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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的觉醒”的巴黎大辩论

作者:阎纯德 来源:名作欣赏

2015年3月6日晨7点半,我离开巴黎前往马赛、意大利和希腊。行前一刻钟,接香港《文学评论》主编林曼叔先生邮件,没想到他传来的不是以往的问候或文学的话题,竟是徐广存先生仙逝的噩耗。曼叔信中说:“惊闻徐广存兄已于前天(3月4日)去世,令人哀痛,后事如何办理,你可电高洁。”这简短的电邮,使我脑海顿时掀起一阵海啸。

高洁是名记者和作家,就是她,在2014年1月24日曾带着我和马渝芳、岑咏芳、李杨杨前往拉丁区塞纳河畔13 Quai de la Tournelle的寓所探望徐广存及其夫人秦兰英。病中的广存兄,见我们结伴而来十分兴奋,还为我们准备了茶点,两个多小时的聚会,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述往事与友情。是的,眼前的他,已非我记忆中的英俊男子,病魔已经将他蹂躏得不成样子。

在我外出的半个多月里,无论是在TGV快车上,还是在COSTA的航船上,南欧的天气忽晴忽雨,那雨就是眼泪,一种悲情狂奔着追逐广存的身影。睁开眼,是山,是海,是南欧朴素而美丽的山河;闭上眼,便是广存的一生。

从1974年春到1995年秋,我先后在法国多所大学执教,这期间与徐广存的聚会和联系数不胜数。他是一位交友交心、乐观、直爽而真诚的人,与他来往聚会的许多记忆像电影般显现在面前。

第一次见他是在都菲娜(DAUPHINE)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的走廊里。一米七八的大个子,满头不长也不短的黑发,戴着黑边眼镜,西装革履,左手提皮包,潇洒倜傥,微笑着向我迎面走来,伸出右手与我握手:“我知道您是刚从北京来的老师。我从台湾来,山东人,很高兴能与您成为同事。”我说我是河南人,我的老家与山东只隔一条黄河,算是邻居,咱们是大同乡。一个中国大陆,一个中国台湾,在那个彼此相见不敢亲的时代,我们之间没有芥蒂,几句热乎乎的话语就握手交了心!这位说话直来直去不拐弯的山东人,很快就把我当作知己。他对我说,小时候他读私塾,抗战胜利后,内战烽火四起,他跟随叔父和海岱联中浪迹天涯,先青岛,再南京和上海,1949年先澎湖,后台湾。因为从小喜欢听戏,便上了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影剧系,最后毕业于台湾淡江文理学院中文系。大学读书期间,对欧洲戏剧情有独钟,毕业后由朋友筹措经费,1968年初负笈巴黎。但因误了注册时间,便去了美国。但那里非他久留之地,以打工赚钱,省吃俭用,还清了借债,是年岁末,又回巴黎。他说,在巴黎,首先要感谢两个人,一是谭雪梅(作家),一是钱直向(学者),没有他们伸出的友善慷慨援手,他会“沦陷”在巴黎。谭雪梅大姐及时报告消息,他顺利地应聘到巴黎第八大学和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教授汉语,这才使生存之路光明了许多。

20世纪60年代,我在巴黎教书应酬最多的是“请客吃饭”,徐广存是我请得次数最多的一位,其他还有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来巴黎的黄家城、李治华教授和梁珮贞女士以及陈燕霞、谭雪梅、范克礼、李平、关明哲等,去处就是拉丁区的“中国乐园”——我把它当作自己的厨房。我们聚会就是吃吃喝喝拉拉家常,一般不谈政治,那时的政治就只有“文革”,遇到“政治”,大家都谨慎小心,徐广存不管这一套。沉默是金,我不搭话。这类聚会,给我的感觉像过年过节,把酒问天,饮茶忆旧,谨慎地谈论些国事,也可以消解一下孤独和忧伤。

徐广存年长于我,那时独身。据我所知,他教过的法国女学生喜欢他的大有人在,其中一个我也教过,是做航空小姐的米歇尔(Michelle),一直与父亲闹着要嫁给广存。但是,法国的文化也讲究门当户对,父亲不同意,说你出身贵族,怎么可以随便与一个外国人结婚?米歇尔反驳说:“我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不是心血来潮。”广存对她说:“尊重父辈是中国的文化,不要违背他。”后来米歇尔的父亲去世,她跑来对广存说:“我父亲不在了,再没人反对了,我们结婚吧!”徐广存说:“即使老人不在了,可是他的意志还在,我们怎么可以违背一个去世前辈的心愿呢?尊重他吧!”就这样,异国婚姻化成了泡影。

徐广存的遗孀秦兰英甚知此事,她告诉我:“我见过米歇尔多次,很漂亮,人很好,她的名字后面有一个‘德’(de)字,是贵族的标志,多年后她结婚了,与我们还是朋友。她曾笑着对我说:‘我喜欢中国人,但并非是个中国人就行,那时候要嫁只嫁给徐!’”

徐广存的奇异恋情不是秘密。当初,我就对他说:“娶个法国女郎成家也可以嘛!”他的回答很简单:“我拒绝走这条路可能与中国文化有关。婚姻是人生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时冲动往往会使人后悔终生。您一定知道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吧?她的那首《白头吟》的诗中有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虽然是女人追求纯真爱情的绝唱,对于男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我追求的婚姻就是这种境界。这件事我想好了,找老婆,还是回老家找,安全,可靠,保险!”他还多次意味深长地说过:“法国人的结合往往是1+1=2,是两个独立个体的结合;中国人的结合最多的是1+1=1,是两个灵魂的合二而一。既然是夫妻,一定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果不其然,1975年,他踏上了回家的探亲之路。就是那一次,他的心留在了山东沂蒙老家。

2015年3月26日,巴黎的雨哩哩啦啦下个不停,我与妻前往塞纳河畔看望秦兰英。说起他们的婚事时,秦兰英说:“我和广存是表亲。他回乡探亲那一年,他父亲骑着自行车到我家,说表哥从法国回来了,你去看看吧。我不知道法国在哪儿,更不知道离俺家有多远。他爹用自行車驮着我,一路上不停地嘱咐我:表哥要是问你上学上到几年级,你就说是四年级,问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就说会写,问你会不会查《新华字典》,你就说会。我说,小学一年级就没上几天,自己的名字咋个写法可能也忘了,字典我压根就没见过,我要那么说不是说假话吗?他爹说,不要紧,你就按我说的说。后来我才知道,他爹一心一意想让俺俩成亲,他娘倒是反对,说我们的年龄相差二十岁,我太小,他太大;俺娘也不是太同意,说这法国究竟在哪里啊,天涯海角的,孙猴子翻跟斗翻到啥时才能翻到啊?”

他们见面后,好像徐广存并没有太把自己的婚事当成一回事。这是秦兰英说的。但是,有一件我经历过的事可以佐证他对兰英上心了。1977年秋,我刚从巴黎回到北京就接到徐广存挂号寄给我的一大包照片,原以为是我们在巴黎聚会时照的照片,打开之后,里面三十来张全是秦兰英美丽素雅的照片。我赶紧往巴黎给徐广存写信,告诉他:“照片寄错了!快把秦兰英的地址告诉我,我好以最快的速度寄给她。”他接信后往我家里打电话,在电话里他大笑不止,说自己大概是被家乡的爱情冲昏了头脑。

1979年,徐广存终于如愿以偿,与那位朴素、善良、俊秀、勤劳的表妹秦兰英结为伉俪。时光荏苒,在我第三次再来法国执教时,这对山东夫妇,已经为鼓励添人加口的法国贡献了四个流淌着中国血液的俊男美女。每次看他,我都见他左手抱着一个,右手拉着一个,便笑说你这位英俊的山东汉子怎么像一个家庭妇女!他回我说:“老阎兄弟,别笑话我。现在巴黎的徐家是一个阴盛阳衰之家。可是,秦兰英却说她每走一步都离不开我的影子;而事实上,没有兰英哪有我的幸福!她每天工作,外出买菜,做饭,缝制衣服,学法语;我在家里看孩子,看书,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我家虽不富足,但衣食无忧,这全靠秦兰英,没有她,我徐广存此生可能会是清贫凄苦潦倒的一生。所以,我对兰英说:‘你是我的上帝,没有你就没有我这个家。’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我明白,我的命离不开兰英。”

秦兰英,这位聪慧过人的村姑,艰苦的农村生活,迫使她幼年就辍学在家。中国农村那个年代的凄风苦雨,把她记忆中的若干汉字风干得化为泡影,被埋在高粱谷子垄沟里的智慧,再多的汗水也浇不出芽来。但自嫁到巴黎,她把山东人的朴实、勤劳带到了这个“花花世界”,凭着与生俱来的毅力,她在塞纳河畔创造了一个接一个的奇迹。徐广存自豪地说:“我在巴黎学车学了很长时间没有过关,可是兰英竟然一炮打响,通过了。她可没有丝毫石化不开的愚钝,而有的是可以点石成金的精明才智。我教她学中国文化,识字,没想到她的接受能力令人难以置信,只几年工夫,她克服了双重语言障碍,不仅掌握了汉语文化,还征服了法语,一口流利纯正的法语让好赛太太吃惊得不得了……”

秦兰英到巴黎,徐广存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教书工资有限,生活相当拮据,曾有移民加拿大的想法。秦兰英说:“那时候俺村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电视,没有自来水,俺没坐过汽车;刚来巴黎俺像个傻子,啥也不懂,自来水咋个开,电灯咋个关,坐电梯该按哪儿,马路咋个过?都是广存手把手地教。俺来巴黎想得很简单,不是为享福,是想帮他一把,帮他谋生,一天三顿热饭热菜,能让他安心教书、读书、写文章。俺没啥本事,就是有劲儿,喜欢干活,粗活儿、细活儿,都难不倒俺。那时俺给一家服装公司生产的衬衣上绣花儿,就在领子下方绣一朵好看的小花,不像咱中国的一绣就是一大片,就这一朵,人家就给一百多法郎。我一天能绣个十朵八朵的。广存说,人家给我的报酬比教授还多。”

秦兰英聪明过人,她看着图,就学会了做西餐、服装裁剪和缝纫机操作,练会了一手理发好手艺,家里人不仅不在商店买衣买鞋,也从不到理发店理发,这一切全靠这个勤俭持家的秦兰英。除了操持一家六口的吃喝拉撒睡,秦兰英还热心公益事业,在捐助中国教育事业的协会担任骨干。伟大来自平凡,这位中国山东农村的母亲,在平凡中“发酵”成新一代的“英雄母亲”。她的事迹感动了法国人,为此,2000年5月27日,巴黎市市长蒂贝里亲自将法国家庭奖——“良母奖”颁给了她,这是法国华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母亲。她因此成为巴黎和山东的名人。这时,徐广存说:“我现在真正成了老婆的陪衬。”

广存的朋友很多,除了帮助他的谭雪梅和钱直向,还有两个,一是拥有日本学博士、中文硕士学位,翻译过不少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作品的东方学者“好赛”太太,在广存婚后的困难时期,长期免費为他们提供住房,“代价”是她教兰英学习法文,她跟兰英学习山东话;另一个是在巴黎交易所工作的莫海尔,他帮徐广存炒股赚了不少钱,徐广存在拉丁区买的第一所房子,一多半的钱就是莫海尔帮着赚来的。这位莫海尔先生,也是我的学生,一家人都学中文。

我看到徐广存和秦兰英建立的这个美满家庭,就鼓励他:“广存兄,加把油,一定可以创造一个‘五子登科’……”当我第四次再来法国执教时,提起“五子登科”,他对我说:“老阎兄弟,不行了!现在四个孩子已经很可以了,如果在中国,我一定会被罚得片瓦不留。虽然法国鼓励生育,又有优厚的育儿待遇,可是,若要把一群孩子拉扯大,我连豁出老命都不够。”在一旁的秦兰英却说:“阎老师,你看他买这么多书,家里放都放不下;要是不买这么多书,再养两个也不成问题……”四个孩子的起名都有讲究,按照《左传》里的“伯、仲、叔、季”排序,又以“刚、健、强、美”续名,即徐伯刚、徐仲健、徐叔强、徐季美。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其中多在巴黎最著名的预科高中亨利四世中学(Henri IV)读书,毕业后又进入法国高等专业精英学校(Grande Ecole),高深的学历和优秀的成绩,使他们都有了良好的就业,小女儿徐季美毕业最晚,竟也拿了四个硕士学位,供职在中国的法国公司。在孩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有记者问他们都要找什么样的伴侣时,他们一致的回答是:“找妈妈那样的!”

徐广存和秦兰英,一个精研文化,通透《论语》,学富五车,教书育人;一个养儿育女,相夫教子,买菜,烧饭,裁衣,做鞋,在巴黎塞纳尔河畔栽下精神之树,把异国他乡耕耘成家乡的山水,用感恩之心呼唤爹娘,以孔子的茶水招待友人,将“平凡”栽培成伟大。前外交部部长李肇星知道了徐广存、秦兰英一家的故事后很是仰慕,几次访问巴黎都向使馆提出要看望他们,到家里小坐。第一次,广存自知蜗居太小,孩子又多,拒绝了来访,亲自跑到李部长下榻的宾馆见了一面;但李部长并不满足,第二次访问巴黎,又提出要到“老乡”家中一晤,这才如愿以偿。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始自巴金、艾青、丁玲等作家访问法国,不断有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法国访问,而且不少作家都成了徐广存的朋友,邓友梅、张洁等,都是他家的座上客。但是,1988年,发生在巴黎的那场“大辩论”,为历史留下了一段悠长悠长的谈资。

1989年岁末,我客座国立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LCO),与广存有一次聚会。他说1988年5月25日至6日11日,十二位中国大陆作家应法国文化部邀请来访;5月27日晚,法国文化部所属的文化交流协会在蓬皮杜文化中心主办题为“中国文学的觉醒”讨论会,有九位中国作家就中国历史、现实与文学等问题同三百多名法国文化界的人士、汉学家、华人学者及部分中国留学生进行交流。作家们就如何看待中国的现状、如何对待中国的文化传统以及如何评价中国作家当前的创作倾向等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之后,部分与会者对其中几位作家发言的部分内容表示不满,于是便发生了那场激烈的辩论。

这场辩论的发生源于两个“想不到”:一是作家们万万想不到他们“推心置腹”的发言竟然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弹;二是与会者万万想不到来自祖国的亲人般的作家竟然如此“诋毁”自己的祖国,使他们无法容忍。为解辩论与争吵的情况,我曾翻找到《欧洲时报》的原始报道“一场关于中国文学创作倾向的辩论——记访法中国作家代表团首次讨论会”和此后相关的文章,特地访问了当时《欧洲时报》的总编辑梁源法先生,翔实地了解了这场影响广泛的辩论。我还曾询问过几位这场辩论的参与者,他们是当地的华文作家、留学生和汉学家。虽然时之已久,但他们都还记忆犹新。

1988年,中国的“伤痕文学”之风已趋强弩之末,“反思文学”渐盛,知识界的自由之风正当强劲之时。大陆作家到了巴黎,自然会觉得在这个自由之都,可以自由呼吸和畅所欲言。新闻报道里的文字不是全文,但也不是断章取义,其辩论即由以下言论引起。

有一位作家说:“我在写小说过程中碰到一个很沉重的心理问题。我是排除不掉两个阴影,一个是我自己生活的这块土地非常惊人的贫穷,一个是我们民族的总体文化水平非常低下……据说一个作家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不能进行写作,但我没有办法……它成为我创作小说的一种心理因素。”另一位作家谈到想讲真话时说,也许法国朋友不理解为什么讲真话还需要冲动,“如果有一个人三十年没有说真话,光说假话,到了让他说真话的时候,他就会像我这样冲动……最近我听到在中国提出一个口号‘允许人们说真话’,全国人民对此都欢欣鼓舞。这一方面说明许多年来没有允许人们说真话,同时埋伏着也许有一天又不允许人们说真话。所以现在我趁允许人们说真话的时刻来写小说”。第三位作家说,在回答许多记者经常向他提出而一直没有回答的问题之一是:“为什么中国作家有那么多挫折?”他比喻说:“中国许多作家就像是不合时宜的雄鸡。一般情况下,正常的雄鸡都是早晨叫,不正常的雄鸡们总是半夜叫;这样就引起主人们的生气,包括善良的主人们也很生气。可事实是,不管正常的鸡或不合时宜的鸡怎么叫,早晨都会来到的。”

作家都以自己的才华,把心里的话用最形象、最生动的语言表达出来。可是,与会者觉得这些话太有损于中国形象,对于多年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来说无法接受。如果针对“四人帮”,他们没有异议,可是“如此抹黑中国”,不仅伤害了他们的感情,就连有的“中国通”都无法接受。法国电视一台记者雅克琳娜·迪勃瓦当场公开表示:“对这批作家的水平感到失望,将放弃对他们的采访报道。”

接着,不少人站起来发言,反驳这些作家。徐广存是提出异议最激烈的一位,他大声质问:“听了你们的发言,让我们流泪,因为从你们的叙述里,人们发现中国这么渺小,这么卑鄙。你们没有一个人谈到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对你们的影响。在你们的作品中就是揭发、揭发,已经揭发十几年了,还在揭发。中国是贫穷,但中国的文化并不贫穷,应该歌颂我们的民族。不要忘记你们作为作家,应该领导中国人民前进……”

作家们误判了与会者的思想和水平,誰也没有想到那么精彩、经典的发言竟然招来一片质疑。徐广存的话音一落,在场的作家纷纷站起,进行“集体反击”,甚至有作家认为他的质问是反动言论。会场一片混乱,不少与会者不再坐着听,激动地站起来,观看这场“国际”大辩论。

一位作家说:“坦率承认中国贫穷,承认中国很多人文化还很低,就是中国的光明……再也不能抱着我们有优秀的传统、了不起的文化在这个世界里混下去了。”

主持讨论会的法国著名剧作家卡里埃提问说:“要是不允许讲假话的话,那文学还怎么存在下去?”听众席中也有人说:“文学中的虚构情节,事实上也属于讲假话。”

徐广存说:“中国很穷,很落后,这是真的,但要看到中国改革带来的新面貌;这么大的国家,又遭遇‘文革’,贫穷与落后能在一夜之间消失吗?对中国应当有个基本估计。同西方比中国是穷,共产党这些年没有治理好有责任,但从根本上说,中国穷不是共产党造成的。退一万步说,你们说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不行,这如同倒下的一堵墙,我们不能老是站着数落这堵倒下的墙,大家应该同心协力想办法把墙扶起来。”

关于说假话,徐广存对我说:“我不讲假话,只讲真话!真话是自己信仰的真理,那是哲学、人格与道德的结合体。人生在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必奉承谁、迎合谁,要做那个打不烂、轧不碎的‘铜豌豆’!讲假话可耻,讲假话是小人,不是君子。那些以假话欺骗读者的作家还是人吗?”

1995年春,我从波尔多来到巴黎,他又提起那次辩论会。我说,作家所言和与会者之间是否有误会?他肯定地说:“完全不是误会,是彼此的立场和感情的差异。我没有误会他们,是他们误会了我和在场的听众,热爱自己的国家没有罪!作家搞政治不可取,但是文学离不开政治。丁玲说她是‘歌德派’,我看她骨子里也未必。歌颂与揭露,是中国文学始自《诗经》以来的传统。这两大主题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百姓,也为历史负责。那次来巴黎的作家多数人的兴趣不是文学,是政治。我很清楚,中国不是没有问题,而是问题很多,但要从历史的角度正确分析中国的现状,寻找出正确方法去振兴国家,而不是要灭了国家。另外,我总觉得他们误判了与会者。因为各种原因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中国人,不管是华人,还是华侨,或者拿了‘绿卡’的人,甚至那些‘偷渡者’,他们的灵魂归根结底是中国的。我们这些人的心情他们不知道。您想想,一个糟蹋自己国家和文化的人,还能得到人家的尊重吗?”

我把那次“辩论会”称为一个“事件”,至今已经三十年了。是非属于历史,中国还是中国,文学还在发展;与此“事件”相关的人,有的是我的朋友,有的是我尊敬的作家,有的已经远去。对此“耿耿于怀”的广存兄,一位不“左”不“右”的爱国赤子,他可贵的情怀,就像黄河、长江、塞纳河的水,不会断流。一位巴黎大学的文学博士,一位中华文化的守望者,一生教书育人,无愧此生。1995年,他被发现患上肝硬化,还是依然与王经柱等创立山东同乡会,担任秘书长、常务副会长,致力于教育和海外侨胞及侨社的公益事业的发展,服务侨社与桑梓。由于兰英的悉心照料,他与病魔纠缠、搏斗二十年,只留下一部充满文化内涵的《汉字部首义释》(巴黎友丰出版社2006年版),病魔的无情摧残,使他无法将其丰富的文化积淀留给后世。但是,他以言行和真情塑造了一位异国他乡平凡的人杰。

在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想起二十年前见面时他向我袒露的心声:“其实,我这个人不太关心政治,最关心的是百姓的福祉能否不断得到改善!那片土地是我的故乡,那里的文化也是我的故乡。爱自己的母国、母土和文化,是我与生俱来的本性,因为是它们生养了我,所以才有为它生死,永不背叛的信仰!”

2015年3月11日,巴黎,拉雪兹墓地,一百多名各界人士,用泪水为广存送行。追悼会上,秦兰英送别丈夫时说的那些话令人伤怀不已:“从我来巴黎的第一天,你就教我怎么开电灯,怎么用自来水,在我的心目中,老师的地位高于丈夫的地位。你有很独特的见解和特别的看法。中国人的性格,就像水的性格一样:水放在盘子是盘里的形状,放在瓶里是瓶子的形状。你说的话,牢牢地记在了我心里。”秦兰英告诉我,2015年5月17日,她要率其子女与他们的男朋女友护送广存的遗骸和灵魂回老家,因为在山东故乡山水的怀抱里,他才会有安静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