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堂语
一
已经走到门外了,九姨把一篮子东西放下。她踅回到沙发边,拿起案头上的一个相框,对着里边的人说,妈,莫怪我,我不是不想去看你,野溪渡的路程,我已折腾不起,你满女也快八十了。
九姨用手抚着相框,眼睛瞟了一眼案头上另一相框里的青年男子,继续说,妈,昨天给你算了算,你子子孙孙,有几百号人哩,给你烧纸钱的人,不晓得有好多,你在那边肯定是开宝马住别墅,可是我家岩岩,我不给他烧点,没人给他钱。他本来就是穷死的,在那边不能更穷啊。
今天是清明。之前,九姨准备了几天。红烛、香炷、纸钱、鞭炮、几样岩岩生前喜欢吃的菜与啤酒,还有两页写满字的纸。一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九姨都记在纸上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要向岩岩汇报,她要告诉他,他女儿的学习情况,他妻子的生活状况,尽管妻子早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可是在九姨心里,她还是岩岩的老婆。她想,岩岩会挂记的。
这一篮子东西,对一个近八十岁的妇人是有些分量的。她提着它,颤巍巍地,转了两趟车,还坐了一截三轮摩托,才到达万寿园的北坡。
今天这里并不寂静。车来人往,鞭炮阵阵,几乎所有的坟前,都有祭拜的人。
九姨靠在路边的一个墓碑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她的脚有些软,气也喘不上来。儿子岩岩在八层右边第六个位置。有三十六级台阶,九姨走不动了。她想,孙女素儿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就好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孙女这次答应了一定会来一下,这就了不起了。这是她近些时在电话里软磨硬泡的结果。
素儿在幼师学校上学,可她的心思没在读书上,爱打扮不说,小小年纪就开始恋爱。九姨跟她说,这么早恋爱,是糟蹋自己。孙女却咯咯地笑,那要什么时候,到你这个年纪吗?
九姨提着沉沉的篮子,向台阶上迈步时,有一双手扶住了她。这是一双有力量的手,眼睛发黑的九姨居然就松了手中的篮子,靠在这人身上。待她睁开眼睛时,一张笑脸与一个声音同时出现。老人家,您怎么一个人来呢,还提这么重的东西?
这是一个跟儿子岩岩一样年轻的小伙子。九姨望着,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她对他感激地一笑,低下头去看台阶。在他的搀扶下,九姨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在岩岩的墓前,小伙子木然了。墓碑上逝者年轻的面容,让他再一次走上前来,帮九姨从篮子里拿香插烛。他本来还要帮着放鞭炮,九姨说,真的谢谢你,这鞭炮要等我孙女来放。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陪陪我儿子,今天我要与他一起吃饭喝酒。小伙子看了看九姨,似乎想要说点安慰的话,可是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呆愣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九姨在墓前铺了一张很大的塑料布,她把带来的菜,一碟一碟地摆好,还盛上水果,最后拿出三瓶啤酒正对着墓碑。打开两瓶,一瓶撒向坟前,空气中顿时浮动着麦芽味的泡沫。九姨坐在塑料布上,对着酒瓶,抿上一口,一筷子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吃起来。然后,她对着碑上的岩岩,问,岩啊,好吃不?好吃就多吃点,妈年纪大了,来这里,一年比一年难了,说不定哪天就来不了了。你要好生招呼自己。
九姨今年七十七了。她其实经常忘了自己的岁数,但她的七哥八姐会提醒她。譬如在她生日或是与她电话聊天的时候。七哥、八姐,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是她九个兄弟姐妹中还在世的哥哥姐姐。
儿子岩岩离开她有十几年了,她也习惯了,也不伤心了。伤心也是一个人过日子,日复一日地买菜做饭。如果不做,是可以饿死自己的,但九姨没有。九姨也不明白,她留恋这世上什么,居然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活着。以一种苟延残喘的姿态。
九姨年轻的时候是个美女,在大学里,追她的人有一长溜。后来,她嫁的人,多才多艺,而且对她疼爱有加,她也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学医的她认为,两个儿子是双保险。于是她毅然给自己结了扎。人算赶不上天算。大儿子八岁时,落到湘江河里,被江水冲出十几里,后来人找到了,可是大儿子的那双大眼睛永远地闭上,一个人奔向了另一个世界。在那段岁月里,九姨望着小眼睛的小儿子,经常会思念大儿子的大眼睛,可是那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凛冽的哀怨,咝咝地射来密密的细箭,在她心上乱扎,过度的疼痛让她的目光涣散,神情恍惚。
女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时,通常要失去一阵子理智,沉溺于疼痛,依赖于麻木,让自身陷入旁无他人的境地。女人们往往意识不到,她们深陷痛苦中,封闭自己的同时,也忽视了自己的男人,而她们的男人则会在别处寻求抚慰。这种抚慰哪怕只是表情里淡淡的笑意,他也愿意跟着她走出他的伤痛。男人一旦想走近另一个女人,便像啃噬了蛊药,回不了头。
九姨的恍恍惚惚被这剂猛药吓醒,醒来后的她发现,丈夫已经犯下很多男人爱犯的错误。前边的痛还没结痂,后边的痛又在痂上刺过来。她没有清理或迂回一下,而是义无反顾,绝尘而去。自己一个人带着小儿子逃回到原来的城市,选择了另一个男人。
在新的家庭里,想念父亲成了儿子的精神依托,而九姨性格里的傲慢正在削减她做女人的魅力。儿子在叛逆期没有父亲开导,更加叛逆。而和她仓促开始婚姻生活的那个男人,容忍不了她的坏脾气,自然就被吓跑了。她焦头烂额,带着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艰难度日。九姨从前一直生活在优越富裕之中,一眨眼,原先那些比她过得差的人,逐渐逐渐比她好了,而且不是好一点点,而是好很多很多。
长大成人的岩岩更加沉默了。他也抗争过,想在单位好好上班、努力表现,可曾经那样大的一个工厂,喊垮就垮。在别人家红红火火的时候,岩岩回到了家里,吃老婆与妈妈的救济。没有班上,喝点啤酒,成了他的生活。可就这喝点啤酒的爱好,后来也被家人制止与数落。
他三天两头到家门前的小卖部赊账,赊得太多,人家就过来讨账,这个时候,家里就会爆发大战。老婆摔东西、打女儿,妈妈骂声不断。岩岩只有躲到外边去。可是他没地方去,他的自尊让他不想见人,儿时的伙伴、自己的表哥表妹,他们都比自己混得好,他害怕看到他们志得意满的样子。所以,每当这个时候他走得并不远,一个人静静地躲开人群,藏在自己的孤独里。而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工厂废弃的猪舍,这里曾是工厂食堂为提高职工伙食开辟的战场。
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突然有了亲切感。他不想回那个家了。他在猪舍里来回走动,他想到他床下的铁罐子里还有四百块钱,他用这钱去买几十只鸡崽来,最好是乌鸡,养大了,好出手。他搬来一张简易的床、一个煤火灶,就住进了猪舍。
九姨来劝他的时候,他与几十只鸡已生活了几天。他用报纸把墙糊了,用纸板隔开鸡舍与床铺。他在鸡舍外挖了个蓄水池,每天用水把室内的鸡粪冲到外边,然后用这些粪水种菜。这些都是他那天在猪舍发呆时想出来的。没想到现在真的变成行动了。九姨想了好多要劝他的话,可到了猪舍,话就堵住了。她望着儿子,居然仅仅只说了一句,岩岩,你真了不起。
第一批鸡没几个月就长大了。远近邻舍有要鸡的,都来买。他喜滋滋地选了只大的,宰了弄干净,送回家。老婆的脸跟乌鸡皮一样黑,马上没了表情。女儿见他走近,轻轻地捏起鼻子。岩岩自己闻不到身上的鸡屎臭,还笑嘻嘻地逗女儿,甚至有想与老婆亲热的念头。老婆当然不会跟他亲热,在他进门后不久,就摔门出去了。
接着,第二第三第四批鸡相继出栏了。他养鸡的数量很快就翻了几倍。岩岩看到了希望,他想他这辈子就当个鸡司令,赚一点钱,养好老婆与孩子。这个本来就远离生活区、废弃在这里无人问津的猪舍,一旦有人利用,马上就有人认为这是从中占了便宜。很快工厂有关部门责令岩岩马上从猪舍迁走。岩岩犟着,不理不睬。可是他的沉默却激怒了人家。他们带着执法队,赶来威胁岩岩。岩岩拿着锄头守在那里,他吼着,你们给我工作啊,工厂让我下岗,我自己养几只鸡都不行?我有老婆女儿要养。接着,他高声喊,你们谁来查封我的鸡舍,我就天天带着女儿吃睡到你家去!
因了这声吼,终究没人敢下手。他们讪讪地走了。可是当岩岩回到鸡舍时,他吓坏了,所有的鸡都病歪歪地瘟在那里。这是他投资最大、成本最高的近五百只乌鸡。怎么刚刚还是好好的,这帮人一来就瘟了。岩岩认定是他们使的坏,是他们投了瘟药。于是他拿了锄头去追,结果被他们纠送到派出所。深夜,从派出所回来,看着几百只奄奄一息的乌鸡,岩岩眼里尽是悲凉,他喝下几瓶啤酒后,目光空淡,凄然一笑,在猪舍的横梁上上吊了。这一事件还上过当地的晚报。九姨当时癫了一样,到处为儿子讨说法。
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九姨也平静了。在这个清明节的午后,她絮絮叨叨地与儿子说东说西,却不再说那些伤心的往事。她拿起那两张纸,家里一年鸡毛蒜皮的大事小事,九姨一件一件地说。有几件是高兴的。家里换了一台液晶电视。两盆月季,花开不断。社区每半个月组织义工来家搞卫生。自己的血压没那么高了。说完她把两张纸点燃,看着它们变成灰烬,并轻轻念叨,要是你能批个阅字就好。接着,她蹲着烧起纸钱来,嘴里说,岩啊,你的女儿越来越漂亮了,就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奶奶,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在我爸爸面前讲我的坏话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时尚女孩蹦到了九姨面前。她弯腰拥抚九姨时,短裙下的屁股蛋蛋若隐若现。
爸爸,素儿来看你了,今年我就要毕业了,妈妈说,要我向你问好,她的生意很忙,所以不能来看你,你好吗?在那边。
九姨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孙女,她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个子、长相那是没得话说,要是还能听话点,还能好好读书就好。
孙女拜过之后,拿起祭果张嘴就咬。九姨拍了她一下,要她把立在地上的那瓶啤酒,撒在坟前。蹲久了,腿有些麻,九姨扶着墓碑慢慢站起来,她要孙女把那摞纸钱烧了。素儿边烧边把头扭向奶奶,还咯咯地笑,奶奶,你说我爸真能收到这些钱吗?
九姨也笑,我们就想着可以收到吧。假如他真的能收得到,我们又没有及时送钱去,那你爸爸在那边是不是很可怜?
这回,素儿没笑。她点着头。
要是哪天奶奶走了,素儿也一定要记着每年为你爸爸送点钱,不能偷懒啊。九姨趁机叮嘱。
会的,到时奶奶你的,我也一起烧。素儿今天特别懂事,九姨心想,人只能一辈管一辈,素儿能管他爸爸,他爸爸就会记得我。在阴间,如果他有钱,也许会分点给我用。
太阳眨眼工夫就转到山那边。素儿把那挂鞭炮放了。九姨用带来的小扫帚前前后后把岩岩的墓收拾干净,就与素儿一起下了山。
素儿牵着她,手里提着篮子,一蹦一蹦的。她是个没心眼的孩子,与她妈妈生活在继父家里,只有任性的时候,却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二
九姨是个惜命的人。在岩岩出事之前,九姨其实已经知道儿子是个深度抑郁症患者,只是当时她没去面对。儿子曾对九姨说,我们一起走吧,这一世已经不属于我们,我们被抛弃了。当时,她对儿子说,会好的。当然,她心里是明白的,按现在的情形,真的很难会好起来。可是,要她自己去死,她是不敢的,她害怕。说白了,她一直是一个爱惜自己的人。生活窘迫得不能有任何讲究了,维生素、钙镁片、深海鱼油也一样要吃,虽然买的是廉价的。还有,午睡后,一定要喝一杯绿茶,吃两片饼干。
沙发靠背上方,摆了一长溜的照片。照片里的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只是除了她自己,这些人都已不在人世。单独照里,有九姨的母亲、儿子岩岩。有一张放大的合影,里边有九姨的前夫、九姨的大儿子、九姨与我的外公与外婆,还有一张就是九姨初婚的结婚照。
九姨每天都会与照片里的人说话。说得最多的人自然是岩岩。岩岩生前喜欢打球,所有的球赛他必看。如今,电视里有任何一场球赛,九姨都会把电视打开,然后把岩岩的相框正对着电视,说,球赛开始了,你说今天是湖人赢还是火箭赢?九姨从前是不看球的,可是自从岩岩走了,她就捡起了他的爱好,延续他的快乐,也像是在替岩岩看。看球,九姨从不懂到懂,到最后觉得其乐无穷。NBA还好,足球的很多赛事是在晚上进行的,她一个老太太也就在深夜,一个人守着电视,吃着儿子生前喜欢吃的零食,边看球边与相框里的儿子有说有笑,偶尔还会因为射球尖叫两声。邻里多数人认为这个老太太神经有些不正常。
早一向,她莫名其妙地激动着,就因一个不起眼的叫尼克斯的球队里,有一个叫林书豪的华人,这彻底让她疯狂了一下。她喜得对岩岩的照片说,岩啊,你说我要是林书豪的妈妈会有几多好。接着她又叹气,说可怜易建联,走了姚明,又来个林书豪,真的难有出头之日。
九姨是没有作息时间的。醒了,就起来,打开电视。做饭,吃了,看一会儿报与电视,累了,又睡。白天黑夜,被她打得稀烂。有时候,夜深了,她还一个人在厨房做饭。做完后,她会解下围裙,洗了手,收拾好,很正式地吃。家里只要有酒,不管是红的还是白的,她一个人都会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当然,这个时候,桌上会有岩岩的一杯。九姨抿一口之前,一定要与岩岩的那杯碰一下。电视是开着的,但不一定去看。她只是想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因为多数时候,她只能听到自己说话。
阳台上,她种了几盆花,这是她的宝贝。白天,她会记得把花开得好的月季、茉莉、玉兰放到客厅中间,自己则坐在沙发上,与花说上一会儿话。偶尔,她会扭头,对着相框里比她还年轻一点的老妇人,说,妈,你闻到花香了吗?要不要我摘一朵给你。于是,她会真的摘一朵白玉兰或是茉莉花放到她妈妈的相框前,有些撒娇地说,你闻闻。
九姨的妈妈是我外婆。我外婆四十九岁那年生了九姨。有句老话,养崽不怕丑,生到四十九。好像说的就是我外婆。我母亲还记得夏季的那个黄昏,艳艳的夕阳斜射在屋檐石柱上,两位婶娘头往木窗里探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晃动黄昏里的人影。接生婆在房内嚷开了,生了,生了,又是一个千金。
两位婶娘突然一笑,对我母亲说,芸崽啊,从此你就从米箩里掉进糠箩里啦。我母亲一脸茫然,当时她四岁。她看着接生婆用黄草纸,包着一团血淋淋的胞衣走进厨房。在离火灶不远的门背后,已有一个挖好的坑。
这个村有一个习俗,孩子的胞衣是要埋在厨房里的,而且要离火不远,这样家族的香火便可生生不息。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孩子将来无论走多远,他生命里的第一件衣服始终是留在家里,留在亲人之间。同时也意味着,有一天终老了,是要把胞衣挖出来,与他合在一起,人才算是又完整了。所以,埋下去的胞衣上是放了一块瓦片的,刻着孩子的生辰八字、家里排行老几等。其实,村里的习惯是男孩的胞衣埋在灶屋,女孩终究会是别人家的人,胞衣就埋在屋外院子里。可外婆不肯,她说埋在外边日晒雨淋,很遭罪,她不忍,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说,兄弟姐妹的胞衣放在一起,好相守。她要人把她所有孩子的胞衣都埋在灶屋里,她说,她一辈子待在灶旁的时间最多,她在厨房做饭炒菜时,她的孩子都陪着她。
看着接生婆埋好胞衣,当了四年满女的我母亲,也结束了她在这个家族受宠的时光。就在那刻,她被指使着到对面屋场去报信,说妈妈生了个妹妹。对面屋里,住着我二姨,她已嫁为人妇,孩子也有两个了。以后,村里常有人拿她的孩子笑九姨,其实是笑外公外婆。他们说,摇窝里的姨妈,边上跑的侄子。
现在看我外婆的照片,我觉得我的任何一位姨妈包括我的亲娘,没有一个能及外婆一半的姿色。老辈人说,外婆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所以在这个郑氏家族里,都是外婆说了算,更何况外婆为郑家劳苦功高地生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外公不放权都是不可能的。
娘疼满女满崽是不讲理由的。早上吃加灶的,只有七舅与九姨。外婆说他们身子薄,早上都会额外用米汤给他们一人冲一个鸡蛋。米汤也叫米衣,本来就营养,再加上鸡蛋,自然就把这两个满崽满女喂得白胖白胖的。家里其余的孩子以及娶进门的媳妇从没人多说一句,仿佛这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因为这是外婆说的。所以,我母亲尽管比九姨大四岁,长到最后却比九姨矮了一截。
七舅多数的时间是待在学堂,他是郑家学问最高的。外公的意思是家里有个读书的,在村里才有脸面。七舅书读得愈多,回家的时候就愈少,七舅受到的宠爱只是外公外婆挂在嘴皮上的炫耀。家里的宠爱都集中在九姨身上。外婆的房间,家里人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但九姨是可以的。一家人的账,来来去去的劳作安排,几个舅舅与舅妈都会恭恭敬敬听候外婆的指派,而九姨从来就是依在外婆边上,看着外婆发号施令。
外婆家里有几十亩水田、几座茶山,日子过得刚刚好。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绩麻、纺纱织布、做针线做鞋子。男孩子只供一个出去读书,其余的就在村里读几年私塾,然后待在家里,种田做农活,然后娶妻生子。这是郑家的传统。外公说,家里有一个人读了书,这个家族就不怕被欺负。
郑家大屋正对着浏阳河,清冽的河水永远奔腾不息。这些水急着流到哪里去?这是儿时九姨最爱问的一句话。只是从没有人搭理她。小时候天天见到的小河,到了老了的时候,小河就天天在她梦里流淌,尽管这时她是睡在异乡。
在梦里九姨见嫂嫂们在河里洗衣洗被,后山的竹子弯进庭院,落下满眼青翠,枝叶间有细细碎碎的轻风拂动,爸爸与哥哥们在篱笆外的水田里耙田,妈妈端坐在堂屋里,目光一直追着打摆摆的她,偶尔一回头,妈妈的笑落满怀。可是眨眼间,怀里竟是绸绸的月光,堂屋里空无一人,田间河边也是一片空寂。
惊醒后,九姨会忍不住打电话给七哥八姐,并且一再重复一句话——要是妈妈还在就好。八姐的回答是,妈妈如果还在,那就不是人,是仙了。外婆如果还活着,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七哥的回答是,要见妈妈也快了。七哥快九十了,虽然身体还硬朗,但老了却是事实。去见妈妈,是谁也躲不过的事。
九姨于是就一个人呆愣着。仔细回想,这世上只有妈妈对她最好,什么都宠着她,她要上学,就让她上。即使后来出嫁了,回娘家,搭车到镇上,妈妈都会派人到镇上用轿子接她回家。外婆疼这个女儿是没有底线的,她用她能够做到的一切,娇着宠着这个女儿。妈妈在的时候,只要她有困难有需要,妈妈都会派人来帮忙。她生第一个孩子时,妈妈就派了她的三姐来照顾,一直帮她把孩子带到上幼儿园。所以,九姨七老八十了,总会念叨着,要是妈妈还在,就好。
在郑家,儿子们最后都另立门户了,可是外婆的话还是一样有权威。所以,九姨在三十岁之前,虽然在外工作了,生活上却一直有外婆的庇护。九姨在享受这一切的时候,从来就觉得是理所当然。可是外婆在七十九岁那年,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倒下去就没再醒来。九姨当时正怀着岩岩,因是八个月的身子,夫家硬是不肯让她回家奔丧。她至今都遗憾,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没有在灵柩前跪拜,每每说起,她都会哽咽。她说,妈妈是生她的气了,所以就不再保佑她。从此,她生活中不顺的事,一件接一件。
三
素儿那天突然就敲开九姨家的门。通常她是与妈妈吵架了,才会来奶奶家避难。九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始终有她的房间她的床位。素儿来了,九姨就到小区口子那里,买点肉和新鲜蔬菜与水果,逢人便说,孙女来了。人老了,是怕被遗忘的。所以她向人炫耀,她有孙女来看她。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基于她的情况,居委会基本把她列为孤寡老人对待。每隔几天,总有人会到她家走一走,或是隔着门喊几声,一定要听到九姨的回答,他们才放心走。近几年,孤独老死家中的老人多了起来,居委会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根据的。
九姨买菜回来的时候,素儿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九姨冲过去,问,鬼崽子,你找什么啊,把奶奶屋里翻得乱七八糟。
奶奶,你的房产证呢?借我一下。素儿说话的时候并没停止翻找。
九姨脸上的慈爱突然就僵住了,愣愣地望着素儿。
好一会儿,九姨才缓和过来,拦住素儿,板起脸,问,你要奶奶的房产证干嘛?
素儿一屁股坐在九姨的床上,九姨皱了一下眉,她的床是从不许别人坐的。她张了张嘴,把话咽下了,她不想岔开话题,只是安静地看着素儿,她要听素儿的回答。
做幼师没意思。实习幼师一月一千多一点,转正了也不到两千。素儿嘟着嘴嚷道。
可是幼师这职业多体面啊,你一个姑娘家,有个体面职业就是资本。九姨说。
体面有什么用,我想开个服装店,可我没资金,那边的爸爸早就发了狠话,说只供我读完书。所以他是不可能给我钱的了。我听说拿房产证到银行做抵押,就可贷到款。
九姨心想这妮子想得倒是美,但她还是细声细气地说,那你想没想过,你要是亏了,银行来要房子,奶奶住哪里去呢?
不想素儿把脚一跺,说,奶奶你怎么说话的,还没开始,你怎么就说亏呢?你安得什么心啊。
九姨被这话呛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但她是真生气了,一转身去了厨房,只丢了一句,这房子没有房产证。
房子房产证是有的,可是房产证上写的既不是九姨的名字也不是素儿的名字。这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九姨,谁都不知道。而且房产证的户主,他自己也不知道。九姨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不想欠着债离开人世。
九姨从来不是一个节省的人。从前有钱的时候与后来没钱的时候,她都会按手中的钱来过日子。房子改革时,她必须交五万多块钱,才能从厂里的家属房搬到有六十多平米的公寓楼里。房子之所以这么便宜,是因为她是拆迁户。可是,她硬是交不出钱来。她对亲戚们委婉说起这件事,却没有一个人接砣。
那天,九姨正在接每个月一次的甜蜜电话,催她交房款的人拍门而入。她回头对那些人说,我不是不想搬,我是真的没有钱。这句话爬进了弯弯曲曲的电话线,让千里之外电话那头的人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人叫林民,是九姨二姐的儿子的大学同学。他们在一起聊天已有两三年了。很多很多年前,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九姨与她的侄子在同一座城市上学,侄子比她高两个年级。侄子的学校在城北,九姨的学校在城南,九姨有什么事情通常是叫这个侄子过来帮忙。侄子比她大三岁,外婆在家就跟他交代过,要照顾好九姨。来帮忙的侄子通常会叫上他的同学林民。刚开始,林民故意气侄子,说,我去追你的九姨,那你以后就要叫我姨父啰。后来林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九姨了,于是发狠地去追她。当时的九姨,在学校一帮追求者的娇宠下除了光彩夺目,还愈发傲气。她对林民就像对待侄子一样,从来就以长辈自居,尽管林民跟她侄子一样比她整整大了三岁。这是林民无法解开的死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九姨与别人约会,自己在一旁束手无策。
尽管这样,九姨的美好却一直留存在林民的记忆里。直到他退休好多年后,在一次同学的聚会上,他向其他同学问起了九姨。在知道九姨的生活境况后,自是生出许多的感触与怀念。特别是听了她的经历,居然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听过凄惨的故事,却没亲眼看过凄惨故事里活生生的熟人,他无法确定九姨要有一颗怎样坚强的心,才能依然坚持活在这世上。他对她油然生出敬意来。
于是他要来九姨的电话号码,以一种平淡的叙旧,开始了一场精神的旅行。他们的话语,像滔天的洪水,从几十年前说到现在,在光阴的斑驳里,捡拾各自人生点滴的记忆。林民起初只是想缓解九姨的寂寞,不想最后陷到她话语的陷阱里,他会经常想起她。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林民的一生是成功的。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儿女孝顺又有出息。他的生命正处在颐养天年的幸福阶段。九姨的不幸与生活在底层的状况,勾起了他的恻隐之心。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十天半个月通一次电话,两年后,他们便约定在每月的九号上午九点,他把电话打过去。九姨把这个电话看得特别的神圣。这个日子,有天大的事,她都不会出门。平常想到要说的话,她都会用本子一一记下,这样子,他们谈话的内容会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话题,而且总是新鲜的。
也就在那天,林民听到了那些催交房款人的嚷嚷,也听到九姨慢条斯理地说自己没钱。林民心酸了。在电话里他生气地质问九姨,说,还当我是朋友不?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困难也不告诉我?九姨叹着气,说,这样的事怎么能与你提呢?
之后,没几天,九姨收到林民从他生活的那座城市寄来的五万块钱。看着汇款单,九姨眼睛湿润,她还从没看过这么大一笔钱。从前有钱时,钱是非常抵钱的,三百四百,就觉得自己非常富有,那个时候大家都只有几十块钱一个月,家里都没什么存款,住房甚至房子里的家具都是公家的。这么一大笔钱,九姨激动了一个晚上,在那晚的激动中她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
她决定把她房子的房产证写上林民的名字。九姨想,我不要别人的钱。但我又只能用别人的钱。我活着的时候,他支持了我,给钱让我买房子,我绝对不能在这房子上写自己的名字,然后留给我的后人。人再自私也是要讲良心的。良心是内心自我的评判。很多人是不会去评判的,只是一天一天地过,一件事一件事地办。从没停下来,做个评判,是否做得好,是否能行,都不知道。那晚,九姨评判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不可能还上这五万块钱,她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两千,刚够她一个人的各项生活开支,她不可能省下五万块钱来还债,她做不到。而收下林民的钱,心安理得地住下去,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把房产证写上他的名字,让他成为这个房子的主人。以后不管这个房子是否涨价,她都会还给他。这是她对自己的一个承诺。
有了这个承诺,她欣喜地接受了这个帮助。关于这个,她不再多说。她会告诉他,她买的房子是什么样子。她要做怎样的简单装修。于是,在电话里九姨的新家也算是一个话题。林民非常乐意听她讲她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切,因为他的生活与她的真有天壤之别。他从未告诉过她,他住的是别墅,家里有保姆,夫人孩子在国外随便买个包包动辄上万。听她唠叨时,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种犯罪。他的两个孩子都在国外工作,自己也是从高级别岗位上退下来的。他从没想过自己在这世界上属于多占多用的人,可是自从了解到九姨的生活后,他竟然有些惶恐。一家人在酒店里吃饭时,他总说,不要糟蹋钱,少点一些菜。可再怎么少,几个人一餐饭,千儿八百的,也是要花的。
九姨那些天,每天一个人搭摩托车去建材市场。有的时候摩的司机都不敢载她,说,老人家,您还是坐的士好一些。九姨笑了笑,说,我有钱坐的士,还要你说。说着就跨到摩托车上。弄得那摩的司机战战兢兢,说老太太您以后还是不要坐了,这么大年纪,我怕出事啊。九姨哈哈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天天坐。
九姨的房子很简单地弄了一下,刷个涂料,铺个地板,搭个灶台,安个洗手池与洗碗池,阳台用玻璃窗封住,再扯些布做上窗帘。这个房子就很有家的样子了。九姨带着喜悦向林民描述时,林民问,电器呢?九姨说,我的电视还能看,洗衣机还能用,别的电器,我用不着。
几天后,网购电话不停地骚扰着九姨,说有货要送过来。九姨赶忙声明自己没订过什么货。可是对方说,钱都付了,你不要,又不能退了。于是,冰箱、空调、热水器搬到九姨家并装上。九姨心里清楚这是林民帮她买的,她本要去个电话问,又觉得多余。只是想,他与自己可能真的是上辈子的亲人。
一切妥当后,这个家在九姨看来,有些像宫殿了,她很满足地过着每一天。到了又一个月的九号,林民的电话打过来,九姨说,可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让我认识你,才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如果可能,你一定要到我新房子里来看看。九姨发出这个邀请时,已经七十一岁了。
他们在彼此的记忆里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在这个年龄再见,是会把彼此美好的面容从对方心里残忍地抹去。相见不如怀念,是同学少年、男女初恋老了后最好的选择。可是,就在九姨发出邀请后,林民真的来了。
林民风尘仆仆地站在九姨家门前时,九姨家的那台老旧电视正在直播灰熊与爵士的NBA球赛,当时九姨到门口开门,眼睛却是看着电视的。林民微笑着,跨进门,说没想到你这个老太婆还看NBA球赛,真稀奇。九姨刚想驳斥,突然意识到他是谁,便呆了,然后用手轻抚头发抻平衣服,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林民依然笑着,带着身后那束正午的阳光,一同走进屋里。他坐到了沙发上,向九姨招手,坐,坐,你看灰熊队又追上来了。
人生很多时候像个梦。林民在九姨家待了四天,对九姨来说真的是个美梦。他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散步,他们要说的话从心口奔涌而出,从白天说到夜晚。两个白发苍苍的人,一起回头,看来时走过的路。人生若是初相见,那人生便只有美好。当然,待到岁月尽头,美好或是磨难,幸福或是痛苦,都是一生,区别不大。九姨与林民一起的四个晚上,他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安安静静地说话。说得激动时,他们拥被而坐,面对面地说,特别是九姨,把内心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毫无保留地倾诉了。他们俩之间,很难用一种感情来形容。男女之间的爱情,好像够不着,像知己,彼此却还有一些埋伏。林民并没有告诉九姨他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九姨也没有说她的感情经历。他们像朋友,失散多年,又重逢。
本来可以相爱的人,还没来得及爱,人却老了。所以,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平平静静的,除了睡眠,便是叙旧。他们不停地谈话,仿佛要把几十年的话补回来。林民在那刻非常地痛惜她。少女的九姨曾经是那样美好,他从没想过,她的一辈子会经受这么多苦难。他看着她,不明白悲惨的事为什么会一件又一件地追着她不放。他眼里的痛惜像雾一样弥漫,笼罩着九姨。
两个七十多岁的人突然形成一种气场,老头子谦让随和,老太太含情微笑,一幅桑榆向晚岁月静好的图景。当然,再美的图景,也是在世俗的审视中。邻里不停地有人问,谁啊?九姨只能世俗地扯着谎,我北方来的哥哥。林民非常配合地轻轻点头。邻里看着林民,说,你这哥哥真气派啊。然后再用眼看九姨,九姨笑容淡淡却是芒刺在背。
他们的相聚也许是为了弥补从前的遗憾,也是在要走向另一个世界前彼此挥一挥手的告别。也许就是林民的悲悯,他想让九姨感觉到这世上所存的温暖。这四天的点点滴滴,成了九姨以后生活的幸福回忆。现在,他们每个月的电话依然在秘密进行,但是内容却没那么饱满了,苍老的声音,相互间变成了程序式的问候。
九姨的内心却是平静安稳的。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切的结局都是如此,像她生命里的几场爱情,从盛开到凋敝。何况这次,是在她生命衰败的时刻,上帝送来最奇异的情怀,没有男女间的荷尔蒙,也没有未来的许诺,两个已经很老的生命惺惺相惜,满眼关怀,满眼不舍。九姨知道人老了,是力不从心的,很多很多的事情只有任意为之。听天由命,是他们这个年纪的生活态度,他们失去了抗争的能力。
四
九姨的一生是浪漫的。要说她的相貌,也不是特别的美,只能说是比一般般好上一点点。但无法解释的是她整个人,还是有些妖术,她有别人没有的风含情水含笑的韵味。一直到老,她都是在认认真真地活。尽管她已没什么聚会,她退出了家族里的来来往往,同学的相聚很多是在殡仪馆,走了一个同学,她便会接到一个通知,到最后,她就不去了。那种阴霾是会传染的,她本来就活得不堪,一天是一天地过着,再感染一下忧郁,她定会没有了勇气迎接第二天的阳光。
九姨最大的优点是能看透生命。出世与去世只是一条线,有的线长,有的线短,老天都已安排,她怎么样都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她能坦然面对生命中那些离她而去的亲人,别人说起,或自己说起,她都不会去悲伤,就像是在说一段记忆。
九姨在学校读书时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是毕业后不久的婚礼上,新郎却是另一位比她大八岁的男子。那男子穿着工人装,怎么看都是一位少爷的样子。人的生活经历是有印记的,九姨的前夫在解放前还真是一位少爷。九姨所在的工厂就是他父亲创办的。
那是一座与美国人合作办起来的电机厂,解放前夕,美国人走了,厂子由前夫的父亲一个人支撑着。五十年代初,民营工厂还属保护阶段,但工厂里已进来若干位军代表。前夫家有兄弟姐妹十一个,都是同一个父亲,母亲却有三个。在家族里,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亲娘,一路次第喊来,大娘二娘三娘。九姨的前夫,是二娘所生,在家里属不轻不重的地位。老爷子有一条,他的儿子全学工,而且都与电机有关,会学习的就送到美国去读工科,学习能力不强的,就直接送到工厂车间学做工,一级一级地学,当然学的全是技术含量最高的工种。老爷子的观点,女儿可以娇养,反正到一定时候,就成了别人老婆,儿子却不行,不会读书,就一定要培养他的动手能力。
那年,九姨分到这个厂里的卫生所,排队来看病的小伙子徒然增多,都是些没病又硬说自己有病的人。九姨戴着口罩,眼睛里装满春天。一天,一小伙子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踉跄着进来,九姨笑弯了腰,心想你就装吧,也不理他,故意去处理别的事,直到小伙子倒在地上,晕死过去,才急坏了九姨。九姨与卫生所的老医生一起马上组织抢救,小伙子是得了急性阑尾炎,险些没了命。于是,九姨便对他抱了一丝内疚,对他特别照顾。
对一个人一特别,其他的特别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而来。九姨突然发现,原来男人可以是这样子的。见多识广,中国的大城市没有他没去过的,肚子里笑话一个接一个。多才多艺,小提琴、二胡,抑扬顿挫的,在他手里随便拉拉就成了曲调。最要紧的是那模样还挺带劲。九姨突然有种崩溃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目光粘住了他,最让她害怕的是他的微笑,像是会杀人一样,把九姨高傲的神情杀得片甲不留。
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在九姨身上真实演绎了。他们私奔了。关于他们的私奔,我在亲戚长辈中听到的多是叹息,他们说一个人太随着性子,就有得苦果子吃。但在当时,这个私奔,却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去大西北支援边疆。在他们眉目传情时,全厂上下正在号召动员有知识有理想的青年去边疆,他们两个人仿佛看到了爱情的未来,瞒着家人毅然决然地报了名。
爱情是盲目的,更是冲动的。那个时候,他们两人都想着要摆脱当下的处境,走,是最好的解脱。当时,他们各自都有要谈婚论嫁的男女朋友。这一走,就是天涯海角,就是背信弃义。过去的情感过去的生活被便拦腰截断。新的生活携带着建设祖国的火红时代迅速到来。前夫虽是资本家的儿子,可是在西北的工厂里,他是技术股干,而且他是车间里公认的最好锻铸工。他们的日子有一些风风雨雨,大抵却是平静的。
但人是有贱性的,日子一平静,又会觉得乏味,定会生出一些事端来,搅乱生活的正常秩序。先是大儿子回老家时,在湘江河里被水冲走,于是在以后的时间里,九姨变得神神叨叨,生活里只有追悔。小儿子在前夫怀里惊恐万状,却依然没有引来母亲的目光。前夫在伤心的时候寻到了另一个倾诉的对象,这个女人比九姨年轻比九姨漂亮,最重要的是比九姨善解人意。男人一旦灵魂出窍,如果不是被碰得头破血流,定是回不了头的。当然刚烈的九姨是不可能等这个男人回头的。当她知道了这一现实,立马从失去儿子的伤痛中清醒过来,她牢牢地抓住她的小儿子,以最快的速度,从大西北调回她原来的单位。这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在九姨带着小儿子坐上火车时,前夫又突然不舍,追过来哀求。九姨说,我们的感情可以儿戏,可是工作的调动却不能儿戏,我打装成箱的行李也不能儿戏。
九姨曾经以胜利者的口吻向我母亲和几位姨妈描述这个场景,却被三姨劈头盖脸地骂过去,你是当娘的吗?男人犯个错算什么!出口气有什么用!你想过岩岩吗?
三姨骂得对。好好的一个家,只因几句气话、一件貌似要紧又不是挺要紧的事,说散就散。导致一个屋檐下的人各自东西,骨肉分离。九姨在南方开始了新生活。想念是件很玄的东西,过度了,人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小儿子岩岩陷落在这种恶劣的情绪中,更加寡言孤僻。发生在眼前的事物,他有刻意回避的本能,少年的心里就想着父亲早日来解救他。
再次回来时,工厂已是国营大厂,规模比以前大了好几倍。前夫的父亲已故去几年,厂里也没有他家族里的任何一个人。九姨是离了婚进厂的,当然与那个家族就没有任何瓜葛了。况且,厂里的人早就忘了工厂的前世今生。工厂是国家的,不容置疑。
工厂人多房少,九姨好不容易找了老关系才分到房。单身女人,带一孩子,住在厂里筒子楼宿舍里。上班,下班。快四十岁的九姨依然抢眼,来做介绍的络绎不绝。那是个看不得别人单身的年代。一个人的单身是会让很多人牵挂的。你不结婚,那你就永无宁静,一拨又一拨专业的业余的婚姻介绍人找你谈话。九姨被人带着见过很多男人,最后那些个介绍人生气了,觉得九姨是在故意磨他们,便开始诋毁她。九姨莫名其妙地被一种情绪、一种眼色孤立了。
其实,也没有人拿着刀逼她,九姨却看到了雪亮的刀子,那是杀人不见血的流言蜚语。九姨意识到自己没有权利单身,于是,她选择与邻厂的一位工会主席来往。这位主席姓卞,五十岁多一点,老婆病死一年多,两个女儿都已工作。接触几个月后,像模像样地办了婚礼。平常的日子,九姨还是住在厂里的宿舍,只是星期天才过去一下,与这个家相关的人员都聚在一起。老卞很能干,饭菜也做得好,岩岩表情平淡,却依赖着家里的热闹,在两位姐姐面前也不吝啬微笑。这是九姨回南方后最为平静安好的日子。
如果一直这么平静下去,岩岩也许会顺利地成长、读书、工作、成家,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脚踏实地地走完人生的每一步。任何一段婚姻,当感情退去,柴米油盐成了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对钱的计较,对孩子关心的多少,对双方亲戚的关注度,是彼此口角摩擦的导火线,火势常常此起彼伏。以致本来就是气息微弱的感情像得了绝症一样,无力回天。但是,九姨不敢再成为单身女人,与老卞的婚姻在法律上,就一直维持着,只是不再走动。老卞有几次放下架子,到九姨的宿舍敲门,却吃了闭门羹,从此两人互不往来。直到老卞病死,九姨也没再见他。
倒是岩岩很喜欢老卞,他喜欢家里有一个爸爸。自己的爸爸在大西北又成家了,给岩岩的信也少了,那时通讯不是很发达,远距离的沟通只能靠写信。然而,书信的表达力是有限的。所以,父子之间,血缘很近,感情却是很远。在岩岩心里,他一直把老卞当做父亲,有什么事,他就去找他,可是妈妈总是与老卞吵架,还禁止自己去老卞家。岩岩的心像是被撕扯着,他不明白是妈妈的高傲重要,还是儿子渴望有个爸爸重要。妈妈为什么总是与他生命里的爸爸相背离!
在某个时候,他是恨妈妈的,他想要是他还在大西北,能与自己的亲爸爸在一起,生活的境况肯定会好很多。可是,在这场变故面前,他无能无力,他的一切都是被动的。老卞是他在心里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父亲,可是妈妈却只顾自己的感受,与他反目,还要求儿子也与他反目。岩岩只能用自闭来表达他的抗议。
九姨在那段日子从没去想岩岩要的是一位父亲。父亲于一个男孩,是一面旗帜,是一个榜样,也是内心安定的重要因素。如果当初九姨懂得这些,也许她会与老卞重新来过,她不会那样得理不饶人,不懂得退让与宽容。可是生命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在任何阶段,你只有一种选择,一条路可走,走过了,时间是不能让你再来一次的,它带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努力地向前奔跑。而命运就在所走的一条一条的道路中。当你没有顾及别人时,命运也就不会顾及你,一件接一件的倒霉事会追着你不放。但人是很难坐下来总结自己的,所以也就不会明白人生里暗藏的玄机。如果九姨能在那个时候懂得岩岩,那么岩岩所有的一切,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九姨的生活也会是另一个样子。生命中很多事情看起来像是巧合,其实一桩一桩是连锁的,是一环套一环的。
当九姨成了孤家寡人后,在落寞凄凉的午后,她常常会与她的母亲说话。在外边,她不敢多言。祥林嫂的哀叹与诉说,讨不到同情,却看尽世间的炎凉。九姨的自尊促使她躲开人群,躲开别人目光里的嫌弃。在很多人眼里她是晦气的。而她只有捧着母亲的相框,与母亲说上一阵话后,内心才会平静。母亲的目光始终含着笑意,像从前在野溪渡家中的堂屋里,母亲的微笑会围着她转。也因了这微笑,纵容了她的性子,纵容了她的自我。母亲是无错的,她给你爱,是想尽她的能力保护你,可是世界不是母亲所想,路走得好不好,全是一个人的悟性与一个人的性格。
儿子岩岩走后,媳妇带着孙女再嫁。九姨还尽自己的能力置办了嫁妆。逢年过节,媳妇一家人会过来吃餐饭,包括媳妇现在的丈夫。九姨学会了接受,在能接受这一现实后,九姨每次在他们来时,尽量客气,好茶好饭地招待。平安相处,原是人活着的最好方式。
那个时候,六十多一点的九姨被人请到私人药店做坐堂医生。因医治好了一个女人的风湿,这女人一定要给九姨做介绍。她说,她有位表叔,比九姨大五岁,地质大学毕业的,在贵州退的休,老婆死了几年,一直一个人生活。她说,你们老年人在一起,其实就是个伴,可以说说话,让日子暖和一点。这位患者把她表叔的通信地址给了九姨。
许是真的寂寞,九姨写出了第一封信,那边很快就回了一封。于是,来来去去,一封一封的信在遥远的路途中忙碌,两位老人的情愫在文字中渐浓。九姨其实是不该学医的,她的文笔极好,在贵州那边读信的人常常会被她的文字而打动。接到信后,会忍不住打电话到药店,与九姨聊上几句。九姨的声音始终有种小女人的娇滴,而且慢条斯理,这样的通话是舒服的,也是杀手锏。
这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头,在生活中是位沉默寡言的人。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九姨上班的药店里。拖着个巨大的行李包与一个纸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纸箱里是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机,行李包里除了他的衣服,还有一床纯羊毛毛毯与一张三千多块钱的工资存折。
这幕场景的出现,九姨仿佛早有预感。几天前,她把她麻白的头发弄成有波浪的青丝。更早之前,她开始用润肤霜了。用润肤霜的原因是那天下班坐公交车时,有位四十来岁的人,给她让座,称她为老奶奶。九姨回家后,赶忙照镜子,她被镜子里的妇人吓住了,暗黄灰败,还顶着一头麻白的乱发。结果,这晚她饭都没做,就直接去了百货店,买了瓶润肤霜。她想,四十几岁的人怎能喊我老奶奶呢?我只有六十几岁啊。她天真地以为抹上润肤霜后,皱纹便会抚平,皮肤就会细腻。但九姨稍稍收拾后,确实比过去几年里的状况好很多。人的精神面貌是自己打理出来的。
这位贵州老头看到九姨的第一眼是满意的,老太太长得像她所写的文字,韵味十足。两个孤独的老人到了这个时候就真的只是相濡以沫了。那天,老头跟着九姨到了她的工厂宿舍,对于里边的凌乱,九姨一个劲地道歉。老头笑着,日子是自己过的,乱点没关系的。
那晚,九姨做了几道菜,开了一瓶酒,两个人的话语装满一屋子,两张年老的脸彼此没有嫌弃,而是相互欣赏。从此,老头就留在了九姨家,成了九姨的跟屁虫。
生活久了,九姨才知道老头是真的不怎么爱说话。看看书报,陪着九姨在厨房做饭,陪着她走亲戚,也陪着她去给岩岩扫墓。在节假日里,两人也会去吃一回馆子。一天,路过金器店时,九姨感慨当年有钱时,不兴这个,也没有这个卖,所以,这辈子她还没戴过金戒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头趁九姨坐诊时,在金器店买了一枚戒指,然后不动声色地坐在店里看报纸。与平常不同的是,他眼睛里燃着一团火,火焰飘飘,在看报纸的时候,一眼又一眼地去看九姨。店子里抓药的小姑娘抿嘴偷笑了几回。中午的时候,店里几乎没有客人,老头最终没有忍住自己的喜悦,把戒指拿了出来,问九姨喜欢不?店里本来瞌睡的气氛浓郁,结果整个店堂被这枚戒指弄得亢奋起来。小姑娘们欷歔不已,还不时尖叫。她们兴奋地在背后叽叽喳喳议论,人老成这样,还可以恋爱,还可以送戒指。
独自一人生活多年后,才知道后边跟个人,陪着你做东做西,跟你搭几句话,原来是件很好的事。他们也想过要打个结婚证,可是老头的户口在贵州,要跑回去开证明,便打消了这念头。其实,九姨是怕他回去以后,就不一定能回来,因为九姨听老头说,在那边他有一个女儿,他是偷偷跑出来的,女儿不知道。
老年人的这种事实婚姻,周围的邻居都抱以理解,包括片区里的户警,看过老头的工作证后,也没再言语。老年人中有很多这种非法同居的,主要的目的是化解彼此的寂寞与孤独。而如果真结婚了,反而会把许多问题复杂化,也会因为家产闹出一些矛盾来。
眨眼间,老头在九姨这边生活快三年了。关于他那边的家,他从不提起,九姨也不问。只是有一天,九姨家里来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她一进来就骂九姨是骗子妖精,把她爸爸骗到这样一个破地方。她骂了一阵,九姨才搞清楚她是老头的女儿。老头耷拉着脸,居然流着眼泪。本来九姨还想客客气气,可是当她看到老头的眼泪时,有股子气直冲头顶,她指着女人说,你问问你爸爸,是我骗他来的吗?是他自己来的。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也成片成片地泛滥。那女人看着两位老人浊泪横流,结果自己也流泪了。流着泪的女儿退了两步,有些失控地摇着头,终是没忍住心里的愤怒,声嘶力竭,几乎是在咆哮,她对着老头吼着,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三年了,我到处找你,你说,好玩吗?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妈吗?
周围的邻居目睹了这场大战。欷歔之后,人们掩嘴感叹九姨的能耐,老得没点姿色,自己又不能干,居然可以让一个男人千里迢迢赶来跟着她。其实,那天九姨也是挺后悔的,她真的不想让老头女儿看到乱哄哄的家,一堆碗在池子里,一盆子衣服扔在卫生间里。所有的景象表明老头在这里过得很糟。这是个家都不会料理的老太太。
其实,与九姨一起生活久了,就知道九姨对生活是讲究的。她洗过的碗一定要放在沸水里煮,被套床单两星期必定换下,只是她不是每天都做,她从来不会井井有条地做事,不会整整齐齐地摆放东西。她的碗几天才清洗消毒一次,衣服也要集了一堆才洗。这在老头眼里是蛮好的,随心可意,家乱一点并不妨碍他们的快乐。
这一次,老头的女儿没有拉走她爸。可是老头一直低头郁闷,很长时间都不怎么说话。九姨连说了几次对不起,说,你女儿来,也没做餐饭给她吃,她也是担心爸爸。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老头又流泪了。世间的情感,都是敌不过血缘的。九姨由此猜测,老头上次出来,肯定是带有赌气的成分,他流泪是他心尖尖上在痛。
此后的日子,每吃一餐饭,九姨总觉得是他们的最后一餐饭。因为一旦老头走,那就是永远地走了。人们总是痛恨谎言,但有的时候谎言是一种掩饰。生活真的需要一些隐瞒。真相的寒气,能瞬间摧毁生活的静好。从此,九姨与老头的心境被悲戚笼罩,日子也就沉闷起来。
饭桌上,几盅浊酒下去,对视的是无奈。老头说,有一天,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坚强地活下去。九姨带着笑,泪水噙在眼里,一次一次地模糊了视线。
几个月后,老头的女儿又来了。这次,她叫来了许多亲戚,这些人挤满九姨的小屋。老头抱着他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向九姨告别。他说,此生珍重。九姨说,一路好走。
九姨倚靠在门上,看着老头身后的影子被斜射过来的阳光拖得老长,伫立,扭头,最终是踯躅前行。那刻,九姨襟前湿了一片,她捂住胸口,心脏如将迸裂,血肉如要飞溅。渐渐地她蜷缩下去,体验着一次又一次的坠落。她抓不到任何东西,人仿佛一直在落。
老头走后,九姨结结实实病了一场。从此,她也不去药店坐堂了。每天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养养花草,与照片里的妈妈、儿子说说话。感情其实只有两种,相依相守和相忘江湖。九姨与老头尽管不舍,却只能相忘江湖。这些年来,在感情世界里,都是九姨转身离去,而这次,九姨不想离去,但老头却要离去。仿佛是第一次经历失恋一样,九姨痛彻心扉,她有想放手的感觉,对世间的一切。
在九姨消沉的日子里,是素儿陪在身边。素儿没心没肺地闹腾,九姨也只能迎合。素儿告诉她,自己与爷爷联系上了,爷爷说,这个暑假会过来看看。在九姨的记忆里,几乎快忘了这个人,与他生的两个儿子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她觉得是他的血液带有魔咒。所以,素儿说到爷爷时,她是漠然的。
很多事情是逆着心情的。那天上午,九姨还赖在床上,她不想动。门被敲得嘣嘣响,九姨以为是素儿忘了带钥匙,于是气急败坏地趿拉着拖鞋把门打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面前。他张嘴就喊九姨的小名,吓得九姨连退了几步。七十多岁的前夫,中过一次风。人老起来,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的。肉与皮分开,而且往下垂,骨头松松垮垮,并且弯曲。九姨想起自己穿着当年流行的布拉吉,与他在工厂的舞池里转快三的情景,那欢快的旋转中,她看到的是一张英俊的脸。
那个上午,素儿的爷爷看了九姨的家后,闷坐良久,突然就放声大哭。他没想到九姨竟是如此穷困潦倒。特别是他看到岩岩的遗像时,更是无法控制。到这儿来,他是来伤心的,看到谁,都能触起他心中的痛。人生是没有假设的,但人有很多的十字路口,如果走对了路、跟对了人,人生也许又会是另一番景致。不过不管怎样的人生,都是由灿烂到黯然,终点都是一样。只不过是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灿烂的时间长,有的人黯然的时间长。
九姨看到前夫伤心时,居然有一种快感。她坐在自己破败的家里,看着这个老头抽泣,仿佛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最不可思议的是几个月的灰暗阴霾也被这哭声带走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嘴角浮起别人察觉不到的笑意。从前,她觉得自己苦,可是现在,她知道她已把她所有的苦,都给了眼前这个人,她想,本来就是他的,她只是还给他了。
五
九姨总是抱怨自己没了记性。才说的事眨眼就忘,可是很久之前的点点滴滴却记得清清楚楚。她与我母亲一通电话,就会说着说着,说到了野溪渡,说到她们几十年前的郑家大屋。说在后山掐蒿子,河边扯笋子。说山上的茶籽,屋前的桃花。也说那个她们姐妹间的经典故事,妹妹为拔一个笋子,用劲过猛,笋子拔出来了,人却栽到浏阳河里。我母亲伸手去扯,水流湍急,眼看着妹妹要被水冲走,于是急中生智,捡起地上一根长棍子,硬是把妹妹拉回岸边。每说一次,她们都像如临其境,继而,感叹好久。
九姨说,如果从一开始就懂得命运这回事,她就不会去努力读书。她很好奇,如果自己没有到外边读书,就一直生活在村里,不知会是怎样的命运。有的时候,她不得不相信命中注定。她还记得,那个早春的雨天,村里来了位算命先生,父亲闲着没事,喊着那个算命先生给他的几个孩子算命。在算到我妈妈时,那个算命先生说,要加钱,这是个夫人命。他掐着手指,眯起没有目光的眼睛微笑着,满含惊讶地念叨,天干地支里的五行、阴阳、时辰有好几合呢,方圆百里没算过这么好的命。当时我的外公也跟着打哈哈,说,你就编吧,随你编得几多好,我也不会多给钱。可是算命先生在说到我九姨时,却收住了笑容,叹气了好几声,他说,算这个妹子的命,我不要钱。九姨是外公外婆心尖尖上的肉,听他这样一说,忙把他请到里屋细说。可是到底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只是那位算命先生的那句不要钱的话,却成了九姨心里的阴影。
九姨经常坐在沙发上问照片里的妈妈,你们那天在屋里说了什么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九姨想,如果说破了,自己的命也许会好一些。一天午后,九姨靠着沙发睡着了。可是她分明感觉到妈妈在轻抚自己的脸,带着妈妈的体香,淡淡的橙花味,那飘浮在记忆里的妈妈的气息扑面而来。妈妈说,九久啊,是妈妈害了你,那个时候不该太宠你。在这边我们看到很多人世间的孩子,过分宠爱,一般都是毁了他们。宠爱就是惯了性子,性子不好,就会步步艰难。九久啊,希望你不要怪妈妈……
梦里的妈妈很清晰,九姨有很多年没有梦到妈妈了。那天她一直在呆想。妈妈是来托梦的。算是这些年对她提问的一种回答。当九姨把她的想法告诉素儿的时候,素儿的背脊上一阵凉寒。她望着照片里奶奶的妈妈,硬是没有生出亲切感,她从未走进时空隧道去探望她,之间的遥远自然无比巨大。于是,她对奶奶说,你的妈妈是出生在清朝的人,她在你现在的梦里出现,是在穿越时空。九姨点头又摇头,她有些搞不懂这个世界。可是素儿却还在鬼鬼地笑,她说,按说,你的妈妈早就投胎做人了,说不定又是儿女成群,你是她前世的女儿,她哪里顾得过来啊,说不定碰见了,也不认得。说得九姨毛骨悚然,又觉很是在理。
素儿的说笑是表示她对九姨的梦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关心的还是九姨的房产证。素儿想,这个奶奶说她不老吧,却常常糊里糊涂,说她老吧,她又嘴巴紧得不得了,怎么跟她套话,都套不出房产证是放在哪里。房子就几间,翻遍了都没找着。
这一向,素儿采取的是柔情攻势,她先是给奶奶买香云纱,爱美的奶奶抚着香云纱上大朵大朵的花儿,笑得沟壑纵横。九姨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自语道,花色还是老气了一点,穿着像个婆婆子。素儿仰头大笑,说,奶奶真会讲笑话,七十几岁的人不像婆婆子,你要谁像婆婆子呢?老妖怪。九姨撇了撇嘴,兀自一个人看着镜子,忽然一扭头,说,我情愿当老妖怪,也不想像个婆婆子!素儿嚼着鸭舌子,头又埋进她的手提电脑里,却轻轻哼了一句,本来就是个婆婆子。
桌上有一大堆小吃,都是素儿回来时带过来的,这让九姨很是高兴,这样她只要煮点白粥,就可美美饱餐一顿。几天下来,九姨开始哼小曲,觉得日子有些滋润。可是,素儿却不滋润了,看好了一个门面,因为没有押金,店铺成了别人的。而且,因为老想着开店的事,上班也没心情,单位领导老批评她。
于是,素儿试着引诱奶奶,她说,她成人了,她想要爷爷过世时,留给她的那笔钱。奶奶说,那是他要给你办嫁妆的钱。老头子觉得愧对岩岩,临死前,寄了一笔钱来,说是帮岩岩尽一点父亲的责任,九姨知道这个钱来之不易,他一定是瞒着现在的老婆一点一点存下的。
上次,前夫来了,在九姨家伤心后,九姨又带着他上山看岩岩,让他继续伤心。隔着墓碑,黑发人在里边,白发人在外边,前夫哭得近乎崩溃。到最后,九姨也看不下去了,她伸出手拍抚着他,而他在抽搐中说,九久,这次来,是来告别的。当时,九姨漠然冷眼,她并不知道他已重病在身。
现在回想,这一幕是凄凉的。其实与她生命紧紧相连的人,是她两个孩子的爸爸。可是,她也不知怎的把一个好好的家,弄得一蹋糊涂。于是,九姨在前夫死后,就把他们的结婚照拿出来,摆在了沙发靠背上,也说上一会儿话。她会回想与他相爱与他结婚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的细枝末节,来来回回想过很多遍,她在仔细找寻其中不祥的暗示。有,又像没有,一切只是个模糊的印象。偶尔,她会恍然大悟,她说,她的婚姻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的真心祝福,所以福气离她很远。他们由于双方情变,结婚匆忙,没有征得双方父母的同意,就把婚结了。九姨拍着脑门,叹着气,又对着照片里她的妈妈说,是不是这样的啊?
这种提问,到最后看起来有点像电视里的谈话节目,成了九姨的一种心理需要,于是悲伤的氛围也就淡了许多。当然,这种对话,总归是凄凉的。只有问,没有答。
九姨有的时候会相信,她的头上、她的四周会有别人存在,只是她看不见,但他们却能看见她。九姨嘴里说的他们,是在她身边消失的亲人,她的妈妈、爸爸,她的两个儿子,她的前夫,她过世了的哥哥姐姐。所以,她在很多的时光里是端着一杯茶,慢慢地喝,前尘往事,一件一件地聊。在别人看来,她是一个人在神神叨叨。可是她却觉得很是热闹,恍恍惚惚中能看见她想看到的人,他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真真切切的,在她屋里晃。
素儿有一天眉开眼笑,从小商品市场淘来一些好看的有味的玩意,把自己的想象用另一种具体的方式粘了上去,看上去就有一些脱胎换骨。然后进行拍照,传到网上。让素儿没有想到的是买的人还很多,她银行卡上的钱在一点一点地壮大。原来开个网店还很不错。于是,素儿进货出货,赶制新产品,她把九姨的家变成了她囤货的仓库。她的产品很多都是布艺、十字绣,再通过简单的加工,然后放到网上卖场。素儿一个人手忙脚乱时,便开始指挥九姨做东做西。在这个过程中,素儿发现九姨的针线活做得特别好,给那些个小商品做加工简直是一绝。素儿不知道,针线活九姨是有童子功的,小的时候,她尽管受宠,却一样要向姐姐嫂嫂们学做针线,纳鞋底、绞鞋面、打补丁、缝衣服、盘布扣,样样要学。所以,这些个针线活对她只是小菜一碟。
素儿依然上着班,网店却火爆得不得了,快递公司的小伙子每天都会来九姨家几趟,九姨依照素儿的吩咐,给她一件事一件事地办着。她觉得她的屋子从来没这么生机盎然过。早上到晚上,仿佛在眨眼间,快得让她没有回想的余地,也没有与照片里的人说话的时间。
有一天,她刚送走快递,家里的电话报警般响起。她直着嗓子,中气很足地喂了一声。很久,电话那头的林民才微弱地喊了一声,九姨,是你吗?九姨像是突然想起,他们相约的电话断了几个月。之前,九姨想着要不要把电话打过去,问问出了什么事。后来一想,不打电话总是有原因的。而真有什么事,自己的无能为力反倒是一种负担。所以,就忍着,安静地接受电话不再响起的事实。
林民说他病了,整个冬天都在海南疗养。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带电话本,所以就一直没打电话。你的电话我本来是记得的,可是几个数字怎么拼凑都是错的,真的是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接着,安静了好久,他问,你还好吗?听声音,你好像很不错啊。九姨笑着说,什么不错,每天都在给孙女打工,瞎忙。林民很是羡慕,说你还能给年轻人打工,真行。九姨数落着孙女,说她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自己做事常常只做了一半,人又出去了,然后在外边给她打电话,交代做这做那。
林民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笑着,说,你真能折腾,那些个事你都做成了?九姨诉苦道,是啊,做成了,以后就成习惯了,这些个事好像就成我的了。林民突然无语了。电话里很长的一段沉寂,正当九姨看着话筒发呆时,砰砰的敲门声,肆无忌惮,来送货的快递员又到了。
素儿每隔几天就把网上卡上的钱,转到另一个账户上。而这个账户是以九姨的名字开的。每转一次,她就笑颠颠地亲一下奶奶,或请奶奶撮一顿。但素儿一般是叫外卖,因为到外边吃饭,九姨就喜欢穷讲究,打扮自己不遗余力,还很正式,让素儿与她走在一起的时候,心很虚。
九姨不知道素儿能赚多少钱,有几次,她想说,如果赚足了五万块钱,干脆要素儿把钱还给林民。可是,她到底说不出口。前前后后在她看来很简单,可是要向素儿解释清楚,又好像很难张口。她想算了吧,自己死了,素儿就知道了,到时,她想怎么骂奶奶都由她,反正躺在那里又听不到。
素儿突然不见了,手机也不在服务区。九姨怎么找她,就是找不着。很多天后,送快递的小伙子带着一帮穿制服的人来到家里,九姨那刻正坐在一堆小商品中间,她用各式小碎花花布与彩线,把素儿的创意与想象缝上去。每做完一个,九姨都要会心一笑。这群穿制服的人,一见到九姨便傻呆了。就这老太太,开网店,简直神了。他们不相信,可是送快递的小伙子,证明每天都是这个老太太发货取货。穿制服的人拿着老太太加工好的产品,嘴里不断地欷歔着。随他们而来的记者,突然兴奋地按起快门,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嘴里啧啧地称道,奶奶您真牛。
这帮穿制服的人是一个联合执法小组,专门整治网店卖无商标无厂家的产品。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如此年迈的老太太,会做如此时髦的事情。执法小组的人问,是你开的店吗?九姨点着头。他们说,你好会想,从小商品市场低价买来,又在网上高价卖出。九姨笑着,不可以吗?她举起她刚刚缝制的一个产品,说,我是在卖我的想象!我的创意!除去网上广告费、快递公司邮费,每一件物品,我只赚几块钱,你们这也要查!九姨理直气壮。而她说的这些,是平常听素儿跟她埋怨的牢骚话。
就是这几句话,已完完全全地唬住了他们。他们退到一旁交头接耳,显然没了主意。有人说,我们把这台手提电脑带走,可以调出一些记录。九姨猛地冲上去,吼着,敢!她指着岩岩的照片,说,我儿子当初就是被你们逼死的,你们现在又想来逼我这个老太太?药费这么贵,我靠自己的劳动赚几块钱不行吗?九姨发怒的时候,几台相机对着她又是咔嚓咔嚓的。
这个时候,居委会来人了,与管事的叽里呱啦地介绍了一通。管事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盯着沙发上一长溜的照片,愣了一阵神,突然走到九姨面前,说,老人家,我认识你,有一年清明节,在万寿园。九姨怔怔地望着他,根本想不起来。倒是这群执法人员在看到相框里神态各异的人像后,一下子有了惊怵之感,所有的人从好奇到慌张,只在片刻间,就仓皇逃跑。
只是九姨却在一夜间爆红。第二天,当地各家报纸都是关于她的新闻——达人奶奶开网店。最痛恨的是,九姨的前尘往事,被他们胡说一气。同时关于岩岩的离世,又被他们炒得沸沸扬扬。
当然,素儿最终又出现了,在电话里她高呼,史上最牛的奶奶就是我奶奶您啊!九姨脸儿一翻,对着话筒骂道,呸,史上有这样陷害奶奶的孙女吗?素儿嘿嘿地鬼笑着,说,我知道奶奶扛得住,我奶奶是谁啊。
素儿说得好听,却始终没回九姨的家。九姨把货堆到素儿的房间里,她又开始了从前的生活。
与林民的电话之约,时断,时续。他病了,身边有很多人围着他转。而他却非常羡慕九姨,九姨说,你是富贵命,生个病都要牵动一群人。不像我,命苦啊,苦得连病都生不起。我只有一个人,生了病,没人照顾我,老天爷在天上看着,他是晓得的。
九姨细碎的念叨,听得林民生出几丝凄凉。他不知道,人老了要以怎样一种形式存在。像他,什么都有,理所当然,也要有病痛。而九姨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没有病痛。
这是怎样的一种逻辑?林民显然没有去想,九姨的凄凉,在人间是无处可说的。总有人围着他转的林民,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九姨一个人坐在家里,对着照片说话时的情景的。
那一刻的清凉,是一点一点地漫过,九姨像坐在水中,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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