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之上
一
这个数以万计的候鸟家族们,从西伯利亚、从日本等地迁徙而来。冬季的洞庭湖裸露出来的湿地,无疑成了它们度假的乐园。它们热爱这个冬天里的春天,才从遥远的国度翩翩飞来,年复一年。途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它们用飞翔的姿势写诗,发表在天空的纸张上,所到之处,留下不止一路的鸟语声,还有人类惊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去翻译和阅读大自然如此美妙的诗篇!人类为俗世所累的心情,刹那间得到释放。
这些年来,我时常迷恋洞庭湖的这块湿地,放牧被世俗压抑的心灵,把自己还原成自然人。我喜欢像牛羊一样欢喜这里,像鸟儿一样沉湎这里。多少次,我一个人走进去,在一块草肥水美的地方躺下来,哪怕冰天雪地。我也要想象白云是如何把天空擦得一尘不染的,还尽可以去听飞鸟鸣叫的声音落下来,是如何被我飞翔的耳朵一一接住,当耳朵如巢盈满鸟音时,疑有少许的音符溢出来,缠着我的耳根如坠,仿佛这些声音也在寻找它们的知音。这里,阳光是有声音的,静静地燃烧的那种细碎的声音,总是淹没在鸟声里。这些原始的阳光,也是有重量的,与城里的阳光不一样,它干净,无杂质,最多无非含有少许湖风的腥味,还有草地散发的清香气息,覆盖下来可以将我的身子严实的笼罩。我还喜欢看亦水亦草的地方,那些鱼儿吐出的词儿,散着由小渐大的水波,一圈一圈的,像美女微笑的酒窝那么甜美。那水草轻轻摇曳,令人对这个冬天的温度失去怀疑。
渔船泊在水湄,一层薄雪覆盖,宁静而单纯。把古典的影像映在水面,让神仙都有三分眷恋,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也多想深入这里去追寻上古的歌谣。就像走在《诗经》的岸边,盈盈曲水之间,那个穿粗布罗裙的民间女子款款而来,我对着这片草地歌咏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穿越几千年的情爱故事在我耳际缠绕不绝。我像流连诗经一样流连这块土地。几千年来,就算天荒了,天老了,可诗经里的爱情仍然茂盛着。我一直沉浸在这首诗的起句里不能自拔。即使冬天过去了,候鸟告别了洞庭湖,来年一定还会飞回来的。我像等待《诗经》里的女子一样,不分季节地守候洞庭湖。甚至可以在炎炎七月,去看洞庭湖水的宽阔和富裕,去听流水压着更深的流水,发出呛息的涌动声,扑入长江、奔向大海……
丰水的季节,我虽然无法看到裸露的湿地,却能找到生命的另一种境界。
我一个人摇摆着双橹,把一条小小的乌篷船折腾。也许,我刚划出去不远的船,可能又会被湍急的流水逼回湖边浅渚。也好,反正我划船的技术不好,就干脆随性地泊在岸边,把船泊成一个小小的半岛。那几只被我惊飞的白色鸥鸟,落在不远处兀立的岩石上。它们已经不是这座城市的过客,而是这块水域的主人了。浅渚上,青愣愣的芦苇倒映在水中,把这岸边的一泓浅水染绿了。几朵白云浸在水面,越漂越深,湿淋淋的,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来,也没捞上一朵白云。这些白云成了小鱼嬉戏的物象。我虽然成不了摇曳尾鰭的鱼儿,但我可以取出钓竿,去钓一份千年的悠游自在。那青空过往的鸟儿,是不来咬钩的。倒是那凉爽爽的湖风,像小狐狸一样往我的怀里钻。不时,有白云飘飘而过,也有一朵不动的云朵,像古典丫环一样为我撑起一把没有柄扶的云伞。连那些成群的小鱼儿,也围着船边追逐着──
坐在船头,赤脚嬉着湖水,钓着张太公鱼。我甚至后悔忘了带本梭罗的《瓦尔登湖》了。其实,这时候读与不读,无关紧要。也许,看书的不会是我,可能是不识字的风儿。打望洲渚块石上的白色鸟,伫立着,好像也在阅读一部书。鸟儿打望我,并没有飞走的意味。有时扇了几下翅膀,显得舒展。那尖嘴轻轻梳理羽毛,之后安谧地栖在原地不动。这些鸟是不是先前飞累了,那翅膀一定是擦过无数的云朵,那身子白成了朵朵的云,像从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也许,它们阅览了无数江山湖泊,甚至历经风雨之后,或月光下的孤独漂泊来到这里,选择了这个洲渚休养生息。一群大雁飞过,抖落了羽翼上如歌的黄昏。鸟声的箭矢纷纷射向我。船开始摇晃着,感觉我的忆念早已经出窍了,这时候才回到了我,回到了这个冬天里的春天。气温回暖,雪花几天前就开始融了,我看见薄如蝉翼的暮烟笼罩湖面,那些候鸟伫立在目光够得着的湖面,若隐若现,鸣叫不已。知道它们很快又要走了,我心中多了几分惆怅,几分不舍……
一勾新月升起,勾勒出湖上事物的轮廓,像乡间的皮影戏,暗淡中呈现明亮。我默念着,几片霜花和月光落在肩头,我漂白的衣裳在晚风中瑟瑟,依依作别洞庭湖。我带回来的不止是肩上的头颅、天上的星星,还有几片大湖月光,以及鸟声里绵长无涯的意境,一并牵回了对岸的城市。
二
洞庭湖是用波涛谱写乐章的,波涛之上的音符是属于船只的。能长年累月枕着波涛颂歌人生的,无疑是浪尖上的渔民。我尽管从小喜欢用各种手段和方法,到垸内沟、渠、河、汊去捕鱼,却成不了渔民,客串一下,也是不合格的达标不了。就像一棵桃树,和一棵梨树,即使在同一个园丁里肩并肩挨在一块站着,即使气候再春光灿烂一些,桃树还是开不出梨花,而梨树也开不出桃花。一个物种只能结一种因果,似乎天经地义。我不去探讨人类改变其他物种基因做法的道德伦理,我却遵循个人的情感伦理,无论世界如何改变,也改变不了我对眼中的洞庭湖,以及湖上大大小小船只抱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在洞庭湖岸边的一个小村落里,我的一声啼哭和鸣了堤坝外的涛声。打那一天起,我注定属于了洞庭湖。就像湖上波浪溅起的一滴水珠,落下来仍在大湖的怀里,注定了今生今世是大湖的人。如果我不幸被大湖泼出去了,也许,我的生命会完完全全消失的。就像草尖上的一滴露珠的消失,不是被风化,就是被埋葬。千万不要以为明天的草尖上的露珠,还是昨天的那一粒。所有的生命都是个体的,永远活在今天。个体生命没有重生,而重生永远只是人类美好的愿望。
我的生命就是一滴水的生命。谁在乎一滴水之于一个湖的命运和遭遇。一滴水,只有溶入大湖里,才能创造出生命的奇迹。我每天听见大湖的波涛声,似乎与我的心律起伏同步。听着这种声音长大的我,耳濡目染的人间故事大多与湖水有关,与湖上或湖边的人有关。至于千百年来的那些地位显赫的帝王诸侯,无非是权利斗争或风流韵事,值不得我用祖先创造的汉语词汇去赞美,顶多在茶余饭后当一碟佐料喷洒口水,决不当湖上王八下的蛋端上桌面来享用。而对以个体生命创造劳动价值的最底层的人予以崇高敬重。他们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甚至是卑微的、弱小的群体,却是不屈的。他们真实存在的生命,与那个时代息息相关。那些平凡里展示出来的生命故事,虽然无关这个时代大背景的痛痒,却如烙印打在我的记忆里,结出伤疤的痂。
几十年过去了,却令我至今还隐隐作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十八、九岁的我,忽然发现大湖上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却怎么也说不清。人有些失落,且又茫然。湖边踱来踱去,像失恋。突然,一艘轮船拉响了汽笛,向码头靠过来,那嘈杂的声音,撕裂了我的眼帘,掐断了我的思路,这种现代文明的庞然大物的出现,使我从繁杂中猛然惊醒。多了的东西我看见了,强烈的反差效果,猛然觉察了缺失的东西是什么。真的,多年没有看见过帆船了,如同多年没有看见久别的亲人。思念,便油然而生。
惊涛骇浪中的帆影,从记忆里驶过来。
蓝色的天空下,我是湖区的一棵青草,向往天空,眺望远方。
我甚至怀疑这个农场来历不明,好好的一个大湖,为什么要切下一坨土地呢?这与杀猪的屠户没有本质区别。我那苦难的乡亲,在大湖的身上割下一坨肥肉,那肥水喂养我故乡的亲人。那个围垦出来的三十八公里长堤,看上去像屠户手中的那根草绳子,轻轻地拎起了这坨肉(维系数万生灵的一根脆弱的草绳呵,年年的人水之战犹寒于心)。
那些年,我甚至怀疑大湖的阳光来历不明。就像怀疑帆船的来历不明一样,有太多的东西让我无限猜想。
阳光是金色的吗?为什么照在人的身上,皮肤就变得黑黝黝的,像大湖里漆过桐油的渔船。阳光是固体的吗?像物质的东西,像铁,像煤,里面包着火,晒得人燃烧起来,能把湖水煮得发烫。阳光是液体的吗?水能凝固成冰,阳光也溶解在水中,像甘蔗糖一样的溶解。大湖的阳光并不是甜的,而是咸的,像盐,我很容易从身上流过汗水的部位拈出几粒阳光一样咸的盐籽。而空气是腥味的,还夹带着庄稼散发的气息、牲畜的气息,经大湖的风送来,老远就闻得这个味。
湖上的风,是有颜色的。可以是太阳的颜色,可以是雨水的颜色,也可以是花草树木的颜色。这些变化多端的湖风,像海妖,捉摸不定。它一手举着岁月的刻刀,一手又摸出鞭子,走到哪,刻到哪,抽到哪。在湖区平原,谁又没留下风的痕迹,挥之不去的、标签一样的记号。
湖风不识字,偏偏乱翻书。
它一来了,像个强盗,垸内飞沙走石,树木乱颤,人打着哆嗦。
湖面又是一番情景:书页似的波涛翻滚,层层叠叠,浪花飞舞,窜出三尺高是最常见的。帆船对湖风的记忆远比我深刻。波峰浪谷里,最能看见生命的顽强和不屈的力量。被湖风撕碎的不止是垸内的庄稼,也有大湖里的帆船。所以,这一带的人,常被人比喻成洞庭湖的麻雀,见惯了风浪。
生活的磨砺,让他们从不惧怕什么?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这个农场主要是单调的水稻和棉花作物,其他农作物属稀有东西。说要调整产业结构,改棉花为甘蔗。从我们村试点,我先前不知道甘蔗为何物,后来听人家议论,才知道是用来做白砂糖的。场里还要建糖厂,说以后的日子像糖一样甜蜜。村子像炸开了锅,村民争着去广州运蔗种。那年深秋,派了五个精壮劳力,走的是湘江。回来入洞庭的地方,起大风了,桅杆来不及收就折断了,帆船被波浪掀翻,五个人只回来三个,还有两个永远留在大湖了。
蔗种很快捞上来了,而那两个村民好多天之后,才从大湖的下游浮上来。那尸体和汛期漂下来的死猪一样浮肿。为死者做过道场后,甘蔗也像埋尸体一样入土了。埋进土地里的甘蔗种,由民兵日夜看守,谁也别想从地里扒出一根半截。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我放学回来要经过这个重地,还看见站岗的民兵在烧野火。
来年开春,正值甘蔗植种,不少坐吉普车的干部来视察,地里挖出来的蔗种全部烧死了。原来,村干部担心蔗种埋浅了不防冻,就埋得深深的,连气眼都没留一个。这个植种仪式不欢而散。后来,村里有几个人被五花大绑了,还连累了不少人受批斗。不过,那批被土地烧坏的蔗种我吃到了。除了一点点酸外,那甜还是千真万确的。这是我第一次吃甘蔗,比商店的糖粒子还甜。
于是,我记住了甘蔗。
在梦中,我还常常大口吃甘蔗。不知天底下有比甘蔗更甜蜜的东西。
第二年秋天,村子劳力大多不肯上广州卖蔗种了,危险性大。
父亲就第一个报了名。要不是去年死了两个人,也轮不到我父亲去。他成分不好,不会驾船,不会游泳。会水的那两个把命都搭上了,而不会水的父亲,和两个不怕死的村民,却乐意冒险前往。那一刻,我对父亲的英雄壮举简直崇拜极了。母亲来到青港码头,去送父亲。母亲说,这等于去送死。母亲没有把我父亲从船上拉下来。知道他认定的事,是不会反悔的。而我一直认定父亲就是帆船上的那根高高的桅杆,不会折断的,一定能回家。我每天数着手指头,盘算着父亲回家的日期。
那些时日里,母亲吩咐我到堤岸上去看帆船。
去看帆船,就是去看父亲。
这一天,我沿着湖堤朝上游走,不放过一艘从上游下来的帆船。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风和日丽。我从湖面认帆船,主要是认帆。我记得父亲的那条帆右上方有一块大补丁。整块帆的布都很旧了,成桐油色。独那块补丁是新布,白颜色的,格外显眼,像蓝天的一朵白云。我盯着碧波万顷的湖面,从帆船上寻找标志性的补丁。我认为自己一眼能认出这条帆船来。要知道,从湘江水道南下的帆船每天何止几百条,像这样晴朗的天气,怕有上千条。当中也有不少打着补丁的帆船。所谓“江帆见惯风都热,楼览凭多月亦温”,千帆过尽,眼花缭乱,也没找到父亲的帆船。整整一个上午,我已经赶了二十多里。从青港码头,到推山咀码头。大凡经过的船只,都在这里歇一下脚。这里的港湾虽比城陵矶小,却也是一个重要的水上中转站。从长江入洞庭的大货轮,走湘江上长沙,就往往要在这里改小机船或帆船。一条大货轮靠码头,总要掀起很大的波浪来,把那些小鱼船抛得老高,不时传出骂人的声音,又很快淹没在嘈杂声、湖水声以及尖叫的汽笛声中,像打了水漂,无影无踪。
夕阳西下,湖面“半江瑟瑟半江红”。我居然老远就认出了父亲的那条船。而船并没有靠岸,稳步朝下游驶去。帆船距堤岸百来米,我招舞着手大喊:“爸——爸——”按理,父亲是听不见我的声音的。湖面的波浪发出的声音,风的声音本来就大,在湖上两条船擦肩而过,一般只打个手势算是问候了。而父亲却听见了我的喊叫声。怎么听见的,一种感应?我不知道。父亲站在船头,桅杆一样笔挺,也向我打着手势。我知道,装着满船蔗种的船不能轻易靠岸的。我看见父亲在跟另一个人争吵。看样子,那个人是想靠岸要我上船,让父子团聚。船靠了十来米的样子,又很快复了起先的航道。
我父亲制止了那个人。
我与帆船平行地走在堤岸上,那感觉无与伦比。
从此以后,甘蔗大片大片地漫延开来。
我的故乡,被这种叫甘蔗的农作物重重包围。这些绿海连天的蔗林,后来并不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业。甘蔗种植和收割的过程,是很苦、很辛酸的,也并不能解决贫穷的境况。
我不愿意展开这湖水一样的辛酸苦难史。那年,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故乡,搭大客轮驶进东洞庭湖西岸的岳阳楼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帆船以及故乡的记忆,像灵光一现,照亮了我封存已久的仓储。这远逝的帆影,猛然让人感觉自己的青春岁月,时过境迁了。
也许,偌大的洞庭湖,之于大轮船、大货轮,一叶帆船,是多么渺小,像一根湖上漂浮的稻草那样脆弱,随时可能被一顷波涛盖过头顶,掀翻小船,甚至撕碎。可就是这一叶盛满湖风的帆船,却在洞庭湖激荡了几千年,成为湖区人的生命意象。在水运不发达的年代,就是这一根高高的桅杆,用绳索扯起一面粗布帆的小船,乘风破浪,引领帆船行驶在浩瀚的洞庭湖,甚至还可以漂入长江,闯入大海。所谓南极潇湘,北通巫峡,帆船成了这片水域的主要交通工具。
前些天,我沿东洞庭湖堤岸散步,看见那湖面比我记忆里的大湖羸弱了许多。没有了“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感觉,就看上去,已经不像湖,似乎沦落成了一条河,还显出老态龙钟。河道上,仍然热闹,船只往来穿梭,除了大货轮,就是挖沙船了。这个季节是禁渔期,连小划子船也看不到踪影。
岸边涛声仍旧,可帆船已经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已经彻底远逝了,在我眼皮底下。人生总有许多东西于不经意之中失去。我记不了最后一次看见帆船是哪一年,忽略了帆船的影子,何时驶出了我的视线,却一点也没有引起我的警觉。
熟视无睹的事物,常在失去了许久,才会突然想起。
历史的背影远去,如同我年少的青春岁月,随洞庭湖的帆影一道,远逝了。
我只能在大脑里寻找这张消失的黑白底片。
三
一座临湖兀立的石头山,那山头已经秃顶,稀稀落落的,没长几根毛发。太阳底下,像个贪睡的懒和尚,不理阳世间发生的事情。那山脚也是光溜溜的,裤脚挽到齐膝,才能看到一些繁杂的绿色植被。撑船人说,那山缺心眼,脚板伸得长长的,一直伸入湖中间好远一截。一般季节,湖面看不到脚板的,连脚丫也看不见,完全浸泡在湖水里。只有落水的冬季,才露出那么一点点,似有似无。如果不是经验老到的驾船人,说不定就出事了。自古以来,这里出了不计其数的水上交通事故。人把这山喊作磊石山,这片水域叫做鬼见愁。
这该死的磊石山,居然把洞庭湖当成了他家的私人脚盆,想怎么的,就怎么样的。可湖里驾船的人,对此山已经深恶痛绝了,多少驾船的人,想跺掉这条山腿。可就是一个脚丫也撬不动,太坚固,花岗岩的,铁器是奈何不了它的。这沉重的山脚,亿万斯年,岿然不动。
早几年,我还带女儿来看过一次山,女儿说,这分明不是山腿,是山屁股夹了一条尾巴,比九尾狐狸还狡猾,居然藏这么紧。那流水经过这里,也是喘着粗气,溅起的波浪,可以轻而易举掀翻一条小吨位的船。而大吨位的船压根儿莫想从这里通过,留下买路钱也过不去。进来几乎没有不搁浅的大船,还随时可能撞坏船身的。
过往的大船远远就躲闪着走,分明惹不起这座山神。
这种敬而远之,也并非出于对一座山的恭敬。
人类世俗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当然,风险越大,利润越大。这是对于那些小划子渔船来说的。他们不怕,只要哪里鱼多,就往哪里划。渔船对这里地形熟悉,能驾轻就熟,随波逐流。小渔船偏偏就把这里当据点了,还有不少外省的渔民,常年就赖在这里不走了,似乎这里才是他们的故乡。
这里的鱼比别处要多得多。因为流水急的地方,泥沙被掏空了,能形成深潭,尤其是冬天,鱼爱藏在潭中。即使是其他季节,这一带也形成一个流水湾,活水循环,带来东西两面漂过来的食物,也是鱼儿的诱饵,自然也是渔民好梦的开始。
东面过来的流水叫汨罗江,发源于江西省修水县黄龙山梨树埚,经修水县白石桥,于龙门流入湖南省平江县境内,向西流经汨罗转向西北流至磊石山,为东洞庭湖滨湖区最大河流。
西面过来的流水叫湘江,主源海洋河,源出广西临桂县海洋坪的龙门界,于全州附近,汇灌江和罗江,北流入湖南省,经十七县市,上游水急滩多,中下游水量丰富,水流平稳。干支流大部可通航,旧时是两湖与两广的重要交通运输线路。湘江流至营田镇后,又径直流到磊石山,擦着山大半边身子,山脚像挽起的裤边,还留下明显的擦痕。也有拉纤人留下的被风化的血迹,也有被撑杆凿出来的洞眼,还十分清晰。真不知是汨罗江发信息给湘江,还是湘江向汨罗江打了电话,要么就是受磊石山的感召而来,反正像商量好似的从东西两面包抄过来,在山的北面汇合了,一道涌入洞庭湖,从此失去了河的自我,壮硕了一个叫洞庭的湖泊。要知道,两江水如两条龙亡命地奔波,竟然不是向大地展示自身的力量,而是义无反顾地奉献她们的爱。这爱像一面与生俱来的镜子,让人类为此而羞愧,我不惊脸颊发烫、涨得通红。
世代居住山边的人说,这山先前是女娲补天时不慎遗落下来的一块小顽石,长成了一大堆花岗岩山冈。已经亿万斯年了,还在缓慢地生长。如果不动用现代文明创造出来的烈性炸药,是搬不动它一根脚趾丫的。但它也是整个这座山的命根子,更是不能去搬动的。不然,整座山会走丢的。
我们这个堤坝还多亏有这座山生根打撑。
我曾怀疑洞庭湖先前不是湖,都是这样的石头山呵。还是天缺一角,而漏下的洪荒之水,才渍成了湖泊的。我想:先前的那些个山头哩,都到哪里去了呢?说不准从湘北跑到了湘西张家界方向去了?或其他地方去了!
一个人从故乡走出去,无论天涯海角,故乡仍然知道他到了哪里。
因为人与生俱来会记挂着故乡,即使人回不来,也会有封家书寄回来。
可山走丢了,如同羊群走丢了一样,真的就杳无音信了吗?
如果万事万物都有情感的话,不管什么隔离,总有一种表达方式。
那么,湘、资、沅、澧四水源流而来,何尝不是从湖南各地写过来的一封长长的家书呢?
我在湖边挑一封武陵源来的,那是澧水的气息向着洞庭呼喊。
我仿佛看见那溪水跌跌撞撞蜿蜒而来,向洞庭急切迫近的声音那么强烈而亲切。那沿途溅起的浪花如美玉般晶莹剔透,疑似一行行写得情感起伏跌宕的文字家书。可惜了,那些神秘的水分子水离子符号带来的情感因子,还不曾被我们人类破绎。而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没有超凡的能力来解读这些水的文字天书。人类总是存在自身的局限性的,嗅觉不及雄蛾五公里远有雌蛾散发的一个分子,它就能追踪而至。奥瑞冈州坡特兰附近的河水里有一种鲑鱼,才一指长却能远游大海,离家万里。无地图,无路标,无任何线索,全凭嗅觉。人的嗅觉甚至不及狗的百分之一。听觉和视觉不及蝙蝠万分之一,人面对许多诡异的神秘意志存在而显得无能为力,连自然科学家也因此束手无策。我想,要弄清楚我先前提出的问题,还得去询问纳接四水的洞庭湖,她一定知道这个秘密。
可洞庭湖比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还深不可测。
明明知道起始来由,也知道所发生在她身边的大小事情,却仍然守口如瓶,不曾泄漏半点风声。如此口风又是由谁来把守的呢?听说过洞庭龙王以及洞庭河伯的故事,这些个神似乎口无掩栏,由着性子使然,还担当不起这个重任。
他们在洞庭湖掀起一个个波浪,翻开洞庭湖的扉页,恨不得掀过底朝天。几千年来,也一无所获,却给湖区的老百姓带来了灾难,而湖区的老百姓与之也抗争了几千年。
早在上世纪五八年之前,磊石山还是一个岛,四周都是茫茫洞庭水,生活在这里的全部是渔民。这里也是上长沙下武汉的商船必经之地。据《屈原农场志》记载:清道光初年,县令徐宏来湘阴赴任,船经磊石山,夜幕降临,东西难辨,船官深为所窘。到任后,他召集县境富户、绅耆,建议在磊石山设立航标,以解舟人危厄。富民纷纷出资,在垒石建了一钟亭,并募得道士,夜晚鸣钟、燃灯以导行船。徐宏离任后,河市邑绅黄方村主动负担钟亭修缮及鸣钟燃灯的费用。黄公卒,其子黄其华捐款将钟亭修理一新,并捐田二石一斗九升,作为钟亭守护人生活及灯油永久经费。清末黄公之孙黄世珊继先辈遗志,对钟亭全面整修一次。一九三九年,日寇两次犯湘,钟亭被摧毁。后因航运发达,失去导航价值,钟亭也就被人拆除了。
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看见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航标灯。有一天黄昏时候,我和友人在湖边练枪,就看见一个人驾着一条小划子船,一直划到航标灯,我还以为这个人是去搞破坏的,友人告诉我,是点灯的人。一下子,湖面亮了一盏,又一盏,大概一百米就有一个航标灯浮在水面灯塔上。这些灯光是用油的,还是蓄电池的,或是其他发光材料,都是我不得而知的。我也不知道,整个洞庭湖有多少这些点灯的人,第二天又什么时候去熄灭呢?要是遇上大风大雨,那么又会怎么样?还去不去点灯呢?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洞庭湖的航标灯不需要人工去点了,至于以什么样的现代科技文明完成这一古老的点灯方式,我也不得而知。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太多,尤其洞庭湖上的事,我不知道的也太多。
但我知道,磊石山比先前更加寂寞了。
四
人寂寞的时候,贪睡是最好的打发方式。山也一样。尽管身边的江湖水环抱山脚日夜喧哗,却唤不醒这座磊石山。
岁月不知流淌了多久,直到对岸划来一叶扁舟,在山脚泊岸系缆。船上走下两个人,年长的老头领着一位少女,在山的隅弯里扎棚安顿下来了,这个寂寞的山头才飘出第一缕紫烟。尽管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上远远近近散落无数蘑菇一般的村庄。村庄里的人整天忙碌着,极少有人来到这山上走动。
那时节,清一色的苦日子把村里人整得够呛,不到逢年过节别想吃顿猪肉,连吃饭都有个定量,不够的人家大多能找到门路,买回红薯拌饭。我父亲老实巴交没有门路,常常只是干着急。正逢我与弟弟都到了长身体的年龄,一顿少吃就饿得慌,母亲常埋怨地唠叨父亲。一次,念得父亲在家里待不住了,独自跑到这座山上来消闷气。
清早出来,山头一坐就大半天。
山下的江湖水仍然有韵地喧哗,无忧无虑地唱起潺湲的歌……却解脱不了父亲心中的困惑与忧虑。这时,那个少女顺着山脚爬上了山头在喊:“喂——喂——”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清脆,有一种渗透力,把父亲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山里居然还有人出现,支支吾吾回答不了少女的连串问话。
少女无奈地下山了……
父亲刚定下神来,那个少女又上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生姜一样的老头一眼就猜透了父亲的心事,挨了拢来说:“伙计呀!这年头就这个样,有事何必往心里搁,掏出来老哥听听,兴许有法子?”
一句话,就把父亲紧锁的眉头打开,将心事连锅端出来见了底。
老头沉思片刻后,给父亲出了个主意:
“成么?”父亲追问。
“哪会不成呢?!”老头回答得很干脆。
父亲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声。老头一下子洞穿了父亲心底的疑虑,顺手指着山脚那条船,惬意而自信地笑了。别看这老头一把年纪的,却是撑船的好手。船极平稳、又快,一下子就射中了岸靶……
父亲在老头的帮助下,在对岸的楚塘公社交上了一个同庚,买回了好几袋红薯。每次我家缺粮少食的时候,这位老头都十分乐意为父亲摆渡,却从不接受星点报答。对这位好人,与父亲同姓,是家门,靠捕鱼为生。那个少女是他的孙女,至于张老头为何在这个寂寞的山脚住下来,一概不知。
一九八一年,父亲平反,全家迁往岳阳城。父亲专程去看过张老头,想让他到自己的单位守传达,孙女放在城里读书,却遭到老头的婉言谢绝。叫父亲往后好多年都悟不出其中的缘由。
前些年的一天,我们全家来到磊石山湖畔走一走,看一看,发现这里大变样,张老头的那只渔船不见了,江畔一条马达声声的大渡船往返两岸,过渡的人还不少。渡口一侧的山弯还建有一栋楼房,楼房前面还有一个凉亭,有茶水、饮料、食品供应。守亭的是一个少女,看上去极像一个人,一打听,才知道是渡船上的老板娘的独生女儿,而老板娘果然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只是那位张老头枕着山腰,睡成了一脉青山……
我年少的时候,只要天晴,我家门口就能望得着磊石山头。那时候,我却很难得去走近它。论距离,不过七、八里,却有遥远之感,像天涯海角。大概我十岁那年冬天,这里要修一个大型电排,我父亲被抽到那里挖土立方,是派的工,没有工分挣。父亲回来说,山脚挖出了五千多年前新石器时代的石斧等文物,还有春秋战国时期的坛坛罐罐,都被村民们用锄头砸碎了,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金银财宝,我父亲拦也拦不住,护也护不了。就抱了几个破玩意赶到三十多里路远的农场场部,要求文化部门的负责人采取措施保护文物,被他们轰了出来。
家父回到家里,哭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哭!我娘说,就是从省城打成右派下放到这个偏僻落后的农场来,也没见他说过一句丧气的话,总是能隐忍着,默默去做那些没完没了的活儿,养家糊口。还经常无缘无故被带到生产队的礼堂里挨批斗,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都能挺过来,也不见哼过一声,看来是遇到不一般的伤心事。可我父亲像孩子一般伤心地哭,我娘就着急,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似的,弄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就劝我父亲: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是国家的,国家不要了,你操什么闲心,急成这个样子。
我父亲说,你不懂的,这个比我的命还要紧得多。
可惜的确没人能懂的。我娘,还有我,是不懂的,全场的人谁也不懂。唯有我父亲在下放之前就是搞田野考古的专家,那时候,即使全省也没得几人从事这项工作,而我父亲怎么解释,也没有人能理解的,被当精神病人赶出来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娘见了这情形,除了劝说,更多的是担忧。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照例上工地。我娘不放心,让我悄悄跟上。尽管我只跟了一截很短的路,就被父亲发现。尽管我那时候从电影里、或是连翻画里看过许多侦察故事,可盯梢的本事没有学像,很快就被发现了。父亲要赶我回来,我不依。父亲见我执意要跟着他,也就不赶我了。父子俩才走到一块,却没有话说。我想找个话茬,却不知说什么,感觉别扭。如果不是其他人拿我寻开心,我跟着父亲这头闷驴可以说是索然寡味。要不是我接了娘的密旨,才不会来这么远的鬼地方寻亏吃呢。
到了磊石山了,大伙都到附近的工棚拿工具。父亲终于开口了,问我这么大的人,还赶路,不怕丑死人?我一急,还差点漏了嘴,脸涨得通红。我才不喜欢赶路呢!父亲嘿嘿两下,说他什么都明白,不说也明白。来了也好,给我当个帮手,捡工地上的瓦片。我一看,这到处都是破家伙,捡了也没有用。父亲要我照做就是了,以后你自然会懂的。
我第一次与这座山见面竟是以这种方式。
由于我们出门早,来到山脚一阵也不见散雾。尽管我零零碎碎捡了一大堆之后,就一个人悄悄溜到后山玩去了。这时的太阳出来了,整个山就暴露在我眼前,看上去,哪像一座山,不足一百米高呢?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可一马平川的湖区,兀立这么一个丘陵,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山了。近山并不光秃,植被还十分茂密,却没有一棵像样的大树。主要是山上土层很薄,可以长荆草,灌木的根却扎不下去,里面全部是花岗岩的石头,也就自然而然长不了树木。
事实上我已经来到了北风口。那北边是一眼还望不穿的洞庭水,波浪涌过来,白色浪沫溅湿山脚有丈把许,重又退了下去,不亚于大海的波涛。难怪人说洞庭无风三尺浪,何况还刮了三级的北风。要是平时风平浪静,湖面的帆船如织,往来穿梭。我印象中,是见过湖面有许多帆船的,而帆船越来越稀少的时候,那大的动力船就多了起来。而此刻,我看见帆船都到背风的港湾了,连桅杆都放下来了。
一个人爬上山,我是去看山上的棋盘的。听说山上的一块石头上刻了个棋盘,曾经有仙人在这里下象棋,一个打柴的少年大清早打柴经过,便看入了迷,看了一整天,待他傍晚下山回到村庄里,这世上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的父母过世多年了,与他一起玩的同伴都成了村里的老人,而他还是先前的那个少年,当他把离家的一天看仙人下棋告诉乡亲们,谁都是半信半疑的,这世上还会有这么离奇的故事发生?第二天,少年就领着乡亲们一起到山上去看那两个神仙,却怎么也找不到,只有那个石头棋盘仍在那里伫立着。而这个少年瞬间变成了一个老人,与其他村民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在山头找遍,也没有看到那个传说中的仙人棋盘,疑惑着,即使仙人可以飞走,可石头又没长翅膀,也不像人有脚,这么大的石头会到哪里去了呢?
从山顶看下来,视野开阔,田土庄稼阡阡陌陌、整齐划一,倒是极像一幅棋盘,如此想来,我们每一个人岂不都成了一粒棋子,可这棋局又是谁布的呢?
这时候,让我更为惊慌与害怕的事发生了,山下几声巨响,把我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原来是山下采石头去护堤坡,用了雷管之类的炸药,这是我事先不知道的。按理,什么时候要炸山是要出通知公告的,可我全然不知。好在我那时候看过不少打仗的连环画,敌人的大炮响起来的时候就要卧倒,我照样做了,我终于逃过了一劫,尽管也有拳头或鸡蛋大小的石头落在附近,我却毫发未损。
偏偏要炸山的时候,我就失踪了。其实父亲之前已经向我有过交代,不要到山顶上去,上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全是坟墓。可我全然不记得这回事,抑或是逆反心理,不让我上山,我偏偏要去看个究竟,别拿鬼怪吓唬我。连我父亲也不知道那天要炸山,上面临时通知的,大家都闪到安全地带了,唯独找不到我,把我父亲急坏了。当我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我却挨了一顿责罚。
回家的路上,乡亲们还笑话我:这响炮把地下的祖先都震醒了,而你跑到山上居然能活着下来,你才是“活祖宗!”
那时候,我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在沟渠里去捉鱼。
沟渠里的水都是活水,且又清澈,照得见鱼游泳的泳姿。这自然是鱼的不是,也是水的不是啦?它让我情不自禁产生下水的冲动。人的欲望往往是自然环境下的客观条件反射而滋生的。
我自从离开村子三十多年就再也没有下过水捉鱼了。
何况现在也没有这种野生的鱼了,我又能到哪里去捉呢?这种爱好与兴趣也就随着时光的流失而淡化了。前些天,我进市博物馆逛逛,看见一个关于洞庭湖渔业发展的展览,把我深深吸引。许多农耕时期的捕捞工具只能从博物馆看见了,社会进步淘汰了落后的东西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我在一个画家的画前久久驻足:这是一幅反映原始社会时期的猎渔图,我们的祖先用树木在湖滩叉鱼的情境打动了我。我的思绪一次次回到了我的村庄,我年少时期的洞庭湖。
我们那地方,水系发达,有纵横交错的沟渠河汊,水草丰美。
春天一来,水就开始往上涨,一直涨到夏季,有的年成还涨到秋天了。水涨起来的时候,汛期就到了,整个堤垸四周都是湖水,垸内成了孤岛。作家熊育群与我是乡党,他的散文代表作《春天里的十二条河流》把当年的情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大凡读过他这篇美文的人,无不对我们的故乡抱以羡慕与敬仰。
那时候,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只要你下水,总会有收获。
不像现在,不仅沟渠的水干枯了,连不少河流也开始断水了。
汨罗江是最典型的。这条滋养两岸儿女的河流,早已经不堪重负。
去年我途经平江伍市至汨罗段,只见汨罗江千沧百孔,沿途的采沙船、淘金船张开欲望的血盆大口,把一条承载几千年人文历史的河流,弄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岳阳历史文化名城唯一可以与岳阳楼齐名的就是这条江,它是岳阳文化的标签,它所浸染的湖湘文化为世人瞩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千古绝唱,曾激励多少湖湘儿女奋发图强。
我不知道戴着这顶文化冠冕的城市竟然要像屠龙一样,屠杀一条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河流而心不惊、肉不跳?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劳民伤财的龙舟赛居然年年还在这条江下游以截流蓄水的蠢办法来举行。
要知道,现在所获取的蝇头小利,将来我们的子孙要花巨大的代价来疏浚治理。
我曾多次呼吁,人微言轻,无济于事。所谓江南水乡,已经成了过去式。
我只能从想象里,去还原洞庭湖、汨罗江的波澜壮阔……
五
从小生长在汨罗江尾的一个农场。
这里三面环水,只有南面才是陆地。西面的湘江到了营田,就扑入了滔滔不绝的洞庭湖了。而汨罗江则从东面擦着堤岸,径直流入洞庭湖。其实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汨罗江并不是从南至北直接入湖的,而是流经罗城(古罗子国)来了个九十度大拐弯,经河市、黄金,从营田镇与湘江水汇合,同时流入洞庭湖的。而一九五八年围湖造田,就把凤凰山与玉笥山相衔接的地方炸开了一个缺口,把汨罗江水引导过来直接注入了洞庭湖。而原来的河道就变成了调蓄水利的泄洪渠道了。听父辈们说起,以前汨罗江入洞庭湖这截河道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水上集市,河道两边清一色的吊脚楼,一直延绵到了入湖口了。当然湖口一带是最热闹的,因为从这里朝西边的水面望去,大约直径五百多米至一千米的地方,就是著名的潇湘八景之“远浦归帆”。正因为湘水、汨水,还有从茶盘洲那边流过来的沅水,在湖心岛屿青山注入洞庭湖,青山如中流砥柱,钉在这三水汇集之地,逼得这里的水形成漩涡流地带,加之水流湍急,把湖床泥沙掏洗一空,潭就慢慢形成了。
从地理上看,这里与沅江、茶盘洲、岳阳、汨罗、营田的湖州交界,湖州水域达一百多万亩,旧时隶属湘阴县。这里亦江亦湖,亦水亦洲,是洞庭湖有名的湿地,也是各种鸟类的天堂。这样的地理环境,极大地丰富了鱼类资源。一到枯水季节,各种珍奇鸟类就来到湖州过冬,而鱼类朝深潭涌入。尤其到了开潭的时候,几百上千的帆船从四面八方涌来,潭面成了帆船的海洋,渔网的天地。水面的渔歌互答,鱼跃龙腾;岸上人声鼎沸,呐喊喧天。这一天,每条渔船都要捕上满仓的鱼,那欢快都压得帆船吃水很深。这么宏大、壮观的场面又怎能不吸引渔夫家中的妻儿,早早在江边眺望远浦的归帆呢?!就连青楼妓女也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香绢,也想从那些男人的喜悦中分享一份慷慨,一份温情。北宋米芾题诗:“汉江游女石榴裙,一道菱歌两岸闻。估客归帆休帐望,闺中红粉正思君。”成了这一场景的真实写照。
一直以来,我认为不少人误读了米芾的这首诗,总把盼归的江边放在湘阴县城关的湘江边上,至今湘阴还在这里立了远浦楼,以示先入为主,有既定事实之嫌。要知道从这地方到青山潭至少有三十多公里水路,假定打鱼的船从傍晚开始返回,这种逆水行舟,恐怕要走上好几个小时还能进湘阴县城,这时候就是很晚的时候了,谁会饿着肚子还唱着渔歌宣泄捕获后的快感呢?更何况夜深了,江面漆黑,渔船也不会摸黑行驶的,容易出水上交通事故。除非下午很早就收网返回,才可能傍晚的时候抵达。这种可能是不存在的。因为好不容易盼来开潭日,谁又能白白的放弃下午这么长的黄金时光,而提前回去吃餐晚饭,或会情人,或去与妓女厮混呢?我可以说,这个地点应该是湖口到罗城这一段汨罗江上。因为自古以来,这一段沿江两岸的房屋是挤挤挨挨的,形成了水上市场。并且社会功能齐全,被誉为“小南京”便是一个佐证。即使最远的罗城也不过十几里路程,傍晚看见归来的帆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何况旧时青山流传这么一句话:青山对营田,房屋一万间。这意思很明了,从青潭那边望过来,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这个有着一万间房屋的营田无疑是个见证。而南宋禅僧画家牧溪著名的《远浦归帆图》则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湖区渔民的淒苦。画面大量的留白给人一种空濛清寂的韵致。尤其左下角的疾驰之笔,点睛狂风暴雨中飘摇欲倒的树木,不见枝叶,只有风雨卷袭中,那歪斜的树影还在摇晃不止。无声胜有声地揭示了渔民凄苦的现实生活,和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以及坚韧不拔的人格魅力。
六
我好不容易离开这个地方,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我。
我大学毕业又分配到了这个农场,又工作了八年之久。这期间,我常常有意无意地了解或道听了一些陈年往事,有两件事是个谜团困扰我经年,而无法解开疑团。一是据史志记载,居住这一带的土著主要是古罗子国人,古罗子国原疆域在湖北枝江一带,被楚国灭亡之后,将这个小国的人赶至了南洞庭湖一带,成了楚国的子爵国,并建都城于今天的罗城(汨罗市与屈原行政区交界的地方),都城主要是居住那些亡国的贵族们,偏安一隅。而那些布衣百姓就散落湘阴、汨罗一带的湖边江边,择水而居。
一个国家的兴旺与衰败往往如同洞庭湖的波浪起起伏伏的。
我并不去纠结楚国从强盛走向衰退的历史原因,却对当地人的一句谣言产生了好奇:屈原是被罗子国的人气死的。我可以把它当做谣言看待,可历史上多少谣言成了谶语。谣言和谶语都是古人对预言的一种称呼,如果是以民间谣、歌、谚的形式出现,则称为“谣言”,而如果这预言对统治者有利,他们就换个名,或是中性的“谶”,或是直白的“符命”、“天命”,如果是不利于统治者的话,那自然就是“妖言”了。但名称虽然不同,它们的预言性质却没有区别,都是上天意志在人间的预警或预告。屈原投江(汨罗江沉沙港)而亡是无可争议的。学术界争议的是屈原为什么投江?一派认为屈原遭贬黜流放湖湘一带,写下《离骚》、《九歌》等诗章后,闻讯楚都沦陷报国无望而悲愤投江而死,表现了一种爱国主义情怀。我姑且不论,但又有一个疑团,国家亡了,未必就屈原一个人爱国,而这里的人为什么没有其他人追随而亡,或以其他形式哀悼亡国,屈原也太没有号召力了。可这地方的老百姓为什么又拼命打捞屈原的遗体,生怕被鱼吃掉?
我曾怀疑过屈原并没有听到国都沦陷的消息,而是失足落水而亡的。因为当地人只是打捞屈原尸体,面对国破而无动于衷,历史并没有对民众有过任何记载,是否和平常一样过着平常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学界还有一说法,屈原是受朝廷派遣前来湖湘一带,组织民众抗秦的。持这一观点主要是家父,他对屈原作品采取一字一义的考证,求证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部抗秦的事迹记载,像我们今天的报告文学,是从真实出发的艺术性文体。我无疑是支持这一观点的。我想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我就对民间传说屈原是被当地人活活气死的说法就有了可能的依据。因为屈原要在这一带组织抗秦的军队,从常理上推断是很难的。既然古罗子国是被你楚国灭亡的,虽然他们一代又一代人无力去反抗楚国的统治,而当楚国岌岌可危的时候,你让他们来充当救楚的“炮灰”,去打击秦国恐怕于情理不合。尽管罗子国灭亡了这么多年,可亡国之恨烙入了罗子国子民的血脉里去了,即使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会慢慢淡化,也不至于彻底遗忘吧?何况老百姓只是过日子,图个安稳,至于谁来统治江山并不看重,他们看重的是谁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些,就拥护谁,发自内心山呼万岁。而让他们过日子的权力都剥夺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起来造反的。几千年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国家的农民过得安逸,就是这个国家昌盛的时候,如果农民都起义了,这个国家的气数就到了。楚国由盛到衰,走向亡国自有它历史原因,又岂是一个屈大夫能力挽狂澜的。纵然屈原还抱着幻想,来到湖湘一带组织抗秦队伍,注定是要失败的。假定屈原听到了郢都被秦军攻破,他若真能在这一带组织一支湘军,至少还可以抵抗吧,说不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什么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投江自尽呢?也许,民间公元于屈原抑郁而死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加之司马迁之前的几百年都没有这段历史记载,而后人读屈原的理解,几乎都是从司马迁的《屈原列传》而来的,这多少让人对历史觉得有些不安。
我的另一个疑团:如果汨罗江两岸的吊脚楼确有其事,那这些吊脚楼又是哪个民族的人建筑的呢?罗子国子民说到底还是汉民族,而自古以来,汉民族还没有这个建筑习惯。历史记载的往往都是苗族、瑶族等少数民族,他们一直沿袭着这种吊脚楼习惯。无论是依水,还是傍水,无非是依坡势而就,简单方便是主要缘由。那么,根据这些年的考古发现,历史上的确曾有苗、瑶迁徙落脚的痕迹。至今临湘龙窖山瑶民遗址,曾令江华瑶族自治县的瑶民多次前来祭祖,这条路线应该是吻合的。让我大胆的想象一番,如果当年是瑶民迁徙过程中在这里停顿下来了,或是一枝一脉留了下来,我不是历史学家,没有那番功夫和时间把他们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何况,历史往往只剩留下一个故事梗概,个中细节缘由也只能听凭文学的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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