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
弗拉基米尔·符拉基米洛维奇·叶廖缅科 莫斯科大学新闻系毕业,语文学副博士,长期从事新闻记者工作,曾任《文学俄罗斯》主编,曾任职于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和《文学学习》杂志。
刘宪平 一九五四年生,八十年代初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俄语专业毕业,后公派莫斯科大学进修。曾长期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工作之余从事俄苏文学翻译,迄今已出版译著《模仿者》、《手提箱》、《我们一家人》、《任由摆布》;以及《母亲的心》、《国际女郎》、《阿富汗战争的悲剧》等。先后获得戈宝权青年翻译奖和彩虹翻译奖(此奖后来纳入鲁迅文学奖)。俄罗斯作家协会荣誉会员,欧美同学会会员, 中国俄罗斯文学学会理事,中俄友协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全委委员。
旧马达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哈桑靠在船帮上不住地拉拽启动绳。玛霍维克吸着香烟,气缸发出砰砰的响声。再次把绳索重新绕起来。还有四海里才能靠岸,而距离边防军快艇只有两百米。哈桑眼瞧着边防军在那边追上了满载的盗渔船。盗渔船试图使用两个急转弯逃脱,不过,执勤的羚羊牌巡逻艇轻而易举地就绕过那条盗渔船,横在前方,开始不断转圈。挎着自动步枪的军官走出驾驶室,挥手叫违法者朝船舷这边靠。盗渔者服服帖帖地执行了命令。哈桑看到违法者依次登上快艇甲班,边防军开始履行处罚手续。
哈桑知道,下面就要轮到他了,他将失去渔船和旧马达,失去养家糊口的最后希望,绝望中,泪水蒙住了双眼。他匆忙地压住自己的火气,用胶皮水唧往汽化器里泵了些汽油,心头发紧地快速做了个动作,仿佛最后一线希望,扯出启动拉绳,马达熄火了。
“爸爸,可能是汽油上不来。”十三岁的小儿子贾米德坐在板凳上,不安起来,他难过地看着绝望的爸爸,提醒说。
“上得来,上得来。”哈桑忧愁地应道,“只不过最近我运气不好,是我的错,不是机器的错。”
哈桑在痛苦中用拳头敲打着飞轮。
由于束手无策,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真想大哭一场。可仅仅一小时前,他还是最幸福的人呢。他和儿子网上来三条大鲟鱼。一条小的有五公斤,另一条足有十二公斤,第三条肯定是母鱼,超过一普特。他同小儿子贾米德合计过,这次能挣多少钱,用作什么花销。光是母鱼的鱼子卖掉就能让你随意吃喝玩。
要给贾米德买一件可以在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去上学的冬装。去年冬天,就因为衣服破旧,小儿子大病一场。差不多每天早上他都要去自由市场,坐在那里为生意红火的邻居打杂。到了秋天,大女儿扎米莉亚就要满十一岁了,女儿长得很机灵,完全能够代替贾米德去站柜台。小儿子已经辍学一年了,不这么干就活不下去。哈桑自己没有任何工作。只有在秋天,熟人安排他押运西红柿去莫斯科,可因为触犯了护照管理制度,最终,挣来的钱都被首都警察罚光了。
清晨五点,边防快艇“羚羊”从里海驶入伊茨别尔巴沙水域,巡护祖国海疆和渔业资源。实际上,这句漂亮话说穿了就是,边防军人整天都要顶着烈日追击盗渔者,把隔断里海海底的数以公里计算长度的渔网从水里拽出来,直到累得头昏眼花,手茧磨出血。
今天在“羚羊”上担任队长的是波列塔耶夫中校,这显然鼓舞了艇员们。这个人消瘦干练,黄色双眸像狼眼一样,大家喜欢他办事果断的风格。特别佩服他的是根据合同担任艇长的艾哈迈德。他是达格斯坦居民,没有谁像他这样,如此看中这位军官的钢铁般意志。波列塔耶夫中校带了六个战士,以便轮流拉拽渔网。三人干活,另外三人休息。机关枪架在船头就是要威慑威慑盗渔船的。这个伸开两脚的凶猛家伙对违法者具有妖术般的作用。它在海上射击时发出的轰鸣声比自动步枪更震撼。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盗渔者企图逃脱追缉,但显然是神经承受不了机关枪啪啪的扫射声响,不得不关闭了马达。
安纳托里·波列塔耶夫很喜欢离开埠头的那一刻。他能感受到训练有素的身体内部每一粒细胞都在迫不及待地颤动。船只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缓缓驶过海湾,加快速度奔向辽阔的海域。晨雾在天边扩展。波列塔耶夫知道,太阳升起来以后,今天的能见度会很理想。海上风平浪静,这是盗渔者最喜欢的时刻。今天的事儿会很多,但若要追上最强悍的对手,不一定做得到。他们的船装备了日本发动机,四十公升的马达配备了两台,在平静的水面,一台七十马力的发动机就足以使轻巧的盗渔船逃脱笨重的“羚羊”。不过,但凡海上一起浪,守卫者的航行品质就会占据上风。
一个眼神好的水手在驾驶舱附近摆好架势,开始观察海面。艾哈迈德保持着与海岸线平行的航向,随着接近对盗渔者特别有吸引力的水域,他会离海岸远一点。船舷右侧出现了小村落伊茨别尔巴什。波列塔耶夫打开女河神牌定位器。这是一台已经陈旧的低功效设备。它只能发现体积大的或者中等尺寸的目标,它是捕捉不到盗渔船的。清澈的条带均匀地扫出圆圈,监视屏的半边显示出海岸,另一半是空白。太阳逐渐吞噬掉天际的晨雾,海面闪烁起金色亮点。
“盗渔船!”水手朝敞开的侧窗看了一眼,抬手指了指航向左侧。波列塔耶夫拿着望远镜,走到甲板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空旷的水面,什么也没有看到,于是举起望远镜,在地平线处仔细寻找起来。他终于发现了那条船,同时又一次为这个十九岁小伙子的眼力惊叹不已。
站在舵轮跟前的艾哈迈德来不及等了,中校还在确认发现违法者的工夫,他就朝左转动轮舵十度,并加大了速度。
这样的战术也是一以贯之的,靠近盗渔船,但航向不对准它,这样盗渔船或以为船是路过的。在这样的猎捕中,重要的是把盗渔者返回岸边的退路切断。一旦盗渔船恍然大悟,发现路过的这条船是巡逻艇,便会动手逃离,试图冲向岸边,不过它必须开足马力,横向里冲向海岸。
很快,大家都看见了地平线上的那个黑点。波列塔耶夫迫不及待地观察着距离接近,心想,这场景同他在太平洋舰队服役时一样。感觉相同,游戏的舞台相似,只是规模不同。在远东地区,自然环境比这里浩瀚得多,船只大得多,气派得多,危险感也更强烈,因为对手是外国人。在里海,追缉的是自己同胞,准确地说,就是本国公民。
波列塔耶夫记得,九十年代初,当日本人的高速盗渔船逍遥法外地在他们的千岛群岛水域航行时,他气得咬牙切齿。日本人在那里明目张胆地捕鱼,一旦远远发现俄罗斯的低速巡逻艇,他们迅速收起网来,根本不理睬停船的命令,飞快地逃入公海。警告性开火吓不住他们,日本人知道,俄罗斯人开火不会给他们造成伤害。不过他们的首相倒是很滑头,恭恭敬敬说服每一位到访的客人相信日本人的友善。然而,千岛群岛终归很快就是日本人的了,判断的依据就是那帮俄罗斯官吏正在轻易放弃自己的领土。
最近以来,日本人越来越放肆,即使边防巡逻艇想办法追上了盗渔船,日本人不但不会停下来,甚至向追击者做出撞船的威胁。俄罗斯的海洋资源被野蛮掠夺着。边防军前往莫斯科请愿,要求批准以开火制止非法盗渔,终于得到了恩准。不过,改革的年代里,俄罗斯军人屡次被自己的政治家出卖,因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一个人敢于第一个站出来开枪惩罚盗渔者。
那条日本渔船的船长表现得很猖狂,对于俄方无线电台的询问,不予理睬。直到最后一刻才开始收网。当边防军几乎已紧靠上去,他居然把自己的船头转向巡逻艇船舷,想吓唬一下俄罗斯人。巡逻艇及时避让才勉强闪过。波列塔耶夫咬紧牙关,暗下决心,他朝天开枪警告,但日本人仍然置若罔闻。于是,波列塔耶夫在甲板上把双腿更宽地跨开,好像全身都抵在了心爱的船上。接着他瞄准排气管,平稳地扣动扳机。他看到排气管的碎屑飞起来了。日本人这才把船停下来了。后来才知道,船长身上三处挂伤,他免于一死算得上奇迹,三处伤都不致命。
波列塔耶夫通过无线电台迅速汇报了发生的事件,他知道,这事也会报告莫斯科,而他个人的命运将取决于莫斯科的态度。船医在第一时间给予日本船长必要救护,边防军把盗渔船押解至俄罗斯港口。指挥官在岸上等着波列塔耶夫。他沿着栈桥跑过来,安纳托里还没从巡逻艇下来,就听见了数落的哭腔:“混蛋,你断送了我的官运。小伙子,你在制造战争。”
看来,指挥员已经被上级数落过了。波列塔耶夫苦笑着,慢慢走下巡逻艇,内心紧张地等待更严厉的斥责。
他的确酿成了不光彩的国际事件。日本人通过外交渠道提出抗议。但医院里的船长已经在违法认罪备忘录上签了字。于是,外交机器又吱呀叫着反转回去。波列塔耶夫已经做好了脱去军装的打算。怎么说呢,最终都准备好要失去自由的他得到了首都的豁免。他的行动被认定合法。他高兴得不得了,去了趟医院,探望自己手下的倒霉蛋,顺便还给康复中的盗渔船船长带了点水果。
日本船长得知眼前的这位就是扣押他的边防军人,失声大哭起来。
一九九四年,那一串射击,好像冷水淋浴,让日本人清醒过来,边防军人爽极了。现如今,他们严厉杜绝了越境违法。一九九五年,在色丹岛附近水域,巡逻艇指挥员波列塔耶夫开炮击沉了已完全闯入俄罗斯水域的日本盗渔船。边防军的行为再次被认定合法。不过,为了今后不再惹是生非,上级还是把这位剽悍的指挥员远远地调到了里海。现在,根据波列塔耶夫掌握的情况,日本人的盗渔船已经在远东地区的海岸线销声匿迹。不过,他们只是改变了策略:在公海上直接包购俄罗斯盗渔船的货物。盗渔者真是绝处逢生啊。
最近几年,哈桑觉得自己无法遏制地卷入一个深渊。他曾经做过水泵站站长。家庭生活殷实,受人尊敬。哈桑毕业于技校,自己盖了房子,有了不错的职位。家里面,头两个孩子都是儿子,对于高加索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的呢?!然而,国内的情况开始逐渐变化,安顿好的生活每况愈下。出现了穷人和富人,出现了强盗土匪和各种事件的蒙难者。至今哈桑还相信,这种混乱局面会过去,只要马达没有彻底停机,水泵站不关闭,他就不会流落街头。两个儿子之后,家里先后添了三个闺女。但即使这样,按照达格斯坦人传统标准来说,并不算人口众多的家庭,但他已经养活不起了。十二岁的大儿子不忍看着父母受穷,放弃学业,开始去挣钱。起初,他带回来的钱不多,后来,全家都可以靠他的收入生活了。十六岁时,大儿子进了监狱。儿子坐牢的一年工夫里,哈桑变得像个老头。他心里明白,儿子成为罪犯是因为贫穷,因为他,哈桑,无能把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
哈桑试图重新发动马达,他朝巡逻艇那边瞟了一眼,只见违法者正在把一台拆卸下来的马达往巡逻艇上搬,边防军厚待他们,允许保留第二台马达,这样被拘押者还可以到达岸边。哈桑这里只有一台马达,第二台处于半拆卸状态,同备件堆放在一起。
哎,现在他算是没法再兴旺发达了。贾米德也上不了学啦。长子的案子在法庭审判之后,哈桑曾发誓要全力以赴地让贾米德修完学业,成为一个受尊敬的人。他从邻居那里借来钱,修理好马达和船,购来三套不是很新但还很结实的渔网。眼下,就算按规定,渔网长度达一百五十米视为海底围捕,那也没有工具用来检验测量。边防军的做法就是没收船只和马达,开具违反边境管理法罚单,处罚额度至少是捕获量的十倍,他还得偿还才找邻居借来的八百四十卢布。一句话,死路一条。幸亏哈桑及时把捕到的鱼穿上绳子同老锚一起丢进了水里,空塑料瓶在水里做浮漂。没准能说服谁出一趟海,把它找回来。
小儿子贾米德去除非法捕捞的最后证据——鲟鱼黏液——的工夫,父亲动手发动马达,他指望趁边防军忙于追究速度更快的邻近的船时,自己能逃之夭夭……
盗渔船和巡逻艇之间的距离在缩短。无论海面多么风平浪静,二十节速度的“羚羊”仍然在明显地晃动,因而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捕捉住违法者并非轻而易举。波列塔耶夫终于看清楚了,船上好像有三个人,看样子,他们是在检查渔网。波列塔耶夫甚至恍惚感觉,在阳光下自己看见一条大鱼越过船帮。
盗渔者在四平八稳地作业,波列塔耶夫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他们热衷于自己的捕捞活计,并没有发现边防巡逻艇。的确有过那么一次,盗渔者过分相信自己的速度优势,而麻痹大意,因而等到发现装备了一百四十马力“铃木”马达的巡逻艇时,已经迟了。水兵的钓竿顺利挂住了盗渔船船帮。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瞧这次,波列塔耶夫在心里偷着乐,他看到盗渔船船尾掀起的白色浪花,盗渔船陡然加速,拼命朝岸边驶去。“羚羊”拉响警笛,做了个急速转弯,飞速地横里切向对手的退路。事态在片刻内并不明朗,盗渔船不知是否能冲破追击抵达岸边。如果“羚羊”切断其航路,那盗渔船就得被迫返回深海,这样便值得去追赶,因为日本人的汽油马达会很快耗尽燃料。狄塞尔内燃机比较经济,靠着柴油还能没完没了地吼叫很长时间。艾哈迈德把速度提高到极限,但三十五节的速度显然还不够。当距离接近到二十米时,盗渔船还是在眼皮底下横穿而过,距离又拉大了。波列塔耶夫甚至看清了“水手”牌九十马力发动机的标牌。他跑到船头,朝天开枪打了一梭子。盗渔船摇晃起来。波列塔耶夫又扫了两梭子。盗渔者担心真的朝他们开枪,就曲线行驶起来。
“我们国家明明有速度五十节的快艇,为什么不给我们装备这些?大概是将军的千金们乘坐它游莫斯科河呢吧!”波列塔耶夫愤愤地想。距离更大了。波列塔耶夫闷闷不乐地挥挥手,回驾驶舱了。通过无线电台,他把违法者的信息报告给海岸哨所,或许,这几个坏蛋上岸后能逮住。
哈桑看见前方三海里处,盗渔船从边防军面前溜掉了。他们要发飙了。哈桑想到,尽管他离快艇远得很,不必特别担心。哈桑看到快艇附近还有两条船,边防军肯定先去追击他们,趁这工夫哈桑这条破船就能溜掉了。但是,接下来的追缉可不要朝这个方向。这时,马达好像故意在作对,运转又不正常了。哈桑看到边防军在慢条斯理地处理违法者,甚至没有朝边看一眼。有什么可看的,要是想追,他们一加油门,即使这边马达转起来也跑不掉。
就在哈桑打算放弃的当口,马达又出人意料地猛然吼叫起来。
“爸爸!”贾米德兴奋地喊道,“快点吧,趁着他们在那边处理,我们就离开了。”儿子黑眼睛里闪烁着焦急的目光。
哈桑已打算把油门手柄拧到最大,但突然停了下来,他想起来,这样的目光也曾经在长子的眼睛里闪现。他感到心头一片空虚,越来越缥缈,没有支撑点。他掏出“骆驼”牌香烟抽起来。
“爸爸,你干嘛呢?”儿子催促着。
恢复正常的马达在空转中咔咔响着。哈桑边抽烟,边痛苦地看着儿子。眼前他才发现,最近一年哈米德长大了,像起他哥哥来。他将面临的是什么?哈桑他自己面临的又会是什么?今天,因违反边境管理法会被罚,因为两海里之外的区域不能去,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出海权,假使连同捕到的鱼一起被抓,那就是刑事犯罪,坐牢去吧!
哈桑把香烟吸到烧了手指,才把烟头扔出船外。他调整油门,船儿朝快艇方向驶去。“听天由命吧。”他想着。哈米德既惊讶又害怕地看着爸爸。
“羚羊”甲板上的军官听见马达突突的响声,目光离开正在填写的东西,盯着来船看了一眼,然后挥手命令它停靠船舷。哈桑做了个回转,方向盘拧到头,平稳地停靠于“羚羊”船舷,一旁是另外一条盗渔船和上面的被压迫者们。水兵用钩杆把小船拉近。军官的视线再次离开违法登记笔录,黄色眼睛狼一般探察似的扫了哈桑一眼。
“是波列塔耶夫。”哈桑立刻就明白了。尽管从未谋面,但盗渔的同伴们对这个人谈论得太多了。别指望他宽恕。
波列塔耶夫惊讶地看了一眼从船侧漂来的这条船,坐着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其实他早就发现了这俩受压迫者。他们一直在鼓捣马达,后来发动起来了,可为啥最终要靠到快艇这边来?也许是好奇好到迟钝了?波列塔耶夫挥挥手,傻瓜蛋自投罗网,本来没想追赶他们。当小船靠住船舷后,他又瞄了一眼,只见第二台发动机的位置上挂着半拆卸的空架子,还有一点可用的备件。他们是穷人。逃跑也没有意义,到不了岸边,快艇就能追上十次。
波列塔耶夫对第二个、第三个违法者做登记,每个人都得填写十来页纸,抓人容易,履行书面手续麻烦。好在下一条船上有个未成年人,不用让他做笔录。终于标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违法者对中校两手一摊,留下一台马达做抵押,看中校神色还挺满意,跳回自己的船上。
本地百姓的心态倒是很有意思啊。他们真的没感到什么委屈。他们认为,跑掉了他就是好汉,被你抓住了,你就是好汉。罚款算什么,今天交了钱,明天出海数倍地赚回来。尽管在社会动荡和剧变的年代里他们也是无家可归的贫民。真正的主人住在岸边私邸,满口金牙亮闪闪,手里攥着几条盗渔船,雇佣上这些受压迫者,捕鱼的大部分利润归主人,但他们承受的风险小得多。
那些家伙,船上安装了日本马达,是正经八百的黑帮土匪。他们的装备也好得多。他们的航海仪只有香烟盒大小,通过卫星导航定位。出海就是去收渔网。不会在表面留下一个鱼漂。航海仪上的按钮一按,马上就告知你渔网的位置,精确到米,然后返航。找不到渔网,也就抓不到他们现行。他们的捕鱼量难以想象。
“上来吧。”波列塔耶夫冲老头子喊道。
“爸爸,叫你呢。”男孩子提醒只顾着凝视海面的渔夫。
“老爹,轮到你了。”波列塔耶夫感到奇怪,然后细看慢吞吞爬上甲板的这个男人,才发现他不过四十岁。僵硬呆板的目光,消瘦不堪的面庞。男孩子在小船上始终以极大的好奇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眼前的事情小孩子能明白吗?父亲愁苦,他却开心。”波列塔耶夫想到,自己的儿子明年小学毕业,也是弄不明白,爸爸堂堂一个中校,在这么一个重要的和付出多的岗位,却挣不了很多钱。
哈桑爬上甲板,在军官面前沮丧地低着头。
“为什么出海?”波列塔耶夫问道。
他看到水手们已经检查完小船,没有发现任何违法迹象。
“捕鱼。”哈桑回答。
波列塔耶夫吃惊得张开了嘴口。这个人真的很 ,先是自己把船开过来,现在主动承认,尽管没有证据。没准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就在波列塔耶夫要发火之际,老头抬头看了他一眼,波列塔耶夫蓦然发现目光充满无尽的忧愁,自己的气恼随之消去。
“算了,老爹,上岸吧。”波列塔耶夫网开一面,“可别再落到我手里啊。”
哈桑伸出手表示感谢,波列塔耶夫握住的,好像是干枯的黄杨树枝或者鱼骨,他转身对持枪站在一侧的艾哈迈德解释说:“不必扣他们的马达作抵押了。从这里用桨是划不到岸的。”
艾哈迈德点头,表示领悟。
“太好啦,爸爸,把我们放了。”贾米德高兴得不得了,试图唤醒愁眉不展的父亲,“你还不满意?”
“满意。”哈桑无所谓地答道。
他在想,上了岸,抓紧修理好马达,夜里出海,天亮前可以赶到他穿上绳子扔下鱼的水域,争取找到漂子,捞起捕到的鱼,然后要检查一番自己那修补过的渔网,一昼夜时间,会有上等的鱼儿游进去。当然,前提是渔具今天没有被边防军拉出来。渔网两端都拴了鱼漂,所以也可能被别人发现的。哈桑郁闷地想着,反正自己被抓住是早晚的事,不是明天,就是另外哪一天。毕竟他没有其他出路,而好运气是不会青睐穷光蛋的。他重新惊讶地回想起那个俄罗斯军官,生着一对黄眼睛,狼一样。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放过了自己……
波列塔耶夫也在想着哈桑。他知道,早晚会抓住这个老头子,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因为捕住这样的受压迫者不难,而那些装备了日本设备的强劲对手,自己是鞭长莫及。但如果根本不去管的话,他们就会彻底地肆无忌惮。
倘若正经地说,波列塔耶夫也好,哈桑也好,他们仅仅是一场大游戏当中的普通士兵。首都的市场充斥着各种名贵鱼种和红鱼子酱。而国家明文规定,只允许用于科研目的鲟鱼捕捞。波列塔耶夫不允许自己继续想下去了。
(《海狼》译自“长篇小说报”二○一四年十三期)
(责任编辑: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