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夏天
华 杉 本名华少彬,一九五八年五月出生,湖北团风人。有两百余万字的各类作品散见于《芳草》、《黄河文学》、《当代小说》等百余家报刊。著有诗集《五月的感受》、《田园牧歌》;小说集《真正的猎手》、《独自去下乡》、《纽扣为证》;散文集《华杉散文选》。曾荣获首届秦兆阳文学奖。系湖北省作协会员,现任团风县文联主席、《楚天文学》主编。
多年以后,海子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薅芝麻地里的草,男女社员在一起,呼啦啦一大群。打头的往地头一站,说声干了,话音一落,锄头便也落了地,刷刷的。
打头的名叫胡三,二十多岁,矮个子,很敦实。头总是刮得光光的,关于这个,生产队里那帮口头文学家们早就将他编进了四大亮:天上的月,地上的灯,胡三的头,河里的冰。胡三没文化,活却干得出奇的好,总是薅在最前头,有的人明明能超过他,也偏偏不超,始终同他拉开一段距离。因为谁超过了他,就等于小看了他。打头的落在了社员后头了,面子上过不去,这个谁都懂。
胡三薅一会儿停了下来,用他那肥厚的脚掌子蹭蹭锄板儿,就扛起锄头去后面检查质量。他很认真,总是能找出毛病来的,说扣你两分三分的只要上下嘴唇一动弹,简单得很。那天,不知什么时候,胡打头绕到了海子的身后,用锄头扒拉着芝麻苗根部的土,朝海子说,海子,过来过来,你看这野芝麻秧怎么都在,不会薅地就回家待着,你以为长个鸡巴就能混上十个工分吗?
胡打头的几句话将社员们惹得哈哈笑,福元接着胡打头的话说,他没长那玩艺,是个阴阳人,叫他去挣妇女分吧!
女社员薅得慢,被男社员远远地甩在后面,一天下来总要比男社员少薅几块地,男社员挣十分,她们只能挣八分。听了福元取笑的话,海子肚子都要气炸了,冲他说,胡打头连老婆还没娶呐,从哪儿又冒出个小打头的来。
这时,和海子挨着薅地的吴大勇捅捅海子,使了个眼神,生怕海子把事情弄大。谁都知道福元是生产队里的红人。
争闹了一会儿。
大约十点钟,胡打头喊了一声,歇了。于是大伙儿就休息了。
人们聚在一堆,胡打头说,海子在质量上出了问题,扣去两个工分,以后大家注意,说完了。
海子看见福元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紧接着,生产队长吴义说,下面由福元领学毛主席语录。福元从口袋里掏出印着毛主席像的小红本来,翻了翻,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就念开了。
福元正念得来劲,马细贵撇撇嘴说,念错字了。说完用食指头擦擦门牙。
吴队长说,别打岔,注意领会精神。
马细贵不再做声了。
马细贵是一九六○年跟他妈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他门牙子总爱出血,前门牙一天到晚都是红的,据说是由于缺少一种营养。
福元继续念。念了几条语录,胡打头就宣布解散。社员们有的下五子棋,有的找地方大小便,有的枕着锄柄,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沟里打小鼾。海子心里很不痛快,就一个人躲开大伙,到地头边上一根电线杆子下坐着,听风刮电线嗡嗡的声响,想着被扣去的工分。
女社员也休息了,她们不像男社员那样,她们喜欢打打闹闹。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一群女人呢?在这一群女人里,只有一个离了群,独自提着篮子在地边捡柴火。那是谁呢?电线杆的嗡嗡声像催眠曲,不一会儿,眼前捡柴火姑娘的身影便模糊了。
干啰——
海子迷迷糊糊听胡打头在喊,急忙睁开眼睛,那捡柴火的姑娘挎着满满一篮柴火从自己身边走过。
姑娘叫菊莲,是吴大勇的妹妹,圆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不大,双眼皮,挺好看。
歇着呢,海子?菊莲主动跟海子说话,声音很甜。
嗯,歇着呐。海子应着,瞅瞅菊莲,又说,别人都歇了,你怎么一个人捡柴火?
菊莲说,去年我爸有病没干活,只我哥一个劳力分柴火,不够烧。
海子又望一眼菊莲那双粗糙的手和那满满的一篮柴火,心里便泛起了几分同情。
男社员一个个懒洋洋地爬起来,伸着懒腰打哈欠。福元拿吴大勇开心,又跑马了吧,大勇?
胡三说,你们看,连裤衩都湿了。
马细贵也说,这小子真邪门了。
大勇你快说说,跑马是个什么滋味?
快说呀!
哈哈哈……嘻嘻嘻……
你们知道吗?那叫病,医学上称之为遗精。
什么病?想媳妇想的呗!也难怪,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有人附和着说。
除了海子,几乎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调笑。吴大勇红着脸,一声不吭。
福元又说,他总跑马,赶明就别叫他大勇了,叫他老马吧!
吴大勇仍不做声,扛起锄头去薅地,头深深地低着,于是就有人编出四大蔫:霜打的茄子,断根的草,大发的脑袋,老驴子的屌。
欺人太甚!要是我,非抡起锄头教训教训这混蛋不可。海子愤愤不平。
吴大勇却忍下了。
收工了之后,海子和吴大勇走在最后。海子说,他们那样笑你,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有什么可说的,这事太丢人了,可又控制不住。吴大勇说着,脸又红了,鼻尖上冒出汗珠来。
海子赶紧岔开话题说,你妹妹菊莲可真能干。
吴大勇说,是的,能干,又会过日子,连香皂都舍不得用,家里家外全指望她呢!
这时,海子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圆脸和那满满的一篮柴火。
以后的许多年里,无论是在海防前哨当兵站岗,还是转业到了城里,海子只要想起菊莲,眼前就会出现那张好看的圆脸和那满满的一篮柴火。海子对她产生好感,以至后来的爱慕之情,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有一天,快收工了,海子薅着薅着锄板掉了。他找来一块石头,叮叮当当地敲打几下也无济于事。海子正急得没办法的时候,发现前边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在接他的地,走近一看,是菊莲。顿时,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海子忙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薅。
菊莲不肯,说,薅完了一块走。
回家的路上,他们并排走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我哥说你这人挺好的。菊莲说。
海子说,你哥也不错。
菊莲说,我家出身不好,哥在队上总受人欺负耍弄,以后你要多帮着他一点,行吗?
海子说,你放心,没人敢把他怎么样的。
快到村子了,菊莲怕人见了说闲话,叫海子先走。
那天夜里,海子的心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浸润着,久久不能入睡。
后来海子才知道,胡打头检查质量是分对象的。在别人身上他认真,而对福元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在队里所有年轻人当中,要数福元腰杆最硬。有四大硬为证:稻场的石磙,习武的弓,福元的腰杆,铁钯上的钉。
中午大热的天,福元不在家歇着,吃了饭扛起锄头就到地里去了,当大伙儿歇了晌来到地边里,见他一个人手里捧着红红的毛主席语录在树荫底下专心地读。有好几回都是这样。吴队长对福元这一点很赏识,在全体社员面前表扬他好几次。也有不服气的,那就是马细贵。
那天上工前,海子和马细贵站在牛圈后面对着土墙撒尿。马细贵说,戴了绿帽子也不晓得。
海子问,哪个?
还有谁?吴队长呗。
瞎胡扯,叫人听见了可不好。
听见怕什么,我看见福元那小子跟吴队长的老婆亲嘴了,吴队长还把他当好人呐。说完又拿食指头擦了擦门牙。
海子说,细贵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到吴队长耳朵里对你没好处。
对我?马细贵诡秘地一笑,你就走着瞧吧!说着又撇撇嘴,你说福元这小子,就力气他比不过我,论活计更不行,可吴队长偏偏看中他。
海子说,他爱看上谁,那是他的事,与我们不相干。
马细贵说,怎么不相干?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位子空着哩,听说吴队长要调到大队当主任去了,这生产队长的乌纱帽说不定会落在福元的头上。
海子只顾扛着锄头走,对马细贵的话不感兴趣,就没再作声。马细贵也没再说。
这时,吴大勇赶上来了,肩上扛着锄头,脸上淌着热汗,海子闻到他身上有股臭味,就问,你怎么了,掉屎坑去了?
吴大勇嘿嘿地笑着,撩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
又做好事去了?马细贵盯着吴大勇问。
吴大勇说,是改造,吴队长说我思想有问题,得好好改造。趁中午空余时间,我把队里的厕所掏了。
下午劳动间歇的时候,吴队长表扬了吴大勇,说他虽然出身不好,父亲当过匪兵,但重在表现,希望吴大勇好好改造思想。吴队长说完又照旧叫福元领学毛主席语录。学完了语录,海子想起菊莲的嘱托,就去找吴大勇谈心。
海子鼓励吴大勇好好干,别背上家庭出身的包袱。吴大勇表示,是得好好干,好好干,可就是,就是这病……
海子说,听人讲,那不算什么大病,结了婚就会自然好了,好好干,找个对象。
吴大勇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出身不好,谁家姑娘嫁了我,那不等于跳进了火坑,谁肯?
海子跟吴大勇谈完了,福元也过来找海子谈心。海子讨厌他,不想跟他谈,福元就说,连毛主席都说谈心是个好办法呢,你有问题,我就得找你谈。海子说,那就谈吧,我有什么问题?
福元说,你得站稳阶级立场。
海子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什么阶级立场?
还装糊涂?你和菊莲的事!
接下来,福元提起那天菊莲帮海子薅地的事。
海子说,滚你妈的蛋,我不像你,只会巴结当官的,她爸是当过匪兵,可她没当过,吴队长还说重在表现呐!
福元讨了个没趣,走了。
后来海子才知道,菊莲对自己好,他嫉妒。听说福元曾在村头小树林里调戏过菊莲,被菊莲扇了一耳光。
吴队长的老婆是个本本分分的家庭妇女,没听说她有过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她真的会同福元有那种关系?海子很怀疑马细贵说的那番话。可是没过几天,就有人在厕所的墙上写出吴队长的老婆和福元亲嘴的事,全队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福元沉不住气了,声嘶力竭地说,这是造谣,这是诬蔑!
吴队长回家把老婆狠狠地打了一顿,老婆死活不承认这码事,吴队长又把福元叫到跟前说,福元,我吴义对你怎么样?
福元说,没说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吴队长对我的好。
那么你说,厕所墙上写的事是真的吗?
哪有那事,你重用我,我感谢都还来不及啊!
但愿是这样,不过,我得调查,如果真有那事,我决饶不了你。
于是吴队长就开始调查、了解,可一直没有结果。在吴队长看来,既然没有结果,就不能排除有那种事的可能性,因此他对福元变得冷淡了,休息时不再让福元领学语录了。接替福元的是马细贵。
马细贵说话口音虽然不太标准,带着满口河南腔,但读得极认真。他每次读语录前,都要用食指头擦门牙,擦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没有一点血渍为止,生怕门牙上的污血脏了那圣洁的字眼。
有一天,马细贵对海子说,真开心,那小子的威风终于被打下去了。
海子知道他是在说福元,就问,厕所墙上的字到底是谁写的?
马细贵只是笑,不言语。
海子认定是他写的,就说,你也太过分了。
马细贵说,不狠狠整他一顿不解恨。
你说实话,他同吴队长老婆真有那事吗?
马细贵嘿嘿地笑着说,人家吴队长的老婆长得那标致,能么可能看中他那德行?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马细贵淡淡地一笑,说,你以为队长的乌纱帽除了福元就不会落到别人头上吗?
原来是这样!海子暗想,人家吴队长还没走,他就同福元争起队长的头衔来了。
昨天还是红人的福元,今天就被另眼相看了。在这种事上,要数胡打头转得最快,在薅草质量问题上,他第一次检查出福元的问题,扣去两个工分。胡打头喊,干了。福元也不再拿吴大勇的跑马事件开心,反倒要受吴大勇的奚落。吴大勇对海子说,海子,你说,凤凰要是掉了毛,是不是连鸡都不如?那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福元听的。于是很快便有人编出了四大完蛋:刮鳞的鱼,落水的鸡,掉毛的凤凰,断了线的筝。
转眼入伏了,天气很热,每到中午,小伙子们总是要到村子后面的水库里泡一泡。水库面积很大,不很深。到了晚上,这水库便又成了女人的领地,夜的帷幔是她们的遮羞布,只管放开胆子脱光身子尽情地洗。
一天傍晚,收了工,吴队长告诉海子吃完晚饭到村头小树林里集合,海子问有什么事,他说要紧的事,去了就知道。
吃过晚饭,海子准时来到小树林,吴队长、马细贵,还有福元,他们早就来了。吴队长说,你们几个都是基干民兵,今晚有项特殊任务。说完又问福元,现在去行不行?
福元说,行,到那以后都藏好,不许出声。
这次任务的总指挥不是吴队长,而是福元。福元在前边走,大伙在后面跟着,很快就到村后的出口,朦胧的夜色,隔形不隔声,已经听到女人洗澡的撩水声和嬉闹声了。大伙在出口处埋伏下来,不一会儿,一个黑影走过来,在出口处停住了。这时,福元高喊,抓住他!
几个人同时扑上去。
你们干什么?那人挣扎着叫道。海子惊呆了,原来是吴大勇!
问问你自己,人家女人洗澡,你来这里干什么?吴队长说,走,到队部去说话!
大伙将吴大勇带到队部,吴大勇坦白了。他说连着好几个晚上他都到这来,蹲在村后出口暗处听女人洗澡。他说他看上了一个女人,他向她求爱,结果遭人白眼,他爱她爱得发疯,白天不敢见她,就在晚上来这里听她洗澡。
这事不知怎么被福元知道了,为了重新取得吴队长的信任,福元报告了吴队长。
吴队长对吴大勇说,我早就说你思想有问题,不好好改造,这回得教训教训你了,打!
为了讨好吴队长,福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表现的机会。他上前抓住吴大勇的衣领,啪啪就是两个耳光,吴大勇的脸上立刻出现一片红红的指印。吴大勇使劲地咬着牙,拳头也捏得紧紧的。此时此刻,他手里如果有一把尖刀,一定会像一头被惹怒了的狮子,吼叫着扑过去,把刀子捅进福元的胸膛。
马细贵,打呀!吴队长看着马细贵说。
马细贵的眉头皱了皱,没动手。
海子,你来教训教训这小子。吴队长又指名叫海子,海子也没动。
其实,海子并不认为吴大勇偷听女人洗澡是件丑事,反倒在心里悄悄为吴大勇流泪。许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件事时,海子心里都和当初一样,只有同情和怜悯。
吴队长没了法子,就说,吴大勇,今儿个便宜了你,今后不准再犯,注意思想改造。
从那以后,吴队长不计前嫌,又开始重用福元了,说福元有阶级觉悟,敢于同不良现象作斗争。
第二天晚上,全体社员集中学习,由福元领学毛主席语录中的有关阶级斗争的内容。散了会,马细贵跟海子一块往家里走,月牙挂在树梢不很明亮,马细贵带着哭腔说,海子,这下我完了。
海子说,你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完了?
马细贵说,吴队长又开始重用福元了,把我甩在了一边。昨晚我给吴队长的印象太坏了,吴大勇出身不好,我不跟他斗,这是阶级立场问题,这下完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听说队里很快就要发展福元入党了。马细贵知道这事以后,对海子说,海子,我不想活了。
海子说,为这事你去寻短见值得吗?
马细贵说,我要是死,也不能便宜那小子了,得先看着他是怎么死的!这时海子看见马细贵那布满血丝的眼里闪着凶狠的光。
吴大勇接受改造很自觉,人们干活时他跟着干活,收工后他就去淘厕所,身上总有一股臭味。他比以前更瘦了,腰也弯了,头发长了也不理,脸总是灰灰的,像个小老头。
吴大勇出了那事后,菊莲也好久没出来干活。有一天海子听说她病了,就在大队代销店买了两瓶罐头去看她。其实海子也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菊莲家住三间土砖平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海子进屋时,菊莲刚洗完头,在房里正对着窗外梳理。她发现了海子,脸一红,对着门外喊,爸,海子来了。
菊莲爸正在仓房忙着什么,走出来,很热情地搬了凳子让海子坐下,又拿出廉价纸烟来让海子抽。海子说不会,他就一个人抽起来。辣味钻进鼻孔,呛得海子直想咳嗽。
菊莲出来了,她的头发已经梳好,那满头湿润的闪着黑色光泽的秀发衬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像出水芙蓉。
海子说,菊莲,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菊莲很感激,什么话也没说。
菊莲爸说,说起来也没什么大病,我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做出那种事,菊莲也跟着上火。都怪我,当了几天的匪兵,连累了大勇,连对象也找不到,要是早些找了对象也不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海子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鼓励菊莲出去干活,就告辞走了。菊莲爸说,菊莲,送送你哥。
海子和菊莲来到村头的小树林,菊莲说,海子哥,我们在这坐一会儿吧!
一声海子哥,叫得海子心里痒痒的。他俩挨着坐下来。海子说,菊莲,你真美。
菊莲笑笑,那被晚霞映红的脸,像一朵花。
晚霞褪尽,月亮升起。小树林好凉爽,好静谧。
这时,福元突然出现在他俩身后,海子和菊莲都吓了一跳。
这下捉双啦!福元说,跟我去队部。
菊莲吓得哭了起来,海子说,莫怕!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福元说,别说得那么轻巧,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你们干了些什么?这几天,我就盯着你们,可算抓到了。
海子不想理他,站起来扯着菊莲的手往村里走,故意和菊莲靠得紧紧的,气气福元。
哎哟——
海子和菊莲正走着,忽然听到身后的福元一声尖叫。海子回转身,见福元弓着腰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倒下了。他背部插着一把尖刀,那刀柄在月亮下闪着寒光。后来当海子冷静下来再回想当初的情景时,清楚地记起自己在听见叫声回转身的那一刻,仿佛看见一个黑影消失在小树林里。
海子摇着福元的头,叫着他的名字。那一刀刺在了要害处,福元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死了。
怕受牵连,海子没敢去报告,拉着菊莲偷偷地溜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就发现了福元的尸体。
吴队长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提到阶级斗争,自然想到了吴大勇。大家说吴大勇有作案的嫌疑,因为福元打过他的耳光,他能不恨福元?海子联想起那天福元打吴大勇时,吴大勇那捏紧的拳头和咬紧的牙齿。
队里成立专案组,开始审问吴大勇,吴大勇不承认,就整夜整夜地办他的学习班。菊莲哭着找到海子,要海子帮着想办法,海子说,大勇不会杀人的,只要他没杀人,迟早会放回来的。
可是没过几天,吴大勇就死了。听看守的人说,那天吴大勇去大便,看守的在外面等他,左等右等不见出来,等到看守的进去看时,吴大勇的头已经整个插进了粪坑。
吴队长说是畏罪自杀,案子就结了。
马细贵没有了竞争对手,很快便又重新红起来了。
那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公社革委会要在全社范围内搞一次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每个队里要选一名选手参加。马细贵报了名,吴队长不情愿让他去,可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临走那天,马细贵说要拿第一,为队里争光,结果真的拿了第一,这才又重新得到吴队长的重用,过了不久便入了党。人人都说,吴队长要是调走了,队长的宝座肯定是马细贵的了。马细贵听了,总是先用食指头擦擦门牙,然后得意地笑一笑。
福元死了,福元妈哭瞎了眼。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村头小树林里便响起了福元妈的呼唤声,福生——福生——那凄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海子对马细贵说,大勇真不该一时糊涂去杀人,你看福元他妈多可怜!
马细贵听了海子的话,赶紧岔开话题说别的去了,有好几次都是这样,海子很纳闷。
俗话说世事难料,几天以后,公社新提拔了一个大队主任。不是吴队长,吴队长仍在生产队当队长。马细贵的美梦就一下成了泡影。
有一天,马细贵突然请海子去喝酒。醉眼蒙眬时,马细贵说,人是个什么东西?人他妈最不是个东西!
海子说,你醉了,我们还是别喝了。
我……没醉……马细贵用食指头擦擦门牙,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你以为大勇真的……真的会杀人吗?
海子很奇怪马细贵突然问起这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第二天,人们发现马细贵吊死在小树林里。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