,你别为了让我高兴,就给我戴高帽子,我有啥智慧?
  路江民说,当年你斗鼠患,把家猫都变成了野猫,难道不是智慧?石宗义听路江民提到家猫变野猫的事,忍不住也开怀大笑了,他用手指指路江民说,路指导,你连这也知道?
  路江民点点头说,老村长,我还知道,秋叶把蔬菜卖到省城,也是你们那一代人的功劳。正是你们那代人坚决拒绝了化肥和农药,才给泥太阳村留下了片真正的风水宝地的,没有泥太阳村这片纯生态的洁净土地,秋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断不能把泥太阳村的蔬菜卖到省城去的。石宗义说,路指导,是你是秋叶,为泥太阳村人正了名,让我们扔掉了愚昧和落后这两顶压了我们几十年的帽子。一代更比一代强,这话我现在相信了,喝,今儿个我们定要一醉方休!
  
  第十五章 长翅的精灵
  
  清明过后,天空云朵拥挤如羊群,雨水也多了起来。蔬菜在这时疯长,绿油油的旺盛得喜人。在腐殖质充足的泥太阳的土地上,葱葱茏茏的世界让种菜户们笑得满嘴是牙。
  植物的乐园同样也是动物的天堂。菜们蓬勃的时候,虫子们也从地下拱出来了。蠢蠢欲动一阵后就变得肆无忌惮了。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的农技师,在四社的菜地里发现了一片被蠕动的菜青虫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油菜地时,他还只认为这种现象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无需大动干戈。但在连续的春雷声和两场倾盆大雨之后,这个自以为是的农技员知道自己彻底地错了。成片的菜地里,都是菜青虫的士兵,它们正在歼灭一块又一块的菜地上绿油油的蔬菜,它们显赫的战果让农技员触目惊心。
  菜青虫大面积入侵的消息,让刚给佳乐超市打电话通报今春蔬菜长势喜人的秋叶,把一个花朵一样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当她赶往泥太阳村成片的菜地时,她看到菜地边到处都是忧心忡忡的菜农。有菜农还拿来了石灰,天女散花一样往菜地里撒。石灰对付菜青虫确实有效,沾了石灰粉的菜青虫扭曲着胖胖的身子,从菜叶上滚落下来,挣扎一会就没了气息。但石灰在杀死菜青虫的同时,同样也杀害了蔬菜。撒过石灰粉的菜地,一两天工夫,就让生机盎然的春天进入了萧瑟的秋天,那菜地上的墨绿色,变成了一片枯黄。
  秋叶发布了禁止往菜地里撒石灰粉的通知,菜青虫们又活跃起来,要把泥太阳村的菜地变成自己的乐园,看着越演越烈的菜青虫事件,秋叶和她的蔬菜开发公司束手无策,有人想到了农药,向秋叶建议使用农药灭掉菜青虫。但这建议被秋叶断然否决了。她说,我们已经向佳乐超市承诺过,我们的蔬菜不施化肥不用农药。就是菜青虫把整个蔬菜基地都毁了,我们也不能使用农药。
  菜青虫越来越泛滥,心急火燎的菜农们开始后悔种无公害蔬菜了。看着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种菜户们,那些沮丧和嫉妒了一个春天的种粮户们,又活跃开来,对种菜户们冷嘲热讽。面对菜青虫无计可施的种菜户们,在抱怨过自己之后,就抱怨起秋叶来了。他们固执地认为,是秋叶的别出心裁害了他们,有的种菜户还为此迷信了,认为是改粮种菜坏了根本,惹老祖宗们不高兴了,遭了报应。于是,他们就蜂拥到将军庙去烧香叩拜,无限真诚地忏悔。
  秋叶遭遇了平生里最大的责难和压力。有人甚至在村子里散布谣言,说白云山道观的道士看了天象,秋叶是灾星下凡来祸害泥太阳村的。泥太阳村要逃过天谴,必须赶走秋叶,否则,泥太阳村逃不过这一劫。
  责难和压力秋叶还能挺得住,但把她说成灾星,却有些受不了了。特别让她生气的是,有人公然用稻草绑了一个稻草人,让其跪在菜叶上爬满了菜青虫的菜地边。那跪着的稻草人身上,赫然用毛笔写着秋叶的名字,名字上还打了红叉,秋叶看着那个稻草人的时候,有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正在拿了弹弓冲稻草人射击。秋叶看着那一幕,脑子一发黑,人就昏在菜地边了。
  秋叶被送进了村卫生所,在输了两瓶液体后苏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秋叶看到了焦急地守在床边的路江民,她伸手握住路江民的手,眼泪又不争气地从她的眼角滚落出来了。
  
  江民,秋叶唤了一声路江民说,如果治不了菜青虫,我这一辈子,怕就只能像那稻草人一样,跪在泥太阳村人面前了。路江民劝秋叶别胡思乱想,总会找到治菜青虫的办法来的。路江民说,过去种无公害蔬菜的设想,跟我有关,要说责任,主要在我,这次闹虫灾,我们缺少预见性,预防措施没跟上,是个教训,秋叶你不是那个稻草人,你用不着跪着,你想为泥太阳的父老乡亲谋福利,乡亲们不会让她真跪着的。
  秋叶叹息一声说,江民,你不知道,现在整个泥太阳村人都把我当灾星嘞。路江民听了这话笑道,今后他们会把你当福星的。秋叶伤感地说,控制不了虫灾,哪还有今后?江民,我要是在泥太阳村呆不下去了,今后咋办?
  路江民故作轻松地笑道,那还不好办?给我做饭洗衣不就得了。你坏!秋叶的小拳头,温柔地砸在他肩上。
  村卫生所的医生进病房来,说病人需要休息,路江民就向秋叶告辞。医生追出卫生所对路江民说,秋叶主任压力过大,有些心力交瘁。路江民深知秋叶的处境,只要虫害不除,她的压力会更大。路江民甚至有些担心,秋叶的心理素质,能否扛过这次虫灾。
  路江民想去菜地里看看,这菜青虫到底有多猖狂。下午走在田间小路上的路江民,满目都是泥太阳苍翠的风景,四周的田野安详而宁静,一副田园牧歌的景象。如果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会把这当作和谐美好的世外桃源。但只有身处泥太阳村的人知道,这历史上闻所未闻的大面积虫灾,正威胁着泥太阳的菜农们。
  几个老者气喘吁吁赶到路江民面前 ,说路指导你真难找,我们找了你快半天了。路江民说,你们那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呀?一个留了山羊胡须的老者指指菜地说,还能有啥别的事?还不是这菜地闹虫灾的事。路江民说,老人家,这虫灾也让我心里急,但我也想不出啥好办法来。站在山羊胡老者旁的那个剃了个光头的老者说,路指导,我们不是找你想办法的,我们是来求你帮忙的。路江民说,你们几个老人家,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开门见山好了。
  老者摸了摸他那颗剃得锃亮的光头说,路指导,我们求你把秋叶带走。
  把秋叶带走?路江民摸摸后脑勺说,你们要找把秋叶带哪里去?留山羊胡子的老者说,路指导,你想带哪里就带哪里去吧。只要她离开泥太阳村就行了。路江民被老者们说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直视着留山羊胡的老者问,老人家秋叶凭啥要离开泥太阳村?泥太阳村可是她的家乡呀!
  光头老者脸上有丝无奈,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路指导,不是我们狠心要撵秋叶走,是秋叶不走,这虫害不灭呀!光头老者的话让路江民有些生气了,他正色道,谁说秋叶不走,虫害不灭?如果秋叶走了,虫灾仍旧蔓延,是不是所有损失由你承担?
  路江民这话问哑了光头老者,但站在光头老者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长脸老者开口了,他的声音很细,很柔和,柔和得像棉花。但这棉花里显然是藏了针的,他一开口,路江民就感觉到了尖锐。路指导此言差矣!这虫灾的损失,怎么可以由杨老光头来承担?要担也得让那些倡导改粮种菜的干部担嘛。我们种粮种得好好的,可我们有些村干部就是不安分,受了外人的哄骗,铁了心要改粮种菜奔小康,还美其名曰是发展优势农业建设什么新农村。现在可好,收不了场了,菜农们找到我们几个老人,承蒙乡亲们看得起我们几个多吃过几斤盐巴,让我们来找你这市里来的大干部,劝秋叶离开泥太阳村一段时间。白云山道观的邱道长看过天象了,他说这秋叶姑娘是灾星下凡,秋叶不走,灾难难除。路指导,如果你真为我们泥太阳村人着想,你就劝秋叶离开吧。
  岂有此理!路江民气得在几个糊涂的老者面前发了火,他说,去年年底,大家从蔬菜公司分了红那阵子,你们咋不说秋叶是灾星?现在患了虫灾,她就成灾星了,现在你们想让她离开,没门!
  山羊胡老者说,路指导,我们知道你在跟秋叶姑娘恋爱,你就行行好,带他去市里嘛,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办婚事了。路江民眯了眼睛看着山羊胡老者说,老人家,我的婚事,怕不需要你老人家操心吧。
  光头老者一下子也失却了耐心,他冲山羊胡老者说,不说啦不说啦,你也是的,这秋叶灾星一个,还硬往人家路指导怀里塞。你以为人家路指导就不怕灾星了?我们去找秋叶,开门见山让她走人好了!这光头老者最后的话吓坏了路江民,他想,如果任其去给秋叶说了,秋叶定会被他的话气疯的。路江民用手指着面前的三位老者说,你们谁也不能去找秋叶,谁也不能去!
  山羊胡老者用手捻着下巴上的花白的胡须说,路指导,秋叶姑娘走了,虫害还会不会蔓延、泛滥,我说不清,他们两个老头子也说不清,但秋叶姑娘走了,至少有两大好处,首先,如果虫害继续下去,当事的主找不着了,村民们没办法,只能苦水往肚里咽。秋叶姑娘不走,这村民心中的怨气不冲秋叶姑娘撒那才怪!这是第一大好处。其次,秋叶姑娘走了,我们三老给乡亲有个交代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把村主任位子腾出来了,村民们可以在泥太阳村再选能力强的人做村主任。这泥太阳村,从来都是龙头的,现在硬安个凤头上去,不招惹灾祸才怪!
  这山羊胡老者在路江民面前说得头头是道。但路江民却怎么听心里怎么感到别扭。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时候不能有丝毫退让,路江民说,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龙啊凤的,还相信什么灾星下凡的迷信?你们三老在这个时候,不帮助一心一意为泥太阳村谋发展的秋叶,却不分好歹,受人唆使,要赶走秋叶姑娘,这难道像德高望重的老人做的事吗?我知道虫灾,让你们心里着急。但秋叶比你们还急,那些虫子,就像爬在她的心上。泥太阳村的无公害蔬菜,现在省城已经打出了品牌,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秋叶不仅是泥太阳村的村主任,无公害蔬菜公司的总裁,更重要的是,她还是泥太阳村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你们撵走她,不就是不要这品牌了吗?三位老人,像我们泥太阳村这样边远的地方,要在市场上打出一个品牌,这是多么难的事情。但要毁掉一个品牌,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轻而易举到只要撵走一个秋叶。如果这个泥太阳的品牌真砸了,我不知三老咋向后人交代?难道那时,三老就不怕被后人们骂成灾星?
  路江民的话说得咄咄逼人,让长脸老者嘴都气歪了,他用颤抖的手指着路江民说,你……你……你,你竟敢骂我们是灾星?路江民说,不是我骂你们,是泥太阳村的后人,是你们的子孙。
  光头老者说,现在被骂成灾星的可是秋叶,路指导,你不迷信,那你何不娶了秋叶?你也老大不小了嘛。
  路江民笑了笑说,看来老人家是定要成全一桩美事了。今天看来,我不做泥太阳村的乘龙快婿怕都不行了。三老,你们回去吧,等着喝我和秋叶的喜酒好了。
  路江民的话惊呆了三位老者。
  路江民在山坡上采了一把野花,来到村卫生所,躺在病床的秋叶看着路江民手上的野花,笑容就在她脸庞上开放了。但路江民脱口而出的话,却惊得她把笑容凝固在脸上了。
  秋叶,我们结婚吧!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秋叶毫无准备,一阵幸福和慌乱后,秋叶摇了摇头说,江民,现在不行,我没有心思结婚。
  路江民说,为什么不行,就因为虫灾吗?有些困难,两个人扛,就会轻松许多。秋叶说,我不想让你扛,这虫灾弄得不好,怕是会变成灭顶之灾。路江民说,秋叶,那我就更是非扛不可了。路江民边说边伸手去拉秋叶,秋叶说,江民,你干什么呀?
  
  路江民说,秋叶,我要你起来,我们去乡上登记。
  这恐怕是泥太阳村历史上最冷清的婚礼。因为虫灾和灾星的谣言,秋叶的父母邀请的亲戚和朋友,没有一个赶来祝贺。这让秋叶的父母为此伤心不已。好在中午的时候,老村长石宗义拄了拐杖到了秋叶家,他手上拿两封爆竹,进到秋叶家院子里就用烟头点着了。两封爆竹短促地响了一阵,留下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纸屑。接着又来了两个村委,但他们表情严峻得不像是参加婚礼,更像是参加一个会议。路江民招呼他们在院子里坐下,给他们各倒了一杯烧酒。老村长端着那杯烧酒,突然就冲那两个表情沉重的村委发了火。
  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几个毛毛虫,天能塌下来?你们是来贺喜的,咋就没个开开心心的样子?路江民赶紧圆场,说老村长,他们能赶来我心里就很开心了。
  老村长石宗义端了酒,叫忙活着准备饭菜的秋叶过来,他说,大喜的日子,我敬你们一杯,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但老村长石宗义喝下这杯酒后,不知怎的老泪就夺眶而出了。他握着路江民的手说,路指导,泥太阳村人对不住你呀!路江民笑了笑说,老村长,这话咋说得这么见外呢?我娶了秋叶,就算是泥太阳村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吃过中午饭,秋叶的弟弟用毛驴驮了一床大花棉被,送秋叶和路江明去观音庙。
  路江民打开了一瓶红葡萄酒说,秋叶,我们喝个交杯酒吧。秋叶就过来,端了酒杯,两个手要纠缠在一起时,秋叶说,江民,我们得找个证婚人,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嫁你了。
  证婚人?路江民一手端酒杯,一手搔着后脑门说,到哪里找证婚人呢?
  秋叶神秘地笑笑说,证婚人我早请好了,就在外面。秋叶拉着路江民走出门去,直奔观音殿。站在慈眉善目,庄重典雅的观音像前,秋叶眼含热泪,双手合十地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做我们的证婚人吧。
  路江民和秋叶在观音像前互相致意后,喝下了交杯酒。爱的激情在新婚之夜汹涌成了一浪接一浪的高潮。
  吵醒一对新人美梦的是一阵鸟语声。
  路江民披衣起床,他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的时候,看见了两只羽毛鲜艳的画眉,在缅桂花树的枝头上叽叽喳喳。这两只画眉绝对是一对情侣,它们好像正兴奋地谈论某件让它们兴奋的事情,也许是受了它们的欢乐的感染,又有两只画眉飞到缅桂花的枝头上来了。让路江民惊异的是,这两只画眉红红的嘴上各叼了一条还在蠕动的菜青虫。
  路江民兴奋得拍起掌来,掌声让正在洗漱的秋叶停下来问,江民,什么让你这样兴奋?路江民转过身对秋叶喊道,秋叶,快过来看,我们的蔬菜有救了。
  秋叶就放下手中的毛巾奔到窗前。她看着那四只停在枝头上的画眉问,江民,你激动什么呀?不就四只画眉吗?路江民万分兴奋地说,秋叶,它们吃菜青虫,我亲眼见了,他们把菜青虫当作了早餐。
  秋叶听了路江民的话,就拉了路江民奔出屋子去。
  泥太阳村的菜地里,来了许多鸟。这些从附近山林里飞来的精灵,正在成片成片的菜地里卖力地捕食菜青虫,这丰盛的早餐让它们兴奋得在菜地上空上下翻飞。路江民发现,在菜地里捕食菜青虫的,不仅有画眉,它们还有白脸的老山雀和火焰一样的相思鸟。
  一些起早的菜农也发现了这些美丽的精灵,渐渐地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站在菜地边,看那些美丽的鸟们捕食菜青虫。在菜农们眼里,这些过去常见的鸟类此时简直就是神鸟,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天使。有菜农兴奋得折回家拿来了鞭炮,在菜地边放响了。但他的举动马上就迎来了其他菜农一片谴责之声,说他要是惊走了这些精灵,就罚他成天菜地里捉菜青虫。
  一场让泥太阳村人束手无策的虫灾,被这群从深山里飞来的鸟们,轻易地解决了。在经过十数天的捕食后,菜青虫已所剩无几。不再对茁壮成长的蔬菜构成致命威胁。
  那三个执意要撵走秋叶的老者,聚在一起的时候,都对过去轻信了道士的话后悔不迭。这时他们都有些内疚了。直到他们看到亲热地骑着自行车打他们身边一闪而过的路江民和秋叶,那个光头老者一拍亮晃晃的脑门说,我们咋就忘了喝他们的喜酒了呢?
  就在人们争相谈论这群捕食菜青虫的鸟中精灵的时候,另一种鸟的近亲——鸭子,在泥太阳村四社的田边,被成群地扼死后,摆在了湿漉漉的田埂上。
  凶残的屠杀者是一些见菜农发财而眼红的种粮户。这些被扼杀的鸭子全都是种菜户们的鸭子。过去,泥太阳村都有稻田养鸭的习惯,泥太阳村的腌盐蛋,一直是村民饭桌上重要的美味佳肴。鸭子不难养,只需一早从鸭棚赶出来,它们就会列队迈着方步往稻田里去,傍晚的时候又列队回到鸭棚来。
  后来一些农户改粮种菜了,田自然放干作了菜地,但养鸭的习惯依旧保留了下来,还是按照惯例,一大早把鸭子往种粮户的稻田里赶。起先,种粮户们也不在意,后来种菜户发了财,种粮户们见种菜户们还把鸭子往他们田里赶,心里就不舒服了。有种粮户就向种菜户提出,鸭子赶我田里,作践了我的稻子,你得赔钱来。这种菜户们听了这话,就把鸭子赶菜地里了。喜水的鸭子当然不喜欢呆在地里做旱鸭子,依旧自发地成群结队往稻田里去。种粮户们又提意见,为鸭子提的书面意见在秋叶村主任办公桌上摆了厚厚一摞。秋叶让种菜户们别把鸭子往种粮户田里赶,种菜户们说他们没赶,鸭子是自己去田里的。种菜户的话传到种粮户耳里,让种粮户心里很受刺激。四社就有一个种粮户说,他们种菜户这么说话,我们难道不可以把这些鸭子当没人管的野鸭子,通通把它们给扼死?
  于是就有了上千只鸭子被扼死后摆在田埂上的触目惊心的一幕。
  看着自己家心爱的下蛋鸭,现在硬邦邦地躺在田埂上,就有人提了锄头扁担菜刀的往田埂边赶去了。种粮户们早就想到损失了鸭子的种菜户不会善罢甘休,早已各提了木棒刀具的在田边候着了。
  一场械斗和群殴一触即发。
  匆匆赶来的路江民和村委们,在花费了大量口舌后,终于制止了一场就要发生的血腥的群殴。但不动手并不等于事情就了了。路江民根本没法调解这因为鸭子而闹出的矛盾。在路江民看来,种菜户的鸭子是不该放到种粮户的田里,种粮户也不该冲动地扼死种菜户的鸭子。但种粮户和种菜户都不接受各打五十大板的调解。都认为自己没错。鉴于这样的情况,路江民建议双方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纠纷。
  于是双方都请人写了状子,递到了乡法庭。
  乡法庭的法官,也是一个年轻气盛的人,接到案子就风风火火赶往泥太阳村来了。首先跟村委们座谈。秋叶主任说,当事双方都有责任,但纠纷是种菜户把鸭子放到种粮户的田里引起的,从情理上讲,主要责任在养鸭人这一方。但扼死鸭子的粮农们也该承担次要责任。村委们的意见几乎一边倒,都支持秋叶的说法。就在法官认为审理这桩纠纷不过是小菜一碟时,村委会的门却被推开了,门前露出一张汗淋淋的小脸。
  路江民一眼就看出是庞飞飞。他问飞飞,你来这儿干什么?庞飞飞说,我爸爸找你们,我把他推院子里来了。我力气小,推不上楼来,路老师,你帮帮我吧。
  年轻法官见会议室来了一个残疾人,就收拾了桌前的东西要走。庞云龙见法官要走,就招招手说,法官同志,你别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怎样来判这桩鸭子惹出的案子。
  秋叶说,云龙兄,你家又没养鸭子,你关心这干啥?
  
  庞云龙说,不为啥,我就怕法官把案子判错了。那些鸭子就真的死得冤了。法官停下正在收拾的东西说,你凭什么认为鸭子死得冤?这些鸭子糟践了人家的稻田,咋冤了?你不会不明白这点常识吧?这家禽,不管理好,糟践了别人的庄稼,惹来杀身之祸,也是咎由自取。
  庞云龙说,法官同志,我倒是真心想向你请教,这鸭子放田里,咋糟践稻田了?
  法官说,这鸭子,在田里又啄又扒的,咋不糟践?
  庞云龙摇了摇头说,法官同志,你想当然了。这鸭子在稻田里,首先,它啄食害虫,可以减少田里的病虫害,其次,这鸭子的嘴,常拱动稻梗,客观地起了松动泥土的作用,有利于稻秧分蘖发苗。再次,鸭子在稻田里游动,蹼搅动稻田里的水变浑,浑水有利于吸收阳光的热量,增进稻苗生长。这鸭子在稻田里,是义务打工者。一亩稻田,养鸭的比不养鸭的,产量要增加几十斤甚至上百斤。你说这鸭子干了那么多好事,没得表扬,反招来杀身之祸,现在再让它的主人来赔偿它在稻田里造成的损失,你说这鸭子到底冤不冤?
  庞云龙的话问住了法官,法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过去老师告诉我们,说农村是本大书,我们不信,现在我信了。这位老乡,我得谢谢你,今天没有你这番话,我定要判出个错案来了。他边说边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庞云龙的手。
  秋叶也不禁脸红了。她站起身来说,庞云龙的这番话,让我有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感。这农村基层工作,不能想当然,一定要调查研究,要不,就会像我今天这样,犯主观主义的错误。我们有时以为我们是农民,就一定了解农村,但明摆着的事实告诉我们,我们对农村还相当无知。这次出现的鸭子事件,提醒我们一定要花工夫学习农业科技知识,要不,我们不仅不配做一个村干部,甚至连做一个普通村民都不够资格。
  路江民推车送庞云龙回家,走在路上,庞云龙有些担心地问,我这样子,会不会被人们看做是出风头?
  路江民笑了,他说,没想到云龙兄还这么在意别人对你的说三道四。我们中国人,太在乎别人的评价了。云龙兄,你今天这哪是出风头。如果今天这也算出风头,你这风头出得好,你不出风头,我们就要出错。
  庞云龙坐在轮椅上就咧嘴笑了。
  
  第十六章情感与法律
  
  “鸭子案”绝对是一桩可以载入泥太阳村村史的民事纠纷案。法庭上的辩护最终演变成了一堂科普课。那些自以为杀鸭有理的种粮户在坐到被告席上时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在后来的法庭辩护中沦落到了理屈词穷的境地。但这场官司,不仅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还极大地震荡了他们的内心,自以为对农业轻车熟路的农民,没想到这里面藏着如此多的学问,这让他们在一阵感慨后的内心产生了极度的不安。秋叶敏锐地捕捉到了倡导农民学习农业科技知识的契机。她首先想到党员,想让党员发挥他们在学习上的先锋带头作用。她跟路江民商量,想办泥太阳村农民夜校,校址就是村委会,教室就是新建不久的党员活动室。路江民深表赞同,只在请老师的问题上和秋叶有分歧。秋叶认为夜校的老师到市里和县上去请,但路江民却认为远水解不了近渴。这办夜校,请外面的农科人员,食宿都是问题。他坚持由庞云龙担任主讲老师。但秋叶担心庞云龙在村民心中缺乏号召力和权威,不想听他讲的课。小两口争论一番后,秋叶终于率先妥协了,同意让庞云龙试讲两节课,看看效果。
  党员们接到通知来上夜校了,但当他们看着被路江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庞云龙时,教室里一下就炸了锅。有党员甚至认为,庞云龙给党员讲课是对党员的污辱。在他们看来,庞云龙是一个既异想天开又不务正业的人,是一个异类。但拒绝听庞云龙讲课的党员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党员听课的真正动机,是想看看这个异想天开的残疾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如何才下得了台。
  带着看笑话动机的党员,并未如愿以偿。庞云龙在经历了最初讲课的短暂紧张后,就口若悬河了。庞云龙绘声绘色讲解,生动得就像是在说一场评书。他出色的讲演才华让路江民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世界里,农村是一个妙趣横生奥妙无穷的游戏场,里面不仅藏着太多的学问也存贮了太多的乐趣。党员们先前游走在庞云龙脸庞上的那些藐视目光,渐渐地被崇敬取代。
  夜校因为庞云龙生动的农业科技知识讲座办得有了影响。有些群众也主动赶到村委会,跟党员们一起听课。几十平方米的党员活动室,被挤得水泄不通。一些听不上课的村民,就给秋叶提意见,说秋叶偏袒党员,秋叶听了意见,把一周一讲的科普课改为一周三讲。
  这样过了两个月,秋叶才想起该给庞云龙开讲课费。但该开多少为适宜,却让秋叶伤了脑筋。秋叶想来想去,把这事摆到了村委会的议事会上去了。有村委认为意思意思下就行了,但马上招来另外的村委反对,说专家开多少,庞云龙就开多少。庞云龙讲的课,农民们爱听,而且结合实际,有很强的操作性,不像某些专家就理论而理论。大家争论的结果,后者占了上风。秋叶心里估算了一下,按这样的标准,庞云龙一个月讲课费不低于五千元钱。这么多的钱,让秋叶也吓了一跳。回到观音庙后,秋叶给路江民说了,路江民说,五千多就五千多,庞云龙的贡献,才只值每月五千元的讲课费?
  庞云龙讲课两月,得讲课费超万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泥太阳村各社。有人背地里指责秋叶,说她拿村委会的钱做人情,把庞云龙捧上天了。也有人说,多给庞云龙一点钱也没啥不对,他确实讲得既精彩又实用,但反对的人就说,再精彩实用,不就是动动嘴皮子,滇西学院的教授,一个月的工资也拿不到这么多。庞云龙要真有本事,咋不去滇西学院当教授?这议论多了,难免就传到了庞云龙耳朵里了,庞云龙就让庞飞飞推了他来找秋叶。过分自尊的庞云龙硬是要把这万元钱还给秋叶,说他宁肯穷死也不愿被议论者唾沫淹死。
  秋叶手中捏着那万元钱,看着板了脸,昂了头被庞飞飞推走的庞云龙,跺了脚说,是哪些嚼舌根的呀!
  缺少了庞云龙,夜校还得照常办,秋叶不得已,只得去县农科站请人。但县里来的农科人员讲课都是照本宣科,让下面听课的村民犹如经历一次惩罚。教室里听众越来越少,就有人怀念起了听庞云龙讲课的夜晚,说听庞云龙讲课,那不是课,而是唠嗑子,就像两个老友对着一壶老酒说的掏心窝子的话那样受用。
  路江民下决心要把庞云龙请回夜校来。但当他在村上的小卖部买两盒糕点提上去请庞云龙时,却在院子里只见到埋头做功课的庞飞飞。庞飞飞告诉路江民,说她父亲被邻村的桃源村请去讲课了。
  路江民没请到庞云龙。回住处后就跟正忙活着做晚饭的秋叶讲了,秋叶有了那种肥水流了外人田的遗憾,路江民安慰她说,庞云龙有人争着请,这是好事,有了竞争,泥太阳村人才会把庞云龙当人才,才会知道他的价值。秋叶说,江民,你有所不知,这桃源村是养足了劲要跟我们泥太阳村比嘞。
  路江民说,秋叶,你这当村主任的要有点胸襟嘛。泥太阳村旁边有个竞争对手,对泥太阳村不是坏事,没竞争就没发展。
  秋叶说,江民,话是这么说,但这桃源村,也不能这样嘛,人家画葫芦,它就画瓢,我们办农业科技知识夜校,它办讲习班,我们的蔬菜贴泥太阳的标识,它也贴一个泥太阳,这李逵遇见了李鬼,咋不生气?
  路江民惊道,秋叶,有这样的事?泥太阳是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的产品商标,桃源村的人怎么可以随意仿冒?
  
  秋叶说,现滇西市的超市里卖的贴了泥太阳标识的蔬菜,全是桃源村的。我找过桃源村的村主任范有贵了。你想他咋说,他说,秋叶主任,你那是泥太阳村的泥太阳,我这是桃源村的泥太阳,不是一回事。
  岂有此理!路江民拍了一巴掌桌子说,你咋不正告他,说他干的是违法的事,侵犯别人的商标权是要吃官司的。秋叶说,这话我给他说了,可他不听,他说桃源村也是戍边人的后代,将军岭悬崖上那泥太阳,是戍边人的祖先画的,也有桃源村的份。范有贵说他不怕泥太阳村告他,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也奈何不了他。
  路江民说,秋叶,咋奈何不了他,告他呀!
  秋叶苦笑了一下说,这乡里乡亲的,说告就告啦?这范有贵虽然话说得不中听,但他拿泥太阳商标又不是谋私利,他为的也是整个桃源村。我跟乡长说了范有贵的事,乡长也是这个意思。但乡长的话让我想不通,他说商标嘛不就一张纸扉扉。商标是纸,但好像不仅仅是纸,江民你说我说的对吗?
  路江民说,秋叶,商标当然不仅仅是纸,商标是品牌,品牌有品牌的价值,那范有贵和你们乡长,我看都是法盲。秋叶,我认为这是一起严重的商标侵权案,没什么人情可讲,你现在就跟我去县里请律师去。
  秋叶停下手中的活计问,江民,真要告范有贵?路江民说,不仅是范有贵,还有桃源村。秋叶面露为难之色,她手托腮巴想想,犹犹豫豫地说,江民,这村告村的,怕不好吧。
  路江民说,秋叶,我们要是心慈手软,任意让他们侵权的话,其结果就毁了泥太阳这品牌。我们现在不告他们,朝后就是佳乐超市告我们。我们的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们泥太阳品牌的蔬菜仅提供佳乐超市,现在滇西市的超市里出现了相同品牌的蔬菜,佳乐不怪罪?对于友好邻村,我们什么都可以谦让,唯独不能让的就是品牌。在市场经济里,品牌就是生命,你对桃源村的侵权行为心慈手软,就是对泥太阳村和泥太阳无公害蔬菜开发有限公司的犯罪!
  秋叶想了想,咬咬牙点了点头。
  就在秋叶收拾了东西准备到村口乘乡间客车去县城请律师的时候,文书匆匆忙忙找到观音庙来了。看着他一脸的慌乱。秋叶就知村里又出事了。文书说,有个缅甸老头被村民们捆起来吊在村口的大青树上了。秋主任,问题严重了。弄不好就成国际事件了。秋叶听文书这么说,就抢白文书道,什么国际事件,有这么严重吗?你咋认定被捆的就是缅甸老头?
  文书说,秋主任,他穿着笼裙嘞。
  这下秋叶也着急了,放下东西就跟文书往外走,但刚跨出门就被路江民唤住了,路江民说,秋叶,你快去村口赶客车,否则就来不及了,请律师要紧,村里发生的事,我来解决。
  路江民和文书到了大青树下才搞明白那被村民们吊在树上的并不是什么缅甸老头,而是疯婆婆的逃跑了多年的丈夫段兴顺。在吊了段兴顺的树下,蜷缩着两个同样是穿了笼裙的年轻男人,他们古铜一样颜色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恐。听人介绍,那是段兴顺从缅甸带来的两个儿子。激怒村民的就是这两个儿子。
  离家几十年的段兴顺回到泥太阳村,一路上向人打听疯婆婆消息的时候,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认出了他。看着在外漂泊逃亡许多年的段兴顺,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眼中有了怜悯之光。但当段兴顺兴奋地将两个儿子介绍给那几个老人的时候,几个老人眼中的怜悯像遭遇了一阵飓风,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像刀子一样尖锐的愤怒之光。在几个老人眼里,段兴顺就是一个忘情负义的无耻男人,无耻到他公然还有脸面到处打听疯婆婆的消息。想到为等段兴顺等出了精神病的疯婆婆,老人们的愤怒火山一样爆发了。他们召来了村里的年轻人,一绳子把段兴顺捆了,吊在了郁郁葱葱的大青树上。
  看着被悬空吊在大青树上的段兴顺,路江民请求村民们把他放下来。但路江民的请求遭到了几位老人的断然拒绝。路江民抬头看了看一头银发手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的段兴顺继而又低下头对那几位愤怒的老人说,他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漂泊几十年不容易,饶了他吧。这时被悬空掉在树上的段兴顺突然大声说话了,那声音听来更像是一只受伤的鸟的尖叫声。他的声嘶力竭让路江民顿感身上不寒而栗了。
  我对不起杏花,对不起各位乡亲,对不起泥太阳村,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从缅甸回来,带着我的两个儿子,就是赶来给各位乡亲给我的杏花赔罪的。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你们别这样吊着我,你们最好把我杀了。把我的心吊起来,让老鹰来把它吃了……
  最后,他的话语声越来越不清晰,越来越含混,最后变成了像山风拂过山梁那样怪异的哭声。
  路江民走过去,解开了那根吊了段兴顺的粗大的绳索,把他放了下来。那几位愤怒的老人厌恶地看了看段兴顺,转身而去,他们其中的一个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冲段兴顺跺了跺脚,叹了口气说,你呀,还不快去后山杏花的坟上跪了请求她的谅解。
  路江民这下知道了,杏花是疯婆婆的名字。段兴顺听了那位老人的话,惊得张开了一张缺齿少牙的嘴,杏花,她?……话未完人却昏厥了过去。
  但这一切并未赢得村民们的同情,看热闹的村民全都冷漠地离去了。在他们看来,这忘情负义的段兴顺就是死了也不值得同情和怜悯。
  路江民独自招呼段兴顺的两个儿子,把段兴顺背到了村上的卫生所。直到看着自己的父亲输上液后,满额头都是汗水的两个儿子才感到了饥饿。医生的老婆动作麻利地煮来了两碗葱花鸡蛋面条。填饱了肚子,这两个成年男人一下子变得文雅了许多,他兄弟俩脸上羞涩的笑容让路江民心中生出了好感。那个显然是哥哥的冲路江民说了两个字又竖了大拇指。但他的汉话说得实在太糟糕了,后来弟弟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说弟弟是重复,似乎不够精确,因为弟弟说的是四个字,路江民相当吃力地终于听明白了。他们说的是——祖国,真好!
  这两个在异国生长的有中国血脉的男人,说出这句话让路江民的眼眶湿润了。感动过去,路江民知道,下面有更艰巨的任务等着他,他知道自己有责任说服村民同意让段兴顺和他的两个儿子停留下来或暂时停留下来。对于针对华侨的政策,路江民是苍白和陌生的。但他知道,段兴顺要回到或者离开他的故乡泥太阳村,这都是他的权利,但泥太阳村是否接受这个离家几十年的游子,同样也是泥太阳村人的权利。因为在泥太阳村的户籍簿上,已经早没有了段兴顺的名字。
  秋叶在县里请了律师办理了一些跟诉讼相关的手续回来时,段兴顺已经苏醒了过来。段兴顺向秋叶表白了自己叶落归根的愿望。他说他的两个儿子是缅甸国籍,可以回缅甸去。秋叶说,你既然要让他们回缅甸,为何还带他们过来?段兴顺说出了让秋叶和路江民都惊讶的话,我是带他们来认账的。
  秋叶问,认什么账?
  段兴顺说,认三十多年前砖窑倒塌压死人的账,这是笔不赔内心永不得安宁的账!
  秋叶说,那是你自己的账,不是你儿子他们的账。段兴顺摆了摆手说,秋主任,你错了,是我的账,就是我儿子他们的账,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自古就这个理。
  路江民插话道,理是这个理,理却不是法。按中国的法律规定,你的债仅是你的债,你儿子没有偿还义务,除非他心甘情愿偿还。路江民的话让段兴顺有些茫然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地拍了拍床单说,他们不帮我赔账,我生养他们干什么?
  路江民觉得这段兴顺的思维真是怪异极了。他说,难道你生养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替你赔账?段兴顺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同志,你说的一点没错。
  
  输完液后,段兴顺向秋叶提出想去看看疯婆婆的坟,秋叶不乐意,心想,你都在感情上背叛了疯婆婆,怎么还有颜面去面对她的坟墓?路江民同意陪段兴顺去看疯婆婆的坟,路江民的决定让秋叶很生气,她咬咬牙赌气自顾回家了。
  段兴顺对路江民带他去看疯婆婆的坟充满了感激。一路上,身体虚弱的他总是不停地喘气不停地给路江民说话。
  他告诉路江民,当年逃亡之前,他给杏花留下了封信,说他去缅甸找发财机会去了,要她等着他。但缅甸并不是拯救他的天堂,他在伊洛瓦底江的船上做了十年的搬运工,也没挣下多少钱,而心中对砖窑死者及其家属的内疚和对杏花的思念却像那些江上载货的小船,越载越多,多到了就要沉没的地步……但他的勤劳却吸引了和他一起搬运货物的一个缅甸老工人的女儿,孤苦的他后来娶了这个缅甸女孩,这缅甸女孩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就在前一段时间,她因一次偶遇的风寒驾鹤西去。于是他在掩埋她后,带着两个儿子奔泥太阳村来了。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泥太阳村的出现,率先引起的并不是那些为帮他拱砖窑献出生命的死者家属的愤怒,他们似乎已经在内心里把那笔债务一笔勾销了,而真正不可原谅的,反倒是他对杏花的情感背叛。时间就是这样地有意思,它轻易地淡化了一些事,也固执地强化了一些东西,就像自己与杏花的爱情。当年杏花并不需要拥有一幢漂亮的砖房,而只要相互厮守的日子。但自己却总是固执地想用一幢砖房来证明对她的爱。而这固执换来的却是永久的别离和不得已的背叛。
  路江民以为,段兴顺在见了杏花长满了荒草的坟墓一定会哭天抢地,号啕不已。但路江民显然错了。段兴顺在杏花的坟前显得相当平静。他默默地在坟前站了一阵后走到坟前,将那些蓬勃的野草连根拔了扔在一边,他拔得相当认真,相当仔细,真到他认为已经完全清除了坟头的野草后,才满意地停了下来。
  从杏花坟头回泥太阳村的路上,段兴顺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走到村口,他才低声对路江民说,年轻时的杏花,是少有的漂亮。路江民在安顿段兴顺的事上伤透了脑筋,段氏家族的人们都不愿接纳他,不得已,路江民只得让段兴顺暂时住到观音庙里来。
  回到自己的住处,路江民见秋叶还躺在床上,就走到床边摇了摇假装睡着的她。秋叶说,我不想安置一个负心汉,泥太阳村也不想接纳一个负心汉。
  路江民听出了秋叶语气中那份坚决,他叹了一口气说,秋叶,你是村主任,不能用感情去取代理智,泥太阳村是段兴顺的故乡,他有叶落归根的权利。我们不能违背了党和政府的华侨政策。我现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把段兴顺父子暂时安排在观音庙里。
  秋叶没好气地说,路江民,你咋不安排他住到我们这里来?你安排他们住哪里我管不着,但我不想见到他,我回我娘家住去。秋叶说着就要收拾东西,路江民制止道,秋叶,你别任性了。我再提醒你,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村主任。秋叶不听路江民的话,抢白道,我还知道我是一个女人。
  秋叶才走出观音庙的大门,就见段兴顺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在庙外的一片荒地上挖掘着什么。她厉声问,段兴顺,你想干什么呀?段兴顺放下锄把,用手抹了抹额上的汗水说,秋主任,我想在这里挖一个砖窑。
  秋叶说,谁允许你挖砖窑了?段兴顺,你难道还嫌压死的人不够多?你再这样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段兴顺听出了秋叶话里的威胁,他说,秋主任,你就行行好,让我烧一窑砖,给我的杏花盖一栋砖房。
  秋叶说,你到村口的山坡上坐一天,你就知道,你的杏花,她到底需要什么了,我每次打村口的山坡上走过,都仿佛看见,疯婆婆还坐在山坡上等你,而你……
  你别说了行不行?段兴顺的话像是呐喊也像是乞求……他已泣不成声。
  路江民爱抚着秋叶的头说,秋叶,没有谁愿意做人生的失败者,没有人想负债一生。一些人为了躲债一生都在逃避但他没有,带着儿子从异国他乡归来,来认债了。单从这一点,我就认为他值得敬重,像个泥太阳村的汉子。秋叶说,江民,他现在烧砖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现在连家都没了,盖再漂亮的砖房又有啥意义呢?
  路江民并不赞成秋叶的说法。他面对着秋叶摇了摇头说,秋叶,在你看来没了意义的事对他却是极有意义的。对于段兴顺来说,给杏花一幢漂亮的砖房是他的诺言,为了这个诺言,他几乎失去了一生的幸福。现在砖房对于他,特别是对于疯婆婆确实没了意义,但实现诺言,在任何时候都是有意义的。
  就在路江民劝说秋叶的时候村上值班的文书急匆匆地找来了,他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就冲秋叶喊,秋主任,乡长找你嘞。
  秋叶就跟了文书往村上去,但刚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路江民说,江民,你陪我去吧。乡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肯定是为我们告桃源村侵权的事来的。秋叶的直觉很准,乡长确实就为这事而来。秋叶刚走进来村委会的大门,就看见了正喝茶的乡长。乡长说,秋叶,你行呀,村主任没当多长时间,就学着告状了。
  秋叶说,乡长,我也是迫不得已,桃源村侵我们权嘞。乡长把茶杯往桌子一放,站起身来说,桃源村用泥太阳三个字,不就是想搭一下你们的顺风车?你们的菜好卖了,桃源村借一下你们的名,我看也没啥不对,都是为了发展蔬菜业嘛。你咋就把人家往法庭上告?秋叶说,他们桃源村侵害了我们利益,我们咋不告?
  乡长说,秋叶,人家用一下泥太阳三个字,咋就侵害了你的利益了?人家桃源村的蔬菜又不卖给佳乐超市,他们只卖给滇西市的超市咋就侵害你的利益了?秋叶,这发展新农村,不是仅仅发展泥太阳村,你的目光要看远点,心胸也要宽广一点。过去有一句话咋说的?一花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秋叶有些想不通,这桃源村侵犯了我泥太阳村无公害蔬菜开发公司的权,我告它有啥错?于是就说,乡长,你的意思是,我告桃源村告错了?
  乡长说,我可没说你告错,我是说你没这个必要。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提倡和谐,你把桃源村送上法庭,就算是打赢了官司,不也得罪了桃源村?这村与村之间一个钉子一眼,针尖对麦芒,还有啥和谐可言?我已经通知了桃源村的杨世昌主任了,我让他来当面给你赔个不是,你给我个面子,把状子从法庭撤回来行么?
  乡长说杨世昌,杨世昌就真来了,外号叫笑面虎的杨世昌,见秋叶就一个劲地赔笑脸,说秋叶主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也是想把桃源村的经济搞上去,想后进效仿先进,就也打了泥太阳这品牌,干了违法的事,就特地赶来致歉。
  杨世昌话说得谦恭又真诚,让秋叶有些心软了,杨世昌毕竟没辜负笑面虎的绰号,他的脸上堆积的笑意又厚了一层,他越发地谦恭了说,秋叶主任,桃源村几千乡亲都巴望你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给他们一条致富路嘞。话说到这份上,秋叶的心比水都软了,她说,既然乡长出面,杨主任也承认侵了我们泥太阳的权,我秋叶执意再上法庭,就成恶人了。
  乡长听秋叶这么说,就眉开眼笑了,一个劲地夸秋叶就是觉悟高,讲先进性。秋叶说,乡长,你也别拿高帽给我头上戴。过去的事我们既往不咎,但当了杨主任的面我得说清楚了,从明天起桃源村的蔬菜不准再打泥太阳的牌子,在滇西市的超市柜台上,所有仿冒我们泥太阳的品牌的蔬菜都得下柜。这点,杨主任可得做到才行。秋叶的话音刚落,杨世昌却笑不起来了。他说,秋叶主任,这可不行,你先不是同意不告我们了吗?乡长,你可得替桃源村给秋主任求求情,不用泥太阳这牌子,菜农种的菜就没人要。
  
  一直一声不吭地站在秋叶身后的路江民终于开口了,他摆摆手说,我今天算是开眼界了,侵权的向被侵权的讲起条件了,杨主任既然知道离开了泥太阳这牌子菜就卖不出去,那就是知道泥太阳这牌子是有价格的了。这泥太阳三个字我们也注册了商标,这商标是泥太阳蔬菜公司的,只有它有使用权,乡长,不是秋叶不给你面子。桃源村不停止侵犯,秋叶就只好上法庭。
  乡长显然早做好了做和事老的准备,他说,路同志,有话好好说,这乡里乡亲的事,不是一个法字能解决的。这话路江民怎么也不敢苟同了,他摇摇头说,乡长,此言差矣。我倒认为,如果不讲这法字,不光乡里乡亲的事解决不好,就是天下所有事也难解决好。
  乡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冲路江民翻了一下白眼仁说,你们既然要打官司,就打好了。这事,我不管了。乡长说完气呼呼地往村委会的院子外边走。这下杨世昌可急了。他赶忙小跑了去追乡长,边追边说,乡长,这事,你不能不管哦。
  乡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冲杨世昌摊摊手说,人家铁了心要打官司,我管得了吗?
  
  第十七章村子的里面
  
  路江民接到了要他去滇西市里参加新农村建设指导员交流会的通知。秋叶一边为他整理行头一边打趣说,江民,你这次去市里,一定会安排你作重点发言。从指导员做成了新郎官的,滇西市你肯定独一无二。
  路江民听秋叶打趣他,也嬉皮笑脸道,秋叶你作为我指导的成果,是不是也该带到会上让大家参观?秋叶娇嗔道,谁是你的成果呀?你想得美。你当心其他的那些指导员取笑你,指导新农村指导成了姑爷,让你丢面子嘞。路江民听秋叶这么说,就在桌前停住笔,走到秋叶身边搂了秋叶道,秋叶他们要真见了你,还不把我嫉妒死。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却让秋叶激动得眼眶里闪烁泪花了。江民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背地里泥太阳村人议论,说你早晚要后悔,进城后变成陈世美的,他们越议论,我心里就越害怕,害怕你进城后真不要我了。
  路江民没想到一贯自信的秋叶,为什么对自己的婚姻如此不自信。他说,秋叶,你可是那种不在乎别人议论的人,你的自信心哪去了?秋叶低了头犹豫了一阵说,我再自信,我也知道我是农民。
  秋叶说这话,让路江民既意外又沉重。他叹了一口气说,秋叶,连你都这么想,那我这指导员的角色,是彻底失败了。
  秋叶分辩说,江民这跟你指导员的角色没关系。路江民摇摇头,继而又摆摆手生气地说,一个不自信的农村,不是新农村。秋叶,你为什么不自信?作为一个女人,你比多少城里女人漂亮生动,作为一个女人,你做了多少城里女人甚至是多少机关干部都难望其项背的工作,仅仅就因为农民身份,你就觉得低人一等了是不是?
  见路江民生了气,秋叶有些慌张。她紧紧地依偎着路江民说,江民你别生气,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现在给你保证,我一定自信起来,好么?路江民拍了拍秋叶的背说,这才是我的妻子!秋叶,你听好了,你今后就是去了昆明、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也要自信地行走,自信去面对。秋叶认真地点了点头。
  路江民松开秋叶,又重新回到桌前。秋叶在后面问,江民你准备在会上交流点什么呢?
  路江民转过椅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真的是灯下黑,我怎么就忘了你是村主任了呢?秋叶你过来,我跟你这村主任商量商量。
  秋叶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路江民的对面坐定说,别只把我当老婆,我这村主任说不定还能给你当高参。我觉得泥太阳村除了经济上有了长足的发展以外,有了一个最重要的转变,江民,不知你发现没有?
  路江民问,什么转变,秋叶,你就别卖关子了。
  秋叶想了想说,江民这泥太阳村,过去是滇西有名的上访村,大小纠纷,首先想到的就是上访,总相信能从外面搬一青天大老爷来替自己做主。但现在不同了,自从鸭子案和桃源村侵犯我们的商标案后,村民们有了纠纷,就开始相信法了,这段时间以来,大小官司打了不下十来个。外面都戏称,说泥太阳村从上访村变成了官司村。更有趣的是,这官司打来打去,泥太阳村人不仅认理,更认法了。社与社,家与家,人与人的关系也比过去和谐了。路江民拍了拍脑门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太好了!我这次就交流这个,标题我想好了,就叫《官司打出的和谐 》。
  秋叶兴奋得鼓了掌说,这标题好,你这多喝过些墨水的,脑袋瓜就比我灵光。前一段时间乡上总是批评我们泥太阳村官司太多,影响了和谐。你这标题,是对乡上最好的回答。江民我有个心得,不怕打官司,官司只要法庭判得公正,不仅不会矛盾越打越多,只会越打越少。大家懂了法,就不去做伤害他人的事,久而久之,就相敬如宾了,就和谐了。
  百名新农村建设工作队指导员齐聚市委礼堂,共同交流工作心得,这对路江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他作为候补上去的指导员,没参加前期的培训,跟大家就陌生一些。就在他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的时候,市委皇甫书记带着常委一班子人出现在了会场上。
  抢先发言的是从市共青团派下去的一个女指导员,她谈了她如何转变村干部观念,指导他们发展优势农业,因地制宜发展畜牧业的事例;接着是一个戴眼镜的男指导员发言,他显然是个教师,一谈就是教育问题,他谈了自己是如何带领村干部把那些流失的适龄学生找回来的,路江民记得最清楚的一点就是这位指导员为找回一名辍学的学生,自己花路费去了深圳,硬是把那名才十五岁的少年从工厂里找了回来。
  皇甫书记一直在认真听认真记,路江民听见他对组织部长的耳语,他说,这新农村建设工作队派到村里去的百名干部,今后都是做农村领导工作的好手和专家,你们组织部收获可大了。组织部长点点头说,书记,下去时这些指导员一脸茫然,现在都变得满腹心得。看来这干部真得下去才行。
  就在皇甫书记兴致勃勃地听取指导员们的交流发言的时候,皇甫书记的秘书从会议室外匆匆赶了进来,他在皇甫书记耳边耳语了两句,皇甫书记就表情凝重地站起身了,他招呼了一下市委宣传部部长和市政法委书记,让他们跟他一起出去。
  路江民已准备发言,他在脑子里想了想发言的思路。但当他刚把话筒拿到面前,皇甫书记的秘书又匆匆进来了。他问,谁是路江民?路江民扭头说,我就是。
  书记的秘书说,请你出来一下,书记找你有事。
  泥太阳村,发生了一起雇凶杀人案。
  雇凶者是泥太阳村的首富马天昊,杀人者是泥太阳村的村民王二,被杀者是马天昊的老婆偷养的外号叫“小白脸”的情人。
  雇凶杀人而且是情杀,这是多少都市类报纸求之不得的新闻。案子才发生,记者已蜂拥而至,皇甫书记对宣传部长说,记者进行新闻采访是他们的权利,但要防止记者炒作。小路同志不再参加交流会,跟部长一起去泥太阳村。一方面要统一好宣传口径,另一方面要找准雇凶杀人的动机,泥太阳村是我们新农村的试点,要从这个事件中吸取教训,总结一些思想经验。雇凶者是泥太阳村的老板,凶手是泥太阳村的村民,这不是偶然,这里面有够你们做的文章。市政法委书记已经去案发的路上了,你们要配合好,问题要分析透。
  为了不让记者炒作,以正视听,宣传部长要路江民迅速了解案件真相,尽早拿出一份新闻通稿来。
  在宣传部长的斡旋下,路江民在县城看守所见到了马天昊,马天昊当时正在牢房里躺着看书。路江民能来看他,让他既意外又激动,把书往床下一扔就一骨碌地从床上下来。路江民看清楚了,马天昊看的是一本小学的语文课本。
  
  路江民说,马总,实不相瞒,来见你不是我的个人行为,是组织委托我找你谈话的。你的案子出后,各地媒体的记者就蜂拥而来,为了不以讹传讹,为了以正视听,请你实话告诉我你为何雇凶杀人。
  马天昊说,我雇凶杀人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路江民问此话怎讲?
  马天昊说,我上了王二的当。
  路江民说,你会上王二的当?
  马天昊说,我确实是上了他的当,那天我带着手下人去泥太阳村,把儿子的骨灰盒葬在了自家的坟地里。
  路江民惊讶地问,你说什么?你儿子……马天昊点点头说,是我儿子,路指导,我儿子吸上了毒,为了能让他远离滇西的环境,我出钱把他送进了昆明的贵族学校。但这逆子照吸。前不久的一天,吸过了量就死了。我就去昆明把他火化了。
  我埋了儿子,准备去县城大醉一场。但在路上碰上了骑摩托的王二,王二像发现了新大陆那样对我说,马总,不得了啦,你老婆跟一个小白脸搂肩搭背嘞。我老婆勾搭了那个小白脸,早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在极边城里是明摆着的事情,但王二当面一说,还是让我感到难堪。我转身不搭理曾想分我浮财的王二,可王二就是不依不饶,他拉住我的衣角,说马总,我心里为你鸣不平嘞。你成天辛辛苦苦挣钱,却被你老婆拿去养小白脸,我心里替你冤嘞。王二这话说到了我的疼处,我说,王二,还是你好,没钱,老婆就不会偷着养汉子了。王二恨恨说,马总,我要像你这样有钱,老婆又偷着养汉,我就把他们双双给做了。我说,王二,你狗日的说得轻巧,杀人是要偿命的。王二说,你可以借刀杀人嘛,这年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叹了一口气,是那种无可奈何的叹气。我对王二说,王二,我也是个男人,也想过教训一下我那婆娘和他的野汉子。要做那小白脸,我倒狠得下这个心。但要把我老婆也做了,我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我们过去毕竟共患难过,一起创过业,一起受过累,一起吃过苦,她不仁,我不能不义。王二听了我的话,频频点头,一个劲地夸我重感情。我说,王二,你狗日别夸我,你夸我更像是羞我。王二说,马总,你这人就是因为记情,才搞出那么大的家业来,别让那小白脸占去便宜了。你下不了决心做掉你老婆,那就把那小白脸做了。这样,你不仅灭了情敌,又报复了你老婆,还不丢你重感情念旧情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路指导,我那天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我对王二说,王二,要做掉那小白脸,花钱我无所谓,但哪里去找你说的勇夫?王二听了我的话说,马总你为此愿意出多少钱嘛?我冲王二亮出了一个手巴掌。王二说,马总你出五万?我说,真要做了那小白脸,我出五十万也愿意!
  路同志,那天我跟王二就说了这些话,没想到见了王二后还不出三天,王二就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找上门来了。王二见我后就把那黑色塑料袋咚的一声扔我办公桌上说,马总你自己看去,你那小白脸情敌被我做了。我打开塑料袋一看,见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吓得浑身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可王二却异常镇定地对我说,马总你说过给我五十万的。我说,王二,我那天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咋就真杀人了?
  王二冷冷地说,马总,你以为杀人是儿戏?我说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是那勇夫。马总你说过五十万的。我作了万分的努力才止住颤抖。当我再用胆怯的目光去打量那黑色塑料袋的时候,我的心中竟有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快感了。
  但就在我带王二银行提钱的时候,我们被公安抓了,路指导,你说我蠢不蠢,我又没叫王二去杀人,他杀了那小白脸,取了他人头,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去取五十万给他?我若不去取钱,我咋是雇凶杀人?路指导,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哎!
  路江民听完马天昊的诉说,明了案情的真相,但他不明了的是,这马天昊是否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路江民更不明了的是,这曾想分马天昊的浮财的王二,在五十万元钱面前,咋就变得如此没有人性?
  记者们像一群觅食的麻雀,在泥太阳村叽叽喳喳几天后,认为再也找不到更多的新闻素材后离去了。泥太阳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唯一没有离开的是宣传部长,他住在乡上的旅馆里,带着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和司机,过两天就来一趟泥太阳村。
  路江民心里清楚,这宣传部长一定是发现了泥太阳村的什么问题,否则,一个市级干部是不会作如此长的停留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秋叶,秋叶也觉得有些奇怪。就在秋叶和路江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段兴顺找上门来了,这个在前不久还迷恋着拱窑烧砖的男人,现在只字不提拱窑的事,他向秋叶提出建房的申请了。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村民,细心的秋叶一眼就发现在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十字架。
  秋叶说,你这么快就把窑搭好把砖烧出来了,要急着盖房子吗?他的手轻轻拂着十字架说,我不是为自己盖房,我是要建教堂。他说着就转过身去,指着身后那群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村民说,这是我们的教友,盖教堂是大家共同的愿望。
  秋叶凝视着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做不了主,要批地盖教堂,你们去县上找宗教局去。
  秋叶回家后对路江民说了段兴顺的事,路江民明白了,市委宣传部长为何要作如此长的停留的原因了。他对秋叶说,我找部长去。路江民在乡上简易的旅馆里找到了宣传部的郝部长,郝部长说,现在境外一些非法宗教势力正千方百计往我国周边地区渗透,像我们滇西这样地处边疆的地区更是首当其冲。我正在跟手下的人作些摸底工作。我们发现一个共同的情况,干部如果不抓信仰问题,这样的地方就会成为非法传教势力异常活跃的地方。
  路江民深有同感,他说,现在考核干部指标尺子是经济工作,但我们忘记了一个问题,吃饱穿暖了,腰包鼓了,我们该干什么?人不是经济的动物,人是精神的动物。郝部长非常同意路江民的见解,他拍了拍路江民肩膀说,小路同志,你们搞新农村建设,要注重村民们业余文化生活,要因地制宜,搞一些当地群众喜欢的体育项目和娱乐生活,要丰富他们的文化生活。
  路江民点头说,我们泥太阳村不是没搞文体活动。我们的洞经古乐团,唱得整个滇西市都知道了。我们还辟了两块荒地,修了篮球场,正准备组织社与社之间的比赛,但是如果认为打打球唱唱歌就让村民们精神充实了,是幼稚地看了农村和农民,对于农村,我们欠账太多,一时半会补不回来,对于农民,我们忽视他们太久,一朝一暮也难让他们从情感上亲近我们。许多农民都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命不好才当了农民,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受难过程,是为了偿还前世的罪孽,拿我们泥太阳村来说,村民们为什么马上就接受了宗教,就是因为此。郝部长认真地听了路江民的话,越听眉头越紧锁,他问,小路,你们泥太阳村的党支部书记干什么吃的?市里还为修你们村的党员活动室专门拨过经费,是不是又是一个面子工程?
  路江民说,郝部长,不怕你生气,群众都讥笑我们党支部是个老年协会。泥太阳村至少有十多年没发展过党员了。村子里的党员年龄都六七十岁了。个别年轻的三十至四十岁的,大多也是当兵在部队入的党,我参加过几次党员活动,文件和学习材料,还没读到一半,下面呼噜一片,我们村的党支部书记还主动辞了职去当了洞经古乐团的团长,村上到现在都一年多了,还没选出个支书来。郝部长挥了挥手说,小路,我可不想听你诉苦。你说说,你们泥太阳村越演越烈的群众信教问题如何解决?
  
  路江民想了想说,非法传教自然要取缔,这方面我们会跟公安协作处理。但群众信教的问题要真正解决,那就需要长期的思想工作。要不信上帝信共产党,就得让农民真正看到共产主义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农民有了做农民的自豪感了,只有农村真正成了鸟语花香的美丽家园,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不信教,要信共产主义了。郝部长,我还是那个观点,农村还穷,需要大力发展经济;农民的日子还不富裕要靠经济发展充实腰包。但农民精神更穷,精神资源更贫乏,在这方面还需要实实在在的扶贫。
  路江民的一席话,让郝部长赞赏不已了。他说小路,皇甫书记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一个有理想的年轻干部,我这次算见识了。我得再补充一点,你还是一个善于思想的干部。
  郝部长的话让路江民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泥太阳村出了那么多问题,我这个指导员是有责任的,农村这本大书,我路江民一时半会还弄不明白。
  郝部长说,弄不明白的何止你,小路,农村这本书,我们新中国的干部们读了半个多世纪,能读个及格的,并不多。在农村问题上,我们有太多的教训,欠下的债也是最多的。我们刚解放的前三十年折腾伤了农民,后三十年又让农民自己去折腾,都出了不少问题,面对农村,政府管不是,不管也不是。这几年中央下了决心,加大了反哺农民的力度,但面对这个庞大的群体,反哺依旧是杯水车薪。
  路江民从郝部长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无奈,路江民说,郝部长,我搞这段新农村的体会,是农民必须发挥自己的主动性,而不是相信救世主,他们就应该像《国际歌》里唱的那样不相信神仙皇帝才对。我们做干部的,要摆正心态,要清楚自己不是农民的救世主。这么大的农村,这么多的农民,你救得了吗?但你可以引导他们,帮助他们。农村,毕竟是农民自己的农村,农村是他们的家园。
  郝部长再次拍了拍路江民的肩膀说,小路,跟你谈话是一种快乐,我得在明天赶回市里去。这里的工作和问题,我相信在你和村干部,乡干部和县干部的共同努力下,会很好地解决的。
  
  第十八章就在晚风中
  
  非法传教的段兴顺被驱逐出了境。在离开泥太阳村之际,他突然面对村主任秋叶跪下了,他说自己错了,自己确实拿了境外宗教势力的钱,受了蛊惑。离开了桑梓,他将一无所有。但段兴顺这人在任何事情上都醒悟得太晚,晚得谁也帮不了他。
  传教的段兴顺被驱逐了,但群众的信教活动并没有因此结束。信教的村民背地里依旧自发地结集。路江民在信教的人中,发现了春芳的身影。
  路江民把春芳的事给秋叶说了,秋叶就去找春芳做工作。平日里敢作敢为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春芳,仿佛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沉默、萎靡和茫然了。她对秋叶说,她相信人是有罪的,罪都藏在自己的心里。
  秋叶不知道自从寸云海外出打工后,春芳经历的责难和苦恼,她劝说起春芳来也就显得苍白而空洞。事实上,自从春芳发动村民们罢免了自己丈夫村主任的职务开始,流言飞语就开始侵扰了春芳。连春芳的娘家人都骂春芳为了出风头,不惜拿自家男人当垫背。寸家人就更是反感,认为春芳的心肠比毒蛇狠毒,为了表现自己毁了老公。刚开始的时候,春芳并没有太在意流言,直到寸云海出去打工后,春芳原本坦荡的心就有些不安了。这寸云海离开家后,只言片字都没捎一个回来,也不打个电话,让她有些不可理喻。
  寸云海没消息,春芳就领着一双儿女打发光阴。但后来泥太阳村修了学生宿舍,实行了寄读制,俩孩子就住学校里去了。平日里没孩子,一个人守一个空荡荡的院落,就守出些孤单和寂寞来了。村里的郑秃子,是个追腥的猫,从春芳的变化中看出了春芳的那份寂寞。他田边地角见了春芳,就拿话逗弄她。春芳再寂寞,也不会看中郑秃子,就不搭理他。这郑秃子得寸进尺,一天在乡街子上趁人拥挤就在春芳圆滚滚的屁股上捏了一把。春芳本来是想发火的,但又怕大街上吵架招了笑话,就只好忍气吞声了。
  春芳不止是寂寞了,还多了委屈。过去左邻右舍的女人都喜欢往春芳家里窜,一起说说闲话绣绣花什么的,现在那些女人却躲着她。她知道,是她们的丈夫不准她们来找她了,是害怕她把她们教坏。春芳有时想,在泥太阳村乡亲们心里,自己已经不再是什么好女人。
  三十出头的女人,长时间不沾男人的身子,就有些心浮气躁。春芳那晚躺在床上,就听见了母猫叫春的声音。那声音叫得春芳心里一阵阵地痒,春芳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着寸云海那只不安分的手,乳房就胀胀的痛,就感觉有一只手在捏它。但春芳又觉得这不是寸云海的手,寸云海的手不会那么粗鲁、笨拙……春芳拉亮了灯。刺眼的灯光下,更刺眼的是郑秃子那颗光光的头。春芳愤怒地操起枕头往郑秃子扔去说,滚!不滚,我就让你坐大牢!
  郑秃子深更半夜从秋芳家院子里狼狈跑出来,刚好被起夜的邻居看见了。邻居家夫妇的快嘴,把春芳偷汉的谣言往外一撒,泥太阳村就长出了闲言碎语了。春芳的爹听了那些不堪的议论,就找上门来教育女儿了。春芳爹说,虽说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娘家人管不了,但你不恪守妇道,羞的还不是娘家人的祖宗?
  春芳爹的话刺痛了春芳,委屈至极的春芳把自家的爹赶出了院子。春芳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暖阳下,却觉得心里一片冰天雪地。这时段兴顺正好挨家挨户发展教友,他见到垂头丧气的春芳,一通宣讲后就让春芳心甘情愿入会了。
  秋叶谈起春芳入教会的事,让路江民感慨不已。路江民说,秋叶,这春芳嫂子在泥太阳村也算妇女中先进一个,不说别的,能发动广大村民罢免自家不作为的丈夫,这本身就体现了勇气和全局意识。但像春芳这样的人,我们关心得太不够了,我们忽视了她遭受的各种心理压力。村委会和村党支部不关心他们,他们就很容易被一些其他势力拉拢。我过去听一个专家讲课,他说身居边疆的干部,做群众思想工作就是守土。我当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现在我算有些明白了。
  秋叶说,江民,你让我带领村民发展生产发展经济还凑合,但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我不行,还得依靠你。
  路江民听了秋叶的话就笑了说,秋叶,我你靠不住,这指导员的工作,马上就要到期了。担子还是你的担子。你这个村主任,不仅要带领群众把日子过富裕了,还要让他们在精神上也活出些境界来。
  又到了宰杀年猪的季节。在泥太阳村,杀年猪是庄户人家重要的聚会,亲朋好友会在主人的邀请下凑到一块来,喝酒、打牌,吃着新鲜的猪肉,村庄在杀年猪的季节里,不仅闻不到血腥,而且越发地温情脉脉了。
  路江民总是被村民们邀请去吃年猪饭。
  宰杀年猪的日子,欢乐的会更欢乐,幸福的会更幸福,而孤独的人也会因为别人的欢乐更显孤独。春芳就是这更加孤独中的一个,要在往年,这个季节里春芳有吃不完的请。百姓尊敬村官,对村官的老婆自然也多分热情,那种感觉是惬意的,现在无人请吃的春芳想起来,一切恍若梦境。孩子们上周末从学校回来,冲春芳嚷,说想吃年猪饭了。到了这个周末,春芳决定将厩里那头肥壮的年猪宰杀了,让孩子们吃顿开开心心的年猪饭。
  到了周末,春芳早早起了床,用铁锅把豆浆烧点成了一大锅豆腐,就等杀猪匠来了。但春芳站在院子门里等半天杀猪匠,也没见杀猪匠的影子,只听见邻里人家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猪的惨叫声。春芳想,要在过去,杀猪匠总是第一个到自己家,不仅杀猪,还要把毛烫了,把猪身子刮得光光生生,开膛破肚后才去别人家。现在可好,连杀猪匠也请不上门来了。这样一想,春芳心里有了太多的炎凉,也憋了太多的闷气。这时屋后人家院里猪叫声又起,春芳再也等不下去了,马了脸就往屋后人家院子去。屋后人家的亲朋们正围在一口沸了水的大锅前烫猪身子,见马了脸的春芳进来,都显得意外而惊讶。杀猪匠正在收拾他的屠刀,他一边漫不经心把屠刀住刀鞘里塞一边轻描淡写对春芳说,今天晚了,你家的年猪让它多活一晚,明天再宰杀好了。
  
  春芳没吭声,脸拉得更长了。她突然上前去,把杀猪匠装到背箩里的屠刀拿了出来,哗的一声把刀叶抽出了刀鞘。杀猪匠以为春芳是想对自己动刀,吓得后退了两步对正在清理猪毛的人们说,这女人疯啦。
  春芳提着杀猪刀来到自家猪厩前,冷眼看了躲在厩角喘粗气的猪,大叫一声就扑了过去。随即,猪的惨叫声就从猪厩里炸开来了……那天刚好离春芳家不远的一个村委家也杀年猪。村委盛情邀请了路江民和秋叶。下午的时候,路江民就用自行车带了秋叶,往村委家去。路过春芳家门前的时候,路江民和秋叶听见了从春芳家猪厩里传出的猪的惨叫声。路江民赶忙将车停住,转身对秋叶说,这春芳家怪啦,这么晚了还杀年猪?秋叶也觉得奇怪。好奇的小两口就扔下自行车,一前一后进了春芳家院门。
  路江民比秋叶快两步来到春芳家猪厩前,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猪厩里,一头鲜血直流的肥猪在盲目地绕着圈子,在它的身后,披头散发,屁股上沾着猪屎的春芳正提一把沾着刺目鲜血的叶片刀,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
  春芳看见了路江民,突然在厩中立住了。路江民看见了春芳胖胖的手上,那寒光闪闪的叶片刀,有鲜血像梅花一样在凋落。路江民惊讶地说,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呀?路江民这一问,就问出了春芳的泪水。春芳扔下刀,捂了脸,从猪厩里冲出来,从路江民身边风一样窜进了屋。秋叶看着捂着脸跑进屋去的春芳问道,嫂子你咋啦?
  这时从学校回来的孩子在院门外就叫,妈,年猪杀了吗?我咋没闻见猪肉香呢?孩子的叫声唤来的是屋子里春芳伤心的哭声,那哭声像冬天的风一样,让路江民感到了凄凉和伤感。他对秋叶说,你去劝劝嫂子。我去找几个人来帮忙,一个人杀死一头年猪,亏春芳嫂子想得出来。路江民请了几个人过来帮忙,那几个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的村民,把年猪捆了抬上案板,让杀猪匠一刀杀了,就鸟一样又散了。
  路江民就用大铁锅烧了一大锅开水,同春芳的孩子一道,用葫芦瓢舀开水烫猪身子刮猪毛。孩子对路江民说,路叔叔,自从我妈带头罢免了我爸的村主任,村里人就不把我妈当好女人了,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嘞。
  这恐怕是路江民在泥太阳村吃的滋味最为复杂的一顿年猪饭。从春芳家出来已是深夜,路江民推着自行车,和秋叶并肩而行。村庄里出奇的安静,只是偶尔能听到夜风的声音。走出一段后,路江民说,秋叶,也许我们都得检讨自己,像春芳这样的,我们关心得太少了。她带头罢免不作为的村主任,仅仅因为村主任是她丈夫,就遭村里人白眼,这说明我们村民的意识还很落后。春芳是泥太阳村开风气之先的人,受了那么多委屈,而我们却不知道,这多么不应该。
  路江民大发感慨的时候,秋叶一直沉默不语。等路江民说完,她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路江民说,秋叶,你叹气了?
  秋叶说,江民,我是叹气了。我在想,寸云海做村主任不合格,难道我秋叶就合格了吗?面对春芳嫂子,我真的很惭愧,我觉得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
  路江民见秋叶这样,就对秋叶说,秋叶,做好村民思想的工作,转变他们的观念,比发展经济任务还要艰巨。你只有承担起这副重任,把工作做深做细做实了,才对得住像春芳这样信任你的人。
  
  第十九章黄瓜起了蒂
  
  候鸟一样回到村庄的,是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们。每年都是这样,当木棉花在枝头绽放的时候,外出务工人的母亲和媳妇,就会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手搭凉篷往客车驶来的方向眺望。
  春芳不这样,尽管梦中常梦见寸云海推开院门将她一抱拥入怀中的情景,但她醒过来后,对寸云海回家过年不抱任何奢望。她不明白负气外出打工的丈夫为何如此狠心,狠心到杳无音信。他是不是真的记恨了自己?每每这样问自己,春芳心里就会泛起一丝不安。
  村委会开天辟地搞了个迎新春的茶话会,请柬是村主任秋叶亲自送到春芳手上的。被邀请的都是泥太阳村属各社的社长和村民小组的负责人,小学的校长。春芳不知道秋叶为何要请她,她原本不想去的,但碍于秋叶亲自邀请的面子,犹犹豫豫一阵后还是去了。茶话会开得很热闹,各社社长都抢着发言,都想细数本社的发展变化。直数得相互之间不服气起来了。
  看着社长们相互不服气,路江民出来打圆场了。路江民说,这社与社之间,特点不一样,要比谁最优秀,很难。我想好了,村委会新修了两块篮球场,我们今年以社为单位,搞个泥太阳村迎新春篮球赛,争不了冠军,可不准发牢骚。大家一听说要搞篮球比赛,都来了劲。
  秋叶打断了大家的讨论。她说,先把篮球赛搁一边,你们这些社长就会纸上谈兵,不要到比赛的时候连五个队员都选不出来。我们下面要借这茶话会的机会表彰先进。秋叶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她看了看大家微笑着说,经村委会认真讨论,无记名投票评出了泥太阳村的两位先进个人。他们是……
  秋叶又故意停顿了一下。心急的二社社长说,秋主任,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这样一停顿,真急死人了,其中一位不会是我吧?
  秋叶瞪一眼二社社长,又笑了说,你想得美,没给你个落后算给你面子了。现在我郑重宣布,被评为泥太阳村先进个人的是庞云龙和春芳。
  春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实话,春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评为先进。人家庞云龙靠自学成了农科专家,自己在家办了农业科技讲习所。人家庞云龙做先进,那是名副其实。而自己却什么贡献都没有。
  春芳觉得受之有愧,与会的各社社长也很意外。都偏了头盯春芳看。秋叶先点评了庞云龙,说了庞云龙对泥太阳村的农业科技上的贡献。接着秋叶就又点评了春芳。秋叶说,春芳在泥太阳村村民自治推进乡村民主上作出了贡献。
  听了秋叶的话,会场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些话就像针一样扎了春芳的耳朵。不就是带头罢免了自家老公吗?这样的婆娘当先进,今后泥太阳村的男人可得当心了……
  春芳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站起身,走向秋叶,从秋叶手中抢过话筒。她对秋叶说,秋主任,我原本心里以为,我这样的人咋能做先进呢?对泥太阳村,我一个妇道人家,啥贡献也没有,别说先进,只要不被人当成落后就心满意足了。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特别是听了某些人的议论后,我觉得我就该是先进,我这妇道人家,比某些男人强多了,至少不像他们那样小肚鸡肠。秋主任,这先进发不发匾,要真发匾,我就抱着这块匾敲锣打鼓到各社各村民小组去,告诉他们我春芳是先进。刚才有人议论,说我是靠带头罢免自己老公的主任当的先进,我想,村委会评当先进,肯定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谁说老婆就不能罢老公的职了?谁说老婆罢老公的职就不是好老婆了?我今天当着泥太阳村有头有脸的人的面说,我春芳就是爱我家云海,巴心巴肝的爱。如果他当村主任,主动一点,积极一点,谁想篡他的权,我春芳绝不答应,选举时肯定会四处为他拉选票。可他没有,他怕得罪人,他怕求人,他还怕事,我不带头罢免他,泥太阳村没有出路。当时我看秋叶能干,有热情,比我家云海强,才起来带这个头的。
  看春芳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样子,路江民赶忙上来劝她别激动。春芳没给路江民面子,她啪的一下打了路江民伸过来夺她话筒的手说,路指导,我是有点激动。我不明白我招惹谁了,大家要这样躲我。我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让人讨厌吗?我真的没想到,我家云海不理解我,连乡亲们也不理解我,这到底为什么呀?难道老婆就该护着老公才对吗?
  
  春芳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嘭的一声将话筒扔到桌上,捂着脸,流着泪冲出了会议室。
  秋叶正欲拔腿往外追,被路江民唤住了。让她去吧,现在谁也劝不住她,她该痛痛快快哭一下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受了太多的委屈,该把它们都哭出来了。同志们,春芳问得好呀,问得我们这些做基层工作的干部脸红呀!今天,春芳问出了一个对于农村村民自治后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的村民,在选举村民带头人的时候,是该任人唯亲,还是该任人唯贤、任人唯能?别小看了春芳,我倒认为,如果今后泥太阳村要写村史,这春芳是躲不开的,而且是该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春芳呀,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爱她的男人,爱她那个小家,同时,她也爱大家。她希望大家能在敢作敢为的村干部带领下,谋发展,奔小康。
  路江民的话说得三社社长竖起了大拇指,他对路江民说,路指导,你这一点拨,我真的有拨云见日之感嘞。这春芳是了不得,是该学习。我们泥太阳村人,观念落后,总认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胳膊要往里拐。什么都是亲情第一,家族第一,这样一来,还是什么新农村,还不活回封建社会去了。在这里我表个态,评春芳当先进,我服!
  茶话会虽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插曲,但欢乐和谐的气氛还是给与会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有人向秋叶主任建议,还应该在春节期间开一个欢迎外出务工人员回村过年的座谈会。秋叶也认为这个主意好,外出务工人员一般去的都是大城市,见了世面,开阔了视野,活跃了思想,这些人,同样是村里一笔重要的财富。
  春的气息已经笼罩了泥太阳村。独自一人漫步在田畴上的路江民,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高黎贡山,内心也变得不平静起来了。他已接到市里的通知,春节过后,他将同百名被播撒在百个村里的指导员一道,离开跟他们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的村子,回到过去的工作岗位,这让他多少有些伤感。脚下的土地,正在苏醒,生机将覆盖寂静。新农村建设,就像山坡上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和杜鹃花,就将姹紫嫣红。泥太阳村,这个过去在滇西市出了名的上访村、后进村,因去年出色的表现,被市县两级党委评为先进村和创造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示范村。这里面,有泥太阳村干部群众的努力,也凝结了自己的智慧和心血。特别是由自己提出的村委会实施的“干部创事业,能人创基业,群众创家业”的建设新农村的三创思路,还被市里报到省里,作为经验向全省推广。每当想到这些,路江民心中就会涌起一份自豪感。
  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在泥太阳村这样地处边陲,基础薄弱,条件甚差的地方,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事业。在自己任指导员的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教训总是多于经验,困难和问题也总是多于成绩和收获。路江民心里清楚,一切对于泥太阳村来说,才刚刚开始,就像高黎贡山地方流传的那句谚语——黄瓜才起蒂。在这个时候要离开,心中最多的不是成就感,而是牵挂。
  就在路江民充满离愁别绪的时候,有人正在回家的路上。
  对于寸云海来说,归程中的心情是万分复杂的。他真心地想回来,但真走到回家的路上了又感到了害怕。被罢免了村主任,虽然仅是个比芝麻还小的官,但却丢尽了面子。现在自己行囊空空而回,会不会再次招惹乡亲们耻笑,会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再一次看不起他?说心里话,现在寸云海心里既不恨也不怨春芳,到了上海以后,他才明白,这世界到底有多大,特别是搞农业能搞出的大作为,让他的内心感到了强烈震撼。他到上海后,原本可以进城里的工厂做工的,但他却选择了上海郊区的农村,他想看看人家怎么做农业。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无土栽培的庄稼和蔬菜,第一次看到了睡在床上的猪,第一次在面对一大片菜地时却叫不出地里任何一种菜的名字(要不是那个种菜的大妈告诉他那地里种的都是外国菜,他还以为是种的中草药哩)。
  他在上海的郊区农村停留下来,主动申请帮人家种地,养猪。他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进到地里不知道该如何耕种,进到厩里不知该如何喂养牲畜,他倍感尴尬的同时也知道了做一个新型农民是如此不易。特别是当他陪着那种菜的大妈去五星级酒店推销她的外国菜时,大妈口中说出的带着上海腔的英语和最后达成的天价都让他瞠目结舌。现在坐在车上想着那一幕,依旧心生感叹。
  在离泥太阳村大约两里的地方,寸云海向司机提出要下车。寸云海下车后,并没有急着往泥太阳村方向走,而是在路边坐了下来。他在等太阳从西边山上沉下去,夜幕像黑缎子一样落下来后,再悄悄地摸回家去。
  坐在路边的寸云海,在连续抽了两支香烟后,就离开道路,往路旁的山丘上爬。爬到山丘上后,他就盯着西边的太阳看,渐渐地,西边的天空飘过来大片的火烧云,那火一样的云彩,点燃了寸云海内心压抑得太久的激情。他站在山丘上向着远处的泥太阳村喊,泥太阳村,我回来啦——
  附和他的,只有早春还显得有些生硬的晚风。
  现在寸云海明白了,在上海的那些日子,那些夜晚,为什么总做着相同的梦,为什么梦中他总是在归乡的路上。那是因为,在自己的精神和血肉中,早已溶进了故乡的基因。也许,一个人真要有那么一两次的离开,才读得懂故乡二字,才真正明白,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一片土地已经跟自己骨肉相连。
  他看着泥太阳村被夜幕覆盖,心中有了惶恐,他怕它就这样消失,像一场醒来的梦。他现在感到自己像一个逃兵,站在山丘之上也倍感胆怯。他面对黑沉沉的夜幕又燃上了一支香烟。在点燃的一瞬,他仿佛在光亮中看到了自己的可耻。一个要借助黑夜才敢归家的人,他多么的可耻!
  他想到了那个种稀奇古怪的外国菜的上海大妈。大妈说她能有今天,是自己把自己捏碎了好几回。在她五十岁那年,儿子死在了偷渡的路上;而五十五岁的生日,丈夫从高达六十余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跌落了下来,她成了一个寡妇。命运就这样残酷地向她亮出了挑战的匕首。她在别人退休的年龄选择了人生事业的出发,她用仅小学文化的功底学会了洋蔬菜的种植,为了洽谈项目又学会了英语。现在,腰缠数千万贯的她,虽然也在每个日落时分,体会着孤独与苍凉,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自信和充实。相比于她来说,寸云海并没失去什么。对于那小得可怜的乌纱帽和面子,寸云海已经不再计较。他甚至打内心里佩服发动群众罢免了他的村主任的妻子春芳。没有她的勇气,他还在那个村主任的位子上得日和尚撞日钟,被动地打发着光阴,支出着生命。他多次提起笔,想给春芳写封信,他知道她一定盼望着他的消息,但他终究没写,他不想让春芳在信中再看到他的怯弱。
  他不能再犹豫了,想到春芳,寸云海仿佛就看到了等待他的春芳。拔腿往山丘下来的他,脚步好像是失去了刹车的汽车,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等下到公路边时,他小跑了起来。
  门的响动惊了屋子里忙活着准备年货的春芳。她停下手中活计,转过身子问,谁呀?
  是我。
  寸云海战战兢兢地回答。春芳的身子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像僵住了。
  春芳突然扑了过来,将拳头雨点一样落到寸云海胸前。最后,她一头扎在寸云海肩上,伤心地抽搐起来——死人,你还晓得回来呀?
  春芳的手在寸云海胸前捶累了,眼也在寸云海跟前哭红了。打够哭够了,春芳就去为寸云海准备吃的。她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极边饵丝。寸云海伸手接过,吃着吃着,就吃出满眼泪花了。
  寸云海吃完饵丝,连碗里的汤都喝尽了,放下碗抹了嘴说,饭菜还是家里的可口。
  
  春芳说,想吃家里的饭菜过完年就别出去了。寸云海说,不出去了。
  春芳说,不出去好,免得总让人牵挂。你就好好地跟秋叶干,泥太阳村也能弄出大名堂。寸云海打了盆热水,一边擦着身子一边说,春芳,我不跟秋叶干,我凭什么要跟她干?春芳听了寸云海的话就咯咯笑,说云海呀,出去见了大世面还没改了那小肚鸡肠,你赌什么气呢?心中还怨人家秋叶抢了你的乌纱?
  寸云海说,春芳,你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不是赌气。我一个大男人,为啥不可以独自闯一片天地?实话告诉你吧,我回来之前,去浙江江苏玩了几天,我发现那儿的人特别喜欢吃笋干炖鸭子,他们叫笋干老鸭煲。他们吃的是一种麻竹笋干。我在浙江买了一袋,回到上海就托人找专家。专家在询问了我们泥太阳村的气候条件后说,这麻竹笋,要是长在我们泥太阳村的酸性红土里,味道会更鲜美。我想把整个将军岭的荒山租下来,种麻竹,然后再搞一个笋干加工厂。
  春芳听了就啧啧感慨,都说是头牛牵到北京去还是头牛,没想我家云海出去一遭就变了个人了,也想干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了。只是你这样单打独斗,真能闯出一片天地?寸云海分辩说,谁单打独斗了,这种竹采笋的,还得靠全村人一起做。我毕竟当过村长,晓得共同富裕才是真富的道理嘛。
  春芳咧嘴一笑说,又提你当村主任的事了,你们男人,咋那么在乎头上乌纱呢?
  寸云海说,我凭什么不在乎?她秋叶搞无公害蔬菜种植,让村民们得到了好处,靠着村民她抢走了我的村主任;我要真的种成功了麻竹,满山遍野的麻竹笋,还不让泥太阳村富得流油,到那个时候,我凭什么还让她秋叶当村主任,我难道不能跟她竞争?
  春芳听了就越发笑得开心了,她说,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去发动村民们,选你当村主任。寸云海说,你带头罢免了我,又带头选我,不怕人们嘲笑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春芳说,只要你出息了,我自己打自己嘴巴又算啥?
  两口子说说笑笑一阵,就都有些犯困了,双双地往床上去。上了床,春芳边脱衣服边问寸云海,云海,你在上海想我吗?寸云海点头说,想。
  真想还是假想?
  真想。
  春芳听了寸云海的话就一脸的满足,她侧了身子又问,云海,你想我啥?寸云海伸手,就抓住春芳肥硕的胸。寸云海说,我想它想得最多。
  泥太阳村的夜晚,春风如此沉醉……
  
  二○○七年十一月一日完稿于云南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