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墙
作者简介:风马,西部作家,从事文学创作三十余年,发表过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作品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生灵境界》、《去势》,中短篇小说集 《羊皮开门》和散文集《风马散文选》。
一
吴福是个文化人,几年前承包了一座荒山,建了个大门,曰:天堂山神仙墓园。然后在山上挖坑凿石,种花种树,又于山门外立了两排石人石兽,在背静地修了几处照壁牌坊,如今据说腰缠好几百万了。建墓园倒也没啥稀罕的,因为人死后总得有个地方安置。稀罕的是吴福为那些素不相识的亡者所撰写的铭文。只要死者家人有这方面的要求,他总能让你无比满意。那支曾经写过若干情诗的生花妙笔,在这方面竟然也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送来的这位是喝酒喝死的,他大笔一挥,便送上了这样的铭文:九泉有酒坛坛香,天堂有酒满瑶池。若另一位是死于车祸,他的题写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佛面前。若还有一个死于情杀,那么,他的幽默感就来了:花埋一条英雄汉,爱河淹死会水人。所以,仅凭这一点,别说死人了,连活人都乐意提前到他这里挂个号,预订个位置。
平时在山上,我的身份虽是个司机,却基本摸不上方向盘,因为白小娥也考了个驾照,吴福喜欢坐她开的车。所以每当我遇上了白小娥,就有点气不顺,但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吴福是老板,老板喜欢的人谁敢惹呀。可这段日子白小娥突然就从公众的眼里淡出了,有时一星期也见不上一面,即便见到了,也如同路人一般,那辆白色切诺基也停在那里不动了,吴福整天醉醺醺的,令我们这些不了解内情的下人颇费揣测。
这天早晨,我如往常般在天堂山上瞎晃悠,发现在山顶中央位置,兀自新起了一座双穴墓。墓碑和基座的材料皆为黑色大理石,碑上无铭文,却挂着彩缎花红。问一园丁此墓为何人所造?答:不知何人,但来头肯定不小,因为从选址到选石材,全由老板娘钦定,据此可以推断,即将享用此墓者,不是高官就是富翁。正说着,不知从哪片林子里钻出的吴福叫了我一声,他把切诺基的钥匙扔过来说:“走呀,送我下山。”于是我就稀里糊涂随他去了。
二
吴福叫我送他进城,然后一个上午都陪着他在银行取款。我们在银行里出出进进,像逛商店一样,从这家取一点,再从那家取一点,取出的钱或几千或上万,都是本息。最短的是一年息,最长的是五年息。他把那些钱一笔笔地取出来,拿掉本息,再把本金存进去,这样,那些旧存折就变成了新存折。虽然他的神情有些恍兮惚兮的,却能清楚记得存款的日子和存折的密码,令人既佩服又费解。到了中午该吃饭的时间,他让我把车开到老吕家去。老吕是他的小学同学,现任天堂山的财会主管,是他最信得过的人。到了老吕家,吴福恍惚的神情依然滞留在脸上。他让吕的妻子去厨房煮面条,然后从包里拿出个鼓鼓的信封对吕说:“老吕,这里面有几份人寿保险单,是尹慧让我为自己买的,如果我们这一次回不来了,你就把它交到我父母手里。”老吕不问缘由,只顾点头。这时,吕妻把面端出来了。“吴哥,吃面了。”她说。吴福则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才回头问我:“你是跟我走还是留下吃面呀?”我朝老吕夫妇一笑,就随吴福下楼了。
到了车里,他躺在后排座位上,头枕那只装钱的黑皮包,目光有点呆傻。
我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问他:“老板,咱们去哪?”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说:“那么,咱们去敦煌吧?”
“敦煌,就这样走吗?”我问。
他不吱声。等了一会儿,仍不吱声。
我就把车开进车流里,穿过解放大道,左转弯上了立交桥,然后在西出口加油站加满了油箱。
本人没有去过敦煌,但知道这个叫敦煌的地方在西北的某省,而那个省离我们这个城市至少还相隔四、五个省。当时,本人身上仅有一件T恤,因为缺乏预见性,别说牙具之类的必备用品了,甚至连手机也还在山上充电。但有什么办法。他不吱声,那意思就是让你开你的车。除了开车,什么也别问。
加油站工作人员把发票从车窗递进来,我回身把手伸向吴福,意思是让他拿油钱给我。结果,他交到我手里的竟是一叠百元大钞,连封条也未曾撕开。加油站的那人被那叠钞票吓了一跳,因为,我抽一张钱给他,他竟不知接,结果一阵小风就把钱吹走了。在他去追那张钱时,车子已上了西去的高速公路。
临近五月的原野,扑面而来又拂面而去。充当隔离带的是被修剪过的夹竹桃,许多花蕾已迎风绽放,梦幻一般。如梦如幻的还有与车窗若即若离的天空,那些挂在上面的云朵,犹如挂在我的心头的疑虑一样,或卷作一团,或徐徐散开。
敦煌?我在想,吴福为何要去敦煌呢?
为何他说了声敦煌你就屁也不放一个就奔敦煌而去了呢?
没准他醒来会问你为什么要把车往敦煌开?即便他说过也可以不承认。即便他承认了也可以再否认呀!又想,他对老吕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如果我们回不来了”?
你回不来了,那么,我能否回来呢?
这种想来想去的感觉,仿佛不是我在驾驶车子,而是车子在驾驶我。前面有个收费站。过了收费站,宽敞的公路突然变窄。在拐了几个弯道,爬了几个斜坡之后,变窄的公路也到了尽头。
公路尽头是一座铁门,铁门旁悬挂着一个牌子,上书“西山殡葬”。
随着一脚刹车的怪叫,冲向前去的灰尘便将我惊讶的目光彻底遮住了。这时吴福坐了起来,他扶着副驾驶座的靠背,把一颗脑袋都快伸出风挡玻璃了。“这是什么地方?”他说。待灰尘散去,他竟笑了。
“西、山、殡、葬!”
他慢吞吞读了一遍,然后傻笑,然后又读一遍。
“好,好,这地方不错!……”
说着又躺在座位上了。
这之后,我把一辆停在阴影里的摩的叫了过来,谈好十元价钱,请他带我们进城。摩的司机是个狡猾的家伙。讲好去市中心的,却为省油省时把我们带到了一家乡下人开在城市边缘的所谓宾馆。宾馆的服务员穿着脏兮兮的红色服装,或趴在前台瞌睡,或凑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打牌,见到我们也没句客气话,其麻木不仁的状态令人不解。房间里的设施也冷冷的,幸好还有一扇窗,透过窗子可以鸟瞰一座山城。 吴福进到房间就上床蒙头大睡起来。他睡我也睡,直到饥饿的肚子把人闹醒。
窗外已黑透了。开灯一看,靠窗的那张床上不见了吴福。摸摸车钥匙和钞票都在身上,便到楼下拦了辆出租车,去夜市品尝了地方美味,去服装一条街购买了可以穿到大西北也不用换洗的牛仔服,去一个美女如云的足浴广场洗了脚。回到住地已近午夜了,吴福仍未归来。于是就接着睡。
感觉梦中有人拍我的脸,睁眼一看,吴福的脸竟那么近地望着我,在其头顶,还悬着一个比沙田柚还要大的灯泡。
“起来起来,陪老子喝酒!”
他傻笑着,嘴里全是酒精和烟草的气味。
他说他与那个“西山殡仪馆”从前没有业务联系,刚才睡不着,便想顺便去同那里的头头谈一下,设个天堂办事处什么的,没想到,坐了辆出租兜了几圈,愣是没找着。他对出租司机讲:下午老子的车差点儿就一头拱进去了,怎么转眼又找不着了呢?司机在把他撂在宾馆门前时告诉他,本地人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有个西山殡葬……
他说刚才他坐在楼下的小馆子里喝酒,愈想愈不对头。
“莫非遇到鬼打墙了?”他说。
然后又傻笑。
“几点了?”我问。
他说:“几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话对你讲。”
我就披着被子坐到了沙发上,把他放在茶几上的一瓶酒平均分配到两个茶杯里,然后与其闷碰闷喝。
他说:“你说,如果我离开了白小娥,我还能像往常一样正常地活下去吗?”
我说:“说什么呢老板?”
他说:“你说,如果白小娥真要离开我,我还能像过去一样自信并且快乐着吗?”
我说:“你们的事我不明白呀老板!”
他让手中的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说:“我是问你,万一白小娥离开我,我该怎么办?”
“啊?”我说。
见他对这个“啊”仍抱有期待,又说:“白小娥确实不错,又漂亮又能干,既是你的炊事员、驾驶员,还是你的保管员、采购员……”
接下来就不知该怎么说了,因为他的离我很近的眼睛,已有泪光在里面闪烁。
“唉!”他说,“白小娥十六岁就跟了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和白小娥的事,你也别装傻,今天,我就是想知道,你,或者你们,平常是怎么看她的……”
我说:“这样给你说吧,天堂山如果失去了白小娥,就不是天堂山了。”
“为什么?”他问。
我说:“难道你没发现,那些守墓人为什么常常支愣着耳朵?因为,他们是在听白小娥唱山歌呢。”
吴福就呜呜地哭起来。
他从沙发上滑到地板上,一哭竟不能终止。
我就想起尹慧每次上山时,白小娥在厨房里哭鼻子的情形。
吴福陪尹慧去墓园巡视,白小娥在厨房烧饭。等吴福尹慧回来,白小娥还得强作欢颜地端茶端碗,尹慧若夸奖饭菜可口,白小娥就吐吐舌头,扮羞涩状。尹慧若面对饭菜提不起食欲来,白小娥就一脸的不知所措,活灵活现的一个未经世面的小姑娘。可是当尹慧前脚走,吴福后脚就跟进厨房里来了。那时,吴福的不知所措远胜于白小娥。他赔笑脸,赔不是,身着名牌衬衫刷锅洗盘子,极尽搞笑之能事,唯恐白小娥不给他个笑容。要说起尹慧的厉害,也许除尹慧自己不知,那是尽人皆知。据说吴福能拿下偌大一块风水宝地建墓园赚钱,全凭了尹慧的社会关系和经营脑子。对此,吴福在处理他与白小娥之间的关系方面,能不大犯其愁吗?能不设置一条婚姻底线吗?
可是,接下来,吴福的醉话还是令我吃惊不小,他说,因为尹慧的本事太大了,所以,他绝对不可能同尹慧离婚,因为他太爱白小娥了,所以,他绝对不可能让白小娥嫁给别人。怎么办呢?他说殉情的事他不会干,死缠烂打又有失身份,所以,他决定向凡高同志学习,把耳朵切下来一只,送给白小娥。
“哈,割耳朵?您老人家就别逗了!”
“老子逗你不姓吴!”
他说即便不割耳朵也得割一截手指。
“他妈的白小娥总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的离我而去吧!老子甚至都想把裤裆里的玩意割下来送她做个信物呢……”
“醉了醉了!”我说。
然后扶他上厕所里呕吐,扶他上床,喂他喝水。
三
第二天,我被一阵嗡嗡声吵醒。原来,吴福正面朝窗外用电动剃须刀刮脸。
我注意到,沐浴在阳光里的他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两只耳朵也正常地支愣在那里,十指健全。
刮了脸,他又坐在沙发上擦皮鞋,嘴里还嗯呀嗯呀地哼着点歌曲,那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令人疑心昨日的狂奔和醉酒以及其他都是假的。这之后,他去了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的吴福令我一愣:
天!穿在他身上的牛仔装怎么那么眼熟?
“早晨好!”他说。“这身衣服还不错,是为我买的吗?”不等我做出回答,又说:“对不起,我知道不是为我买的,可是我还是穿上了。”
我说:“哪里哪里,还是您老人家穿上好看!”
他就笑了。在其笑容后面,有点神经兮兮的味道。
接下来,他告诉我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然后又说不去敦煌了,而是改去思楠。
思楠是乌江边上的一座小城,此城与敦煌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毫不搭界。他说之所以决定去思楠,因为那是他的衣胞之地。还说他曾步行去过敦煌,如今若再开车走一趟,多少显得有点矫情。
我说:“去哪由你决定,反正你是老板,我若是拥有那么多的存折,说不定连俄罗斯都敢去呢……”
昨夜的酒还在脑子里发酵,所以有较强的说话欲望。他大约也因自己做出这一新的决定而颇感欣慰,所以在我嘟嘟囔囔的时候,他已先自下楼了。
我在楼下结账时顺手从柜台上拿了一张宣传册页,才知道了这座山城的名字:红都市。该市在七、八十年前曾驻扎过一支工农红军,这支红军由此西去,在黄土高原上建立了根据地,然后打败了国民党。
调头向南之后,便没了高速公路,沿途所见,全是苍翠山谷、清澈的溪水和朴拙的村寨。
山道蜿蜒,几乎不见行人车马。吴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突然就亮开了他的公鸭嗓。他唱:太阳出来了爬山坡,爬上了山坡想唱歌,哥哥看着那妹妹笑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抱一抱呀抱一抱,抱一抱那个抱一抱呀,啷格啷格啷里个啷……又唱: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险犹可渡,兵临贵阳逼昆明,敌人卸甲丢烟枪呀,我军乘胜赶路程……
他这样哇哇乱唱,直唱得车里满是宿酒的腐败气息。
又走了一程,“五一”节的气氛渐渐出现在公路上了。一辆辆的结婚彩车迎面扑来,这些小铁牛皆在车头上粘了大红喜字,好像事先演练好的,一辆接着一辆,在它们拖挂的车斗里挤满了大衣柜、梳妆台、缝纫机之类。
哇啦哇啦的吴福安静下来。
刚刚被朝阳抚摸过的面孔在我的侧目一视中突然松垮下来,仿佛一个泄了气的充气皮面具。
“你去过青藏吗?”
他说在青藏高原,人们在早晨出行时若遇到灵车则预示着吉祥平安,遇到了喜车则感到晦气和倒霉,因为他们认为阴阳生死是相悖的,事情也要翻着看,像梦一样,生即死,死即生,好事也许是坏事,坏事也许变好事……
“呸,呸呸!”
说着就冲车窗外吐了三口。
我说:“您老人家不舒服呀?”
他说:“你也吐,连吐三口,快吐!”
我说:“为什么?”
他说:“吐了就没事了,快吐快吐!”
我只好呸呀呸呀朝车窗外吐了三口。
此后他才告诉我,在青藏,吐唾沫是为了避邪,人们见了喜车都是要吐三口唾沫的。
正说着,一头牛突然横穿公路。紧急刹车之后,从后面扑过来的尘土漫过了车顶,又朝前弥漫了很远。车子前轮走偏,差点就撞在了树上。
“吓死我了。”他说。
“吓死老子了!”
他又说。
当尘土散去,我们发现,若不是那棵树挡着,我们很可能冲进一家路边店里去了。
惊魂甫定,我说:“老板,昨晚那酒烧得人胃里难受,不如就在这家吃个晌午饭吧?”
他说:“你开你的车,到时候自然是要吃的,白小娥从不这样,在我不饿的时候,白小娥从来不知道喊饿!”说着摆了摆手,头一歪,就倒在了靠垫上。
我把车倒回路上,推了把排挡,刚让车冲起来,他突然又让停车。
其一惊一诧之形状,吓人一大跳。
我让车停在路边一棵苦楝树下,发现他竟泪痕满面,鼻子也被自己拧得红肿了。
“我不行了。”他说。
过一会儿又说:“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我说:“怎么了老板?不行咱们回去吧?”
他歪斜在靠垫上说:“下面的决定是我做出的,与任何人都没关系!明白吗?”
“不明白。”我说。
他就把脸凑过来,如昨晚一般。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啊!比方,你是我的司机,你敢说,老板,老子要炒你的鱿鱼!敢吗?”
“不敢不敢!哈,这怎么可能?”
“那么,我再问你,如果,一个把青春和身体都献给了你的女孩,现在,她要向你讨个身份,而你又不能给她,怎么办?”
我说:“啊?这事我没经历过,不好说呢……”
他说:“你该对她说,借我一把快刀吧,即便心只有一颗,我也要割一半给你!”
“那又能怎样呢?”我笑了起来,“你不娶她,又不让别人娶,把心送她,她还未必肯要!”
“好好好!”他说,“既然她不要我的心,那么我决定送她一截手指……”
他说他在白小娥的事情上若不断掉一指,将终生不得安宁,那样,他会天天想着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得,久而久之,就成废人了……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烦意乱的程度绝对是有生以来最强烈的一次。其症状是:握在变速器上的手突然冰凉无力,鸡皮疙瘩迅速遍布全身,喉咙有点干涩,胃部有点痉挛。想说说不出,想笑不敢笑。唯一能做的是吸烟,可是刚吸一口就被呛了肺,拿烟在眼前一瞧,发现,被点燃的是过滤棒。
“呸呸呸!”我说。
他把一支黑色可乐递过来,神情近似讨好。
“兄弟,今晚到了江边,你帮我断指,我请你喝酒,然后我在思楠养伤,你辛苦一趟,把我的手指送去给她,看她做何反应……”
见我仍傻傻地望着他,也不接可乐,也不让车发动起来,写在他脸上的痛苦表情便又迅速地膨胀了。
“我要向她的家庭,向其亲朋好友证明,一个老板对一个小姑娘的感情是真挚的,而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我要给他家一个面子。同时,也让张某那厮明白,白小娥爱我,不仅仅是为了金钱。知道吗你?小动物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总会把身体的某部分舍弃掉,这是一种自救行为,也是本能。你总不会希望以后看到的吴福是个神思恍惚的吴福吧?一个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事也做不了的废人,与墓园里的那些骨灰有何区别呢?所以,我郑重地请求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断掉一指!”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就问:“老板,你说的张某是何许人?以及你说的面子啊金钱啊又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明白了,如果你必须让我做这件事,那么,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于是,他就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四
他说的那个张某叫张迅,是白小娥谈过的一个朋友。
张迅与白小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地玩耍到十六岁,后来,张迅考上了技工学校,白小娥则成了天堂山墓园的临时工。
前段时间,张迅贷款购买了一辆中巴车的经营权,想让白小娥去做夫妻搭档,共奔致富之路。白小娥就找吴福商量此事。白小娥的意思是,如果吴福答应同尹慧离婚,那么,她就不再与张迅好了。如果吴福与尹慧办不了离婚,那么,她就离开天堂山,从此与吴福一刀两断。吴福自然不会离婚。但又不能失去白小娥。在此之前他打电话给张迅,说如果张迅同意远离白小娥,那么,他将为张迅介绍一个女友并为其还清贷款。结果,张迅在电话里骂了他。张迅说:姓吴的,老子又不是没手没脚,需要你帮老子还钱?人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大粪上,要让我说,白小娥这朵鲜花是插在了花圈上,老子娶她,就是想要气死你!吴福于是就气昏了头。
我说:“吴老板,咱们掉头回去吧?白小娥跟了你两三年,又当你的司机又当你的厨娘还与你同床共枕,已然非常地够意思了。如今,她的初恋男友不计前嫌,还弄辆中巴做聘礼,要是我,感动还来不及呢,而您老人家,却要断一根手指……”
没想吴福一家伙哭了起来。
他如泣如诉地把一根手指指向我的嘴巴。
“你,居然笑话起我了?张迅与老子斗,是因为他心里不平衡。你以为那厮儿会娶白小娥吗?他是逼老子和尹慧离婚。你也知道,老子若与尹慧离了婚,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时,白小娥还会爱我吗?再说,如果白小娥不爱我了,他会娶她吗?笑话!这世道,老子比谁都看得明白!”
他挥手让我开车,看来是不想再同我啰嗦了。
此后的这段路程基本无话。绿色又回来了,风景从车窗外轻盈地闪过,有一些村寨被翠竹掩映着,只露出几片青瓦,几个拱形的屋脊。
许多燕子贴着路面飞,半晌也不见一辆来往的车辆。
这时天空飘来一朵巨大的云,云带来了一场雨,这雨从天上倾盆而下,瞬息之间就把视野中的景象淹没在白茫茫的水中。
“停车停车!”他说。
未等我将车停稳,他已打开车门冲向了路的中央。
在雨中奔跑的吴福很快就变成赤裸裸的了。他挥舞着衣物在山路上跑得飞快,而我则不紧不慢地让车跟着他,目光始终瞄在那个模糊的屁股上。
雨刷器在窗上啪哒啪哒地响着,像古老钟表的摆。
也许他不愿把他的屁股暴露给他的司机看,也许怕雨天路滑,万一刹车失灵,会有丧身轮下的危险,所以他挥手让我到前面去等。
我就将车开出去了一公里,停在了一棵巨大的桑树下。
一个避雨的山民来问我,能否搭车到前面的寨子去?我告诉他,这辆车不能搭,因为搭这辆车的人正在雨中跑步。他听不懂我的话,继续提出搭车的要求,无奈,我只好又将车朝前开了一公里。
天渐渐地昏黄了。
当那个山民再次赶来提出搭车的要求时,裸奔而至的吴福终于使那人相信:这车是搭不得的!
“哈!”
那背着背篓的山民望着吴福笑了。
“哈哈哈!”
他长笑而去。
一摇一晃的背篓似乎也由于笑声而颤抖着。
回到车里的吴福说:“哈,现在心里好受多了,走吧,只要你帮我这一次,咱们就是兄弟了!”我说:“帮忙可以,但我有个建议,希望您考虑一下。否则,我不开这车了,今后也不在天堂山干了。”他望着我,希望我把那个建议说出来。我就告诉他,之所以不能亲自帮他斩断手指,是怕万一这件事过去后,他的头脑恢复了正常,那么,他恨的不是白小娥,也不是张迅,而是我。怎么办呢?办法唯有一个,那就是,到思楠找一家诊所,然后由我对大夫说,我这位老板好赌,一年间赌尽了万贯家财,故从省城来到他的衣胞之地,断指为誓。如果大夫不同意,你可多给他些钱,如果同意了,就让他备好药箱、绷带、破伤风针药陪我们去江边,用手术刀将你选中的那根手指割下来,然后抛进乌江,一了百了……
他说:“好兄弟,你的建议我采纳了。但为什么要把断指扔进江里去呢?”
我说:“我是怕你让我连夜送手指去给白小娥呀!”
接下来的驾驶便无比畅快。
兜头一场雨水不仅使吴福心静了,也使公路一尘不染。
五
车到思楠已近午夜。
我们在一家名曰“喜临门”的小旅店开了房间,在路边小摊吃了米粉,就坐了辆“摆的”四处寻找诊所。
所谓“摆的”就是残疾人开的机动三轮车。
这车在昏暗脏乱的街巷中左冲右突,仿佛一只灰色的不会控制速度和平衡的蛾子。震耳欲聋的马达声来自我们的屁股下面,斜扫过来的雨点使我们视线模糊。
终于,诊所找到了。是一家私人办的妇科门诊部。
我说:“喂喂,有没有搞错呀?”
司机笑道:“一样的一样的,女人的病能治,男人的病一样可以治的!”
他收了四元钱,就把我们撂在那里了。
正站在那儿发愣,有个胖妇人一把就把我们拉了进去。
“中枪了吧!”她笑嘻嘻地涚。
未等我们反应过来,又说:“中枪了也不要紧,我们这里不宰人,抗生素是进口的,三百元一支,绝对快速见效。”
后来才知,她说的“中枪”就是嫖娼者未搞好安全防范,一不小心染上了脏病的意思。
吴福疑神疑鬼地在诊所里四处察看一番,然后凑在胖妇人耳边说:“抗生素我们车上带了一箱,高兴了,送给你都无妨,只要你们帮我做好一件事……”
胖妇人挥手让一从门后走出的黑脸汉子把门掩上,神秘兮兮道:“老板,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有什么病可以直说,我们绝对替你保密的。”
吴福于是就提出要见这里的医生。他说他的病有点吓人,恐怕女人治不了。
胖妇人就把我们带进了套间,在那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正在床上挂吊瓶。
她说:“喂,老头子,这两个有病又不说,深更半夜闯了进来,还说拉了一车抗生素……”
老者示意胖妇人退去,然后一手举着输液瓶,一手撑着腰杆带我们进到另一个房间,战战兢兢地问吴福:“有病说病,无病说话,说吧,什么事?”
当弄清来意后,老者长舒一口气,脸上有了笑容。
他说:“年轻人啊,能不能戒赌,不在于形式,而是决心。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决心,何苦把自己搞残废呢?再说我也不可能帮这个忙啊,我在医疗战线干了一辈子,违法之事从来不做,开这个小小诊所,也不过是个爱好而已……”
吴福说:“那么,我自己断了行不行?只求您一会儿帮着缝一下伤口。”
老者此时的神情陡然冷酷了。
他说:“年轻人啊,你要断你就断,何必来吓唬一个老汉!走吧,你们趁早走!我儿子可是110的警察!”
吴福埋头吸烟,然后东张西望。
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床前有个方桌,桌上躺着一把锈迹斑驳的裁缝剪,几个苍蝇在灯光里飞,一只钟表在嗒嗒地走。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剪刀上。
“不行不行,太脏了!”
他自言自语地朝外走,脑袋把悬空的灯泡撞了一下。
“走吧。”他对我说。“咱们去外面搞把好刀来!”
“且慢!”老者说。“既然你不听劝,我也无法。但一些基本常识你必须搞清楚。”
他请吴福在床上坐下来,拿起他的一根小拇指说。
“要断就从关节那里断,不能把指甲的根留下,否则它会继续生长,那么伤口就永远不会愈合了……”吴福抓起剪刀,吹去上面的苍蝇,用指甲在两片黄锈斑斑的锋刃上弹拨几下。突然就向老者仰起一张笑脸。“好嘛好嘛!”他说,“既然您老人家不帮我这个忙,那我们就自行解决了……”
我们重新回到了雨中。
黑黑的雨幕中摇晃着几盏灯火。市声已消。表针停在零点的位置上。
我说:“咱们回旅馆,明天再说好不好啊?”
他说:“去给我弄把好刀来,快去快去!”
他在雨中跑来跑去,那急迫的样子仿佛一个拉稀的人一时找不到厕所。
于是,我的插在裤兜里的手在几经犹豫之后,终于还是将那把水果刀掏了出来。此刀虽小,却是个知名品牌,记得吴福还借它去为白小娥削过苹果切过甜橙呢。
我把小刀递过去,以为他会拒绝,没想他却乐了。
“行啊行啊,就是它了!”他说。
然后摸出纸巾擦拭刀锋。脸上的笑有点狰狞,有点夸张。
他哈腰在地上摸到了一块石头。那是一块躺在垃圾里的石头,凸凹不平而且肮脏。他把纸巾铺在石头上,把左掌摊在纸巾上,然后把小刀递过来,抬头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我说:“这地方太脏了,明天找家医院再说吧?”
他说:“快来帮我一下,要不,纸巾就被淋湿了。”
我不接刀,也不动。脑子里模糊一片。于是他就用无名指把小刀按在小指的第一节关节处,右手摸起一块石头,奋然砸下。这一击没能将手指切掉,反而搞得血花四溅。我连忙蹲下来帮他扶正小刀,随着石起石落,一截手指便滚进垃圾里了。
“哈!”
他说。
那一刻,他的脸上又呈现了笑容。
找到厕所般的快乐使他“哈哈哈”地跳个不停,仿佛醉酒者,又似梦游者。
“帮我收好那截指头!”
他在朝诊所跑去时,回头喊了一声。
六
冲进诊所的吴福仍在灯影里跳来跳去。但亢奋的表情已被惶恐所取代。就是说,他从梦游或醉酒的状态里跳出来了。我让胖妇人快来为他止血消炎注射破伤风针,她说,除了刮宫和接生,她什么都不会做。去套间找那老者,老者仍躺在床上挂吊瓶。“看看看,那厮儿喷了我满身满脸的血……”他指着白衬衫对我说。一副受惊的样子。
我就替他从手背上拔掉针头,扶着他的后脑勺使其坐立起来,然后以我特有的哑嗓子向他发出了请求。我说:“麻烦您去帮我的兄弟处理一下,他可是听了您的话才把指头搞掉了一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您老人家也是要吃官司的!”
老者面如纸色。
那只被强行扯掉针头的手背上渗出一颗黄豆大的血珠子,白衬衫上也有梅花状的血晕。
然而,当他凑到灯光下观察那根断指时,竟露出了笑容。他吩咐胖妇人去准备针药和针线,然后开始恭维吴福。
“朋友,你这一刀切得不错,还算整齐。”
他说他已经活成一个棺材瓤子了,也见过些世面,但像今天这种事还是头次遇到。
“像电影里演的!”他说。
吴福则哧哧哈哈地倒吸凉气。
“不行了不行了!”他说。
他说只要老者能保证伤口不会感染,他会送老者一块墓地。
老者就笑得咳嗽起来。
他说:“听朋友的口气,不是个大款也是个小款,墓地还是给自己留着吧,只求你赔一件白衬衣,咱们就两清了!”
如此调侃了一番,见吴福已无力跳跃,这才戴起胖妇人拿来的老花镜,将一条胶皮管扎在吴福的手腕上。血止住后,他又用那把剪刀修剪断指的筋皮,一边剪一边还问吴福“疼不疼”?吴福的手因胶皮管的捆扎而渐渐变白,又由白变成乌青色。此后,老者开始缝针。那鱼钩似的弯针被镊子送进皮肉然后再牵引出来,一共六次。半小时后,手术结束。
我随老者去外面的柜台开消炎药、去疼片和酒精。我说要开就开最好的,别怕我们付不起钱。
老者坐进柜台里,拿一个处方在上面写字,眼睛从老花镜的镜片后翻上来,突然就充满了敌意。
“什么名字?”他问。
“拉登。”我说。
“拉登?”他冷笑道,“拉稀还差不多!”
把我都说笑了。
临走时我多给了他一百元。我说:“别嫌少啊老人家,这是赔您的衬衣钱。”
他把钱接过去,在灯下照了照,然后揉成一团,打到了我的脸上。“谁要你们的臭钱!”他说。其声色俱厉的样子,也如电影里演的一般。
回到“喜临门”已是凌晨一时。
我在那瓶浓度为百分之九十的酒精里掺了点矿泉水,然后淋在吴福的断指上。吴福脸色苍白,但似乎又亢奋起来。他让我一遍遍复述那老者把钱扔到我脸上的情景,怪声怪气地笑着。然后又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白小娥家的,让我去街上找个公用电话把刚发生的事情讲给白小娥的父母听。白小娥的父母都是工人,我见过一两次的,属于特别老实特别不善于表达的那种,据说年龄与吴福相仿。
我说:“这么晚了,哪里有公用电话啊,再说,你不是有手机嘛?”
“手机?这一路你见我开过机吗?老子就是要让白小娥着急,哈,突然就找不到吴老板了,哈,突然,吴老板又在几百公里外断了一根手指。整个儿把她搞成一个雾都孤儿……”
他这样说,被绷带缠住的那半截指头高高举过头顶。
“雾都”是白小娥喜欢用的一个词语。
在天堂山,她在与人开玩笑时,常常会用“雾都孤儿”形容你的呆傻或无知。现在,被吴福套用了,其实是蛮贴切的。
“去嘛去嘛,好兄弟,你就说吴老板为了他家女儿,长途奔袭数百公里,然后在极度悲伤中挥刀自断了一根指头……”
吴福此时有点撒娇或无理取闹了。我不去,他就哼哼唧唧的。
没有办法,我只好去寻找电话。
午夜的思楠比我想象中要热闹些。许多排档还在做生意,许多长着“野鸡”模样的女人还在茶屋前守望。在一个卖“印度神油”的店铺里,我把电话打通了。先是白小娥的父亲接,后是白小娥的母亲接。他们啊啊地叫着,不知听明白了没有。最后我告诉他们,吴老板在思楠,是吴老板让我打这个电话的……
一夜折腾,毋须赘述。总之,本人在吴福的呻吟中总算熬到了天亮。
望着在睡眠中仍让伤手高举着的吴福,心想,这家伙醒来不会让我赔他的手指吧?不会真得让我把那泡在酒精里的半截玩意儿送去让白小娥验证吧?正躺在那里七想八想,吴福也醒了。他说他饿,而且口渴。他说思楠有一种小吃,名叫绿豆粑粑,是他小时最喜欢吃的。他仰面朝天地说了许多话,但没提昨晚的事。我就起来帮他洗脸刷牙吃药。他又问了一遍白小娥的父母在电话里的反应,我就重复给他听。
“啊?”他说。“啊是什么意思?”
我们乘“摆的”来到小城的中心地带,找到了绿豆粑粑。依照吴福的计划,我们先吃绿豆粑粑,然后去江边为那半截小拇指搞个“水葬”仪式。
至于怎么搞,他没说,只是吩咐我把酒精瓶带上。
绿豆粑粑就是用绿豆做的小面块,可热食,亦可冷食,其佐料也分甜、酸、麻辣几种。吴福伤口疼痛,不敢吃辣,我就为他叫了一碗甜的,没想,他还没吃几口就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男人流泪的时候其实是极难看的一种表情。
又不能当众嚎啕,又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所以愈是抑制着不哭,愈是哭得迅猛,那泪珠子大颗大颗的,说来就来,令旁观者猝不及防。
我就假装没看见,埋头吃绿豆粑粑。
小吃店旁边有个杂货店,杂货店里有公用电话。吴福在掉了些眼泪之后,去杂货店打电话,我则搬了条板凳,坐在小吃店门口看风景。
此时正有一队娶亲者招摇过市,女人们手捧托盘,托盘里码放着鞭炮、塑料花、香皂、糖果、糯米粑、高压锅、卫生巾之类。男人们则肩挑猪肉,手提活鸡,怀抱酒坛。后面还相跟着一群吹号击鼓的少先队员。我一边吐着唾沫,一边望着吴福,见他趴在杂货店的柜台上,屁股对着娶亲的队伍,浑然不觉的样子。电话打了一小时。此后我们就来到乌江边。
那天晌午,我所看到的乌江是一条肮脏的江。
吴福叹息道:“小时候这里是细细的江沙,我们常玩沙埋活人的游戏,可现在全是垃圾了……”
极目望去,果然是连绵不绝的垃圾。几条破旧的机船在江中行走,其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被腥臭的风吹进耳里,如江水般浑浊。
我们绕过垃圾,来到一片相对干净的滩涂上,把酒精瓶放在脚下。
一个拾荒妇女走过来,似乎一眼就看上了那个酒精瓶。她比比划划,企图把那玩意儿拾进背篓,吴福就如狼似虎般吼了一声,将其赶跑。此后,我们就面朝江水,从日上三竿伫立到日头当顶。
若不是吴福的手机响了,说不定我会陪他在江畔傻站到天黑……
七
后来才知道,那天打通吴福手机的是张迅。
而此前他在杂货店的电话是打给白小娥的。白小娥首先谴责他,不该半夜三更吓唬她的父母,然后告诉他,再过一小时,她将同张迅去领结婚证。
吴福就说他要同张迅直接对话。
但张迅让白小娥转告他:领结婚证是个大喜事,他绝对不会在这样的日子,同一个挖坑修坟的老头说话。于是,吴福就把他如何长途奔袭到思楠,如何在大雨之夜挥刀断指的事讲给白小娥听,白小娥在电话里哭起来,张迅于是就夺过电话同他对骂起来。
张迅嘲笑他,一个老头如何能满足心上人的性生活?
他的回答是:在他与白小娥彻夜作战时,白小娥曾连续高潮过“一打”。
张迅问他“一打”是什么意思?
他说,“一打”就是十二的意思,也就是说,从晚八点到早八点,平均一小时就高潮一次……
这时吴福就在电话里听到张迅与白小娥厮打的声音,于是吴福就趁热打铁,他对张迅说,如果张迅同意将白小娥送还天堂山的话,那么,他将会在金钱上给予张迅补偿。
沉默了一会儿,张迅说,你给她钱是可以的,但不要让我知道,你就是把所有卖坟得到的钱都给她我也不反对。
吴福于是又在电话里听到了他们厮打的声音。
后来,他们就达成了如下共识:一是何去何从由白小娥自己做出选择;二是在白小娥做出选择之前,无论吴福身处何地,都不能关闭手机。
结果当我们在乌江边伫立的时候,张迅就把电话打来了。
他首先告诉吴福,这段时间,白小娥一直同他住在一起,而当天去领结婚证的事也是两人定的,但是,从现在开始,他决定不要白小娥了。即便她是白天鹅他也不会再要了。他让吴福连夜赶回省城。
“我不要她了!”他在电话里说,“我要在明天早晨八点亲手把她交还给你!”
吴福说,路途太远,恐怕一夜赶不回去,何况他还是个伤病员,途中免不了要打针吃药。张迅就在电话里嘲笑他是个胆小鬼。
“既然你一夜能让白小娥高潮十二次,这几百公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如果吴福在明早八时赶不到,那么,今后即便吴福把鸡巴割了也不关他的事了,至于他怎么处置白小娥,也不再与吴福有任何关系。
吴福就这样把他与张迅的通话内容向我作了传达。
我说:“明天八点赶回去,这可能吗?姓张的那小子使坏呢!他是个中巴司机,难道不知在山道上开夜车的危险?这小子是在玩咱们呢……”
吴福出神地望了我几分钟,把酒精瓶拎起来就走。
“太脏了太脏了!”
他说他不能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扔到如此脏的江水中。
他说,当明天早晨张迅把白小娥交还他时,他将把这个酒精瓶送给张迅。
“哈,开路开路!”
他高举那缠了绷带的伤指,踉跄着走向江岸,其情状,又如昨日和前日一般。
这之后,我们加满了油箱,又狂奔在山路上了。
从午后到黄昏,也不知转了多少弯道,俯冲了多少陡坡,惊出多少冷汗。印象中的这条路似乎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昨日大雨中的感觉一点也找不回来了。无处不是猛恶的林子。无处不是夺命的悬崖。
八点左右,路旁突然有了一片灯光,灯光照出了许多房屋店铺,其规模像个小城镇。
我放慢车速,有几分迷惑地问吴福:“咱们会不会走岔了道啊?为什么来的时候未见有这么个地方啊?”睡在后座的吴福大约朝车窗外张望了一下,他说:“白天没灯,你自然不会在意,开吧开吧,再坚持十二小时就能见到白小娥了!”我心想,没准张迅正搂着白小娥静候咱们车毁人亡的喜讯呢……
这时,路旁闪过一个醒目的灯箱招牌,好像是什么饭馆,又好像是什么诊所,我就踩了一脚刹车,把车倒了回去。吴福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换个药,吃个饭,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车停处,果然有一家诊所,与诊所相邻的是个饭馆。
从诊所出来,我们坐进了饭馆。跑堂是个少妇,说笑间便与你相熟了,她称那坐在吧台后面吸烟的半老徐娘是自己的婆婆。“我婆婆烧得好鸡公,来这里的都是回头客。”她说。
于是就点了烧鸡公,点了由她力荐的几样菜蔬。这之后她的婆婆去厨房里烧菜,她就坐在对面闲谈,唇红齿白的。她说她姓杨,是侗族人,丈夫跑车,是来店里吃饭时认识的。吴福指着她的牙齿说:“这么白的一口牙,不会是假的吧?”少妇笑道:“老板好会搞笑啊,都说侗族人的牙千金不换,不信你随便找个人看看,我这牙又算什么。”
正说笑,吴福发现吧台上有部电话,问能否打长途,回答是可以,于是他就去打电话。这一路手机信号不好,估计又是去同张迅啰嗦白小娥的事。过了一会儿,吴福脸色阴郁地回到饭桌旁,说,张迅那厮儿又改变了主意,说是白小娥要死要活地闹,声称活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否则就一根绳子吊到天堂山上,变鬼抓死我……
“那就吃顿安生饭吧。”我说。
我说一切都是天意,如果不是坐进这个饭馆里,如果你不打这个电话,没准咱们今晚就变成无头鬼了。吴福苍白着一张脸不说话,似乎又在琢磨着什么。为了把他的念头扼杀在萌芽状态,我连忙让那杨姓少妇上酒上菜,心想,两碗酒把他灌翻算了,当断不断反被其乱啊!
果然,吴福在一口酒落肚后就向少妇发出了邀请,他让少妇在身旁陪坐,说,如果少妇能帮他找一个牙齿如她一般洁白的女人,那么他将送其一万元感谢费。少妇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便嘻嘻哈哈道:“老板若肯出一万元,不如把我带走吧,反正你是看牙不看人嘛。”
第二口酒落肚后,他把缠了纱布的手指竖在了少妇面前。
“瞧见没有,这是什么?”
少妇不解其意,只是劝他喝酒。于是他便无比严肃地告诉少妇“这是情感的代价”。
“牙齿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年龄不能超过十八,过了十八就不是你的了。”
见少妇仍不解其意,就从怀里取出那个酒精瓶子。这时那半老徐娘端着一盆烧鸡公坐过来,以为那是我们自备的好酒,就说:“呦,还泡着半颗参呢,来,让老娘瞧瞧!”结果,刚瞧了一眼就惊叫起来:“见鬼了你们,拿个死人指头来敲诈呀!”她一把拽起少妇,就要去门口喊人。我连忙拉住她们,向她们简要叙述了吴福断指的故事。
婆婆说:“吓死人了,爱不爱是人家的事,你搞掉半截指头有什么意思嘛!”
这时吴福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存折,递给婆媳二人。
“看看清楚,单这上面就有四十万,如果能帮我在这里找一个十六岁的有口好牙的小姑娘,那么,你们就从这里取十万。”
他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让他断掉了手指。
婆媳俩面面相觑,然后耳语起来,大约是媳妇把吴福刚才的话重复给婆婆听。婆婆点了一支烟,使劲吸了半截,又从吧台里取了酒坐过来。显然她要同吴福谈一谈这件事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老板,先敬你一碗。”她说。
吴福欲饮,被我制止了。我对婆婆说:“这人有病,难道你老人家看不出么?不敢再让他喝了……”
吴福劈手夺过酒碗,对我说:“老子今晚喝死也不干你的事!”然后一饮而尽。
婆媳互望一眼,连忙把店门关了,把我们让进一个包间。
她们把鸡公拿到厨房里加热,另外还端出一碟葵花籽,两杯绿茶。待四周静下来,杨姓媳妇对吴福嫣然一笑道:“我有个妹子,不到十七岁,牙齿就不用说了,连皮肤都白得晃眼呢,不如把她带走算了……”说着就笑得花容乱颤。吴福问她的妹子现在何处,答,在她姐姐的饭馆打工。婆婆就动员媳妇打电话把妹妹叫来,媳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我姐说我拉皮条拉到了自家屋头,气死我啦……”一脸无辜的样子。吴福说:“打什么电话呀,咱们开车去看,果然如你所说,今晚就把事情搞定。”
当时,我感到可笑亦可气,心里骂着,脸上还得笑容堆积,故埋头大嚼鸡公,生怕再奔袭个几十上百公里,搞得前心贴后背,饥寒交迫。但老板之命不可违,说走就走。
于是又驾车驶入夜幕之中,过了一个收费站,再前行了一千余公尺,就见到了一个路边店。
“到了到了!看见门口那个洗菜的小妹没有?她好像知道了,正东张西望地看呢……哎呀,我姐出来了,她要知道我在车里会骂死我的,快跑快跑!”
杨姓媳妇一惊一乍的。于是我们就一溜烟从饭馆门前穿过,掉头上了公路。
吴福说:“跑什么跑,我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杨姓媳妇让我在前面的拐弯处再掉头回来。“干脆把我妹子叫到车上给你们看,真的不骗你,牙齿比牙膏都白呢……”她说。看来是当真了。
经过这一来一去的折腾,吴福似乎疲倦了。他让我把车开回店里去,对杨姓媳妇的热情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结果,我们重新坐到了那个包间里,隔壁诊所的老郎中闻声走了进来,他看我们一眼,说:“有钱不买无粮地,倾家不娶活人妻啊!”其深邃的目光令人惊悚。是夜,在婆媳二人百般挽留下,我们还是摇摇晃晃把车开到就近一家旅店。半夜醒来几次,都是被吴福的呻吟给搞的。呻吟而且哼哼唧唧地哭。但我装不知道。
八
醒来已近中午,吴福靠在床头上吸烟、打电话,仍在与那个张迅纠缠不休。我去外面吃了豌豆花,然后将车内拂拭一番,抛掉一些饮料罐和药盒烟蒂。
阳光很好。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我想如果吴福能到阳光下晒一晒,能气定神闲地吃碗豆花,也许就不会那么没出息地想他的白小娥了。其实这两天的经历已让我对吴福有了个基本看法。你说他与张迅争来争去的,是为了情吗?我看不是。这里面关乎到一个面子问题。他大概自以为是个有钱人了,有钱人就该拥有一切,想啥来啥,但在白小娥的事情上却输给了一个中巴司机,所以就要死要活的,就变态成如今这么个德性。
正这样想,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那个杨姓媳妇。
她说她的姐姐清晨六点就跑来骂她,她说如果她的姐再敢骂她那么她将与其断绝关系。
阳光下的杨姓媳妇没有昨晚灯光下那么好看了。一些雀斑点缀在鼻翼两边,说话时身体扭来扭去的,目光也闪烁不定。她说她想起去年曾在她姨妈家见到一个表妹,简直漂亮得不得了……
“真的漂亮,比我亲妹不知要漂亮多少倍!”
其上唇与下唇互动,左眉与右眉齐飞。而且咂舌、顿足、手掌挥舞,丝毫不掩饰其“拉皮条”的迫切心情。
“你表妹多大年龄?”
“可能十六了,也可能十六还不到。”
我就笑。我说:“难道你没发现吴老板有点神经病么?”
她吃惊地望着我,正想说什么,目光陡然一亮,两只手同时张开来。
“哎哟,哎哟,吴老板,吴老板……”
她朝刚刚下楼的吴福飞扑而去。而吴福就这样乖乖地被她给弄到了车里。
“走呀,咱们去她姨家瞧瞧!”吴福对我说。
我说:“你不吃点东西吗?”
吴福说:“到了地方再吃,她说她姨炖得好鸡汤呢。”
我们在杨姓媳妇的指引下,把车开出旅馆的停车场,开上公路,然后开过一个不知其名的小镇。
小镇正逢“赶场”,背着背篓的乡民在狭长的街市间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我就使劲儿按喇叭,使劲儿踩刹车,吴福说:“轰大油门只管冲,否则他们不会让道。”我说那怎么行别说伤了人就是伤了牲口咱们都别想脱身了。吴福说:“伤了就伤了,老子赔钱还不成么!”杨姓媳妇夸他潇洒。吴福就装出更急切的样子。他对杨姓媳妇说,如果她的表妹果然如她所说,那么,他给她的谢媒钱够她一辈子吃香喝辣。正说着,杨姓媳妇朝车窗外喊叫起来,好像是在叫一个“牛哥”的人。一黑脸汉子应声从人群中挤出来,二话不说就拉开车门坐到了吴福身旁。吴福夸他好身手。“车都不停就上来了!”吴福说。此后黑脸汉子就代替了车喇叭,因为,只要他把头从车窗探出去怪吼一声,人群就把路让开了。杨姓媳妇说这人是她耍的一个朋友,是在江苏打工时认识的。
“牛哥可好了。”她说。
“牛哥家离北京八十里,离南京也八十里,他还要盖楼接我去住呢。”
吴福就笑她缺乏地理常识。叫牛哥的这人就嘿嘿嘿地笑。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又一男子被杨姓媳妇喊上了车,她对吴福说,此人是其表哥。她说她的这个表哥也好玩呢,屙了屎用木头棒棒一揩了事,都到了娶亲年纪了还没见过火车,最喜欢抱只鸡公去赶场,把卖鸡公的钱全都换了酒喝到肚里,醉了就倒在街上睡,人称醉鸡公……她自说自笑。吴福也跟着她笑。
他们笑,唯那男人不笑。
这样就拐弯抺角地来到了一座有着茂盛竹子的山岭下。
在一河湾处,路断了。杨姓媳妇手指河对岸的竹山对吴福说:“瞧见没有,我姨家的烟囱正冒烟呢!”吴福扒着我和杨姓媳妇的肩膀朝风挡玻璃外看了半晌,大约和我一样,除了竹子,什么都未看见。所以就不知可否地哼了一声。
那两个将他夹在中间的男人分头下车,然后站在河边朝我们招手。
“下车呀,他们叫咱们呢!”杨姓媳妇说。
吴福刚想下车,被我制止了。我对杨姓媳妇说:“你到水里去试试深浅,吴老板有伤,沾不得水,若能把车开过去最好!”
杨姓媳妇就挽起裤腿下了车。
那两个男人见她走进河里,也撅着屁股挽起裤腿来。
这时,我一推倒挡,油门一轰,瞬息之间就让车子倒行了几百公尺,然后掉头就跑。
吴福被颠得唉哟直叫,他说:“干嘛呢你?”
我说:“干嘛?绞索已套在咱们的脖子上了……”
吴福这时大约从车后窗看到了什么,他说:“啊,他妈的,快跑快跑!”
原来,他说他看见那两男人正疯狂追车,并且向我们投掷石头。
逃到可以看到人烟了,吴福才想起自己还水米未进呢。他建议把车开到路旁的寨子找口饭吃,他说,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感到饥饿的,除非是极度忧伤,过于高兴,或是受到惊吓。
我说:“那你今天还不饿个半死呀,先忧伤,后高兴,然后是惊吓,三种情况全有了。”
他说:“其实那两个男人未必是绑票的,你把人家撂下就跑,说不定还把他们吓了一跳。”
我就无比开心地笑起来。我说:“为万把块钱就想卖自己的妹妹,就凭这点也不是个好鸟,还有那黑脸汉子,瞧他朝人群吼叫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泼皮牛二。”吴福也笑了。他说:“对对对,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杨姓媳妇说过的话,什么离北京八十里,离南京也八十里,纯粹胡说八道……”
这时我把车拐进寨子里,停在一棵大树下,问一个坐在家门槛上的小伙子:“有鸡卖吗?”
小伙子呆呆地望我,一脸奇怪的表情。
我告诉他,我们是过路人,我们饿了,想买你家一只鸡,然后由你煮给我们吃,工钱煤火钱照付。
小伙子一声不吭地进了院子,不一会就带出大大小小五六口人。于是男女老少紧急行动,捉鸡的,生火的,烧水的,很快,一只刚才还在树下领着一群妻妾游逛的公鸡就变成了一锅鸡汤。
我与吴福坐在露天里,拥着一口黑铁锅,把一只整鸡搞得支离破碎。问他们有无米饭,答曰,有煮来喂鸭的。于是锦衣玉食的吴老板就在这个午后吃了一碗鸭饲料。
吃饱喝足了,就问那小伙子,河对岸的竹山上是否有人家居住?
小伙子想了想说:竹山竹山,没有人烟。狼精狐怪,拿人当菜。
我们面面相觑。
吴福说,如果手机有信号,那么他一定会将此时此刻的愉悦感觉告知张迅。
“什么叫劫后余生,什么叫江湖,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说。
临走时,我们把半锅汤还给这户人家,又拿五十元做饭资,结果老老少少的一家人跟着车子小跑,一直把我们送出寨子。在经过那个镇子时,赶场的人群已散,吴福一眼就从路边的杂货店里发现了一部电话,他让我停车在路旁,然后就奔电话而去了。
那时大约是三点半,等我在车里睡到五点,他的话仍未说完。
吴福蹲在杂货店的柜台下面,让几十个香烟屁股在地上拼凑出几何图形。他旁若无人,脸上的表情或沉痛或欢愉。将近三个小时,他甚至没有变换姿势,就那么怀抱电话不停地说,不停地吸烟。渐渐就招来了围观者。
他们围观一个可以把长途电话没完没了打下去的手指上缠了绷带的外地男人,或挤眉弄眼,或指指划划,或窃窃耳语。
在我看来,越聚越多的围观者至少占了小镇人口的三分之一。
那些放学从这里经过的孩子也驻足不走了。他们也许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此大的围观场面令他们兴奋。于是就爬到了树上,爬到周围的制高点上。来喊孩子吃饭的家长们也不走了,他们也把打电话的吴福看成了一道风景。
一匹拉车的瘦马停步于围观者之外,赶车人没顾及把缰绳拴在树桩上就一头拱进了人群。
突然,瘦马嘶叫起来,嘶叫而且尥起两条后腿,极其暴烈地飞踢架在身上的木板车。
围观吴福者于是又来围观这匹尥蹶子的马。人流开始涌来涌去,制高点上的孩子开始欢呼。瘦马的踢打具有观赏性,它总是站在原处飞起后蹄,在缰绳未对其形成限制时,也不前行一步……
驾车离开时,瘦马和它的木板车也开始了行走。我们在夕阳坠地的那个瞬间擦肩而过,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出了小镇,问吴福今夜宿于何处?他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不语。
天迅速地黑了。被车灯照耀着的山路令人恍惚。心想,既然不知往哪里开,那就往前开吧。尽管每一个转弯处都意味着深渊,都意味着消失……
正晃晃悠悠地朝前开,朝愈来愈黑的夜幕里开,一辆面包车从左边一闪而过,然后绝尘而去。
于是我就一脚油门踩到底,让车速从五六十陡然提到一百二。此后就疯了。我是说,在吴老板的唆使之下,我的疯狂很快就超越了他的疯狂。被车灯突然拉近的那块中巴车牌此时成了靶子,成了不共戴天的江湖宿仇,成了把我们调动来调动去的张迅,成了让吴福哼哼唧唧欲死欲活的白小娥!
结果就从山路上追到了大路上,从A省追到了B省。
在一个拐弯处,那狗日的车牌晃了几晃就消失在一座城市中了。
吴福在东张西望之后告诉我:“边城到了。”
“边城么?”
“是的是的!”
吴福说他在大学时代就从一篇小说中读熟了这座小城。
九
边城宾馆是一座神秘的宾馆。
那个晚上,当我们在餐厅喝了酒鬼酒,吃了乌龟王八,摇摇晃晃回到房间,一个自称是康乐中心的电话就追逐而至。
也许是出了省界的缘故,也许是酒鬼酒的缘故,总之,吴福在这个边城之夜,突然就高兴起来。
他问对方可否派个边城姑娘到房间来帮他洗个澡?回答显然令他十分满意。放下电话不过五分钟,门铃叮咚一响,一个红头发、蓝眼圈、小鼻子、大嘴巴的女人翩然而至。她坐在吴福的床上,点一支烟,只吸几口便掐灭在烟缸里。然后从拎包里取出手机拨了个电话,是北方口音。
吴福很近地凝视这个女人,他说:“有没有搞错啊,不是讲好要派个边城妹吗?”
女人与他对视一眼道:“臭流氓,山珍海味吃撑了,跑这疙瘩寻野菜来了是不是?”
吴福一愣,旋即把嘴都笑歪了。
他说:“能不能不讲普通话呀,老子千山万水赶过来,可不是来这疙瘩找俺老乡的。还臭流氓呢,不是流氓谁敢把你丫招来?”
女人就在他的脸上拍了拍说:“得了吧臭流氓,你不怕山里妹子拿弯刀割了你的玩意……”
吴福兴高采烈对我说:“你不想去外面走一走吗?”笑容里彰显出比较多的暧昧成份。
我说:“老板,知道了。”
他说:“谁是老板啊?你才是我的老板呢!”脸上的笑愈发灿烂。
我来到了宾馆外面,小风一吹,酒鬼酒的余香便反刍上来,脚下踩着棉花,眼里含着水雾。就那么东游西逛,任夜风吹面,任时间流走。不记得都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印象中,大街小巷都食客如云,大小商店都在播放同一首歌:
我这个给你
我那个给你
越给越想给
回到宾馆零点已过。被洗得油光水滑的吴福仍在打电话。
他斜靠在床头上,新换了纱布的手高高举起,盛手指的酒精瓶摆放在电话旁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像是对如烟往事的无限缅怀,好像是对人生价值的重新评判,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自怜自艾。后来就骂起来。没骂两句对方大约就把电话挂断了。意犹未尽的吴福就一遍遍拨号,却再也拨不通。
我说您老人家怎么就没瞌睡呢?
他一脸坏笑地对我说:“气死老子,那厮儿竟说要操老子的妈……”他说本来他在电话里已经快把白小娥说得哭鼻子了,可张迅那厮却把手机抢了过去。他让张迅把手机还给白小娥,并且告诉张迅,那手机是他送白小娥的,是爱情的信物,白小娥曾用这个手机向他表白过一万遍爱的心声,连手机尾号都是有特殊含义的四个二……张迅于是就在骂了一声他妈之后把手机关了。
熄了灯,问他那个打扮得像老外的婆娘是不是给他洗了个荤澡?是不是应该就此把白小娥忘掉,是不是应该振作精神重返天堂山?是不是可以不再让张迅调动来调动去?他的回答是“唉”!
他说:“唉,只要白小娥在张迅身边一天,老子就一天不舒服……”
我说:“我就搞不明白,你在电话里没完没了的啰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说:“这种事你肯定不会明白,连我都不明白你又怎么能搞明白呢?”
我说:“白小娥也是,都要结婚了,还同你通话,如果我是张迅,早把她一脚踹了!”
他说:“白小娥敢不听老子的?”
一夜雨声,到天亮也未停歇。
早饭后,吴福站在窗后眺望着什么,似乎在观雨,又似乎在等人。我想,连日来车马劳顿,今天该不会又要有新的情况了吧?
没想这念头刚冒出来,情况就出现了。
吴福突然推开窗子,朝外“贾小娥,贾小娥”地喊叫,还不停地挥手。窗外雨地上,一个打伞的女人也仰着脸朝他挥手呢。
“见鬼了,你什么时候把白小娥给召来了?”我说。
吴福不由分说就冲了出去。
到了停车场才看清楚,原来向他挥手的是昨晚给他洗澡的女人。早晨出现的这个女人与昨晚出现的那个女人虽是同一个女人,但穿着打扮已全然不同了。一身牛仔,一柄雨伞,一个双挎背包。在她嫣然一笑的时候,甚至让人疑心是白小娥的替身。
吴福附在我的耳旁说:“这妹子鬼得很,我给了她一张去年我与白小娥登玉龙雪山的照片,让她照样子打扮,没想还真像,就是嘴巴大了点。”
我说:“你让她打扮成白小娥想干嘛?”
“干嘛?”他说,“老子想干嘛就干嘛!”
“那咱们去哪儿呀?”我说。
他说:“你顺着路走就是了,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反正老子花钱买快乐,走到哪耍到哪……”
上路之后,我从后视镜里看他俩在后座亲热,听他“小娥小娥”地叫,听那女人一会儿叫他“吴哥”,一会儿叫他“老公”,心里老大不自在。但又一想,你有什么不自在的呢?这一路,老板与你称兄道弟,与你同甘共苦,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你说,好吃的不好吃的都与你分享,你还要怎么着?如果你是老板,如果你也爱上一个白小娥,如果你的白小娥也跟人跑了,你会如何呢?割掉半截手指你做得到吗?没日没夜地打电话你做得到吗?没准你只会躺在被窝里生闷气,在小酒馆里喝烂酒。哈,女人啊女人!我想如果吴福这次不把我带出来,我还真对女人知之甚少呢。
这样想着,路面就宽阔平坦起来,车子的引擎也发出了舒缓有致的吟唱,小夜曲似的。
贾小娥把剥好的香蕉从后面递给我吃,把一些好玩的段子讲给我们听,惹得吴福大笑不止。
沿途不时出现一些标语牌,上面写着“光缆无铜,偷窃无用”、“杀猪宰牛要交税”、“砍我一棵树,死你一口人”之类的警句。
一路上,大雨变成了小雨,国道变成了山道。在一个大拐弯,一辆面包车突然超了过去,细一看,那车牌竟似曾相识。
噢!想起来了。
不就是这辆车把我们带到边城的吗?
现在,它又将带我们去往何处?
于是又是一番追逐。又是一路狂奔。在吴福与贾小娥哼哼唧唧的过程中,那车牌招魂似的在雨后的云雾里忽隐忽现,令人烦躁不安,令人神思迷离。
幸好,在我未达到昨夜的疯狂状态之前,一个叫琵琶洞的地方出现了。
这里也是路的尽头。
在停车场,我四处找了一圈,想拜会一下那个开面包车的司机。可是未能找见。吴福问我找什么?我说:“见鬼了!明明又是那辆中巴,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呢?”吴福显然没听懂。显然,他还沉浸在贾小娥的假戏真做之中。
琵琶洞有一条小街,小街两旁全是卖狗肉的饭馆。那些刮了毛、连皮煮熟了的小狗一律屁股朝外,一根根小尾巴直竖在那里,颇为滑稽的一道风景。
吴福见了狗肉就不走了。
他说他常常开车带白小娥去吃狗,有时来回一二百公里,有时二三百公里,总之,哪儿的狗肉有名就奔哪儿去,吃了狗再去蹦迪,蹦了迪再疯狂做爱,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贾小娥说:“唉呀吴哥,咱们换个地方成不?别说吃狗,就是瞧一眼都反胃呢!”
吴福把贾小娥拽到一家狗肉馆里,称了三斤软腰,外加三只狗爪三份狗脑花。他把这些狗东西一股脑煮进汤锅里,用筷子指着她说:“反胃也要吃!吃死也要吃!这些都是白小娥爱吃的,你不吃谁吃?”贾小娥起初以为她的吴哥在逗她玩,正要发嗲,没曾想吴哥的嘴脸都扭曲了。我就对吴福说:“算了老板,她不吃咱们吃,又不是白捡的,何苦来?”吴福愈发生气了。他说:“放屁呀你们!昨晚全讲好的,今天,她就是白小娥!里里外外都必须是!有一点不像白小娥老子都不给钱!”贾小娥于是就吃起来,吃一口就抽一下鼻涕,咽一次就打一个嗝噎。吴福乐了。他在贾小娥的头上拍了拍说:“这就对了嘛,不管你是白小娥还是黑小娥,跟了老子就吃香喝辣,吃香喝辣还不算,还有得钱赚!”
贾小娥哇的一声就吐了。
“臭流氓!”她说,“你昨晚可没讲好让老娘吃狗爪子呀?”
吴福说:“加钱还不行么?吃一只狗爪加一百还不行么?”贾小娥于是就咧着大嘴笑起来。她说:“吃就吃!这年头谁他妈还跟钱过不去呀!”吴福就让老板娘拿好酒来。他先自干一碗,说这一碗是为了告别过去。又同贾小娥碰了一碗,说这一碗是为了今天。然后又要与我来一碗。
我说:“为了您老人家的安全,咱俩就免了吧,回去再喝回去再喝……”
吴福说:“回哪儿呀咱们?老子不把身上的钱花光绝不回去!信不信你?”
我说:“您是说今晚就住这儿吗?”
吴福说:“你以为呢?老子今晚要让贾小娥知道吃狗肉、蹦迪、做爱的快乐!”
于是我就与他碰了一碗。
“为了真假小娥!”
我说。
从狗肉一条街出来就进了景区。吴福与贾小娥勾肩搭背走在前面,疯疯癫癫地说什么要去琵琶洞里照个婚纱照,然后请我吃喜酒。
我说我累了,不想上山了。
吴福说:“不想上也得上,唐僧西天取经还有个猴儿猪儿的跟着,老子大小也是个老板,没个随从像什么话。”
我只好不伦不类地尾随其后,心想,你狗日个癫子!若贾小娥也抛你而去,别说断指了,你他妈断脑袋老子都用衣服兜着,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烧得你……
我不知琵琶洞是个什么洞。沿途所见皆是一柱一柱的山,这些山像笋,像参差不齐的手指或脚趾,像大大小小的鸡巴。路旁有不少玩蟒者。贾小娥经不住玩蟒者的怂恿,斗胆让蟒在身上缠绕,然后立此存照。令吴福乐不可支。还有一些追着你唱山歌的男女搭档,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只要你忍不住因其内容的不堪扑哧一笑,他们就会拦住你把歌唱完,然后收钱。其中一对就追着吴福和贾小娥唱起来:
想你想你想死你
找个画匠画上你
把你画在镜子上
一口一口亲死你
恨你恨你恨死你
找个木匠刻上你
把你刻在案板上
一刀一刀剁死你
爱你爱你爱死你
找个瓦匠雕上你
把你雕在尿盆上
一夜一夜臭死你
吴福未等他们拦路收钱,已把一张百元票子送了过去,令贾小娥乐不可支。
正行间,前面突然鼓乐喧嚣,鞭炮齐鸣。一对穿婚纱的新人从天而降,伴着五彩缤纷的花瓣和纸屑。再近一些,就见几个身着摄影马夹的时髦青年晃动在一棵凤凰树下,他们端着长枪短炮般的摄影器材,仰拍、俯拍、打滚拍、匍匐拍,令围观游客喝彩声不绝。
吴福牵贾小娥手飞歩赶去凑热闹,我亦紧随其后,以为遇到拍电影的了。
没想定睛一看,顿然天旋地转:你猜,被绳索吊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穿婚纱的新娘是谁?
天!居然是白小娥!
而那个与她缠绕齐飞的穿礼服的男人,不用说就是张迅了。
绑在他们腰间的绳索不知系于何处。而摄影者胸前背后的广告则赫然醒目:“反弹琵琶,一飞成仙”。余下小字是:琵琶洞婚纱摄影。
我正痴痴呆呆傻看。忽闻吴福“嗷”的一声,就颓然倒地了。
那贾小娥起先还围着他转,以手试其鼻息,后来就不见了去向。
十
吴福中风了。这是边城人民医院的大夫告诉我的。大夫说,从脑部扫描反映出的图像看,吴福的大脑有个出血点,虽然出血面积不大,但位置较深。
在医院守候的那几天,我曾用吴福的手机接过两个电话。
一个是白小娥打过来的,她说她打算在旅行结婚回到B市后请吴老板吃酒,话未完就断了信号,不知是有意所为,还是受到了干扰。
第二次是张迅打过来的,当他得知了吴福的病况,郑重其事对我说,中风者的后遗症无非两种,一是半身不遂,一是口歪眼斜,总之是废了。为此他深感遗憾。
问他为何要带白小娥来琵琶洞?
他嘿嘿一笑说:反弹琵琶,一飞成仙嘛。谁不想把终身大事办得风光无限呢?
问他什么时候开车出来的?
他说:你一次次与我擦肩而过,难道还用问吗?
再想问他点什么,电话就断了。
我曾试图把这两次电话的内容向吴福作个汇报,但大夫对我说,他的记忆已经基本消失了,语言功能也相当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这期间我还与尹慧联系过,试图让她来一趟边城医院。但她说她正在天堂山查账,因为,吴福与张迅所有的通话内容她都掌握了个一清二楚,并且让我转告吴福两句话,即: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在病房里过了两个星期,在花光了吴福带出来的所有现金后,我把他用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离开了边城。
一路无话。
只是在一陡峭的弯道上,前方几个牧童突然冲向公路,迎着或追着车子抛掷东西。
我停车察看,以为他们在投石打车,结果,散落在路上的,是一束束捆扎好的黄色野花。
我就捡了一束插在了吴福胸前。
他歪着脑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嘴里咿咿呀呀的,似乎有了某种表述欲望。
重新上路不到两分钟,迎面过来一队披麻戴孝者,捧在他们手里的黄花居然与我在路上拾的一模一样。
“呸呸呸!”我说。
赶紧把花扔出窗外。
再往前开,远远就见几个小姑娘手牵手横在公路上。停车问她们为何拦车?她们集体笑成一团,说:“请你吃鸡呀老板!”不容分说就撩起裙子,亮出肥瘦不等、长短不一的大腿。我吃惊地望着她们,然后又望了一眼吴福,没想吴福歪来歪去的脑袋突然就不歪了。许多口涎从闭不拢的嘴里流出来,脸上还有了一丝笑意。再朝她们身后一看,天!那不是杨姓少妇的饭馆吗?与饭馆连着的是诊所,诊所前坐着的正是那个鹤发童颜的老郎中。问其中一个小姑娘:“喂,原来那个老板娘呢?还有一个姓杨的?”小姑娘笑眯眯道:“呀,原来你是熟客?熟客还问那么多!下来下来,不下来就不告诉你……”她们拉拉扯扯的,正招架不住,老郎中走了过来。
“噢,又是你们俩!”他说。脸上挂着诡秘的笑。没等我多问,他便摆手让我们走。“走吧,走吧!如果那婆娘欠了你们的钱,也别要了。”见我不走,又说:“给你讲,若想找那婆娘,你就去省城找吧,公安局长给了人家一间房子,法院院长也给了人家一间房子。懂了没有?”见我还不懂,老头就让眼球从老花镜后面翻上来了。“你两位差点做了无头鬼,怎么还敢来这里呀?告诉你你别尿裤子!那婆娘因谋财害命被通缉了两年,上星期被人家捉到了……”
以后发生的事就基本上与我无关了。
因为,我把吴福拉回天堂山之后,发现跟在尹慧屁股后面、为尹慧拎包开车的小伙子据说就是那个张迅,而白小娥则被尹慧派给吴福当了专职陪护。在我背着行李离开天堂山那个早晨,我见白小娥与吴福正呆坐在那块双穴墓的石板上,一簇鹅黄色的花朵盛开在秋阳下,粲然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