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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蛳湾

作者:李国胜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李国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有作品集《愉快的车祸》、《白墨》等出版。
  
  楔子一九七四年,夏
  
  《襄北星火》序幕
  时间一九四六年夏
  地点襄江北岸,螺蛳湾
  场景舞台中心区为打麦场,右后为罗家祠堂。打麦场上有三张八仙桌。
  [幕启]
  (村民们在喝“齐心酒”——这是襄北一带每年麦收时的盛事。小麦脱粒前,村中青壮劳力要聚饮一番。)
  ……
  十场花鼓戏《襄北星火》剧本第一稿的首页上用了一个着实古怪拗口的署名方式:
  襄北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文化组戏剧组创作组集体创作,崔一尘执笔。
  这四个“组”在字面上并列,容易使人误当作四个单位合作,其实满不是这事。那年月闹革命,党和人民政府二十多年辛辛苦苦建立的机构全都中风瘫痪,革命委员会当家,革命委员会伟大光荣神圣艰巨的历史使命是破旧立新,旧机构的名称全得改。宣传部改宣传组,文化局改文化组……简而言之,北京传来的声音是一切都要“改组”,下边就理解为“改组改组”就是全“改”叫“组”。可是如此一来隶属关系在书面上不好明确,于是有人想出拿字体区别。“宣传部文化局戏工室创作组”就变了宣传组文化组戏剧组创作组。这办法的发明者坚信,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看懂,字体粗的机构就分量大,因为襄北方言里“粗”刚好就是“大”的意思。又考虑到个人不能与组织平起平坐,执笔者的名字就只能用最细一体,眼神差点便瞅不清。
  这个剧本的开场,灵感来自两处。
  第一个范本,尽管执笔者崔一尘不愿说不便说不敢说,但行内人一眼便知,明摆着是仿照话剧《茶馆》的第一幕。第二个来源,则是他在《创作小结》上花了三千多字篇幅不厌其烦阐述的真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生活是创作的源泉。”
  剧本所述的故事发生在一九四六年。二十八年后,崔一尘和他的搭档——原省京剧团导演高云沛就在襄江北岸螺蛳湾罗家祠堂内享用了一顿齐心酒。
  
  罗家祠堂的正殿里,三张八仙桌摆成一个“品”字,与这三张桌子遥相呼应的,是祠堂后门外的三个蒸屉——当然还有这蒸屉立足的根基:一眼临时垒起的土灶,灶上架着的一口三四尺圈的锅。
  这架势传递出一个喜气洋洋的信息,要吃“格子”了。“格子”的全称“蒸笼格子”,是罗家祠堂所在的螺蛳湾待客的最高菜式。格子即蒸屉,鸡鸭鱼肉芋头鲜藕豆腐南瓜,拌以米粉姜盐辣椒葱蒜,混沌一团铺满蒸屉,大火猛蒸之后,香喷喷热乎乎送上桌去。这格子就由炊具摇身一变成为餐具了。
  可想而知,格子的做法相当简单。然而简单却并不意味着易办。螺蛳湾人这些年来即便逢年过节也难得有此口福。因为格子用料讲究十全十美,主料至少要有十种,鸡鸭鱼肉必不可少。讲究一点的,还需有甲鱼莲子之类作为点缀,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显然是几乎不可能的。
  只有来了贵客,并且是以整个螺蛳湾即襄北县周港人民公社九大队四小队名义招待的贵客,举全队之力招待的贵客,才有如此壮举。
  螺蛳湾来客人了。
  县城来的,还有汉口来的。客人来此何干?队长罗家炳也只知道个大概。
  三天前,公社革委会通知家炳去开会。会上学习了一个文件,文件照例是从“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说起,绕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最后说清楚了,周港公社要接纳从省城和县城下放来的一批干部。螺蛳湾很荣幸地成为接收单位之一。大会之后,公社革委会的杨主任把家炳单独叫到办公室谈话。
  “你们队里的情况有特殊性,”杨主任说,“大会上不方便讲,我和你个别交代一下。别的地方,主要是安排他们劳动锻炼,改造世界观。你们队的人……”杨主任想了想,斟酌字眼,“上面的要求很高,说是,既要督促他们参加劳动,又要照顾好身体,不能累着。我给你说句实话,其他地方去的人,上面有一个精神,叫做‘内部控制’,说穿了,相当于控制地富反坏右,主要是劳动、改造。但是到你们队去的人,上面说了,要使用他们的……”
  家炳大大咧咧地说:“不当地富反坏右看,那就是贫下中农了一家人?”
  杨主任连连摇头:“肯定是不能和贫下中农一样看待的。”
  “那就是上中农?富裕中农?”家炳的政策水平、政策界限到此为止。
  杨主任笑笑:“不是你罗队长想的那样简单。我把底细都交给你。一共是六个人,省里下来两个,县里四个。省里那两个,一个叫崔一尘,原先是什么京剧团的副团长,是个什么作家,专门编戏的。听说编了不少毒草,批判了好几年。一个叫高云沛,是导演,和姓崔的是老搭档。姓崔的编戏,姓高的就管排演。听说这两人思想上问题大得很,但是编戏排戏有真本事。省革委会想编一出和《红灯记》、《沙家浜》差不多的戏,到北京向中央首长汇报,中央首长很支持,省革委会马上就动手搞,可是全省找来找去,找不出比他们合适的人。县里那四个,一个是原先文化局的陈科长,还有三个是县剧团的。县里交代了,陈科长算是这六个人里的头,有什么事,你和他联系。”
  家炳笑道:“我有什么事和他联系?他们那一套,我是一窍不通。花鼓戏我会唱几句,现在又不准唱。”
  杨主任说:“长话短说吧。一、会上讲了,他们都是有工资口粮的,生活上的事不给你们添负担;二、劳动方面,其他地方按中等劳力壮劳力安排,你们队按轻劳力安排;三、我反复体会县里的意思,对这几个人不能马虎,因此专门给你们拨一点钱,另外还到供销社弄了一些肉票油票鸡蛋票,他们下去那天要好好招待,往后逢初一逢十五或者什么节日,都要意思意思。另外,你安排个人,拿三五分地出来,派个人给他们种菜。”
  “这都好说。”家炳想了想,问,“这些人到我们那里,少不了天天要打交道,既然不是地富反坏右,就不能不让他们和社员来往,您说,怎么称呼他们?”
  杨主任不假思索地说:“老师。”
  家炳不解,“老师?不是说唱戏的吗?”
  杨主任说:“他们的正式名堂叫编剧、导演、舞美设计、作曲指挥,你懂?说起来也拗口!”
  家炳死心眼,又问:“既是这样,怎么要喊老师呢?他们又不教书。”
  杨主任说:“都是臭老九。”
  家炳闻到杨主任的口中有一种很难琢磨的味道,并且很确切很实在地有点“臭”。家炳感到很奇怪,既然是“臭老九”,为什么还要好好招待?
  
  六位“老师”由队长家炳陪同,走进祠堂。那三张桌上已坐了十七个人。“品”字上面一个口,那张桌上空着三个席位,分明给家炳和两位上宾的。下面两个口,一张桌上留了两席。六位老师一看席次,都站定不动脚了。人人心里清楚得很,上面一席三个空位,家炳必占其一,还有哪两位该去上座呢?
  陈科长先发制人,一手挽了崔一尘一手拉了高导演,冲家炳说:“罗队长陪省里两位老师上座,别的不论,起码年纪比我们都长。”
  高云沛往旁边一闪,连连拱手,“陈科长是带队领导,你和崔团长上座,不要张推李缷了。”
  家炳盯了会计远祥一眼,暗自埋怨这家伙不会办事,怎么搞的,弄成这种情况!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好怪他。本是自己吩咐的,六位客人分坐三桌,一桌两位,没有细说哪人坐哪里。这时候要上席哪一位下来也不好了,让这三位都坐吧,自己是陪客的头头,往哪里坐呢?无法好想,只得顺着陈科长的话说:“好好好,省里的老师年纪大,又是远客。按我们乡下礼数,前辈、远客坐上席——委屈陈科长了。”
  这段小小插曲权当了宴会的序幕。主宾入席,格子上桌,家炳举起粗瓷大酒碗,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今天,五湖四海的客人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螺蛳湾,我们全队贫下中农既高兴又惭愧!乡下没有好招待,蒸笼格子是我们祖传多少辈的上礼,各位老师,喝酒!”说罢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摸一摸嘴,对崔高二人说:“两位老师,我是个粗人,不懂礼节。乡下只能按乡下规矩,请了几位前辈来陪你们。这一位是我们湾里罗家的活祖宗,礼循爹,是我的爹爹辈。这四位,传炎爷,传发爷,传文爷,传桂爷,是我的爷爷辈,都是前辈。那边两桌,是副队长会计出纳贫协组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记工员……”
  
  这番介绍引起了崔一尘不小的兴趣,他扫视那五位“前辈”一眼,心生疑惑,笑着问家炳,“罗队长,你这一介绍,还真把我弄糊涂了。这位老祖宗,你说是你的爹爹辈,是活祖宗,怎么另外四位又是你的爷爷辈?到底哪位是……”
  家炳糊涂了,不知如何回答。
  高云沛忙打圆场说:“罗队长你不知道,崔老师是北方人。老崔你听我说,襄北这一带,称祖父辈为爹,称父辈为爷,刚好与你们北方人相反。”
  崔一尘点点头:“哦,是我一时忘了。武汉人好像也是这种称法。好好好,我敬老前辈一杯酒。”说着端起酒碗面朝老前辈礼循爹站了起来。
  “活祖宗”慌忙也起了身,连连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家炳说:“上级领导讲了,老师们到我们这里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日后早晚要见面,今天正好都认识认识。我们一湾上头姓罗,三十三户,二百二十口人。按老辈传下来的家谱字派,是‘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前年红卫兵来扫四旧,说是封建迷信,要改,我没有办法改。眼下,‘诗’字辈的老人都不在了,‘礼’字辈只有礼循爹一个人,‘传、家、远’就多了。有个侄儿远文去年结了婚,新姑娘肚子大了,过几天生个伢,就又有一辈了,就是‘忠’字辈,我们罗家祠堂就有五代人了。”
  崔一尘对这一套很热衷,颇有兴致地问:“罗队长能不能还介绍一下风土人情?”
  家炳说:“边吃边谈。礼循爹肚子里故事多得很。”
  礼循爹喝了崔老师敬的酒,夹一筷子蒸肉慢慢吃了,不紧不忙地说:“就从这格子说起。前辈人讲,隋唐第七条好汉罗成遭人陷害,被乱箭射死,天下罗家嫡姓都要建祠堂,说起来恐怕总有六七百年了……”
  高云沛偷偷一笑,差点呛了一口。崔一尘悄悄在桌下踢他一脚。
  礼循爹自顾谈古,“那时候我们罗姓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家各户都派了壮劳力来做工,也不要哪个管饭,各家自己把饭做好了送到祠堂里。听老辈人说,这祠堂前后修了几年,春夏秋三季好说,一到十冬腊月,各家各户的饭菜送来就冷了,族长就想个法,架一口大锅,家家户户的菜,不论荤素好歹,一锅烩,成了百家菜,也取一个家族团圆的意思。这时间一长,慢慢地又有些事情,不是我当着客人们的面说祖宗的闲话,我也是听前辈讲的,那时候一湾人贫富不均,光景好的人家,送的菜饭干干焖焖,穷家小户就难免清汤寡水,日子长了,族长看不过去,就又立个办法,这些菜横竖是要烩一道的,不如干脆要各家都送生菜生米来。做工的人出力受累,哪个肯喝汤汤水水,这就改成用蒸笼……”
  崔一尘点头不已:“有意思有意思,想当年隋唐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不耐烦小杯小碗。”
  礼循爹又说:“就从建这祠堂起,老辈人就定了规矩,我们罗姓往后待客,蒸笼格子就算是最大的码子。城里人招待贵客吃十大碗,我们罗家祠堂就是蒸笼格子。说起来有六七百年了。”
  高云沛听他又说起“六七百年”,忍不住嘴痒,“六七百年?那就恐怕不是罗成的事了……”
  礼循爹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传炎插了一句:“建祠堂肯定是唐朝的事。”
  崔一尘笑问:“何以见得?”
  传炎犹豫了一下,伸手到上衣里面摸什么东西,摸了一摸,一只空手缩回来,“有件东西,不知看得看不得……”
  高云沛问:“什么东西?文物?”
  传炎说:“民国三十六年,我在县城读初中,学校图书馆里有一本《襄北县志》,我无意中看到,那上面有一段话提到我们螺蛳湾,好玩,就把它抄了下来。”
  高云沛看崔一尘一眼,说:“县志,看看不要紧吧?”崔一尘眨一眨眼。高云沛就说:“看得看不得,要先看了才知道,要是不能看,你再收起来也不迟嘛。”
  传炎把他的藏品拿了出来。两位老师一看,是一张卡片,上面有几行字:
  罗艺罗成罗通,祖孙三杰,罗氏之荣耀也。唐设三罗祠,天下罗姓之嫡派子孙,得供奉焉。吾邑螺蛳湾之罗家祠堂即其一。
   摘于乾隆四十八年修《襄北县志》
  礼循爹说:“祖辈人传下来,就是这样的。我们祠堂里供的就是罗艺罗成罗通,三代祖宗。”
  崔一尘笑笑说:“罗家祠堂供罗氏三杰,自然不错。但这祠堂不会是……唐……朝修的吧?”
  礼循爹说:“那我们就不晓得了,我的爹爹讲,这祠堂就是罗成他们祖孙三代死了修的。”
  崔一尘说:“不是我扫大伯的兴,我以前是编历史剧的,历史方面的事,略知一二。据我所知,现在我们国家的建筑物,年代最早也就到元末明初,不可能有唐代的。”
  礼循爹脑壳晃一晃,又像点头又似摇头,“学问上的事情,我就不懂了。”
  高云沛可能因为半碗烧酒下肚,弄得有几分兴奋,艺术家的痴气发作了,插嘴说:“我可以肯定这祠堂不可能建于唐代。我来之前看过一些资料,你们周港这一带,在宋朝以前处于汉江水道内。元明两代,汉江多次破堤,江水改道,经过一两百年才形成一块淤积平原。简单地说,唐朝时候这里是一片水,水下也好,水边滩地也好,不可能建祠堂的。”幸好他只有三四分酒,没有尽吐真言,戳穿“罗成到如今六七百年”的漏洞。
  礼循爹听了,站起身来:“这位老师有学问,我敬你一碗。”
  高云沛慌忙也站了起来,又喝了一大口。
  礼循爹说:“别的我不懂,祠堂不能建在水边,这倒是有讲究的。我爹爹传下来的古话,隋朝属水,唐朝属火,水火不相容。你们看,我们罗家,‘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的字派,不管哪一辈,名字里不兴有‘水’的,一辈当中,只有长房或长子名字中带火字,传炎就是‘传’字辈长房,‘家炳’就是‘家’字辈长子,那边坐的远焕,就是‘远’字辈老大,这是不错的。”
  崔高二人相视一笑。心想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民俗资料,只可惜现在,唉,哪有心思,又哪里敢研究这玩意儿。
  蒸笼格子里的东西兵分八路进了主宾肠肚,宴席渐入高潮。家炳又一次站起来,搓手搓脚地说:“老师们到乡下来受苦,我们条件不够,现盖房子也来不及,只能委屈你们就在祠堂里住,我们都打扫好了的,有不周之处,老师们只管说。”
  礼循爹说:“这祠堂在我这一代是好多回住了人的。日本人来的时候,这里是维持会村公所,新四军来了改成医院,我小的时候是村学,刚解放的时候住过工作队,五八年是人民公社集体食堂……老师们放心,能住的,能住的!”
  传炎跟着说:“依我看,早就不该叫祠堂了。那年城里的红卫兵下来破四旧,什么东西都砸了。”
  崔一尘很诚恳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下乡来就是锻炼改造的。晚上有个地方睡觉就行。”
  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说着闲话,家炳无意中看到祠堂大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向里张望。家炳走到下席,对民兵排长远成说,出去看看,是什么人。远成走到门口,片刻转来了,到了家炳身旁,附耳小声说:“苏达他们几个知青开完会,回来了。”
  家炳忙对席上人说:“得罪得罪,我去去就来。”大步走出祠堂,朝离开不远的几个姑娘小伙喊了一声:“站住。”
  苏达回头笑道:“队长好狡猾,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吃格子。”
  家炳说:“说眛心话小心遭雷打!我本来给你们安排了一桌,你说是要去公社开知青会!又说是有饭吃!”
  苏达忙说:“笑话都不准讲了?还骂我们遭雷打!”
  家炳走过来拖了苏达往里走,又回头对另外四个知青说:“来呀!”
  苏达他们齐声说:“我们在公社吃过了。”家炳不由分说,拉着苏达就往里走,后边的人只好跟进。
  家炳领着知青直奔上席,向客人介绍一番。还特意说,本来是准备了四桌格子的,偏偏公社今天开知青会,他们刚回来。也好,有心不为迟,大家见个面,喝酒。
  
  于是又搬来一坛烧酒。
  上席闹完了,家炳又领着知青们到下面两席敬酒,“传”字辈的几位也陪着去了。趁这空闲,高云沛小声对崔一尘说:“乡风淳朴,难得。”
  崔一尘点点头。
  
  席散人去。家炳安排几个后生丫头打扫战场。陈科长领着县剧团那三个人去收拾房间,崔高二人走了出来。一钩新月在天,乡村之夜安详而宁静。
  崔一尘长吁了一口气:“想不到今生今世还有机会到乡村祠堂里住几天。”
  “几天?”高云沛冷笑一声,“你崔大编剧十天半月能写一出《红灯记》?”
  崔一尘心不在焉地说:“我倒觉得这祠堂可以写它一写。”
  “嗯?”
  “你刚才没有听他们讲吗,这祠堂还蛮有些故事嘞。”
  高云沛向前走几步,见四下无人,悄悄问:“是不是听他们讲古,勾得你贼心不死,又想你那个《贞观长歌》的大毒草本子?”
  崔一尘不语。
  高云沛笑道:“这回算你有好情节了!就写李世民为罗成平反昭雪,天下到处建祠堂,水里也建!哈哈!李世民有那样丰富的想象力?有那样浪漫的情调?有那样高超的技术?”
  崔一尘摇摇头,“少开心。我在想,他们说,这祠堂里住过日本人住过新四军,这不是和《沙家浜》有点像了吗?”
  “哦,不写《红灯记》,改《沙家浜》了?”
  “不是。”崔一尘很认真地说,“我感到这里面有故事,有戏。日本人,新四军,食堂,村学,工作队,知识青年……有戏。”
  高云沛若有所悟:“听你这一说,我倒也颇有同感。”
  沉默片时,忽听见身后一个轻轻的声音。
  “两位老师……”
  两人扭头一看,两三米外,站着两个小姑娘。有点眼熟。“哦。”崔一尘走近一步说,“你们是刚才敬酒的知识青年?”
  “我叫方晶。”个子稍高的丫头敬了个红卫兵礼,又指着身旁同伴说,“她是我的同学田玉兰。”
  “你们有什么事吗?”高云沛问。
  方晶胳膊肘使劲拐一拐田玉兰,又把她朝前拉了一步。田玉兰羞羞怯怯地说:“听他们讲,两位老师是作家,我想……”
  “作家?”崔一尘着实吃惊不小。快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种谦恭敬仰的口气称他为“作家”!久经世面的崔一尘一时懵了头,一句台词也想不出。
  高云沛长年累月给崔一尘圆场子,这时见他发呆,忙上前来搭腔说:“你们有什么事吗?”也还是一句旧词。
  田玉兰背着双手,犹犹豫豫地看着方晶,方晶一把夺过她藏在身后的一个笔记本,递给崔一尘,“作家老师,田玉兰想写一篇小说,请您指教。”
  “写小说?”崔一尘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云沛脑子转得还算快,马上说:“好好好,我和崔老师一定学习,一定向你们学习!这里光线不行,我们带回去看,哪天再交流心得体会,好不好?”
  
  回到祠堂,崔一尘看看表,已快九点。格子、荞麦酒,罗成,知青的小说,日本人,新四军医院,乾隆年间的县志,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在他脑子里搅成一缽大杂烩。
  崔一尘因此全无睡意。
  生产队买的崭新马灯灌满了油,灯罩擦得锃亮。崔一尘毛估估,认为其照度大约相当于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看看书足够。他信手翻开田玉兰的笔记本。“哟!这小姑娘一笔字还真漂亮!”一望而知,这丫头临过柳公权。笔记本扉页上八个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隐隐约约看得见《神策军碑》、《玄秘塔碑》的范儿。
  崔一尘合上了本子,他不想往下看。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这小姑娘的小说会让他失望。柳公权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这孩子楞把它们捏在一起,让崔一尘感到滑稽,荒诞。想到这两个词,他突然有一种负罪感,慌忙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向墙上挂着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行个礼。
  闭目养神听收音机的高云沛嘀咕一声:“你在做广播操?”
  崔一尘支吾道:“坐累了,活动活动。”
  “看那孩子写的东西?”
  “……嗯。”
  崔一尘坐下,又一次翻开田玉兰的小说手稿。扉页揭过去,第一页上方居然又是那八个字: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细想一番,崔一尘明白了,原来这是小说的标题,这标题口气如此之大,看来不会是一个短篇。掂一掂日记本分量,总有两百个页码,一页写四五百字,这本子写完,该有上十万字。随手一翻,还好,本子上有页码,已经写到了第一百零五页,有五万字了。小丫头天天出工下地,还有这样的毅力,崔一尘不禁肃然起敬,于是很郑重地拜读。
  一读又发现不对,这不是小说——慢来慢来,喔,是小说,是一部日记体的小说。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日
  “一颗红心永向党,扎根农村献青春”!我和同伴高唱革命战歌,雄赳赳气昂昂,登上开往广阔天地的轮船,随着汽笛一声长鸣,开始了乘风破浪的革命航程……
  
  第一章一九七三年,四月
  
  还是《襄北星火》的序幕
  
  (一群汉子围着三张八仙桌,吆五喝六、划拳喝酒,好不快活。)
  (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背着一个小女娃,神色张皇地上。小圆场。蹉步。)
  (一汉子无意中看见来人。定睛一瞅,大叫一声:石头?!)
  (众汉子放下酒碗。)
  汉子甲石头?!
  众汉子石头?!
  (石头向前一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众人急忙搀扶。)
  (小女孩惊啼。)
  汉子乙石头!有本事!带个娃儿回来了?
  (石头晕倒在地)
  (众汉子乱作一团)
  
  崔一尘设计的这个情节,虚实参半。
  一九四六年那个夏日,罗石头回到螺蛳湾是在三更半夜。十多天前在宜城和部队失散后,给养员罗石头背着首长的遗孤,昼伏夜行,讨米要饭,四五百里路程,好容易熬到家。
  罗家祠堂那年月衰败不堪,空空如也。民国二十八年到三十四年,日本人、中央军、地方军、保安团、新四军、游击队,前前后后走马灯一般到此一游。别的什么没有留下,每支队伍都写下几条标语,就像孙悟空在如来手掌上拉尿一般,留下印记。“武运长久”、“驱逐倭寇”、“血战到底”、“强化治安”、“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法西斯必败”……内容杂七杂八,发布的方式也五花八门。笤帚蘸墨写的,刷子蘸石灰水写的,刀刻的,石头上凿的,油漆涂的……日本人做梦也想不到,“共存共荣”的宏伟理想只是在这罗家祠堂的断壁残垣上以这种方式得以实现。
  罗石头半夜回到螺蛳湾,无处安身,先摸到他四叔礼循爷家破窗户下听听动静,想弄点东西给娃儿充饥,刚走到跟前,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扑了过来。幸亏他在医院出过几次操站过几天岗,反应还算快,飞起一脚,喝了一声:“老子是罗家的人!”
  那黄狗似乎听懂了,甩甩尾巴,踅到一旁。
  “哪条路上的好汉?”窗户内传出一个十分虚弱的声音。
  “四爷!”石头凑到窗户纸上小声说,“我是石头。”
  “啊?!石头回来了?”一阵窸窸窣窣之后,窗户上现出一点微弱的灯光,门开了。
  叔侄见面,惊喜交加。礼循爷一眼看见石头背着个小孩,好生奇怪:“你这是?”
  石头来不及回答,几步走到水缸旁,舀了一瓢水灌下,这才说:“部队打散了,首长也……我把首长的娃儿带出来,捡了一条小命。”
  礼循爷连说几声“阿弥陀佛”,举起油灯把那孩子一照,“是个女娃?……是罗先生(襄北方言,称医生为先生)的娃?睡着了?”
  石头说:“只怕是饿得闭了窍。”
  礼循爷慌忙掀开床上破席子,“家里还有两个鸡蛋,把娃儿叫醒了喂点食……”
  
  石头回头看看:“四婶娘呢?”
  “唉,你姐姐又给你生了个外甥,我那亲家母瘫在床上,那边没有人手,你婶娘到赵家滩上去了五六天,那边老少三代,靠你婶娘一个人看顾……也好,你就在我这里住半夜,天亮了再说。”
  第二天,礼循爷叫上族里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番,给石头弄了个安身之所,过了几个月,秋凉时节才搭个茅草棚乔迁。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多年之后,石头和那个险些饿死的女娃会重归旧居。
  
  雨水到惊蛰,惊蛰到清明,连绵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知青屋正月十八动土,按公社知青办的要求应该在半个月内完工,队长家炳原以为十天绰绰有余,想不到天天几场毛毛雨,泥巴糊的墙总是不干,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头天糊好的,夜里雨水一泡,第二天就倒了,眼看着到了半个月期限,台基上还只有一尺多高的石头脚。小广播里天气预报也说溜了嘴,天天不改词,总是说“明后两天有间断小雨”,或者还加上一句,“有时有中雨”。或者又加上一句“局部地区有大雨或大到暴雨”。最让人烦心的是,像是保守什么国家军机秘密一样,小广播总不肯明说“局部地区”到底是哪里,弄得人心惶惶。知青办的周老师一连三天跑来催进度,可是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低头看看泥汤汤的地,也只能搓手跺脚干着急。
  “这不是办法。”周老师说,“每天糊了倒,倒了糊,只怕要拖到五月端阳节。”
  泥工师傅传发笑道:“周老师莫要说洋话。五月端阳是晒小麦的日子,哪个有闲工夫起屋造厦。我做了十几年泥匠,都是冬月腊月的事,哪个正二月造屋。天天下雨!”
  周老师愁眉苦脸地对家炳说:“罗队长,不是我催你。县革委会的规定严得很,知青四月十号下来,头等重要的政治任务,哪个负得起责?”
  家炳抬头看看天:“哪个又当得了老天爷的家?周老师,不是我说你们,十冬腊月的时候好施工,你们不通知我们动手。眼下如今,我是真没有办法了。你就是把我关到公社办学习班,这屋也还是造不起来。”
  周老师急得要哭:“那你打算怎么办?”
  “天气预报总是说要下雨。要按往年的路数,还下个十天半月也是有可能的。这屋肯定是造不成了。只能另想他法。”
  “另想他法?”周老师皱起眉头,“前年,第一批武汉知青下来的时候,上面没有强调一定要建知青屋,有的娃儿安排在农户家里,好,把人家女娃肚子弄大了,全县枪毙了四个强奸犯!罗队长,这件事你是晓得的。我给你说清楚,分散到户是搞不得的!”
  “我晓得我晓得!”家炳说,“我又不是没有参加你们开会!政策我懂。犯错误的事我不会做,周老师你放一百个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
  家炳拿起油布伞朝不远处一指:“周老师,你看那间屋行不行?”
  周老师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祠堂?”
  家炳收起伞,说,“我想了几天几夜,只有这个办法了。先让知青娃们在祠堂里安几天身,四月十号,清明谷雨的节气了,过他十天半月,就快立夏,天气晴稳了,几天时间就能把房子建好。这是无法之法。”
  周老师想了想说:“也真是你说的,无法之法了。好,我回公社汇报一下,田书记要是同意,我明天给你回话。”
  家炳冷笑一声:“田书记不同意呢?”
  周老师想起了去年批林批孔开会天天要念的最高指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心想,毛主席都无法可施,田书记?哼!
  周老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一直到知青下乡那天,这雨还没歇。
  县革委会本来准备开一个欢送大会的。日期定在四月十号,地点有两处,襄河码头是总会场,短途汽车站是分会场。这知青下乡也是按历朝历代打仗用兵的套路,水陆并进。定下之后便安排人布置,不想天天下雨,会场没有办法施工,勉强搭了两个主席台,可是那些知青和家长怎么安置?本来就担心弄不好哭哭啼啼悲悲切切,要是让大人孩子淋一场雨,事情不就更麻烦?到了四月八号,县革委会也按周老师的思路,学习了“伟大领袖‘关于天要下雨’的最高指示”,决定不开欢送会了,通知县城三所中学,各自组织学生和家长按时到码头车站集合,然后打乱学校建制,按下乡地点重新编队开路。
  襄河码头上的高音喇叭开足了音量,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播放“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口号和慷慨激昂的进行曲,按革委会宣传组长的指示,是要“用革命舆论压倒一切”,不能让“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腐朽思想抬头。不过,实际上这种担心有一半是多余的。五百多名知青个个兴高采烈激情澎湃,恨不得小火轮变成飞艇,或者身插双翅,一眨眼飞进那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家长们心里很清楚孩子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让自己的担心和忧思流露半分。彩旗招展,歌声嘹亮,小轮船拉一声洪亮的汽笛,缓缓驶离码头。
  轮船第三次停靠时,苏达和他的同学们知道,目的地到了。在这儿下船的有五个组,三十多人,从踏上码头的这一刻起,他们便成为襄北县周港人民公社的新农民。苏达方晶张建设王元成田玉兰要去的地方是九大队四小队,地名螺蛳湾——这个令青年学生心驰神往的地方,这些天来在他们脑海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在他们言谈中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在他们的日记和决心书中不知提到了多少次。今天,螺蛳湾就在眼前!
  县人武部参谋、家长代表方世海督促学生娃们一一清点好了随身物品,又再三叮嘱五个人不要走散。安排好之后,他下到底舱去检点大件行李。五口木箱、五套被褥、十个网袋,用一条长长的细麻绳串在一起,上面早贴好了“周港公社九大队四小队苏达小组”的标签。木箱和被褥是县知青办统一配发的,船舱中几百套,一般无二。只是各家为孩子们准备的零星用品五花八门,各有特色。方世海一眼看到一个军用水壶,再熟悉不过,他本人用过多年的。妹妹下乡,没什么好送,就把这权当了纪念品——当然里面另有一层含义。做兄长的当年参加工作,第一站就在螺蛳湾,现在妹承兄志,也算革命事业自有后来人吧。
  方世海把那只网袋拎起来看了看,见上面黏着一张小布条,准确无误地写着“方晶”二字,放了心,赶紧招呼搬运工把东西搬上去。到甲板上一看,船已停稳,性急的娃们纷纷往码头上跳,家长拦都拦不住。方世海匆匆下了船,四下张望,马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方部长!”那人大喊一声。
  “家炳!”方世海连忙招手。
  “你怎么来了?”家炳把牵牛绳交给同来的侄子远高,跑过来抓住方世海双臂,“稀客稀客!”
  方世海掏出一包烟来递给家炳:“我妹伢下乡,我来送她一送。”
  “你妹伢?”家炳不相信,“你还有十几岁的妹伢?”
  方世海一笑:“我们家的幺姑娘,小我十七岁,丁酉的。”
  家炳忙问:“下到哪个队里?”
  方世海说:“交给你了。”说着朝不远处一指,“那五个学生,后面那个女伢就是。”
  家炳一看,果然见五个学生伢从码头上走出来,打头的一个小伙子手上举一张纸板,上面写着“周港公社九大队四小队”。家炳好一阵欢喜,笑呵呵地对方世海说:“方部长,你还真瞧得起我罗家炳,瞧得起我们螺蛳湾!——猴子!赶快到那边,那几个学生伢举的板子,看到没有?写了‘九大队四小队’的,快去!”
  方世海看着那小伙子跑开,问:“这是谁家的伢?我怎么不认识?”
  家炳说:“你有好几年不到我湾里去了。这是家德哥的老三,大名远高,小名三猴,丙申的。”
  方世海说:“哦!家德哥的儿子?我想起来了,一个大调皮鬼!……三猴?五六年生的?好好好,我妹伢这几个同学都是五六年五七年的,正好给他们做个伴!”
  
  “我就是这样安排的。”家炳很得意地说,“听说知识青年要来,我掐指一算,城里伢七岁上学,六年小学四年中学,高中毕业刚好十七八岁,我今天要三猴帮我赶车来,就是要他第一个和城里伢见面,交个朋友。让城里伢有个伴。”
  “想得周到想得周到!”方世海说,“这几个伢交给你罗队长,我们当家长的放心了。”
  三猴领着知青走了过来,紧跟着扛行李的人也到了。家炳要三猴先赶一辆车来装行李。三猴转身去了片时,赶着一辆牛车转来,大摇大摆地吆喝着:“让开让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专车来了!”这专车一靠近,苏达他们就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凑到车旁一看,车架子和木板上花花绿绿,斑斑点点,不知是些什么东西。王元成好奇,低下头去抽抽鼻子一闻,“哇”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跑到一边大叫:“车上有粪!”两个女伢听了吓得抱成一团跑开老远。
  方世海见状哈哈大笑。家炳瞪了三猴一眼,埋怨道:“要你把车子弄干净,铺张塑料布,耳朵长到屁眼里了?”
  三猴说:“仓库里没有塑料布了。我自己屋里拿了一张,铺在后面车上,那是坐人的。”
  家炳不好再说什么,扭头对方世海说:“方部长去和伢们讲讲?”
  方世海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三两天就习惯了。”三猴自告奋勇说:“我去!”
  三猴果然受到同龄人的欢迎,几句大实话逗得知青们开心一笑。“我是四队的三猴,听家炳叔说,你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家炳叔今天派我的工,要我来迎接你们,我们一回生两回熟。这车上的粪,你们就当成我猴哥一样看,也是一回生两回熟。到了我们队里,天天要和我打交道,也要天天和粪打交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猴哥的演讲被匆匆赶来的小队会计远祥打断。远祥一身雨水一身汗,挤进人丛,把家炳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家炳的脸色微微一沉。
  “人呢?不要紧吧?”家炳问。
  “人倒是没有事。早晨我从那边走,就发现不妙,急急忙忙找礼循爹出面劝,把石头爹和欣姐劝到我屋里了。他们到我屋里刚坐下来,家武叔就来报信,说是屋塌了。”
  家炳说:“没有伤到人就好,没有伤到人就好。石头爷那间屋,我料到总是这几天要塌……狗日的天气,天天下雨,不让你修!”
  方世海在那边等了一阵,回头细看家炳神色不好,便走了过来,问:“有什么事吗?”
  家炳小声说:“石头爷的屋叫水泡倒了。”
  方世海一惊,带几分埋怨地说:“你们怎么搞的,且不说他是你的叔……”
  家炳忙检讨:“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这几天只顾了修知青屋的事。”
  方世海说:“我去年冬天还给你们公社郑部长打过电话,要他去看看老人家,还请他拨点款的,怎么,郑部长没有去过?”
  家炳说:“郑部长送了五十斤米三十块钱,亲自到队里看望石头爹,问房子过冬行不行。也是巧,去年一冬没有下大雪——鬼晓得今年要下连阴雨!”
  “人没有事吧?”
  “还好,远祥一大早就看到苗头不对,把石头爷和罗欣劝出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今天还真来巧了,要不然,听到这消息也得专程跑一趟。”
  
  两辆牛车进了村,拐过一座石板桥,知青们看见路旁高台上砌了一圈围墙。在船上就听方晶的大哥讲过,生产队正在赶盖知青屋,因为连日阴雨没有完工,眼前这地方看来就是未来的新居了。姑娘小伙子们兴奋不已,闹嚷着要下车参观新房子。方世海心里有事,止住他们说,一地泥一地水,过去不方便,天气晴了再说吧。
  牛车在祠堂门口停住,方世海跳下车来,对家炳说:“娃儿们交给你了,我和远祥先去他家看看。”
  顾不得满地泥泞,方世海三步并作一步,火急火燎直奔远祥家,离门口还有几丈远就大喊起来:“老罗!罗欣!老罗!罗欣!”
  “谁呀?”一个中年女子走了出来。
  方世海两步跑过去,紧握住女人双臂:“罗姐,受苦了……”
  被称作“罗姐”的女人眼圈一红,低头不语。
  “哪个来了?”屋子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方世海忙答道:“是我,小方——老罗你在哪里?这屋里怎么这样暗?”
  远祥跑了进来,小声说:“我要他到厢房歇一歇,他不肯,一直坐在烧火屋里。”
  方世海急急进了烧火屋。昏暗中好容易看清坐在灶边柴火堆下的老罗。
  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安慰这位多少次安慰过的老人。方世海长长叹了一口气,忽地冒出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老罗,走,我给你准备住处了。”
  
  罗欣拎着几件随身衣物,远祥扛着半袋大米半袋面粉,方世海搀扶着罗石头,深一脚浅一脚蹚着泥水,来到罗家祠堂。方世海一进门朝远祥使个眼色,让他把罗石头和罗欣领到旁边坐下,转过身来进了厢房,叫出正在安顿铺盖的苏达和方晶。
  “和你们说件事,”方世海神情很严肃,“村里有户人家的房子被水泡塌了,我做主,暂时安排到这儿住——队里给你们准备了几间房?”
  “四间。”苏达说,“方晶和田玉兰各住一间,我们三个男生两间,还没有商量好怎么住。现在先把女生的房收拾好。”
  方世海说:“听我的安排。方晶和小田合住一间,你们三个男生合住一间,腾出两间房来。”
  “凭什么呀?”方晶撅着嘴说,“你不知道吗?在家里那么挤,爸妈还是给我腾出间房的!”
  “住口!”方世海低声喝道,“你敢犟嘴?!”
  苏达忙说:“听方参谋的,听方参谋的。”说着想了想,问,“您和他们很熟?那个罗队长怎么称您是方部长?”
  方世海说:“前些年,我在这公社当过人武部部长……有些事我要和你们谈谈的,吃过晚饭再说吧。你们现在赶快收拾房子,”说着揪住方晶的辫子,拉到一旁,黑着脸说:“你给我听清楚,外面一位老叔一位大姐,是我请来的,你还敢撅着嘴?小心我饶不了你。”
  
  第二章一九五八年,一月
  
  那序幕还没有完:
  
  (石头喝了一点汤水,慢慢醒来。)
  汉子甲石头,你参军走了一两年,今天是从哪里跑回来的?
  汉子乙怎么背了一个女娃娃?
  汉子丙(怪笑)你还应该有个婆娘吧?
  汉子甲(斥丙)胡说!你看这娃娃,总有七八岁了!石头出去当兵才几天?
  
  天不欺人。节气是大寒,果然冷风砭骨。傍黑时分,一场大雪又来助兴,襄河两岸一片茫茫。
  襄北县第八区设在螺蛳湾的征兵点扎营罗家祠堂,元月十五号到今天二十号,六天时间登记二十三人,超额完成了原定计划,区武装部副部长肖玉山和通信员方世海本打算撤站,不料一场大雪封路,自行车骑不动了。
  “喝酒!”横竖是回不去了,事情也已办完,肖玉山心中高兴,命方世海生起一盆火来,炖上了一缽野鸭。片刻功夫,祠堂里香气四溢,馋得方世海直呑涎水。
  肖部长抄起筷子在鸭块上捅,一捅就捅了个穿心,他一阵快活,大叫一声:“小方,给我拿酒!”
  拿酒?方世海比他还快活,一蹦三尺高跳了起来:“酒在哪里?”
  “床底下,夜壶旁边那个竹筒。”
  “啊?”方世海怪叫一声,“夜壶旁边?你也不怕惹上骚气?”
  “小狗日的!老子要不藏在那里,只怕早就被你干了坑!”肖部长大笑,抬起脚来踢方世海一屁股,“快去!命令!这事要保密!”
  方世海撅着屁股,就势翻一个筋斗,人刚落地,大门被风吹开,一阵老北风呼啸而进。方世海又一个筋斗翻到门口要去关门,一抬头,见门口站一大汉。原来大门不是风吹开的
  定睛一看,这大汉的打扮古怪又稀奇。
  大汉头上扎一条毛巾,毛巾上蒙了一层雪,勉强可以看出白花花的雪片下面是一片绿。再朝那汉子身上看,身上雪花稀稀落落,衣服的颜色比头巾就明显得多——也是绿的,是一件绿棉袍。
  
  哦,是个要饭的。襄北一带每年冬天都有这样一些人,身穿戏装,手拍渔鼓,沿门乞讨,弄点年货,打发正月。瞧瞧瞧,这家伙背过手去拿渔鼓筒——哎呀,不好!不是渔鼓筒,是一把刀!一把大刀!
  不待方世海反应过来,那汉子大刀一舞,高叫一声:“关帝圣君第七十代嫡孙关小云前来报效国家!望乞收留,马前效力!”
  这叫声把肖部长惊动了。他放下挑到口边的一块鸭子,大步走了过来,问方世海:“这位是?”
  方世海来不及——也不知该如何答话,那人戳刀于地,双手抱拳于胸,又是一声高叫:“启禀元帅大将军!关帝圣君第七十代嫡孙关小云前来报效国家!望乞收留马前效力!”
  ——这第二遍词儿居然与前边一字不差。
  肖部长哈哈大笑:“这不是郑家堰的郑麻子吗?搞什么鬼名堂?”
  “非也!”郑麻子用花鼓戏小生的腔调答道,“吾乃关帝圣君……”说着把刀一举。
  “你给我滚吧!”方世海两眼死盯着那大刀,伸手到腰间掏枪,被肖部长一把拦住。肖部长拍拍郑麻子肚皮:“睌饭没有着落吧?算你狗日的有运气,我这里刚炖了一只野鸭……”
  “非也!”郑麻子身躯一挺,还是一股戏腔,“吾要参军报国!吾乃关帝圣君七十代嫡孙,吾有万夫不当之勇……”
  “见你娘个鬼!九湾十八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姓郑名麻子?”
  “非也!吾家祖上为避曹操之祸,将祖姓关字加了耳朵,隐姓埋名……”
  “行了行了!”肖部长不轻不重抹了郑麻子一嘴巴,“关老爷那时候,‘关’字不是‘郑字半边’这个写法。你要是肚子饿,老子管你一顿饭,要是胀饱了无处消食,进来玩一把刀我看看,给老子下酒。”
  郑麻子忽然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肖部长,我要参军!我要参军!我家八代贫农!”
  肖部长使个眼色,让方世海把郑麻子搀起来,好言劝他说:“你要当兵,思想是积极的。政府欢迎。但是我晓得你年龄大了,总有二十五六了吧,是不是?”
  郑麻子点点头。
  肖部长说:“政府规定,新兵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你年龄不合,这不是我能够当家的。进来进来,喝口鸭汤回家吧。”
  郑麻子问:“我今年年龄不合格,那就明年再来报名,好不好?”
  肖部长笑得呛了一口,弯下腰起不来。方世海摸一摸郑麻子的头,推他一把:“你发烧吧?你今年二十六,明年二十七了!走走走!”
  打发走郑麻子,两人掩起门来喝酒吃鸭,方世海想想那郑麻子就又好笑又可气,问肖部长一个问题,“这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肖部长喝口酒,抹抹嘴说,这人又可怜又可嫌,是个“梅花疯子”。方世海说,只听说过“菜花疯子”,从没听说“梅花疯子”。肖部长笑道,“今天让你长长学问。”
  正要开讲,忽听又有推门声。两人扭头一瞧,风雪中突地又闪出一条汉子,这汉子也和郑麻子一样,当门站定,猛喝一声——
  “报告!”
  屋子里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心想今天犯什么煞气了?再仔细打量来人,装束打扮和郑麻子大不相同。
  这人看上去三十三四年纪,一身灰布衣,腰扎皮带,膝下打着绑腿。
  “这立正姿势还蛮是那么回事。”肖部长嘀咕一声,问:“你是?”
  “报告!新四军江汉军区野战医院给养员、马伕罗石头前来归队!请首长指示!”
  “新四军马伕?”肖部长向前走了两步,把那人浑身上下细看一番。嗯,不错,还真是当年新四军的军衣军帽,左臂上有N4 臂章,尤其是那绑腿,扎得干净利落,劲道十足,若非行伍出身,还真弄不来那般精神那般熨帖。
  这人看来与郑麻子不是一个戏班的。方世海眼皮不眨,把那人上上下下看。
  新四军?
  肖部长朝方世海努努嘴,示意关上门。
  “来来来,进屋坐下说。”肖部长向罗石头招招手,走到火盆边,“坐。”
  罗石头正步走过来,又是一个立正:“首长坐。”
  肖部长略想一想,问:“你三十几了?”
  “三十三,民国十四年生,乙丑,属牛的。”
  “何时何地入伍?”
  “报告首长!民国三十四年,就在这祠堂里。”
  “这祠堂?”
  “那时候是新四军的医院。”
  “部队番号?”
  “不知道。”
  “嗯?”
  “我是赶牲口的,一参军就分到医院养马。”
  “管你的人是哪个?”
  “科长辛玉玲。”
  “辛——玉——玲?是个女首长?”
  “报告首长!是!”
  “辛科长现在……”
  “牺牲了。”
  “嗯?”
  “民国三十五年部队突围的时候,夫妻两人都牺牲了。”
  “夫妻俩?”
  “男的是罗院长,我们医院的首长。”
  “哦?”肖部长眯起两眼,死死盯着火盆中腾起的阵阵热雾,慢慢吞吞地问,“医院首长牺牲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首长把一个文件包交给我,把娃儿交给我。”说到这里,罗石头紧闭双唇,似有难言之隐。
  “娃儿?”
  “首长的女儿,叫罗欣。”
  “罗欣?多大?”
  “六岁。今年十八。”
  “人呢?”
  “我今天就是为她的事来找首长的。”
  “坐下坐下,”肖部长站起身把罗石头摁下,“不要急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首长的女儿被划了右派。”罗石头的眼圈红了,“我起先不晓得右派是么样一回事,没有找首长报告。前几天才晓得,右派就是国民党反革命。这是不行的!首长的女儿不是国民党反革命。”
  “首长的女儿?十八岁?”肖部长拿起火钳毫无意义地在火盆中拨来拨去,斜睨方世海,小声问,“你满十八没有?”
  方世海挺起胸,“快了!”
  肖部长摇摇头,暗想,你小子天天起床还要我老肖掀被子打屁股,十八岁……右派?
  肖部长知道这事情很复杂很复杂了。他叫了方世海一声:“小方!到里屋看看,陈区长回来没有。”
  “不消看,陈区长关照过,雪下得大,担心有人冻饿,他到几个村里看看,说好十点钟可能回来。要是十点钟不回来,就住老乡家了,让我们不要等他。”
  “哦,罗石头,你今天来找我是想……?”
  “首长的女儿不是右派,不是国民党反革命。”
  肖部长听着听着有些犯迷胡。以一个老兵的眼光,他看罗石头该是当过兵的人,至于是不是新四军,还不好说,这罗石头说话丢三落四有头无尾,弄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右派?十八岁的姑娘划了右派,这事好像没听说过。
  他站起身来对罗石头说:“你先坐坐,烤烤火。”一边朝方世海眨眨眼,裹紧大衣向外走,方世海会意,跟了出去。到了大门外,方世海问:“外面冷死人,出来干什么?”
  肖部长说:“我想看看雪停了没有。要是路上能走,你辛苦一趟,去把陈区长找回来。或者你到屋里陪那个人坐,我去找陈区长。”
  “有什么重要事?”
  “屋里那个人讲的事情,我不能做主,要向陈区长汇报一下才好。”
  “你相信他是新四军?”
  “这个人不是郑麻子那样的讨米佬。我们老部队一九四六年突围的时候打散过,这我晓得。我看这个人有点来历……真他妈操蛋,这雪怎么还在下!”
  
  罗石头坐下之后低头一看那火盆,腾地又站了起来。十几年了,这火盆还在老地方搁着!
  十四年前,那天,也是一个下雪的日子,石头跟着四叔礼循走进祠堂时,那火盆边也坐着两个人,不过是一男一女。听人讲过,是新四军的先生。
  “大叔有什么事吗?”男先生起身给礼循爷拉过一条长凳,女先生去找茶缸,被礼循爷挡住了。
  “两位长官,不敢当不敢当,我……”礼循爷把石头推到前边,“我们乡下人,不会说话,直言拜上,我这个侄儿子,想跟着你们队伍走,不晓得……”
  
  “想参军?”男先生高兴地说,“好哇!欢迎欢迎!……我听说这村子全姓罗,是吗?你们姓罗吧?”
  “长官这是什么意思?”礼循爷糊涂了,当兵还问姓氏?
  “巧嘞!我也姓罗!这是我爱人,姓辛。”
  “长官也姓罗?”礼循爷忙说,“听你口音不是我们这里人,不敢动问,府上是?”
  “远得很,广东。”
  “长官的祠堂是?”礼循爷好一阵激动。
  “ 我叫罗冠群,你问我们家里字派……说我记得的十代吧,‘忠孝绳祖武,甲第冠湖湘’。我是‘冠’字辈。不知你们爷儿俩……?”
  礼循爷连连作揖:“不好攀的,不好攀的。”
  罗冠群笑道:“老哥你这就不像一家人了,你要我说祠堂字派,我说了,你怎么不说?”
  石头大着胆插嘴,“我父(方言,叔父伯父省称‘父’)是礼字,我是传字。我叫罗传义,小名石头。”
  “礼,传?”罗冠群说,“我莽撞问一句,老哥的父亲该是‘诗’字辈?”
  礼循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当兵的本家如此知书识礼,忙说:“正是正是。我们罗家,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哎呀冒犯冒犯,本家,莫要见怪,你们‘忠孝’的辈分,比我们低了几代。冒犯冒犯。”
  罗冠群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祖上本是湖南人,大概是明朝末年,祖上到广东做点小官,我们这一支就留在那边几百年了。祖上不忘故里,因此给后辈留下‘甲第冠湖湘’这几个字。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老哥贵庚?这孩子多大?”
  礼循爷说:“我是光绪二十八年生,属虎的,今年四十三了,我这侄儿民国十四年生,属牛,十九岁。”
  “好好好!”罗冠群说,“石头小弟在家种地呢还是学什么手艺?”
  礼循爷说:“我大哥下世早,家里哪有地种,这娃儿在大户人家放牛……”
  
  “罗欣现在哪里?”
  “在镇上小学教书。现在不要她了,在家里帮我种田。”
  “教书?不要了?”
  “她是今年五月(指农历)县师范毕业的,毕业就分到周港小学,教了两个月,划了右派。”
  “十八岁的姑娘,教了两个月书,就……”肖部长问,“……怎么划的?”
  “不晓得。”
  “……那,这样吧,你今天来找我,说明你对组织有认识。但是我现在不能回答你。你先说说,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罗石头又恢复了立正姿势:“报告首长!我脱离部队十一二年了,我没有保护好首长,我晓得无脸见首长。我从来没有想过找首长的麻烦,今天是想请首长刀下留人,不划右派。
  “这个事我不能做主。”肖部长明确告诉他,“我先调查了解一下情况,你过几天再来……,说句实话,我也是新四军出来的兵,如果弄清楚了罗欣确实是我们老部队老首长的后代,我一定尽量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问题。……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桩要紧事,是提供证明。”
  “报告首长,不懂!”
  “你要有东西证明你是新四军战士,证明罗欣是烈士后代。”
  “报告首长,有!”
  变戏法一般,罗石头从军装里抽出一条马鞭,“这上头有郑政委的字!”
  “郑政委?”肖部长接过马鞭凑近一看,握柄上真有三行刀刻的字,从上到下,由右向左:
  冠群同志
  斗争胜利
  郑绍文三十五年元月
  “这是?”
  “我们军分区郑政委送给罗院长的纪念品!”
  “你们院长叫罗冠群?”
  “是!”
  “……有没有罗院长或者你们医院发给你的东西?对了,你说的那个文件包呢?”
  “罗院长给我写的东西埋在襄河堤下。”
  “嗯?”
  “襄河渡口有国民党军队,我怕他们搜出来,找个地方埋了。”
  “好!”肖部长高兴了,一拍手,“还记得地方吗?”
  “应该记得。”
  “好——不对呀,解放八年了,为什么不去找出来向组织汇报?”
  “报告首长!我是一个养马的,没有功劳。再说我的首长都牺牲了……”
  “唔……我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怎么没见过你?”
  “首长有公事,忙,我不能打搅,今天听说首长要走了,我才……”
  “好好好,过两天雪一停,你马上去找。只要找到证明……我尽力帮助你。现在吃饭!喝野鸭汤!”
  方世海撅着嘴说:“鸭汤成了浆糊。”
  肖部长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兑点开水,正好煮一斤面条!”
  罗石头很关心地问:“首长生病了?”
  肖部长不解:“什么?”
  “那时我们医院里,轻伤员都没有面条吃的。只有重病号才……”
  肖部长拍拍罗石头的手,很感慨地说:“看来你还真是个当了新四军的。”说着伸出手来和罗石头使劲一握,“你刚才讲到,当年首长把文件包和孩子交给你,话好像没有说完?”
  “报告首长!”罗石头从肖部长掌中抽出手来,狠狠在自己脸上连抽三响,“我……我违反纪律,我是逃兵……我该枪毙!”
  “嗯?”
  “部队过襄河的时候,院长和辛科长被水冲走了,我不听岸上首长的命令,自己去追赶……人没有赶上,后来和大部队失散了……”
  
  第三章一九七五年,夏
  
  那序幕的第一稿第二稿第三稿
  (众汉子围住石头七嘴八舌。)
  (聚光灯打向舞台左后方,一新四军指挥员英姿飒爽地上,亮相。)
  (激昂的音乐。)
  
  第四稿
  (众汉子围住石头七嘴八舌。)
  (聚光灯打向舞台左后方,一新四军女战士英姿飒爽地上,亮相。)
  (激昂的音乐。)
  
  崔一尘编剧、高云沛导演的花鼓戏《襄北星火》去郢州送审,首场小范围演出以失败而告终——这结局本就早在编剧导演二人预料之中,但他们没有料到的是,省革委会文化组那位王副组长的发言却并不针对他们自己心中有数的那些毛病漏洞,而是提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按王副组长本人很谦逊的说法——不成熟的建议。
  王副组长要求把剧中的一号人物改为女性。王副组长又补充说,如果实在有困难,就保留原作中的男主人公,新增加一位女主角。这位女主角应该是绝对一号(崔一尘私底下马上取个名字叫“拿摩温”),原先那位男的顺次降为二号(崔曰“拿摩兔”)。
  崔一尘目瞪口呆。
  崔一尘心里清楚得很,他这剧本让内行看了要笑疼肚子的,整个一《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还有后起之秀《平原作战》、《红色娘子军》大杂烩。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地点是襄河北岸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一座破庙,这庙是新四军的联络点,后来被日军占作军火库,新四军派侦察员乔装打扮混进庙中,在地下联络员协助下炸毁了日军弹药枪支,而联络员则是由异姓三口组成的家庭。弄出这样一个非驴非马的怪物剧本,崔某人自己深知实在是荒诞无聊贻笑大方,可是不这样胡编又能怎么办?
  散戏后开完座谈会回到郢州招待所,崔高二人和衣而躺,长吁短叹。
  “弄不懂弄不懂。”崔一尘说,“一座破庙,怎么设计一个女主角?”
  高云沛冷冷一笑,“非有一女的不可。”
  “那你来改吧。”崔一尘坐了起来,“反正又没有稿费又没有版权。”
  高云沛也坐了起来,“你从一开头构思就犯了个大错。北京上海搞的两个新戏你看了不下一百遍吧,怎么一点体会都没有?”
  “啥意思?”
  “北京的《杜鹃山》,上海的《龙江颂》,这两出戏的主角是什么人?”
  “我懒得回答。”
  高云沛拗不过他,只好挪了挪身子,坐到桌子旁,伸出食指蘸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江湘
  口中念念有词:“江,江,江水英的江;湘,湘,柯湘的湘。”
  “啥意思?”崔一尘第二次说。
  “江!江!江!” 高云沛不耐烦了,“怎么这样不开窍?自己去想吧!”
  “江——江——江……哦……”崔一尘恍然大悟,悟过之后使劲挠脑门,“妈的,庙里怎么好设计一个女人?三点水倒好办,随便一想就得。姓嘛,洪,沈,潘,温——不对不对,《杜鹃山》里不是有个内奸叫温其久吗?这该怎么解释?”
  高云沛被他问住了,怔怔地想了一会,心中暗自嘀咕,这倒还真是个事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北京那些人是何道理,只好换个话题,“你不要管别人闲事!想方设法把自己剧本弄好才是正经。我告诉你,我们这个戏,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我给你说,还不光是把主角换成女的,这女的还必须经常教育二号人物,这二号人物当然是男的。柯湘教育雷刚,江水英教育李志田,崔大编剧明白了吗?”
  “女人教育男人?”崔一尘笑道,“这不是老掉牙的一套玩意?”
  “要用革命道理教育!”
  崔一尘躺下,闭上眼唱道:“抬起头挺胸膛,高瞻远瞩向前方——喂,你说李炳淑是梅派还是张派?她那两段二黄还有点梅派意思,这反二黄就不伦不类了。”
  高云沛烦了:“你少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报上文章没学习过?什么梅派张派,现在统统不要,现在是革命派!起来起来!谈剧本!”
  崔一尘只好又坐起来:“我真玩不转了。”
  高云沛说:“其实很简单。你就是因为钻进祠堂破庙那个牛角尖出不来。你细细想想,整出戏有三场是在医院里,医院里总该有女人吧?思路放开点,写个女院长,这院长同时又兼任中共区委书记……”
  两人胡思乱想半宿,最后决定还是回罗家祠堂,找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搜集新四军医院的故事,尤其要留心医院里有没有女医生。护士肯定是有的,但崔一尘说,别说崔某人了,把全国最厉害的样板团编剧找来,恐怕也编不出一个以女护士为拿摩温的战争题材剧本。
  这哥儿俩铁了心要找一位新四军女医生,心情很亢奋,因为此前似乎没有见到什么院团有类似的本子。他们构思中八字刚有半撇的这个戏说不定一炮打响。
  情节主题啥的,先搁一边,头一桩,把这女医生的名字想好了。
  这女医生叫汪洪波,九点水。
  无事可干,闲着也是闲着,哥俩把样板戏里三点水的女英雄名单开列出来:
  方海珍 江水英 柯湘 吴清华
  海、江、湘、清——十二点水。
  高云沛笑着说:“崔大编剧怎么比得过样板团。看看看,人家十二点水。”
  崔一尘挤眉弄眼,“有办法,弄个复姓出来,四个字的名字,也凑够十二点水!”
  两人凭记忆搜索《百家姓》后半截,“诸葛皇甫,司马欧阳,”好不容易凑了一二十个,偏偏找不出俩字儿都带水的。崔一尘抓破头皮,忽然神灵附体,想起一个普通人闻所未闻的姓——沮渠。
  他把这俩字写在报纸空白缝里,高云沛一看,连连摇头,“且不说太生僻,这字眼多别扭!‘沮渠’,亏你老人家学问大!这和刁德一刁小三那个‘刁’一样,哪是英雄人物的姓!遇上那眼神不好的,给你看成‘沮丧’!”
  让他这一说,崔一尘真“沮丧”了。叹口气:“看来,咱们这剧本,命中只有九点水。”
  
  “新四军女医生?”罗传炎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有,有。”
  崔高二人大喜,同时掏出笔记本。
  传炎慢慢回忆着:“算起来有二十七八年了,我那时候十二三岁,在襄北镇上读高小,学校逢阴历初一十五放假,有一回我放假回家,爬树摔下来伤了胳膊,还是那个女医生给我治的。”
  “哦哦哦,往下说往下说。”崔一尘急不可耐。
  “往下说?”传炎笑道,“一点小伤,两天就治好了,家里大人给医生送鸡蛋,医生不肯收,完了。”
  两位编导失望之下并不死心,崔一尘又问:“这个女医生有没有什么职务?身上带不带枪?”
  “这我就真记不清了。我那时候才十二三岁……不过,说到职务我倒是知道一点,那个女医生的丈夫是院长。”
  “院长?”二人来劲了。这不正是构思中的安排吗?丈夫是院长怕啥,编剧本的人玩这点移花接木小把戏不是易如反掌吗?
  “巧得很,那院长是我们同宗,姓罗,是广东人,说话好难懂。女医生也是广东人……”说到这里,传炎神情有几分不自在,支支吾吾地,“别的事情……不好讲,不好讲。”
  崔高察言观色的本事远在常人之上,当下看出罗传炎有话不愿深谈,高云沛说:“老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崔老师的工作,我们主要是想找一些新四军的资料,收集创作素材。有什么故事只管讲。”
  传炎说:“我去把家炳找来,商量一下。”
  崔高二人怔住了,难道当年的新四军还有什么军事秘密交给罗家炳保守?罗家炳眼下才三十六七,新四军在这里活动的时候他才几岁?
  传炎说:“实话告诉二位老师吧,这件事……家炳发了话的,不准对外人讲。”
  
  家炳领着几个人在禾场上翻晒小麦,见传炎和两位老师朝禾场上走来,忙拍拍手上灰屑,迎了上去。
  传炎停住步,很为难地对崔高二人说:“告个得罪,我先和家炳说说,二位老师看行不行?”
  二人越发疑惑,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看着传炎走到麦垛旁,小声和家炳说了一阵,家炳的脸色有些凝重。片刻之后,家炳走了过来。
  “二位老师,到仓库里说吧。”
  仓库里有一间小厢房,平日是家炳和会计远祥办公的地方。家炳带着二人进去坐下,掏出烟来一人发了一支,云呑雾吐一阵,开口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烦人得很,是一个历史上的疑问,我们又没有能力解决,所以我不准队里人乱讲。喂牛的石头爷,两位老师晓得吧?”
  “知道知道。”
  “他女儿呢?”
  “罗欣?”崔一尘说,“我有点奇怪,这个女子不像本地人,名字也不像乡下大嫂。”
  “就是。”家炳狠狠一口抽了大半截烟,喷一口浓雾,摇头说,“按石头爷的说法,罗欣是新四军医院罗院长和辛大夫的女儿。”
  “嗬!” 高云沛大腿一拍,叫道,“我说呢!那个罗欣真是一副典型的广东人相貌!”
  家炳又点了一支烟,说:“石头爷当年跟着新四军医院走,这是千真万确的,村里有人证明,礼循爹还健在。可是,走了一年多,又回来了,回来得不明不白。那时候还没有解放。石头爷自己又不说个清楚明白,村里人也只有装糊涂。”
  崔一尘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新四军女军医身上,非要盘根究底不可,“那个女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医生我倒是见过,不过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什么事都不懂,听礼循爹说,石头爷是四五年跟着新四军医院走的,帮医院养马,医院的药品器材都是用马驮着走。现在想起来,石头爷应该算是后勤人员吧。”
  “那个女军医后来回来过没有?”
  家炳狠狠捶一捶桌子:“要是回来就好了!石头爷好些年不肯说,到五八年,罗欣不知为什么划了右派,石头爷无法,想找政府要求,说罗欣是烈士后代,这才弄清楚,罗院长和辛大夫……”
  “辛大夫是谁?” 高云沛忙插问一句。
  家炳说:“我没有告诉你们吗?糊涂糊涂!是我忘了。辛大夫就是罗院长的爱人,罗欣的妈妈。他们两口子,一个姓罗一个姓辛,生个伢儿就取了夫妻二人的姓,叫罗欣——石头爷说,罗院长和辛大夫随部队突围的时候,都牺牲了。他把烈士后代带回来,和部队失去了联系。说得倒是有根有据,可是没有证明,哪个能轻易相信?”
  崔一尘始终没有忘记他自己既定的目标:“照你这么说,那新四军院长和女大夫的事情,石头爷该是很清楚的了?”
  
  “照道理说应该是。”家炳说,“他说他一直在医院喂马,跟着院长。不过,也只说到这些为止了,他从来不谈别的什么事。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问。不瞒二位老师说,五八年石头爷到上面反映情况,又没有什么证据,上面说,这个人暂时只能当作离队人员看待,要调查清楚。什么离队人员?说穿了就是怀疑他是逃兵……”
  罗石头是新四军战士!
  罗欣是新四军烈士的后代!
  这突然揭开的秘密让崔一尘高云沛兴奋难耐。但这兴奋转瞬即逝。
  罗石头曾经是新四军战士,估计不假。可是后来“不明不白”;罗欣是新四军烈士的后代,这话出自罗石头之口。罗石头连自己的清白都无法证明,怎么能够相信他的这些话?再说,罗欣在一九五七年还划过右派!
  这好像不大可能。罗欣有多大年纪?崔一尘向家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小我两三岁吧。”家炳说,“石头爷领着她回螺蛳湾那年,我八九岁。石头爷要她喊我哥哥。我有个亲妹妹是四○年生的,罗欣那时候看上去和我妹妹一般高。”
  “就算她四○年出生吧,”崔一尘说,“五七年的时候十七岁——杀了我也不信!一个十七岁的乡下姑娘划成右派?”
  家炳说:“她是一九五七年六月份县师范毕业,那年搞运动,不准老师学生放假,一毕业就到周港小学教书,八月划右派。”
  “小学教师?一九五七年那不是才十七岁?有十七岁的小学教师划右派吗?”崔一尘冲着高云沛问。
  “不可思议。”虽说亲身经历过那场风暴,耳闻目睹过难以数计的怪事,高云沛还是大为惊诧。还真没有听说十七八岁大姑娘划右派的。
  家炳摆摆手说:“罗欣划右派这件事,比石头爷离队更稀奇古怪。我这堂妹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石头爷虽说没有享受新四军老兵待遇,但是他千真万确是把自己当成新四军的,罗欣从小到大,一天到晚听石头爷讲的就是革命、进步。刚才崔老师说杀了您都不信,说实话,我也不信,杀了我也不信!有件事蹊跷得很,我只放在心里,没有和旁人谈过,今天二位老师问到这上头,我也不瞒你们了。五七年底五八年初,我们这里还叫合作社,现在的小队叫合作组,组长是老前辈礼贵爹。到一九六五年我当了生产队副队长,礼贵爹是队长,那年他得了病,眼看不行的时候,交代我几件事,其中有一桩就是右派的问题。”
  说到这里,家炳站起身来拴上门,从裤腰带上解下一把钥匙,打开墙角的大木柜,拿出一口小木箱,从箱子里拿出两个旧信封。
  两件公函摊放在桌上。纸都发黄发霉了,那笔迹和公章还清晰可辨。
  一份是襄北县第一中学的公函,一份是南京某大学的通知。襄北一中的公函称:教员罗传吉,周港农业合作社九组人,被划为右派,今遣返回乡,由当地政府群众监督劳动。南京某大学的通知说,生物系教员罗礼煌被划为右派,现已押往劳动农场监督改造,请其原籍各级地方组织按政策管制其家属。
  崔高二人看了这两份文件,身上直冒冷汗,心有余悸。
  “礼贵爹把这东西一直放着,谁也不知道。老人家病重倒床,不行了的时候才告诉我。他的意思我猜得到,罗欣划右派的事恐怕有弯弯曲曲,不然的话,怎么上面没有文件呢?礼贵爹还说,他到县里区里都打听过,凡是划了右派的人,总有一个文字材料,可是周港小学找不到材料……”
  “那么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宣布的呢?” 高云沛说,“没有文字依据,总应该有一个口头依据吧?总有个手续吧?”
  家炳说:“罗欣自己也讲不清楚。两位老师想一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伢,平白无故,划了右派,魂都不在身上了……”
  崔高二人对视良久,都感到背心一股凉意。
  家炳把“右派文件”收了,很诚挚地说:“我们螺蛳湾两百多人是一家,家丑不愿外扬,今天两位老师问起来,我不好隐瞒——只是不知道你们打听这些干什么?”
  高云沛把情况介绍了一下,说:“我们创作这个戏,是省里领导布置的任务。原指望找一些新四军的线索,没有想到牵出这些事来。罗队长放心,我们知道轻重深浅的,不该讲的事我们不会乱讲。你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家炳想了一想,说:“你们编戏,可以再去找传炎爷,和他谈一谈。”
  “哦?”崔一尘忙问,“为啥?”
  “我们村里,出外的人不算,留在本乡本土的,传炎爷是最有文化水平的人了,他是解放那年初中毕业的,平日喜欢看书,听说还想写书。去年县里办什么业余作者学习班,还通知他去参加,后来县里还编了一本书,上面有传炎爷写的诗。”
  崔高二人喜出望外。上边总是在说“创作要搞三结合”,要有工农兵参加,想不到传炎还是个业余作者!
  “走走走,我们再去找老罗!”
  两人刚走出家炳的办公室,陈科长领着一位中年妇女进了仓库。陈科长打个哈哈:“我猜得不错!两位专家果然在这里。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宣传队的姚队长。”
  姚队长摘下草帽,向崔高二人点头:“两位老师好,久仰久仰,我叫姚慧苓。”
  崔一尘和高云沛连连点头还礼。陈科长说:“省里王副组长通知我们,为两位专家的创作提供一切方便。又说了,除了座谈会上提的意见以外,他还觉得剧本应该加强地方特色,要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这方面,我们姚队长是内行。她还联系着二十几位业余作者,随时可以召集来出谋献策。”
  崔一尘说:“太好了。我们刚和本地一位业余作者谈过,现在想再去谈谈,不知姚队长对这位有没有了解?”
  姚队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那三位莫名其妙,“你们说的是‘可立哥’吧?”
  “谁?”
  “就是这村的罗传炎。”
  “啥意思?”崔一尘越听越纳闷。
  姚队长诡诡地一笑:“我们县里的业余作者圈子里,都知道这个典故,很有名气的嘞。”
  
  第四章一九七四年,十二月
  
  田玉兰的日记体小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片断
  一九七五年,元旦
  县革委会知青办号召七三届知青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元旦,我们都没有回城。
  这几天,我发现一些奇怪现象,王元成经常偷偷摸摸一个人溜出去,刮风下雪也不怕。还有,苏达看见传炎大叔就笑……
  
  传炎带队,率领十几个青壮劳力去沙洋修堤。
  沙洋大堤维修工程的现场,与其说是工地,倒不如说更像一场庙会——不相干的人比挑石运土的人多。一群人扛着红旗四下乱窜,一群人站在高处打竹板,一群人端着照相机要民工“笑一笑”,还有扮成李铁梅杨子荣的在唱戏。这些专职人员之外,各个连队又有业余报道员,周港营第九连的报道员是罗传炎。
  苏达王元成和猴哥合拉一辆车。不知是谁设计的,要从堤底下把石土拉到堤上去,空车下来,够呛。上坡时重载,下坡时放空,这叫两头受罪——空车下坡格外要留神,并不轻松。猴哥掌着把手,苏达王元成一人背一条麻绳拉套,拉不动时只好全身俯下,那姿势就回到人类走出非洲原始森林之前的状态了。
  王元成来沙洋时正拉肚子,大病未愈,身体还虚得很,猴哥把他那边的套绳加了一条自己栓上,一人又掌把手又帮他分一半力。拉了几趟,又生出个主意,下坡时让王元成坐到车上去。旁边有个监工的看见了,跑过来呵斥,三猴说:“空车下坡不安全。坐个人稳当。”那人板着脸挥挥手走了。这事让罗传炎看见,忙写了一条报道,这经验很快在全工地推广开来。
  传炎写报道稿的情景让苏达总是想起孔乙己。“孔乙己是唯一一个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人”,这形象在苏达他们那一代人心目中不可磨灭。见到罗传炎倚在石土堆旁扁担不离肩地写报道,苏达造了一个句:
  传炎叔是唯一一个挑着扁担写诗的人。
  
  
  这天起了北风下起雨夹雪。工地指挥部马上开动全部宣传机器鼓舞士气。大喇叭把《沙家浜》里“暴风雨来了”那一段反复播了十九遍。苏达对王元成说:“戏里唱的是十八棵青松,他们播了十九遍!”王元成说:“肯定要播二十遍。”话音刚落,锣鼓唢呐声没了。一个很尖厉的女高音使足了劲宣布:“下面播送工地快板诗,由周港民兵营报道员罗传炎创作!”
  苏达王元成洗耳恭听。
  一阵快板响过之后,还是那个尖厉的女高音:
  风雨交加算什么
  我们挑担如飞梭
  学习大寨赶大寨
  战天斗地乐呵呵
  铁肩挑起革命担
  双手开出幸福河
  贫下中农钢铁汉
  个个都是……
  后面仨字儿听不懂了。“是什么?”苏达问王元成,王元成摇摇头。
  竹板声又响了,传炎的诗又播了一遍,最后三个字,苏达他们还是没听明白。
  王元成说:“好像有一个‘可’字?也说不定是‘克’字?还是‘渴’?”
  苏达说:“这个字后面是‘力’还是‘立’?反正最后一个字不是‘哥’就是‘歌’。”
  这话总是说不明白,苏达干脆捡了块石子,在地下写了几个拼音字母:kelige。
  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十八棵青松也好,快板诗也好,实在抵挡不住大自然的威力。大喇叭不得不改换戏码,播出《白毛女》里头的“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放了工。
  回到工棚,苏达让传炎把稿子拿出来看,原来那最后一句的末三字是——可泣歌。
  “这可泣歌是什么意思?”高中毕业生苏达心下已经明白是“可歌可泣”,故意问了一句。
  传炎有点尴尬,说:“就是可歌可泣。”
  苏达笑道:“怎么这样写?”
  传炎说:“七律诗一句只能七个字,又要押韵。我这个叫做‘梭坡’韵,很难押。古人把这叫做窄韵,也有的书上叫做险韵。”
  苏达也算是马马虎虎混了两年高中的,别的不说,七律诗总还学了一点皮毛。“您这个哪能算七律呢……”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说的是,“怎么广播里念的不是‘可泣歌’,好像是‘可立哥’?”
  传炎皱着眉说:“那个播音员真笨,简简单单一个‘泣’字都不认得,念成‘立’了!”
  原来如此。
  
  第五章一九七六年,九月、十月、十一月
  
  田玉兰的小说片断
  
  苏达写了一封信来,告诉我们好多新奇的事儿,叫人简直难以置信。
  
  苏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沙洋大堤上名声大噪的“可立哥”会在一个特定的非常时刻用另一首惊天动地的诗作改变命运。
  
  九月八号这天是丙辰年中秋节。
  苏达和来自全县的一百名新生九月六号到襄江县师范学校报到,七号一天休息,熟悉环境,八号上午举行入学典礼,晚上学生会和团委会举办联欢晚会,并且早早放出风来,有月饼吃,有西瓜吃。事后苏达他们才知道,这月饼西瓜其实是诱饵,联欢晚会其实是幌子——学校要分政文、数理两个班,又不敢用考试方法测验学生成绩,便想出这个办法。每年新生入学,都用联欢会形式观察学生,弄出几十道以游戏为名义的测试题来,多少算是可以了解一下学生的兴趣和专长。学校也是出于无奈。新生号称“工农兵学员”,实际上只占了一个“农”字,六成农村青年,四成下乡知青,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教务处实在没办法编班。
  联欢晚会在篮球场上举行。主办者的构想还是颇有诗意的,先开会,然后关闭灯光吃月饼,赏月,猜灯谜。这所谓灯谜说穿了就是测验题。
  学生会文体部长出的第一道题是,“今天是中秋节,中秋节的月亮最圆。请问这是为什么?”
  马上有个小伙子站起来说:“月亮是根据农历日期生长变化的。十五这天最圆,然后慢慢变小,到三十初一就没有了。过了初五初六再一点一点长出来。”
  好多人鼓掌。
  也有人偷偷发笑。
  第二道题:“一斤棉花和一斤钢铁,哪样重?”
  几乎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异口同声:“钢铁重!”
  几位老师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闹了一阵,文体部长宣布“下面猜字谜”,一共十道题,前几条还简单,“手无寸铁”,“文武双全”,很快就有知青猜到是“控”和“斌”。往下有点难度了,谜面是“镜中人”、“正月无初一”,学生们抓耳挠腮,不得其解。有位语文老师提示说,“镜子里看人,是不是方向相反?”几个学生说:“方向相反总还是个人。”老师又进一步提示说:“这里说的人,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人’这个字。”这时学生们恍然大悟:
  “入!”
  全体女生把脸捂着低下头偷偷地笑。这个“入”字在襄北方言中含义很要不得,不知为什么扯到它上面去了。
  接着又研究“正月无初一”,有个学生可能进校之前当过生产队长,站起来说:“我们这几年,年年都不过正月初一,学大寨赶大寨,搞开门红。这个谜语就是开门红!”老师说,不是这个意思,字谜字谜,要从字面上分析。“正月”两个字合起来,去掉“一”,明白了吗?还真有好多人不明白,底下全是嘀嘀咕咕的,“正月”两个字怎么合得起来!哪有这个字?老师没办法了,伸出手指头在空中写,“上面一个‘正’,下面一个‘月’,然后去掉‘一’……”
  原来是个“肯”字。
  第十道题一公布,苏达忽然心头一动,巧嘞!怎么是这个字。
  第十道题是,一个成语,打一字。
  谜面“欲哭无泪”。
  苏达站起来大声说:“立!”
  语文老师又惊又喜:“解释一下。”
  苏达说:“哭,就是泣。哭没有眼泪,就是泣字去掉三点水。”要是在宿舍里聊天,他一定要讲述“可立哥”的精彩故事。
  语文老师当场奖给苏达一枝大公牌钢笔,还把他拉到球场旁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最后关照说:“明天下午到我办公室来谈谈。”
  
  第二天,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
  文理分班方案没定,这天还没正式上课。下午三点多钟,苏达如约去了语文老师办公室,推开门一看,那位老师愁眉苦脸坐在办公桌前抽烟,见苏达进去,全然没有昨晚的热情,淡淡地说:“坐吧。”
  苏达懵了。这位老师怎么回事?不是你约我来的吗?昨晚那样热情,现在怎么爱理不理的?又不好问,乖乖地坐下,等老师发话。
  老师苦笑道:“昨天那个字谜,惹出麻烦了。”
  苏达好生奇怪:“什么?”
  “今天上午,工宣队的人来找我,说是目前国际国内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到处莺歌燕舞,问我为什么说‘欲哭无泪’。”
  苏达不知道他为什么欲哭无泪,只能欲言又止。
  老师说:“还要写检讨……小苏,我本来想让你当班上的语文科代表,好好培养你一下,我觉得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很好的语文老师,甚至还可能……唉,不说了。分班的事情还没有最后定,你现在拿定主意……我看最好到数理班去。文科这条路,不好走的。”
  苏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在犹犹豫豫,忽听操场上高音喇叭响了。
  一个叫人浑身发麻的很低沉很缓慢很悲痛的声音在校园中回荡: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老师和苏达慌忙站了起来往外跑。
  “……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
  “伟大领袖”四个字还未落音,操场上已是一片嚎啕大哭,好多人倒在地上。
  苏达感到浑身肌肉发紧——昨天的“欲哭无泪”居然一语成谶?
  
  一个月后,校园中弥漫的已是浓浓的喜庆气氛。
  
  鞭炮声锣鼓声不绝于耳。苏达和学生会宣传部的几个同学闹中取静,在赶抄“热烈欢呼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的墙报稿。
  正忙着,听到门口有人叫:“苏达在里面吗?”
  苏达抬头一看,差点叫一声“可立哥”,词到唇边呑了下去,“……传炎大叔?”
  驻襄北师范附小贫宣队员罗传炎投稿来了。
  “我写了一首‘七绝’诗!”传炎很激动地说,“听说你在这边办墙报,给你送来了,你看看!”
  苏达接过那信笺,朗声读道:
  大快人心喜讯降
  掀出万恶四人帮
  万众紧跟华主席
  坚决拥护党中央
  “这诗……七绝……”苏达心里嘀咕了一阵,又不好扫他的兴,只是点头连连,说:“写得好写得好,放在这里,我们马上抄出来。”
  
  苏达万万想不到的是,这首“七绝”会在整个襄北县引起一场文坛大地震。
  罗传炎的这诗始而抄贴在襄北师范墙报上,继而于十月十三日发表在《襄江报》头版右下角,过了十来天,就在连他自己都快忘记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九七六年十月下旬,全国各大报刊电台同时发表了一位声名赫赫的诗人写的《水调歌头》。
  “水调歌头”上下两片,上片九句,字数依次为五五六五六六五五五;下片十句,三三三六五六六五五五。大诗人的首两句是:
  大快人心事
  掀出四人帮
  末两句是:
  拥护华主席
  拥护党中央
  苏达那天一眼看到报纸就觉得这一前一后两句词儿好生眼熟,稍一回忆就想到出处了,急忙去看那墙报在不在。跑去一看,完了,墙报早换了内容。回到学生会活动室,翻箱倒柜找原文,怎么也找不到。坐下来静心想了一阵,有了!可立哥的诗在《襄江报》上发表过!手忙脚乱从报架上取下《襄江报》,一张一张翻,好!十月十三日头版上!
  苏达大吃一惊。这事情非同小可!
  这……可立哥的诗——“七绝”——发表于十月十三日,大诗人的词——“水调歌头”——发表于十月下旬。这这这,这可怎么解释?
  这实在是无法解释。
  苏达呆呆地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份《襄江报》,一份《人民日报》,天渊之别的两份报纸,天渊之别的两个人,惊人相似的一诗一词……
  苏达感到头都要炸了。
  这时听到一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
  “小……小苏……”罗传炎站在门口。
  罗传炎手上拿着两份报纸,那两份报纸哗啦哗啦直响,罗传炎的手在发抖。
  罗传炎又叫了一声“小苏……”罗传炎浑身都在发抖。
  苏达完全能够理解罗传炎此时此刻的心情。这种事搁在全中国任何一个业余作者头上,都得浑身发抖,甚至发狂。
  和这事比起来,范进中举算啥。
  
  襄北县城的传言日盛一日,越传越邪门,越传越玄乎。
  有一个版本说,“我县业余作者,农民诗人某某某的诗被大文豪某某抄袭了”。
  另一个版本说得更为活灵活现生动翔实,“我县业余作者、农民诗人某某某的诗寄到北京某诗人处,某诗人将原文四句当作开关结尾,将一首‘七绝’改为‘水调歌头’……”
  总而言之,是某某某大诗人抄袭——或曰改写或曰引用或曰借用或曰化用或曰参考了——我襄北县业余作者农民诗人的作品。
  襄北县城没有一个人认为是业余作者农民诗人抄袭了大文豪的诗,襄北县城没有一个人不认定是北京的诗人抄袭了业余作者农民诗人的诗,因为有十月十三日《襄江报》为证。正合了这十来年天天让人们挂在口边的一句话,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十一月二十日,襄北县革命委员会组织组和宣传组联合行文,“著名农民诗人罗传炎同志转为国家干部,任襄北县宣传队创作员,工龄自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三日算起”。
  按传炎的专长,他应该分配到文化馆当专业作家,可是前几年县文化局改叫文化组之后,下属单位也全改了。人员最多的花鼓剧团改作“襄北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几个小单位,楚剧团汉剧团文化馆曲艺团啥的,一勺烩,全进了宣传队,这宣传队下边有一个刊物《襄江潮》,传炎当上了文学编辑。
  
  传炎提着行李铺盖推开县宣传队的栅门,在院子里和一群人对面相遇。这群人中间有三个是认识的:姚队长,崔一尘,高云沛,这三个人都耷拉着头,脸色很是难看。另外两个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只见一脸杀气,威风凛凛,传炎暗想,这事情怕是不妙。
  姚队长悄悄摆一摆手,使劲眨一眨眼,说:“罗老师来了?先到里面坐坐,我马上转来。”
  崔一尘高云沛两个老朋友居然招呼也不打,跟着那两个陌生人走了。
  传炎凭直觉感到这里头有大事儿。慌忙进了里屋,直奔《襄江潮》编辑部办公室。这《襄江潮》的韩桂昌是目前除姚队长外唯一的熟人。
  韩桂昌趴在桌上看稿子,听到响动,抬头一看,打个哈哈,“欢迎罗大诗人!”
  传炎行李铺盖都顾不得放下,急急地问:“崔老师高老师他们……?”
  韩桂昌把传炎的行李接了,放在木椅上,又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小声说:“刚才省里来了两个人,把老崔老高弄去隔离审查了。”
  传炎吃了一惊,手上的茶杯掉在地下摔成十八瓣,“为……为什么?”
  韩桂昌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好像,大概是为他们那个剧本的事。”
  “剧本?”传炎嚷道,“剧本有什么事?”
  “说是那个剧本里头写了一个女军医,是按江青的意思写的,现在可能要查老崔老高他们与江青有什么联系。”
  传炎忙问:“人弄到哪里去了?”
  韩桂昌说:“我哪里知道。”
  传炎急得直打转,踩得满地玻璃咔咔响。
  这时姚队长回来了,罗传炎冲到她跟前大声问:“崔老师高老师呢?”
  姚队长看了看地下的茶杯碎片,不动声色地说:“在县招待所。”
  传炎语无伦次地说:“两个老师是好人!县招待所什么房间?我们螺蛳湾的人都晓得这是两个好人!”
  姚队长拿了一把扫帚扫那满地玻璃碴,边扫边说:“老罗不要着急,你先坐一坐……”
  传炎跺脚:“我坐不住!”话未说完冲了出去。
  
  县招待所这地方,传炎以前开创作会来过两次,因此门路还算熟,到了登记处,留个心眼,对服务处的人说:“我是县宣传队的,这里住的省里领导要我们送材料来。”那服务员信以为真,告诉他说:“二楼五号房间。”
  传炎到了二○五门口,使劲敲门。稍等片刻,门开了,一个陌生人挡住门问:“你干什么?”
  传炎说:“我叫罗传炎。《襄北星火》那个女军医是我写的,不与崔老师高老师他们相干。你们要抓就抓我,把他们放了。”
  那人盯着传炎看了半天,忽地哈哈大笑,回过头对里边说:“你们两位还有江湖上的朋友来搭救?”
  崔一尘走过来,紧紧握住传炎的手:“谢谢!谢谢!”
  又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很和善地对传炎说:“来来来,进屋坐。”
  传炎昏了头。这是哪一出?
  高云沛走过来和传炎握手,笑道:“花鼓戏《站花墙》里有冒名顶罪的情节,想不到老罗学会了。”
  传炎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你你们这这到底……”
  省里来的那个年纪大点的人说:“他们二位的事情都弄清楚了,”说罢和另一个耳语了一阵,回头说:“可以告诉你一个大概,你不要到处乱讲就行。”
  传炎说:“我保证,我保证。”
  那人说:“北京那边查到我们省有人给江青写的效忠信,信上有老崔和老高的签名,……内容就不细说了……我们找老崔老高之前已经通过技术手段查过,认为不大可能是他们亲笔签的,今天找他们来是为了核实一下。已经可以肯定,签名是省革委会文化组王某人冒充的,没他们二位什么事了。”
  
  传炎这才放下心,连连擦汗。
  省里来的那个年青人笑问:“这位同志和他们二位什么关系?还想‘顶罪’?我告诉你,幸好没啥事,真要有事,谁顶得了。”
  传炎很认真地说:“他们是我的创作老师——真要有事,我也要顶,本来那个女军医就是我提供的材料,与江青不相干。”
  “什么女军医?”那两个人愣住了。
  传炎心里嘀咕一下,暗想,韩桂昌在吓唬我?
  
  姚队长在宣传队食堂备了一桌酒,一来给崔高二人压惊,二来欢迎罗传炎上班。席上,崔一尘高云沛一而再再而三给传炎敬酒,赞叹“老罗有古义士之风”,“令人不胜感佩”,什么什么的,说了一大套,传炎半懂不懂。
  谈着谈着谈到那个戏,姚队长说,县文化局前天开过会,传达上面精神,眼下除了“揭批四人帮”这件头等大事外,文化战线还有一个紧迫任务就是创作新剧目,那几个样板戏暂时都不让演了,群众文化生活不能一片空白。又透露一条消息说,省京剧团想崔高二人赶快回去,县里的意思,希望他们能留下来。那个《襄北星火》剧本,反复审查了,找不出“四人帮”的影子,可以算一个很好的基础。姚队长说到此处举杯站起身来,对崔一尘高云沛说:“我不会喝酒,今天破例,和二位老师干一杯,请你们无论如何在襄北还呆两个月。”
  崔一尘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了,推辞道,实在不能再喝。高云沛说,女同志敬酒,岂有不喝之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崔一尘只好站了起来。
  传炎也被几杯酒弄得心潮澎湃,他激动不已地说:“那个戏要改就大改,以我家石头哥为原型,写一个新四军战士抚养烈士后代……”
  高云沛颇有酒量,三两杯酒没让他冲动,但听了这话,他摇摇头说:“这倒不好写,难,难!”
  崔一尘却觉得这主意不坏,有戏。也是一点酒性作怪,便大包大揽地说:“试试!我们明天再去罗家祠堂!”
  传炎忽然提出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姚队长能不能帮忙借一部录音机?”
  姚队长见这话说得突兀,不解地问:“录音机?要录音机干什么?”
  传炎很神秘地说:“前几天我回家休息,听知识青年小张说……”
  
  第六章一九七六年,冬
  
  《襄北星火》片断
  
  [舞台后部是襄江大堤,天幕以幻灯表现江水汹涌。
  (枪声大作。)
  (一群国民党兵过场。)
  (一新四军战士身背一女孩,上。)
  (战士眺望江水,焦急万分。)
  
  数日后,传炎提着找广播站借来的一部录音机,和崔编剧高导演结伴而行,回到螺蛳湾,天黑时分找个借口,让村里几位老兄弟把石头哥约去讲古,又把张建设请到了罗欣的住处。
  张建设讲的故事让崔一尘高云沛这两位以无中生有编造戏剧情节为职业的人惊讶不已。
  这倒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那是七四年年底,苏达和王元成修堤去了,我和两个女同学留在队里。当时我们已经搬进了知青屋。石头爹和罗老师还住在祠堂里,因为我们队是全县的‘学大寨’先进典型,老有人来参观,队里要安排人吃饭,吃饭就在祠堂里。家炳队长说,有一顿客饭就可以让石头爹省一顿,这样就让他们还住在那里。有天,下很大的雪,老北风呼呼的刮,罗老师来找我,支支吾吾地,像是有什么事,又不肯说,问了好一阵,才说,她父亲老寒腿犯了,怕冷,往年在自家住,到冬天都生一盆火,现在住在祠堂里,祠堂就是生产队的仓库,不敢生火,怕出事。她本想和石头爹睡一张床,给老人家暖暖脚,想想又不方便。毕竟不是亲生父女,怕人说闲话。没有办法,想让我去那边睡。又说,本应去找罗家的人,可是青年人都上堤去了……我二话没说就去了。头天没什么事。第二天半夜,一阵声音把我弄醒。醒过来一听,石头爹在说梦话。怪得很,他那梦话又像是唱歌又像是讲外语,后来声音还越说越大,我有点害怕,到另一间屋把罗老师叫醒了。罗老师说,这事她知道,这些年一到冬天下雪的时候,老人家就说些稀奇古怪的梦话,一个字也听不懂。那天晚上足足闹了半个小时才平静。到第二天,我问石头爹晚上冷不冷,想转弯抹角套他几句,他说睡得蛮舒服,根本不提做梦的事。又后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也慢慢习惯了,没当回事。再过几天,天气暖和了,我回到知青屋,也就忘了这事。前些日子,邻村的几个武汉知青招工回城,走的时候把他们藏着的几本书送给我们,我看到一本苏联小说,说是有个特工藏在德军内部,好多年没有暴露,有天晚上说梦话讲出俄语,让人识破了——我就突然想到,石头爹说的梦话是不是也有什么秘密呢?总听村里人说他当过新四军,可是没有证明……我可以肯定,石头爹的梦话不是本地口音,那话音完全听不懂……”
  
  “又像唱歌又像外语?”崔一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慢慢地,目光移到罗欣脸上,盘桓在脑中多日的念头逐渐清晰,“罗老师,你会说广东话吗?”
  罗欣木木地说:“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会几句,现在全忘了。”
  “你父亲——我说的是罗石头大哥——去过广东吗?”
  “去广东?”罗欣摇头说,“哪可能呢?我都没有去过。”
  高云沛问:“那,当年你父母教过石头叔讲广东话吗?”
  “这……”罗欣低下头苦思许久,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哎呀,您这一说,那些梦话倒还是真有点像我爸我妈讲话的腔调……”
  崔一尘高云沛罗传炎大喜。
  高云沛忙问:“你能听懂点什么吗?”
  罗欣又摇摇头:“只是有那种感觉……内容确实是一点都听不懂。”
  传炎很得意地拍一拍随身带来的转盘录音机,说:“现在有办法弄清楚了,我们找来了一个机器,等石头哥说梦话的时候录下来。崔老师和高老师学问大,一听就晓得是什么情况了。”
  崔一尘很诚恳地对罗欣说:“小罗,我们的想法是这样,前几天听了传炎同志介绍后,我和高老师有一个判断。老人家讲的梦话,按小张同学说,又像唱歌又像外语,联想到你父母的情况,我们觉得可能是广东话——你不要打断我,听我说,这种情况,我们咨询过武汉的专家教授,他们说,文化革命前,看到过一些资料,外国的心理学家研究过报道过,一个不会某种语言的人在梦中讲那种语言,这有很多例子。不过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个人接触过这种语言。石头大叔和你的父母共同生活过,因此,我们觉得是有这种可能的。”
  罗欣听了,泪流满面,难道这么多年来无数次听到的义父的梦呓竟是生父的声音?
  传炎小心翼翼地把那录音机放好,起身往外走。高云沛扯住他的衣角,“干什么?”
  传炎不好意思地一笑:“看天黑没有。”
  崔一尘看了看表说:“四点五十。按眼下季节,五点半差不多吧!不急不急。老人家也不会天一黑就睡,一睡下就说梦话吧。”
  这话逗得高云沛和传炎笑了。罗欣不知他们笑什么,怯怯地问:“你们……?”
  传炎说:“等着给石头哥录音。”
  “录音?录梦话?”罗欣很干脆地说,“肯定不行。”
  “为什么?”那三个人都急了。
  “要等下雪。”罗欣说。
  “下雪?”
  “十几年了,总是这样,只有下雪的日子,他才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梦话。”
  崔一尘仰头默想一阵,说:“今天是十二月十号,老罗,农历是什么日子?”
  传炎张口就答:“十月二十。”
  “节气呢?”
  “大雪过了,冬至还没有到。”
  “你们这地方,平常年景,什么时候下雪?”
  “最早都要等到冬至节气。我读中学的时候听地理老师讲,二十四节气,从立秋开始,都是按黄河流域的气候算。正常年景,我们江汉平原要晚半个多月。就是眼前,说是大雪节气吧,天天中午还可以只穿夹衣呢。”
  
  崔一尘皱着眉说:“那就只好等了?”
  高云沛站起身来走了几步,说:“等当然只能等,可是我们不能天天守在这里。”
  传炎忙说:“两位老师不用担心,我教罗欣把录音机使用熟练。你们要是还不放心的话,一到下雪我们再一起赶过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传炎走出去一看,见一辆军用吉普停在门口。
  这车子很熟,县人武部的。政委肖玉山和参谋方世海这些年没少来螺蛳湾,可是今天车上不见他二人,只有一个小司机。传炎回屋对罗欣说:“人武部的车在外面,我想该是肖政委派人来了,你去看看,顺便叫个人到传发爷家把你爷找回来。”
  罗欣出去了。
  崔一尘问:“外面车子是干什么的?”
  传炎很感慨地说:“两个好人!解放军的好首长,共产党的好干部!县人武部的肖政委和方参谋,五八年的时候在我们这里征兵,知道石头哥和罗欣的事,只是总没有能力解决,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帮石头哥,今天怕是又送什么东西来了。”
  说话间罗欣夹着一个大包裹,提着一袋东西回屋,告诉传炎说:“肖政委到武汉开会去了。说天气变冷,怕我爷受冻,让人带来一件棉大衣,还有藕粉红糖鸡蛋糕。”
  崔一尘马上想到一个问题:“既然人武部的首长这么关心,怎么问题总是解决不了呢?”
  罗欣擦擦眼角,无话可答。
  传炎叹口气说:“组织上办事,要有真凭实据。”
  高云沛说:“难道石头大叔一点证明都没有?”
  罗欣说:“六○年的时候,我爷和方参谋去找过,去了好几天,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不肯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一尘使劲拍拍腿,“有了!这几天反正是不能录音,我们去找找……那谁,方什么,行不行?”
  
  人武部参谋办公室里,气氛十分压抑。方世海听两位老师讲明来意,足足抽了三枝烟才开口。
  “这件事,我很不好讲。我个人,还有肖政委,都相信罗石头同志是参加过新四军的,我们人武部也有责任解决新四军老战士的问题,可是,从一九五八年到现在,一晃十八年了,唉……”
  他又点了一支烟。
  崔一尘说:“我们听说,您和石头大叔去什么地方找过证明材料?”
  方世海点点头:“老罗是一九五八年元月找肖政委反映情况,当时肖政委是八区——就是现在襄北镇的人武部副部长,我刚参加工作,当通讯员。老罗提到他有证据埋在新四军当年突围的地方,肖部长本想安排人马上去找,可是征兵任务重,走不开,征兵忙完,又接连好多工作,一晃就是一年。五九年就别提了,天天忙着救灾。到了六○年……嗨!那雪下的,真他妈操蛋!”
  
  “真他妈操蛋”这词儿,方世海是从肖部长口中学来的。肖部长虽也是襄河边上的人,参军出去走南闯北,带回来若干新鲜话。这“真他妈操蛋”便是使用频率较高者之一。肖部长还有一个口头禅是“命令”,交代大事小事,喜欢用“命令”开头。这一次肖部长给方世海的“命令”是,“陪同罗石头到宜城流水沟寻找新四军烈士罗冠群院长和辛玉玲医生遗物。”
  汉口对开襄樊的客轮每天有两班在襄北码头停靠。上水船是下午八点到港八点半开船,抵达流水沟已是第三天清晨。动身那天,吃晚饭前还有太阳,不想一觉醒来看到变了天。在船上倒还没感觉到什么,一上岸,方世海就差点滑了一跤。幸好他留了个心眼,让石头大叔走在后面。码头上的青石台阶千人踏万人践,本就光滑如镜,清晨结冰,越发难行,偏偏又赶上一场大雪!
  两人在码头上吃了一碗面条,方世海“命令”罗石头“赶快行动”。
  罗石头说:“一下船,我弄不清东南西北了。”
  方世海不相信:“你在这里打过仗的!”
  罗石头解释道:“不是打仗,院长说是突围。我们从桑树店出发,要在这里过襄河。我懂什么?部队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方世海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从未出过远门,此时也昏了头。闷闷地想了半天,想出个主意来:“找当地老百姓问!问清楚当年部队渡河的地方,不就有办法了!”
  罗石头忙说:“对对对!那天我拴马的地方离指挥部不远。找到了指挥部,我就有办法了。”
  赶紧找人问。一问还真问着了。四六年六月到六○年十二月,不过也就十几年的事,好多人都清楚得很。好几个当地人热心快肠,领着罗石头方世海,深一脚浅一脚,踏雪来访旧地。
  罗石头一到堤上,看见襄河,当即双膝跪下,面对江水,撕心裂肺喊一声:“院长!大姐!”
  “咚咚咚!”连磕三个头。
  带路的老乡在一旁擦眼泪,小声对方世海说:“这几年老有人来这里哭,磕头,烧香。”
  方世海双脚并拢,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向着江水敬了一个军礼。
  老乡把罗石头挽了起来,劝慰说:“心情到了,心情到了。雪下得凶,我们要回去了。你们也赶紧找个地方歇脚,雪还要大哩。”
  罗石头朝老乡作个揖,谢道:“我们还有事,多谢了,多谢了。”
  老乡说:“还有事?……哦哦哦,要烧香烧纸?喏,那边有个小卖部。本来政府不准搞封建迷信,不过这里是县政府批准的……你们要是有新四军的证件,还可以免费领香烛黄表。”
  罗石头说:“不是。我要找一棵大柳树。”
  “柳树?”老乡们面面相覷。放眼四望,哪里有什么柳树。
  罗石头说:“离指挥部十几丈远,有一棵大柳树。”
  方世海从接到肖部长命令时就知道襄江流水沟堤段附近有这样一棵树。按照罗石头的说法,那天他骑马在江堤上顺江流方向跑了几里路,眼睁睁看着江中三个人影完全消失,痛哭一场后,又惦记小丫头罗欣,原路返回。这时大部队已多半过了河。他把罗欣抱上马,一时不知从何而来一个念头,又沿江堤向南跑去,让小姑娘在院长夫妻消失处遥对江面磕了三个头。等到天将黄昏回到渡口时,部队已全部过江。
  “我一个人带着娃儿,不知如何是好。太阳快落的时候,国民党的部队占了渡口……”
  文件已经不可能交给上级首长,罗石头准备按罗院长的指示销毁那文件包。只是没有想到,这份从日军手中缴获的战利品比它的主人结实得多,撕不破扯不烂。罗石头和它较量了半个时辰,天已向黑,依然无计可施。站在旁边的小丫头肚子饿得直哭,罗石头心如刀绞。情急之中四下张望,他看见了不远处堤坡下有几座坟!
  “我只好把文件包埋在地下了。有一个记号,那里有一二十根柳树,我找的是正中间最大最粗的一根。”罗石头向肖部长报告时说,“首长不信的话,派人去找,一定还在。那公文包就是皮烂了,上头的扣带是钢打的,一定还在、一定还在……”
  可是这堤上没有柳树。
  罗石头一脸茫然,大惑不解。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埋藏文件包时,远远看得见指挥部那间屋。当年渡江临时指挥部那间屋还在原地,此时所站的位置,恰好与那天相同,这还出了妖魔鬼怪!
  方世海想起临走时肖部长的命令:“你这回的任务,一、从上船到下船,是陪同;二、到了地方后,如果有什么难处,你的任务是帮助罗石头,想千方设百计帮助。”
  肖部长说的是“千方百计”,可是方世海想不出一方一计,急得在堤上团团转。转了半天,毫无收获。只好问罗石头:“你不会记错地方吧?”
  罗石头不知如何回答。旁边一位老乡插了句嘴:“我猜到了,这位大兄弟说的指挥部,千真万确是有的,我们这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就是那间屋……柳树嘛……我想起来了,只怕是……”
  几天之后回来汇报。
  “事情有这样巧?”肖部长听了方世海的汇报,嗟叹不已。
  方世海说:“我也不敢随便相信。就带着罗石头到流水镇武装部,找那里首长汇报,那边说,确确实实,罗石头说的地点,以前确实是那样。那边首长还说,解放初那几年,先后有两个人去挖过东西,很可能也和罗石头一样,是失散了的战士。那两个人都挖到东西了,也巧,想法一样,文件什么的都是埋在树底下,可是……唉!一九五四年发大水,那一带破了堤,五五年改修堤防,那一排柳树林正好是新堤的位置。简单点说,那树都砍了,那一带筑了堤。哪个敢去挖汉江堤?”
  
  肖部长叹了一口气。
  方世海说:“罗石头一路上那条马鞭不离手,我看,事到如今,只有它才是唯一一件证明了。”
  肖部长摇摇头。
  有些话不能对小伙子讲。肖部长的老上级的老上级的老上级,当年的新四军江汉军区政委、建国后的司法部副部长,郑绍文同志,本人就划了右派。连降几级,发落到广西当地委干部去了。郑政委如今自身难保。
  把郑政委的题字拿出来做证据,恐怕只能更有力地“证明”罗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有历史根源的右派。小右派牵扯上大右派……不堪设想。
  “命令,把那马鞭缴了,收好。”肖部长说。
  
  “那马鞭呢?”沉默了许久,高云沛问,“应该还在吧?”他心里开了小差——那马鞭倒是一件好道具。想那《智取威虎山》里头,童祥苓演的杨子荣,那一场马舞,真是漂亮!不过,罗石头还抱着个孩子,这就不是《智取威虎山》……这就有点《长坂坡》的意思了。
  方世海说了半天没顾上抽烟,这时大吸了几口,压低嗓门,“肖政委特别命令过,这事不能讲,因为马鞭上题字的人……唉。”
  崔一尘提出一个疑问:“既然罗石头说东西埋在柳树下,宜城那边也证明柳树是五五年修堤时砍了,这就可以说明……”他不知该怎么说了。他也真不知道这“可以说明”什么。
  方世海苦笑道:“两位老师,我说句你们不见怪的话,我们肖政委是新四军的老兵,他比我急,比你们更急——可是只能干着急!且不说那柳树不在了,就是在,就是把它砍了运回来,有什么用?民政部门落实政策,要的是文件,不是柳树。”
  高云沛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你说六○年你们是下雪的时候去的?”
  “对呀。”
  “在船上过夜?”
  “两夜。”
  “听罗石头说过梦话没有?”
  “梦话?”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高老师,你不会是在说梦话吧?方世海看了老高一眼,心想,文化人真是弄不懂。
  
  老天不负苦心人,真在“冬至”那天下了一场雪。传炎领了十二月份的工资,拿七块钱买了两个热水袋两只手电筒,向罗石头住处走去。
  罗石头和罗欣刚吃完晚饭,看到传炎披着一身雪提着一袋东西进来,父女俩不知说啥才好。传炎把东西给罗欣收了,拉着罗石头的手,兄弟俩坐到火盆旁说闲话。
  罗石头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发蒙读书,二房的诗钧爹就说了的,螺蛳湾罗家的脉气就在传炎伢儿身上,日后要读大书做大官!老人家们的眼睛真是狠。”
  传炎连连摆手:“石头哥莫谈这话莫谈这话!瞎猫碰到了死老鼠……”说完一想,这话要不得,这话万万要不得。你传炎可以谦虚谨慎,自称瞎猫——那谁是死老鼠?北京的大诗人,还是县革委会?党?
  石头哥也认为这话要不得,拍拍传炎的腿说:“兄弟,这话不是这样讲的。你能有今天,一来是我们罗家祖宗积德,二来是上级首长的关心。上级首长不会看错人的……你比方就说我,我没有赶上大部队,是我的错,上级首长不要我归队,一点都不冤枉我。要不是你妹子那年划右派,我自己也不会找上级首长提什么要求……”
  传炎见他谈到这上头来,心里好生高兴。传炎以前在家种地时就见缝插针挤时间看书,现在到了宣传队,更是一天到晚手不释卷。传炎看的书很杂,其中有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心理学之类。传炎听崔一尘指点,搞创作,前提是观察社会观察人物,而观察人物离不开心理学知识。传炎这一段时间又特别留心“梦”的学问,看了一些书,发觉有些砖头重的书动不动几十万言上百万言,其实只说了八个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余尽是废话。真佩服那些人能把八个字弄成一块砖头。传炎此刻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马上意识到大好机会来了。让石头哥临睡前多谈点当年往事,肯定有助于那盼望已久的神秘梦话在今晚出现。于是顺着石头哥的话说:“现在粉碎了‘四人帮’,国家的形势变了,五师的李师长现在又主持中央的工作,听说新四军的一些老首长都要恢复职务,你的事情我想还是有机会弄清楚的。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趁现在脑筋还好,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回忆回忆,罗欣有文化,你要她帮你记下来,弄个材料,一有机会,送到肖政委那里去……”
  罗石头说:“这还要回忆?一桩一件,我记得清清楚楚……”
  
  第七章一九四六年
  
  《襄北星火》片断
  
  幕启,襄江大堤横贯舞台。远处,襄江东流。
  大雪纷飞。
  (汪洪波上,遥望襄江,心潮激荡。)
  (风雪声效果)
  (汪洪波缓步走上襄江堤)
  汪洪波(唱)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八年浴血战日寇
  捷报响云霄……
  
  崔一尘后来多少年间每次重读第一号女英雄“九点水”汪洪波的这段唱词(按那时的术语,称为“核心唱段”)时总忍不住发笑,想不出崔某人当时是如何脑子进水,居然会犯这种“倒插花”的低级错误。一九六一年,某省京剧团一位编剧写了一个武则天的戏,里头冒出两句李清照的词,被老崔好好奚落了一场,不想转眼就有报应,笑话出在自己身上!《卜算子·咏梅》是伟大领袖建国后的作品,“汪洪波”怎么能够未卜先知,在一九四六年唱出“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当年崔大编剧是在剧本送审后才察觉这个问题的。木已成舟,只好静待上边训斥。没有想到的是,全剧几十段唱词,几乎每段都被上边改了几个字句把话,唯独这一段只字不改,并且给予高度赞扬,说,“接近样板戏的思想性艺术性高度。”
  崔一尘啼笑皆非。
  事过半年之后,他才惊诧地得知,一九四六年元月,在襄江北岸,倒是真有一个人面对江涛放声吟诵毛爷爷的词作。不过并非《卜算子·咏梅》,而是《沁园春·雪》。
  
  粉妆玉砌,漫天皆白。
  生于岭南长于岭南的罗冠群平生第一次看到下雪,他很兴奋地在日记本上记下这样一句话:
  三五年一月二十八日,夏历丙戌年腊月廿六,于鄂中桑树店亲见雪景,“南人不识北地风物”,余生三十余年,今日始得睹此奇观,其乐何如!
  但是这平生第一次见到的雪景奇观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欢乐。风雪中疾驰而来的一名通信员送来一份紧急军令——由江汉军区司令员贺炳炎、政委郑绍文签署的敌情通报:
  国民党反动派在抗战胜利之后屡挑事端,必欲置我军于死地,中央判断,大战恶战不可避免。奉中原军区李先念司令、郑位三政委令,各军区各部队对此应有充分足够认识,作好应变准备……
  军情之外,还有江汉军区政委郑绍文一封亲笔信,关照罗冠群务必尽最大努力确保正在住院的几位旅团级干部和行动不便人员的安全,制定好详细应急方案。郑政委的信中接连不断用了“千万”、“切切”、“务必”之类字眼,字里行间之意,不言自明。
  罗冠群决定和妻子(也是下级)谈谈。
  “现在有两件事必须尽快落实。第一,你马上清理一下药品器械库存,马上开一个急需物品清单,该买的马上到汉口、应城去买,库存和采买两项相加,要能够确保全院半年之用。”
  一连说了三个马上。
  辛玉玲暗想,这可不是好现象,赶紧问了一句,“要转移?”
  “转移?恐怕不是这个词。如果有行动,应该说是‘突围’。”
  突围?
  辛玉玲听出了这个词的分量。心头一紧。
  “第二……”罗冠群沉默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欣儿的事,我们该有点准备。”
  “欣儿?”
  “我很不想说这件事,但现在不说不行。事情先往最坏方面想吧。我有两个方案,一、寄养在老乡家;二、托给小罗——包括几份重要文件。他带着马,一旦有什么情况,跑起来快几分。”
  
  “……有这么严重吗?”
  “我刚才说了,做最坏的准备。”
  “那……与其寄养在老乡家,不如……我在延安时听好几位老大姐讲,她们寄养在江西的孩子,后来一个也找不到。”辛玉玲擦擦眼眶,“部队往哪儿走,心里没数,再说,老乡也要逃难……”
  “那就这样吧。石头!”罗冠群朝不远处喊了一声。
  “到!”罗石头飞快跑过来,“首长有什么指示?”
  “坐下。”罗冠群拍拍石头的肩,三人在土坡上坐下。
  “有件事必须告诉你。”罗冠群两眼盯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好似自言自语,“三五个月,最多半年内,医院可能要遇到困难。我有几件事交代。一、我随身带的这个皮包,如遇紧急情况,你马上取下来带好,想办法交给大部队,万一有困难,尽快销毁……”
  刚刚还领着罗欣堆雪人的罗石头猛一下转不过弯来,“ 销毁……销毁是什么意思?”
  罗冠群皱着眉头,掀了棉帽抓抓头发,说:“把它烧了,剪了,……总之是想办法弄坏。刀砍火烧,都可以。明白了吗?不能留下!”
  罗石头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罗冠群抓起石头右臂,眼望远处,似乎不经意地说:“还有一件事你记住……部队如有紧急行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万一人员失散,万一我和你大姐顾不上,罗欣就托付你了……”
  罗石头大吃一惊:“首长!这是什么意思?”
  罗冠群尽量平静地说,“我们都姓罗,也是缘分。欣儿小你十五岁,算小妹也好算侄女也好,你要照顾她……”
  “首长!”罗石头猛地站了起来,“这是什么话?!”
  罗冠群说:“我们都是军人,我们都生活在战场上,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目前形势还算稳定,但是……不多说了,记住我说的两点了吗!”
  “记住了!”
  罗冠群很沉重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几步,面迎风雪,神情凝重。
  罗石头小声对辛玉玲说:“大姐你等着听,院长又要唱诗。”
  辛玉玲敲敲他的头:“小家伙!像猴一样精。”
  罗石头做个鬼脸:“首长的脾气我早摸熟了。心里爽快要唱诗,心里有事也要唱诗。‘居雷跳登汉剑,蒙会脆脚连银’,我都会了!”
  辛玉玲忍俊不禁:“你把我们家乡话都学会了?广东话很不好懂呢!你怎么学会的?”
  “我一句也不懂。天天听,夜夜听,照葫芦画瓢。”
  “好,我考考你,往下背完。”
  罗石头居然摇头晃脑一口气用广东话将《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背诵了一遍。
  辛玉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罗石头到医院报到时一字不识,参军后抽空偷闲学了几个“人手口”,“罗石头”仨字才写会了中间一个,他居然能把我辛家老祖宗的词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还是广东话!并且这广州白话中还带着只有当地人才能察觉的花县口音!
  辛玉玲大瞪双眼看着罗石头,叹道:“可惜了一块唱‘五丑’的料子……”
  罗石头莫明其妙:“什么料子?大姐要做新衣服?还是给欣欣做衣服?”
  罗冠群走了过来,笑问:“你们谈什么,这样高兴?”
  辛玉玲说:“我今天发现了一个唱大戏的天才!石头这小家伙要是去我们老家‘落乡班’学戏,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一个好‘五丑’!”
  “做乜嘢 ?”罗冠群顺口冒出一句乡音。
  “你听听他学你念诗词!”辛玉玲拉了罗石头一把,“再念一遍!”回头又对罗冠群说,“你听听,是罗石头在念还是罗冠群在念!”
  罗石头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念了几句。
  罗冠群哈哈大笑:“还真是!唱‘五丑’的要学什么像什么,想不到石头还真有点灵气!嗬!你这小家伙!成半个广东人了!全国解放后随我们回广东去吧。就按你大姐说的,去大戏班学‘五丑’。”
  “你们说的,我听不懂。”石头说,“你们不要逗我。”
  罗冠群揪揪他的耳朵,一本正经地说:“你和我们两个广东佬有缘分,我就给你细说一说。我们广东人唱的戏,不是你们这里的花鼓、楚剧,我们那里叫做‘广州大戏’,我们广东古时称为‘粤’。”说着他在雪地上写了一个让罗石头看花眼的“粤”,“所以广州大戏又称为粤剧。我们粤剧里面有一类角色,叫‘五丑’,演这种角色的人,要聪明伶俐,学什么像什么,明白了吗?”
  “哦……”罗石头点点头,“就是我们这里花鼓戏里头的丑角。”
  “对了!”罗冠群说,“真是聪明,一说就懂。你大姐说让你去‘落乡班’,我不让你去,我让你去‘省港大班’,学好了,广州香港大剧院的红角!”
  “不去不去!”罗石头很认真地说,“听大姐讲,你们广东人吃蛇!我不怕天不怕地就怕蛇!”
  罗冠群笑道:“你不要拿吃蛇馋我流口水。”一边说一边向前几步,深吸一口气,说:“好哇,我今天唱一首新的,看你什么时候学会。”
  辛玉玲点着罗石头脑门:“石头猴精,仔细听着,再学吧。”
  罗冠群高声吟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辛玉玲一怔,忙问:“哟!好大的气魄!这是苏词还是我家老祖宗的词?我以前怎么没读过?”
  “不是苏词也不是辛词。这是毛主席一九三六年写的一首《沁园春》。”
  “毛主席的词?快念给我听!”
  罗冠群松了皮带,敞开棉袄,朗朗吟诵了一遍。
  “真好!真是好诗!”辛玉玲激动不已,“主席一九三六年写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罗冠群笑着说:“主席这首词,以前没有发表,去年重庆谈判期间,书赠给民主人士。听说老蒋见了这首词大为恼火,找了一大帮文人,以唱和为名,大做反面文章,可是没有一个不被主席的豪气吓退,居然没有一篇敢拿出来发表。”
  说到这里,他神情一变,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刚才看过的通报,“不过,蒋某人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不出上级所料,五个月之后,民国三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国民党军悍然发动对中原解放区的围攻。中原军区司令李先念命所属各部队分兵突围。七月一日黄昏,罗冠群护送几十名伤病员离开桑树店,突围西进。
  七月六日,湖北宜城,流水沟渡口。
  正值夏汛,襄河暴涨,水流湍急。医院分到的两只船,一大一小,大船平日能运二十人,小船刚刚一半。此刻水急,船工不敢多载。罗冠群再三劝说,船工死活不肯。船工的话道理十足,“装人是要过河,若是过不去,装多装少有什么用?”罗冠群匆匆算计一番,重伤病员三十八人,两只船一次共运二十四人(大船十六人,小船八人)反正总是要两趟,行了!
  船工的担心 果然变成了现实。生在南粤水乡的罗冠群一上那只小船就领教了中原洪水的厉害。船行江中,完全不是在家乡小水沟里荡桨的感觉,左摇右晃,上下颠簸,站稳都难。好容易抵达对岸,人已头重脚轻,走路发飘。
  辛玉玲在大船上指挥护士照顾伤病员上岸。罗冠群跑过去问:“能坚持吗?”辛玉玲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一阵,强打精神笑道:“吐空了,没什么再吐了。”罗冠群挥挥手:“你就留在这边吧,这边也要有人照应。”
  “不行。下一趟有两个重伤号,我不过去不放心。”
  罗石头在那边一手牵马一手抱着罗欣,心焦火辣,急切盼望。望着望着来了!两只船渐渐抵岸。他拴好马,匆匆跑过去。一眼看见刚刚过了江的罗冠群辛玉玲还在船上,“首长!好不容易过去,你们怎么回来了?!”
  “少废话!”罗冠群飞快跳下船,背上一名伤员,回头喝一声,“保护好药品!”话音未落,转身跳上船去。
  “马怎么办?”罗石头六神无主。
  “问周政委。”罗冠群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
  罗石头四下张望,见周政委扶着一名拄拐杖的伤员走下堤坡。他忙过去腾出手来帮一把,问:“马怎么办?”
  
  周政委说:“后面有部队,你随警卫团走。他们有大船。你先等一等。”
  罗石头只好一手牵着马一手抱着罗欣到岸边干等,看着两只船又向对岸驶去。
  望着望着,眼前突然一道金光闪过,轰隆隆惊雷炸顶,眨眼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只见刚到江心的小船突地猛一摇晃。
  罗石头急忙把罗欣放下,飞步朝前跑。不好!小船上先后翻下两个身影,后一个像是辛科长!罗石头猛地跌脚,大叫一声“大姐!”这时又见大船上有人飞身跃起,一个猛子扎进江中——是罗院长!
  眼巴巴地看着三个黑影在江中时起时伏,顺着急流向下游漂去。
  罗石头来不及多想,回身一阵飞跑,上堤来解开缰绳,跃身上马,猛抽一鞭。
  “罗石头!站住!”身后有人在喊。好像是周政委的声音。
  罗石头头也不回,双腿死命夹击马肚。
  “啪——”身后一声枪响。罗石头扭头一看,见周政委的枪口还在冒烟。
  周政委声嘶力竭地吼着:“罗石头!回来!罗石头!你往哪里跑!”
  罗石头勒住马,两眼死死盯着江心,江流汹涌,那三个黑点越去越远,越去越小……
  
  罗石头讲述的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让崔一尘永生难忘。职业的习惯又驱使他不能不追根问底:“那个政委为什么要开枪?你真的是逃兵?”
  罗石头不知如何解释。传炎说:“我猜想,当时军情紧急,政委担心石头哥和罗欣的安全,不准他往前跑,要赶快想办法过河。”
  崔一尘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又问:“那个周政委后来怎么样了?找到他,不就有证明人了吗?”
  传炎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谈古论今,轻轻松松的。那时候战场上枪弹乱飞,十万火急,谁也顾不上谁了。石头哥又没有文化,什么记载都没有,哪里再去找人。还说句不该的话,周政委很可能也……要不然,解放以后肯定要来找罗院长后人的。”
  “一直没有部队上的人来找?”
  “有倒是有一回,不过……”
  
  第八章一九七五年,一月
  
  田玉兰的小说片断
  
  参加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一名光荣的战士,是多少热血青年的梦想啊!
  可惜,生产队只有一个名额。猴哥第一个报名,家成,远才,远忠……好些人要去。家炳大哥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会,说,都不要争了,让三个知青优先……
  遗憾的是,苏达和张建设体检没有过关,王元成……听说因为什么社会关系……
  
  家炳队长顶着四五级老北风,冒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步行十多里去周港镇上搭车。出门时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还穿上了队里唯一一件值更守夜的棉大衣。等走到镇上时,衣服脱得只剩下夹袄,前胸后背汗滋滋黏糊糊。在汽车站坐上了开往襄北县城的汽车,人一平静下来,顿时又觉周身发冷。
  出了襄北车站,熟门熟路,直奔人武部。门口值班室的人认识“这是肖政委方参谋的农民朋友”,笑一笑说:“罗队长来得巧,政委和方参谋都在家。”
  家炳推开政委办公室的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屋子里生着好大一盆火。家炳很羡慕地说:“难怪报纸广播里头天天讲‘向解放军学习’,我是真想向你们学习,可惜没有这个福气。”
  肖政委哈哈大笑:“家炳老实人,什么时候学会转弯抹角挖苦人了?批评我们搞特殊化?大冷的天,我们烤烤火也算搞特殊化?”
  家炳说:“你们不看看贫下中农我,外面淋湿了,里面汗湿了。”
  方世海给家炳倒了一杯热烫烫的开水,让他坐下喝。
  家炳喝口水,放下茶杯,“那好,我就不转弯抹角,直说了吧。我今天有件事请两位领导拿主意。”
  “什么事?你迎风冒雪跑到城里来,不会是一点芝麻绿豆小事吧?”肖政委说。
  “为征兵的事,你们两位领导管这事,今天找上门,推是推不掉的。”
  肖政委不解,“征兵是有政策的,政策说了算,我们有什么主意拿?”
  “公社分给我们队里一个指标,族里有上十个青年人报名,我的想法是让知青去。只是不知道知青参军有没有什么照顾。”
  方世海说:“这个很简单,一视同仁。”
  家炳说:“知青们都是高中毕业生,我那几个兄弟侄儿最多是个初中生,还有的只是个小学生,高中生不能有照顾吗?”
  肖政委听出他的意思了,笑问:“你是铁了心要把这个指标给知青。”说着瞟了方世海一眼,“方参谋的主意吧?你家那些事,瞒不过我的。哈哈!”
  方世海还来不及辩解,家炳忙说:“不是不是!我知道政委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是这个事,不是这个事。苏达和我讲过,他还是想推荐去读书,他眼睛又有点近视,他也不是不想参军,他说,检查眼睛肯定不合格……”
  方世海很认真地说:“政委不要拿我开心,我妹妹和小苏的事,影子是有一点,远远不到那个程度。”
  肖政委喝了口水:“我是好心好意,你们两个不识好歹!小苏视力真的很差吗?要是勉强能达到标准,我可以想点办法。”
  方世海马上说:“这事做不得。小苏小张小王都是我的小兄弟!”
  家炳拍拍方世海肩,诚心诚意地说:“向解放军学习!解放军到底是解放军。”感慨发过,凑近肖政委,小声说:“两位领导,我把话都说开了吧。第一,小苏是一心想推荐上大学的,读书的指标,一年怕轮不到我们队里一个,我只好帮小张小王找别的办法,要是他们机会好,这次参军能走一个,不是解决了一个困难?第二,也不瞒你们,队里家家姓罗,我上有前辈爹爹,下有兄弟侄儿,这个家不好当,干脆一个不走,也免得房头弟兄伤和气。”
  话说到这一步,肖政委点了点头:“好好,我可以和带兵的同志讲一声,高中生嘛,大概可以算一个条件。不过,要是政审和体检不过关,我就没有能力了。你们坐一坐,我去值班室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刚拉开门,一个小战士站在门口敬个礼:“报告,郢州军分区来电话找您。”
  
  政治部田主任候在招待所门口,一个人,没带勤务员通讯员。两人见了面,主任小声说:“肖政委快进去,陈副师长等了好一会儿了。”
  “副师长?”肖玉山一怔,在人武部干了这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副师长到县城来带兵的。
  看有几个人出出进进,主任声音更小了,“县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副师长只请您一位——不要讲出去。”
  肖玉山有几分吃惊,有军机大事?……俄国老毛子又要开战?……可是想想又不大像。真有军事机密,真有军事行动,不可能“单独”找肖某上这儿来。肖某头上还有部长,还有兼任人武部第一政委的县革委会主任呢!再说,就算和老毛子开战,照理说也该是沈阳军区的事,也该是老兵出马。从军事常识判断,昆明军区的新兵好像不可能马上就派上东北前线吧?昆明部队是防印度的,这两年中印边境好像还平静……主任见他呆呆怔怔的,不知是什么意思,拉了他一把,说:“别耽误了,快进去吧。”
  上了楼,肖玉山的疑惑又添了三分。这架势!楼梯口一左一右两名战士,抱着枪。转到楼道上,好家伙,又有八个战士,一边四个,间隔两米一岗,整整一个班。
  主任停下了,“首长关照,任何人不能进去,我就在楼下等您。”说完朝那八个卫兵扬扬手,“这是陈副师长请来的客人,放行。其他人没有我的陪伴,不让进去。”
  “是!”八个卫兵压低嗓门应了一声。
  主任下了楼。肖玉山一时挪不开脚步。副师长的派头让他有点反感。哼!肖某人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武汉军区陈司令那年到襄北来视察,住在这招待所里,也没有耍过这种威风。一个副师长,算起来也就是抗战后期的班长排长,我肖某四四年参军,同班战友如今有当了师长师政委的,你这“首长”也就和我资格差不多罢了,弄得像中央军委首长似的,搞什么名堂?
  
  “肖政委吗?”前方十米左右,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从房间走出,迎上前来——这必定是陈副师长无疑了。肖玉山刹住脑子里一团胡思乱想,慌忙立正,挺直腰板敬个军礼:“首长好!”
  陈副师长笑容满面,没有一丝一毫耍威风玩派头的模样,快走几步,握住肖玉山的手:“不要这一套。老战友见面,随便一点好,随便一点好。”说着挽起肖玉山右臂,领他进了房间。
  不待坐定,肖玉山斗胆问了一句:“首长刚才说……老战友?不知……”
  陈副师长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又亲手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笑着说:“我也是新四军出来的。”
  “哦?”肖玉山好生惊喜,“首长是哪个部队?”
  “五师十三旅,周司令的部下。”
  “哎呀真是!我是十四旅的,张省长的兵!”
  两人又一次热烈握手。
  副师长忽然想起了什么,松开手说:“老战友稍等片刻。”快步走到门口叫了一声:“郭参谋!”
  “到!”隔壁房间里马上跑出一个青年军人。
  “我那皮箱里有张照片,周旅长悼念张政委的题字,给我找出来。”
  片刻功夫,郭参谋送照片过来。陈副师长很郑重地双手递给肖玉山:“前年张政委去世,我们老旅长写了这幅字。一位老领导交给我们几个人每人一张照片,托我们如果有机会到湖北……”说着有几分哽咽。
  肖玉山仔细看那照片,上书几行钢笔字:
  十四旅政委,湖北省省长张体学同志千古!
  十三旅战友 周志坚
  一九七三 . 十
  “张省长去世时,不到六十岁……”肖玉山摇摇头,“走得太早了……病重时,他乘一架直升飞机在全省上空飞了一圈……”
  “我们也听说过……”陈副师长收好照片,两人坐下来,闷头喝水抽烟。半晌,副师长开了腔:“谈件事。”语气淡淡的,分明还有些伤感。
  肖玉山说:“我想,首长找我单独来这里,一定有要紧的事吧?”
  副师长点点头,“老战友刚才上楼,看见了吧?心里恐怕有点不那个?”
  肖玉山不好意思地一笑,坦白地说:“真让首长说着了,我还真纳闷,楼道上弄得像要打仗……”
  “他们来了几次电话,说要拜访我。”
  “他们?谁?”
  “你们县里几个头头。”副师长口气很不热乎。肖玉山明白了,也不再往下问。
  “我命令下边,一个人不让进。”
  “哦……”
  “我晓得他们在地方上横冲直撞惯了,这招待所就是他们家菜园子。哼,我可不能让他们敞出敞进。”
  “哦……”
  “我本来在郢州军分区住,给各县带兵干部发了个通知,看哪个县人武部主官是新四军出身的,他们给我回话,找到两位,这不,第一站我就到你这里来了。”
  肖玉山弄不懂是何道理,只好静听下文。
  这时陈副师长的表情忽然有些严峻,说话声音也小了:“我们现在以五师老战友身份,谈一件事,希望老战友保密。”
  “保密?”肖玉山听出这话的分量,腾地站起身来立正敬礼,“首长放心!”
  “快坐下快坐下!老战友再这样客气,我就不好往下说了。”副师长把肖玉山拉回沙发上,“长话短说吧。不知道你们在地方上工作是什么情况,我们部队上,新四军出来的首长——尤其是五师的,这些年……唉,一言难尽。四六年突围,你应该是知道的,牺牲了多少战友!可是到如今弄了个不明不白!眼下国家的政治形势,老战友是看得到的,不用我多谈。大的事情,我们管不了,你我只能尽自己一点心一点力。老战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肖玉山老老实实地说:“明白一些。但是具体任务是什么,还请老战友说详细一点。”
  “是这样,据我从好多老首长那里得到的消息,我们五师突围时失散了不少战友,这些同志解放后一直在想法联系老部队老首长,可是事情难办得很。打台湾、打美国佬,前后好几年,部队编制早乱了,后来又是三年灾害,对了,中间还插一个反右运动,再往后走,‘文化大革命’到现在……”说着显然有些焦躁,起身踱了两步,使劲挥挥手,“又扯远了,又扯远了。不谈了,不谈了。老肖,这次请你帮我完成一个任务,你马上把全县报名青年摸一个底,想办法设计一个调查表,不要惊动多的人,摸一摸应征对象中哪些是新四军老战士的子弟,侄儿侄孙外甥都算!”
  肖玉山高兴地嚷一嗓子:“明白了!谢谢首长!”
  “谢我?说反了,我代表部队上的老首长老战友,要谢谢你才是。我们现在别的事办不了,有一份力出一份力吧。你把人员摸准,只要够了这一条,其他的,可以适当放宽。能带走多少算多少!”
  “太好了太好了。”
  “另外,你们郢州十几个县人武部,据了解只有两个县是我们的人,工作不好直接开展,你今天回去后辛苦一下,把各县有联系的新四军特别是五师战友名单统计好,交给田主任,我再通知各县带兵人员,尽可能在当地多带些人走。”
  “这是……王司令的命令?”肖玉山忽然想起,昆明军区司令王必成是当年新四军六师十六旅旅长。
  “这话不要乱说,没有这回事。”陈副师长用词很严厉,脸上却有一丝笑,“肖政委,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肖玉山把这个“到这里为止”理解成谈话结束,再说他此时也急于回去赶快办事,便说:“首长很忙,我就告辞了。哎呀,想起一件事来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副师长笑道:“肖政委大概是看皮影戏看多了?皮影戏上总有这句词。你我老战友,怎么总是弄得斯文秀才似的!什么叫‘当讲不当讲’?”
  肖玉山看看表,“耽误首长一二十分钟行吗?”
  “我来襄北,除找你以外,没有别的事。”
  “首长为新四军的后代而来,我这里倒是有一件拖了好多年的大难事……”
  
  听完肖玉山的讲述,副师长沉默许久,缓缓地说:“老肖,你倒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实言相告,我现在不能答复你。办事分个轻重缓急,我想第一条应该保证他们父女二人基本生活。”
  “这点我们做到了。我早年在那里区人武部,后来调县人武部,十多年来一直是按军烈属待遇照顾他们的,不瞒首长说,我们部里多少有点机动经费物资,我总给他们弄一点。”
  “很好很好。”副师长字斟句酌地说,“罗石头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了解一下,罗冠群这个名字我还真有点熟,我们师——我是说现在的师,王参谋长是早先江汉军区的,听他讲起过负伤治疗的事,说有位广东战友给他输过血。这事要落实了,罗石头的待遇——哦哦哦,我刚才听你的意思,主要不是为罗石头,他本人也没有要求,主要是为罗……罗什么?”
  “罗欣。”
  “嗯,罗欣。罗冠群,辛玉玲,罗欣……这样的名字只有知识分子想得出来,我们大老粗不会……罗欣只有十七八岁,划了右派?右派……”副师长眉头紧锁,“你刚才提到王司令,这事汇报到王司令那里,也……还别说王司令了,就算能到北京找到李师长,估计也没用……罗欣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五六,也没成家。唉……”
  “这倒真是……”副师长连连搓手,想了一阵,很果断地说,“这样吧,我明天要回郢州,这次肯定来不及想什么解决办法了。我给他们留下一年生活费,一些生活用品。明年不管哪个军区到你这儿征兵,总有我们老战友老首长的,我一定早早联系上——郭参谋!”
  郭参谋在隔壁应了一声,飞快跑过来。
  副师长在桌上拿了一张纸,写了几行字,说:“交田主任马上办好。”郭参谋伸手来接,副师长却递给了肖玉山,“你看看,够用吧?”
  肖玉山一看,感动得眼睛都润了。
  
  副师长写的是:速准备现金三百元,全国粮票一百斤。新兵被装两套,其中一套为最小号。速购红糖十斤,鸡蛋五斤,豆油十斤,煤油十斤。两小时内办好,送县人武部肖政委收。
  肖玉山不知说什么好。副师长拿起刚才写条的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还得请你打个收条。在我这上面签个字就行了。事由嘛,写‘慰问军烈属’。”
  肖玉山还没签完,副师长说:“忘了,我们南方部队没有棉大衣,我到郢州找沈阳军区兰州军区来的人弄两件,三五天之内一定给你送过来。”
  
  陈副师长言而有信。过了五天,郢州军分区的一辆吉普开进襄北县人武部,车上卸下两口大纸箱,一个箱子里装着两件军用棉大衣两顶棉帽两双皮靴,一个箱子里装了一盒压缩饼干一盒固体鸡蛋,还有两个医药包。
  肖玉山命令方世海马上安排车把这两口箱子送到螺蛳湾。到了罗石头家,父女俩见了衣食用品没太激动,那两个医药包一拿出来,两人眼泪都下来了。方世海、家炳、传炎,还有苏达他们几个知青全体愣住,不知何故。只见罗石头颤颤巍巍地抱起一个包,哆嗦着叫了一声“大姐!”
  众人这才明白,这两个军用医药包勾起了他们心底深藏三十年的记忆。
  罗欣哭哭泣泣地说:“打开药包,闻到这气味,就像看到了我妈和我爸……”话未说完,差点晕倒。方晶田玉兰急忙把她挽住,两边夹着,护进里屋。
  方世海把家炳和苏达叫到一边,叮嘱道:“部长首长来了信的,再三关照,这食品和药品保管期都是一年,过了期就不要用了。饼干是缺粮救急时用的,一餐只能吃一两块,千万不能多吃。那个固体鸡蛋,不说你们,我以前都没有见过。首长说,这是沈阳军区带兵首长送的,部队野外作战才用。方法你们要先试一试,首长说,这东西看上去就像是肥皂,用的时候拿刀切一小块,温水一冲,就成了打散的蛋,要炒要蒸,就和平常家里做饭一样的办法了。天也不早,我就在这里吃饭,弄块蛋出来我们先试一试。”
  家炳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肥皂一样的东西可以当鸡蛋吃,他伸出一个手指头,小心翼翼抠了一块,先闻一闻,“嗯,还真有点鸡蛋味”,又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一舔。
  方世海忙说:“快吐了快吐了!生的怕是不能吃!”
  苏达笑着说:“家炳队长这回真是开了洋荤!”
  家炳咂咂嘴:“自从盘古开天地,没有听说过鸡蛋不带壳的。”
  方世海很骄傲地说:“开了眼吧,这就是我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备物资!古今中外都没有的!”
  苏达多了一句嘴:“固体鸡蛋真没听说过,压缩饼干我倒是知道,好像是美国人……”
  话没说完,见方世海脸色突然变了,还瞪大着两眼。苏达心下明白,这话他不爱听,赶紧闭了嘴。恰好看见田玉兰从里屋出来,站在大门旁边悄悄钩手指头,苏达脚下抹油,溜了过去。
  “大叔大姐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都是因为见了那军用医药包,成语怎么说的……触景生情,还是睹物思人?反正是这个意思吧,一下子控制不住。进去喝了点糖水,现在都平静了。”
  “那就好那就好。告诉你一个消息,还有一点小秘密。”
  其实这所谓“消息”,苏达前一天就知道了。见田玉兰神秘兮兮,他感到有点好笑。田玉兰你也不想想,周港公社九大队四小队知青小组组长是谁?这消息我会不知道?轮到你来告诉我?
  七大队二小队的知青点要撤销了。那点上原先是四个人,两男两女,上个月,女知青小刘的父亲在单位因公伤残,县知青办通知她回城顶班。小刘走了十来天,前天那边又有件喜事,男知青小彭报名应征,体检政审都合了格,只等穿上新军装开路,这一来点上剩下一男一女,罗有福和陈小玲。两家的家长从县城跑到公社提要求,说,孩子不大不小的,这样住在一起,好说不好听。其实用不着罗大妈陈大婶跑这趟冤枉路,省里县里早有明文规定的,知青点不允许一男一女二人同住,公社知青办的周老师已经给安排好了。苏达小组三个小伙子住两间房,正好让罗有福过去凑成两对,陈小玲安排到了六大队养猪场。
  不过田玉兰说的那个小秘密对苏达来说还真可以算得上是个秘密——尽管他以前多多少少有些觉察。
  田玉兰说,传炎大叔也在写一点什么东西。
  田玉兰用的这个“也”字是不能省略的,因为崔老师高老师他们在写一点什么东西,我田玉兰在写一点什么东西,所以轮到传炎大叔,就必须说“也在写”,这样,语法才规范。当然,田玉兰心里想的也许不是语法问题。
  苏达完全相信传炎大叔可以写一点什么东西。但是,如果让他借用田玉兰的表达方式,他会说,崔老师在写,传炎大叔在写,田玉兰也在写。因为他认为“文革”前的初中生传炎大叔比七四届高中生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苏达跟着家炳队长学了些礼节规矩,比方讲,主座客座上席下席大手小手什么的。家炳的教导是,亲族本房先排辈分,工作关系先看职务。前辈和领导坐上席,大手;晚辈和下级坐下席,小手。同辈同级的,再按年纪排。根据这样的基本原则,田玉兰当然就只能排到“也”这个位置去了。
  现在的问题是,传炎大叔写的是什么呢?
  “《石头记》。”田玉兰说,“写石头大叔的故事。”
  “《石头记》?”苏达抓一抓脑门,心想这词儿好像什么时候听说过,可一时又想不出个究竟。又一想,嗯,写石头大叔的故事,《石头记》这标题倒也算得朴实贴切,便问,“你看过吗?”
  “他不想让人看。”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刚才,我们不是在大姐家里等方参谋的车吗,传炎大叔把我叫到一边,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课本上有没有章回小说的内容。”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纳闷,问了他几遍,他才说,他不懂别的,章回小说的套路有点熟,想写个……”
  “写啥?”苏达心想,不会又是“可立哥”那样的大作吧?看来应该不会,田玉兰说得明明白白,传炎大叔打听的是章回小说,既然打听章回小说,那就肯定不是写诗,不是写诗就用不着合辙押韵,用不着合辙押韵就不会又闹“可立哥”那样的笑话。
  
  第九章一九七七年,一月
  
  罗传炎的小说《石头记》片断
  
  第四回
  血战襄江失战友
  梦回连营忆亲人
  
  话说民国三十五年夏日,蒋匪撕毁“双十协议”,以数十万人马围攻我新四军中原军区,打响内战第一枪。
  军情紧急,形势严峻。我军某医院奉命突围。年青的马夫罗石头护送药品器械,牵着一头日行千里的赤兔青鬃马……
  
  传炎不写诗了。宣传队的主要任务是写戏,传炎哪写过戏,心里总是不踏实,出出进进都低着头,生怕队里的大文学家韩桂昌不阴不阳地问:“写到第几场啦?”幸好姚队长好说歹说留下了崔一尘高云沛,写戏的事全交给这二位,开会时明确宣布分工,韩桂昌同志主编《襄江潮》,罗传炎同志协助省里两位专家,这才让农民诗人松了一口气。
  崔一尘用不着罗传炎同志协助。螺蛳湾罗家祠堂的故事,如今崔一尘比罗传炎还熟,新四军当年在襄北一带的活动,崔一尘知道的材料也比罗传炎更多。这一来,传炎被“架空”了——他起初就是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处境的,只是后来多看了一些揭批“四人帮”的材料,才理解这个词不该这样用,又在书上翻到一个很有学问的说法,赋闲。
  传炎闲不住,正好写他那部从十年前就开始构思动笔的章回小说《石头记》。他的写作在保密状态下进行,原因很简单,缺乏自信,怕人笑话。尤其是顾忌坐在一个办公室的韩桂昌。韩桂昌在《郢州报》上发表过好几首诗和两篇揭批“四人帮”的杂文,而罗某迄今为止只在《襄江报》上发表过那首“七绝”,虽说那二十八个字的含金量无可估计,但毕竟……唉。
  
  老话说得总是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某天,韩桂昌出去办事,传炎一个人在办公室绞尽脑汁码字,码了一阵,内急,也没顾得如往常一样把稿子收好,出去了。赶巧韩桂昌恰在这当儿回来。传炎一阵轻松从厕所返回书斋,见韩桂昌坐在自己刚离开的椅子上。
  “好哇老罗!”韩桂昌故做惊喜状,吆喝一声,“写大部头也不让我知道?”
  传炎呆呆地站在桌旁,明知藏掖不及,也不动手了,干笑道:“见笑,见笑。老家一些传说,整理一下,整理一下,算是民间故事吧。”
  “你这不是民间故事的写法。”韩桂昌一脸正经地说:“我老韩连章回体都不懂吗?”
  “哪里哪里……”传炎无话好说。
  韩桂昌摇头晃脑,一字一板地念道:“血战襄江失战友,梦回连营忆亲人……哎呀!老罗!看不出看不出!你的功底还是很深的嘞!……不过……恕我冒沫(韩桂昌一直是这样用“恕我冒沫”开头给业余作者提意见的),有个词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传炎忙问:“哪个词?”
  “襄江。”
  “襄江?”传炎很奇怪,“故事本来就发生在襄江。哦,你是说改襄河?怕一般读者不懂?”
  韩桂昌笑道:“襄江襄河汉江江水,本来都是一个意思,但你这里最好不用襄江。据我所知(如同“恕我冒沫”一样,“据我所知”是韩桂昌发表高见时另一个口头禅),当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时有血战湘江一仗,你又弄一个血战襄江出来,容易混淆。”
  传炎不大同意:“不会吧,湘江在湖南、襄江在湖北,谁不知道?”
  “不然。”韩桂昌说,“你现在用的是章回体,据我所知,章回体是一种口头文学,是说书人的底本,日后若有一天搬到书场,惊堂木一拍,‘话说血战襄江’,会不会让人误会呢?”
  “嗯嗯嗯。”传炎连连点头,“韩老师高明、高明,那就改成‘血战汉水’?”
  “对了。别人一听就知道是湖北不是湖南。哦,还有,恕我冒沫,你这里有些词太陈旧,什么赤兔青鬃马日行千里,一看就是《三国演义》上来的。再说那赤兔青鬃应该是两回事……”
  传炎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民间故事吗!”
  韩桂昌还有高见要发表,被一个送稿子的业余作者前来打扰。传炎站着听了半天评论,腰都酸了,总算回归原位。小说写不下去了,静不下心来。把韩桂昌刚才那些话想了又想,别的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只是他说了三遍反复强调的那个“恕我冒沫”有点深奥,拿出一本词典,在“冒”字头下找遍,不见“冒沫”一说。一个一个细看,发现只有一个“冒昧”可能是韩桂昌的本意,不过也拿不准,姑且存疑,留待哪天找崔老师请教吧。
  前一分钟韩桂昌说到《三国演义》,《三国演义》还真显了灵。“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崔一尘,崔一尘进了门。
  崔一尘满面带笑,一看就有什么喜事。传炎来不及起身让座,崔一尘快步走到他跟前:“快把手上事处理了,跟我走,快快快!”说着不在意地朝桌上一瞟。
  传炎暗想,今天倒真是,遇上什么神煞了,保密了多少年的创作,生怕人知道,不到一二十分钟,一前一后两个人来看!
  崔一尘哪有闲心看他的小说,连声催促:“老罗你磨蹭什么,快点!外面车等着呢!”
  
  一辆解放牌军用卡车停在门外。崔一尘说:“两个方案,一是我们都到驾驶室挤一挤,另一个办法,换着到上面受罪。”传炎摸不着头脑:“这是干什么?”
  崔一尘说:“肖政委方参谋通知我们去郢州。人武部小车有任务,只能派这辆车。大衣棉帽我都带了,我先到车厢上去?”
  传炎忙问:“去郢州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那……”传炎抬头看看天,“好大的北风,您坐驾驶室。我到上面去。”
  开车的小战士打量他们一下,说:“两位老师幸好都不胖,上来挤一挤吧,上面怎么受得了,路上要走三四个小时呢。”
  三四个小时本来够从襄北跑到郢州的,但天公不作美,襄河渡口冰凌铺地,车辆打滑,耽误了好半天,等他们赶到郢州军分区招待所,天已黑了。前一天赶到的肖玉山和方世海冒着北风在门口等,食堂里给他们留着的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折腾好几遍了。方世海领着他们匆匆扒两口充饥,在餐桌上说了说情况。
  原来,前年到郢州带兵的陈副师长,如今的昆明军区某军分区陈司令托一位老战友王参谋长来此寻访。传炎悄悄想到花鼓戏上千篇一律的八府巡按为民申冤的情节,激动得鼻子发酸。方世海说:“都不是外人,我说句不该的话,尤其是传炎大哥,到了会议室,多听少说。首长问什么答什么。这不比在我们那里。人家来的是野战军的独立师参谋长,相当于我们地方上的副省长。”
  崔一尘不动声色地一笑。传炎连连点头,“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一进会议室,本就有几分紧张的传炎差点拿不动腿,那架势比他想象中更厉害。一张长条桌,东西两头窄南北两边宽,东头端坐一位中年军人,军人身后站着一个小兵,小兵手上抱着大衣军帽,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南北两边各坐了七八个人,别的来不及细看,只见这十几位有一大半戴着眼镜,眼镜上的反光晃来晃去,晃得传炎心里发慌,我的天,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有学问的人!
  见方世海领着两个人进来,参谋长欠身招招手,“二位同志路上辛苦了。等着你们呢,请坐请坐。”说罢扭头向坐在右手的郢州军分区政治部许主任说了句什么。许主任站起身来,环视全场,很郑重地说:“同志们,我受军分区首长委托,现在介绍一下两位刚刚赶到的襄北同志。崔一尘同志是武汉来的专家,罗传炎同志是襄北县文化局的干部,也是我们今天议题当事人罗石头的堂弟……”
  后边的话,传炎一句都没听见。吃晚饭时方参谋说得含含糊糊,只知道晚上开会与罗家祠堂的事有关,万万想不到这么大的首长这么多戴眼镜的人坐在这里是因为石头哥!这……自去年十月在《人民日报》上看到那首词之后,此刻是他平生第二次受到不能自制的震撼。他的耳朵里忽然响起一阵鞭炮声。民国三十四年日本人投降,民国三十七年解放军打进襄北县城,襄河两岸放过震耳欲聋的鞭炮,那硝烟的香气,至今回味无穷。传炎感到自己好像是一枚点燃了引信的大炮竹,呼啸一声,飞上九霄云外。
  等他醒过神来,又一阵“鞭炮声”轰然而至。他听到了石头哥的声音!
  
  传炎刚要站起来找他哥,被方世海一把摁住。崔一尘凑过头来,小声说:“在放录音。你也真是,自己做的事情,怎么就忘记了。”
  传炎定定神,顺着崔一尘手指的方向一看,才知道桌上摆着的那个玩意是录音机——和襄北县广播站的机器大不相同,难怪先前没有认出它来。
  静场许久,参谋长端坐着轻轻开口:“大家都发个言吧。我和各位不熟,也不好点兵点将。许主任你看?”
  许主任两边瞅一瞅,说:“我看这样,一步一步来,先请林老师谈谈广东话的问题……刚才只介绍林老师是郢州师范教导主任,语文教员,还漏了一点,他是广东省清远县人。”
  林老师把眼镜摘下来擦擦雾气,掩饰不住激动,“各位首长不要见怪,我六七年没回老家了,刚才一听这段录音,恨不得马上放寒假,回家探亲。”
  众人一笑。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录音机里的广东话,如假包换。
  “有一点需要补充。”语文教员说话总是那样从容严谨,“我感觉出来,念毛主席词的这个人,不是广州人,而是花县人。顺便给大家介绍一下,花县在广州北边,我老家清远又在花县北边,从广州到清远,口音多多少少有些变化,外地人是肯定听不出来的。”
  参谋长问:“肖政委,罗院长辛医生的原籍?”
  肖玉山欠身答道:“正是广东花县。”
  
  参谋长点点头。
  许主任说:“那么,第一个问题比较明确了,这个录音肯定是广东话。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坐在北边的郢州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咳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反正情况已经摆在这里。只不过感到很奇怪,按说这位罗同志是个文盲,材料介绍上讲,他除了参军那一段时间离开襄北,绝对没有去过广东。这就很奇怪了,我也说不出什么很具体的意见……请部队首长不要见怪,坦率地说吧,我担心,把这样一个很难解释的录音作为证据,是不是有点……轻率?”
  许主任说:“彭组长的发言很好,我们肯定要慎重。刚才我说了,今天这个会,一步一步来,首先确认录音是不是广东话。哪位再谈谈?”说着看林主任旁边坐的一位女老师一眼。
  心理学教员丁老师会意,坐直了身:“那我发个言吧。上午接到学校通知,说要我准备一下关于心理学方面的材料,我真以为听错了。大家不在学校工作,也许不了解情况,我们学校从七一年恢复招生,到现在快六年了,根本就没有开过心理学的课。我在大学学的一套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哦哦,扯远了,对不起。说到人的无意识语言,早些年倒是有不少报道,基本结论是,只要长期接触某一种语言,被动者是有可能产生反应的,国外……”她停住了。
  参谋长说:“没事,该怎么说怎么说。座谈会嘛,主席讲,言者无罪嘛。”
  丁老师放了心,壮着胆说:“六十年代初,我听几位心理学教授讲,国外早有人研究类似现象。我不讲具体情况了,说我自己亲身经历吧。一九六一年,我读大四,跟一位教授到闽南做田野调查,搜集到不少事例。有好些客家老人会吟唱唐诗宋词,并且带有中原口音,可是把那些诗词写下让他们看,一字不识,也不懂其意。教授们分析,可能是明清之际中原人到闽南,口口相传下来的。”
  彭组长好像还想发言,参谋长说:“这位老师的话,我没有完全听懂,不过基本意思我明白了。您的意见是,尽管罗石头没有读过书,没有去过广东,但他可能听熟了一些广东话,而且记下了。是这样吗?”
  “首长说得太好了。”
  “那就行了。”参谋长说,“请地方上的同志原谅,按我们部队方式吧,这个问题不必讨论了。”
  许主任马上说:“刘干事,请你记录。‘座谈会确认,罗石头梦话录音为广东花县口音。’现在讨论第二个问题。”
  传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心里一阵发慌。吃饭时方参谋关照“首长问什么回答什么”,第一个问题轮不到发言,算是过了一关,不知这第二个问题是什么?首长又会问一些什么?花鼓戏皮影戏上小民见了八府巡按,开口要说一句“启禀青天大老爷”,这“启禀”二字,此时此地怕是不好问,一旦首长问起什么来,用个什么词打头?
  “报告首长!”方世海给他解了难题。
  方世海是用“报告”开头的。方世海说,“我是最早了解一些情况的,我和罗石头同志到当年部队突围的地方去过……”简明扼要地讲完那年的经过,方世海又拿出一张照片,“那天罗石头是穿新四军军装去的,我留了个心,请人给他照了一张相片。首长和各位专家可以看一看,别的不说,看那绑腿的打法就知道他是一个当了兵的人。”
  “这个我有不同意见。”方世海话音刚落,一位花白头发的干部开了腔,“从我们档案工作的政策原则立场上说,襄北这位同志讲的东西不能作为有效证据。你说你和那个当事人到宜城去过,对,那才是有效办法,只有找到医院领导的公文包和包里的文件,才能说明问题。那个录音……”他看了参谋长一眼,不敢再提这茬,改口说,“那种照片是肯定不能作为证据的。我斗胆说一句,我们档案组这一关就通不过。光凭军装穿得齐整,绑腿打得精神就是新四军?我们郢州文工团元旦晚会演戏,红军、八路军、志愿军,什么服装没有?一个个演员比军人还像军人。”
  他以为这话可能引来一点笑声,可是没有一个人捧场,倒是几个穿军装的人脸色都拉下来了。更让他下不来台的是,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参谋长竟说出这样一句话:“刘干事,把你刚才记录的文字念一遍。”
  “是!‘座谈会确认,罗石头梦话录音为广东花县口音’。”
  “你接着写。……综合其他旁证材料,可以推断罗石头曾和一位广东籍人员密切接触。”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没有哪个人听不出这段话的含义,也没有哪个人不明白这会议最终的纪要将怎样落笔。
  
  “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跑了一两百里路从襄北赶到郢州,在座谈会上没有得到发言机会的崔一尘回到招待所房间,大发感慨,“还是解放军说话算数。”
  “那是当然。要不然,前些年不管哪里出了事,毛主席总是派解放军去。”传炎也感叹不已。
  “今天要不是参谋长的态度,事情就难说了。”崔一尘说,“郢州革委会那几个人也真是不开窍。不想一想,人家部队首长跑到这里来陪你熬夜的?真是愚蠢!部队上要办的事,你想挡着办不成?笑话。”
  “可是后来那个会议记录还是革委会的人签字……”传炎弄不懂官方的办事程序。
  崔一尘说:“当然要让他们签字啦。部队上的人过几天就走了,事情还得找地方上落实。喂,老罗,我问问你,据你看,罗欣去镇上小学当代课老师,拿得起吗?”
  “这个您放心!”传炎说,“我这侄女儿不马虎。这些年那样受苦受累,每天不忘记看几页书。就我到县里上班这两三个月,回家四五次,每次她都托我帮她买书。”
  “这就好这就好!哦对了,说到书,我倒想起一件事了。中午我到你办公室去,桌子上放的什么稿子?”
  传炎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崔老师莫要取笑,写点民间故事。”
  “民间故事?不是吧?”崔一尘说,“我好像看见有一个章回标题?”
  传炎心想,韩桂昌都知道了,还瞒着崔老师干啥。索性说了吧:“是的,写一部章回体小说,主人公是石头哥。”
  “章回小说?”崔一尘来了兴致,“书名是?”
  “就取他的名字,《石头记》。我水平低,想不出别的名堂来。”
  “《石头记》?”崔一尘大笑一阵,差点岔了一口气,“你还水平低?”
  “崔老师你这是?”
  “《红楼梦》的别名是《石头记》!”崔一尘说,“这些年什么旧小说都禁了,毛爷爷只让看一部《红楼梦》!你罗传炎居然要写《石头记》,你水平还低?”后边还有一句话“难怪你的诗被……抄袭”,到唇边咽了下去。心里暗想,罗传炎罗传炎,你倒真是古今文豪的克星!不过这回倒了个儿,是你抄了曹雪芹。
  传炎这时恨无地缝可钻,讷讷地说:“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崔一尘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老罗是真不知道——哟嗬,这话怎么这样别扭。”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军号,崔一尘看看表,九点四十五了,忙说,“这招待所还是部队上规矩,吹熄灯号,估计十点要熄灯,睡吧。”
  传炎说:“睡不着。就像每次开会说的那样,既高兴又惭愧。”
  “嗯?”
  “为我侄女高兴,为我自己惭愧——崔老师,你把那《石头记》的缘故说给我听听。”
  崔一尘好不奇怪:“你没有看过《红楼梦》?”
  “读中学时看过,可是上面没有《石头记》三个字。”
  “哎呀你看的什么书!那通灵宝玉也不知道?”
  “哦——”
  谈到这上面,崔一尘兴奋了,话匣子关不住:“你还别说《红楼梦》,据我的研究,中国四大古典小说,三部是从石头写起的。”
  这倒是闻所未闻的大学问,“您快说快说!”
  “你想想《西游记》,孙悟空是从哪来的?”
  “石猴变的。”
  
  “对了!再看《水浒传》……”
  “《水浒传》我倒是很熟。”传炎眯上眼想了半天,“没有石头嘛……”
  “你真是‘好读书不求甚解’。读过金圣叹批的《水浒》吗?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这是全书的第一回。按金圣叹的说法,这就暗示着,‘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主题。若不是洪太尉在龙虎山伏魔殿掀开那块石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哪能重见天日。”
  传炎疑疑惑惑地说:“崔老师也相信妖魔鬼怪这一套封建迷信?”
  换了别人提出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崔一尘要把他挖苦得上吐下泻,但传炎例外。自三个月前传炎跑到县招待所“顶罪”那天起,崔高二人就视传炎为“古之义士”一类人物。称他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加上又听知青们讲猴子跑前跑后为知青服务,更不用说还有罗石头抚孤这一大关节,使得崔高二人对螺蛳湾人不能不高看一眼。传炎在他们面前提过层出不穷的关于创作方面的可笑问题,两人一向耐心解答,从不轻慢。此时当然一如既往,认真解释,“不是这个意思。老罗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一种笔法。妖魔鬼怪,世上本无。金圣叹的确很有眼光,看穿了作家的用心。你把那情节细想一想,再把全书结构想一想,‘一部大书,从洪太尉写起’,洪太尉代表谁?他代表宋仁宗赵祯。洪太尉掀开石板放走妖魔,其实就是暗指仁宗无道,引起天下大乱。”
  传炎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崔老师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崔一尘笑着说:“这十来年不准看别的书,托毛主席的福,《红楼梦》、《水浒传》翻了几十遍。看来看去,就让我看出古代作家们都喜欢拿块石头做小说引子。”
  第二声军号响起,灯熄了。
  崔一尘钻进被窝,意犹未尽:“就剩下《三国演义》了,有朝一日,我总要从它里头挖块石头出来。”闭上眼歇一歇,又打趣道:“老罗,四大名著不谈了,你要把《石头记》写出来,就是第五块石头。”
  传炎说:“我哪里敢做这样的梦。”
  一个“梦”字又撩动了崔一尘,“我还真忘了这个‘梦’字。干脆,你那个小说,就叫《石头梦》。把《石头记》《红楼梦》正好两合一。”
  夜猫子崔一尘谈兴正浓,几十年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炎却已经昏昏欲睡。不想这时又响起一阵军号声,见多识广的崔一尘拥被坐起,很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电灯亮了。传炎揉一揉眼,问:“怎么又是吹号又是亮灯?”
  崔一尘说:“我们当年去野战部队体验生活碰到过这种情况,半夜三更突然起来,紧急集合,哎呀那真受不了……不对,这军分区机关怎么会搞演习?”
  两人正在瞎琢磨,听见有人敲门。
  传炎裹着被子下床把门打开,见一位有些面熟的军人站在门口,细一辨认,是了,刚才在会议室做记录的刘干事。
  刘干事敬个礼:“对不起,打搅二位老师休息了,首长请二位辛苦,再到会议室去一趟。”
  崔一尘毛衣绒裤都还没脱,翻身就下了床。
  
  到会议室一看,只有四个人,比刚才开会少了一大半。参谋长还是坐在主席位置上,那个抱大衣拿帽子的兵撤了。崔一尘和传炎不约而同地暗想,这就是戏台上“后堂免礼相见”的路数。郢州革委会只有文教组组长在座,肖玉山方世海作陪。崔一尘和罗传炎刚坐定,郢州师范学校那位广东清远县的林主任赶到,是军分区许主任带来的。
  参谋长看看表:“十点一刻了。抱歉,这么晚了又劳动各位。本来我的计划是明天下午请罗欣老师和她父亲到郢州来见个面,吃顿饭,刚才快熄灯时宜昌军分区来了紧急电话,那边有件很重要的事等我去处理,我明天清早五点半就要出发,所以这么晚了不得不请大家来。前边那个会上,有些话我没有讲,是留着准备明天助酒兴的,现在和大家谈谈心,并且拜托肖政委方参谋转告罗石头同志和罗欣老师。”
  传炎从热被窝里被叫起来,进门时冻得直哆嗦,听了参谋长这番话,暖和得恨不得把外面衣服全脱了。
  更让他暖和的话还在后头。
  原来这位参谋长二十多年前在新四军某医院治过伤,一位罗大夫把他从阎王爷那边拉了回来。昏死三天的伤员醒过来之后得知,紧急抢救时血源告急,是一位女军医搀起手臂,那女军医恰是主刀大夫的妻子。
  “我不能百分百的肯定他们就是罗欣的父母,我也不是出于个人报恩的目的。正如我们老军长陈毅元帅在淮海大战胜利后所说的,战争的胜利,是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今天我们有一万个理由报答他们!”
  七八个人的掌声响起,好像有千万人在拍手。
  “今天请了师范学校林主任来,是这么个考虑。本来会上是决定安排罗欣到镇上小学工作,我让肖政委打电话问了一下,镇上说,教师工作变动是暑假的事。我一想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别把镇上小学安排打乱了。县里师范学校有个附小,地区文教组也同意了,请林主任明天辛苦,随襄北的同志一起回去,督促他们马上落实,安排罗欣同志到襄北县师范学校附小工作。大一点的学校,人事应该灵活一点吧?”说着看了文教组长一眼。
  那人直点头。
  “天太晚了,也不要人人发言了,这个小会,就算一言堂吧。散会。小刘,去食堂说一声,马上准备夜宵。”
  
  第十章一九七七年,二月
  
  罗传炎的小说片断
  
  第十一回
  滴水之恩涌泉报
  
  话说石头领着首长的娇女在外玩耍,忽然看见辛大夫急急忙忙从一间病房出来,一边走一边脱去上衣,挽起手臂。小姑娘欣儿见了妈妈,跑过去叫“妈妈抱我”,辛大夫说,娃儿乖,妈妈有急事,快和石头叔叔到一旁去玩……
  
  传炎的小说手稿上,《石头记》三个字不见了,至于拿什么来取而代之,他暂时还没有想好。用他从崔一尘那里学来的一个术语,谓之“尚在构思中”。
  稿子本来只写到第五回。郢州开会回来,传炎急不可耐,打算先把“罗院长开刀、辛大夫献血”写出来再说。崔一尘讲过,有激情才有灵感,而灵感有点像豆浆馒头,过夜要发馊的。传炎担心好不容易得到的豆浆馒头过夜要发馊,连夜就动手跳过去写。回目对仗一副才想了半边,也顾不得了,边写边“构思中”吧。
  传炎之所以把参谋长“不能百分之百认定”的事写进小说,是因为石头哥向他证实了这一点。石头哥说,这事他本没有亲眼看见,他是民国三十四年参军,辛大夫给伤员献血是在民国三十三年。传炎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石头哥说,部队突围的前两个月,医院来了一个重伤员,也是要输血。两个护士争着挽袖子,辛大夫说,军区首长派的人员带着血浆马上要到,你们身体也不是很好,等一等吧。那两个护士说,大姐你去年不是给伤员献过血了吗……我这才知道的。
  传炎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想,恍然大悟。那位王参谋长心里肯定百分之百地认定当年给他开刀的正是罗院长,给他献血的正是辛大夫,只是不好明说。要不然,他会做那么大的主,完全不顾郢州革委会那些干部的脸色和情绪,一定要马上安排罗欣的工作?并且亲自督促,要郢州师范的林主任拿着文件到襄北来当面落实?
  
  武汉大学中文系一九六二年本科毕业的郢州师范学校教务主任林主任,比襄北县宣传队上班才两三个月的创作员罗传炎敏感得多。他掂得出“军人干政”的分量,他知道,既然参谋长铁了心顶着地方上的牵掣要办成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非办成不可非办好不可。中文系是学过逻辑的,形式逻辑也好,辩证逻辑也好,政治逻辑也好,都只能而且必须指向这个结果。
  何况林主任本人还多多少少有点另外的考虑——他问过自己,这是不是“私心杂念”?思索许久后慨然答曰,否。
  
  林主任是广东人。五十年代后期到一九六六年,武大以中南地区最高学府的号召力,吸引了两广数以千计的高中生北上报考。两广的少男少女们没有想到,来时艰辛回也难,至少三成毕业生被留在了湖北,以壮“唯楚有才”的声势和阵容。屈指算来,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七年,二十年了。二十年间,林主任没有一天不思念广州的花市、增城的荔枝,当然更有家乡的清远鸡、乌鬃鹅。郢州军分区招待所会议室里听到的那段录音,让他彻夜不眠。即使没有参谋长的安排,他也想速去襄北,会一会小老乡,会一会南粤烈士留在荆楚的遗孤。
  在肖玉山的办公室里,第一眼看见罗欣,林主任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细妹!”
  怪腔怪调的喊声,弄得在座的人全都莫名其妙。罗欣睁大了眼,恍恍惚惚地想起,多少年前,似乎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实在太遥远太模糊。
  唯一明白了林主任这句广东话的,是崔一尘。他与其说是听出,不如说是从林主任的脸上读出“细妹”的含义。这两个人的脸形太像了!两人的皮肤都明显地比其他人黑,颧骨明显地比其他人高,眼窝明显地比其他人深,鼻翼明显地比其他人扁,嘴唇明显地比其他人厚。崔一尘以一种引为知己的心情揣想林主任此时的感受——林主任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观察力判断力在普通人之上,他必定是一眼看出了罗欣脸上典型的广东人特征,就像崔某当初第一次见到罗欣一样。
  林主任紧紧攥住罗欣的手,又叫了一声“细妹”。奇怪的是,面前这个小老乡木木然毫无反响。林主任有几分尴尬,暗想是不是太唐突了。崔一尘说:“林主任,罗老师早就听不懂广东话了。”
  罗欣擦着泪说:“您是林老师?”
  听到这个“家乡细妹”一口本地话,林主任忙改了口,用郢州话说:“罗老师受苦了,我受部队首长和地区领导委托,来这里给你安排工作。”
  “我父呢?”罗欣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林主任愣住了。
  传炎忙解释说:“林主任怕是不懂,我们襄北的习惯,称‘叔叔’为爷,也有称为‘父’的——罗老师说的是我家石头大哥。”
  罗欣又问了一句:“我父怎么办?”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全部的兴奋和喜悦化为难堪的冷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肖玉山和方世海对视一眼,两人快步走出办公室,肖玉山轻轻反手带上门。
  “这事怎么搞的!”肖玉山捶捶自己的脑袋,“都昏了头,把老罗忘了!”
  方世海说:“也不是昏头,也不是忘了。我们去郢州前不是去过螺蛳湾吗,老罗再三说,他的事不要管……”
  “我知道!老罗说不要管他,我们能够不管吗?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二三十年,现在把罗欣弄进城,老罗一个人在家怎么办?”
  门轻轻一响,崔一尘也出来了,崔一尘也学肖玉山反手带上门。
  “我问过小罗了。”崔一尘说,“她的意思并不是要给老罗什么安排,老罗五十岁的人了,又没有文化。她担心的是,把老罗一个人留在家里,生活没人照料。她说,能不能就让她到赵滩镇上的小学去。”
  “赵滩?”肖玉山不解,“她是周港的人。”
  方世海说:“政委忘了她是在周港小学划右派的?”
  “哦——”肖玉山扭头看看关着的门,“螺蛳湾到赵滩倒是不远,和周港差不多,七八里地吧?”
  方世海点点头。
  崔一尘说:“小罗讲,七八里地,她可以每天早出晚归,早上准备好两顿饭,晚上回来再做一顿。”
  “晴天倒是好说,”肖玉山摇摇头,“大风大雨怎么办?”
  崔一尘早有准备,“刚才和传炎同志议了一下,还有三五天学校就要放寒假,过完年开学,中间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我们的建议是,林主任暂时不去襄北师范下通知,劳动肖政委和县里文教组商量一下,缓一步通知。说不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肖玉山看看表,“四点半了。襄北师范周校长约好五点钟请林主任罗老师吃饭……按刚才的说法,罗老师恐怕不愿去吧?”
  “未必吧?”林主任说,“我听说小罗是襄北师范学校的校友……”
  方世海打断了林主任的话,方世海知道罗欣不愿去襄师附小教书不光只是为了照料养父——就算襄师附小给她两间房能容父女栖身,她恐怕也不愿去。“我没有脸去见老师。”罗欣无数次这样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襄北县划的右派有百分之六十五以上与襄师有关,以致有人称襄北师范为“右派大本营右派窝子右派根据地右派培训中心”,以致每个与襄北师范有关的人都弄得灰头土脸,以致每个与襄北师范有关的人都麻木到了自认倒霉自认理所应当的地步。但是罗欣不能从众。襄北师范创办于民国二十二年,到一九五七年时毕业校友二十多届近三千人,她是五七届中唯一一个右派。唯一总是格外醒目,将近一千名“右派校友中”,罗欣是少数几个被人多次提起的典型之一,罗欣从最初的惊恐震怖愤怒甚至几乎发疯的状态中极其缓慢地走出之后,只认定了四个字,无颜见人,尤其是襄北师范人。
  因此方世海下午出门上班时就关照妻子准备了便饭。陪同林主任去襄师餐叙的任务落到了崔一尘头上。肖玉山说:“你们知识分子,谈得来,我和方参谋就不去了。老罗陪罗老师去方参谋家吧。”
  
  肖玉山方世海让崔一尘陪林主任去吃饭的决定果然不错。这两人果然谈得来。加上周校长一瓶很难得的“黄鹤楼汉汾酒”又恰到好处地拉近了两人本已缩小的距离。酒酣耳熟之际,崔一尘陪林主任走到招待所,服务员开门时崔一尘无意间看一眼房间号,不禁失笑——二○五,四个月前传炎闯来“法场换人”的地方。
  这故事本就很能打动人,崔一尘讲到激动处,也是一点酒性上来,脱去大衣,有模有样地玩了一把“麟派”,把周信芳老先生在《一捧雪》里的身段道白移过来一用,越发让林主任感慨不已。
  “这种事情在我们学校是很难想象的。”林主任说,“这些年,落井下石过河拆桥的事见得太多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如果不是你老崔以当事人的身份在这里现场讲述的话。”
  “林老师对京剧有兴趣吗?”崔一尘似乎不愿讨论林主任可能展开的令人不快的话题,笑问,“刚才敝人献丑的那一段,阁下以为如何?”
  “李玉这个作品倒是在大学读过,”林主任老老实实地说,“京剧?《沙家浜》、《红灯记》听腻了,别的嘛,确实见闻有限。”
  崔一尘又学周信芳把袖子一捋,挤出一点麒派的沙哑嗓子:“可惜可惜!不看麒派《一捧雪》,是人生一大憾事!”
  “你是搞京剧的,有感情有体验,对我来说,‘夏虫不可语冰。’”
  “不过我对这个剧本一直有点……严重些说吧,反感。”
  “哦?”
  “第一是关于戚继光。不管怎么说,戚继光总是历史上一个英雄人物,戏里写他不得不屈从严嵩,杀了莫成,我总感到不舒服。”
  “这个不好强求古人的啦。”林主任说:“李玉当年写这剧本,哪里像如今的京剧,突出英雄人物,什么三突出、高大全。”
  “嗬,林主任还蛮在行?”
  “前些年报纸上哪天少得了这几句话?”
  “嗯嗯嗯……第二嘛,这种仆人替死的情节更让人难以接受。西方戏剧中找不到类似例子。”
  “小说中好像也没有。”
  “我很奇怪,中国戏曲偏偏特别喜欢这一口。十年前我跑了几十个地方戏剧团,几乎每个团的传统戏里都有那么一两出这种戏,看得人气闷。”
  “很简单的,”林主任说,“根子就在人殉制度。”
  “哦?”崔一尘一听此言,肃然起敬,“林老师高见!高见!说到点子上了。”
  “人命太贱,这是几千年中国封建社会最可痛恨的一点。‘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崔一尘应声附和,“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十几岁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我真想不出唐武宗李炎怎么下得了手!”林主任很有些激愤。
  “十几岁的女孩子……”崔一尘被这话触动,又喃喃一声,“十几岁的女孩子……”
  林主任一听就明白,老崔从九世纪唐武宗李炎回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长叹一声:“倒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我打前年知道这件事,到现在快两年了,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明白。从身份上讲,罗欣当时还只是一个没有转正的试用教员,从年龄说,还不满十八岁……”
  “嗯?不满十八岁?”
  “是啊。她是民国二十九年也就是一九四○年三月出生……”
  “这就不对了。”林主任的脸色很凝重,“我也是听到这件事深感惊诧,想把它弄个明白。我有个同乡同学,武大图书馆系毕业的,分在郢州档案馆,前几天,我托他偷偷地查了查资料,他告诉我,五七年,全郢州地区划右派四千四百人,年龄最大的八十五岁,最小的二十一岁。”
  “哦?可靠吗?”崔一尘将信将疑。
  林主任说:“老崔你想一想,我为什么特意要他弄一个年龄特征?我想小罗当年刚从师范毕业,不到二十岁吧,很可能是年龄最小的一名,这样好找线索。我想看看能不能弄到罗欣当年的档案——可是没有找到,年龄最小的二十一岁,人找到了,当年郢州群艺馆的一个美工。”
  崔一尘还是不太相信:“你找到的人……可靠吗?”
  林主任坐下,默思一阵,抬起头来说:“我给你全说了吧,我担着好大风险,从老同学那里抄了一份数据。”说完两眼直盯着崔一尘。
  崔一尘很庄重地说:“崔某不是小人。”
  林主任解开棉袄纽扣,从内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卡片。
  卡片上是一串数字:
  四十四万;两万八;百分之六点四;
  三万三;一千八;百分之五点七;
  四千四;两百四;百分之五点五
  “密电码?”崔一尘看不懂。
  “资料不敢全部抄下来,数字不容易记,所以只抄了这些,就是让别人看了,也不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那你得让我知道怎么回事。”
  “四十四万,这是一九五九年底全国统计的右派总数。”
  “四十四万?”崔一尘惊叫一声,“一个小国家了!”他还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反右运动造就了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
  “三万三,湖北右派数;四千四,郢州右派数。”听得出,林主任尽量控制着情绪,有意调整着语气。但他瞒不过崔一尘,崔一尘从他平静如水的陈述中听出暗潮汹涌,惊涛裂岸。
  “一九五九年底,中央决定给部分右派摘帽,”林主任仍然很平静地说,“这才有了这个数据,要不然,四十四万,三万三,这些数字永远保密。往下看,后边是相应数字。全国摘帽两万八千人,占总数百分之六点四;全省一千八百人,占总数百分之五点七;郢州地区两百四十人,占总数百分之五点五。”
  崔一尘把那卡片拿过来细看一阵,说:“这比例怎么一级比一级小?”
  “这个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上海广州大知识分子多,不少人在国际上有影响,不摘帽不好,轮到其他省区,比例就被拉扯了。省里也一样,肯定武汉摘帽的多一些,地方上就被占了平均数。”
  “五九年摘帽的是些什么人?”
  “这个不太清楚。估计应该是些大人物,轮不到罗欣这样的……可是奇怪呀,从郢州的统计上看,当时根本没有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妹子……”
  “这里头怕是有蹊跷!”崔一尘浑身烦躁,脱了棉衣,职业病发作,脑子里飞快闪现几出戏文。
  《窦娥冤》、《十五贯》、《杨乃武与小白菜》、《玉堂春》、《野猪林》……
  他有一种预感。右派本来够冤了,罗欣会不会是冤中之更冤者?会不会另有隐情?
  林主任犹豫了一阵,压低嗓子说:“我知道的,全告诉你吧。我那同学说,北京有位老同学,在中央档案馆工作,前不久给他透了点风,讲得很含蓄,说是他们正按照一位中央领导的指示整理右派档案……别的没有多讲。但郢州这位同学估计,中央可能会又有一九五九年那样的动作。他分析得很有道理,你中央档案馆整理档案,告诉我干啥?这不明摆着有弦外之音吗?”
  崔一尘脑子转得快,接过话茬:“前些年总有句老话,叫做‘上挂下联’,你那同学在北京有档案这条线上的关系,在襄北也应该有熟人吧?能不能托他找襄北管档案的人问问,看罗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主任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主意……”看看表,“哎呀快九点了,明天一早我去邮局挂个长途问问。”
  “那好,早点睡吧。”崔一尘说,“周校长的汉汾酒有点效果了。”
  “好,睡吧。”
  
  崔一尘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起床去上厕所。推开门往外一看,廊上电灯坏了,他裹紧大衣回身拿了个手电筒。出门走了几步,电筒一照,前边有团黑影。
  “谁?”
  “罪妇苏三。”一个幽幽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
  嗯?崔一尘拿电筒向前一照,真是苏三!还戴着鲤鱼枷。
  “你你你——”崔一尘吓得汗毛竖起,倒退两步,壮着胆又拿电筒照一照,认出这苏三是省京剧团的老同事、梅派青衣金崇芳所饰。“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划了右派去劳改农场了吗?”
  金崇芳说:“南霸天把我关在水牢里,七天七夜,今天看牢的人喝多了黄鹤楼汉汾酒,我才逃了出来。”
  “你从南霸天的水牢里逃出来的?”崔一尘感到有点不对劲,南霸天……南霸天好像是《红色娘子军》……且慢!黄鹤楼汉汾酒?这是啥意思?金大姐,共事多年,崔某待你如何,还用多说?
  “……苦啊!”金崇芳叫了一声。听这“叫头”,要唱?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她还真唱上了。
  苏三还没唱完这段[西皮流水],一阵紧锣密鼓猛然响起,楼上冲上一个人来。
  “呔!”那人大喝一声,“苏三!还不快快逃命去者!还唱个什么唱!”
  崔一尘慌忙把电筒射向来人,这一看吃惊不小。这不是李少春扮的林冲吗?少春先生七五年去世,这是……
  “苏三快跑!”林冲拉起苏三,飞奔下楼。
  崔一尘急了,也顾不得去叫醒林主任助威壮胆,匆匆尾随下去。
  眼前一条大河挡住去路。几十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挥着膏药旗紧逼过来,将林冲苏三团团围住。林冲舞动银枪,上挑下刺,左杀右挡,顷刻间斩下数十倭寇首级。
  崔一尘看得眼花缭乱,喝一声“好!”
  林冲杀开一条血路,拉着苏三冲到河边。但见水流湍急,舟楫绝踪。林冲在河堤上走了几个很漂亮的蹉步跪步,四下张望一番,问苏三道:“眼前一条河水挡住去路,不知是何所在?”
  苏三跳了一个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面吴清华难度极高的“倒踢紫金冠”,又来一个前滚翻七百二十度,跳到堤上,两边一看,答道:“来此已是襄河大堤之上也。”
  “哎呀不好!”林冲狠狠跺脚,“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这这这,这便是如何是好?”
  “苦哇!”苏三好像又要唱。
  林冲抢在她头里开了腔,唱的还是李少春的拿手戏,《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哎呀我说李老板您就别唱了,眼下逃命要紧……”
  “何处安身?”
  “我听说这襄北一带有新四军游击队……”
  “新四军游击队?敢莫是我鲁达大哥的人马?”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什么……”
  这时忽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片刻功夫,云开雾散,天上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崔一尘仰头一看,如来佛!
  如来佛指着林冲说:“大胆毛猴——”毛猴?崔一尘怔住了,再回头看林冲,身上长了毛——还是李少春,这回轮到他的看家绝活《闹天宫》了。
  
  如来佛手上变戏法一般拿出一顶帽子:“毛猴,一件好玩意,拿去玩玩吧你!”
  那帽子打着旋儿飞下来,毛猴接过,崔一尘凑近一看,上书二字:右派。毛猴骂道:“老东西!当年拿紧箍咒蒙俺老孙上当,今天又弄出什么鬼花样?待俺老孙看来!右,派!哎呀且住,这右派二字,却待怎讲?”
  ……林主任被吵醒了。拉开灯一看,老崔掀了被子,还比手画脚不知弄啥。
  “做了个梦。”崔一尘不好意思地说,“梦到李少春先生了,明天我得给他上炷香烧点纸。转眼,他老先生都走了一两年了,唉……”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床后各奔东西。林主任去邮局挂长途电话,崔一尘到县宣传队弄了些香烛黄表——那东西市场上不让卖,还是七五年首演《襄北星火》时置办道具留下的。
  香烛黄表拿在手上,崔一尘又犯了难。市场上不让卖的东西,显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到公共场所使用。站在宣传队门口四下张望一番,猛记起襄北剧场来,对对对,就到台上去,大师一辈子在舞台上,再没有更合适的地方祭拜他老人家了。
  祭拜罢了,崔一尘忙往邮局赶,约好了的,八点半钟到那里见面。还没有走到,远远就看见林主任站在邮局门口。林主任气色很好,看样子已经和郢州档案馆的老同乡老同学联系上了。近前去一问,事情比他想象的更美好。郢州的人说,十年没有开档案工作会议,一举粉碎“四人帮”,档案事业有希望,地区决定一九七七年春夏之交召开全区档案工作会,郢州的档案人员春节前分头到各县调查研究作准备,“真是巧,我那位同学今天下午到。”
  崔一尘回头望一望襄北剧场,似乎看见了舞台口袅袅的青烟,喃喃道:“哪位菩萨显灵了?”
  
  林主任介绍说,来人复姓濮阳。崔一尘一听就笑了起来。林主任很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崔一尘比比划划说,不知有没有“濮洋”一姓?笑着把前年找“六点水”复姓的事儿说了一遍,林主任很佩服地说:“崔编剧有学问。我还真没有听说‘沮渠’这样的姓——哦,对了,这位老同学,我们平常都称老阳,他懒得见人就啰嗦半天解释那个‘濮’字。”
  崔一尘说:“要是我就自称姓‘濮’。这姓氏生僻一点就显得有来历,大户人家,有根有底的。”
  林主任不以为然地说:“老阳想的恰恰和你相反。”
  吃过午饭,两人说笑着到了襄北县宣传队歌舞分队。档案馆十年前就名存实亡,二三十人的宣传队要演《白毛女》,到处招知识青年扩充队伍,人没地方住,把档案馆占了,这一阵双方正在交涉,歌舞队暂时退了两三间房出来。
  老阳已经先到一步。大概林主任上午在电话中提到过老崔,那位一见面就说:“崔编剧,久仰久仰。”崔一尘以为人家客气话,顺口回了一句“久仰久仰”,不想那人说,“一九六四年,我在湖北剧场看过您编的《凤凰山》,好戏!”崔一尘马上对这位增添了八分亲近感。
  老阳回头对林主任说:“你从襄北打长途电话到郢州找我,看来这事情很要紧,那我们别的先忙谈,马上办正事。”说罢领着两人往另一间屋子去。
  那里是宣传队堆道具的地方。崔一尘看见再熟悉不过的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红缨枪大槐树破桌烂椅被扔了出来,门口停着两辆板车,档案馆的箱子正等着往里搬。老阳叫住押车过来的一个人,向林崔二位介绍说,这是襄北馆的郑馆长,老朋友。两人听出这“老朋友”三字肯定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心里就有了底。
  郑馆长搓手搓脚,很难为情地说:“这里是一塌糊涂,坐的地方都没有,这怎么好意思?”
  老阳说:“不用客气。你们档案全部运来了吗?”
  郑馆长说:“还有四车,还要跑两趟。”
  老阳看看周围,小声问:“五七年五八年右派的档案到了没有?”
  郑馆长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开看看说:“四九年到五五年的档案到了,下一趟该是五六年到六○年的。”
  老阳忙说:“那行,我们等着……哎呀不行,不能在这院子里查吧?”说着看林主任崔一尘一眼。
  崔一尘环视周遭,一拍手,“这地方我还有点办法,他们请我的朋友高导演来这里排戏,我还沾光吃过几顿饭。我找他们队长去!”
  
  《襄北县一九五七年右派分子名单》摊放在歌舞队长的办公桌上。
  襄北县一九五七年共掀出右派分子四百零四名,一一在册。
  《襄北县一九五七年右派分子名单》上没有罗欣的名字。
  《襄北县一九五七年右派分子名单》除正稿外还有两份副本,一份按工作单位排列,一份按行政区划排列。
  按工作单位排列的那一份,文化局所属各单位六十八人,教育局所辖各学校两百八十六人……
  罗欣在襄北师范读书,在周港小学教书,可是两处茫茫都不见。
  按行政区划排列的只考虑一个周港,周港区划右派十二人,没有罗欣。林崔阳郑四人面对三份泛黄发霉的文件,默无一语。
  “……不会有遗漏吧?”崔一尘只能提出这个疑问了。
  郑馆长说:“您想想那是什么岁月什么事情!谁敢马虎?”
  “可是罗欣千真万确是因为划了右派被开除的!”崔一尘几乎吼了起来。
  林主任拉拉他衣角,“老崔冷静点。查这档案,他们两位担着好大风险,你别嚷嚷。”
  崔一尘使劲一摆手:“对不起,我没法冷静!”他忿忿地走出办公室,冷风一吹,打个寒噤。
  他想起十来个小时前那场离奇古怪的梦。
  苏三、林冲、岳飞、孙悟空、如来佛、日本人、李少春、金崇芳……
  崔一尘浑身肌肉发紧。莫非这个梦暗示着什么?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罗石头的证据埋在改造的汉江大堤下,总还知道个下落,说不定哪天有水落石出的奇迹发生。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后终有出头之日。罗欣呢?二十年右派,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到今天居然……
  他捂住脑袋,不能往下想不敢往下想。
  林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我把周港小学划右派的两个人抄下来了,看来这是唯一的线索。
  
  第十一章一九七八年
  
  《人民日报》新闻
  党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帽子
  
  ……遵照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决定,全国各地党委已经给最后一批右派分子摘掉帽子。现在,各地党委正在根据中央的指示,给摘掉右派分子的人进行适当安置,这是我党改造右派分子政策的胜利。
  ——一九七八. 十一. 十七
  
  有两件东西,传炎是须臾不离身边的。一只人造革的公文包,一枝英雄牌钢笔。一九七七年二月,崔一尘高云沛回武汉过春节,返回襄北时一人给传炎带来件礼品。高云沛的一位表弟从广州捎来的公文包,崔一尘托人从上海买的钢笔。好长一段时间内,那个公文包在襄北文化界一直是引人注目的焦点。文化局张局长去郢州开会时郑重其事地打了个借条,让传炎给他用用,回来很后怕地说,再也不摆排场了,差点让郢州的方局长缴枪不杀。传炎这才知道高导这份礼物不轻。那枝钢笔自然在襄北县城也是仅此一份,难得的是,笔杆上有几行小字,传炎始终没有弄明白是用什么机器什么方法刻上去的。
  传炎兄
  友谊 进步
  一山赠 一九七六 十一
  不光是刻字的方法弄不懂,这几行字也让传炎研究了许久仍然不甚了了。那格式倒是很眼熟,石头哥保存多年、后来被肖部长收去了的那条马鞭,也是这样。不过新四军郑政委题的是“斗争胜利”。称呼也不同,崔老师写的是“传炎兄”,传炎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有点像老戏里头“义结金兰”。署的日期也不对,这钢笔是七七年春节后拿来,分明是春节时买的,应该写“一九七七.一”,可是崔一尘写的是“一九七六.十一”。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很珍贵的礼物。传炎自得到的那天起没有灌过墨水,他舍不得用。他只是每天把它插在中山装的上边口袋里。大热天不能穿中山装的时候,无论如何要穿一件带口袋的衬衣。为这插钢笔的口袋,七七年夏天买了两件衬衣,花去十块钱。他老婆菊娥心疼得要哭,说,砍脑壳的!败家星!人家蛮大的干部都只穿汗衫背心!公社的杨主任还赤膊精光在襄河堤上逛!
  
  那公文包里,笔记本稿纸总在新旧交替,但有两份文件永远叠得周周正正安卧其中。一九七六年十月某日的《人民日报》、同年同月十三日的《襄北报》,从一九七七年春节到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九日,五百多天如一日。
  十一月十九号传炎看到了十一月十七号的《人民日报》。他知道,他包里那两份报纸该挪一挪地方了。他知道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了。
  他拿着《人民日报》去襄师附小找刚刚毕业分配的新老师苏达。崔一尘高云沛回武汉一年多了,肖政委和方世海去军分区开会,眼下能找到的只有这小伙子。
  这天是星期日,下星期教导主任要听新老师上课,苏达在办公室第十遍改写教案,听见门口有响动,抬头一看,不禁一怔——两年前的情景逼真再现,传炎大叔手上捧着一张《人民日报》,报纸窸窸窣窣响,那动力,不用说,是传炎大叔的手在抖。
  “传炎大叔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了?”苏老师惊喜地问,同时暗想,事前怎么没有先在《襄江报》上小试锋芒。
  传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是不是……你看,你看!右派!右派!”
  “右派!”苏老师接过报纸一看,轻轻地一笑,“这已经不是新闻了。我们学校几个划了右派的老师上班都一个多月了。”
  “什么?!”传炎从热水锅落到了冰窟窿,“你早就知道这件事?”
  “哎呀大叔,你怎么不细细看看?这上面说的是‘已经给’,事都办完了才上报纸的,这又不是天气预报,‘久旱有雨’,先说出来让人高兴高兴。”
  传炎捧起报纸,千真万确地看清了“已经给”仨字,浑身无力地坐下,懵头懵脑,不知说什么好。
  苏老师好生奇怪地问:“你们文化战线没有回来上班的摘帽右派?”
  传炎想了想说:“我就和韩桂昌一个办公室,不太关心别人的事……哎呀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是有一位画画的老头到馆里上班……可是没听说右派什么的……”
  苏老师说:“都是这样的,悄悄就办了。又不是退伍军人转业,还开个欢迎会不成。”
  “不对!”传炎站起来,说话腔调都走了板,“上个月我回家,怎么没有听罗欣和石头哥说起点动静?”
  “是吗?”苏老师一直保持的微笑顷刻间不知何往,“该死!我刚参加工作,学校领导又要听课,时间太紧张了,居然忘记去问问!”
  “现在几点钟了?”传炎问。
  苏老师跑到教务处看看挂钟,回来说,“十一点十分。”
  “那好!我们赶快到车站吃碗面,十二点钟有一班开周港的车,快走快走!”
  苏老师也顾不得明天什么人听课了,把桌上一大堆课本参考书草稿纸扒拉到抽屉里,拔腿就走。下午快一点钟,两人到了周港车站。路上合计了半天,他们得出个结论,要问情况还得先去周港再去赵滩,要不然,见了罗欣还真不知是个什么局面。
  到了校门口,传炎拉苏达一把,“等等。”
  “怎么啦?”
  “去年四月份我和崔老师高老师去找那两个人,回来讲给你听,你还记得吗?”
  “那怎么不记得。”
  “按理说,那两个人应该上班了?”
  “应该吧。”
  “我们先去问问这两个人?”
  “对。”
  “一个叫……谢汝昌,还有一个……”
  “黄希恒。”
  
  “是是是,我就是黄希恒。”那人抖抖瑟瑟地说。
  高云沛见状很难受,掏出一盒烟来,“您抽一枝?”
  “不敢,不敢。”那人口说不敢,手却伸了过来。崔一尘忙擦了一根火柴凑过去给那人点着,那人狠狠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本就弯着的腰越发伸不直。
  高云沛忙转到那人身后给他捶捶背,崔一尘想给他倒点开水,四下一看,这屋子真当得起“家徒四壁”的评语,哪里有开水瓶。
  高云沛等那人稍稍安静了,按事先和崔一尘商量的“剧本”先问个小问题。
  “黄……”一个“黄”字出口,高云沛心说不好,怎么搞的!在路上就考虑怎么称呼。“黄老师”?怕是不行;“老黄”,也似乎不妥;直呼其名?想那人肯定四五十岁了。两人于是构思一个开场白,先“请问贵庚”,然后再称“大哥”或“老弟”。不想高云沛一开口就错了词。
  崔一尘不假思索地接上茬,喊了一声“黄老师”。
  “黄老师?”黄希恒一脸惊惶,“谁?”
  “黄老师,”崔一尘把板凳往前拖一拖,取古人“近前席”之义,亲切地说,“我们是……县文化局的,我们要搜集一些历史资料,想找您问问当年——就是五七年,和一位罗欣老师共事时一些情况。”
  “五七年?”黄希恒脸都白了,“我……组织上有结论的……我一直是老老实实接受监督改造……”
  高云沛不忍听不忍看,脸扭到一边。崔一尘拍拍黄希恒的腿,说:“黄老师不要紧张,不要担心,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哎哟——”黄希恒忽地往下出溜,“肚子疼,老胃病、老胃病……哎哟,哎哟……”
  高云沛有点烦了,只差说“这一套哄得了高某”?不过心里总是软软的,忍着没说出来,走到黄家门外,朝远处站着的传炎招招手。
  传炎小跑过来:“怎么样?”
  “去另一家吧。”
  “不消两位老师拖步,他在那边等了好半天。”传炎朝大路边一指,“喏,就在那里。也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谢汝昌申冤!谢汝昌要求平反昭雪!”高云沛走到离那人十来步时,那人猛举起一块白竹布,上有两行鲜红的大字,不知是血还是红墨水写成 ,但是可以肯定那人追求的是血淋淋的效果。
  高云沛不知所措,站住不走了。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而前,飞快地到了高云沛面前,声嘶力竭地吼道:“谢汝昌申冤!谢汝昌要求平反昭雪!”
  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大出意外,高云沛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拦轿鸣冤的情景他在舞台上指导演员们练习过无数次,一般而言,有两种情形。清官如包拯寇准,便说“状纸呈了上来”;贪官奸臣之流便说“乱棍打了下去”!高云沛知道自己不是官,因此也就无所谓清无所谓奸,因此也就不知该用哪种方式处置这状纸,因此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看传炎。
  传炎是看花鼓戏皮影戏长大的,这种场面他也再熟悉不过,他判断出高老师这时左右为难,而通常在老爷为难的时候应该由一位门人(或称家院)出头缓解。显然自己现在的角色就是跟班的门人(或家院),他不能不挺身而出。
  幸好这谢汝昌家住河堤村,祖母姓罗,论起来他是罗家祠堂“礼”字辈兄弟们的远房姑表亲,传炎得称他一声“表叔”。传炎于是赶忙说一声“表叔休要如此……”这话让高云沛哭笑不得,心想,这老罗怎么和我一样的思路,说话都带戏腔!
  谢汝昌似乎直到此时才看清姑表侄儿,膝盖一旋,状纸朝向传炎。传炎哪里敢接这烫手的红薯,俯下身去搀表叔一把,轻言慢语地说:“表叔请起,表叔请起,看这大路之上,行人众多,甚是不便……”说着说着自己悟到好不别扭,这是些啥词?
  高云沛回过身去强忍着没笑出声。
  传炎好不容易把表叔拉起身,路边寻块儿干净地儿坐了,“表叔,我这位老师不是政府派来的干部,你要申冤,找他是没有用的,不要让人家为难。”
  高云沛踱了过来,也在地上坐下了。如在黄家那样,掏出烟盒递过去:“抽支烟?”
  谢汝昌不客气,伸手从烟盒里抽了两枝,一枝叼在嘴角,一枝库存在耳朵上。传炎给点了火,谢汝昌一口气硬吸去半截。高云沛把刚收进去的烟盒拿出来看看,还有十枝,顺手就塞给谢汝昌了。
  “你在这里……还拿着这……看来,不是今天头一回吧?”高云沛问。
  谢汝昌肩上斜挎着一个棉布口袋,他把那口袋解开,抖出一大摞纸片:“县里地区我都去了!”
  
  高云沛心想,这人好大的胆。还真没见过右派分子敢这样张扬的,其中必有缘故。
  “你说的这个冤,是怎么回事?”
  “五七年我划右派,没得别的事,就是提了狗日的万金鹏一点意见,说他不该把女学生关在房里谈话……”
  “万金鹏是什么人?”
  传炎说:“这人名气大,早先是襄北小学的校长,“文革”当了造反派头头,成了襄北教育局副局长,上个月查出来是‘四人帮’的爪牙,还有强奸妇女、贪污公款的问题,抓了。”
  谢汝昌从地上跳了起来:“我还只说他不该关女生谈话,现在怎么样?强奸妇女!贪污公款!狗日的!我谢汝昌是有先见之明的!”
  高云沛思索一番,想着词儿说:“不过……按老话说,这应该‘各账各算’,他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谢汝昌一蹦三尺高:“我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造成的!”
  说着解开裤带,也不顾忌什么,在裆里掏啊掏,从内裤夹层里掏出一张纸来,“你们看!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
  高云沛闻到一股什么味儿,斜眼看看谢汝昌还没系好的裤带,捏捏鼻子。
  罗传炎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处分通知”。上写,“襄北县周港小学教员谢汝昌,恶毒攻击党小组副组长万金鹏,名曰提意见,实则反党反社会主义。实属罪大恶极,经研究决定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公职,遣送回乡,监督劳动”,署名是襄北县教育局反右领导小组。
  “你这上面没有公章。”高云沛一眼看出他这材料不是真的,又不好点明,转弯抹角地说。
  “有公章的放在县里,还要我们签了字画了押的,这是他们要我们自己抄的。万金鹏狗日的说,留个纪念。”
  “我们自己抄?”高云沛猛一阵惊喜,这个“我们”里应该有罗欣!
  “每人都有这样一个材料?”
  “嗯。”
  高云沛急急站起来对传炎说:“你劝劝你这表叔别在路上闹了,我有件急事回去找崔老师。”
  崔一尘在黄家泡了半天,一无所获。黄希恒“胃疼”了半天,说要去上茅房,上了茅房回来又说蹲了一阵头晕眼花,崔一尘拿他半点没辙。这时高云沛一阵风般冲进,进来就大声问,“黄老师!你的处分材料呢?”
  ……
  “他们都有一份处分书?”罗欣万分惊愕地说,“没有谁给我呀……真的没有……”
  “那就怪到顶了!”崔一尘说,“既然没有处分决定书,你是怎么当上右派的?”
  “就是那天晚上,开批斗大会,要我去,一去就拉到台上戴一顶纸糊的帽子,挂一块牌子……”罗欣说不下去了,两眼失神无光,不知望着哪里,“……那帽子,还是我去找人做的……”
  
  想到一年半前这段经历,传炎说,不能糊里糊涂去学校,得先把方案想好再进去。
  苏达年纪小他一辈人,看问题简单得多,“这还要什么方案,进去找校长主任,都是熟人,问问那老黄老谢现在怎么样,不就完了?”
  传炎说:“话不是这样讲嘞。你前前后后想一想,我们现在要办一件什么事?”
  这一说倒真考住了苏老师。“是你催我备课笔记都不写了,慌慌忙忙地跑到车站,我还以为你都想好了。”
  传炎说:“我当然都想好了,只是你不明白。我们是要打听罗欣的事,要是那个黄老师和我那表叔还是用去年对付高老师他们的办法对付我们,怎么办?”
  “这肯定不会的,”苏达说,“去年那两个人都戴着帽子,现在,帽子肯定摘掉了,此一时彼一时,不会又那样的。”
  传炎说:“难讲。我考虑还是先找学校领导为好。”
  苏达朝门内望一望,泄了气:“糟糕,今天星期日,你看学校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
  传炎说:“哎呀我也奇怪,我们在这门口站了这半天,怎么一个出出进进的人都没有见着。”
  苏达进了校门,视野开阔许多,环顾一番,看到东北角落一排平房有个烟囱冒烟。“好了!有人住在学校。”
  两人直奔那冒烟的房子而去。
  门一打开,传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黄老师?”
  黄希恒揉着烟熏泪眼,疑疑惑惑地问:“你是?”
  “螺蛳湾的罗传炎。”传炎说,“去年我陪省里两位老师……”
  “哟哟哟!稀客稀客!进来进来,请……”一个“坐”字说不出来了,这屋子里实在找不到这个“坐”字的注解。传炎扭头看看站在外面的苏达,苏达悄悄指一指门外几块石头凳子。传炎说:“这屋里好大的烟,我们就到外头坐吧。”
  “好好好,好好好。”黄老师朝锅里兑了一瓢水,随传炎走出门来。
  “这位小同志是你的同行。”传炎说,“襄北附小的苏老师,也算我们螺蛳湾的人。”
  “螺蛳湾有姓苏的?”黄老师的脑筋看来显然比去年好多了。
  苏达说:“我是下乡知青。”
  “哦哦哦!好好好。”
  三人坐下,黄老师不知这两人跑到这里有何贵干,又不便问,呆呆地看着他们。传炎说:“今天来打搅黄老师,想……”想啊想,想起去年崔一尘的招数了,“县里想了解一下你们落实政策后的生活情况工作情况,没有别的意思。”
  黄老师连声说:“好好好,好好好。感谢党,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感谢人民政府。”
  苏达坐不住了。时令已是小雪,那冷冰冰的石凳着实难受,传炎大叔这种温吞吞的方式又让他不能忍耐。“黄老师,我们直说吧,想请你回忆一下五七年你们三位老师划右派的经过。”
  黄希恒赶紧也站了起来:“是是是,好好好,我回忆,我回忆。”
  传炎坐办公室两年了,臀部也已经不太适应那有着近两万年悠久历史的原始坐具,正好顺水推舟,告别新石器时代。可是当黄希恒一开口,他又不得不回归历史——他还没有学到崔一尘站着能写字的本事。
  传炎坐下后打开那公文包,拿出纸笔。
  黄希恒眨巴眨巴眼说:“我叫黄希恒,一九二六年生,一九六四年毕业于……”
  传炎停了笔,尽量亲热温和地说,“黄老哥属虎的,长我四五岁,都是兄弟,说话随便点,不要这样子。”
  苏达说:“我们又不是专案组……您,还有谢老师,罗欣老师,那时候是什么原因……”
  “哦哦哦!好好好。”黄希恒挪了挪脚,苏达这才发现他刚才是立正姿势,现在勉强改为稍息。苏达皱着眉头看看那石凳,“我们还是坐下吧。”
  “我回忆,我回忆。我的问题,是这样的。”黄希恒坐下后松了口气,“我现在想起来,我有罪我有罪。那天学校开会,熬夜……”
  
  ……破破烂烂的办公室十分闷热,快十点钟时好容易盼到起了阵风,那豆油灯又开始捣乱,风一吹,灭了;点上,再来一阵风,又灭了。
  一向喜欢开会先发言的谢汝昌说:“人家男女老少都在襄河堤上乘凉,我们不能到操场上开会吗?何必一定要,关,在,屋,里?”
  好几位老师听出这“关在屋里”的潜台词,捂着嘴偷偷地笑。
  万金鹏狠狠地瞪他一眼,又瞪那不和党组织一心一德的油灯一眼。
  主持会议的邵副区长说,“也行,反正外面还有点月亮。小罗,你年纪轻眼神好,月亮底下能写字吗?”
  罗欣擦擦满头的汗,笑着说:“我有一个要求。请老师们发言时慢一点。”
  “什么意思?”万金鹏问。
  “光线不好,字要写得大,写得大就要费时间,我怕你们说快了记不下来。”
  “那行那行。”副区长说,“走吧走吧,操场上去。”
  老师们如蒙大赦,纷纷端了凳子往外跑。忽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黄希恒脚背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打了几下,借着破窗户射进的月光一看,刚才坐的板凳散了架。谢汝昌随手递过一张报纸,“老黄拿去,权当凉席坐垫。”
  襄河码头上拉“位置”(报时汽笛),十二点,总算散了会。其他人走了,副区长万金鹏把罗欣留下检查发言记录。副区长带着个手电筒,无意中照到地下一张拆成四叠的报纸。万金鹏说,“黄希恒不爱惜公物!办公室的报纸也不拿还原。”副区长说:“明天教育一下。党报怎么可以垫屁股。”说着走过去弯腰捡起来,看了一眼,大惊失色。
  
  万金鹏凑了过来 ,低头一看,嘴角一丝怪笑,“小罗,没有你的事了,回去休息吧。”
  罗欣走开几步,回头一看,那两人不知耳语些啥。
  
  “我有罪我有罪,那天黑灯瞎火的,怨我没有留心,报纸上是毛主席接见外国人的照片……”黄希恒低下头去。
  “……哦……那,老谢呢?”苏达问。
  传炎说:“老谢的事先不说。罗欣呢?刚才老哥你说,罗欣还是记录员,那就应该是积极分子,怎么把她也……?”
  “这我就真不知道。”黄希恒说,“七七年万金鹏被抓了,关在牢里,听说部队上有人去问过,他也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苏达不相信。
  “他关在牢里还敢说假话?”黄希恒说,“还是解放军去审的!他只承认,五七年学校分了三个右派名额,头一个先就定了老谢,后两个没有着落,我……我是第二个。他说一直差一个,不晓得是怎么找到小罗头上。他说他看不惯老谢,要整老谢,他承认;小罗,他说无冤无仇,真不想划她……”
  操场上有个人快步走过来。苏达远远看出好像是周小的教导主任,去年来这里实习时结识的。
  黄希恒忙起身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肖主任来了。”
  肖主任一走过来就打个哈哈:“原来是我们周港的两位才子,失迎失迎!”
  传炎问:“怎么惊动肖大主任了?”
  老肖说:“今天星期日,学校里没有人。刚才我在街上听一位家长说有两个干部进学校了。”
  “没有说是两个小偷吧?”传炎说,“你们警惕性还蛮高的嘞!”
  肖主任看看那石凳,又瞧一眼黄希恒那间卧室厨房办公室餐厅,对传炎说:“稀客难得到我这小地方来,去办公室坐坐?”
  
  “这件事在我们学校一直是个天大的哑谜。”肖主任说,“我和罗欣是一届的,她三班,我二班,同一天到学校报到上班,同一天写了入党申请书,同一天到区里谈话。反右开始的时候,她还是记录员,记录员就是积极分子,快要入党。那时的反右领导小组,按现在的话说,副区长一把手,万金鹏二把手,她要算三把手了。”
  苏达这时才知道肖主任和罗欣是同学,他不禁对这人有些不恭,这么多年,你一个老同学就这样见死不救袖手旁观?不过这话只能心里说说。因为转而一想,那年月谁没有难处苦处。
  传炎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哑谜悬案疑问这样的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当时也是参加过批斗会的?”
  肖主任脸色不大好看,含含糊糊地说:“那能够不去吗?”
  “你还记得详细经过吗?”
  “那能够忘记吗?”肖主任好像只会一种句式。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三日。
  这年不放暑假。下午,两名共青团员、入党积极分子罗欣和肖明光接受党小组长万金鹏交办的任务,做三顶帽子、糊三个牌子。牌子好说,拿张黄板纸,蒙上白纸就得。但那帽子不知是啥模样。万金鹏说:“你们看过反美反蒋游行吗,就是那种高帽子,一两尺高,上面尖尖的。”
  这玩意儿不好弄。两个小青年在襄北师范上美术课时学过手工,但是没有这一课。下午两点开工,折腾到快四点,一筹莫展。
  肖明光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万校长说晚上开会一定要用的!”
  罗欣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们怎么这样笨!这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一句话让肖明光大受启发:“对了对了我们有困难应该找党啊!”
  两人去找万金鹏做检讨求主意。万金鹏一看这俩孩子满手的浆糊满脸的愁云,知道他们实在是完成不了党交给的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了,只好把“幸亏我事先考虑过”的一个办法告诉他们:“出学校门向北走,河堤街一条小巷子里,有一个纸扎店……”
  罗欣忙问:“纸扎店是什么?难道还有专门做右派帽子的店铺吗?”
  万金鹏笑道:“你在螺蛳湾没有看见人家出殡?花圈、灵幡,还有给死人用的灵屋、衣服什么的?”
  ……下午五点钟,三顶帽子做好了。罗欣拿了一顶,乘肖明光不备,悄悄举起来要给他戴上,肖明光还来不及躲闪,纸扎店的老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捏住罗欣的胳膊:“苕丫头!快放下快放下!我们这样店里做的东西,不兴给人试用的!”罗欣身子一退,撞在满墙摆放的花圈灵幡上,那些东西飒飒作响,似有一阵阴风吹过,这才明白这地方通往另一世界,就如唐诗所言,“别有天地非人间”,当下舌头伸出老长。
  出了门,肖明光看一看手上拎着的三顶帽子,想到一个问题:“罗欣你说说,怎么万校长要做三顶帽子?不是说只有谢汝昌一个人划了右派吗?”
  罗欣小声告诉他:“黄老师——不不,黄希恒,把领袖像垫在地下坐。”
  “那……还有一个呢?”
  “这是组织上的秘密。”罗欣很严肃地说,“肖明光我提醒你,不该知道的事不要乱打听。”
  肖明光听了,心里一阵凉,看来罗欣真是进入领导班子了,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了,看来如果今年学校发展党员她肯定要先占一步了……
  批斗大会定于晚上八点开始,肖明光七点半就到了会场,检查标语口号有没有错别字。正忙活着,邵副区长和万金鹏也来了。小伙子一边看着满墙的标语一边听到两位领导在小声商量。
  “都落实了吗?”
  “谢汝昌黄希恒是定了的,马上派人去押进会场。”
  “县里今天要是来了人怎么办?三个名额,老万你忘了?”
  “我有办法的。那两个家伙一到,看批斗发言的情况,根据我的观察,有人不会发言的,也有不痛不痒说几句的,很简单,同情右派的人就是右派!我有把握抓出一个来!”
  “那好……”
  肖明光一惊。下午误会罗欣了?原来连区长和校长心里都没有底?
  老师们,还有周港中学、卫生院、文化站的人陆陆续续到了。肖明光东张西望,八点差几分了,罗欣怎么还没来?万校长布置两个人作记录的,一个人怎么忙得来?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猛听见万金鹏呼了一声口号。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开会的人都跟着喊。
  “保卫人民江山!”万金鹏喊。
  “保卫人民江山!”人们跟着喊。
  “把右派分子押上来!”
  这时没有人应和了。会场上死一般静。
  毫无疑问,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谢汝昌。
  没有悬念,第二个被押上来的是黄希恒。
  第三个——谜底揭开,肖明光差点晕倒在地。
  
  “二十年了,我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发麻,像要失去知觉。”肖主任说,“真的,那会怎么开的,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传炎和苏达完全相信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回忆起当年情景的。
  这可怎么办?
  呆呆地坐了半天,传炎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主意。肖明光如此,黄希恒如彼,唯一的希望大概只能寄托到谢汝昌身上。
  “那老谢呢?上班没有?”
  “谢老师?”肖明光苦笑,“别提了。”
  ……谢汝昌是在一九七七年知道万金鹏被抓之后开始要求平反的,那时正是农历春三月,油菜开花的日子。襄北一带自古以来有几分妖气,油菜开花,疯子上街,一些平日里好好生生的人一到这个季节就无端地变得邪魔外道,走路扭八字,见人就傻笑,拉屎拉尿不看地方,人称“菜花疯子”。螺蛳湾有一位叫罗礼煌的大名人,民国中央大学毕业生,在南京某大学生物系当副教授,写过一篇论文,研究这一怪现象。按罗副教授的说法,这是“由于采蜜之蜂与油菜花粉之交互作用而影响中青年男女之荷尔蒙亢进导致内分泌紊乱而后诱发中枢神经之暂时性间歇性周期性异常”,这话谁懂。罗副教授还有一篇论文,《北纬三十二度线日平均温度二十摄氏度条件下动植物之间及高等生物低等生物之间生殖系统之相互刺激》——这话啥意思?一九五三年罗礼煌回家度暑假,和他几个兄弟谈起来,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说,“北纬三十二度线日平均温度二十摄氏度条件”,就是我们襄河平原上春暖花开的日子,“动植物之间及高等生物低等生物之间生殖系统之相互刺激”,就是猫儿叫春狗子发草油菜开花撩事惹祸。不是有两句老话吗?人同草木,人畜一般,说的就是猫啊狗啊油菜啊勾起男男女女的骚劲。礼循礼贵礼方这哥几个听了,目瞪口呆同时又大失所望。嗨,这兄弟!在南京上了国民党的大学又在南京教共产党的大学,以为他离孔夫子孟夫子不远了呢,弄了半天是这学问。简简单单一句话,乡下人谁不知道“菜花疯子”。
  
  ——不过也偶有例外,比如一九五八年肖玉山和方世海见识的那位“关羽后人”郑麻子,只在冬天发作。冬天开梅花,因此人称“梅花疯子”。
  谢汝昌理所当然地被周港人看作菜花疯子。别的不说,只看他一遇机会就从裤裆里掏那纸片,就远远超出人们所知无数菜花疯子行状的总和。
  “据多年之观察,该区域之俗称‘菜花疯子’者每于小麦收获之前即告痊愈,足证吾论之成立”——这是螺蛳湾大右派罗礼煌的研究成果,是关于“菜花疯子”的千真万确的描述。但是到谢汝昌身上却不灵光。谢汝昌从阴历三月发作,“小麦收获之前”越闹越凶,到棉花上了晒场,还看不见一星半点好转的迹象。这时人们知道,他的病分明不关“采蜜之蜂、油菜花粉、荷尔蒙”屁事。
  “千幸万幸。”肖明光说,“政府还是给他摘了帽,补发了工资,按病休人员待遇,送到沙市去了。”——沙市有一家全省知名的精神病院。襄北人一说某人有此类病便婉言“沙市去了”,但此时肖明光用的不是婉词而是直述。谢汝昌真去沙市了,听说病情大有好转。
  传炎小声嘀咕道,“真是道士遇到鬼,什么法都使尽了。”
  苏达盯他一眼,心想,大叔啊大叔,你好歹当了两年创作干部,怎么到现在还是只会讲这种下里巴人的俚语俗词,难道“山穷水尽”这个成语都没听说过?还写啥小说。
  
  第十二章一九八三年,二月
  
  “奇新”的小说《石头传》片断
  
  引子
  汉水悠悠忆英烈
  往事历历说石头
  
  话说中原大地有一大河,源自陕西,流经湖北,在汉口注入长江。此河便是汉水,又名襄江襄河汉江。自古以来,汉水流域乃兵家必争之地,上演无数英雄人物的传奇……
  
  传炎那部一直没有尊姓大名的小说前前后后写了七八年,总算完了稿。八二年年底,寄给崔一尘指教,崔一尘给他起了个名,《石头传》。传炎一看来信,恨不得自己刷自己三嘴巴。这样简简单单摆在眼皮底下的一个“传”字,居然想了好多年想不出来!
  一个“传”字之所以让传炎反应如此强烈,还有一个原因。这《××传》的书名,放在别人头上,平淡无奇,但对于本书主人公而言,大有深意焉。石头哥乃罗家祠堂“传”字辈人物,大名罗传义。因此这《石头传》的“传”字固然应该念“赚”,但是也可以念“船”。“石头赚”是记叙石头哥的故事;“石头船”则点明他在罗家的身份,即“传字辈石头”也。传炎又想起侄孙儿远宏春上添了丁,侄重孙大名“罗忠奇”,要是当年礼元爷把石头哥的大名起作“罗传奇”那该多好,这部书就叫做《石头传奇》,恐怕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天造地设的书名。
  传炎把“石头传奇”四字写在稿纸上,遐想半天,忽有崔一尘所说的“一碗豆浆一个馒头”天外飞来,有灵感了!石头哥大名传义,这部书不是可以名曰《石头传义》吗?“传”者,《水浒传》之“传”,“义”者,《三国演义》之“义”!他急忙修书一封,用加急挂号寄给崔一尘,第三天崔一尘打了个电话来,说“千万使不得,莫要闹笑话。老罗你怎么总是和名著文豪过不去”?说了几句笑话,崔一尘又告诉他,“我这一阵住在东湖边一个宾馆里,省里组织写几部大戏。你若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可以到襄北邮局倒挂电话找我。”传炎问:“什么是倒挂?”崔一尘给了他一个办公室电话号码一个账户号码,说:“你到邮局报这两个号,不用你掏钱”,又说:“眼下实在没有时间帮忙联系《石头传》出版,准备给姚队长打个招呼,先在《襄江潮》上连载,也可以听一听读者意见,你再用一段时间改一改,连载完了,明年我给你想办法。”
  果然,过了一天,姚队长就找来了。姚队长一定事先和韩桂昌讲清了的,也没多废话,直截了当就说:“老罗把你的稿子给老韩吧。”
  韩桂昌早就知道传炎在写这章回体小说,隔三岔五也瞟过一两眼,韩桂昌是在《郢州报》、《郢都文学》上发表过作品的人,哪里看得上罗传炎满纸“话说、但见、且慢”之类的陈词滥调。但是姚队长表了态,就没啥好说了。
  “这样吧,你这稿子,我刚才算了算,九万字,《襄江潮》一年给你发完,每期十五千字。正好六期。”
  传炎感到这种数词用法很古怪,一万五就是一万五,什么十五千?
  韩桂昌很俏皮地看传炎一眼,“恕我冒沫,以前我没有给你讲过吗?这是出版界的规矩,文学作品字数论千不论万的。”
  传炎不大服气,心想,你刚才怎么说我那稿子“九万”字,不说“九十千”?
  
  《襄江潮》双月刊一九八三年第一期本该一月底见书,因为快过年,事多,这书拖到二月下旬才出来,这天是二十四号,正月十二。
  传炎这几年断断续续写过一些快板渔鼓啥的,按韩桂昌说法,只能算零点三、零点四、零点五、零点六千字的小玩意,这回第一次见到十五千字作品成了铅字,激动之情难以言表。欢乐是需要与人分享的,他首先想到了崔一尘。
  他忙不迭地跑到邮局,报了崔一尘给的那两个号码,等了一二十分钟,有人喊:“文化局的人到三号台接武汉电话!”传炎急急跑过去抓起听筒,没说上第二句,那边挂了。“你们那里过年不放假吗,五天后打吧。”那边一个武汉口音的女人说。
  乘兴而来扫兴而去。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传炎埋怨自己真是糊涂,年还没有过完呢!
  他正在邮局门口发呆,忽听一阵自行车铃响,悟过神来一看,是新华书店的出纳员方晶。
  “大叔在这里干什么?”方晶手上提着一个大灯笼,笑盈盈地说,“要过元宵节了,大叔不回家?”
  传炎不知说啥好,拿那灯笼算个话题,“给小芳买的?娃儿有三岁了吧?”
  方晶说:“大叔好记性,刚刚三岁。这不,会吵着要买灯笼过元宵节了!她爸爸学校里有事,硬吵着要我上街买!”
  传炎有几分自责,怎么只记着老崔了!现成的一个苏达在城里,把他忘了!按一按口袋,好,兜里带着钱。忙说:“苏达今天还加班?”
  “是啊,学校里总是正月十三十四报名,十六上课,今天老师们到校准备,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回家呢。”
  “肯定回家吃饭?”
  “是啊。”
  “那好,你加一两个菜,我去买瓶酒,今天去你们家,提前过元宵节。”
  “哎呀大叔,平日请你都请不到!那我赶紧去准备——大叔说话要算话,一定来!”
  
  传炎买了一瓶酒,又转到襄江商场鞋帽柜给三岁孩子买了顶花绒帽,哼着花鼓戏直奔苏达方晶家。也是巧,苏达和他前脚后脚。一见那很惹眼的帽子,苏达笑了,“是元宵节还是帽子节?”这话说得传炎傻了,“什么意思?”苏达从棉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王元成发过来的,说是要我找您问问队里现在共有多少人,准备给一人买一顶帽子。”
  传炎接过那电报一看:
  速问炎叔四队现有人口数好买棉帽王穗
  传炎心里一阵暖和:“这小王,还记得螺蛳湾。”
  说着话进了门。小丫头苏小芳正玩着灯笼,见了罗爹爹买来的新花帽,灯笼不要了,戴上帽子到处找镜子照。方晶在厨房里忙活,出来打个招呼说:“你们先说说话,还有半个小时开饭。”
  传炎摸了摸公文包,想拿那刚印好的书出来。苏达哪晓得他这桩喜事,开口就接上进门前的话题,说到王元成头上去了。
  “元成这家伙走运,天上掉肉包子,砸到他了。”
  “听说是个什么亲戚给钱他?”传炎过春节回家,略有耳闻。
  “他的姑奶奶是个华侨,在马来西亚,腊月间回国来,给他两千块钱。”
  “两千?”传炎张大嘴巴,惊叹不已。
  “元成这家伙义气,给我打长途电话说,一分钱不要,先给全队每人买一顶棉帽,剩下的全交给家炳队长。我说家炳大哥不当队长了,眼下是远成当家,他说还是要交给家炳大哥,把罗欣大姐和石头大叔房子修一修,又说拿一百块钱交给远成,总听说石头大叔生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赶不回来,这笔钱给大叔修坟。”
  
  “他在哪里?”
  “还在武钢上班,这两天请假送她姑奶奶去广州了。刚才那电报上不是写‘王穗’吗,就是说‘王元成于广州’。说是老太婆到那里上飞机。”
  传炎刚才还真不好意思问“元成改名字叫王穗啦”?此时装作无事一般,没话找话,说:“不是我说他,要买帽子, 十冬寒月好买,这差不多快要惊蛰春分,该买雨衣了。”
  苏达笑道:“十冬腊月他哪里有钱!”
  “嗯?”
  “他姑奶奶带的钱不知其数。人家几十年没有回国,也不知这边什么情况,先没有拿出来。在家里住了个把月,认准王元成是个信得过瞧得上的舅侄孙,别的人五十、一百打发了,到广州才给他那笔钱。”
  “哦——”传炎点点头说,“他姑奶奶要是知道他这两千块的用途,恐怕还要给两千。”
  方晶在厨房里嚷了一声,“桌子收拾一下,上菜了!”
  几杯酒下肚,传炎才记起今日来此何为。起身离座,打开那公文包,也没说什么,把一本新崭崭的《襄江潮》递给苏达。苏达说:“每期都拜读了的,受益匪浅,受益匪浅。谢谢大叔每期都送给我。”说着接过来随手往旁边一放。
  传炎好生不自在,捡起书来又双手递上,“……这一期上有我的文章……今年六期连载,九十千字……这是第一……”
  “哦?”苏达忙搁了筷子,“是吗?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叔你怎么不早说清楚!”
  说着急急翻开目录,看了又看,“没有大叔的文章呢,书拿错了?”
  传炎呆了,这书是刚从印刷厂拉来的,怎么会弄错?慌忙一把夺过,看那目录,“……小苏,你小小年纪眼神怎么……啊?!”
  目录上,“《石头传》(长篇章回体小说连载)”几个字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作者姓名不是“罗传炎”,而是一个不知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的“奇新”!
  
  “这是队里有规定的。”韩桂昌不慌不忙地说,“也不光是队里的规定。罗传炎同志你读一下中国现代文学史,都是这样处理的。想当年,周树人在自己办的刊物上发表文章,署名鲁迅,沈雁冰在自己办的刊物上发表文章,署名茅盾。恕我冒沫,我想传炎同志应该知道这些文坛ABC吧?”
  传炎真不知道这些ABC;他只是想起那“七绝”和“《水调歌头》”;想起“《石头记》”和“《红楼梦》”;想起“《石头传义》”和“《水浒传》、《三国演义》”。他要发疯了。难道罗某真和这些大文学家有生死冤仇?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怎么一转又转到鲁迅茅盾那里去了?
  他很确切地明白,这麻烦是说不清楚的,只能问“到底是什么规定”,别的管不了许多。
  韩桂昌翻开几本杂志,指给他看,“老罗您瞧仔细,这上面印着,主编,姚慧苓;编辑部主任,在下韩某;编辑部副主任,阁下罗传炎。您明白了吗?”
  传炎不明白。
  韩桂昌说:“我们这刊物是为基层业余作者服务的,不是特殊情况,不发表本刊人员的作品。你想想,这就是我刚才讲的,鲁迅茅盾为什么不用周树人沈雁冰这名字的原因。自己办的刊物,自己登自己的文章,算啥呢?你比方说我老韩,去年队里布置任务,要我写一篇介绍襄北民歌的文章,我就不能用‘韩桂昌’这三个字,你看你看,一九八二年第五期这上面,署名是什么?”
  传炎低下头一看,真不是韩桂昌,是“伟果”二字。
  这“伟果”怎讲?
  韩桂昌说:“取‘韩’字一半,得一‘韦’字,加上单人旁,成了‘伟’,‘果’嘛,你自己想想吧。”
  看了半天,从“韩字一半”这线索入手,传炎还真解开了这个谜,“是‘桂’字一半加上‘昌’字的一半?”
  伟果大笑:“老罗真是个聪明人!”
  “可我这‘奇新’是啥讲究?”传炎实在看不出“奇新”二字与“罗传炎”三字有什么拆拆拼拼的瓜葛。
  “罗传炎”拆成“四夕 人专 火火”,这六个字无论如何拼凑不出“奇新”。伟果好像看到传炎心里了,说:“恕我冒沫,你那名字要是分成‘四专火’就太不雅了。你不是写《石头传》吗,我一想,传嘛,就是‘传奇’,因此给你先定了个‘奇’字,后来不知怎么一想,就有个‘新’字自然而然地蹦出来了——这笔名可以吧?你要是不同意,第二期开始署‘专火’如何?”说着说着又挤眉弄眼,“要是姚队长同意,直接署上你的大名罗传炎也行。不过我担心全县业余作者说闲话。恕我冒沫,别人会讲,宣传队的辅导老师,《襄江潮》的副主编,作品在地区刊物省里刊物发不出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占自己刊物便宜,一期发十五千字,一年发九十千字,好说不好听……老罗你看究竟怎么处理为好?”
  正说到姚队长,她来了。一进门说:“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另一个也算好消息,两位文学家听哪一个?”
  韩桂昌笑道:“姚队长还是当年学毛主席语录的作风,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昨天看的电影,今天就把台词用上了?还别说,外国电影讲话还真是俏皮。老罗你说是不是?”
  传炎心里烦得很,哪有兴致听他们这些无油少盐的谈话,坐在办公桌前一言不发,还板着个脸。
  姚队长看看他那表情,走过来问:“罗老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元宵节不放假?我看你有点不高兴?你要是不愿意加班,也不勉强。”
  听了这话,传炎忙说:“不是不是——怎么的?元宵节不放假?有什么任务?”
  姚队长说:“县里今年要大闹元宵。队里其他几个部门忙不过来,本来你们文学部没有任务,但是别人都加班你们二位放假似乎也不太好。因此想请两位老师到音乐舞蹈组帮忙,委屈你们了,给人家打打杂。”
  “这是应该的。”两人同时表态。
  “那我就分配任务啦?”姚队长说。
  两人直点头。
  “我刚才只说了一个消息。另一个消息是,文化局给我们拨了点钱,支部研究,从今天起,全体人员集中进餐,今儿十三,到正月十六,四天,午饭四菜一汤,晚饭八菜一汤,酒管够——罗老师,食堂丁师傅让您当个参谋,去买今天下午的菜。”
  “这任务好!”传炎说,“千万不要派我去唱歌跳舞!”说罢起身走了。
  姚队长看传炎身影消失了,小声问:“老韩,刚才老罗脸色不好,两位老师有什么……”
  韩桂昌把《襄江潮》摊开到目录页,“你瞧,为这署名的事。我还真是为他好,你一个挂了名在上头的编辑部副主任,一整年发你的作品,是不是让业余作者有想法?我给他弄了个笔名,他不高兴。我还真不知道老罗名利心这么重。”
  姚队长松了口气,“这算什么大事。大过年的,板个脸。这事我来解释,你的处理办法是对的,我支持……‘奇……新’?这什么意思?”
  韩桂昌不吭声。
  “奇……新……哈——”姚队长的笑声戛然而止,“老韩,你这样做就不厚道了,下期一定改过来,不,你现在把下期清样给我。”
  
  第三天,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夏历癸亥年元宵节。
  八二年收成好,粮棉油超历史,襄河上修了一座大桥,襄北一中有两名学生考上了清华大学,春节前部队征兵带了一个班到中央警卫师,尽是好事喜事,县里领导高兴,决定大闹元宵节,方圆几十里各区乡都要派狮子龙灯采莲船来助兴。
  螺蛳湾的“蚌壳精鲤鱼精”多少年来一直是襄河两岸大名鼎鼎的龙灯班子。家炳早些年是领军人物,如今上了些年纪,腿脚不灵便,加上又卸了队长一职,便把这事禅让给新队长、侄儿远成,自己当个帮手。县里很重视,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要各个队把队员名单报到公安局。远成是领队不消说,家炳的头衔不知该怎么写,他又不是普通队员,不在十八人名单中。家炳说:“老话倒是有个名堂,叫做‘呜哦’。”这“呜哦”二字源自老戏,县官升堂时衙役们喊的那一声便是。京剧里头是“威武”,南方以讹传讹,不知怎么搞的,变成了“呜哦”;不知怎么搞的,叹词又慢慢演变成一个名词。早年有人编一本《襄北方言》,其词条为:呜哦,语出“威武”,指助威、凑数,又有背后指挥之意。
  
  但是远成不同意这样写,“这两个字一看就像在哭丧,我看了就烦,干脆就写‘顾问’算了。”家炳也不知道这“顾问”二字的轻重,随他写了。名单呈上去,被县里宣传部领导拿大大的朱笔画个叉,叱道:“不晓得天高地厚!这顾问是你一个小队长可以称的?!”还批示道,此人不宜参加元宵欢庆活动。远成不敢告诉他家炳爷,好说歹说,让小兄弟远平“因伤退出”,家炳以队员身份入了列,不过还是顶着远平的名字。
  这天一大早,远成带着队伍进了城,在襄北县里出尽风头。舞到人武部门口,部长方世海出来放了十万响的鞭,发了两条香烟,又拉住家炳的手说,今天无论如何不准回去的,这些年都难得有机会见到这么多乡亲到我这里来。
  家炳也看出蚌壳鲤鱼们舞到这里已经筋疲力尽,不吃点东西是不行了,就爽爽快快地说:“听凭部长安排。”方部长说:“我晓得你们螺蛳湾的人就喜欢‘格子’这一口,今天给你们弄一个十全十美的大格子!”一边安排厨房火速准备,一边派通讯员去请县委副书记肖玉山、宣传队队长姚慧苓、创作员罗传炎、文化局陈副局长、妹妹方晶妹夫苏达、交通局的小车司机张建设。
  
  人武部篮球场上摆了三张方桌,螺蛳湾的二十条好汉和县城里的干部加起来正好对付三个大格子,方部长说,“没有一个外人,敞开吃敞开喝!”
  姚队长怕闹,不敢到家炳远成他们桌上,拉了陈副局长传炎方晶苏达张建设几位,斯斯文文的,边吃边谈心。
  传炎到旁边敬酒去了。姚队长小声对苏达说:“老罗送书给你了吗?”
  “送了送了。前天书刚印出来就送我一本。”
  姚队长笑笑说:“我反复考虑,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苏达一听,察觉这话头不妙。教了四五年语文,眼下又在进修中文系本科函授的苏老师,自信语感不错。姚队长这转弯抹角的开场白之后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内容。
  没想到不是啥大事,姚队长说:“老韩给老罗弄的那个笔名你看见了吧?”
  苏达点点头说:“传炎大叔有点不高兴。也是,辛辛苦苦写了好几年,到头来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署上。”
  姚队长说:“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事总有闹穿的时候,你方便时候劝老罗一下,让他姿态高一点,别和老韩……”
  苏达好不奇怪:“说得这么严重?不是讲,队里一直是这个规定吗?”
  “你让我说完,现在问题不是本名笔名的区别。老韩……我说过他几句了。他给老罗弄的那笔名是什么意思,你没看出来?”
  “不就是‘奇新’吗?可能是‘新奇’的颠倒吧?我听大叔说过,韩老师认为他的小说太陈旧,还有‘之乎者也’啥的,可能故意用‘新奇’挖苦他一下?”
  这时看到远成端着个大瓷酒碗摇摇晃晃往这边来,姚队长忙拉了苏达往一旁躲。
  篮球场边有块空地,地上铺着薄薄一层雪。“是你说的那样,倒又简单了。”姚队长蹲下身去,捡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伟果”二字,“老韩的笔名是这,他是用‘韩桂昌’三字拆开了又组装的。你想想‘奇新’啥意思吧。”说罢回到席上去。
  苏达拿了那树枝,在雪地上写下“奇新”二字,看了半天看不出与“罗传炎”有啥血缘关系。
  肖玉山晃到后面拉尿,路过这儿,咳了一声。苏达抬头一看,忙说一声“肖书记好!给您拜年”!
  肖玉山说:“一张甜嘴!初一初二初三干什么去了?现在给我拜年?”
  苏达不好意思地笑道:“您是大忙人,不好打搅。”
  “大忙人?我看你比我还忙嘞!”肖玉山看看雪地上的书法,点点头,大为赞许,“好,随时随地钻研业务,好老师好老师!”
  方世海端个酒碗走过来:“书记在这里干什么?军事禁区,不准随地小便,那边有条狼狗,小心咬你的……哈哈!”
  肖玉山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你这妹夫不错。过完节县委要研究选拔青年干部,首先从优秀老师中挑。明白吗?”
  “您喝多了吧?”方世海满心欢喜,故意激他一激。
  肖玉山一边解大衣扣子一边往厕所走,方世海抬起脚在雪地上一蹭,“你躲在这里搞什么名堂,人家都在喝酒!”
  这一脚把个“奇”字上半截蹭没了,剩下个“可”。苏达一把推开方世海,双手在雪地上一阵划拉,“新”字去了一半变个“亲”,“亲”字又去了下半身,变成“立”。
  那“奇新”原来是……
  “可立”二字在雪地上十分刺目。苏达狠狠跺脚,溅得方世海衣服上花花点点。
  九年前,在沙洋大堤下那工棚外,也是雪地上,他写过这两字,那时好开心好快活。但今天这事不可同日而语。我可以喊“可立哥”,你韩某不能,万万不能!这事和你没完!姓韩的你等着!
  
  第十三章一九八三年,三月
  
  “士洧”的小说《石头传》片断
  
  第三回
  节衣缩衣抚义女
  忍气吞声瞒机密
  
  话说石头年近三旬尚未婚娶。膝下养育那一孤儿,二人相依为命。一九四八年,我人民解放军攻进襄北县城,全县解放,石头和女儿如见青天。石头心下暗想,我这女儿乃是读书人的后代,我再累再穷再苦再难,也要抚她读书……
  
  传炎的小说在《襄江潮》一九八三年第二期连载时换了一个笔名,“士洧”,苏达给他弄的。“传炎”二字实在如韩桂昌所说,硬生生拆成“专火”“人火”都实在不雅,于是只好在“罗”字上设法。“罗”姓人士在别人“请教尊姓大名”时爱说“免贵姓罗,四维罗”,苏达便取了“四维”的谐音,想出“士伟”二字。传炎说,这“伟”字万万不行,坚决不和“伟果”搅在一起,苏达又翻遍字典,找出一“洧”字。“士”者战士也,点明罗石头的身份;“洧”者洧水也,虽说这洧水在河南,八篙子打不着,但毕竟带了三点水,千条江河归大海,在此代指襄河,勉勉强强就勉勉强强了。“总的来说,”苏达讲,“这意思就是,一条大河边的战士”。这“士”字又作“文人雅士”讲,因此暗寓“作者乃水边高士”之意也。主人公的身份,作者的身份,全有了。
  崔一尘对这个笔名很欣赏,称赞“小苏果然是少年才俊,思路敏捷”。
  
  崔一尘是三月十五号夏历二月初一下午重游故地的。
  崔一尘身负两件使命而来,一公,一私。
  公事自然与他的本行有关。如今的老崔,身任全省重点剧目创作领导小组副组长,手下统领七八位编剧,五六部大戏,其中他本人执笔的仍然是《襄北星火》,不过早不是“汪洪波九点水”的路子,剧种也由襄北花鼓改回京戏。这剧中有一个新四军攻占县城的欢庆场面,要用到“地方色彩浓郁的民间艺术形式”,崔一尘从腊月底开始辗转全省,观赏春节民俗,寻找灵感。正月十六传炎给他打电话拜晚年,说起螺蛳湾蚌壳精鲤鱼精的事,崔副组长马上说:“你转告文化局小陈宣传队小姚,请他们再组织一下,如果有困难,我让省文化厅发通知。”
  传炎向姚队长报告,姚队长向陈局长报告,文化局很快研究决定,大力支持。但是一操作起来就发现面临困难。一年只有一个正月十五,崔组长能等到明年吗?很多事情可以用行政方式解决,这民风民俗是谁也没办法弄的。狮子龙灯可以组织起来,但是组织不了那种万人空巷的场面,组织不了那种如痴如狂的激情,组织不了那种欢天喜地的气氛。崔组长要看的是本乡本土原汁原味的真东西,难。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传炎说,正月十五的襄河龙灯最像龙灯。陈局长手忙脚乱地翻日历,说:“农历隔几年有个闰月的,今年要是闰正月就好了,又有一个正月十五。”传炎大笑,“从来没有听说过闰正月闰腊月!要是那样闰,不是一年要过两个年?”姚队长从那日历上受到启发,说:“看看日历上最近还有没有什么节日?”传炎说:“不消看,有倒是有一个,不过日历上恐怕没有登记。”姚队长很好笑,“罗老师用的什么词儿?又不是青年人结婚,登个什么记?”陈局长请传炎快说到底什么节日,传炎说:“再过半个月,二月初二龙抬头,‘文革’前襄江两岸靠河吃饭的人都当盛大节日,也玩龙灯的,只是好多年不让玩了,说是封建迷信,四旧。”陈局长说:“‘文革’破坏了的东西就是要恢复!你罗老师怎么不早说?我要是早知道,就是省里专家不来看,我们也要组织二月初二闹龙灯!并且以后每年都要闹。这事就定了。”
  
  私事也带着喜庆色彩。他的老搭档高云沛去年丧妻,心情郁闷多时。武汉那地方文艺圈里美女如云,崔一尘也帮忙物色了三四位,高云沛却总说“不敢领教”,私下和老崔谈心,透露说:“真想找一位乡下大嫂,淳朴本分,温良贤淑,后半辈子安安静静享受平淡人生。”崔一尘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想到了一个他认为再好不过的人选——
  罗欣。
  他甚至认定老高所指的就是罗欣,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老高一九三五年生,乙亥年,属猪,罗欣一九四○年生,庚辰年,属龙,年纪差距以武汉文艺圈的标准来说再好不过。罗欣是农家大嫂,不,大姐,身份无疑,又读过师范,算得上知书识礼,并且还是黄花闺女!
  崔一尘得出一个结论,高云沛不续弦罢了,如要梅开二度,哪里找得到更好的人!
  这种事情不好造次莽撞,虽说方世海罗传炎姚慧苓小苏这些人平日都有书信联系,但是信上不便讲,八字不见一撇,张扬出去不好。这回到襄北看狮子龙灯采莲船,实在是天赐良机。崔一尘动身前打了好几个电话,全部安排停当。
  
  文化局接风,当年领着几个创作人员去螺蛳湾体验生活的小陈科长、如今的陈副局长做东。按崔一尘的意见,没有惊动多的人,只请了姚慧苓罗传炎苏达方晶。这几位陪客去后,惊喜地看到一个好几年失去联系的螺蛳湾亲人,田玉兰。
  原来田玉兰一九七七年病转回城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抱定“九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念头,横下一条心在家里写她的书,老话说的是“十年寒窗”,田玉兰掐指一算,减了一年。她回城那年二十一岁,打算拼到三十岁,如果到那时老天爷还不开眼,硬要埋没她的天才,便效仿屈原李白王国维老舍而去——这几位大文学家都在水中找到他们最后的归宿。她也曾想过玩一把洋的,比如说,尾随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是死在一个火车站的,可是襄北没有铁路,只有一条大河波浪宽。幸运的是,老天爷开不开眼尚不可知,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崔一尘高云沛的消息,这两人现在成了武汉文艺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崔一尘在“重点剧目创作领导小组”给她谋了个资料员差事,田玉兰一步登上了半天空,离“天下知”的目标看来不远。
  席间谈的最多的当然是螺蛳湾。崔一尘第一杯酒一定要敬传炎。理由不用多说,“我崔某终身不忘你那天跑到招待所顶罪”,传炎没办法推辞,一饮而尽。
  崔一尘第二杯酒又要敬传炎。这时传炎死活不肯了。“你老哥属马的,我属猴的,使不得使不得……”崔一尘说,“我今天来,一公二私。有件私事必须请你帮忙。”传炎忙放下杯子,“老哥请讲,没有二话的。”崔一尘说,“这件事暂时保密,吃完饭我们细谈。你要是没有二话,就满饮此杯。”传炎本就不善言词,找不出什么办法逃这杯酒,只好又干了。干了之后怎么也猜不出这酒为啥原因而喝。
  这时轮到陈局长姚队长给客人敬酒了。两人先讲条件,也学崔一尘的招,说:“我们两人共敬崔老师,我们一人三杯,崔老师一定要答应一个要求。”不待崔一尘发话,两人先喝了。崔一尘笑道:“这我就没有退路了。好,酒我喝,要求尽管提。”陈局长说:“崔老师那个剧本一定给我们县首演。”崔一尘说:“糟了,喝到肚子的酒不能退货,这怎么办?”陈局长听出这意思,忙说:“崔老师,反悔是不行的!”崔一尘说:“真有点技术上的难处。我那本子现在是按京剧路子写的,你们县里又没有京剧团,唱词道白都不适合你们花鼓戏。”姚慧苓扑哧一笑,“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一个笑话,给你们下酒吧。那时候,我们演《红灯记》,唱腔按花鼓戏,道白是一个字不能改,要用原词。我演李铁梅,一口一声‘我爹爹我奶奶’,乡下看戏的人总说,弄不清这一家三口到底啥关系。天天散了戏有人问我,李玉和到底是你什么人?李奶奶李玉和到底是两口子还是……”崔一尘笑着说:“就是就是,我现在那剧本要让你们演,也可能闹些笑话——好好,二位放心,我们现在有好几个剧本,其中有楚剧汉剧的,我一定给你们一个。来,再来一杯!”
  “干!”全体起立,碰杯,仰脖,坐下。
  尽欢而散之后,方晶邀田玉兰去她家叙旧,传炎随着崔一尘去了新盖的襄江宾馆,进房间坐下,崔一尘这才说明来意。传炎一听,这话题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事得让我想想……”传炎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那杯酒可能喝急了,不该答应他的,这事的的确确没办法答应他的,真不该答应他的。
  
  那天石头大哥上传炎家来,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传炎拿把蒲扇给他扇扇风,说:“哥有什么事只管讲。”石头大哥犹豫了一阵,说:“你妹子的事。”传炎忙问:“妹子怎么的?”
  “唉。”石头大哥很为难地说,“十七八岁的伢,也早该省事(襄北方言,“情窦初开”之意)了。”
  传炎大喜,“这是好事啊!有人家了?”
  “她不是到周港小学端了国家的饭碗吗?有一个男伢,说是和她同学,如今又是同事,有几回送她回家,过星期日。我看两个伢亲热得很……我不好问。你妹子是你堂客照看大的,你要菊娥问她一问,好不好?”
  “今天星期几?”传炎晓得石头大哥从罗欣上班之日起就不再按“初一十五”记日子,天天扳着指头数星期一星期二,盼着女儿星期六下午回家。
  “星期五,明日就要回来。不然我也不来找你。”
  “那好那好!明日你不要弄饭,我等天黑了到田沟里寻几条鳝鱼,明日要菊娥做两个菜,你们过来吃。”
  第二天下午,罗欣从学校回来,还真是一个男伢做伴来的,那伢到村头上和罗欣说了几句,往郑家堰那边去了。传炎早留了心等在路边上,迎上去说:“欣伢,今日到我们家吃鳝鱼,你婶娘还做了米酒。那个伢是什么人?”
  罗欣抿嘴一笑,“以前同学现在同事,他家是郑堰的,顺路。”
  顺路?传炎点点头说:“对对对,顺路,顺路,周港到郑堰八里,转到螺蛳湾再去郑堰只怕有两个八里,按你们教书先生的话,八公里了。”
  罗欣还是一笑:“炎叔是前辈嘞,前辈不要取笑晚辈嘞。”
  传炎说:“我心里好爽快哟!”这是大实话。石头大哥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罗欣忽然站住,四下看看:“哎呀炎叔,这是我那些年盼你回家的地方嘞!”
  “哦?”传炎左右张望一阵,无限感慨齐上心头,“那时候学堂里不兴星期天,初一、十五才放假,一到日子,你就到这里等我放学回家。”
  “要不是炎叔那时候回来教我认字识数,我哪里能考上师范。”
  传炎的眼睛有些发涩。面前站着的大姑娘变成了当年又小又瘦的黄毛丫头。小丫头八九岁,硬不肯喊十五六岁的传炎一声“爷爷”,直到认会了七八百个字,弄清了“诗礼传家远忠孝继世长”的深奥道理后才改口,改口之后还自作聪明地说:“炎叔,那我应该叫‘罗家欣’了?”
  叔侄二人说笑着往家走,离老远就闻到一股米酒香。
  菊娥灶上灶下忙得团团转,传炎见石头大哥还没来,忙对罗欣说:“帮你婶娘添柴火,我去找你父。”说着对堂客使个眼色,叫到一旁面授机宜。
  
  “后来如何?”崔一尘感觉到传炎的叙述方式有问题。节奏太慢,情节太拖沓——虽然这些往事很温馨很有人情味,但崔大编剧现在更关心的是罗欣的婚事到底怎样,他急需要情节,暂时不需要情调。
  “罗欣对我堂客说,那男伢叫肖明光,两人一起毕业一起分配,谈得来是肯定的。不过她又说:‘我父为了我,到现在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他不成家我坚决不谈这事’。”
  “哦——”崔一尘很感动,“这话说得好!对呀对呀,你怎么不劝你大哥成个家呢?”
  
  “唉,崔老师你也不想想,我哥带着罗欣从部队上跑回来的时候,襄北是国民党的天下,他不敢说他是新四军;等到解放,他总想自己回来得不明不白,还是不敢说自己是新四军,这一来,带着的这个娃儿也说不清道不明。我四爷,就是石头哥的父,死得又早,他一个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唉……”传炎说不下去了。
  崔一尘不好再说什么,闷着头抽烟。
  “我哥那时候对我说,他带的是首长的骨血,首长是读了书的人,他累死穷死也要让欣伢读书。那时候去哪里读书?我在城里上中学,刚才讲了,初一十五回家,就教她认几个字。这伢儿真是聪明,一教就会。到解放那年,村里分了地分了浮财,我哥本想全卖掉给罗欣上学,可是那时候土改工作队不准卖刚分的地,再说就是准他卖,谁敢买?谁敢当地主?就把衣服什么的还有一两件首饰拿到周港卖了。又去找学校求情,说,家里刚分了一亩多地,不能卖,算作学校的菜地,一年到头,由他送菜到学校,抵罗欣的学费,学校的人还算好,同意了,还帮他着想,说,你留一亩地种小麦,填肚子,几分菜地就够了。这样罗欣才读上书,一去就读初小三年级,考第一名,读了四年,高小毕业,又是全乡第一名考上襄北简易师范!……哪个晓得,教了几天书,教成右……”
  崔一尘发现传炎又偏了题,给他拉回来说:“你还是说你哥的事。罗欣上师范后,应该说国家有供应的,免费,那他家里境况该好一点?可以攒点钱,娶个媳妇嘛。”
  “这事情就巧在这里!”传炎站起来说,“早先没听我哥说什么,那天罗欣说‘我父不成家我坚决不谈婚事’,说过之后我哥过来吃饭,我告诉他了,你猜他怎么说?”
  崔一尘把烟头一掐,说:“我猜到了。他说,女儿不嫁,他不谈,是这样吧?”
  “哎呀崔老师你简直是神仙!”传炎钦佩不已,“难怪高老师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就这样僵住了?”
  “也不全是。”传炎说,“我把几位前辈请到家,劝石头哥,‘大麦黄了小麦才黄,应该是你先成个家’,说了半天,他还是不肯,最后是我那堂客一句话起了作用,我家菊娥说,石头哥你硬要耽误伢儿的终身?这话才让他有点回心转意。想不到,过了一两个月,罗欣划成了右派……还有什么好说。”
  “这……”崔一尘又点一支烟,抽得更凶了。
  “崔老师你想,我哥快五十岁的人了,这辈子怕是不会……罗欣她能够嫁人吗?”
  “怪我怪我,”崔一尘说,“我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我还以为老高这事一谈就能成呢……我真的以为……唉!”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传炎说,“这情我们领了。”
  
  苏达家里,气氛比襄江宾馆活跃得多,因为螺蛳湾三猴来了。三猴是他堂哥远成派来打前站的。元宵那天中午吃格子喝烧酒,下午玩灯像在玩命,玩破了几架灯,玩破了几件彩衣,姚队长给钱让添置新的。三猴带着破烂道具进城的同时还给苏达带来一顶崭新皮帽,一进门就把自己头上戴的帽子拽了,扔到沙发上,笑着说,“元成害我不轻!”
  苏达好生不解:“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王元成从广州给你买帽子,寄回来邮费都是几十块,你还不领情?”
  三猴说:“你自己戴上试试就晓得厉害了。”说着从棉布口袋里拿出一顶带着玻璃纸包装的帽子,“有你一份。”
  “还有我的?”苏达说,“他是按全队人数买的,数字还是我给的,两百二十九人。”
  三猴说:“正月十八那天收到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个,队里二百二十九人,多一顶不是你的还是哪个的?”
  “哦——”苏达笑着接过帽子,“哟,这么重?”
  三猴说:“全队有一半的人发了热气,眼睛是红的,喉咙也嘶了!还是传林爹当过赤脚医生,晓得缘故,说这帽子又是皮又是毛,上了头火——喂小苏,我听说广东的人一年上头打赤膊穿拖鞋,怎么做出这样凶恶的帽子。”
  苏达把那帽子翻来覆去一看,说:“好家伙,新疆出品!”他怎么也想不出新疆出品的凶恶帽子为啥要运到广东去卖给王元成。
  方晶和田玉兰在卧室里谈话,听外面笑声大作,走出来看热闹,苏达把猴哥和队里乡亲们都因为戴新皮帽上了火的事讲给她们听了,那两位不笑,却感动得要流泪。
  田玉兰悄悄问方晶:“有他的联系地址吗?”
  方晶敏感得很,听出田玉兰用“他”而不用“王元成”,这里有讲究。还来不及回答,听猴哥说:“这里送货的任务完成了,还有一处。我要走了。”
  苏达问:“哪里去?”
  三猴说:“传炎爹正月初六来上班,过十五都没有回去,菊娥婆婆听说我进城,要我顺带炒米麻叶。我下午却没有找到人,现在再去看看。”
  苏达说:“他在襄江宾馆。我和你一起去吧。”
  
  两人边走边回忆当年去沙洋修堤的往事,又联想到“可立哥”,苏达突地感觉心里不是滋味,莫名其妙地吁一口长气。三猴问:“搞什么?不舒服?戴新帽子上了火吧?兑现得很!”
  苏达说:“你晓得个屁!说了你也不懂,你小时候不肯读书,一个半文盲,跟你讲是对牛弹琴。”
  三猴说:“苏老师你说话要凭良心!是我不读书?哼!你们城里人不晓得农民伯伯的辛苦!”
  苏达这几天一直为这事憋得难受,对牛弹琴就弹吧,这事连方晶都没告诉,此刻说出来恐怕好受一点。
  于是把韩桂昌如何让传炎叔丢脸的事讲了一遍。
  猴哥果然如牛听琴,大大咧咧地说:“吃多了吧?肚子胀?一个名字颠颠倒倒的,他们搞文化的人一天到黑就是这样在玩?”
  苏达很恼火,“你这蠢家伙懂个屁!我给你打个比方……”预告之后那“比方”却打不出来,灵机一动,以守为攻,“要是你说起最叫人恼火的事,该怎样讲?”
  猴哥脱口而出:“日他祖宗八代!”
  苏达连连摇头:“太粗鲁了太粗鲁了!”
  猴哥说:“那就挖他祖坟!”
  苏达说:“你这蠢家伙怎么总是和人家祖宗过不去?”换个思路启发道:“要把一个人弄得很没有面子很丢人!”
  猴哥说:“大街上打他一嘴巴!”
  “对了!”苏达刚才预告的那个比方就是这意思,只是猛一下想不出猴哥这样简洁明快的言语,“对了对了!那姓韩的做的事,百分之百就好比在大街上打了传炎大叔一嘴巴!”又补充一句,“也好比挖了罗家祖坟。”
  三猴把袖子一捋,“是那个和我爹爹坐一个办公室的狗日的?”
  
  第十四章一九八三年,四月
  
  襄北县人民法院布告
  
  ……
  故意伤害犯罗远高,又名三猴,男,一九五六年生,本县周港镇螺蛳湾人。罗犯于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六日(农历二月初二),在县城闹市区无故辱骂殴打国家工作人员,造成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四章第二百三十四条,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
  
  三猴当时忽然改了主意,说是不能去襄江宾馆送炒米麻叶了,要苏达告诉他“那个姓韩的狗日的家住哪里,”苏达也没多想,随口应了一声,“听说是河对岸韩家大湾”,三猴把布口袋塞到苏达手里,说:“差点忘了,裁缝师傅要我九点钟去验货的,你帮我把东西送去算了。”
  事后苏达才知道,那天晚上猴哥去找张建设,要张建设开车过襄河大桥去韩家大湾找韩桂昌的祖坟。张建设看他手上提着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明晃晃的铁锹,杀气腾腾的,身上又有酒气,怕他惹祸,就撒了个谎,说,公家车子坏了,停在修理厂。这才保住了老韩家的风水。
  但是猴哥的第二方案顺利实施,谁都没拦住。
  那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二月初二下午,鲤鱼精们舞到县城十字街头,花鼓剧团门口。姚队长带着几位同事出来贺鞭。龙灯的规矩,凡有人贺鞭,必要还礼,再玩几手绝活,按说这是领队远成的职责,不想三猴不由分说出了头。他蹦蹦跳跳到了姚队长面前,耍了几招,小声问:“怎么没有看见那个姓韩的?”正说着,韩桂昌夹着两条香烟从门口走出来——十五那天人武部给了烟的,姚队长怕螺蛳湾的人说她小气,咬咬牙开支了五十块钱,嘱咐韩桂昌,见到蚌壳鲤鱼精们把烟才拿出来,别人来不给——三猴一见韩桂昌,本就上火的眼睛赤红发青,一个箭步冲上,揪住韩桂昌脖子,拉到街心,啪啪啪,三巴掌。韩桂昌晕头转向不知这横祸从哪里飞来,只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嚷道,“都来看都来看!这个被打嘴巴的人是宣传队的韩桂昌!”啪啪啪,又是三巴掌。
  
  现场有四台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完整地记录了这段花絮。襄北电视台,郢州电视台,襄南电视台——本来襄北玩灯不劳他们多管闲事,那边说,襄北有龙灯,我襄南也有龙灯,省里的人亲一家疏一家,不服!我们倒要看看襄北玩出什么花样!
  恰恰是这不请自来的襄南电视台把三猴罗远高送进了沙洋农场。
  那天在场的人只有传炎心知肚明。姚队长都没有想到把“奇新”——“可立哥”——传炎——三猴联系起来。苏达是下午快下班时听到消息的,当下叫苦不迭,急急忙忙去找大舅子。
  方世海说,“这不好办。大街上打人,千人百众看见,遮不住的。”
  苏达说:“我也晓得遮不住,看能不能够从轻处理,罚款,赔礼道歉。”说着把韩桂昌的歪门邪道讲了一遍,还学猴哥骂道:“狗日的!我可以喊可立哥好玩,他韩某人凭什么?!”
  方世海倒觉得韩桂昌没啥大错,“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搞的事,完全莫名其妙!一个名字嘛……”
  苏达心想,这真合了老话,秀才遇到兵了,这兵又是自己的大舅子(襄北一带称“妹夫大舅子”关系为“扯不清”),越发说不清!无可奈何,使出最后一招,“三猴打人是我指使的……”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
  苏达说:“真的,是我……”仍然不知怎么才说得清扯得清。
  方世海被他缠不过,说:“好好好,我给肖书记打个电话。不过我告诉你,国家的刑法颁布才几年,不是好玩的,最少要拘留几天。”
  “那行那行。”苏达连连应承。
  不料肖玉山一口回绝了。肖玉山说,襄南县刚刚过来了人,上纲上线,说襄北电视台看见襄南电视台越河过界拍电视,不高兴,故意指使流氓当众殴打襄南知名文化人,“借以羞辱我襄南百万父老。”“你晓得,两个县这几年因为用水用电闹得僵,又出这种事,不处理是不行的。人家都录了像,说要送到省电视台中央电视台,那是铁证如山的事……”
  铁证如山,三猴即罗远高被判入狱,刑期一年。一九七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四章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的“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罪”刑期是三年以下,肖玉山方世海尽了最大努力才弄了个最好结果。为了安抚韩桂昌,崔一尘掏了五十,苏达方晶掏了三十,传炎掏了二十,一百元慰问金加上姚队长主持的一桌压惊酒,好说歹说,崔一尘又许诺“两年之内一定给你在省内刊物发稿子”,这才让韩桂昌出面到法院撤诉,说,头一天为件小事和罗猴子有点过节,也算事出有因,如何如何。
  
  三猴是三月三十号去沙洋农场的。三月十六号犯事,半个月就判了,按肖玉山的意思,这叫“从快从轻”,怕夜长梦多,怕襄河对岸的人撺掇韩桂昌翻脸变卦,又生枝节。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县委副书记到底是县委副书记,远见卓识、料事如神。韩桂昌当天在街头吃了嘴巴后心理受伤惨重,但生理上并没有什么缺损,不想四月一号开始,牙床发炎下巴发肿脸上发乌,弄得一副怪相。更倒霉的是,那天他刚好去郢州参加全地区一九八三年文学创作工作会议,相当于自己把自己送去展览示众。郢州十几个县的作家们都知道这桩公案,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说韩某做事太不江湖,活该。作家朋友们也因此引为鉴戒,不去揭他疮疤,只是称赞“老韩的面部表情很有创意,很应景”——那天是愚人节。若干年后,有位郢州作家被小报催稿催急了,写出一篇趣闻交差,说,“十五世纪欧洲人玩愚人节,数百年后(一九八三年四月一日)才传入荆楚,某韩姓作家实居首功”,云云。
  同一天,在离郢州城一百多里的劳改农场,三猴正式到食堂上工,任务是挑水、喂猪。管教干部通知他的时候,他以为听错了,到食堂怎么说是喂猪?猪也有食堂?管教干部看他呆呆傻傻的样子,知道他弄不懂,就告诉他说,要你去干警食堂,那里每天有残汤剩饭喂猪。那管教又把他拉到僻静处说,“你们县里领导打了招呼的,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向我报告。我姓汪。”
  过了一二十天,三猴还真有事要报告了。那一阵棉花播种,犯人们一大早出工,天黑才回号子,中午要送饭送水到田里,人手不够,汪管教安排三猴去送水,三猴挑了一担生姜盐开水到一望无垠的棉田去,半路上看见一个几分面熟的人在田边做营养缽,那人脚下使着劲,脑壳一仰一俯,没有看清面孔,只看清衣服上的号码三三七,到田里送了水转来,又路过堆满营养缽的地块,看到三三七站直了擦汗,这时认出是万金鹏。万金鹏七七年被抓的时候在周港镇上游街示众,正好那天三猴到镇上买柴油,看过热闹。三猴盯着三三七看,三三七心里发虚,怕这人向政府汇报他偷懒,急忙操起营养缽拉杆,很卖力地一连踩了几十缽,浑身上下汗湿透。
  三猴回到食堂放下水桶,向炊事班长报告一声,说“汪管教要我到他办公室去”。
  汪管教在办公室看报,三猴在门口喊“报告政府”,老汪放下报纸问:“有什么事情报告?”
  三猴说:“我刚才看到一个人。”
  老汪不耐烦地说:“说清楚!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三三七号,万金鹏。”
  “三三七号怎么了?”老汪说,“偷懒?想逃跑?”
  “不是不是,我想找他问一件事。”
  “嗯?”老汪站起来走了几步,“你认识他?”
  “他是我们老家小学的校长。”
  老汪打开抽屉,拿出一份花名册看看:“哦,是‘四人帮’的问题。……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家幺爷(姑姑)是他害的。”
  “什么?”
  “我幺爷五七年在他的学校教书,是他把我幺爷划了右派,如今还没有平反……”
  “放屁!”汪管教说,“一九七八年我们把关在这里的右派都释放了,一个没有留下!”
  “所以就说这件事情稀奇得很。我幺爷说,全国的右派都没有帽子了,我幺爷还有……不,还没有……不不,……”三猴急得抓耳挠腮,想不出用什么话把这意思讲明白。
  老汪坐下想了一想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前好几年,昆明军区和郢州军分区派人来提审万金鹏,好像也是为一个什么划右派的事……可是没有问出什么。”
  “他肯定不说实话……”
  “放屁!我沙洋农场是什么地方,他敢不说实话?!”
  “那……那就是他想不起来了——”三猴忽然双膝跪下,“请政府再审他,把我幺爷的事问清楚!”
  老汪喝了一声:“搞什么搞?立正!”看他站起来了,挥挥手说,“你下去。”
  三猴鞠了个一百二十度的躬,退下。
  老汪拿起电话:“请接襄北县人武部,找方部长……老方吗,我是农场老汪……好好好,谢谢关心。喂,你那个老房东的儿子今天说了件事,我记得你以前也问过的,说是一个右派,牵扯到我这里一个犯人……哦,你知道这个姓万的?……一直没问出来?……哦哦……嗯……那个猴子?放心放心,我晓得关照他的……印象还好,一看就不是奸猾之徒……你放心……你自己来一趟?好好好……”
  放下电话,汪管教心里好一阵纳闷。这是件什么七弯八绕的案子?部队上来人没问出啥,方世海又要来。右派?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右派。
  
  三三七听见管教干部叫号,心里发毛。三天前出工做营养缽的时候偷了几分钟懒,刚刚被一个送水的看见,送水送饭的人肯定是管教们的耳目,当时就感到凶多吉少,那家伙真去汇报了?再一想又不太像。那天挑水的家伙走后,他加倍出力,全天做的营养缽得了第一名,管教干部还奖励了洗澡票一张,应该不是因为那件事吧……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提讯室那排房子跟前,一个管教拦住他,把他肩膀一扳,车过身子看背后的号,看过之后说,“三三七,我告诉你,还有十五天你就刑满了,今天有人找你谈话,你要老老实实彻底交代。不要自己开自己玩笑,听见没有!” 三三七低头哈腰,战战兢兢地说:“是,报告政府,一定老实交代,全部交代。”那人说:“我还警告你一遍,你刚进来的时候有人找过你,你没有交代,你大概以为交代不交代总是六年。今天给你说清楚,我们不掌握证据不会找你,你要是还不说……明白了吗!?”
  
  三三七一听,这才弄明白是为五七年的事,腿一软,瘫坐到地上,鼻涕眼泪全下来了:“报告政府……不能冤枉我……不能加我的刑,我是真不知道……”
  方世海和老汪听见外面动静,从提讯室走了出来,一看万金鹏那副德性,老汪做个手势,对押解人说:“弄到一边歇歇。”那人把三三七带走了。方世海皱着眉说:“看来他是真不知道?……我心里一直在想,当年部队派人来审,按说他不敢不交代。所以这几年我就不想来审他,我考虑,审也没用。看今天这样子,我白跑一趟了?”
  老汪说,那有什么办法?算你到沙洋春游一天吧。把你那小房东叫出来,弄顿好饭吃了回去吧。酒是不能给他喝的。别让你一顿饭把我饭碗弄掉。
  “吃饭?”方世海眼一亮,这倒是一个办法,“老汪,看我面子,行个方便,把那万金鹏叫上,我和他吃顿饭。”
  “嗯?”老汪说,“你还得寸进尺了?”
  方世海说:“我那小兄弟就顾不上了,你单独给他弄点菜,我司机陪他吃。我和万金鹏一起吃,不违规吧?”
  老汪说:“托你方大部长的福,我算是开了眼,我堂堂劳改农场拿好饭好菜哄犯人开口?!还给他上一瓶汉汾酒一包永光烟好不好?哼!”
  方世海说:“我车上空得很,你放一箱酒一箱烟进去拥军,我代表全体官兵谢谢。”
  
  万金鹏以为又带他去提讯室,不想却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房间,里面搁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碗粉蒸肉一碗红烧鱼一碗炒鸡丁一碗煎豆腐,还有一个小盆子盛的是猪肝汤。万金鹏足足用了十分钟才把这几样菜名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挖掘出来。直到听见一个声音叫他,才发现这屋子里除了四菜一汤外还坐着一个人。
  “老万,坐。”那人很和善地说。
  “老万……?” 三三七慌忙立正站好,低下头,眼角余光把那人一瞟,“……是方参谋?”
  方世海把椅子一拖,“坐下,坐下。”
  万金鹏还是立正不动,“报告参谋长!不敢。”
  方世海起身把门掩上了,微微笑道:“没事没事,我和他们讲好了的。”
  万金鹏这才半个屁股贴到椅子沿,两眼死死地盯着桌上。
  方世海给他倒了一杯水,说:“我请你吃顿饭,但是这里有规定,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吧。随便吃,请。”
  看着万金鹏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方世海点了一支烟,耐心等待。片刻功夫,看四菜一汤差不多见底了,这才开口。
  “老万,我今天到这里办点事,和他们聊起来,听说你改造得很好,要出去了。我祝贺你。今年四十多了吧?”
  万金鹏打着嗝说:“五十一,虚五十二。”
  方世海点点头:“不要紧不要紧,现在党的政策好,自谋职业的门路多,出去有办法的。”
  “感谢政府,感谢参谋长。”万金鹏揉着肚子。
  方世海说:“我们也是老熟人了,也不瞒你,今天有件事,请你细心回忆一下……你放心,不管什么情况,我保证不影响你准时出狱。”
  “感谢政府,感谢参谋长。请参谋长指示,请参谋长指示。”
  方世海停了片刻,说:“我说了你别紧张。我们现在是老乡谈心,你看到了,是请你到这里来谈,这里不是提讯室。”
  “我懂,我懂。”
  “我问的事,知道就实说,若是实在不知道,我也不强迫你——不过我想你一定能给我提供一点线索的。”
  “是是是!”
  “说起来你知道,前些年有人来问过你。”
  “……罗老师?”
  “对。”
  万金鹏又来个立正姿势,“参谋长,我知道的,上回都说了!罗老师当时是积极分子,还准备发展入党……我真不晓得是怎么把她……”
  方世海把他摁到椅子上,耐心地说:“我晓得我晓得,你们区里也证实过,肯定是没有打算划她的……可是最后她成了右派,这事情没法解释。老万,我告诉你,罗老师到现在还没有平反,就是因为没有人证物证可以证明她划过右派。既然没有划过,那就谈不上平反,老万你说,她这冤枉……”
  万金鹏打自己一嘴巴,“我真搞不清楚!我真想将功补过戴罪立功!我真想协助政府把事情搞清楚!”
  方世海此时彻底相信万金鹏在这件事上没有干系,他彻底失望了。真的就这样来沙洋看看田野上快谢干净的油菜花,春游一天?
  玻璃窗上有一只手在晃来晃去,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方世海把门推开,站哨的小伙子努努嘴,方世海会意,走了出来。那小伙子进了餐厅,三三七慌忙立正。
  老汪说:“我都听见了,看来真问不出什么的,给他……上点技术?”
  方世海说:“使不得使不得!不是他不肯说,看来是真不知道。”
  老汪说:“我现在才闹明白,你们是要找一个人证明某人划过右派?”
  方世海不耐烦了:“你到现在才明白?”
  老汪说:“那年部队上来人不是这样问的……真是见了鬼了!我这里前前后后关过上千名右派,没有一个像你们这样啰嗦的!”
  方世海说:“要是简单就不会拖到今天了!”
  这时听到玻璃窗上响了两声,方世海忙回身拉开门,万金鹏很激动地说:“我想起那天的经过了,我想起那天的经过了……那天区长安排两个人去押老谢老黄……”
  
  第十五章一九八三年,五月
  
  魏太平的证词
  
  ……那天我和学校朱会计(已故)奉区里领导之命,去学校宿舍押解右派分子到区公所会场批斗。万金鹏(当时的学校领导、现为服刑人员)给我们的名单上是两个人:谢汝昌和黄希恒,但是有一个“三”的空白号……
  
  人武部会议室里,原周港小学教务主任魏太平痛苦地回忆起当年情景。
  ……那天吃过晚饭,接到万金鹏的手令,领了两杆红缨枪,魏主任叫上朱会计去执行任务。朱会计临出门时要上厕所,让他等等。魏太平很是无聊,把那手令拿出来复习,这一看,暗暗吃惊。那手令上有个哑谜,刚才没注意!
  一、谢汝昌
  二、黄希恒
  三、[]
  我的妈!这“三、[]”是谁?
  谢汝昌是万金鹏的死对头,谁都知道他必定是周港小学第一个右派;黄希恒发昏,自投罗网,也怨不得别人,可这“三、[]”……?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布置学生作业时天天都有填空题,教务主任魏太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样一道刀光剑影阴森神秘的题目!
  茅厕里飘来一阵令人不快的气味。魏太平浑身一颤,哎呀不会是老朱吧?上学期万金鹏在学校挪了二十块钱一直不还账,老朱催过两次,万金鹏脸色很不好看……还有一层,听区长和万金鹏的意思,“右派还会不断地自投罗网,谁同情右派谁就是右派!”今天派老朱来押人,会不会是考验他?会不会故意让他接触谢黄二人,看他有何反应?更严重地说,他会不会半路上把那两个右派放走?
  哎呀危险!
  魏太平慌忙走到茅厕跟前,捂着鼻子,憋了一口气,踮起脚朝里一瞅。还好,谢天谢地,老朱正在系裤带,老朱没有抄小路去学校通风报信。
  到了学校,魏太平已经打好腹稿,“老朱,你叫他们赶快出来。”
  “我?”朱会计掂一掂手上的枪,朝操场后边张望一阵,“怎么叫?”
  魏太平不吭声。我能告诉你吗?我在考验你!
  老朱和谢汝昌是棋友,老朱和黄希恒沾上一点百转千绕的远亲,而黄谢二人又分别是朱某人两个孩子的班主任!我今天就等着你叫“谢老师黄老师”,叫“老谢”叫“希恒叔”!老朱,官身不由己,奉命行事,怨不得小弟我了!
  会计是会拨拉算盘的。老朱把红缨枪一抖,大喝一声:
  “后面住的人!出来!”
  老朱一时拉不下多年的情面。不好意思直呼老朋友老亲戚老班主任的大名,老朱很机智很得体很聪明很狡猾很奸诈很坚决很果断地把那两个人称作“后面住的人”,老朱这一招,实在是用心良苦,老谋深算,无懈可击。
  
  学校里大部分老师是镇上的人,居家。操场后面一排破破烂烂的平房,有五位在校职工。肖明光、罗欣、谢汝昌,黄希恒,孙世林。肖明光此时在会场上,孙老师病了,在卫生院打针。
  “后面”五间房,那时只有三个人。或者说,刚好有三个人。
  谢汝昌和黄希恒早已心中有数,几乎同一秒钟从屋里走了出来。老朱又挥一下枪,又喝一声:“后面住的人,快点!”
  这时罗欣把门打开了。
  谢汝昌走在前面,黄希恒尾随,罗欣殿后。
  ……“我……我该死,我该死!老朱哇!怎么不让我得你那个病!……”魏太平讲到此处,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另一间屋子里,出狱才几天的万金鹏同样涕泪交流。
  “……当时看到老魏和老朱押着三个人进来,最后一个是进来的是罗老师,我是真懵了。我给老魏的条子上写的是两个名字,还有一个空着,区里的意思是,到会场上现抓一个。当时人已经进了会场,县里领导也到了,我想问问邵区长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时间问没有机会问了,我看他什么都不说,以为是他掌握了什么材料,以为是他让魏主任押那三个人来……”
  
  当时的副区长,退休在家的邵长福在县医院病床上接待他的老部下、现任襄北县委副书记肖玉山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那天那个女娃一进去,我就感到不对头。因为这娃是我们的积极分子!内定了的预备党员。我也不好问万金鹏,因为县里的领导已经在主席台上坐着。我当时也糊涂了,以为万金鹏怕县里领导要当场落实三个指标,真找不出人来,让小丫头冒充凑数顶一顶,因为襄南县出过一件这样的事,也是一所小学,差一个名额,找了一个黄陂那里请来的烧窑师傅,出五块钱,让他上台接受批斗。因为我当时也对反右估计不足,以为运动一过就没事了,因为以前都说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哪里晓得县上的人当场就公布,开除公职,遣送回家,监督劳动!因为……”
  陪同肖书记去医院的罗传炎手不停挥,总算勉强记下了邵副区长这段用接二连三的“因为”串联起来的回忆录的大概,他颓坐在紧挨副区长的病床上,钢笔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去捡。
  他无端地想起进城之前的若干个夏日里螺蛳湾打麦场上小麦脱粒的情景。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捆被塞进脱粒机的麦穗,机器飞转,轰隆震响,小麦——不,他的身躯,他的神经,他的一切,被绞得粉碎。
  真有一阵轰隆声响起,不是幻觉,不是幻听。
  病房外走廊上传来一串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四轮担架碾过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方世海的催促:“快!快!闪开!闪开!”
  罗欣在人武部昏死过去,方世海和苏达方晶把她送到了医院急救室。
  肖玉山和传炎冲出病房,跑到急救室门口。一名护士把他们和方世海等人挡住了,“对不起,任何人不能进去。”
  肖玉山说:“你赶快给我打电话把你们院长找来!”
  护士说:“对不起,我不能离开。”说着进了急救室,把门关上。
  方世海拦住肖玉山:“这地方只能听他们的。我去找院长吧,您在这里歇一歇。”
  传炎急急地说:“要不要把我石头哥接来?”
  方世海说:“前几天家德哥来过,说他……现在不说这了,我去找院长!你们在这里都不要走!”
  苏达把传炎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们刚才从人武部来的时候,卫生员看过,说可能是低血糖,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事,现在把石头大叔叫来,小心又病倒一个。”
  过了几分钟,方世海满头大汗转来了,向肖玉山汇报,“院长到郢州开会去了。”
  肖玉山吼道:“真他妈操蛋!副院长呢?”
  方世海说:“在急救室,主持抢救。”
  半个多小时后,副院长和一位护士从急救室出来,等候在走廊上的人们急切迎上。
  “各位放心,”副院长说,“没有危险了,不过还要观察几个小时,现在不能探视,大家请回吧。对了,病人身上有件东西,可能很重要,请哪位保管一下?”护士拿出一张折得很窄很小的纸条,说:“给病人量血压时在袖口夹层中看到的,幸好发现了,要不然衣服换下来一洗……”
  方世海接过那纸条,展开之前审视一番。这纸很糙,有些年头了;这纸很小,估计展开也就是一张香烟盒尺寸;这纸很皱,看上去以前是卷成一个筒。折痕很新鲜,应该是今天中午去人武部听消息之前临时叠好放进袖口的。
  纸条展开了,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今收到周港小学帽子加工费计币壹元整
   周港纸扎店 王(手印)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三日
  
  第十六章一九八四年,一月
  
  《 襄江报》新闻
  
  ……元月十号到今天,本县遭遇了近二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降雪。全县百万人民奋起救灾,涌现出许多感人事迹……县民政局干部职工放弃休息,日夜加班,多方筹措救灾物资,走访慰问团难群众,把党和政府的关怀与温暖送到千家万户……
  ——一九八四年一月十八日
  
  苏达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通过“襄北县选拔青年干部政治文化考试”,到县政府办公室秘书科写了半年材料。肖玉山告诉他说:“这是必要的程序。青年人初进党政机关,不可能马上就派到乡镇或科局进领导班子,必须到县里熬几天,有个资格了,然后再派下去。老话讲,宰相门人七品官,县里就是一个通信员下派,少不了也要安排个乡镇(科局)党委的职务。”县委副书记说话是算得数的,苏老师八三年五月进秘书科,十一月底新的任命就公布了,县委组织部公布“苏达同志任县民政局办公室主任,党委委员”。肖玉山为这事特意找方世海去喝了两杯酒,说:“本来民政局办公室主任不算很理想的位子,但我有个考虑,小伙子还年青,发展前途大得很,眼下把他派到民政局,争取在你我退休之前把螺蛳湾罗家父女的事办妥,我考虑这事最后只能走民政这条线了,你看如何?”方世海说了四个字:“首长英明。”
  苏主任上任之后时时刻刻不忘肖书记方政委嘱托,再说他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有责任有义务给石头大叔罗欣大姐做点事,了却这郁积多年的心病。办公室的重要工作之一是管理档案,苏达到职一个月内就把“历史遗留问题”科目下的陈年档案翻了个底朝天,还果真翻出不少。
  《第八区民政办关于螺蛳湾村罗石头罗欣父女申诉材料的报告》(一九五八年二月)
  《第八区红星人民公社九大队饲养员罗石头自称新四军战士,要求归队》(一九五八年三月)
  《第八区襄北小学关于教员罗欣自称烈士后代,申请重新审议右派结论的报告》(一九六○年四月)
  《第八区红星人民公社九大队四小队社员罗欣要求为其养父落实新四军战士身份、解决生活困难的申诉》(一九六一年十二月)
  ……
  这些材料最后都以“查无实据”为由归档封存。
  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翻看这一大摞发黄的纸片,苏达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对于前任们的处理方式,他没有权利指责,也没有道理埋怨。机关的规则是公事公办,谁也不能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做出任何决定。二十多年了,且不谈石头大叔和罗欣的申诉,有多少人为此奔走过!肖书记,世海兄,崔老师,高老师,传炎大叔,部队上的首长……这么多人的努力,仍然不能改变“查无实据”的现实!
  证据!所有的一切其实最后都只归结到这两个字。
  苏主任哭笑不得。因为他自己上任第三天就被一件关于“证据”的事套住了。
  几个月前,一九八三年七月下旬,襄江渔口段一处回流湾大堤塌方,严重威胁到一百多万亩农田三十多万人生命财产安全,沙土石块黄豆成百上千袋抛下去无济于事,十分火急之际,郢州防汛指挥部下令征用过往农用车辆堵江,十几辆拖拉机抛下去,总算保住了大堤。风平浪静之后,麻烦来了,有个车主说他车上装了两百瓶茅台酒,价值三千元,连同拖拉机,要县里赔他八千!那天推下江去的拖拉机共十五台,省里拨了六万作赔偿金,这卖酒的老板一人就要八千元!县防汛指挥部只肯按每车平均数赔他四千元,那人不依不饶,天天上访。水利局没办法,把他踢到民政局。民政局前任的领导要酒老板拿证据来看,那人说:“我要是跑慢一步,就让你们推到江里去了!我有什么证据?”民政局说:“没有证据就不好办。”那人说:“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车上没有茅台酒?!我不要钱,一分都不要,你把拖拉机还我,把酒还我!”
  
  
  今年天时不正。通常年份,夏天发水,冬天很少下大雪,这年却一反常态,防汛的遗留问题还没有全部摆平,民政部门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又不期而至,下雪了,还下得很猛。苏达新官上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全局。办公室副主任小曾告诉他说,没啥大不了,每年都有方案的,不过也就是安排局长副局长分头到乡下慰问,重点受灾地方多送点寒衣食品就完了。苏达听了这话,好生不快。这话怎么说得轻飘飘凉飕飕的?“没啥大不了”,“不过……就完了”,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感情?曾主任去找历年的慰问方案,苏达转念一想,唉,也难怪,他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是做这些事,也麻木了。自己在县政府秘书科呆了半年,不是也被每天那些例行公事弄得全无激情了吗。片刻功夫,小曾拿来一卷档案,苏达打开一看,是近十年救灾慰问的方案、计划、表格。谁谁谁去哪儿送多少钱,谁谁谁去哪儿送多少大米棉衣,谁谁谁冒雨(雪、雹)去哪儿亲切慰问……最后是一份喜气洋洋的总结,“今年扶贫救灾工作取得显著成绩。”细看一看,还有联系社会各界大力募捐之类,苏达马上想到传炎大叔。这几年冬春之际自己都和方晶去螺蛳湾看望过石头大爹罗欣大姐,但眼下怕是走不开,恐怕只好托传炎大叔先走一趟,忙完了局里这摊再说吧。看看窗外街上积雪半尺,行人稀少,自行车不能骑了,步行去吧。
  宣传队已经不存在。原先合并一家的几个单位都恢复了机构,只是一时找不到房子,挂牌不久的文化馆还暂时在花鼓剧团院子里办公。苏达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里面锣鼓家伙闹得欢。抬头看看满天的雪,苏达嘀咕一声,“这些人不知道正闹雪灾?”进了院子一看,那情景越发让他反感,几个人在走廊下扎着足有四五尺圈口的大红灯笼,一个个兴高采烈,小孩子过年一样快活。苏达不愿和他们打招呼,径自进了传炎的办公室。不想那屋子里同样是红红火火,桌上地下堆满鲜红的蜡光纸,传炎叔和韩桂昌裁纸磨墨,一位不大认识的老先生在写春联。见苏达进屋,传炎擦擦满手浆糊,迎上来给他掸身上的雪。苏达本是满怀热情而来,此刻都沉着脸不大高兴地说:“大叔这是忙什么?”传炎有几分诧异:“苏主任当了几天官,连春联都不认识了?”苏达皱着眉说:“眼下全县忙着救灾,你们……”韩桂昌凑过来说:“这是县委宣传部布置的任务,让我们给贫困农户送春联。”苏达忍不住了,直通通地说:“杨白劳过年还要买两斤面粉三尺红头绳呢,这对联能够遮风挡雨还是填肚子?”传炎居然没有听出苏达的讥讽,插嘴说:“不光只是送春联,那边花鼓剧团还在排节目,要送戏下乡呢。”
  苏达越听心里越烦,掏出五张钞票递给传炎,“我这一阵实在忙,走不开,烦大叔辛苦,哪天回家,给石头大爹送五十块钱去,我也不知该买些什么好,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说罢扭头出了门。
  刚走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小苏,等等”!回身一看,是花鼓剧团姚团长。苏达只好站住,勉强笑一笑说:“团长忙得很吧?”姚团长很夸张地说:“忙死啦忙死啦!人员刚分家,突然就来了大任务,要排戏,下乡送温暖!一下子少了好多人,真忙不来!”苏达不冷不热地说:“那您忙吧。乡下老百姓可都伸着脖子盼看戏呢。”说着要走,被姚团长一把拉住,“我正要去民政局找你。走走走,到办公室去说!”
  到了办公室,姚团长掏钥匙开了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大信封一个小信封来,放在桌上,说:“有件事请苏主任拿个主意。”苏达猜那信封里头恐怕又是“送温暖”的宣传手册学习资料什么的,不好评论,干脆闭口不答,听她怎么说。没有料到姚团长从大信封里拿出一扎钞票。
  “这是?”苏达怔住了。
  “我们发动团里同志们为灾民捐款捐物,一共一千一百块钱。”她朝屋角一指,“喏,还有一些衣物。”
  “哎呀太谢谢了!”苏达这时很有几分愧意,搓着手说,“谢谢,谢谢大家!”
  姚团长把那笔钱放回大信封,拿起那个小的,说:“这笔钱和衣物统一交文化局,这倒好办。只是另外有一笔,省里崔老师高老师各一百,田玉兰五十,他们说是给螺蛳湾的,我不知道是我们送去,还是请民政局代收?”
  苏达笑道:“不怕团长笑话,我上班时间不长,这些事还真没办过……我打个电话到局里问问。”
  姚团长把电话机推过来,苏达拨通了民政局办公室,问曾主任“个人指定对象捐款该如何处理”,曾主任说:“那他应该直接寄给受惠人嘛。”苏达说:“省里几位老师可能考虑到乡下取款不方便吧,把钱汇到剧团了。”曾主任说:“这种事情没有一定之规的,他们剧团代送也行,交我们送也行。”
  苏达把这意思转告姚团长,姚团长说:“本来我也想去一趟螺蛳湾,可是宣传部安排的演出场次中没有这条线,我实在走不开,只好劳驾苏主任了。”
  苏达想了想说:“那我得去找传炎大叔把钱要回来。”
  “什么意思?”
  “我本来也因为忙,走不开,托他带五十块钱去螺蛳湾的,现在接受您这任务,我算有个由头了,好向局长请假.”
  “你别忙走。”姚团长又一次打开那大信封,不好意思地一笑,“按说我也该单独给石头大叔他们帮一点……这个月工资捐了一部分,实在……文化局布置我们团最多捐一千,我们多出一百,这个我做主了,算我们团集体捐给螺蛳湾乡亲们吧,这一百元一齐带上。哟,四点半了,苏主任上任后还没有到我们团里吃过饭呢,今天比请了都好,别走了,我约上老罗老韩,算是祝贺一下,苏主任不会不给面子吧?”
  苏达说:“今天怕是不行。局里规定,抗灾期间办公室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我出来好一阵了,要回去换班,改日吧,谢谢!谢谢!”
  姚团长很失望:“苏主任真是大忙人,也行,等你们忙完了救灾再说。”
  苏达从团长办公室出来,又往传炎他们写春联的屋子去拿那五十块钱。书法家先生和韩桂昌已经下班走了,传炎在收拾东西,见苏达又转来了,很吃惊似的叫了一声:“出了神仙!”
  苏达莫明其妙:“什么意思?”
  传炎说:“我正准备去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
  “哦?大叔有什么事?”
  “刚才他们两个人在屋子里,不好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苏达看看表,“我们办公室的同事快下班了,我要去守电话,那边不能离人。”
  传炎说:“我安排好了,买点卤菜花生米,去你办公室边喝酒边说。”说着拿钥匙开了办公桌下的柜子,取出当年高云沛送他的那个宝贝公文包,苏达不经意地看到,传炎大叔拿皮包出来时手有些不听使唤——里面又有捐款?传炎大叔的这个习惯,苏达是再熟知不过的,最重要的东西永远放在里面。
  
  那包打开了。传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又从档案袋里拿出几张公文纸,放在苏达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苏达定睛一看,很熟悉的字体,传炎大叔的手书。苏达弄不懂了。是什么了不起的伟大作品?估一估,那纸片最多不超过十张,十张纸能写出什么轰动文坛的东西?——不过这话也难讲,想当年,那首“七绝”不是也只有区区二十八个字吗?
  传炎抿了一口酒,歪着头眯着眼,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说:“有件大事,你帮我出个主意。”
  “大叔有话快讲,不要吞吞吐吐。”苏达有几分忐忑地看看办公室的门,这当儿若是哪位局长进来可不妙。值班的人喝什么小酒!
  传炎总算说到正题上:“我想退休。”
  “退休?”苏达好生奇怪,“我记得大叔属猴的,今年……才五十二吧?还有七八年呢,怎么想到要……”
  传炎又喝了一小口,很动感情地说:“你看看我前年写的一首诗。”边说边从那纸片中抽出一张,推到苏达面前。
  
  诗曰《五十述怀》,全文如下:
  创作起步早
  文坛资格老
  作品虽不少
  可惜影响小
  细把原因找
  墙头一棵草
  风来随风倒
  雨来跟雨跑
  今后如何搞
  一团乱麻绞
  上班点个卯
  下班混个饱
  文思已枯槁
  前景很虚渺
  总是写不好
  不写也罢了
  苏达看完,忍不住大笑,说,这标题不该叫“五十述怀”,应该叫“好了歌”,这比曹雪芹那首不差!难怪崔老师都佩服大叔你“顺口溜”炉火纯青!
  这韵是怎么押的!绝了绝了!“早老少小找草倒跑搞绞卯饱槁渺好了”,十六个字居然全部是第三声,还一个字不重复!其势如行云流水,珠落玉盘,一气呵成,朗朗上口。
  好!苏达也如法炮制,押了一个第三声的“遥条”韵。
  传炎摇头叹气,“小苏你莫要取笑老叔。我在宣传队文化馆混了这八年,越混越没有意思。现在是进退两难。你说混下去吧,实在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说不干了吧,五十多的人了,回家种地又没有那个力量了。”
  苏达大大咧咧地说:“大叔太认真了。我们县里那几个所谓作家,我晓得他们几斤几两。哪个写出了正经东西,都不是在那里鬼混。”
  “话不是这样说的。”传炎连连摆手,“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顶着个专业创作的名,写不出东西来……唉!我这回铁了心,退休!”
  “真要退?”
  “前几天文化局开会,传达上面的政策,说五十岁以上的干部职工如果自愿退休,可以让子女顶班。”
  “哦,这倒是听说过,我们局里也传达了。”
  “这机会一错过,等我六十岁退休,我儿子家祺就三十好几了,还顶什么班!”
  “家祺哥今年二十七了吧?”
  “就是就是。虽说只是个初中生,到电影院和剧场做点粗活还是可以的。”
  “……听大叔这口气,已经动手在办?”
  传炎拍一拍那些纸,“我到文化局问了,符合政策。要是快的话,八五年上半年可以办好。”
  “手续都办了?”苏达拿起那几张纸。一看,并不是什么退休手续,而是——他忍不住又要笑。
  传炎大叔宝贝皮包里收藏的另外几张纸上,还是写着顺口溜!
  传炎大叔很尴尬地一笑:“我去文化局问情况,他们把我的档案拿出来看了看,让我看到了几件‘文物’,真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我把它抄了一份。”
  一首《捉麻雀》,文末注明:创作于一九五八年。
  小弟弟,大哥哥,
  我们都来捉麻雀。
  捉一个,吃一个,
  我们大家笑呵呵。
  一首《都是泰山松一棵》,文末注明:创作于一九七四年冬,修改于一九七七年春。
  风雨交加算什么
  我们挑担如飞梭
  学习大寨赶大寨
  战天斗地乐呵呵
  铁肩挑起革命担
  双手开出幸福河
  贫下中农钢铁汉
  都是泰山松一棵
  原来他把“人人都是可泣歌”改了。
  一首《七绝》,文末注明,创作于一九七六年十月。
  大快人心喜讯降
  掀出万恶四人帮
  万众高歌华主席
  坚决拥护党中央
  苏达顺口说了一声“还有那个‘头发打了霜’怎么……”话没说完心想不妙,传炎大叔脸色不好看,这一壶不能提。
  传炎大叔把小酒杯里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干了,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着,拿起那几张纸。
  “大叔这是干什么?”
  传炎似笑非笑:“我就是抄来给你看看的,他们那里还有原件。”
  火光摇曳,映照着传炎大叔的脸,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火熄了,烟散了,传炎仰天一叹:“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命运就由几张薄薄的纸片决定。”
  嗯?苏达心里一惊。
  一个人的命运就由几张薄薄的纸片决定?
  以顺口溜著称的传炎叔怎么突然说出哲人一般的语言?
  传炎看着烟缸里的灰烬,毫无表情地说:“我罗传炎的档案就是这几张纸。这几张纸让我当了八年专业创作员,我也算当到头了。”
  苏达睁大眼盯着传炎看。
  这烧成灰的“档案”让他们同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想到了什么。
  罗冠群托付给罗石头、后来被埋入襄江大堤的公文包;
  罗欣到纸扎店做右派帽子时垫付的那一元钱收据。
  或许他们还同时想到了一句老话,命如纸薄。
  这话最早是谁想出来的?!
  
  民政局别的家当一般,吉普车是全县最好的。狂雪暴雨,别人可以猫在家里,民政局格外的忙。天气越恶劣越要用车,因此省里给配了一辆东北调过来特别配置的救灾专车。苏达从县城出发,一路上看见好些客车货车小三轮拖拉机陷在雪地里不能动弹,还真亏了这辆车,半个多小时把他拉到了螺蛳湾。
  车还没到石头大叔屋前,苏达远远看见队长远成和老队长家炳站在风雪中东张西望。他好一阵奇怪,他们又不知道我要来,站在门口等谁?赶紧跳下车跑过去一问,才知道这叔侄二人在观天,盼风雪快停,好送石头老爹去周港医院。
  “老人家病了?”苏达慌忙往屋里冲,家炳将他拉住说:“我爷人事不省了,我们急得跳脚,拖拉机又不能动——你这车是怎么来的?”苏达说:“这是民政局救灾用的专车,不怕下雪的。”家炳连声说:“毛主席保佑毛主席保佑!有你这车子,我爷有救星了!客气话不说,我也不留你吃饭喝水了,开车开车!赶快走赶快走!”
  苏达进了屋,昏暗的瓦房内一时不辨东西,只听到石头老爹粗重的喘息和罗欣低哑的抽泣。几个小伙子早准备着棉絮大衣待命,家炳一声令下,后生们扶起老人,掩得严严实实,抬到车上。一阵手忙脚乱,安顿好了,苏达说:“不去周港了,直接拉到县城医院吧。”家炳连连点头:“那最好,那最好——哎呀,车上怎么坐?”
  吉普车后排躺下老人,前边只有一个座,罗欣呆呆地看着车内,眼泪不断线。苏达看看表说:“这样吧,我先照护石头大爹到县城,现在九点半,估计十一点钟车子再转来,家炳叔你另外安排人陪罗老师一起去,只有这个办法了!”
  司机小严发动车子,刚要起步,又停住了,对苏达说:“苏主任,我有个建议。你看我们车来时压出一条路,回去再压一遍,可以走牛车了。你让队里派个牛车,让家属坐上,跟我们车走,到周港镇上,再看有没有汽车,要是没有,我从县城回转跑一趟周港,不是可以节约一些时间吗?”苏达一听,这主意还真不错,忙跳下车去和家炳商量。家炳不待他说完就吆喝远成远平兄弟几个快去套牛车抱棉絮。小严也下了车,在工具箱里找出一条钢丝绳,拴在吉普后边,对远成说:“这一头拴在你们车上,万一走不动时,我拉你们一把,我这车马力大。”
  吉普拉着牛车,一路顺利到了镇上。苏达让小严把车开到区政府,对远成说:“我去给我哥打个电话,先联系好医院,顺便让他们打听汽车站,看看有没有开县城的车。”
  
  吉普车开到县医院时,方世海已经早早等候在住院部门口,身边一副担架两名护士,还有一个三十上下年纪穿军装的陌生人。苏达跳下车顾不上多说,催护士快送病人上楼,护士上来先给老人插上了输氧管。
  
  方世海把苏达叫到一旁,问罗欣怎么没来,苏达说:“刚才电话里没来得及告诉你,车上坐不下,她坐牛车到周港了。我派小严马上转去接她。”方世海说:“那行。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同志是昆明军区某部副营长,襄北老乡,小杨。”杨营长敬了个军礼,苏达弄不清这人到这里有何公干,没什么话好说,握了握手。方世海小声说:“老罗还有点福气,前一阵肖书记哮喘犯了,住了一个星期院,前天人出去了,医生不让结账,要他每天下班后到病房输液,书记关照了,弄个双人病房,石头叔住进去,医疗费就……明白吗?”苏达这才记起,姚团长托转的那笔钱还放在口袋里没交出去,忙说:“钱倒不是问题,我这里还有崔老师他们捐的款。”方世海说:“糊涂!那钱留着!”
  这时护士已经推着担架进去了,方世海一手拉着杨营长一手拉着苏达说:“里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医院这地方,我们不必进去瞎掺和,走,找个地方坐坐,有件事谈谈。等罗欣来了,我们再去病房吧。”
  
  第十七章一九八四年
  
  京剧《襄北星火》尾声
  
  幕启,霞光满天,襄江两岸红旗招展
  (狮子龙灯采莲船先后舞上)
  (新四军野战医院女医生俞琳带领一班女兵舞上)
  (新四军战士石大勇带领一班战士舞上)
  (高歌狂舞,欢天喜地)
  (威武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声中,子弟兵浩浩荡荡走过襄江大堤。)
  (俞琳、石大勇造型亮相)
  
  崔一尘自己对这大团圆的俗套并不满意,很不满意。但是上边又总是不让他的悲剧性结尾获得通过,三番五次改来改去,最后崔一尘只能自嘲自慰,说:“权当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吧!”——这是一九八四年五月间的事,因为那剧本要赶在五月下旬“纪念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四十二周年活动”期间上演。崔一尘后来说,若是还拖上几个月,怎么着我也不肯这样写。
  实实在在地说,五月之前,崔一尘还多多少少有理由把那本子弄成“革命浪漫主义革命理想主义”,那段时间,襄北不断有令人高兴的消息传来。春节前,传炎来信说,一九七五年昆明军区陈副师长带去的几十个兵,大多都提了干,有个杨副营长回乡探亲,捎来某干休所陈所长(当年的陈副师长)一封信,说他年龄到点了,组织上安排个闲差,在四季常春风景如画的昆明郊区陪几十位老首长安度晚年。所里条件好得很,给老战友罗石头收拾了一间小平房,罗欣可以安排到部队子弟小学教书。姚团长也来了信,说《襄江潮》风波已平息,三猴在劳动农场表现很好,立了点小功,提前两个月赶在过年前放回来了,韩桂昌也“懂了事”,认识到自己也有错,请传炎和三猴吃了一顿饭。还有一件,四月份,田玉兰说要请几天假去襄北一趟,事后崔一尘才知道,他们几个知青去那儿纪念下乡十周年,顺便庆祝田玉兰王元成订婚。田玉兰回武汉时没有说这事,只是带来家炳一封信,说添了孙子,一对双胞胎,请崔老师取两个好听的名字。
  这些年来崔一尘一直以老八路怀念老房东那样的心情惦记螺蛳湾,如今螺蛳湾的乡亲们都有喜事,崔一尘自然欣幸不尽,自然乐意运用革命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弄那剧本。不料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并不浪漫,也不理想。
  
  杨副营长本来是打算春节后归队时带上罗家父女一起去昆明的,石头大叔腊月十八住院,春节都在病房度过。正月初五,营长的假期快满了,老人家还只能勉强下床,显然经不住长途颠簸。营长没有办法,只好赶紧呼叫昆明。过了两天,陈所长寄来一封航空挂号信,让杨副营长按时归队,信中又附一信,写给汉口顺道街兵站,说,“来人罗传义罗欣系我所工作人员,见字请安排食宿及赴滇火车票。”杨营长告诉传炎,凭所长这封信,一路有人管吃管住管车票。说罢又写个便条,“让他们到昆明后打我留的这个电话。”
  传炎激动得不得了,说马上回去写一篇《子弟兵爱人民》的报道,明天登《襄江报》。方世海连忙制止,说,部队上的事不要在地方上瞎嚷嚷。杨营长加了一句,“罗老师不要开我们首长的玩笑,这种事可不能张扬的。”
  传炎的报道稿写不成了,回头去剧团找罗欣。陈所长安排的事,方世海早看出十天半月办不成的,因此一直没告诉罗欣。春节前剧团院子里搬出去不少人,有了空房,姚团长收拾了一间,把罗欣请到那边暂住着,白天去医院陪护,晚上回剧团休息。人武部、民政局、襄北师范,还有张建设、方晶轮流安排吃饭,罗欣的身体和心情都比在乡下好了许多。传炎和苏达方世海商量过几次,都觉得可以找个适当机会和她谈谈了,今天初八,好日子。
  这一阵天转晴了。罗欣坐在院子里打毛线,也真亏姚团长细心,怕她无聊,找个女演员教她学会这活儿,还给她买了两斤毛线。罗欣连日来给她父织一条裤子,快要收口。看见叔父进来,忙放下手上活儿,起身端椅子。
  传炎从这毛线活上找到话题,笑道:“读了书的人真是聪明,我看你几天就学会了。”
  罗欣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城里女同志都会,我们乡下人真是不能比。”
  传炎又有话题了,转弯抹角地说:“这城里的东西,还真要多学一些。好比说我,来县城七八年了,还是不能完全适应……我看你真要多学一点。”
  罗欣不在意地说:“正月十五一过,学校要开学了,忙得很,哪里还有时间。我只想快快还给我父织一件背心,还有这几天,应该来得及。只是不晓得他能不能出院。”
  传炎咳了两声,再不好吞吞吐吐了,明白告诉她吧,“赵滩小学那边,你不要管了。县里肖书记已经打了招呼,你不要去那里上班了。”
  “什么?”罗欣吃了一惊,“医生说我父不能出院吗?”传炎看她急得要站起来,一把将她摁下,“你不要急。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什么喜事?……要我到城里学校?我不去。”
  “城里学校?”传炎哈哈大笑,“算你说对了一半!不光是城里,还是大城市!”
  “大城市?”罗欣也笑了,“炎叔逗我?我在县城都过不惯。再说,去什么大城市?武汉在哪边我都不知道。”
  “不是武汉。”传炎朝西南天边一指,“昆明。云南昆明,听说过吗?”
  “昆明?”罗欣真糊涂了。这地名当年在襄北师范读书时地理课上学过,知道那是个好地方。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传炎把陈副师长一九七五年来襄北带兵,现在去了干休所的事说了一遍,掩饰不住羡慕,“真是天上掉肉包子!”
  “我不去。”
  传炎呆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罗欣会一口回绝。“不去?不去?”他揪着自己的耳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罗欣很平静地说,“我也没说错,叔也没听错,我不去。”
  
  “她真是这样说的?”方世海也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会瞎编吗?”传炎很委屈地说,“说起来不怕你们笑,吃了七八年创作饭,韩桂昌总是说我写东西缺乏想象力,不会编故事。”
  这话把方世海苏达逗笑了。笑过之后两人又都一脸迷惘,实在想不出罗欣为什么不愿伸手去接天上掉下来的肉包子。
  “我细想了一下,”传炎不紧不忙地说,“罗欣也还真有道理。她说了,部队上让她父去昆明,这可以算作部队上承认了老人家的新四军身份,老人家应该去,老人家也有资格去。可是她自己算什么身份呢?右派的事情不明不白。到那边去,两个人相差十五六岁,说是父女吧,别人不相信,算怎么回事呢?当老师吧,要办调动手续,可如今是代课老师……她说了好多好多,总而言之一句话吧,关键的关键,还是右派问题,她咽不下这口气。她说了,这事情不弄清楚,死不瞑目。”
  
  苏达说:“去年不是已经全都弄明白了?就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方世海瞪了他一眼:“谁教你这样说话?一个误会就完了事?”
  传炎摇着头说:“这事情真不好办。没弄清楚的时候,是一笔糊涂账,弄清楚了,还是一笔糊涂账,比原先那糊涂更糊涂。”
  方世海低下头想了一阵,对传炎说:“你就没有开导她一下,问她要是不去,谁照料老人家?”
  传炎叹口气:“我就是还缺乏想象力,这句话我还不知道说吗?我一说她就哭起来了。我也晓得,我哥在一天,罗欣肯定要服侍一天,养老送终,这是没有二话的。但她就是不肯去昆明。”
  “……我们再去劝劝?”方世海说。
  “劝不动的。”传炎还是摇头,“说别的,罗欣还讲几句理由,一说到照料我哥,她就只是一个劲地哭。”
  这就真难办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苏达刚刚被方世海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这时不敢冒冒失失乱开言,一番话在肚子里掂来掂去想了好一阵才出口:“我说个想法吧。我天天都去医院,问过大夫,他们讲,老人家大症候是没有了,但是天气是个重要因素,一天不转暖一天不能出院。看眼下天气,估计至少还要半个月升温,这样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做工作。急也没有用,看一看,等一等,怎么样?”
  传炎掐指算算:“半个月就到了正月二十三,学校是正月十六开课,罗欣又惦记那一头……”
  方世海打断他的话,“这个不要考虑了,肖书记表了态的,罗欣不到赵滩小学上班了,工资到襄师附小领,等老罗出院再作安排。”
  “这不行。”传炎很干脆地说,“罗欣就是讨米要饭也不会到襄师附小领工资的。”
  “哎呀我倒忘了!”方世海连声自责,“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把这一桩忘了!这……怎么再去和肖书记讲?”
  传炎说:“也还巧,我刚才从剧团出来,遇到姚队长——就是姚团长,叫惯了——她也很关心这事,也是考虑罗欣到开学时候恐怕不能去上班,说,横竖是代课,临时的,不如干脆辞了。她说罗欣手巧心细,剧团现在恢复演老戏,要做一大批服装,打算聘几个裁缝工,第一个就想到罗欣了。房子也现成住着。”
  “这倒是个好办法!”苏达问方世海,“不知肖书记那边好不好解释?”
  方世海犹犹豫豫地说:“他这一阵心情不大好,一来是生病,更主要的是年龄到点了,上边已经谈了话,打算给他副地级待遇,离休。不找他吧。我来办。”
  传炎一怔:“肖书记六十了?”
  方世海说:“老甲子的。今天初八,新甲子都过了八天了,你算算吧。”
  传炎忽然想起一桩与此相关的事,“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你们城里人按周岁,我们乡下按虚岁,石头哥乙丑的,今年也该算六十了。”
  苏达很有感慨地说:“石头大叔当年要是不和部队失散,如今也该是个县委书记了。”
  方世海打发走二人,到机要室给陈所长打了个长途电话,都是当兵的人,也不遮遮掩掩,一股脑把事情全说了,陈所长很能理解,说:“这小罗还真是广东人的后代,新四军的后代,烈性女子,好!我喜欢这样的人!又说,实不相瞒,我今年六十四了,上级首长关心,提了个副军职,眼下算是过渡性的安排,明年,最多后年,肯定要退,你们在那边尽量做工作,八四年底一定要有最后解决方案。本来我下面老部下不少,但最多是个副师长,又都是野战部队,安排人的事不好当家的,趁我还能弄……明白吗?”方世海除了再三再四感谢外别无话说。
  
  县医院的大夫说话还真灵,惊蛰一过春分将至,天气渐渐转暖,石头老爹的身体状况和温度计上的汞柱同步上升,天天要求出院。螺蛳湾的旧房下大雪时损坏不小,本来远成兄弟几个想修一下,家炳说:“不要修。一修好你爹爹幺爷就要回来住。”
  远成很吃惊,“家炳叔这是什么话?你要赶我爹爹幺爷走?”
  “你这个苕儿子!”家炳说,“我这是故意断他们后路,让他们到城里舒舒服服过几年!”
  家炳早得到确切情报,罗欣在剧团里做缝纫工,姚团长又腾出另一间房来准备老人去住,再说昆明那边又总在催,螺蛳湾这间旧瓦房,还修个啥?家炳深知,叔父和妹子是不肯离开螺蛳湾的,金窝银窝不如旧窝,不下点狠心,他们还得回来熬这看不到头的日子,想想不久前那场大雪就叫人心里发毛。老人家这病偏偏又遇不得冷。
  家炳还有一个计划。石头爷今年六十大寿,一定要整几个超历史的大格子庆贺一番。崔老师高老师田玉兰苏达姚团长他们送的慰问金合拢来四五百,村里每家每户再凑一点,比过年还威武!好多年没有吃的脚鱼这回无论如何要开开荤。家炳把格子原料清单开列了不下十次,敲定后自己忍不住想笑——做寿的规矩,中午要吃面条的,吃面条最得意的日子是小麦刚晒好那时节,由这日子想到,石头爷的生辰八字还没有弄确切!“礼”字辈的祖宗都不在人世了,“传”字辈健在的还多,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准。问过之后,都是一句话,穷家小户,又赶上兵荒马乱,哪个晓得。只有传寅爷依稀记得,“好像和我差不多。我是甲寅的,他小我十一岁,我满九岁庆十岁那天,你幺爹下了几碗面,说送一碗到石头吃,石头那时候两岁。”家炳大喜:“寅叔是五月十五生吧?”老太爷眉开眼笑,“好儿子!还记得你爷!”家炳又问:“是不是肯定同一天?”老人说:“那就不一定。也记不真了,搭前搭后是不错的。”
  五月十五搭前搭后,正是小麦归仓的好日子!有新鲜小麦粉擀面了!
  家炳兴冲冲地跑到县城,找传炎叔商议这事。传炎想一想说:“这是大好事,不过有个问题你考虑过没有?是到我们祠堂里做,还是到剧团做?”家炳说:“当然是祠堂!”传炎摆摆手,“你哄罗欣说房子不能住了,他们回去一看,怎么办?”家炳还没有悟过来,说:“那房子确实不能住了。”传炎黑着脸说:“一个老祖宗,六十岁了;一个罗欣,外乡人,小时候还要改名叫罗家欣,是你罗家炳什么人?两个人在螺蛳湾安身立命,你罗家祠堂两三百口人,修间房的人都没有?”家炳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原来这个善意的谎话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
  看来不能在罗家祠堂吃格子了。
  剧团……剧团倒是个好地方。旧社会大户人家请客,光吃格子不算数,还要请花鼓戏皮影戏。若是能够借姚团长一块宝地,写两出戏(襄北方言,请戏班子称为“写戏”),那可真是放了卫星,那可比五八年的卫星还高!
  
  这消息传到寿星耳朵里,是姚团长无意中说出来的。那天剧团在排练场彩排《秦香莲》,罗欣搀着老人家去看热闹,看到台上哭哭啼啼的,老汉起身要走。姚团长说:“大叔不喜欢看戏?”
  大叔说:“不看不看,我要看《张先生讨学钱》、《王瞎子闹店》。”
  姚团长说:“哦!大叔爱看逗笑的戏?好好好!等你老人家生日那天,请最好的丑角演这两出!”
  石头爹莫名其妙:“什么做生日?”
  姚团长看罗欣一眼,小声问:“怎么,老人家自己还不知道?”
  罗欣说:“还有一个多月呢,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个做法呢。”
  回到住处,罗欣才把“传炎叔家炳哥远成他们要给你做六十大寿”的话讲了。她父一听,说出一句万万意想不到的话:
  “要他们把吃格子的钱给我。”
  罗欣大吃一惊。相依为命快四十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把钱给我”这种话从父亲口里说出来。“父你老糊涂了?”这话她不敢说。她呆呆地看着父亲,不知如何答对。
  “他们要吃格子,肯定是有钱的,要他们把钱给我,”父亲又说了一遍。
  “……要钱?你要钱干什么?”
  “坐车,坐船。”
  “你要去……?”她差点脱口说出“昆明”二字。
  
  “宜城。”
  
  那笔钱没有动用。两个月后,肖玉山派了一部车,张建设拿方世海的条子向交通局“征用”了一部车,一行十人,直奔宜城。当晚在钟祥休息,次日,一九八四年七月六号上午十时许,他们的车在襄江大堤外两公里处被堵住了。
  张建设的车在前面开路,停下后走到后面车跟前,笑着说:“石头大叔好厉害,选的什么日子?一眼望去,总有四五十台车,拖拉机板车自行车不算,还有行人。我看总有一两千人堵在路上。”
  罗石头颤颤巍巍地下了车,靠在车头上,取下一直戴着的新四军帽,向远处大堤敬个军礼。
  方世海小声对张建设说:“不要开玩笑。今天是罗院长辛大夫牺牲三十八周年。”张建设慌忙立正,面朝大江,一动不敢动。
  视线所到之处,一片烟雾腾腾。鞭炮的硝烟、香烛黄表的云雾,交织成一团铺天盖地的昏幕。喇叭吹奏的《苏武牧羊》悲怆曲调,不时被鞭炮火铳声打断,淹没。
  方世海走到一个土台上眺望一阵,下来说:“车子肯定动不了,我们走上去吧。苏达把东西拿好。”
  “不用。”罗欣说,“我早拿了。”
  张建设回头一看,罗欣双手提两个崭新的军用水壶,肩上披着一块洁白的绸子,苏达提着一把铁锹下了车。张建设完全不知内情,对苏达说:“你们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苏达解释说:“我哥讲了,你要开车,不让你分心,现在不是全明白了吗。”
  “我还是不明白。”
  “石头大叔和罗欣大姐要取襄江的水,挖堤上的土。”
  “那……这路上那么多人是干啥……”
  “你这家伙怎么这样蠢!那天牺牲的又不止是罗院长辛大夫!”
  方晶搀着罗欣,传炎搀着他哥,众人簇拥着,缓缓走上大堤。方世海头天在钟祥就和宜城人武部约好了,那边早备了一条船,停在渡口。船上还有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苏达暗自佩服舅兄心细,考虑得真周到,万一石头大叔和罗欣大姐情绪失控犯了啥病……
  不对,那位大姐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走近后看见她身上白大褂胸口印着“县人民医院化验室”的字样,原来是位化验员。化验员还提着一个抽血用的箱子——这玩意苏达很熟悉,下乡扶贫问苦,治病救人,常常带医生去。苏达迷糊了。刚才还被张建设埋怨说有啥事不告诉他,现在看来世海老兄还另有机密?
  他还没悟出奥妙,船晃了一下。站定了一看,石头大叔和罗欣在船舷两边蹲下,把手上水壶浸入江中,片刻功夫提了起来。壶身的水滴和他们眼中的清泪同时滴下。
  那化验员拿出了针头针管。
  石头大叔和罗欣大姐伸出右臂。
  两只十毫升针管中殷红的血浆被慢慢分别注进两只水壶。
  岸上,传炎和两个司机早挖好了一个坑。石头大叔和罗欣来到坑前,双膝跪下,静静地,静静地,半天不动弹不言语。肃立一旁的几个人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感到浑身发寒。
  许久,猛听石头大叔炸雷一般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姐!”
  苏达和方晶生怕父女二人昏倒,向前一步要去搀扶,被方世海张开双臂拦住。
  石头大叔领着罗欣把一只水壶放进坑中,双手掬土,一把一把撒下,压实,抹平。
  “大哥!大姐!兄弟我六十岁了,老骨头不知哪天散架,也不知埋在哪里,怕是不能在这里陪你们,今天带欣儿来,江里的水,我们的血,都在这里了……”
  “爸!妈……还有一只水壶,装着襄江的水,还有这堤下的土,儿把它们带回广东去。儿永生永世守着你们……”
  “回广东?”苏达呆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传炎拿铁锹拐他一下,朝地上那块白绸使个眼神,苏达慌忙弯下腰去,捧起一把土,小心翼翼地放在白绸上。
  
  二十多天后,一九八四年八月一日下午,在武昌火车站对面紫阳路上一家招待所里,苏达才和崔一尘高云沛二人一起得知“回广东”的曲折原委。
  石头大叔执意要挑这个特殊的日子出发。方世海代表县人武部、苏达代表县民政局陪同前往。他们提前一天到武昌打前站,买好八月一号晚上南下广州的四张火车票。崔一尘高云沛设宴为罗家父女饯行,订了一个直径一米的格子,甲鱼鮰鱼鳝鱼,猪肉牛肉鸡鸭,莲子笋干红枣木耳……厨房大师傅说:“您家要考我手艺?”下午三点多钟,崔高方苏四人来到招待所等候襄北来车。
  头天晚上在招待所苏达就缠着方世海问究竟,方世海故意卖关子,“明天崔老师他们也要问的,免得我讲两遍。”
  四人在招待所会客室里刚一落座,崔一尘急不可耐,要方世海快讲快讲,“情节急转直下,这事情一定很有戏剧性!”三句话不离本行。
  方世海喝了一口水,很神秘地一笑,“两位老师又想编一出戏?你们去找个录音机。”高云沛当了真,起身说,“我去服务台打个电话,让团里送录音机来。”崔一尘拉住他说,“有崔某在这里,要录音机何用。”
  “那我就从头道来。”方世海放下茶杯。
  “……最先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广州军区的王副军长。一九七七年到郢州带兵的那位王参谋长,崔老师还记得吧?王军长和昆明的陈所长是生死之交的战友,经常联系的。过春节时,陈所长给王军长写信,说,从一线退下来了,到了干休所,打算把石头大叔和罗欣接到昆明去。那王军长马上回信说,难怪上级让你去干休所,你脑子真不够用了。人家小罗是广东人,如今我老王在广东说句话还算数,要你昆明人多管什么闲事?——这种话他们老战友可以说,我们可不敢说——昆明那边陈所长一看信,还真承认自己脑子不够用,马上就同意王军长的办法。我是四月份收到广东来函的,部队上办事,认真得很,大红的章子盖了好几个,安排罗欣到部队子弟小学任教,按烈属待遇。我先把这事和石头大叔谈了,听说去广东,老叔恨不得拔腿就走——那是罗院长辛大夫罗欣的老家!他说,昆明我不去,广东我坚决去!回头我给罗欣讲了。这一回就和昆明那回不同,一说就有些动心,可还是犹犹豫豫,她说,感谢部队首长按烈属待遇安排我,可是我这右派问题还是不明不白,无脸见父母祖宗。烈士的后代是个不能摘帽的右派,这话说不出口。她这样一讲,就真让我为难了。不瞒你们说,肖书记在县委常委会上都提过几次,可是右派摘帽办公室都解散好几年了,现在真没办法处理。县教育局说,一九五八年罗欣无故不上班,属于自动离职,他们查过档案,是按“一年不上班作自动离队”处理的。肖书记到教育局拍桌打椅发脾气骂人,那里局长说,书记不要批评我们。一、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与我们无关;二、一九五九年办事的人也没有错,因为罗欣的确是一年没上班。肖书记气得干瞪眼,去年生病住院都是让这事闹的。”
  崔一尘端起茶杯递给方世海,“你歇口气,喝点水。我有个疑问,一个县委副书记拿这事真没办法?我不大相信。”
  方世海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崔老师有所不知,问题不在于安排……这话怎么说呢,实际上是卡在罗欣自己身上。教育局每年都有几个机动指标的,肖书记开口,恢复工作籍不成问题。可是罗欣说,我到部队小学当老师,也许要算半个军人,人家要我填表,一九五八到一九八四年,前前后后二十六年,我写什么?我在干什么?传炎大哥告诉她说,就填一直在周港小学,或者又到什么小学,或者又到剧团。罗欣坚决不干。”
  高云沛取下眼镜擦擦眼窝。崔一尘见了,怪怪地一笑。
  “罗欣提了个办法,说,回广东我一万个愿意,但是不当老师,请领导们和那边联系,安排我到什么服装厂上班,或者去父母老家种地。你们几位说,我和肖书记能够接受吗?”
  三个人想不出任何话来回答。
  “就这样僵了一两个月。端午节,传炎大哥回家休息,和家炳远成几个人谈起这头疼的事,让猴子听到了。猴子跑到城里找我,问是不是还要找万金鹏审问?我说,审有个屁用。猴子又问,那到底难在哪里呢?我想,这种事和他说不清楚,就简单告诉他说,你幺爷要找个错划右派的证明,然后凭那证明办个平反手续。猴子一听就走了。过几天,他拿个东西给我。”
  
  方世海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公文包,打开了,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公用笺,崔一尘拿过一看,叫了一声:“这是怎么找出来的?”
  苏达和高云沛忙凑过去细看,居然是一份“处分通知”:
  周港小学教员罗欣(女,十八岁)被划为右派
   周港小学反右领导小组
   组长万金鹏(手印)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三日
  除了万金鹏的手印外,还盖着“襄北县周港区公所”的公章。
  这是?
  崔一尘高云沛苏达万分惊诧,不敢相信。
  方世海又打开公文包,又拿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三个脑袋挤在一起盯着看:
  平反决定书
  原襄北县周港小学教师罗欣同志在一九五八年反右运动中,因当时工作人员严重失误,被错划右派,现根据党中央文件精神,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恢复预备党员资格,恢复工作籍。工龄仍从一九五七年五月算起,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八○年期间正常计算连续工龄。
  襄北县教育局“右派摘帽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章)
   一九八○年三月十五日
  “不是说,”苏达疑疑惑惑地问,“一直找不到什么证据……”
  方世海把两份文件折好,放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湖北省军区襄北县人民武装部”信封,拿随身带的胶水封了口,又在封口处按了几个手印,笑道:“三猴他们应该要到了,你问他吧。”
  
  一辆小车、一辆面包车开进招待所停车场。肖玉山、家炳、传炎、姚团长、方晶、三猴提着大包小裹先后下了车,最后下车的是石头大叔和罗欣,罗欣肩上挎着军用水壶,手提一个鼓鼓的白绸包。
  苏达什么也顾不上,把猴哥拉到一旁树荫下,急急地问:“你和我哥搞什么名堂?”
  猴哥说:“不与你哥相干,我罗三猴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着拍拍胸昂昂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猴看肖书记他们一行人上楼去了,四下无人,便坐到水泥凳上拿草帽扇风,小声说:“方大哥说了的,这事他和肖书记都装作不知道,也不准我乱说。特别是不能让我幺爷晓得。”
  “你少哆嗦!”
  “我罗三猴在沙洋农场交个朋友——不是朋友,不是朋友!河对岸一个私刻公章假造票证坐了牢的伙计,和我一天放出来的,那家伙的本事真是大……”猴哥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两只手飞快地挥来舞去,比划着一种见所未见的手势。那手势很古怪,说好听一点,像在玩魔术,说难听一点,只能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八个字来形容。
  苏达心里一惊,好个胆大包天的罗猴子,到农场学坏了!难怪民政局的同事都怕和劳改释放人员打交道!看他手上玩的那几招,绝不是棉花田小麦田里用得上的!分明是撬门扭锁割皮包的伎俩。
  “你敢犯法?!”苏达压着嗓门喝道。
  猴哥一笑:“大不了再去沙洋。农场的汪管教待我好得很。”
  苏达感到自己成了个木头人。不知想些什么,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刚才猴哥说的“肖书记和方部长都装作不知道”,这等于不打自招地承认那两个人是知道、认可、赞同、默许,甚至参与、指使的!
  这可能吗?
  但是反过来说,这又为什么不可能?
  三猴哪里晓得读书人心里想啥,站起身来说:“事情我都告诉你了,千万不能告诉我幺爷。快走快走,他们都进去吃饭了!”
  苏达吼了一声:“真他妈像个饿牢里放出来的痨鬼,只晓得吃!吃个……”差点带出脏字。
  三猴瞪大眼睛:“你也会骂人?”
  苏达笑了,“猴哥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猴说:“我听传炎爹讲,你大舅子真想不出办法来了,他们商议,只有一条路,要万金鹏写个证明。可是万金鹏说,他一个坐了牢的人,写证明有什么用。又后悔说,早晓得这样,五八年写一个右派证明就好了!传炎爹就说,不能补一个吗?万金鹏说,要盖公章的。我罗猴子突然就想到劳改农场里在一个号子里住了几天的那伙计……”
  
  将近晚上八点,火车要开动了。苏达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将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窗下的崔一尘。崔一尘刚要打开看,见高云沛挤了过来。高云沛的动作刚好和苏达方向相反——他取下腕上手表伸到窗前递给苏达,“代我送给罗老师。”
  崔一尘打趣道:“广东人只爱看粤剧,你一个湖北佬,京剧导演,日后去那边安家,你会排粤剧?人家罗大哥还会做梦念几篇粤语诗词,你会吗?‘勾辛三雷猴’(高先生你好)!”
  高云沛推他一把,“少废话!看看小苏写的什么。”
  崔一尘展开那纸条一看,是几句摸头不知脑的话,字迹很潦草,看来是刚刚在车上匆匆写下的:
  崔老师高老师:
  罗欣大姐的事情最后以这种……(我一时想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方式解决,让我心里憋得慌。我不知道,按你们的话说这是喜剧还是悲剧。详情请你们找猴子谈谈。我和我哥从广东回来后再叙。
   苏达急草
  “这是啥意思?”两人懵了。
  这时火车加速了,最后两节车厢驶过,带来一阵风,把那纸条吹落在站台上。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