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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切片

作者:马步升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一九五○年的“五一”节,正是农历三月十五。“五一”节是洋节日,还没有进入子午县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在子午县吃饭的公家人,差不多都是当地老百姓出身,也只是例行公事,按照上面的要求,该搞什么活动,照葫芦画瓢把场面应付过去罢了。他们关心的只是,谷雨都好几天了,快要立夏了,夏田的冬小麦返青没有,返青率有多少,拔节了没有,拔节一拃高,还是两拃高,这都是大问题,关乎民生的没有小问题;口前话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国库里有粮,国家做事硬气,老百姓囤里有粮,民心安定。
  县长马赶山头天晚上睡觉前,就安顿警卫员小锤子给马加了精料。睡到半夜,他心里不踏实,又去后院马棚查看了一回,看见他的那匹小光棍没有吃草料,慵懒地站在那里,表情木然,好像有什么心事,而小锤子那匹烧撂子却在津津有味嚼炒熟的黑豆,嘎嘣,嘎嘣,一嘴嚼出一片让人不得不打喷嚏的豆腥味儿。马赶山真的打了一个喷嚏,他往前赶一步,在烧撂子脸上轻轻扇了一耳光,嗔道:真是个烧撂子,吃草料都是这么不稳重。烧撂子是爱显摆,爱吹牛,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一烧一撂的意思。小锤子的这匹马就这毛病,小锤子是县长的贴身警卫员,本来不离县长左右才合适,可因为烧撂子的缘故,一不留神,就把县长拉下一大截。他想换一匹马,又舍不得烧撂子,有一次,把县长拉下半里远,他终于愤怒了,他打马返回,当着马赶山的面,狠狠地抽了烧撂子两马鞭,抽时,他觉得他的手在抖,马赶山也看出来他的手在抖。马赶山说,小锤子,你打马干什么?小锤子嘟着嘴说,这马纯粹是个烧撂子嘛,人是警卫员,马也应该知道是警卫员,你看看它,光知道自己往前跑。马赶山故意说,就是的,不合格的马,害得人也不大合格了,要不,给你换一匹适合警卫员骑的马?小锤子低了头,一手揉烧撂子的耳朵,意意思思地不说话。马赶山知道他舍不得,便笑说:烧撂子有烧撂子的优点,总比死蔓子倭瓜好得多。
  烧撂子就这样叫出去了。
  小锤子心中不平衡,想到县长的马是儿马,牙口又小,便借机叫它小光棍,叫着叫着,连县长都顺口这样叫了。小锤子很得意。马赶山摸摸小光棍的头,轻声问:你心里不受活么?想媳妇了么?改天有空了,我一定给你搞一个鲜亮媳妇来。好像说到了小光棍的心里,它仰头打几个响鼻,低头吃上了。马赶山瞥见烧撂子面前还有一堆黑豆,烧撂子正咀嚼得酣畅,便又轻轻扇它一个耳光,说:跟小锤子一个德行!他伸出大手,把烧撂子面前的黑豆抓起一把,匀给小光棍,看看还多,再抓一把匀过来,又抓了一把,在手里筛了筛,却把手掌摊开,让烧撂子在它的手掌里吃,烧撂子一点都不客气,两片厚嘴唇把他的手心磨蹭得很痒,他撂下黑豆,伸出食指戳一戳烧撂子的额头,说:什么人骑什么马,跟小锤子一个品种!然后,心满意足走了。
  大清早,马赶山和小锤子在县政府的大灶上匆匆扒了几口饭,小锤子急忙奔出去到后院备马,马赶山边往旱烟锅装烟末,边给几个同吃早餐的政府科长交代完近日需要注意的工作事项,点燃烟锅,美美地抽了几口,一脚刚迈出食堂门槛,只见县委通讯员小陈急乎乎大踏步赶来,差点跟他撞在一起,小陈抬头看见县长,一个急刹脚,后撤一步,慌乱敬礼毕,喘着粗气大声说:
  “报告首长,何书记请你去县委开会!”
  “我正要下乡,开的什么会?”马赶山不是生气,觉得有些沮丧。
  “报告首长……”小陈并不知道要开什么会,他只是一个通讯员,马赶山是知道的,他挥挥手说:“你先去吧,我马上来。”
  
  县委和县政府分别在两个大院,都是没收的财主的宅院,相距只有百米上下,马赶山没有骑马,走出几步,瞥见小锤子火急跟了上来,他回头斥道:
  “我去开常委会,你跟到我后面吃屁吗?”
  小锤子并不吃他这一套,双脚一碰,正色说:“报告首长,保护首长安全,是我的职责!”
  “仗都打完了,你保护我锤子的安全呢!”马赶山笑着说。
  “表面的敌人消灭了,暗藏的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小锤子依然立正着,义正词严回答。
  “好吧,好吧,你要是能挖出一个暗藏的敌人,你就是大锤子了。”
  小锤子当然是绰号,他给马赶山当警卫员时,只有十六岁,警卫员是由勤务员升任的,当勤务员时,他只有十四岁,男人的那个东西还没有发育起来,而子午当地人把男人的那个东西叫锤子,马赶山就顺便这样叫他。没有骂人的意思,爷爷对自己最钟爱的孙子,或长辈对朋友家可爱的男孩,都这样叫的。他又姓仇,仇又与 同音。起初,小锤子并不在意他这个绰号,觉得这是首长和同志们对他的亲切,但六年了,他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了,大家还这样叫他,他觉得难为情;县长这样叫他,他仍觉得亲切,别人这样叫他,他心里老大不乐意。其实,县长也只有二十九岁,只是资历老,参加革命已经满十五年了,打仗极其勇敢,立功无数,在边区很有名的。更让人佩服的是,他打过很多血仗、恶仗、硬仗,每战必冲锋在前,有几仗打下来,一个班,一个排,甚至一个连,或者只剩他一个,或者只剩几个人,可他从没受过伤,连轻伤都没受过。他曾在各种场合扬言:哪个敌人要是能把我打伤,我让我妹子给他当媳妇!谁要是把我打死,在阴曹地府,我给他拉马錣镫!话说得这么大,却没有子弹碰到过他。马赶山可以大大咧咧,小锤子却不敢,半年来,北地专区每隔几天,就要发生一起土匪暴动案件,基层政权损失惨重,专区专门召集各县主要领导干部的警卫员开会,授予他们很大权力,在必要时,他们有权限制所跟随首长的行动,出了问题,唯他们是问。
  马赶山进了会议室,发现四个常委都在,边抽烟,边喝茶,县委书记何自叙不抽烟,也不喝茶,但他不反对别人抽烟喝茶,会议室让烟雾笼罩着,他也被烟雾笼罩着。他看见马赶山来了,忙起身说:“赶山同志来了,临时有个会,地委今天凌晨才通知的。”
  何自叙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比马赶山大五岁,革命资历也比他长五年,在上初中时,已是地下党员了。倒不是资历不资历的,革命不分先后,上级这样郑重强调多少遍了,马赶山觉得,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子午人,何书记从遥远的大城市来到这儿工作,太不容易了,人家又是肚子有墨水的人,对他,对当地的土干部又这样尊重,这样客气;马赶山对下级,对同事,包括对有些一起共过事的上级,粗话荤话混账话说惯了,吵架吵惯了,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大老粗,都不在意的,但他对何书记,开言动语,却是小心再小心的。何书记上任前,地委书记祁如山专门把马赶山叫到专区,神色相当严厉地说:
  “马赶山,你给我听好了,你可以对我,对任何人,哪怕对你老爹老娘,开口日呀戳呀的都行,只要你狗日的不嫌嘴脏,但你要是对何自叙同志也敢这样,哪怕一次,哪怕何自叙同志不在乎,只要让我知道了,我非打烂你的皮嘴不可!”
  “是!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祁如山伸手将马赶山敬礼的手打下来,笑说:“你狗日的少给我耍这套把戏,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了。”
  在老上级面前,马赶山还是规矩的,他参军时,祁如山已是大队长了,后来,见他头脑和身手都不是一般的灵活,就让他给他当警卫员。祁如山没有看错人,马赶山是一把打仗的好手。只是这家伙放羊娃出身,识字还算不少,却不爱读书,到部队后都当了营长了,还张口就是一串放羊娃才说出口的话。
  马赶山还真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和何自叙搭班子半年,何书记在场时,他从没说过粗话脏话,对何书记也相当客气。常委会主要是传达两份文件,落实两项工作。庆祝“五一”节的活动,由何自叙亲自抓;宣传落实新《婚姻法》的工作,马赶山看没有人主动承担,便自告奋勇,由他总负责,古里具体抓落实。
  
  马赶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指向九点了,下乡还来得及,用半个月时间,赶在农历四月初八霜冻期彻底结束前,把全县夏粮主产区,差不多都能跑一遍的。小锤子太了解马赶山了,他没有回县政府,拉了两匹马在广场边上溜达。老城墙根上的苜蓿已生出一拃高的嫩芽,这儿偏僻,又是打过血仗不久的地方,人们嫌阴气太重,平时没人来,苜蓿芽儿,还有各种青草,在春风的吹拂下,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着。吃了一冬的干草,两匹马嘴里早缺少味道了,难得的清闲,便抡起大嘴呼啦起青草来。小锤子也不闲着,他用毛刷给小光棍刷了一遍,蹄脚尾巴都刷到了,把小光棍受活得好像娶回了新媳妇,烧撂子在一旁不乐意了,打响鼻,撂蹄子,想办法在折腾事儿。小锤子刷完了小光棍,走到烧撂子跟前,剜马一眼,用毛刷拍拍马屁股,斥道:没出息的,跟小光棍一般见识!烧撂子心理平衡了,羞涩地轻叫几声,低头抡起青草来。小锤子刷到马尾时,马赶山风火赶来了,离老远就大喊大叫:我把你个小锤子,你的心偏到女厕所了?小锤子也不解释,刷完最后一刷,先给马赶山备马,又火速给自己备马,三两分钟,马赶山一根旱烟棒刚卷起,两匹马都利落了。马赶山说:你给咱说说,现在到哪个村里合适?小锤子说,要我看,还是去员外村合适。马赶山说,那不是我们村子嘛。小锤子说,那也是子午县的。马赶山心里突地一热,甚至生出了些许感激,别看这个小家伙不言不喘的,心里倒亮儿堂儿的。家离县城不到十里路,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还是清明节赶回去给老先人烧了几张纸钱,磕了几个头,再就是没白没黑地忙,也不知道忙个 毛!
  县常委会分工时,有两大任务,一是抓革命,一是抓生产。抓革命,马赶山是强项,在这块土地上长大,又在这块土地上搞了十五年革命,上上下下角角落落,没有他不熟的,抓革命简直是轻车熟路,现在又政权在手,子午县又是革命老区,中国革命最老的老区之一,除了两年前短时间沦陷过,政权从来都是巩固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让何自叙负责全盘工作,主要抓革命,他呢,协助何书记抓全盘工作,主要抓生产。他的想法是,何自叙毕竟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而子午县山大沟深,走一步路,不是爬坡,就是过沟,主要产业又是农业,领导干部抓农业,就得像农民那样,起早贪黑,整天泡在田间地头,一粒粮食就是一颗汗珠泡出来的。何自叙也理解马赶山的一片苦心,当马赶山提出这个分工方案后,他率先赞成,两个主要领导是这种意见,别的常委没有不同意的。
  马赶山和小锤子打马在山路上狂奔了一会,看得出,两匹马都舒坦了,人也畅快了,这么长时间没和自家那个丑婆娘乐呵了,马赶山心里还真有点痒。立即他又想起了刚才的工作分工,咋就这么巧呢,我怎么会提议由古里同志负责《婚姻法》的实施工作呢?当时发言时,我确实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觉得政法宣教文卫和婚姻家庭离得近些,都是教育人的,也顺手让大家受一些法律道德教育嘛,不知道古里同志会不会朝别的地方想?嗨,人家哪能不想呢,我从来不想事不琢磨人的人都想了琢磨了,人家心里有事的人,不用想都朝这面想了,不用琢磨都要琢磨我为什么会这样提议呢。革命胜利了,所有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那些提着头干了多年革命的人,对自己的生活有新的追求,也正常,革命军人成为全社会心目中的骄子,也完全应该,那些从学堂出来的女娃,眼热英雄,追求英雄,也完全应该。可是,什么事都要有限度,作为一个经历了生死考验的革命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做事心中一定要有数,千万不能看见兔子就撒鹰,看见轿子就往上挤,你看这个古里同志,去县中学做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报告,竟然就和一个姓什么燕的“咪叨叨”缠上了,要和自己生生死死的战友婆娘打离婚,这还了得!作为老战友,作为他两口子的老上级,我拿猪皮绳子捆也要把他们捆在一起,由了你了还!单凭这一点,我提议让古里那个混账主管这项工作就没有错,先让你自己受些教育,爱咋想咋想,爱咋琢磨尽管琢磨,还怕你不想不琢磨呢!还真是的,人一辈子真说不来,偏偏妇联主任柳姿就是古里的婆娘,就让他俩再配合一次,配合了多年,从血水尸体堆上配合过来了,看来还需要再配合嘛。
  马赶山心里稍沉重了一下,随即又乐呵了,又是一阵颠儿颠儿的。人说子午县的人土,给起了个外号叫什么土包子,我看一点都不土嘛。“咪叨叨”?喝过洋墨水的人,谁能想出这词儿!子午县的人把中学的女生叫咪叨叨,大概是那些女娃整天跳呀唱呀的,唱歌时,什么咪发索拉西叨的,完全不像个女娃的样,给人当了婆娘,都不是什么好婆娘,哼几句咪叨叨,饭就能做熟?和自家男人干那活儿,也来一段咪叨叨?生娃娃时,也咪叨叨长咪叨叨短?两口子就是过日子的,过日子不是唱戏,弯腰一比划,水来了,伸手一比划,饭来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枪林弹雨的搞什么革命!
  
  马赶山走村串户半个月,整个子午县的乡村大体跑了一遍;每到一个村庄,下地头,进农户,发动群众,惩治懒汉,生产眼看有了起色。农业形势不容乐观,有的乡村相当不错,有的乡村相当糟糕,有的农户,庄稼长势喜人,有的农户简直一团糟,同样种在一块田里的庄稼,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巨大的反差呢?在回县城的路上,他骑着小光棍,不紧不慢地走,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着。突然,他灵光一闪:怎么庄稼种得好的,差不多都是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富农中农那些农户,而庄稼种得不好的,大多是那些贫农家庭?庄稼种得尤其差的,又是那些原来一寸土地都没有,在土改中从别人家分到土地的那些雇农游民无产者家庭呢?比如,那个他叫碎爷的马进卒家的地。这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逛三,很小的时候就偷鸡摸狗,害得四邻不安,长大后,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把他老爹省吃俭用积攒的一点家产,逛荡得要皮没皮要毛没毛,眼看到了娶妻生子年龄,他还没有改调儿的迹象;毕竟是本家子弟,丢人丢的都是马家的人,家族长辈出面打算给他协调几亩地,娶一房媳妇,企图收住他的心,过安生日子。赶山爷地多,家族便让他拿出二亩地来,族长再拿出二亩地来,娶媳妇的钱物由家族按人头凑份子。可是,赶山爷死活不同意,他倒不是舍不得二亩地,他的理由是,马进卒绝对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地到了他手里,就糟蹋了,他也不主张家族凑份子给他娶媳妇,说谁家的女子跟了马进卒,等于进了火坑,那货赌急眼了,会把媳妇卖到班子店的。终于,拗不过家族,赶山爷只答应凑份子,死活不肯出让土地。还真让赶山爷说准了,不出几年,马进卒名下的二亩地让他卖了,媳妇倒是没有被他卖给班子店,他是打算卖的,媳妇趁早抱上还在吃奶的孩子回娘家了。当地人把妓院叫班子店,马进卒这桩买卖虽没做成,却对整个马家全族人的声誉造成了重大损害,见了马家人,嘴烂的人张嘴就是一句:你们马家人还是能干,胯骨上挂着枪的强迫别的婊子从良,原来是为了给自家女人腾窝儿!到了土改,马进卒是村里最穷的人,真正要皮没皮要毛没毛的人,这正是革命依靠的对象,马赶山是土改工作组的组长,又是在自家门前搞土改,便先从自家开刀,动员爷爷拿出五亩上好的地分给马进卒,爷爷死活不肯,还是老道理,不是舍不得土地,不是不革命,不是不支持孙子的革命工作,主要是马进卒不是过正经日子的人,土地到他手里,糟蹋了。爷爷拗不过孙子,更拗不过时代大趋势,马进卒还是如愿得到了土地,他的土地也正如赶山爷预料的和马赶山看到的那样,算是糟蹋了。
  全县的土改差不多都是马赶山一手抓过来的,各村像马进卒这样的人,也都是马赶山软硬不吃给分了土地的,那时,他抱定一个信念,马进卒之所以成了逛三,是因为没有土地,别人给了一些土地,那是因为毕竟是别人的土地,革命来了,给了他,革命走了,又得还回去,心定不了,无心侍弄庄稼。可是,现在明明江山都到手了,跟铁打的一样,他们怎么还是个逛三呢?难道真是爷爷死前说的那番道理:癞蛤蟆不长毛,是种的过错?按说这话对,也不对,爷爷不搞革命,爹不搞革命,为什么我就搞了呢?还搞得死心塌地!人都说是穷人闹革命,这话对,也不全对,我就不算穷人,我家上百亩好田,还有那么大的山场呢!好几位领袖就是富人家子弟,而许多穷人子弟却在给反动派卖命。这话咋说,咋都说不全呢!说不清,说不清,这人世间的事情,用嘴去说,咋说都说不清楚,越说越黏牙,你说了一个道理,就会有八百个道理等着堵你的嘴呢!像马进卒这样的逛三,应不应该得到土地?应该,完全应该,耕者有其田,这是真理;那么,得到土地后,应不应该把土地侍弄好?应该,完全彻底地应该,土地里生出好庄稼,是土地的真理,种地的人种出好庄稼来,是种地人的真理。我是革命者,我提着头打江山,是革命者的真理,江山打下来了,我受组织委派,成了一县之长,我就得把一县的江山保住,就得把一县治理好,让全县人民群众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这就是我当县长的真理。狗日的马进卒,破坏真理了,是你狗日的破坏真理了!你敢破坏真理,我就拿真理拾掇你!
  
  马赶山心情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刚从一个村庄出来,离大路还有快枪能够射到的距离,暂时休整一下,回县上去,把调查研究的结果整理出来,要赶紧安排下一步的生产任务呢。他拽了一下缰绳,小光棍还没停稳定,他身子一纵,就下了马,在路边一棵已经生出嫩叶的山榆树下,流畅地撒了一泡尿。烧撂子跑出好几十米远了,小锤子才发现县长不在了,赶忙打马回来,却见马赶山在那儿乐滋滋地撒尿,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朝烧撂子耳朵轻扇一巴掌,下了马,也站在路边,朝一棵还像冬天那样干枯的洋槐树撒了一泡尿。
  在这当儿,马赶山突然看见路上远远近近有女人,都是半大子婆娘,两个一双,三个一群,叽叽咕咕往县城方向走。婆娘们大多还都是小脚,个别的也是解放脚,走在这种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格拐格拐,看的人心尖尖儿难受。都是这万恶的旧社会,好好的女人脚,偏要糟践成这样子,单凭这一点,都要把这狗日的旧社会砸烂!马赶山不觉心气又不平了,斗志也昂扬了。他猛地想起,这几日,他在各条乡间大路上,都看见过往县城方向走的婆娘。她们去县城干什么,又不逢集,又不过庙会的,自己的走手又不过硬,这样疯疯张张地做什么。再说了,即使逢集逛庙会,婆娘都有自己的男人或兄弟陪着,大多都要骑毛驴的。他举头瞭望了片刻,老远看去,那些婆娘个个苦着脸,很多脸上还挂着眼泪坨子,身上也不是平时出门穿的衣服,灰楚楚脏兮兮的,完全不像出门显摆的样子。他问小锤子这些婆娘好端端地去县城干什么?小锤子说,首长忘了?她们是闹离婚的,落实新《婚姻法》不是你主抓的么?马赶山一想不对劲,便断然说:咱去看看!说完,飞身上马,小光棍撒开四蹄,一眨眼,便到了大路边。马赶山下了马,小锤子接过缰绳,将小光棍和烧撂子牵到一堵断墙后面,把它们分别拴在两棵树下,让它们吃草,他拔出挂在腰里的盒子枪,检查停当,隐身在一个离马赶山很近,视线好,又比较隐蔽的小山峁上。
  马赶山蹲在路边,掏出旱烟锅,满满装一锅旱烟末儿,划着火柴,在硫黄的臭香中,吧嗞吧嗞吃上了。天色晴朗,他的脸笼罩在烟雾中,像一幅陈年的人物招贴画。远远地见三个婆娘格拐格拐过来了,那分明是高岘子区五牛村的三个婆娘嘛,前几天,他刚到那里检查过工作的。啊哟,驴会上树了啊!马赶山心里的惊怪,差点叫出声来,五牛村离县城上百里,也就是说,这些小脚婆娘,已经走了八十里山路了。造孽啊,造孽,马赶山忽地站起来,为了平整情绪,他又装了满满一锅旱烟末,点着后,狠狠地吃了几口。子午当地人把吸烟、抽烟,都叫吃烟,马赶山那才叫吃烟呢。婆娘们都是认得马赶山的,全县的婆娘没有不认识马赶山的,他在子午县搞了十五年革命,除了有三年时间开赴抗日前线打鬼子,在子午县的地盘上活动最多,全县所有的村庄他都去过。她们远远地也看见马县长了,走路的速度本来就慢,这下纯粹是往前挪了。畏畏葸葸,趑趑趄趄,窃窃私语,嘟嘟囔囔,走一步,退半步,本来就心急火燎的马赶山那个恼怒。要给平时的性子,他会大喝一声:我把你这些狗肉上不了台面的死婆娘!他今天没有喊,强压心火,装作无事人在那儿吃烟踱步看风景。那三个妇女大概把某种意见达成一致了,忽地腰直了,胸脯挺起来了,头高迈了,脚下凌厉了,眨眼工夫,就到了马赶山面前。马赶山认得出,走在最前面的是牛继承的婆娘狼茬婆。
  
  看见狼茬婆,马赶山不觉精神抖擞了,这个婆娘是远近闻名的歪婆娘。狼茬婆就是生过多胎狼崽的母狼,凶残无比。狼茬婆能获得这个外号,当然是歪得了不得的人物,刚过门没几天,就和婆婆拌嘴,这还不算,她手一伸,将婆婆推得栽了一个跟头,婆婆从地上爬起来,她上前又推,婆婆又是一个跟头,婆婆艰难爬起来,她好像从中找到乐趣了,再一推,婆婆再一个跟头。婆婆一连翻了几个跟头,就不再挣扎了,索性蜷缩在地,少跌几个跟头是便宜。狼茬婆两手叉腰,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大声叫骂着,把人能够想到的能够说得出的脏话丑话混账话,旮旯犄角搜寻了一遍,她又上溯牛家老先人,下追牛家吃奶娃,把能想到的人都编排了一回。她的男人外号蔫梨,自小给人的感觉就是皱皱巴巴的,没说过一句慷慨话,没做过一件舒展事儿,又是新婚贪欢时节,显得更蔫了。人们猜测,蔫梨这一次要像村里别的厉害男人那样要发作一回的,下多大的雨说不准,雷总是要响几声的。各家闹家务纠纷一般都在黄昏以后,全村的人,五个牛姓山头的人,都侧棱着耳朵,听蔫梨家的动静,都想看看蔫梨到底是真蔫,还是有不蔫的时候。狼茬婆也是这样想的,她知道面皮已经撕开了,在这个家里,谁以后甩袖头做掌柜的,谁低眉顺眼甘当小伙计,今天这一仗谁输谁赢,就见了八九成火色了。天黑前,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天,狼茬婆把什么都想到了,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家里平静得比平时还平静。婆婆躺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看见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了,再看看日头快到山尖了,赶紧爬起来,弹弹身上的尘土说:“下地的人快回来了,还等着喝汤呢。”
  子午乡村的人一天吃两顿饭,早上十点左右,下午四点左右。午饭过后,下地干活到天黑,辛苦了几个小时,晚上肚子也饿了,农闲时间,稍垫补一点稀汤寡水的食物,名曰喝汤,喝完就睡觉了;农忙时节,苦重,这顿饭甚至比早饭午饭还吃得结实,说法还是喝汤。婆婆顾不得身上的摔痛,更顾不得屈辱,立即将早上的剩米汤热在锅里,将剩馒头搁在蒸笼,这个季节还没有鲜菜,还是吃冬天的腌菜。活刚忙停当,男人和娃就收工回来了。她什么话也没说,给儿子说,丢脸,当妈的总不能给儿子说:你媳妇把我一下打了个美!给男人说吧,你让男人怎么办?一边是儿子儿媳,一边是自己的婆娘,说谁都不好说,只好先把自己的婆娘拾掇一顿。唉,一口气好忍,为了这个家,当婆婆的,要把苦戏当欢戏唱哩。老话说,男人生气打婆娘,婆娘生气男人打,男人家的,苦重,黑水汗流一天了,肚子饿着,脾气便不会好,这事儿不能这样就完了,当媳妇的打婆婆,没有家法了!可是,当下只有忍。蔫梨爹一口气喝了两碗米汤,吃了三个蒸馍,蔫梨喝了三碗米汤,吃了四个蒸馍。狼茬婆一碗一碗从厨窑往客窑端米汤,给老公公端,给男人端,父子俩吃得欢,她跑得欢,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汤喝毕,天已黑定了,到了平时睡觉时分,蔫梨爹打一个呵欠,蔫梨打一个呵欠,蔫梨爹装满一锅旱烟末,吧嗞吧嗞吃上了,蔫梨装满一锅旱烟末,吧嗞吧嗞吃上了,父子各吃了一锅,瘾有些过了,瞌睡也上来了。蔫梨拖拉着脚步,回到庄膀子上自己的小窑里,两拨拉把自己脱剥精赤了,跳上炕,头一挨枕,就鼾声激荡了。蔫梨睡了一觉,睁眼看,婆娘还在专心纳鞋底,手中的那只鞋底,只剩下脚后跟一小片地方是空白,他有些感动,这媳妇手底里的针线活儿,倒是很麻利的。体力恢复了,心窍便启了,忽地一股稠糊糊的暖流,便从心田向四周荡漾开来,他伸手拽一拽狼茬婆的袖口。狼茬婆还在低头专心纳鞋底,她嘟囔道:一小会儿就等不得了!她只好搁下手中的活儿,三两下把自己脱剥干净了,顺嘴吹灭蓖麻油灯,鱼一样,钻进了蔫梨的被窝。立即被窝里就有动静了。过了一会儿,蔫梨觉得狼茬婆满心都在欢快中,便抽空说:你的脾气咋那么瞎,是咱们的妈啊,咋能动手哩?嗯,嗯,狼茬婆嘴里发出断续的声音。蔫梨使了几下劲儿,喘了几口气说:再不要这样了啊,别让人笑话咱。狼茬婆说:嗯嗯嗯,哎哟哟。蔫梨受到鼓舞,又使了一会儿劲,伏在狼茬婆的身上说:明儿天一亮,你就给妈认个错啊,咋说咱也是小辈,人都端了一个顺气碗,气不顺,日子咋过嘛!啊哈哈,啊哈哈,狼茬婆挨刀似的一阵尖叫,蔫梨感到自己的身子骑在狂奔的马背上,正受活得云天雾地,突然,奔马飞起来了,他也飞起来了,啪叽一声,他全身重重地摔在硬地上。狼茬婆一跃起身,裸身蹲在炕边,食指中指并齐了,指着地上怒喝道:
  
  “我把你个驴日的货,你们一家子都是驴日的货!叫我给那个老不来钱的认错?驴日的睡梦地里吃肥肉哩,想了个油汪汪!”
  骂完,狼茬婆独自倒头睡了,蔫梨躺在地上歇了一会,泥地一派冰冷,独自爬上炕,也倒头睡了。
  五牛村的人,听了半天动静,准备好好看一场笑话的,夜深了,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各自打几个呵欠,低声咒骂几句,各回各家了。
  
  没等马赶山搭话,狼茬婆便有些勇敢地迎上来,大咧咧地说:
  “哟,我当是遇到土匪劫道了呢,我倒是愿意给土匪当压寨夫人的,只是没有来得及跟这两个姊妹商量,问问她们情愿不,闹了半天,是冒子县长啊,前几天见你,好像你没有先前冒了啊。”
  一个名声扫地的乡下婆娘,敢在太阳当顶的野路上当面这样侮辱他,马赶山心里的火突地直蹿脑门,他下意识地去腰间摸枪,手抓住枪柄时,当即又松开了。如果我不是县长,哪怕是乡下任何一个腿还能走动的男人,不让你脱一层死皮才叫怪呢。
  “呵呵,还是那样冒,最近不冒,是顾不上。”马赶山轻轻一笑说,煞气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从头到脚,都在往外喷涌。冒子,是子午当地人对说话做事冒失人的贬称,马赶山是知道的,但当面这样说他,尤其像狼茬婆这样的婆娘当面说他,还真是第一次。他是这样的态度,大出狼茬婆的意外,她的那两个同伴,没想到狼茬婆也是个冒子,冒得没边没沿,早已吓得躲在狼茬婆身后了,只把四只怯怯的眼珠子,盯在马赶山身上。狼茬婆在嘴头子上,是敢骑着老虎逛街的人,面对县长,内心早已怯得豆腐脑似的。当即,她有些讨好地说:
  “嘿嘿,县长啊,我是跟你说着耍的,你不要当真啊,全县的妇女都知道你搞妇女工作是一把好手,都把你当亲兄弟,当自家男人对待的,我跟你也是亲人在说亲人话的。”
  “瞎说!我没有搞过妇女工作。我问你:大忙季节,你不好好在家搞生产,要去哪里浪荡?”马赶山脸色和他的话一样阴沉。
  “唉哟,好我娃的干大哩,你是噙着冰糖打呼噜装睡哩,还是胳肢窝里插上鸡毛装老鹰哩,搞生产是你们搞的,闹妇女解放也是你们闹的,我们平头百姓,不听你们的是错的,听你们的还是错的,你还问我到哪里浪荡?你说说我能到哪里浪荡,县城的班子店都让你封门了,我最多是到县城看看娃他干大好着吗?不料想,到半路碰上了!”
  “放肆!谁是你娃的干大?”马赶山在男女问题上是很严谨的,他也知道,把成年男人给自己的娃娃比作干大,和让自家娃娃称呼成年男子为表叔是一个意思,都是很亲切的称谓,可是,干大和表叔是不一样的,表叔的含义十分明确,而干大就不一样了。如果双方举办了拴干儿礼,当干大的就是娃娃正式的干大,终生对干儿负有责任,干儿对干大要像对待自己的爹一样孝敬,而人们口头上随便称呼的干大,除了表叔的意思,还暗指这个男人与娃娃的妈妈有了超越一般关系的关系。这还了得!马赶山黑了脸,严肃地说:“我在问你事情,问你重大的政治问题,你到这里胡扯八篇,你是不是有意要和政府对抗?”
  “啊哟哟,好我娃……我的县长大人哩,我一个婆娘家的,谁敢和政府对抗嘛,我的头要是西瓜,你一刀剁开,就看得清是红瓤还是白瓤了。真正的嘛,是县妇联那个柳主任动员我们去县上闹妇女解放的嘛。哦,对了,就是那个脸脸儿白白的,奶奶儿翘翘的,屁股蛋子圆圆的那个柳主任嘛,我们不愿意去,她大会小会的,又是要没收土地,又是要开群众大会的,我们吓得一晚夕一晚夕缩到被窝里,和娃他大都不敢放开做那事儿嘛,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来,破坏那个革命啥的。哦,我是个不学好的婆娘,你问问她们两个嘛,她们可是县长老爷树立的先进呀。
  马赶山想起离开县上时安排的工作,心里完全明白了,他笑笑说:“不用问别人了,你说的话,我哪能不相信呢,以前相信,现在相信,以后还要相信的。这样吧,你们先回家去,好好搞生产,过几天,我来看你们。”
  “那县上还去不去了?我们好容易走到半道上,上百里路呢,翻沟跨屲的,挣出了一裤裆的水水儿,你倒不让我们搞解放了?”狼茬婆说着,还把屁股使劲扭一扭,表示她说的是确实话。马赶山皱皱眉头,口风轻,但语气决断地说:“好啦,你们辛苦了,余下的话以后再说。回去吧。”
  马赶山怕狼茬婆反悔,一直目送她们返回去很远,才和小锤子飞身上马,朝县城奔去。
  
  情况远比马赶山料想的要严重得多,小小的县城塞满了从各村庄赶来的妇女,年龄大至四五十岁,有的都抱上孙子了,小到十六七岁,有的刚过门,有的锁锁已经挂了,还没过门,但按乡俗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她们赶来县城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求解放,追求婚姻自由,与夫家打离婚。进城后,只有一条主干道的街道,早已让高低胖瘦不一的妇女们堵塞了,小锤子掉转马头,绕至城外,从前几年打仗时让炮弹炸塌了的老城墙豁口爬进去,牵着烧撂子,从小胡同拐进县委大院。他要给何自叙书记通报县长回来了,如果要开什么会,可以提前召集其他与会人员,免得耽搁时间。马赶山索性不急了,他骑着马,从人缝中慢慢往过挤。他几乎可以一眼看见半个城的人脸,半个城的人也都能看见他。妇女们都认得他,看见他骑马过来,互相都在一片声吆喝:“让开,让开,让县长早点回去解决咱们的问题!”
  马赶山并没有打马一驰而过,他放慢速度,不断向熟识的妇女询问她们来县城的真正目的,他也没有下马,本来,按照过去一贯的工作作风,他应该下马,走到群众中去,和群众打成一片。这次他不,他知道自己在群众中是有威信的,目下人心浮动,让更多的人看见他回来了,至少在情绪上有一段缓冲时间。他纳闷了:何自叙同志作为县委书记,在群体事件眼看要爆发的紧要关头,为什么不出现在群众面前?还有县委的常委们,副县长们,各职能部门的负责同志们,此时都在干什么?走了一条街,问了一路的人,马赶山得到的共同回答,一律都是反对封建婚姻,实现妇女解放。离县委很近了,马赶山突然看见本村马谋道的媳妇俊鸟也夹杂在人群中,头一探一探地向他张望,他心里一动,用目光立即将她罩住,俊鸟像被人捉了奸,身子急速委顿下去,藏在人缝里,马赶山索性大喊道:“谋道媳妇,过来!”
  喊一声,俊鸟身子低一截,再喊一声,根本见不到人影了,马赶山指着俊鸟藏身的那几个妇女,大声说:“你们把那个婆娘拉到我跟前来,那是我兄弟媳妇!”
  这一招真灵,“轰“的一声,就近的一堆妇女像一园同时开放的金针花儿,个个把嘴咧到最大限度,边哄笑,边把俊鸟往这里拉扯。有的妇女边笑边拉扯人,说:“看不出,咱们的冒子县长还是个具体人呢。”
  马赶山也笑说:“我本来就是个具体人嘛。”
  子午县的人土,说出来的话却常常让喝过洋墨水的人都觉得自己没有文化,比如:具体。这是子午人评价人的常用语,意思是说,其人说话做事不得体,显得滑稽可笑,甚至有些小小的可恶。马谋道是马赶山的同宗近亲堂弟,比马赶山只小生月,对俊鸟来说,马赶山是大伯哥,按乡俗,小叔子和嫂子关系比较亲近,互相还可以开不轻不重无伤大雅的玩笑,弟媳和大伯哥是绝对不可有任何接触的,哪怕在一个大家庭过日子,遇到非要说的话,也得通过老人、孩子,或第三者之口传过去,他们的关系在人面前保持得跟仇人相见似的,才够礼数,才可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才会说,谁家谁家的门风那叫个正!马赶山在稠人广众下,公然招呼弟媳妇前来说话,大出妇女们的意料,这个冒子县长不但是个冒子,还是这么具体的一个人。妇女们在起哄笑闹中,心却与马赶山贴近了,觉得他原来是那么一个具体的人,不但不可怕,具体得比她们常见的具体人还要具体。她们要看马赶山和弟媳妇干什么,要说什么话,将来和别人说起来,那是多么了不得的见识啊。一时,现场静得只能听到粗粗细细的呼吸声。俊鸟逃脱不了,马赶山下马,一手拽着马缰绳,两人面对面,俊鸟脸红得烂了,努力把头低下去,想把身子扭到一边去,几个妇女前后左右挟持着,她只好正面朝向马赶山,马赶山笑眯眯地紧盯着俊鸟的脸,以小叔子跟嫂子说话时,才会有的那种坏兮兮的神情说:“兄弟媳妇,你大老远跑到县城干什么?”
  
  俊鸟忸怩不说话,逃又无处可逃,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快要哭了。挟持在她左边的那个妇女,列的架势是要说咬耳朵话的,话说出来,却是高喉咙大嗓子的,她说:“大妹子,大伯哥问你话呢,快说啊,你就说,我来县城找大伯哥要吃包子哩。”
  子午县的人把接吻叫吃包子,虽是老解放区,来过的有见识的外地人和大得不得了的领导有很多,但并没有几个人跟着外地人说话,马赶山也没学会说接吻这个词儿,对当下的行动,他虽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这个女人话一出口,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妇女们也一时反应不及,都不敢相信,还有人敢这样开县长的玩笑。现场一下子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俊鸟身子剧烈扭动着,她试图逃脱,她不是经不住这样的玩笑,而是害怕,因为自己的不持重,让当县长的大伯哥当众出丑,即使回去家里人不说什么,她自己都要找一个圈猪圈羊的地方碰死的。
  哄笑声终于爆发了,这一下,像一车没有熟的西瓜被同时摔碎了,一地的妇女大张着嘴,要死要活地笑。马赶山任她们笑,自己也跟着不浓不淡地笑。笑声稍落,他挥挥手说:“不知道食堂有没有包子,我家兄弟媳妇只要想吃,尽饱吃,你们谁想吃,也行,我请客。想吃包子的,举手!”
  妇女们哄笑着,推搡着,几个胆大的,一试一试地把手举起来,马赶山说:“好,一会儿我请大家吃包子。现在大家安静,我要和兄弟媳妇说话。”
  大家果然安静了,俊鸟都没想到这样难堪的场面会是这种结局,心里暗暗地把大伯哥佩服得要死。她一下子胆壮了,豪迈地把头抬起来,身子左右一抡筛,对挟持她的几个妇女说:“你们离远点,我要和大伯哥说话!我的大伯哥,又不是你们的大伯哥!”
  那几个妇女真的松开了俊鸟。她们倒不好意思来,对这种玩笑,对方越在乎,越好笑,越有趣味,要是遇到满不在乎的人,倒显得自己少见多怪了。俊鸟抬起头来,脸还红着,不是刚才那种红,是一种朝霞般绚丽的红。马赶山不觉心里一动,他从没见过他这个堂弟媳妇这样漂亮,他有些感动,他知道,堂弟媳妇是为了配合他应付场合,才变得这样勇敢的。他笑说:“兄弟媳妇,你真是找我吃包子来城里的么?”
  “哎呀!”俊鸟像奶头被马蜂叮了,胸脯使劲一抖筛,脸又像刚才那样红得烂了,她嗔道:“哥,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具体?”
  “啥时候了?”马赶山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了,便说:“啥时候了?正午才过,不耽搁吃包子嘛。”
  围观的妇女们想笑,一张张嘴撑开了,却笑不出声来。她们听说县长是一个具体人,没想到,他竟然具体得没边没沿的。对俊鸟来说,这个大伯哥,虽是一个村庄,又是同族兄弟,过门后,她只见过他几次,都是在人多的时候,互相也没说过话,但从村里人对他的传说中,她知道这个大伯哥和她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从小就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人。她后悔自己听了那个姓柳的女人的话,动了上街闹解放的念头。受村里委派,来到县城后,她才明白,情况和那个女人说的完全不一样,别人咋闹是别人的事,咱自己人当县长,咱跟上别人在后面瞎嚷嚷,这等于是在给自己人脚底下挖坑嘛。她本来早都想独自回家了,大儿子七岁了,晚上跟爷爷奶奶睡,二儿子五岁,离不开妈,女儿不到一岁,还没有断奶,大半天了,自己胸前那一对儿宝贝在轮换着胀痛,好几次,她恨不得把别人怀里的月娃子抱过来,给喂几口奶。她没有就这样撒撒脚儿溜回去,完全是因为感觉事情闹大了,担心大伯哥吃什么亏,说啥都要见大伯哥一面,哪怕是远远地瞭一眼,也算是尽心了。没想到,在她看见大伯哥时,他也看见她了,他居然还吆喝要和她说话,本来她只想说一句:娃他大爹啊,你快回家看看吧!但她又害怕和他闪面儿,让大伯哥看见弟媳妇也在这里给麻雀窝里捅扁担。大伯哥还在和她丢笑话,她心里虽然急,在这一刻,心却定了,她认定,大伯哥是一个在缸沿上骑得了马的人。她也笑说:“还给人吃包子哩,你自己都在上大灶,跟光棍汉似的。我也是来跟你要妇女解放的。”
  “你日子过得好好的,还解放个锤子,难道要我把你解放回旧社会去?”
  俊鸟没想到大伯哥会跟她这样说话,嘴一张就来一句混账话,这可是大天白日的,当着这么多人,大伯哥这样跟她说话,是没有把她当外人呢,但又让她难为情。她左顾右盼一下,看见无数双眼睛在前后左右看她,不觉豪情生了,说啥也要给大伯哥撑脸面。她浅浅一笑说:“不是在响应你的号召嘛。你的手下来村里说,敢不敢和自家男人打离婚是对待新《婚姻法》的态度问题,政府准不准离婚是法律问题,这不,我就来了。”
  “胡闹!屁股蛋子上擦粉哩,把上下闹颠倒了。”马赶山暗骂一声,对事件的症结,他心里已有底了。他说:“那么我问你:如果真的要你跟我兄弟打离婚,你打不打?”
  “我又不是那种鼻涕下来拿拳头往上捅的傻瓜娃,好端端地,我跟人家离的锤子婚!”
  俊鸟话一出口,把自己惊呆了。这是烂婆娘才敢说的话。马赶山也被惊得头发梢儿立正,说实话,在战场上,子弹贴着耳根子飞,炸弹在身旁爆炸,他也没有被惊吓成这样。他不由得紧盯了她一眼,俊鸟忙低下头,刚正常了的脸色,又像烂了似的。马赶山说:“既然这样,赶紧回家奶娃去,娃饿得受不了,你又奶胀得难受,癞蛤蟆翻门槛,既跌了屁股又伤了脸,那样叫干什么!”
  别说是县长,哪怕是一个放羊的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可这样跟女人说话的,何况又是弟媳妇,句句话不是奶就是屁股的,马赶山就敢。这就是人家马赶山。马赶山敢说,俊鸟也敢听,这就是人家俊鸟。当下,把满街的妇女钦佩得不行,又惭愧得不行。一街的紧张气氛,让马赶山一顿不成串儿的咸淡话,闹腾得就像乡村庙会耍把戏的场合,要多活泛有多活泛。马赶山趁机面朝众人说:
  “贯彻执行国家的《婚姻法》那是党和政府的责任,一点问题都没有,让妇女同志从封建婚姻下解放出来,那是党和政府的一贯主张,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首先是一个法律问题,严肃的法律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打离婚问题。无论什么问题,请大家相信县委县政府,也请相信我,我马赶山一定处理得让大家满意。现在,我有一个要求:离家近的,可以到城里逛一逛,看一看,该买东西的赶紧买,没事的,趁早回去,家里的老人娃娃还等饭吃呢;离家远的,可以住到县城,我马上给有关部门打招呼,大家吃住免费,但只限今天晚上,明天一大早,都各回各家。对于大家的问题,我会严格按照政策,妥善处理的。”
  说完话,马赶山也不管效果如何,牵过马头,就朝县委方向走,俊鸟是有要紧话说的,嘴张了老大,却一下子不知该称呼马赶山什么。按乡俗,应该叫他根娃他爹的,可是,对自家男人也可以称呼某某娃他爹,这样好像在叫自家男人似的,叫马县长更不合适,生分倒是小事,让人误会说,故意显摆自家人是县长,那就有些牙碜了。三犹豫两拖拉,等她拿定主意时,已不见马赶山的人影了。俊鸟后悔得跺脚,她恨自己不争气,说了半天不黏牙的话,倒把最要紧的话没有说。一个妇女看她这样心急火燎,凑上来说:“哎哟,我的大妹子,大伯哥的包子吃美了没有啊,我要是有这样体面的大伯哥,我就手里拿一个包子,嘴里噙一个包子。”
  “你手里拿个驴蹄子,嘴里噙个驴锤子!”俊鸟没好气地丢一句,风火转身而去。她要把村里和她一起来的婆娘都喊回去,跟上外人闹自己人,谷子地里撵麻雀,自己比麻雀糟蹋的谷穗多多了,再说,奶实在胀得不行了。
  马赶山刚挤出人群,就看见小锤子像一颗打足了气的皮球,在人群中,一蹦一个高,马赶山知道他在找他,在他的头顶蹦出人头的一刹那,他大喊:“小锤子!”
  
  小锤子闻声窜过来,二话不说,扯住马赶山的衣袖,一手豁开人群,冲到县委大门空地处,才恼道:“我的首长啊,你真是大将风度哩,天都快塌下来了,你还有心思和兄弟媳妇磨牙涮嘴儿?”
  马赶山抬手在小锤子的脖后跟斫了一下,悄声斥道:“胡说!我那是开展妇女工作。”
  “好,好,开展吧,够你开展的。”
  听了小锤子的简单介绍,马赶山真正才认识到,目前的事态确实够他喝一壶的。就在几天前,妇女们开始陆续进城时,何自叙接到通知,去省委组织的地方干部培训班学习了,临走,开了一次县委常委扩大会,把眼下的工作做了简单交代,指名落实《婚姻法》工作由赶山同志亲自抓,说这是县委常委会的决定,不要轻易变动,而且,在他走后,子午县的全盘工作都由赶山同志总负责,其他常委以及所有干部,都要统一听从赶山同志调遣,不得影响工作。马赶山一下子明白了,前几天常委们分工分得是多么深谋远虑。“麻雀拉了一颗鸡屎,多大的事!”忽然想起当年钻梢林打游击、刚开赴华北前线抗日时的种种艰难困苦,马赶山心底涌上来的竟是一团豪情。他让小锤子前面走,先去给县委办打招呼,召集在家的县委常委开紧急会议。小锤子说,首长,不是我偷懒,我猜,常委们早在等你了。马赶山略一沉吟说,权当你猜对了,耽搁了事儿,我就给你找一个狼茬婆那样的媳妇!
  
  小锤子猜得不错,常委们早在等候了,但不是在会议室,大家都化装成老百姓,分散在县城一些要紧的场所,一旦发生什么大的骚动,可以在第一时间进入现场。马赶山离城还有几里地时,县委已经知道消息了,面对复杂严峻的形势,大家都束手无策。何自叙不在,作为县长的马赶山理所当然就是县委常委会的召集人和主持人,他来不及回县政府自己的办公室去,径自来到县委小会议室。县委办勤务刘及第闻讯赶来了,头上还冒着热汗,“听说县长回来了,我赶紧往回跑,还是迟了。吃饭了么?想吃点啥,我赶紧让大灶安排!”
  “我早都让街上那些婆娘塞了一嘴的包子!”
  刘及第畏葸了一下,试探说:“我让大灶上做一顿酸汤面行不,跑乏了,酸汤面解乏。”
  “啥事情把你跑得黑水汗流的?是不是追着谁家婆娘吃包子了?”
  这仍然不是玩笑话,说话时,马赶山的脸色仍然像生铁。刘及第本来心就虚,听马赶山这样问他,心更虚了。刚才,他是在街上的,他目睹了马赶山被妇女们围攻的全过程,他是化装成老百姓,在现场执行县委应急预案的,一旦有不测事件发生,他得立即向县委汇报情况,再则要站出来控制现场的。他杂在人群里一屈一抻,鬼鬼祟祟的,既怕群众认出他,又怕马赶山认出他。群众认出他,倒没有多大关系,最多把暗事做成明事罢了;马赶山如果认出他,会让县长误会说,你这个狗日的刘及第,县长在大庭广众下受人围攻,你这个参加革命比我迟不了几天的县委办勤务,不站出来解围,倒像驴 缩进驴卵脬了!
  “人都通知了没有?”马赶山照旧是一副不冷不热半真半假的漠然表情。
  “古里同志马上就到了,所有的负责同志都在第一现场。”刘及第说了一句与他这种身份不协调的话,其他负责同志在不在第一现场不需要他知道,也不需要他负责,对一个机关勤务来说,小了说,这是越权,大了说,这是泄密,哪怕是对自己人说的。马赶山向来对人大而化之,心里不装什么事,有事了,对谁有什么看法,无论对上级,同级,还是下级,当面就是一顿榔头闷棍,甚至日娘捣老子地倒出来了,他才不费闲心事去琢磨人琢磨事呢,唯独对这个刘及第他早有疑心,包括对他在战场上的舍生忘死,都有疑心,到底疑心他什么,他一点门道都没有,只是疑心罢了。这个人和古里向来贴得很紧,超乎寻常地紧,他说他们有那种男人间不齿的事情,当然是玩笑,玩笑的后面只是一个在玄机重重腥风血雨中摔打久了的人的一种直觉。
  
  说话间,古里到了,他还是往常那种吊儿郎当的架势,嘴里噙着似乎永远不灭火的旱烟锅,一只手托着烟锅,吧嗞吧嗞,声音很响,带有涎水的纠缠声。离老远,听到这种声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是他来了。马赶山很纳闷,他的烟瘾就够大了,可比起古里来,他简直算是三等烟客。他曾当众设套挖苦古里,他一派真诚地说,古里同志是一个勤俭节约生活的榜样。古里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勤能克懒,俭可养廉嘛。马赶山悠悠说,就是啊,古里同志连续吃一天烟,才耗费一根火柴。大家听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都反应过来了,引出一地爆笑。古里也反应过来了,解嘲说:知我者,赶山同志也。
  “赶山同志,你回来了?”
  马赶山沉着脸,不搭话茬,他把双手笼在袖筒里,摆出不打算跟人握手寒暄的架势,他似乎也不大关心眼前的局势,两人一落座,他就说:
  “你真沉得住气啊,县城乱成了那样,你倒是 上挂镰刀,没有往心上搁(割)嘛!古里同志,我倒要问问,自叙同志和我不在,你是县委副书记,这项工作又是你主抓的,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自己解决不了,提交组织解决,你倒好,像驴 一样,缩到卵泡里不出来了。能给我说说是什么讲究么?”
  自从何自叙上任后,马赶山在正式会议上,从来没有说过粗话,表现得比文明人还文明,乍然走了束缚,他也有了解放的感觉,他从心底认为,所谓的粗话脏话,其实都是老先人发明、整理、总结的文明成果,那些官话,所谓的文明话,表达起某种情形来,实在是隔着裤裆揣 ,只是个大估摸,车轱辘话,反正都能说,滚了半天,又滚回原地了。
  古里和马赶山是老战友,土生土长的,这一段时间,在会上,听马赶山文绉绉说话,古里觉得自己好像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从头到脚都是硌的,心里常替这位老战友难受,今天,马赶山终于放开嘴说话了,不幸的是,说的却是他。古里正在闹婚外恋,所谓自己的鼻子太大,把自己的嘴压住了。柳姿是他的爱人,他是她的顶头上司,落实新《婚姻法》的工作,是他两口子在开夫妻店。本来这也没什么,都是在战火中结成的革命夫妻,全县、全地区,两口子在一个部门工作的多了,让他碍手的是,他正做着不赢人的事情,嘴还没张大,别人立即就有百句千句话噎死你。
  古里一进会议室,刘及第急忙冲了杯茶,搁到古里面前,懂事地退出去了,其他人更是离办公室远远的。一见面,马赶山就是一顿榔头闷棍,古里心里生气,却不好说什么。马赶山瞥一眼,发现一向洒脱的古里,眉宇间暗藏着闪烁不定,心中有数了,换了比较平和的口气:
  “老战友啊,你搞妇女工作的本事不减当年啊,全子午县的婆娘,但凡能走得动的,差不多都听你的号召来县城了啊,多壮观的婆娘大军啊!”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请县长批评。”古里赧颜说。
  “谁说不好了?我明明说你做得很出色嘛。要是去年解放大军打胡宗南时,一看这么多的婆娘,不用我们浴血奋战,老胡早带着残兵败将跑台湾了。”
  “县长说笑话哩。”古里的警惕性一直在的,那根警惕的弦儿稍松动一下,就让马赶山一把揪住了。
  “啪!”马赶山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大吼道:“古里,是我在跟你说笑话,还是你在给我弄笑话?你是一个老同志,应该明白的,生活中多大的笑话只是一个笑话,工作中多小的笑话都是大笑话!这不是在给我马赶山闹笑话,这是给党、给人民政府、给革命事业闹笑话!这样的笑话你闹得起吗?”
  马赶山一下子把调子提得这么高,古里张了张口,发现一下子根本唱不上去。他使劲吃了口烟,又猛喝一口热茶,浓烈的烟味似乎把思路呛开了,热茶把喉咙眼儿也捅开了,他嗫嚅说:
  
  “赶山同志,你……”
  “你先别叫我同志!同志是革命者之间最尊贵最亲切的称呼,如果让一个有意破坏革命事业的人称为同志,那我是什么人了?”
  马赶山的调子又提高了几度,古里一下子懵了……两人同时想起,有一次仗打得正酣时,手榴弹在眼前爆炸,马赶山和古里带头冲锋,一颗手榴弹落在了古里脚下,他不但没有躲避,还一脚踩住嗞嗞冒烟的手榴弹,心里暗暗叫好:狗日的,老子终于可以像英雄那样死了!谁知这是一颗臭弹,古里当下羞愤沮丧得无地自容。这一情景正好让马赶山看见了,战斗结束后,大家都在欢庆胜利,他快步走向古里,人都以为他要和古里握手拥抱什么的,谁知,他上去就给了古里一个耳光,那是真抽,几乎要把古里扇飞了!战斗中,古里没有受伤,那一个耳光过去,古里竟然当了几天伤号。抽完耳光,马赶山什么话没说,古里也一脸木然,只有刘及第怯怯地上前来,把自己的土布片手绢递过来,古里默默地接过来,擦去挂在嘴唇上的鼻血。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古里感到气沮,将烟锅在桌面上磕了一下,咬牙一字一顿说:
  “赶山同志,你是在说气话,还是真心话?我古里算不算真正的革命者,你马赶山说了恐怕还不算,你虽然现在是我的领导,按照组织原则,对你的指示我绝对服从;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参加革命提上头打仗时,你在哪儿?你怎么可以轻易地把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同志,因为一件事,张口就划到反面阵营呢?”
  “你少给我摆老资格!陈公博、周佛海是‘一大’代表,先当党的叛徒,后又当国家的叛徒,他们不比你资格老,不比你有学问,不比你有见识?资格老只能说明 硬得比别人早,并不能说明 比别人硬!”
  马赶山有个特点,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憋多么大的火,一句粗话脏话混账话出口,气也就消了。所以,有人给他编了一个顺口溜说:只要马赶山嘴里出来 ,哪怕你跟他有仇。说的是,哪怕你跟他有仇,只要他肯跟你说粗话,其实他已经不记仇了。
  古里听出来马赶山把说话的调子降低了,自己却来劲了,他心里说,你马赶山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你居然怀疑我对革命的忠诚,还把我跟叛徒汉奸放在了一条板凳上,我知道你是在气头上过骂人瘾罢了,可是,你什么不能骂,偏要拿这种话骂人?你一句话就把我这十几年的革命者打成革命对象了,你说算了就算了?
  “赶山同志,我还是希望你把刚才说过的话,给我做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刚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想把自己拉出来的屎再吸进去?你不是说我是叛徒汉奸吗?”
  “谁说你是叛徒汉奸了?”
  “咦,你明明说我是什么陈公博、周佛海。”
  “古里,你狗吃油饼子,心里想了个油汪汪!你能跟人家比,你拿什么跟人家比?我只是说你少给我耍老资格!现在是我问你问题,还轮不到你问我问题,在子午县,只有何自叙同志有资格让我给他汇报工作!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汇报工作,把你的老资格悄悄地装到档案袋里去。我问你:那些妇女怎么上街的,上街来干什么?这段时间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也没料想到!谁知道那么多的婆娘来县城都干什么!”
  “你是主管领导,你不知道你主管的工作,那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和一个两个三个婆娘扒包子嫌不过瘾,要来一个大兵团作战?我要警告你,小心让哪个歪婆娘咬断你的舌头!”
  这是古里的短处,别人不敢当面揭他的短,只有马赶山敢,平时大家都在高兴中,惹大家笑笑,没啥,因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没有藏掖的必要。在这个场面,马赶山又把犄角旮旯里的事情翻出来,古里很生气。马赶山适时地一笑,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古里,说:
  “再不难日了,跟你说着耍的, 头子上抹了盐碱水,还糙乎乎的。柳姿去了哪儿?”
  难日是北地特有的方言,原意再明白不过了,也再脏再恶毒不过了。在大街上,你发现一个男人,迎面碰见另一个男人,大声说,你难日的,好久不见了,另一个人回嘴说, 你才难日哩。谁都知道,这是一对亲密朋友。马赶山这样骂古里,古里心里顿时舒服些了。他在马赶山的烟袋里装了一锅烟,脸色一下子正常了。子午的男人就是这样,生多大的气,有多大的仇,只要一方把自己的旱烟袋递给对方,对方也接受了,那就等于和解了。古里的面子一时还下不来,马赶山的面子却已经下来了。在和古里常年的交往中,你不把他的火激出来,他就是这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做什么事,都做得很出色,打仗,搞群众动员,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干部,可他就是要被逼急了才肯动弹。祁如山曾经骂过古里,说他是稀屎憋到肛门上了,才急慌慌解裤带的那号慢性子人。古里说:“谁知道人家去了哪儿,反正你下乡的那一天后晌,人家也下乡了,再没有见过人面儿。”
  “咦,古里,柳姿是你婆娘,当男人的不知道自己的婆娘去了哪儿,这恐怕不对头吧?”
  “赶山同志,你 头子上弹烟灰哩,倒是找了个好地方!柳姿是我的婆娘没错,可那是回到家以后;出了家门,人家是子午县妇联主任,而且是你任命的。”
  “柳姿恐怕在家里婆娘当不成了,只好出门专心当妇联主任的吧?”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马赶山话题一转,就从古里给他设的话套里脱身而出。他徐徐咂一口烟锅,意味深长地说:“柳姿同志也难做人啊,革命多年,倒弄了个有家难回啊。”
  “怎么有家难回?谁不让她回家了?”
  “倒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赶人家出家门,谅有些人有这份贼心,也有这份贼胆,恐怕没有这个贼本事。想想啊,一个婆娘回到家里,自家男人抱着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咪叨叨没眉没眼地扒包子,她在家里能待得住吗?”
  “赶山同志,我们是血水里一路滚过来的老战友,我就那点出息,耽搁了前程不说,把脸都丢尽了。可是,我做事也不是那么不顾皮不顾脸的,我就和小燕吃过几回包子,到我的办公室吃过一回,在老城墙根吃过三回,从来没有带她到家里去过。”
  “不对吧?听人说,那个咪叨叨都怀上太子了。”
  “这简直是驴嘴里蹦出来的话!你是我的老战友,人说我把老草驴强奸了,你也相信?”
  “那么,我问你一件属于老战友之间的私人事情,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和柳姿结婚好几年了,她怎么还没有个响动,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古里张了张嘴,脸憋红了,却没有憋出一个字儿来。
  “好了,好了,现在先不说你两口子屁股底下的烂脏事情,我们研究一下眼前的烂脏事情吧。”
  “那有什么好研究的?嘁!”
  对这么至少和天一样大的事情,古里竟然不屑一顾。马赶山不高兴了,他说:
  “古里,你究竟是头让马蜂蛰肿了,还是觉得反正这项工作是我马赶山总负责,你抱着别人家娃娃喂狼心不疼?”
  “你拿个大男人,心眼既多又小,真是屁股蛋子上捅了一竹扫帚,开了一百个眼儿!我古里虽然混得不铿锵,可我做的大事小事,哪怕是没眉眼事,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那样害过别人么,害过你么?”
  
  有一次,古里率领游击队执行任务,晚上突遇大雨,他们在一户农家的柴窑里借宿,主人再三请他们到客窑的热炕上休息,他再三婉拒,说是人民的队伍不扰民,是铁打的纪律,谁都不能违反。山区的下雨天,又阴又冷,农户主人想起战士都是十七八岁最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有十四五的娃娃,自己的娃娃都结婚成家了,他还舍不得让受罪的,将心比心,便让婆娘熬了一锅小米粥,盛在一个大瓷罐里,已交过夜了,三个儿子都睡了,他想儿子儿媳也许正在互相用身体取暖,不好意思从热被窝里吆喝出来,而自己和婆娘,又脚来手不来的,地滑,万一一脚摔出个腿儿蹬天,丢人事小,把哪儿摔坏了,麻烦。他就让快要出嫁的小女儿把罐子送到柴窑去。外面暗无天日,柴窑暗无天日,古里听见叫门声,又听见是房东姑娘送米粥来了,心下十分感动,再不好拒绝老百姓的好意了,战士们都很感动,古里忙划着一根火柴,准备到门口迎接,谁知外面雨大,姑娘既怕把自己淋湿了,又怕米粥凉了,竟一头扎进屋里来了。进来也没关系,山区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再说,窑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在柴窑里睡觉又不可能脱衣服,谁也没在意,却偏偏出问题了。姑娘回去给父母说了,哭哭啼啼,当夜就要死要活的。主人家忍耐到天亮,雨停了,队伍也要出发了,古里亲自去交还罐子,向主人道谢告别,主人的脸却冷得像三九天阴沟里落满黄土粉末的脏冰,古里纳闷,快走出大门了,心里不落忍,又返回来,说:夜里多有打搅,请大叔多多担待。男主人冷脸冷言道:谁嫌你们打搅了?掩身门后的女主人却突地蹦到门边,先放声嚎了一嗓子,立即又把哭声截住,立眉瞪眼说:我们把你们当人看待,闹了半天你们是些牲口嘛!男主人反手就给了婆娘一个耳刮子,喝道:给我夹住!女主人这下放开嗓门嚎上了,古里一听有事,忙问男主人咋回事。男主人恼了脸,不说,只催他赶紧走。古里越没法走了,已经走出几十步的队员,听见院子里吵闹,又不见队长出来,担心出什么事,又赶紧返回来。这时,昨夜那个姑娘从窑掌里面出来,眼圈肿胀,抽泣着说:我把你们当自家弟兄,可你们的人欺负我。主人家的三对儿子儿媳都从各自居住的窑洞跑出来了。古里问那姑娘到底咋回事,那姑娘红了脸不说。女主人好像感觉到这个当官的并不知情,把古里拉到一边悄声说了一会儿话。古里一听肺都气炸了,他问那姑娘知道是谁干的吗?那姑娘羞了脸说:天那么黑,谁 知道!古里一听一个大姑娘居然像男人一样说话,他差点笑了,又赶紧憋住,一转眼,又想,任务紧急,不能为这事纠缠,又一下纠缠不清,但又得马上给个说法。他接口说:大妹子,实在对不住,确实是天黑,我不留意,把自己的手没有收管紧,也不排除我对自己要求不严,想在大妹子跟前讨个近便,没拿捏好,手重了些。姑娘摇摇头说,不是你,天黑看不见,可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说,就是我,我做的事我知道,我给大妹子赔情道歉。只是大妹子年纪小,我算是你老大哥了,长辈给晚辈磕头折晚辈的阳寿哩,我给大妹子鞠个躬吧。说完,真的鞠了个躬。那姑娘急得像是精脚片子踩到了火盆里,喊道:不是你,真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古里说,任务紧急,今天的事先到这儿,如果我还活着,再路过这里,我一定登门道歉。古里一直没说是什么事儿,等任务结束后,他才在一个僻静地方把队员集合起来,厉声问:那晚,谁干了坏事,站出来!喝到第二声,还没人站出来,古里说:我再问最后一遍,是革命战士就站出来,是儿子娃就站出来!
  
  终于还是没人站出来,古里只好把坏名声背了一年多。原来,房东姑娘那晚送米粥进来,不知谁趁黑,手从人家胸脯掏进去了,还攥住奶嘴儿揪了一揪。一个大姑娘让人摸了奶,要是传出去,让婆家知道了,那是一定要被退婚的,婆家说什么,女方得乖乖听什么,丢人折财,连大气儿都不能出。风声还是传出去了,是那个姑娘自己给人说的,她说是让八路军游击队上的人摸了奶,揪了奶嘴儿,那个叫古里的队长把名誉担了,但不是他,是一个叫马赶山的人干的。消息由民间传到了队伍上,这还了得!一追查,马赶山那时已经是营长了,半年前就去了抗战前线,离子午县上千里地儿呢。那个姑娘一听这话当即傻眼了,嗨嗨唠唠哭了大半天,嘴里念念有词,像唱似的,人们听得出,她不断抱怨她命苦,爹妈黑心,要把她嫁给没有人样子的人,本想嫁给马赶山的,谁知道,把好人的名誉弄坏了,也把自己的名誉弄坏了,还不得不嫁给一个没人样子的男人。
  这个姑娘就是狼茬婆。她不得不嫁给蔫梨后,破罐子破摔,竟然摔出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头。那时候,她不认识马赶山,只听人们传说马赶山是一个大英雄,英俊少年,她想马赶山是八路军队伍上的,没有想到八路军队伍会到她家借宿。在她的概念中,八路军只有八个人,而古里那天全队正好是八个人,更没想到她的父母竟然要她去送小米粥,她想这下机会来了,听说你们八路军纪律很严,你马赶山揣了人家大姑娘的奶奶,还不乖乖地娶人家做媳妇?你的队伍会端着枪顶着你的屁股娶我的!
  
  对当下的事情,古里原来心中是有数的。他说,你马赶山在大街上那么一喧乎,你又是无数婆娘心目中的大英雄,只要你开口一声喊,让大家脱裤子,保证十有八九的婆娘,都把裤子脱掉扔在大街上了。我看问题不大,咱们这里的婆娘嘛,做事都是一哄一哄的,主要是让柳姿那样一煽乎!柳姿说话做事本来就踩不住鼓点儿,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婆娘更是驴蹄子跳舞乱踩,你也不想想,咱们这里的婆娘,在婆家哪怕当牛作马,都不愿让婆家休了,宁愿吊死在婆家,都不愿揣上一纸休书回娘家的,她们也都是在家里憋心慌了,趁机出来打一个晃悠,用不着咱动员!年轻有娃娃的,到不了天黑,奶胀得招架不住,自己恨不得生了膀子往家飞呢;那些稍有年龄的婆娘,出家门还没有三尺远,都在回头看呢,忧心猪没人喂,鸡蛋让老鹰叼走了,你不信这会儿上街再看,剩不了几个鬼影子了。剩下的那些死心塌地要求解放的婆娘,不让她们离婚估计不行,要不就得下硬手往回赶;这都是柳姿一类的婆娘,认死理,一口叼住一根干屎橛子,拿肥肉锭子都换不来的。这类人到底有多少,到明儿个早上,至多到中午,咱心中就有数了,采取什么措施,到时候咱们根据情况再研究决策。再说了,你已发话了,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给县委办、县政府办、公安局、民政局等等有关机构安排下去了,保证今晚回不了家的妇女,吃住都没问题,你就把你那一双勾引婆娘的目光收回来,跑了半个月了,好好睡一觉吧。
  古里这人真是心里有数的好干部,不言不喘的,把这么大的事情处理得要多妥帖有多妥帖,马赶山心里一下子佩服得不行,也喜欢得不行,他大声叫道:
  “古里,我把你个混账东西,你骗我白受了半天煎熬!”
  古里吃一口烟,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慢悠悠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人不急,驴急。”
  
  马赶山看见古里低眉耷眼的样子,心里不禁涌上一丝歉疚。古里和柳姿是革命夫妻,他的前妻名叫夭夭,他们的儿子在老家都放了几年牛了。夭夭还是大肚子时,他回家时见过一面,后来的一切他都是听说,他从来没有回过家,连父母都没有看望过,不是他没有孝心,是因为回去以后他没法面对父母和乡亲的责难,更无法面对夭夭,还有从没见过面的儿子的眼睛。他的离婚,是夭夭主动提出的。公公婆婆对夭夭说,权当没有那个狗日的,你要是还认这个家,你永远是这个家里的一口人,就是我们老两口的亲女儿;你要是不认这个家,随你走,要拿走什么,只要家里有的,你看上什么拿什么,把弃娃子给我留下。夭夭说,我活着是古家的人,死是古家的鬼,我哪也不去,你们要是嫌弃我了,我就去死,我不怨你们,谁也不怨,只要允许我死在古家门里就行,能不能埋到古家的坟阙,你们古家看着办。活着,我就是我父母的女儿,我不能给我的父母丢脸,让夫家休了,觍着脸回娘家,那不是拿自己的厚脸皮把父母往沟里挤吗?古家容留我,我就是古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一个媳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自己知道的,二老既然还认我是你们的儿媳妇,你们以前怎么对待我,以后还怎么对待,该说的说,该骂的骂,该打的打,真正像一家人就行了。
  古里的父母为了夭夭在家里不受兄弟先后们的排挤,干脆和三个儿子分家了,一大家子人,只留下老两口、夭夭和弃娃子。子午县的人把妯娌叫做先后,其实,三个先后,对夭夭都挺好,她们觉得古里一走不回头,夭夭又很贤惠,上孝公婆,下敬先后,家中的脏活粗活抢着干,从来不扯什么是非,她们觉得,古家对夭夭不公平,都想多担待夭夭一点,没想到公婆居然担心她们嫌弃夭夭,倒率先嫌弃她们了。在乡村,儿子和父母分家,人都把问题看在儿媳身上了,都说是儿媳导致了家庭的分裂,三个先后都很委屈。古里他爹也没什么文化,但在乡里向来被推为人器,就是那种能够上台面的能干、懂得人情礼数的人。他当众宣布,四个儿媳都是好儿媳,子不教,父之过,古里不学好,他这个当爹的要负全部责任,既不能拖累另外几个娃,也不能亏了三儿媳妇,分家是我提出来的,等于我把三个娃赶了,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摆的摊子我收。古里他爹给孙子起了一个相当离谱的名字:弃娃子。古里听说后,对他爹一肚子的火儿,可每当火起时,只有独自喘几口粗气,自己先悄悄把火灭了。
  古里的现任老婆是柳姿,也是现任县妇联主任。她的本名叫柳孜孜,刚到边区那会儿,随队下乡搞群众工作,队长介绍她名字时,一定会引起满场爆笑。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紧张地捋头发,抻衣角,左顾右盼,以为自己的穿着打扮出洋相了,羞臊得只想哭不歇。当地干部当然知道大家笑什么,但都不敢明说,上面有严令,一定要尊重爱护城里来的知识分子干部。几次大会都笑场了,笑得工作没法开展,在柳姿再三追问下,一个当地女干部才悄悄告诉了实情。原来,当地人把未婚女子的私生子叫“绿籽籽”,绿,当地方言读作liu,庄稼没有成熟时的色彩,未婚女子本身没有成熟,却产了籽儿,籽儿便是绿的。这正好和柳孜孜同音。柳孜孜便申请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柳姿,为了工作方便,主管部门在接到她的申请当天,就批准了。
  古里和柳姿是让马赶山捆绑成夫妻的,说良心话,马赶山完全是为他们着想的。一是眼下的事情把人拿住了,马上不把他俩弄成合法夫妻,老百姓那里的影响收不回来,给组织没法交代,而组织多少得给他俩一点措施;二是他看着两人也般配,也有感情基础,只是古里在这事儿上表面有些吊儿郎当,心里是存着柳姿的,柳姿呢,又是大城市来的,自我意识强些,把情调看得要紧一些,让她开口主动跟古里谈婚论嫁,无论按传统礼仪,还是按时尚风气,都不合适。他觉得,他俩说好听点,是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直接点,两人的衣服都脱光了,都钻到一个被窝了,只剩下把工作重点由上面转移到下面罢了。他觉得他做了一件大好事,对组织,对个人,都是说得出口拿得出手的好事情。但他凭感觉,这两口子不大合适,在子午县,正常的两口子关系,在人面前就像仇人似的,走在大街上,一个离一个最近的距离都在一米开外,婆娘对男人笑一下,男人绝不会回一个笑,最好把脸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给婆娘说话恨声恨气的,那才叫两口子,谁一看都是两口子,是关系相当黏糊的两口子。假如互相间说话笑眉笑眼,走路挤挤挨挨地,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男人,或那个婆娘,属于人们眼里的那种“行行子”不满的人。行,银行的行,子午人把盛放清油的器皿叫油行,细颈,阔肚,收底的那种瓷罐。清油是贵重物资,油行装不满,家道便不怎么丰裕,拿来说人,行行子不满,就相当于智商偏低、品味偏低,不受人尊重的那种人。每个村里都有这样的婆娘,有些行为不端或爱耍笑的男人,便会在她们那里磨牙涮嘴,揣揣摸摸,做一点表面文章,占一点浅薄便宜,那种婆娘,也把自己不怎么当回事。可古里和柳姿,从能力长相和社会地位,都算是子午县的人尖子,人尖子男人,人尖子婆娘,他俩给人的印象却像那种行行子不满的男女,在人面前,走得很近,亲亲热热的,有时候,古里走得快了,柳姿跟不上,还在后面扯一下古里的后襟,有时候,古里还回头拽一把柳姿,在子午县,这都是让人忌讳的事情。
  
  马赶山眼睛没有这么浅,他隐约觉出这两口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又没头没绪。其实,每当马赶山和古里目光对接时,嘴上虽然说着像夏天的马莲河一样浑浊的话,古里还是看到了马赶山对他的探究,都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而且比马赶山多爬了几年战壕,多经了许多上下起落,他也不是那种在月亮底下晒太阳的人。马赶山不直接问,他便也不直接说,但他还是暗暗佩服马赶山这个家伙,外表粗粗拉拉的,给人一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感觉,其实,心思极为细密,在身上抓住一只虱子,他都要先甄别是公是母,然后才决定,是捻死好,是掐死好,还是放生好。
  
  古里打了多年的仗,也算是经历过严酷考验的人物,但在女人面前,似乎永远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经不住任何攻击。他的资历是县委常委班子成员中最老的,马赶山参加革命时,他已经打了五年游击了,是参与老根据地创建的那批人之一。那一批人中,除了牺牲的,活着的,差不多都是高级干部了,级别低一些的,或纯粹没有级别的,主要是文化程度太低,或纯粹没文化,不能胜任领导工作,他呢,要人样有人样,要文化有文化,要资历有资历,要人缘有人缘,按照干部任用标准,他几乎要啥有啥,可就是干不上去。每次到升迁的关键时刻,他总要闹腾一点事儿出来。他闹腾的还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和女人有事,即使和女人有事,也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桃色事件,都是一些说有吧,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故事,说没有吧,又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坏。这一切,都源于他的女人缘太好了。他和当地男人一样,十六岁时父母就给他娶了媳妇,本来按照阴阳先生的推算,再过一年,他成婚比较合适,谁知当年红军游击队开进了村里,他看见一帮大小伙大姑娘,肩上扛的钢枪,背上插着大刀,打着红旗,敲锣打鼓的,口号声和歌声,整日把村庄弄得红红火火的,村里的青年人眼热得快要燃烧了,没事就往队伍上跑,父母挡也挡不住,队伍上更是来者不拒。古里背着父母去队伍玩耍,那些女兵见了,一哄儿涌上来,又是握手,又是拽胳膊的,弄得他脸上怪不好意思,心里却一片阳光灿烂。他渴望过这种生活,他本来就不爱种地,没办法,再没有一个他感兴趣的营生,总不能去当二流子逛三吧,自己的脸丢得,老先人的脸丢不得。
  古里他爹看得出古里的心野了,娃大了,说轻了,不顶事,说重了,人家跟你顶起牛来,你总不能把娃的腿给敲断了吧。思来想去,古里爹和亲家一搭话,就说到一起了:提前完婚。正是青春火热的年纪,娶媳妇那实在是一桩美事儿,媳妇过门后,小两口都是初尝甜头,没黑没白,只要一方意思来了,一个眼神儿,小屋的木门就嘎吱关上了。古里的媳妇叫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夭夭。其实,这是村里一个半吊子读书人按字音给揣摩的名字,夭夭的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婆娘生夭夭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用艾蒿拧草绳,当地把这种草绳叫草崾子,又叫崾崾子,意思是用草绳拦腰捆东西。婆娘问他给女儿起什么名字,他手里提着已经搓好的草绳说,就叫崾崾吧。一个月后,两口子的眼圈都黑了,再过一个月,两口子的脸都小了一个尺寸,再过一个月,古里走起路来,像是风中的枯叶。年轻娃娃贪恋皮肉之乐,不懂得节制,这些事情要当婆婆的先旁敲侧击儿媳,再想办法分散儿子的注意力,古里妈看见活蹦乱跳的儿子成了那样,心痛得了不得,瞅空子给儿媳点拨了几次,不知道是儿媳年龄小,听不懂话,还是故意装不懂,看情形,儿子非但没有松活多少,砝码倒还加重了。她又点拨儿子,儿子也是一脸不开窍的态度,这话又不好说透,长辈说麻糊糊的话,晚辈迷糊糊地听,古里妈没招了,把她的忧虑给自家男人说了,古里爹眼珠子一瞪,斥道:真是个老不来钱的,后面拉屎前面乱动,出的闲力!你不是从那儿过来的?老子不是从那过来的?少了你的了,还是少了我的了?古里妈终究还是心痛娃,强辩说:你能跟我娃比?你都不看看你那驴眉眼,那个时候我躲都躲不及呢,你看媳妇那馋样子,咱娃要是能吃,早让她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古里爹再不好说什么了,突然说:这样也好,让他狗日的把邪劲都用在炕头上,省得跑出去挨枪子儿!古里妈白了男人一眼,恨道:哪有当爹的诅咒自己娃的?我看干脆这样,让娃去他舅家逛几天,既见不着媳妇,又不会让队伍勾引。古里爹一拍大腿说,好啊,我家婆娘看上去像一头老母猪,要多糊涂有多糊涂,心底里亮堂得倒像狐狸精。
  两口子没有想到,古里去了舅家后,半年杳无音信,再见到时,他身穿灰布军装,肩上扛了一杆钢枪,屁股后面跟着勤务兵,一口一个古队长叫着。回家只待了一袋烟工夫,就转身走了,夭夭给他倒茶,他连脖子都没有转过去。爹妈训斥他,他竟然回嘴说:我是革命战士,我的一切都属于全世界受苦的劳动大众。古里没有明说,他不但厌烦,而且惧怕跟女人做那种事情,从心里,从骨头缝里厌烦惧怕。又过了半年,古里第一次在队伍上犯错误。打下一个地主庄院后,战友们忙着清点物资,他却抱住地主家的小媳妇,美美地扒了一个包子。民不告是民的事,部队的纪律是铁的。古里后来才知道,部队已经研究了,马上要提升他当副中队长的。副中队长没有当成,小队长都被撤职了,他重新当了战士。战士就战士,无所谓,他参加队伍的目的,就是觉得好玩,再就是不愿回家,他感觉和媳妇睡觉简直没有意思,那事情就像风景,看景不如听景,只要不赶他回家,当伙夫他都愿意。
  古里打仗点子多,勇敢,灵活,每一仗,他几乎都是首功;做群众工作,他也是一把好手,到了村里,往人面前一站,还没说话,大姑娘小媳妇首先喜欢他了,一开口说话,大道理小道理,谁不听他的话,显得自己纯粹不讲道理。红军变成八路军后,他又升任中队长了。这时候,他遇到了柳姿。柳姿和几个同学从敌占区的一所大学投奔解放区。上级为了发挥她的知识优势,选派她参加抗战服务团,深入乡村开展民众动员工作。她对工作一腔热情,夜以继日,不遗余力,可工作成效甚微,老百姓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台上口辩滔滔,台下一脸茫然;她深入农户,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只知道给她端茶倒水,她像是给木偶说话。柳姿在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中。柳姿和几个青年学生在解放区能不能发挥作用,甚至能否把她们留住,都关系到解放区到底对青年学生有无影响力的大事,上级也很着急,便派经验丰富已经升任县委宣传部长的古里担任服务团团长。
  古里一到任,先让每一个队员做了一个即席讲演,他一下子就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们说的话,都是把大学讲台上的话挪到了黄土高坡上,住在土窑洞里的这些农民如果能懂得他们说的话,那他们和民众之间的关系可能是要倒过来的,普通民众的勇敢无畏和缺少理性的民族情绪,哪怕仅仅是体力上的优势,都会让他们望尘莫及的。古里决定,全体队员一个月不下基层,搞集体培训,他自任主教官,又聘请了几个精熟乡村世故的士绅,给这些青年学生讲民俗,教给他们当地方言掌故。古里决定不再搞这种大哄大嗡式的民众动员工作了,他让每一个队员都单独行动,一个人包片包村,工作业绩单独考核。服务团再下基层,每个团员都变了一个人,个个吃得了当地饭,说得了当地话,饿了端起碗就吃,不再挑挑拣拣,晚上,遇到炕头就睡,按当地风俗,和房东家的人一炕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炕上能挤多少人就多少人,不管跟谁挤在一个炕上,一个被窝能钻多少人就多少人,不管跟谁钻在一个被窝。大城市来的,又都是大学生,虽然也改穿土布衣服,但和山区的农民,在精神面貌上还是有着重大区别。小伙子长得帅,一进村,都被大姑娘小媳妇哄抢了,半真半假的,当玩笑也是玩笑,当真的也真的动了情。不过,乡村礼教非常严酷,玩玩闹闹,图个乐子,谁都不会在意,绝对不敢玩真的。古里把这些注意事项交代得很清楚,队员们,尤其是男队员都严守纪律,和人家小媳妇打打闹闹,摸一把,揣一把的,都不要紧,千万不敢对大姑娘动手动脚。女队员和当地的农家姑娘小媳妇站在一起,简直是天人之别,把那些小伙子眼馋得整日疯疯癫癫的,女队员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串小伙子,女队员一开口说话,小伙子齐声吆喝助威,热烈的场面把死人都能激活了。所有队员中,柳姿的业绩最为突出,在校园她就是搞集体活动的活跃分子,见面熟,在任何场合都不怯场,人又长得漂亮,开言动语,一颦一笑,都带着风情,按当地话说,就是:会骚情。独自进了村庄,大小伙喜欢她自不待言,连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她,她们喜欢她的穿着打扮和骚情样儿。在一个月时间里,在柳姿的动员下,她包片的三个村庄里,主动报名参军的一百二十人,主动缴纳余粮一千多石,主动减租减息的四十五户,贡献军鞋五百双,军服三百套。
  
  古里的工作业绩突出,上级准备提拔他担任子午县的副县长,同时提拔柳姿为县委抗战动员委员会主任,这时,两个人同时犯错误了。有一天,两人结伴去农户访贫问苦,晚上借宿在一户农家,那家人穷,人口多,一盘土炕上本来就挤了全家老少八口人,却只有三床被子,房东为了照顾他俩,专门匀出土炕的一边和一床被子,炕上人太多,天又冷,两人挤得太紧,又都有好感,古里尤其是柳姿的崇拜偶像,便有意往古里身上贴,到了半夜,挤出了热情,古里悄悄扒了柳姿一个包子,柳姿就等着古里的主动,便也回敬了一个包子,两人你来我往,柳姿情不自禁,哼哼唧唧,呢喃万端。炕上还睡着未成年男娃女娃,主人家很生气,忍耐到天亮,就将两人轰走了,并且投诉给村上,说这两个干部住在人家的炕上,晚上居然在做不要脸的事情,村上不敢怠慢,立即汇报给区上,他们是县上的干部,区上无权过问,又火速汇报给县上。对这样影响恶劣的事件,时任县委书记的祁如山也不敢不重视,立即成立了调查组。分头讯问,两人的口供完全一致,但都承认只吃过包子,没有干别的。调查组问古里究竟扒了多少包子,古里头一扬,笑道:谁能记得,我又不是地主老财收租子,一斗一升的还要上账?他又反问调查组一个结了婚的组员说:你和你婆娘一共扒过多少包子?你要是说得清楚,我努力回忆一下,争取给组织上一个准确数字。因为犯事儿的还有柳姿,调查组专门配了一个女干部,女干部也不好直接问柳姿这种事情,柳姿却主动说了:虽是古里同志首先扒了我的包子,实际上是我主动的,责任在我,我本来就喜欢他,晚上又在一个被窝,天又冷,我往人家怀里钻,书上说,男人的怀抱有多广阔,谁都知道,那只是形容词,就那么大一点地方,不经钻,就没地方钻了,他扒了我的包子后,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扒了他,就这样,他扒我一个,我扒他一个,有时他扒我一个,我一连扒他几个,一直扒到那个雄鸡一叫东方白。如果一定要按扒包子的数量确定责任大小的话,那肯定我的责任要大一些,我扒他的,比他扒我的肯定多。
  有人悄悄把柳姿说的话告诉了古里。古里一听,当场笑得差点断气,笑毕,他说,这个妖里妖气的骚情女子,原来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哩,她都这样仗义,我一个大男人家的,难道要吃她的软饭不成?他当即要来笔墨纸张,给县委写了一封检查。在检查中,他把全部责任揽了,他从思想深处挖起,说自己从小就不是一颗好籽儿,三岁时,看见公鸡给母鸡踏蛋,别的同龄孩子,比他大几岁的孩子,对此都无动于衷,他却觉得很有趣,夜里反复梦见过当时的情形;十三岁时,发现村里一对狗男女偷情,他不但不告诉他们各自的男人和婆娘,还答应替他们保密;新婚之夜,媳妇不愿意跟他做那事,他竟然死皮赖脸,缠来磨去,媳妇被纠缠不过,只好顺从,这简直如同强奸……在与柳姿同志一起工作时,他故意突出个人,显摆自己根本不值得显摆的能力,意图就是引起柳姿同志的注意;当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必须睡一个炕,同处一个被窝时,他完全忘了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完全曲解了柳姿同志对自己的信任,在柳姿同志的嘴唇无意碰到自己的嘴唇时,革命自觉性在那一刻变成了个人可耻的贪欲,反而去扒柳姿同志的包子,柳姿同志碍于革命同志的情面,也为了挽救他,容忍了他的这种资产阶级腐化堕落行为……
  这封信一传出去,立即轰动了整个边区,祁如山本来是要给古里一个记大过处分,给柳姿一个口头批评的,这样一来,处分也不是,批评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时任县委组织部长的马赶山把古里叫来,本来要黑了脸给拾掇一顿,见了面,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笑瘫了,古里不笑,反而说:
  “赶山同志,一个革命同志犯了错误,可以枪毙,可以关禁闭,可以给任何相应的处分,但绝不可以被嘲笑!”
  “你这个具体东西,快点给我滚!”马赶山笑着喝道。
  组织程序必须走完,马赶山又把柳姿叫来谈话,考虑到她是女性,怕伤及她的脸面,他便极力回避提及事件本身,他先把组织上准备给她一个口头批评的处理意见谈了,声明这是内部处理,不存档案,不向外公布,他代表组织,征求她对处理意见的看法。柳姿坐在马赶山对面的凳子上,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马赶山怕她想不通,忙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双手递给她,搜索枯肠,找安慰她的话,这时,柳姿嘴里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事由似的说:
  “这样啊,这么重大的问题,咋这么简单就处理了,只给一个日嚼处分啊?”
  柳姿一句道地的土话,倒把马赶山这个道地的土干部蒙住了。当地人把骂人叫嚼,轻微地骂,叫嚼,严重地骂,叫日嚼,但和批评是有区别的,批评是官方用语。马赶山没有想到,柳姿和工农群众结合得这么彻底,但用日嚼代替批评的意思,实在是用词不当。他想笑,想起找古里谈话时,他笑了,让这狗日的捡了便宜,还影响了工作,他强忍住不笑,格外耐心地说:
  “柳姿同志,口头批评和日嚼不一样,口头批评是对革命同志的一种教育形式,日嚼呢,是骂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忘了?不许打人骂人的。”
  “赶山同志,这个我知道,革命同志就是要大力开展日嚼和自我日嚼,只有在日嚼中,在互相不留情面的日嚼中,才可改正我们身上的缺点。作为一个女同志,我对自己要求不严,竟然扒了一个男同志的包子,这么严重的错误,组织上只给了我一个日嚼处分,我知道这是组织上为了爱护我,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不但没有意见,反而感恩戴德,我向组织保证,我将以更大的工作热情,用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请组织放心,现在我戴罪立功去了!”
  柳姿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突然回转身,又坐到凳子上,说:
  “哦,赶山同志,你看看我身上这种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一不留神就露头了,还没有听你的日嚼哩,我就走了,请你赶紧日嚼吧。”
  马赶山心里又气又好笑,知道自己遇到一对活宝贝了,他也笑道:“柳姿同志,刚才已经日嚼过了。”
  “哦,日嚼过了啊,那我走了啊,赶山同志。”
  马赶山把古里和柳姿的表现当笑话说给了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给这他们各起了一个外号,古里叫包子古里,柳姿叫包子柳姿,大家说这很像苏联人的名字,私下里干脆把这两人合称为:苏联同志。
  名声传出去了,两个苏联同志索性出双入对,干什么都不避人了,走在大路上,有时手挽着手。祁如山很快做出了决定:将两人分开,古里调往抗日前线,柳姿留在原地。分开只有半年,解放区吃紧,古里随军回防,两人又离得近了,一有空,不是古里去找柳姿,就是柳姿去找古里。而古里这时已是自由身了,夭夭申请离婚,为了抚养两人的儿子,离婚不离家;柳姿的未婚男友在敌占区,婚姻本身不受解放区政府保护,只要柳姿本人愿意,这桩婚姻可以视为无效。
  一个是老同志,一个是从敌占区来的革命青年,组织上处于对两人的保护,反倒回来动员二人正式结婚。这时,古里却扳起价来,他的理由是,他和柳姿同志只是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和谈恋爱是两回事,和结婚更是戴上草帽吃包子,还差着一帽沿儿远呢。柳姿也是这种态度,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战火纷飞的,她愿意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和古里同志的恋爱,只是为了让她获得更多的革命激情,让婚姻的绳索拴住,将会影响她的工作,会给革命造成损失。组织上派人说了几回,两人各讲一套理由,不结婚,但还要保持这种浪漫关系。两人的影响实在恶劣,几乎达到了动摇军心的程度,组织上知道,两人又都是坚定的革命者,不忍心因为这件事情,断送两人的革命前程,从而也使革命队伍失去两个好同志。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已经升任分区党委副书记的祁如山把任务压给了子午县委,任务交代得十分明确:必须两全其美。子午县委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常委会,会上大家提出了许多方案,所有方案都是好方案,但都不算最佳方案,争来争去,每人面前摔了一堆吃剩的烟屁股,还是定不下来。已经升任县委副书记的马赶山不耐烦了,慨然说:“请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要是把古里这狗日的拿不到马下,我就从他的裤裆钻过去!”
  
  
  思谋了一夜,马赶山早上给大灶安排:准备十人的晚饭,要有肉,有蛋,最好弄点酒来,烧酒黄酒都有。晚饭时,马赶山邀请的几个客人都到了,都是在一起厮混了几年的老熟人,老战友。古里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以为马赶山要凭借众多朋友的面子,说他和柳姿的事情,他率先说:“赶山同志,你是不是要给我摆鸿门宴?”
  “给你摆鸿门宴?你以为你是刘邦?”马赶山笑着说,“说个透底的话,我今日个请大家聚餐,没有一点别的意思,不但与古里和柳姿同志的事情无关,谁要是在吃饭时提他俩的事情,谁的嘴就是驴屁股!我请大家吃饭,只是手头攒了几张餐券,我经常下乡,用不了,好长时间没和老战友聚了,就这么单纯,谁要是觉得我在耍什么阴谋,现在就给我提上裤子滚蛋!”
  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任务,也是好久没有闻到酒味了,喝得高兴。古里高兴,柳姿高兴,二人心里都没往别处想,一会儿都不省人事,被大家七手八脚抬进了洞房。一觉睡醒,古里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天窗上进来的光线,已经耀亮了半截窑洞,同炕的人也露出头来了。“柳姿!怎么是你?”
  “啊?”柳姿也一愣,忙往被窝里缩。“啥时候了?”
  经常在群众家过夜,他们并没有觉得两人同宿一屋一炕有什么异样。古里见柳姿已把自己拾掇爽利了,便顺手拉开木门,唰,一团阳光扑面而来,把古里吓了一跳。听见木门响,门外一下子拥来许多人,大都是子午县机关干部,马赶山和几名县领导在前,身后跟着驻守县城的八路军部队冯立春营长和三个连长,大家满面笑容,纷纷拱拳说:
  “祝贺古里同志和柳姿同志大喜!”
  古里愣了,身后的柳姿也愣了。不像是日常耍笑,哪有这么阵容齐整的耍笑呢。这时,身后的柳姿突然大叫一声:“古里同志,快看!”古里迅疾回头,炕墙上赫然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
  祝贺古里柳姿二同志喜结革命连理
  下面的落款是一行小字,古里默念道:
  子午县党政军民革命同志同贺
  再看,窑洞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土炕上铺了一页崭新的芦席,芦席上面又铺了一页白羊毛擀制的绵毡,一床新被子端端折叠着,他和柳姿盖过的那床被子也是新的,都是子午县抗敌协会被服社生产的军用棉被,而那床没有抖开的被子上还搁了两个红本本,上面写着“结婚证“字样,古里急忙爬上炕,拿过来翻开一看,竟然是他和柳姿的结婚证。
  古里想生气,又无法生气,想发火,不知该对谁发。首恶当然是马赶山了,这个家伙你要是给他发火,他的火比你大多了,一肚子的歪理邪说。柳姿也颇感气闷,火上来几次,都被她生生压下去。她来边区快四个年头了,虽整天都在提倡婚姻自主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而她又是主要搞妇女工作的,但到了民众那里,纸面上的条文和号召只剩一张皮了。男方给女方的彩礼照样一分不少,只是不说卖女子那种话了,在入洞房前,男女双方最多在相亲时见一面,所谓自由恋爱,只是一句空话,民众把这种婚娶方式戏称为:布袋里买猫。意思是,把猫买回来,解开袋口后,是郎猫是女猫,是能逮老鼠的猫,还是一只瞎猫懒猫,只要是猫,就算是自家的猫了。再说了,她对古里同志是有着深刻的好感的,胜过了恋人,胜过了夫妻,可是,这和结婚仍然是两码事,要结婚,也得自己自愿提出来,咋能这样包办呢?考虑到与工农群众结合问题,她只好隐忍不发,但,话一定要说清楚的,事情一定要弄明白的,一觉睡醒,自己莫名其妙就成别人的妻子了,难听死了,丢了革命者的脸了。
  大家笑闹了一阵,马赶山走上前来,面朝古里和柳姿二人,挤弄一下眼睛,嬉皮笑脸说:
  “古里同志,柳姿同志,昨日给二位举办了婚礼,因为特殊时期,条件简陋,还请二位谅解。不过,在我看来,婚礼虽然简朴,但这是一个具有革命意义的婚礼。按乡俗,晚上要给二位闹洞房的,看见二位累了,就没有打扰,今早同志们专门赶来,一是祝贺二位新婚大喜,二是给二位补闹一次洞房。但又是大白天的,二位呢,新婚之夜又都过了,我看呢,大家热闹一下就罢了。这一孔窑洞呢,是组织上分配给二位安家的。二位也知道,副团职以上干部才可以拥有单独的窑洞的,组织上考虑到古里同志资历深,柳姿同志呢,又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为了二位生活方便,组织上是克服了巨大困难的。这些情况呢,还请二位多多体谅。组织上给二位特许三天婚假,我们就不打搅了,二位好好度一个革命的蜜月吧。”
  古里和柳姿这才知道,他们这一觉睡得也太铺张浪费了,从头天太阳西斜,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了。
  剩下两人后,古里和柳姿目光偶然相遇,忽觉都不好意思了,古里低头坐在炕边,柳姿在屋里这儿抓一把,那儿挠一把,屋子不是自己的,屋里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看起来也那么别扭陌生,没事找事干,越找不到该干的事。古里也是一样,把旱烟锅摸出来,吧嗞吧嗞吃一锅,想找话说的,把话匣子连底儿抖落一遍,竟然找不着到底说些什么。还是古里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说:“柳姿同志,委屈你了,你看这个马赶山,真是个马冒子!”
  “古里同志,你就那么嫌弃我吗?”
  古里没有想到,他的几句为了消除尴尬的话,强烈地打击了柳姿的自尊心,被人灌醉强行成亲入洞房只是剥夺了她的婚姻选择权,按照正常程序进行,她会答应和古里结婚的,她对古里不仅有着深厚的革命同志的感情,也有着对个人感情的深深眷恋,两人共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即使两人不结为伴侣,一辈子都会背着曾经恋爱的名声的。只要古里亲口向她求婚,她会答应的,可是,谁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看起来,对自己热乎乎的,比对别的女同事不知热到哪去了,可这个家伙,只见热气乱冒,不见水响锅开。组织上找他谈话,他一口咬定两人是同志关系,也无结婚之念,人家一个大男人都这么说,你让我一个女人再咋说?我只好口风比他还紧,态度比他还坚决。事到如今,你看看他那态度,你听听他说的话,明明是在后悔地砸胸腔嘛。委屈,羞愤,让她一咬牙下了决心,她断然对古里吼道:
  “你乖乖儿地在这砸自己的胸腔子,后悔死与我 相干!我去找马赶山这个狗日的算账去!”
  柳姿摔门而去,古里才反应过来,一时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儿,心里还在暗笑,这个女人,要不是来到了革命队伍,一定会由疯媳妇成长为恶婆婆的。他跟脚追了出去。
  古里追上柳姿时,两人离县委大院的大门只剩下十几步远近了,古里一把拽住柳姿,急切地说,柳姿同志,有话咱们慢慢说嘛,就是找马赶山算账,咱们也得合计合计,那狗日的账是那么好算的?柳姿身子一筛,将古里的手荡开,她恼道: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我的账好算不好算,是我的事,与你 相干!古里一听柳姿爆了粗口,心里有底了,她还是把咱当贴心人哩。他笑道:一个洋学堂出来的新女性,让我这个大老粗改造得真叫彻底啊,一张嘴,就 长毛短的,听着那叫个舒坦!柳姿本来还要再恼一会的,城府毕竟浅,忍不住扑哧笑了。古里趁机拽住她离开大门几十步,在一棵大槐树下,掏出手绢,递给柳姿。柳姿接过手绢,准备擦眼泪的,手快要抹到眼眶了,却把手绢使劲砸进古里怀中,恨道:不知道给哪个女人用过的脏东西,又让我用?说着,从怀里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转过身去,独自轻轻地擦眼泪。
  看看说话的时机到了,古里绷紧脸,以念悼词的声调说:
  “柳姿同志,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请你尊重我的人格。作为革命战友,对同志的批评,虽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必须本着团结同志治病救人的目的,绝不能搞无原则的纠纷。你看看,我这手绢明明一次都没用过,你怎么可以说是别的女人用过的呢?”
  
  古里把手绢往柳姿手里塞,柳姿不接,推拒一下,又推拒一下,手绢就握在柳姿手心了,她展开一看,确实新崭崭的,是子午县抗日协会被服社生产的,白羊肚底儿,中间印着一朵盛开的山丹丹花,右边印有“复兴中华”,左边印有“驱逐日寇”,这是流行边区的奢侈品,产量很少,都是作为赠送来边区参观的外国友人和敌占区国统区上层人士的纪念品的,边区的干部群众没有几个人能得到,干部即便手头有的,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一是舍不得用,二是怕同志们批评他身上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柳姿的眼泪本来已经擦干了,看见这方手绢,又不由自主扑簌簌下来了,她抬手要擦的,又舍不得,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抹去眼泪。古里说
  “你用吧,这就是准备送你的。”
  柳姿一愣,鼻头忽地一酸,又一热,眼泪又要喷涌了,她恨道:
  “好端端地送我什么手绢?谁稀罕!”
  柳姿的撒娇让古里抓住了把柄,他说:
  “我早知道你不稀罕,我也知道我在自作多情。”
  “不是……不是……”柳姿一急,眼泪珠子又悬挂在眼帘上了。
  “不是又是什么?你明明说你不稀罕的,难道是我耳朵听错了?”
  “你那是驴耳朵!”柳姿有了气急败坏的苗头。
  “驴耳朵能听得懂你那百灵鸟的叫声?不信,我给你拉来一头驴,如果它听了你的话,或昂首嘶鸣,或撒一泡尿,都算是听懂了,那时,你说我这是什么耳朵我都认了。”
  ……
  那会儿,马赶山听小锤子急慌慌跑来报告说,古里和柳姿风风火火打上门了!马赶山一拍脑门说,这下麻烦了!他忙让小锤子去县委门前先缠住两人,他去后院躲一躲,他们见不着他,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子,气势蔫下来,他再出面跟两人厮磨。马赶山一边思谋对策,一边埋头往外奔,却一下子和两人撞了一个当对两面儿。古里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扯长声叫道:
  “啊,马赶山!你好着吧?”
  “你才有病哩。”马赶山冷静回道。
  柳姿一愣,这又是她没有掌握的当地语言,古里不是问好,意思是你脑子没病吧。柳姿觉得马赶山对古里不够友好,“赶山同志,古里同志向你问好哩,你虽是古里同志的领导,但也不能这样开口就骂人吧?”
  “唉哟哟,我的牛黄啊!”马赶山听见柳姿这样曲意维护古里,又把劲使错了地方,心下觉得有趣,也对他们的事情心中有数了,“古里啊,我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啊,裤带还没有解开,就让女人给你把娃娃怀上了,啥时候给我传授几招啊?”
  “我就是来给你传招儿的。”柳姿一掺和,又没有掺和到点子上,古里就知道,他的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他气狠狠地丢了一句,列一个老牛拉车上坡不使劲的架势,掏出旱烟锅,伸手在怀里摸烟袋,摸了几个回合,却没有摸着。马赶山笑道:
  “哼,大烟鬼丢了烟袋,如同战士丢了枪,你可千万把你那杆枪保管好了,丢了,有人不答应呢。”
  古里伸手接过马赶山递来的烟袋,烟瘾重的男人就这一点点出息,脸色马上和缓了。柳姿瓷到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儿的男人咋是这个样子,正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正经到了跟前,却又恨不得抱住吃一个热热的包子。与工农干部结合的道路漫长啊,她原以为她已经算得上是子午通了,当下乍然明白,子午这块土地,这块土地上的人,她仅仅才沾了一点边儿呢。马赶山说:“看样子,你们好像有啥事?去我办公室吧。”
  说完,马赶山掉头就走,古里和柳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一下子回到了下级的身份。马赶山的做派和口气,完全和平时在工作中一样,这其实就是命令,只不过他俩情况特殊,马赶山说话的口气稍和缓一些罢了。古里和柳姿互相对视一眼,苦笑笑,只好跟在马赶山后面走,积聚了大半天的正义之火,只剩灰烬了。
  古里再也忍不住了,他说:“赶山同志,我知道你是为我和柳姿同志好,可是,这么大的事,你也得事先给我们通个气儿嘛。”
  “啥事?”马赶山一脸惊诧地说。
  “啥事?咦,你不知道啥事?”
  马赶山不理会古里那牙疼似的表情,眼神对准柳姿说:“柳姿同志,古里同志说的啥事,你知道吗?我咋连个死气气儿都没闻到。”
  “就是……就是我俩结婚的事啊。”
  在私下场合说话,都是老战友,革命同志,柳姿倒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压力。到了办公室,马赶山往办公桌后面一落座,她一屁股坐在来宾和群众的位置,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把距离拉开了,把界限划出来了,上级就是上级,下级就是下级。事实上,古里说话抠抠缩缩的,就是感到了这种压力,他的一腔子野火,在进办公室那一刹,已经被办公室特有的气氛浇灭了。此时,马赶山又把眼神从柳姿那儿移开,对古里说:
  “古里同志,刚才柳姿同志说你们两个结婚的事儿,你们俩结婚有啥事儿,你说说嘛,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助解决的,需要我个人帮助解决的,只要在合理的、条件允许的范围里,都可以提出来嘛。”
  “没……没啥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古里嗫嚅着说。
  马赶山又把眼神移向柳姿,还没说话,柳姿忙坐正身子,昂然说:
  “没有什么困难。谢谢组织关心,谢谢赶山同志关心。”
  “嗯,那好吧。”马赶山点点头,笑着起身了,古里和柳姿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忙起身,分别跟马赶山握手道别。出了县委大门,古里长出一口气,柳姿也长出一口气。马赶山从窗户里一直目送二人,直到看不见,他大笑几声,从怀里摸出了旱烟袋。
  
  常委们还在现场没回来,马赶山和古里只好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也胡思乱想着。刘及第推门进来给二人杯子里续上水,低头出去了。马赶山用正常的目光看了刘及第一眼,刘及第却不敢迎接马赶山的目光,虚怯怯地。好几年,也好多次了,马赶山只要一看见刘及第,无论在什么场合,也无论两人正在干什么,他看到的都是一双那样的目光;刘及第也同样,好几年了,在好多场合,他见过无数人的目光,有亲人的,有上级的,有战友的,有老百姓的,也有敌人的,所有的目光对他来说,都是人的目光,区别只在于长在不同的人身上罢了,可他就是不敢正视马赶山的目光,他也说不清那双目光里究竟有什么让他不安的东西。马赶山想从刘及第的目光里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可那双目光一闪而逝,他只好盯着他的背影,将他送出会议室。
  刘及第跟随古里多年,出生入死,什么阵仗都见过、都经过,他不但从来没有胆怯过,相反,他自认为,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军人,拉三天稀屎,双手连饭碗都端不住,只要听见枪响,立马就可端起枪冲向火线。可是,他有一个致命弱点,看见女人他就脸红,只要和女人一说话,他就腿软,有时候,还会腿肚子抽筋。他是子午县干部队伍中著名的怕婆娘。他的婆娘其实很文弱,说话昵儿昵儿的,走路格格扭扭的,做事磨磨叽叽的,和自家男人说话都脸红的女人,也从来没有给过他难堪,但他仍然怕她,离老远,只要看见自家婆娘的身影,只要听见自家婆娘的说话声,不由自主地,他感到腰里一虚,就像裤带突然断了,裤子往下掉那种感觉。好多人都想探究这对夫妻的秘密,关系好一点的人会笑问:及第同志,你是不是拿不下你婆娘的活儿,才害怕人家的?刘及第猛地把胸脯一挺,昂然说:要不要让你婆娘火力侦查一下?看起来,也不像那事儿上有问题的男人,二十岁出头的人,都三个娃了,都是一溜色的秃葫芦,一个比一个只大一岁零几天,眉眼和刘及第活剥了一张皮。
  刘及第的婆娘小名叫溜溜,刘及第的家就在县城西郊的农村,出城就到了,他在城里上班,在家里吃住。当年,刘及第逃离家庭后,他妈又招赘了一个男人,给刘及第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刘及第长大了些,对母亲的怨恨也少了,就在家里娶妻生子。虽是一个重新组合的大家庭,家庭气氛还算和顺。可是,每隔十天半月,溜溜都要回一趟娘家。娘家弟兄几个,都成家立业了,父母身体还硬实,用不着她照应,再说,当地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出嫁女回娘家越少越好,免得和娘家哥嫂闹是非,也免得婆家人闲话。溜溜回娘家时,刘及第工作忙,本身也不愿她回娘家,不会送她的,溜溜便脊背上背着老大,左胳膊抱老二,右胳膊抱老三,肚子里怀没怀着一个,还说不定。娘家又远在二十里开外,回一趟娘家,简直就是一次红军长征。到了娘家,父母当然高兴,哥嫂却不怎么待见她,大人娃娃要吃要喝的,谁都会烦的。可是,她的回娘家像那些大烟鬼瘾发作了,到时候,不回去一趟,不受一次路上的熬煎,不看哥嫂的一次驴脸,不甘心似的。溜溜的娘家妈嘴碎,终于让嘴更碎的婆娘把话套出来了,溜溜妈像唱歌,又像哭坟似的说:唉哟哟,好娃他干妈哩,有些话咱做老人的,到底说不出口嘛,我女子身子单薄,到底招不住啊,只要跟前没别人,女婿娃一天是个一天,一晚夕是个一晚夕,就是顽石窝儿,也会被他捣腾出石头渣渣的。
  
  人们明白了事由,却更无法理解刘及第了。直到柳姿听说有这样一位拥有极端两极人格的干部,出于好奇,在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后,她得出了结论。据她说,这是从小的生长环境培育出来的畸形人格,刘及第幼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的,母亲对他的管教极其严厉,比最凶恶的后妈还要严厉,因为后妈在管教男人前妻的娃娃时,还要注意公众影响,刘及第的妈不用考虑这些,管教自己亲生亲养的娃娃,咋说都是理。刘及第的人生还处在懵懂状态时,受母亲的责骂和毒打,几乎像每天必须吃饭睡觉一样,成了必修的功课。母亲打他时,很少打别的地方,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令他动弹不得,一手抡捅火棍敲他的脚踝骨,梆梆梆,梆梆梆,一敲就是几十下,她倒没怎么使劲,不至于把那里敲坏了,但那种干巴巴的痛,像蛇一样,一下子就可以从脚下蹿到头顶,在腿肚子,大腿根儿,丹田上下,在那些稍宽敞,肉稍微肥厚一些的部位,那条疼痛的蛇还可以摇头摆尾撒欢儿。后来,刘及第见了母亲,身上的筋络,血流,就不由自主地撒欢儿。柳姿说,按咱们当地话说,及第同志是母亲挖寡拉扯大的,单亲家庭,缺少父亲严厉的一半,母亲本来是培育孩子柔性的,却把父亲的严厉发挥到了变态的程度。
  十四岁那年,刘及第终于找到逃离母亲的机会,他尾随红军游击队走出离家十几里后,大着胆子要求参加队伍。他那时的个头比同龄孩子小得多,八九岁的样子,那支游击队的队长就是古里。古里摩挲着他的头皮说:这么大点娃娃,跳起来连敌人的 都摸不着,等你长大了再来。刘及第一把拨掉古里按在他头上的手,凛然说:要了要,不要了算 !男人的头也是你随便摸的?我要给你说,秤砣虽小压千斤,罗成虽小,谁也不要把他当娃娃看待!古里惊叫道,嗨哟哟,好你个碎狗日的,黑蚂蚁一嘴夹住一个牛卵子,口气还不小哩!刘及第昂然道:口气大小,只是嘴上的劲儿,沙场上是不用嘴的。刘及第就跟上古里走了,古里给他说得明白,刘及第要是真的能打仗,队伍上就要他,不能打仗,回家吃奶去。
  刘及第开山第一仗差点让古里拿刀把他砍了。那一仗,游击队要攻打满家大院,为游击队筹粮筹款。侦查员回来说,满家老汉去世了,满家两兄弟,都武艺高强,院墙又高又厚,门楼上有射击孔,家里有一支快枪,两支火枪,只要有一杆枪封住门洞,谁也进不去。那年,子午县和周围的几个县,都遭了严重旱灾,筹粮极其困难,不拿下满家大院,游击队不等政府军前来围剿,自己都要自动散伙的。队伍开到满家庄外面,古里站在高处察看地形。满家是一座地坑院,从一块很大的平地的中央,挖下去一个四方坑,四面崖壁各有三丈高低,形成一个全封闭的庄院,每孔窑洞都留有钻山烟筒,烟筒出口在崖上的平地里,烟筒口儿朝天,上面一块小石板做盖,一根草绳拴住纽儿,连接屋里,不烧火时,草绳松开,石板盖儿落下,盖住出烟口,烧火时,拽一下草绳,石板盖子翘起,石板盖既可挡风,免得风吹烟倒灌屋里,又可防雨。门洞留在庄院侧面崖壁上,打出一个斜坡地洞,直通庄外,供人畜通行,而满家为了防备土匪强人,又给崖面四周加了一圈后墙,给洞口建了门楼,如果没有大炮,还真不容易打进去的。
  古里一连观察了两天,愣是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儿。古里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他召集全体队员最后一次研究作战部署,大家都没什么好办法,这时,刘及第站出来,嘴一撇,说:我以为你们有日天的本事,闹了半天,原来是骡子的 ,闲摆设嘛!古里正在心急上火,伸手一把将刘及第抓过来,低吼道:大家都在研究作战方案,你碎狗日的,倒说风凉话!刘及第不屑地说,你们也是咱本地人,吃了几天兵粮,连本都忘了?地坑院嘛,从渗水洞里可以钻进去,从烟筒也可钻进去的。古里说,烟筒那么小,狗都钻不进去,防渗洞倒是进得去的,可是离门楼又太近了。刘及第说,钻烟筒有我哩,我先进去,在家里弄出些动静,门楼上的人注意了家里,就不注意渗水洞了。古里一想,这是打进满家唯一可以一试的办法。
  那夜,星月无光,古里先派几个瘦小机灵的战士,预先埋伏在离渗水洞不远的塄坎下。黄土高原雨水集中,经常下暴雨,地坑院是全封闭的,没有泄洪道,雨下得急,来不及渗入疏松的黄土层里,往往把整个庄院淹了,如果是半夜突降暴雨,待人发现,人畜都得活活淹死,人把这种灾难戏称为:灌瞎老鼠。瞎老鼠就是鼹鼠,人为了保护地里庄稼,就把水灌进鼹鼠洞里,把鼹鼠淹死。人为了不像鼹鼠那样被淹死,就在地坑院的一面崖壁下挖出一个大坑,让雨水流入,暴雨来得猛,收得也快,一场雨,有这一个大坑防水,大体也够了。满家的庄院大,来水面广,渗水坑又不能挖得太大太深了,便从一面崖下,打出一口出水道,直通庄外。刘及第个头小,怀揣一把一尺长的杀猪刀,悄悄爬到做厨窑的那孔窑洞的烟筒下,轻轻揭开烟筒盖,哧溜钻了进去。烟筒是直上直下的,但烟道狭小,刘及第手脚并用,很轻松地溜了下去。农家的厨窑都是连炕灶,土炕在外,灶台在里,上面用一道尺高的土栏杆隔着,下面的火道烟道相同,功能在于,做饭时,烟火同时也可把土炕燎热了。厨窑里一般住着怕冷的老年妇女和很小的娃娃,为的是土炕不用柴火烧,一天到头都是温热的。刘及第下到炕洞,隐隐听见外面有幼儿的哭闹声,他轻轻推开炕洞门,就听炕上一个妇女喊了声:阿一个?刘及第知道炕上的女人正在哄闹夜的小孩,心一慌,一横,跳起身来,双手端着杀猪刀,在炕上没头没脑乱捅,一片惨叫声引得狗叫鸡鸣猪哼哼。大院乱了,在门楼上值夜的满家兄弟听家里出了问题,慌忙起身,端着枪从门楼上滑下来,从门洞里冲了进来,埋伏在防渗洞口的游击队员,趁机鱼贯而入,埋伏在地坑院几十步开外地埂下的古里,见时机已到,率领主力,一哄便冲入通道。满家人的日常防备,也只是吓唬一下小股的土匪罢了,哪里有什么快枪,只有两杆鸟枪,他们也没有和人拼命的打算,刚冲出通道,就被从渗水洞里攻入的游击队员一顿弹雨淹没了。
  厨窑的惨叫声弱了,还没有彻底断绝,古里忙令警卫员点亮马灯,推开厨窑门一看,亮光照耀下,刘及第双手端着杀猪刀还往炕上乱捅,古里大喊几声制止,刘及第仍不肯收手,几个队员扑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此时,炕上的血已经流到地上了。刘及第一共杀死了满家老太太,满家两兄弟的婆娘,还有两个不满六岁的男娃,两个不满八岁的女娃,都是满家弟兄的儿女。古里一看傻眼了,这狗日的居然是毫无人性的杀人魔王,人民队伍中有这样的人,简直是为了专门讽刺人民军队的称号!把枪已经拔出来了,他脑子突地一转,暗道:不好,把这狗日的枪毙八遍,也挽不回游击队的恶名!游击队员都来了,一看眼前的惨相,一时都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地挥刀要剁了刘及第。古里向大家示一个眼色,嘴朝向庄外,憋了嗓门大喊:满家私通共匪,格杀勿论!游击队员一听,心中明白,分头立即搜查各窑洞。别的窑洞都空无一人,也不像是晚上住过人的样子。大概是正当乱世,夜里,男子在庄外值夜,妇孺住在一起,便于互相照应。古里让一个队员去内屋找笔墨,找了一圈,满家没有这东西。那个队员机灵,冲进厨窑,挖了半碗锅煤子,舀水搅和一下,找来一把毛刷,古里接过来,刷刷刷,挥洒出一行杀气腾腾的字来:“私通共匪者,杀无赦!”
  当晚,游击队没有拿走一颗粮食,一个铜板,大摇大摆撤出了满家庄。来到一片密林,在暗夜里,古里仍能看见队员们眼里喷射出来的火焰,那火焰一束束都在向刘及第燃烧。古里的心早已让愤怒悲伤的火焰烧焦了,他咬牙切齿道:
  “刘——及——弟,给老子跪下,面朝——满家庄——”
  
  刘及第不跪,脖子梗得一蹦一蹦的。古里气得脸像一只吹胀的猪尿脬,几个队员不等命令,呼啸而上,按头的,揪脖子的,一下子却没有把刘及第弄倒,一个队员急了,抬脚向刘及第腿弯猛地一踹,刘及第这才轰然跪倒。古里从一个队员手中接过马刀,给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地举了起来。刘及第仰起头,昂然说:
  “队长,砍了我,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我想在人头落地前,问一句话:为什么砍我的头?”
  “咦,你狗日的还问这问题?你去阴曹地府问问满家的老弱妇幼吧!”古里手中的刀仍高举着,刀锋却在空中犹豫着。
  “我现在知道了,不该杀满家的妇女儿童,但是,当时,一个是天黑,我不知道,一个是我刚参加队伍,不知道这些规矩,执行任务前,也没有人给我安顿这些事情,我只想既然革命嘛,都是你死我活的,我不要别人的命,别人就得要我的命。”
  古里手中的刀在空中像一棵风中的杨柳枝,摇过来,晃过去,一个队员上前来,给古里耳语几句,古里的刀不再犹豫,狠狠地斫下来,刘及第感觉脖颈凉了一凉,就不凉了。刘及第知道命暂时保住了,但无法确定命还能保留多少日子,他梗着脖子激古里,古里几番抡圆了刀,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古里咬牙道:
  “你狗日的牢牢记着,你这命是握在我手里的,是握在全体队员手里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全体队员可以不等任何命令,都有处死你的权利!记下了没有?”
  “记下了!今晚满家庄的事,只有等我们都到了阴曹地府后,听阎王爷的发落!”刘及第说完,向满家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当晚,游击队在那片密林中宿营,天蒙蒙亮时,古里带队以强行军速度冲进满家庄。满家庄地盘大,人住得分散,满家是一个孤庄子。当夜,全村的人都知道满家出事了,都不敢前来探信,挨到天亮,胆大的人才摸索前来,一看眼前惨相,立即像马蜂蜇了耳朵扇子似的,满世界惨声叫号。满家富而仁,从祖辈那里,便以仁义耕读传家,给乡亲们做了无数善事,拥有很高的乡望。好人得了如此恶报,乡亲们内心的伤痛一时盖过了冲天的愤怒。满家人的尸体全部被抬到了院子里,按老幼辈分摆了长长一溜,共九具,只缺满老大九岁的大儿子满继鼎。满家大小有一个主事的,大家也好帮忙,各个窑洞,庄院周围,包括牲口圈,鸡窝,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满继鼎,而满家是独门独户,大家公推村里年齿最长的齐拐子出来主事。他派几个年轻腿快的小伙子,火速给满家的亲戚报丧。到了中午,满家的老姑家,小姑家,老外家,小外家,都来人了,一看眼前情景,差不多都当场昏厥在地。古里带队初至现场时,古里忍不住眼泪哗哗流,队员们忍不住眼泪哗哗流,只有刘及第像没事人似的,脸皮撑得平平的,一脸的木然。无论家穷家富,古里和队员们都是在乡土文明的熏陶下长大的农家子弟,打了多年的仗,经历过多少血与火的洗礼,像这种灭绝人性的场面却从来没有见过,而这却是自己亲手造成的。满家的亲戚将现场的悲愤一波波推向了高潮,古里无法承受,好几次,他都产生了跪在一地尸首面前的想法,向乡亲们说明真相,然后任凭发落。他觉得,他最好被活埋了,被刀剁成肉酱喂狗,他的灵魂才可得以安宁。但他一次次忍住了。我死,很容易,我也该死,可是,由此给革命事业造成的恶劣影响谁来消除?一支革命队伍,一个投身为人民打天下的革命者,却屠杀老弱妇幼,屠杀普通群众,真相如果披露,我古里别说死了去见马克思,就是下地狱,阎王爷都不肯让我转生为畜生的,比畜生还低级的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反正比畜生要低级得多。古里不敢想,不敢正视现场,留给他的,就是给人民当牛作马,全心全意为人民打天下,直到哪一天光荣地战死了,在阳世里,他才解脱了,他才有脸去阴间。要紧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度过当下老百姓对革命队伍的信任危机,让自己,让全体队员度过个人的心理危机和道德危机。在现场所有的人情绪都达到沸点时,古里站了出来,他右手提着驳壳枪,左手颤抖着,指着地上的尸体说:
  “乡亲们,看看吧,我们不革命行吗?不革命还有活路吗?像满家这样的好人家都遭了灭门之灾啊,这又是国民党反动派给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血债要用血来还,红军游击队虽然和满家非亲非故,但是,红军是为天下所有的人打天下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这笔血债就是乡亲们的血债!是所有红军战士的血债!是天下所有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的血债!这笔血债一定要还!昨晚,只是国民党围剿部队的别动队,这么几个人就敢对普通老百姓大开杀戒,国民党反动派围剿部队的主力很快就要进山了,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红军游击队虽然人数少,装备简陋,但我们有着一腔热血,有着对老百姓无私的爱,我们会凭着机智勇敢,坚决将反动军队赶出去,还大家一个平静安全的生活。现在请乡亲们化悲痛为力量,尽快安顿满家老小的后事,另外,该藏的藏,该躲的躲,我们先从满家借一点粮食和钱,马上就去迎击敌人,请乡亲们做个见证,红军队伍向来不占老百姓一分钱的便宜,有借有还,绝不赖账。而且,我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托付乡亲们:满继鼎无论迟早会回家,谁见着他了,一请转达我对他的问候;二请他来找红军游击队,迟早来,他都是我们的贵客;三他年龄小,哪位乡亲见了他,或者想办法跟我们联系,或者直接带他来找我们,我们一概盛情款待。拜托了!”
  几个战士很快从满家的地窖里拿出满满一布袋银圆,另几个战士从粮仓里将每人的干粮袋装满。满家没有主事人,在场的人谁也不敢贸然站出来较真,古里带着队员呼啸而去。当天晚上,他们来到密林,在月光下,大家站成一排,古里从头到尾,在每个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包括刘及第,共拍了十七下,然后,他站在队伍的前面,脸色凝重地说:
  “我们共十八个人,以前我们是人民的战士,我们在给人民打天下。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红军战士,不再是父母的儿子,不再是哪个婆娘的男人,不再是哪个娃娃的爹,我们是罪人,我们是人民的罪人!我们是组织的罪人,我们是天下所有劳苦大众的罪人!本来,我们现在就该自己就地挖坑把自己埋了,可是,我们还没有权利现在就死,因为我们是罪人,我们只有为人民,为组织,为满家老小,勇敢战斗,哪天死在战场上了,死在为人民利益的事情上了,我们才算在阳世里解脱了!至于到了阴间,该咋办就咋办!那时候,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有不同意的没有?”
  “没有!”
  在整齐庄严的应答声中,古里说:
  “既然没有不同意见,那今天就是我最后提起这件事了。如果谁以后感觉到自己嘴痒痒了,或者后悔今天的表态了,那好办得很,先给自己挖一个能埋得住自己和全家的坑,自觉的,自己把自己和全家埋了,自觉性差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给他帮忙的权利和义务。我说的话,有没有没听明白的?”
  “明白了!”
  后来,十八个人每逢作战,无论是和国民党、日本鬼子、汉奸武装、土匪作战,还是在日常的生产生活劳动中,每一次,都抱着一腔求死的决心,奇怪的是,一心求死的,无论怎么看,都必死无疑,却硬是死不了,直到所有的战争都彻底结束了,十八个人还是好端端的十八个人。由于作战勇敢,做任何事都是一马当先,十八个人每个人都立了不少功劳,有几个现在已经干到很高的位置了,要不是古里和刘及第一直小错不断,至少古里不会是当下这个位置的人了。自那个夜晚以后,刘及第从来没有离开过古里,古里走哪里,都非要把刘及第带上不可,组织上如果不同意,古里哪怕撒泼耍赖也要带上。好在,刘及第一直都是一个小角色,组织上一般很少为此事驳古里的面子,好些人问过古里,以此开过古里很难听的玩笑,古里只是笑一笑,并不多说话,要说,也只有半真半假几句:在一起时间长了,我知道他的深浅,他知道我的长短吧。包括马赶山也开玩笑说:古里,你爱和女人搅和,不至于和男人也搅和那些事情吧?古里说,我想跟你搅和,你又不跟我搅和嘛。
  
  
  马赶山没有离开会议室,他和古里一直坐在那里一锅接一锅吃老旱烟,旱烟的品质越好,烟味越是浓重,室内已完全被烟雾笼罩,两个人像是供奉在庙里的两尊罗汉,香火旺盛得令他们身形因为飘然而显得恍惚。过一会儿,刘及第便要推门进来汇报一次情况,他一进门,必然要连咳几声。第一次进来汇报情况时,他以往常的习惯走近古里,悄声刚说了一句,古里眼珠子凌厉一瞪,呵斥道:“你在给谁汇报工作?”
  刘及第马上意识到了,忙把身子转向马赶山,马赶山漠然一笑说:“及第同志,你坐那儿,大点声说话,没要紧的。”
  刘及第退后到距离两位领导都合适的地方,一手背后,扯过一只木凳,屁股往下缩了缩,在离凳子还有一拃高时,屁股不往下缩了,开始往上收,收到形成弯腰站立姿势时,他开始汇报街上的情况。最后一次汇报街上情况时,已是晚上九点了,会议室的汽灯恍恍惚惚,像是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婆娘。局势在按照事先设想的方向走,离家近的大量的妇女在夕阳西下前,结伴回家了,离开县城时,个个兴高采烈,跟赶了一趟集一样。往常赶集时,有男人的监管,有娃娃的羁绊,还要采购针头线脑之类的事由,这次,纯粹一心不操,就是耍,先前认识的姐妹,这次遇见,格外亲切,不用交头接耳,大声说话,大声调笑,先前不认识的,天下妇女是一家,街上男人少,用不着太多顾忌,说几句放肆话,放肆地笑几声,原来这就是自由,就是解放啊,狗日的自由就是好,狗日的解放就是好。抬头看看天,阳婆有回娘家的意思,很多妇女从欢快中恍然一惊:哟,我家的猪不知道那个死鬼男人喂了没有?我家的娃娃不知道吃上饭了没有?……
  在现场值勤的所有人员都回来了,常委们略一交换意见,决定让家在县城的同志回家休息,明天天一亮,提前进入各自岗位,单身的同志再辛苦一下,晚上照常休息,但要格外提高警惕,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出现场,然后直接去县政府值班室汇报情况。常委们留下开碰头会,根据大家掌握的情况,今夜没有回家的妇女共二百四十五人,其中,有九十人是因为家远,天黑前赶不回去,另外一百五十五人是可以赶回去的,看来重点在这一批人身上,她们中间可能有相当多的人是要铁定打离婚求自由解放的。所有滞留县城的妇女都得到了妥善安排,吃的,住的,人身安全,都一点问题没有。马赶山暗暗地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
  “同志们都辛苦了,今晚,我在县政府宿舍值班,值勤的同志随时有事随时找我,大家辛苦很长时间了,都去休息吧。”
  常委们考虑到县长在基层都半个月了,马不停蹄赶回来,又马不停蹄投入工作,连展腰的空闲都没有,都纷纷要求值今晚的班,马赶山笑着一挥手说:“别给我假模假式的,先低头看看你们的裤裆,都成无名高地了,快回去和你们的婆娘打攻防战吧。”
  马赶山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揪扯了,免得把他的一肚子大粪给揪扯出来,大家笑着,纷纷离座起身。小锤子一路警觉,护送马赶山进了县政府大门,才悄悄说:
  “首长,嫂子来看你,等大半天了。”
  马赶山心头掠过一团阴影。走到离自己的宿舍还有两步远时,门哗地开了,大女侧身站在门口说:“你咋才回来,忙完了没?”
  马赶山不言语,沉了脸,一步跨进屋子,只觉眼前一亮,一屋子都是清新之气。挂在墙上的马灯,捻子被压到了最低,灯苗明灭闪烁,光线朦胧,刚够看见屋里的陈设。平时,虽有小锤子打理,毕竟是男人家的粗手笨脚,屋子还是像狗窝一样。又是半个月不在了,马赶山按照往常下乡回来的情景设想,一定是一屋子灰尘,现在又是刚到春天,风沙连天的,原野上的草木还没有茂盛,窗户关得再严实,屋里还是要铺一层绵细的黄土粉的,每次回来,都困极了,倒头便睡,哪管得了土不土的。今天倒好了,啊呀,女人和男人还是不一样啊,马赶山心里感叹着,像在家里那样,看都不看大女一眼,冷着脸说:“你来县里干什么?”
  “干什么?婆娘寻自家男人,还能干什么?”大女帮助马赶山把外套脱了,挂在墙壁的木钉子上,又忙把已经沏好的一大搪瓷缸子茶端过来。
  “你到底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要跟我打离婚,要自由,要解放?”
  “哎哟,就你长了个会说话的嘴!是不是和哪个咪叨叨缠上解不开了?我正想听你一句话哩,你倒先把尿布片儿搭在我身上。”
  “咦,你这个婆娘,耳朵还长得很,到哪里听的闲话?”
  “满庄子人都在说。”大女一边散淡地说,一边把炕都铺好了,马赶山伸手在被窝里一摸,炕是热的,心里便有些热。他也随口说:“人那样说,你也那样信啊?人说我把老草驴闹了,你都信?”
  “哎哟,我叫你设套骂人!”大女在马赶山腰上掐了一把,赌气说:“要是信,我就不来了。”
  大女一没留神,马赶山已把自己脱剥利落了,他猴子一样,一纵,就钻进被窝了,在钻进被窝前,拽了大女一把,大女看房间还有无需要拾掇的地方,回头一看,立即飞红了脸,她轻轻呻吟了一声,随口吹灭马灯,如战地军人一般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一个多月没有在一个被窝钻过了,两人居然都有些陌生,兴奋,紧张了一霎,很快地,都熟悉了。都欢乐得累了,大女方才万分畅意地长出一口气,把身子深深地埋入马赶山怀中。马赶山说:“你刚才是说着耍,还是真有人说闲话?”
  “什么闲话?”
  “就是咪叨叨屎叨叨的?”
  “我哄你干什么,你自己回家听听嘛。猪嘴说没说,我听不懂猪话,人嘴里都在说哩。”
  “这简直是猪嘴嘛,哪有这事儿?”
  “人说是人说,我又没说。”
  “咦,要是出了那样的事,你是最直接的受害人,你倒没说?”
  “我的男人我最知道了。”
  “咦,说大话都不怕闪了舌头?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咋样的人。”
  “这都有可能哩。可是,我知道你的。”
  “我认识的,认识我的人那么多,没有一个人这么一口咬定他对我有多了解,你咋敢那么肯定的?”
  “浮皮潦草地哪能真的了解一个人呢?”大女说着,一手在马赶山某个要紧地方捏了一下,马赶山稍一愣神,立即明白过来了,他由衷地说:“没想到,你一个大字不识,一步大门不出的丑婆娘,倒还有些见识哩。”
  两人缱绻了一会儿,马赶山忽地想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无比重要,他把大女从怀里往稍远的地方推了推,急切地说:
  “你给我老实说,说闲话的人既然那么多,爹妈对我是啥态度?”
  “爹只说了一句话:我打断他狗日的腿,权当是给共产党清理阶级队伍哩!妈说,我娃不是陈世美。二妈说,我生的娃我知道的。”
  马赶山很感动,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爹咋能那样说话呢。”
  “也怪不了爹,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做事没礼数。”
  “我做啥事了?”
  “装?自己把事做了,还要装个进不去出不来。一人说话,八个耳朵在听,一人做事,一百个眼睛在看,也难怪别人说闲话。”
  “我到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嘛?”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噙着冰糖打呼噜装睡着?”
  “你要说赶紧说,不说,把皮嘴撮得紧紧儿的,我还不听了!”
  “呀,当了县长了,咋还是个驴样子?做出的事儿,理儿不长,说出的话,理儿却比驴 还长。你忘了上次回家了?”
  马赶山索性给大女扔一个脊背,呼噜气喘地装睡。大女摇一摇他,他不搭理,“你真的忘了?你上次回家,天眼看黑了,却不到家里住,不要说别人有看法,我都有想法哩,心里难受得一晚夕没睡着。”
  “哦!”马赶山这一惊,简直惊得他全身的眼眼儿都在冒凉气。他一下子意识到,他自己的心态没变,别人看他的眼睛变了。先前打仗时,别说天快黑了拔腿就走,好几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刚爬上婆娘的身子,还没动作几下,突遭敌情,他舍不得当下的快乐,倒是婆娘比他冷静得多,一把将他掀下身子,一跃起身,把他的衣物装备准确无误地递给他,率先冲出门去,确定无事,才返身招呼他逃走。那时候,他没觉得什么,婆娘也没觉得什么,别人也没觉得什么,打仗嘛,就是这回事,有命,啥都有了,没命了,啥都没了。现在不同了,和平了,在老百姓眼里,县长是多大的官啊,县太爷!说一句话,那不是人嘴里说的话,是县太爷说的,带着生杀的话;做一件事,那不是人做的,是县太爷做的,可以杀人,也可以活人的事啊。对待乡邻,对待家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自己倒没觉出什么不同来,别人会从中找出异样来的。当县长的男人很久没有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天眼看黑了,却揣着男人那根烂东西拍拍屁股蛋子走了,难怪人说闲话,哪个婆娘又受得了这种侮辱和轻蔑!马赶山想给大女认个错儿,试了几试,嘴像是用红胶泥塞了:哪有男人给婆娘认错的道理?终于说不出口,他一把将大女像摊煎饼那样摊平了,两人又是一顿山呼海啸。
  
  马赶山一觉睡醒,屋子里全亮了。窑洞里面要是全亮了,太阳肯定已经出来了。他还想睡一会的,还是坚持睁开了眼睛。多长时间了啊,他感觉至少有十年了,都没有睡过这么踏实这么香甜的觉。他翻身爬在炕头上,像一个刚下出来的牛娃子,睁着迷茫又好奇的眼睛四处乱看,屋里一片敞亮,到处都是清新,大女在地上忙活着,这儿擦擦,那儿抹抹,连他的办公桌上都归整得这是这那是那的。他说:
  “几点了?”
  “我又认不得你那洋货。刚才小仇说,快九点了。”大女边说,边把桌上的怀表拿过来。
  “啊,九点了都!你真是个猪婆娘,不叫我?”马赶山从被窝里一蹿而出,眨眼工夫,已穿戴得像个县长了。大女佩服自家男人的麻利,心里却羞愧得不行,县上许多人都知道她来了,平时自家男人误不误公事儿,那是另一个说法,今天要是把公事误了,人咋说我嘛,羞死先人哩,八辈子没见过男人,这么没皮没脸的。大女一时惶恐,在地上乱转圈圈儿,几乎要无地自容了。洗脸水早已兑好了,伸手一试,热冷适当,牙膏牙刷都准备得停停当当地,他飞快地洗漱完毕,见茶缸在桌上,他像往常那样准备沏茶的,却见茶早已沏好了,浓淡适当,温度也正好下口,他一气子喝下大半缸子,舒贴地呻唤一声,咂咂嘴说:“还是自家的婆娘好啊,老话说,旧鞋养脚走长路,真真的嘛。”
  马赶山在那儿独自感叹着,完全没有注意大女的情绪变化,他抓过烟袋,一边头也没回给烟锅揉捻旱烟末,一边嬉笑着说:“受活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不见大女动静,马赶山回头一看,大女竟坐在炕边抹眼泪。“你在成什么精?好好的,尿水子滴滴答答地?
  大女不说话,还在一把一把抹眼泪,马赶山生气了,两步赶过去,一把抬起大女的下巴,提高音调说:
  “到底怎么了嘛,再不说话,我不管了!”
  “我把你的事儿耽搁了。”
  “耽搁我啥事了?”
  “昨天那么大的事,今天事情肯定还没完,我害得你起来迟了。”
  “操的闲心!你要是长着那耍货,用不坏,都让你给愁坏了。”
  大女一听没事儿,心一下就放了下来,她一把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问:
  “你吃啥呀?那会儿小仇来过,他把饭从大灶上给你端了回来,在他宿舍里温着,等你睡醒,他给你端过来。”
  “不吃了,都让你气饱了。”马赶山故意给大女耍态度,她也不搭理他,拉开一扇门,把头伸出去,没说话,就听小锤子说:“马上好了。”
  小锤子端了两份早饭,四个黑面蒸馍,一罐子小米粥,还有一碟腌辣椒。马赶山劳累了一晚上,累坏了,也饿坏了,抓起馒头,一嘴叼下一大豁子,又叼起一根大号的火辣子,一口咬去大半截,肚子还没有什么垫补,辣子直接辣到了空肚皮上,一下子辣得他几乎要胃痉挛了。大女忙说:“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忽而惊叫一声说:“看我这猪脑子,差点忘了!”她手忙脚乱从包袱里翻出一只羊皮口袋,倒出圆滚滚的二十颗煮鸡蛋来。大女顺手抓起两只鸡蛋塞到小锤子手里说:“你自己剥了吃。”小锤子推说吃过早饭了,大女说,小伙子家的,大灶上饭吃了跟没吃一样的。小锤子不再客气,三下五除二剥了鸡蛋,这时,大女也剥出两只,顺手从办公桌上扯过半张旧报纸,把剩余的鸡蛋裹了,递给小锤子,说:“留着你们改天吃,记着,一天只能吃两个啊。”小锤子嘴里塞了鸡蛋,呜哩哇啦说不清楚,马赶山嘴里也刚塞进鸡蛋,也呜哩哇啦说不清楚,大女终于听明白了,他俩都问的是一天为啥只吃两个,大女说,鸡蛋难消化,也难吸收,吃得多了,等于白吃了。马赶山和小锤子都很惊讶,这哪儿的话啊,打仗时,有时候,好多天吃不了一顿热饭饱饭,逮住一次,往死里吃,别说一天两个煮鸡蛋,他们还一顿吃过十五个煮鸡蛋呢,那个馋,那个饿呀,恨不得把鸡蛋用绳子拴住,一下子塞进嘴里。另一颗鸡蛋也塞到嘴里了,小锤子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扑哧一声,差点把还囫囵着的鸡蛋喷出来,他呜哩哇啦说:“两个?呵呵,两个,我凭什么吃两个!”他朝马赶山做一个鬼脸,一手捂嘴,吞咽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大女不明白小锤子突然地笑什么,马赶山也不明白,一转眼,忽然明白了。他吭吭一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忙扯过碗来,喝了一大口米粥,气勉强通了,才笑出声来。
  有一次,马赶山和小锤子化装侦查,在一个农贸集市上看见给牲口配种,那匹种马连续跟两头草驴两匹骒马交配过了,又有人拉过来一头草驴,种马大概累了,或烦了,死活不愿意工作,主人拿皮鞭抽,它也不肯就范。这时,只见主人从身边的褡裢里摸出两颗生鸡蛋来,在一只铜勺里磕了,端给种马,种马呼啦几口吃完,仰天一串长啸,笑眉喜眼地上了草驴的身子。马赶山是知道这一行当规矩的,种马既不叫种马,也不叫儿马子,叫拉庄马,如同赌场的庄家一样,它是这场合的大拿,是不倒庄的。主人为了保证拉庄马的体能,除了足够的草料,还给它每天两颗生鸡蛋的特殊待遇。那时,马赶山他们正处在极端困难阶段,别说吃鸡蛋了,一月半载连鸡蛋都见不着几回的。马赶山悄悄对小锤子说:“等革命胜利了,咱也享受一下拉庄马的待遇,一人每天吃两颗鸡蛋,到那时,简直是美儿爹和美儿妈入洞房哩,脚后跟都美麻了。”
  没想到,一个人每天只能吃两颗鸡蛋,原来是有说道的。大女说,你们呀,一天受那么大的罪,哪来的精神使坏哩!忽而,又觉不对,这么一个故事嘛,小锤子不至于笑成那样啊。她看见马赶山边往嘴里塞东西,边朝她坏兮兮地笑,猛地就明白了。她一下子红了脸,说:“这个小锤子,跟上啥人学啥人,等我不撕烂他的嘴!”说完,捂了嘴,笑得胸前一抖一抖地。
  大女滞留县城,本来是要给马赶山说家里的事情的,却忍住没说。自家男人正受着别人带来的熬煎,她这个当婆娘的,给自家男人一点忙都帮不上,还添乱,那真个是猪婆娘了。
  
  马赶山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爹倒是亲爹,妈却不是生身妈,他和几个姐妹都是二妈生的。村里人按习惯,在背后地里,把赶山妈叫大婆,赶山二妈叫小婆。赶山小时候和伙伴打嘴仗,伙伴们声调扯得长长的满庄子喊:大婆,小婆,都是老婆!他回去问爹,挨了一顿捶,再不敢问了,问爷爷奶奶,他们说:那些碎狗日的,胡吼冒吆喝哩,不理他们!问妈,问二妈,她们说的话,和爷爷奶奶说的一样。马赶山也无心追究这些烂脏事,吃饱穿暖耍美,比干啥都好。渐渐懂事后,他为此生出了由衷的自豪感,别人只有一个妈,他却有两个妈,两个妈待他都好得比亲妈还好。全家人娇惯了一个人,爷爷奶奶,两个妈,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在娇惯他这个唯一的男孩,连妹妹稍稍懂事后,都知道娇惯哥哥了。只有爹,似乎像别的娃娃的爹一样,从不给儿子什么好脸色,但,马赶山是感觉出的,爹为了儿子能够平安,能够成器,恨不得反过来把儿子叫爹。一个大家庭就这么一个儿子,自家人娇惯,村里人也是掂量出轻重的,对马赶山便格外宽容些,马赶山干了什么坏事,当骂的,瞪一眼罢了,当打的,骂几声罢了。马赶山也不含糊,无法无天地生长着,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但这只培育了他敢说敢做的个性,却并没有让他学坏。为啥呢?相当固定的乡村道德和行为习惯,给人的自由空间是有限的,一个娃娃的被娇惯,在家里也不过是吃得好一些,穿得暖和一些,该男娃干的活儿,一样都不会少,该女娃干的活儿,也不会因为有人娇惯而少干多少,恰好因为娇惯,还要比别的娃娃干得出色一些。马赶山在六七岁时,就和村里别的男娃一样,上山斫柴,赶着驴下沟驮水,等等的,他只是比许多同龄男娃多了一份优越,可以进学堂念书。家人和村里人对马赶山的娇惯和宽容,只是培养了他敢作敢为自由自在的个性,这种个性在那个秋天,差点让全家人绝望:他居然跟着红军游击队跑了。
  
  当这一既成事实摆在面前时,赶山爷爷赶山奶奶一病不起,赶山爹,赶山的两个妈,本来也都活不下去了,看见二老是那个样子,他们只好把自己丢开。村里人说什么话的都有,口口声声集中到一点:一家人把娃惯坏了。一年后,马赶山回家探亲,身上斜挎了一杆钢枪,一把马刀,人也长得壮实了,威风凛凛的。人还活着!活着就好。听说他在家只能住一晚上,天不亮就要走,全家人刚活过来,眼看又活不下去了。赶山爷劝不下孙子,忍痛动了家法,他喝令孙子跪在老影面前。马赶山像服从队长命令那样,乖乖跪在了挂在墙上的一片画像面前。他从小在这些画像面前跪惯了,年头节下,爷爷总要把这些面目模糊的鬼影子双手从某个神秘的地方捧出来,小心翼翼弹去灰尘挂在墙上,全家人跪下,又是焚香上献饭,又是作揖磕头,爷爷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他都习惯了。爷爷喝令他对老影发誓,再不去当兵打仗了,马赶山的誓倒是发了,可他发的誓,又差点把全家人气死。他跪在老影面前,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铿锵说:我,马赶山,向列祖列宗发誓,我是一个革命战士,从参加革命的第一天起,我决心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伟大的革命事业,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精神永不丢!列祖列宗作证,我,马赶山,一名红军游击队战士,今后如果做了任何对不起革命的事情,情愿死在离家门一百里外的地方,绝不给祖先丢脸!
  马赶山发誓毕,自己站起来,头昂昂地。赶山爷气极而笑,一步一挪,奔波到马赶山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那个手劲,多年以后,马赶山的脸颊还火辣辣地。赶山爷说:“你真是我的好孙子!”
  “我知道爷爷对我费心了,爷爷的心没有白费!”马赶山原模原样站着,头昂昂地,说话昂昂地,好像刚才抽的不是他的脸。
  赶山爷长叹一声,一字一顿说:“你要干啥,没有人能挡得住你,也不挡你。但你听着,马上成亲,在家里住半个月,要不然,你先把全家人的命革了再走,你不是有枪有刀嘛,拾掇几个老弱病残,应该不费啥事吧,要不要我老汉给你搭个手?”
  马赶山昂然说:“一点问题没有,但我必须回部队一趟,要向队长请假,革命纪律是铁打的。赶明儿我肯定回家。”
  赶山爷再没有说什么,全家人都没有说什么,自己儿郎的禀性自家人最清楚,他虽然只有十五岁,说话做事,却是昂昂地。马赶山连夜回部队了,赶山爷托媒人连夜与亲家商量给孙子完婚的事情。两家订的是娃娃亲,赶山三岁,大女五岁时,两家已给两人挂了锁儿。马赶山当兵走了,大女家遭受的打击不比马赶山家小,按乡俗,订了亲,挂了锁儿,等于已经成婚,只剩下举行过门仪式,马赶山要是死了,或是马家退婚了,大女只能做望门寡,要嫁人,也是寡妇再嫁。马家提婚,大女哪有不乐意的,全家人一扫萦绕在心头一年的阴霾,当即敲定:赶早不赶晚,特事特办,明儿个马家来娶人。第二天日当正午时,马赶山回来了,他前脚进门,大女也刚娶进门。马家只请了最亲的几个亲戚和村里几个年长的人,大女家也只来了几个送亲的人,一切从简,夕阳还在半天挂着,赶山爷就将小两口赶进洞房,把窑门倒锁了,两家人同时出了一口长气。
  马赶山果真在家里踏踏实实住了半个月,白天小两口起来吃三顿饭,本来是只吃两顿的,赶山奶奶说我孙子一天得吃三顿饭,马赶山说,三顿就三顿,给我吃饭哩,又不是下沟担水,吃八顿都行哩。赶山奶奶笑眯眯地说,看把你能的。吃完饭,两口子窑门一关,再不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胡闹些啥,晚上喝完汤,两口子嘴一抹,又回自己的新窑,哐的一声,门缝里连风都吹不进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冒花儿才开门,大女倒尿盆干啥的,马赶山刷牙洗脸干啥的。住够半个月,那天一大早,马赶山比往常起得要早一些,大女一开门,爽爽利利收拾几下自己窑里的事情,一头扎进了厨窑。老两口住在厨窑,赶山奶奶人老没瞌睡,听觉却极其敏锐,她听得出不是两个儿媳中的一个,而是孙媳的脚步。新媳妇过门第二天,就要给全家人擀一顿长面的,一是向亲朋乡邻显示手艺,一是要叫新媳妇懂得,嫁作人妇,比不得在娘家,上要敬老,下要爱小,要手脚勤快,不可贪恋床笫之乐。大女过门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时,就摸摸索索从被窝往外钻,被还在熟睡的马赶山一把扯了进来,马赶山说,这么早,你死哪儿去?大女说,我要趁早把面和好,让面醒得好好的,要不,到时擀不开,丢人丧德的。马赶山冷笑道,安心睡你的觉,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做咱们的事。马赶山还要做那事儿,大女吓坏了,也愁坏了,从昨天午后,到半夜,几乎没有断过头儿,过一会儿一次,过一会儿一次,她的下身都不觉得疼了,全身像朽木似的。
  大女不想跟马赶山做那种事,但马赶山想做,她还得做,眼看天都大亮了,马赶山好歹才老实了。新人要做的第一顿饭是赶山奶奶亲手做的,太阳都冒花儿了,两个婆婆不见儿媳开门,又不好喊她起来,这顿饭她们又不能做,蹑手蹑脚到厨房,准备请示婆婆该怎么办,推开门,却见公公斜靠在炕边吃烟,婆婆正在擀面,擀面杖一扬,五合毡那么大一张子面,在面案上翻飞。她们赶紧上前,齐口叫了一声妈,婆婆头也不回,斥道:当婆婆的没个礼数?跑进厨窑干啥,都给我出去!我给我孙子媳妇擀面!她们要给婆婆打下手,反倒挨了一顿训斥,只好出了厨窑门。平日这个时候,在厨窑忙惯了,一下子闲了,倒不知该干些啥,在院子里,这儿摸揣一下,那儿挖抓一把,到底还是找不到该她们干的活儿。
  赶山奶奶的茶饭手艺远近闻名,尤其长面擀的,那叫个举世无双!她可以用半丈长的擀杖,擀满擀杖的面,也就是说,一张面的直径可以达到半丈。那样大的面张子,别人没有力气煽起来,有力气,和面手艺不过关,等不到擀开,面张子早撕裂了。面张子大,面条自然就长,她可以把面条切得跟纳鞋底的麻绳子那样细,面又劲道,煮到锅里,面条不沉底儿,一根根毛线似的在水面上漂荡。有人给她擀的面编了一段谣儿,说是:煮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筷子上打秋千,吃到嘴里嚼不断。大媳妇进门后,婆婆偶尔还擀一回面的,主要是为了招呼上门的老亲戚。那些老亲戚上门没有别的事儿,早就声言是为了吃一顿赶山奶奶的面专程来的。他们说,吃一碗赶山奶奶的长面,就手死了,在阴间地里都是有面子的鬼。按乡俗,年过七十的老人是不可在别人家过夜的,哪怕是女儿家,讲究的是万一一口气上不来,给人家造成麻烦,再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死到自己家里,算是横死,于儿孙后辈不祥。这些老人大多都选择在夏天,由孙子牵着毛驴车送来,吃一顿面条,天黑前回家。两个媳妇都进门后,赶山奶奶就纯粹不动手做饭了,两个媳妇的茶饭手艺在同龄女人中,算是过得去的,比起她们的婆婆来,那就差的火候多了。不过,婆婆有时也在案板前给她们做些指导,多年以后,她们的茶饭手艺也有些名头了。
  本该自己做的饭,奶奶却亲手做了,大女知道这顿饭的分量,一筷子面条下肚,满身的不舒服立即让感动代替了。大女虽然还是少女,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天以后,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是马赶山身上的一分子,马赶山要手她给手,要脚她给脚。半个月后的那天黎明,马赶山一觉睡醒,一把扳过大女来,可着劲儿拾掇了一回,便钻出被窝,匆匆洗涮完毕,一手提枪,一头扎入黢黑的野地。大女惊恐无着,心想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哪担当得了?便顾不得身子疼痛,强撑着爬起来,自己一个当儿媳的,黑天半夜去打公公婆婆的门不方便,就径直去了厨窑。爷爷奶奶早被惊醒了,大女拖着哭腔说,爷,奶,人家走了。黑暗中,赶山爷说,我娃不着急,那狗日的当下还不走,还回来的。大女说,枪都拿走了。赶山爷说,娃不着急,你要是有心,就给你男人做一顿饭吧。大女一想,当了半个月的媳妇了,给自家男人还没有做过一碗饭,只知道昏天黑地地不要脸。大女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好在屋里黑暗,呼吸间都看不见脸色。大女还是低了头,抖抖索索点亮豆油灯,赶山爷摸黑已装上了一锅旱烟,就着灯,吃上了,赶山奶相当麻利地把自己装扮起来了。过门后,大女没有做过饭,连锅都没有洗过,面对厨窑的设施一眼睛的恍惚。
  
  在赶山奶帮助下,大女将厨窑里的一切大体都弄妥帖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马赶山游魂一般闪进大门,身上露水淋漓的。全家人都起来了,赶山妈说:“大清早的,你野哪儿去了?”
  马赶山还没有回话,赶山爷从嘴里拔下旱烟锅,散淡地说:“给老先人磕头去了,再能干啥去?咱家的娃,心里啥时候都还装着老先人哩。”
  全家人都坐齐后,赶山奶摇摇晃晃端来一碗荷包蛋,双手递给马赶山说:“娃,这顿饭是你媳妇给你做的。”
  马赶山接过碗,似乎才想起了什么,确实,大女自过门后,还没有做过饭呢,他两口子,反倒都由老人伺候着。这个时候成亲,他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他这样做,带有赌气的成分,心想你们不让我参加革命,无非是怕我挨了枪子儿,马家绝后了呗,那我就给你们好歹闹一个娃娃出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们都在想什么啊,目光咋就那么短浅呢?抱着好奇的心理参加了革命,参加革命后的这一年多,他在队伍上学到了不少革命道理,日本鬼子大兵压境,亡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各地大小军阀拥兵自重,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得满世界冒烟,政府呢,又不积极抗日,却把刀口砍向了红军,国家成了这个样子,整个民族眼看要亡国灭种了,你们却一心想着给自家延续香火!比起整个民族的香火来,你那一小撮撮儿 都硬不起来的香火算个锤子!我是红军战士,是革命者,红军战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革命者也是有家有社的,反正你们让我做的,我已经尽力了,大女能不能给你们马家生出个娃娃来,生出的到底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既是你们马家庄稼地的事,也是你们马家种子的事,我只是个种地的,与我 不连筋。呼呼两口,两个荷包蛋下肚后,马赶山恍然意识到,全家人,年老的爷爷奶奶,已经不年轻的爹妈,对自己抱有多大的希望啊,整整给他小两口吃了半个月的荷包蛋,而且,整天除了关起窑门没黑没白地胡闹腾,自己一把活儿不干,大女也一把活儿不干,哪家的新婚夫妻,享受过这种待遇啊!马赶山喉头有些枯涩,而这时候,哪怕是一念的动摇,他都有可能留下来的。他知道他在家里的分量的,他不在了,这个家里就没有明天了。他低了头,拼命地往嘴里扒饭,使劲地往下咽。饭吃完了,他的主意拿定了。他撂下碗,扑地趴在地上,拖着泪腔说:
  “爷爷奶奶在上,孙子给二老磕头了!”
  朝炕上正中位置磕了三个头,又向炕边那个方向跪下,妈和二妈不在那儿,但爹在那儿,就等于她们也在那儿了,马赶山擦了一把眼泪,哽噎说:“爹,妈,二妈,不孝之子给你们磕头了!”
  没有人说话,空旷的窑洞里只有空旷,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马赶山踅进里屋,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却见他扑通跪在大女面前,大女大惊失色,吓得往后跳了几步,又往前跳了跳,失声大哭说:“你这是干啥嘛!”
  马赶山磕了三个头后,抬头说:“大女,委屈你了。只要我马赶山能活着回来,你永远是我马赶山的婆娘。”
  赶山爷一直在默默地吃老旱烟,这时,突然插话说:“儿子娃说话哩?”
  “儿子娃说话哩!”马赶山昂然说。
  “你干你的事去,留不住你,也不留你了。”赶山爷说。
  
  马赶山爬起身,回到洞房,眨眼工夫装扮起来,一溜烟,消失在原野深处。也难怪赶山一家人,几代人了,人丁都是断又断不了,旺又旺不起来,赶山爷在儿子十六岁时,就给完婚了,听人说,奶头大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儿子娃,他托了好几个媒人,在四邻八乡物色儿媳妇,赶山妈进入了媒人视野。赶山妈比赶山爹大三岁,媒人说,女大三,抱金砖,满庄子人都这样说,这话赶山爷也知道的,他说:抱锤子的金砖哩!我家没有金砖,也不需要金砖,金砖能吃能喝?没有儿子娃继承香火,再多的金砖还不是便宜了别人?我家需要能生儿子娃的媳妇,像老母猪那样,一窝子一窝子的生,生多了养活不起,好办得很,排着队要饭去!真是瞅得准准儿的,丢得光光儿的,赶山妈过门十年,肚子一点响动没有,咋办呢,休了?赶山妈从进门第一天起,就是一个贤惠媳妇,绺里渠里,没有不顺眼的地方。再说,休媳妇,羞媳妇的脸,羞媳妇娘家人的脸,也羞咱马家人的脸哩,人都会说,人家是上好的河川地,旱涝保收的,你马家的种子只发霉不发芽,驴走不快,倒怪起打驴的臭棍了?赶山爷思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忽然,灵机一动,为啥不能给我娃娶一个二房?大房不生养,娶二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赶山二妈的娘家爹,狠狠地问亲家敲了一笔彩礼,把三女儿嫁给赶山爹当填房。赶山二妈倒不含糊,过门不满三年,就给马赶山生出了两个姐姐,第四年的腊月就生出了赶山。
  赶山二妈进门前,和进门后,两家人和双方的媒人,四方都把话说得明白:马家娶的是二房。马家的家法严,赶山二妈过门后,新婚三天,洞房不能空着,这是铁打的规矩。三天后,婆婆把两个儿媳召集起来,先冷了脸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赶山二妈说,不知道你娘家妈给你说清楚了没有,你是二房,做二房要像个二房的样子,啥时候都不能乱了章法。她把右手食指移向赶山妈,对赶山二妈说,这是你大姐,你以后要是生了娃娃,不论男娃还是女娃,你大姐都是娃的亲妈,你是娃的二妈。赶山二妈说,妈,我知道的,大姐就是我的亲姐姐,我要是生了娃,大姐就是娃的亲妈,我知道的。赶山奶说:知道就好。赶山奶给两个儿媳规定,两人分居两窑,男人在两个窑里轮流过夜,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如果出现男人偏向这个,冷落那个的事情,那不是男人的错儿,在这个家里,男人永远都是正确的,错的只有婆娘。
  小婆生娃眼看生顺当了,给马赶山生了一个妹妹后,家里人眼巴巴等着她再生男娃,一连等了几年,她的肚皮再也没有响动了。赶山爹在两个婆娘那里轮流过夜,但凭他的兴致,这里多几夜,那里少几夜,谁都没有搁在心上。小婆每生出一个娃娃,在娃娃断奶后,都由大婆照看,娃娃又生得稠,一个与一个最多也只间隔一年半左右时间,都断奶早,对生身母亲也不像别的娃娃那样依恋。他们只有懂事后,才在乡邻的风言风语中,知道自己是谁生的,而此时,他们和大婆已经很亲密了,遇到大事,他们还是听妈的话,见了自己的生身母亲,还是叫二妈。
  
  马赶山家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多少年,爷爷奶奶相继下世,马赶山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相继嫁人,马赶山也有三个儿子了,蒙在马家几辈人头顶男丁缺乏的乌云一扫而光。谁料到,当马赶山当了本县县长,马家成为本县最有威望的人家时,一桩难缠事儿找上了马家,而这桩难缠事儿的策划者竟是马赶山的老战友、下属、县妇联主任,柳姿。
  马赶山离开县城后的当天下午,柳姿也率领几个女干部下乡了。柳姿资历老,但级别低,不够资格配备专用马匹,组织上考虑到她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又是女性,便给她特批了一头骡子,以供下乡时代步之用。骡子也不是她的专用脚力,平时由县交通局骡马大队饲养,她要用时,给县政府打招呼,持条子去骡马队调用,用后归还。那段日子,她和几个女干部像大义凛然的女革命者,剪着短发,人人手捧一本新《婚姻法》,哪里人多,便去哪里宣讲,中心意思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所有妇女都是家庭的奴隶,只有离婚,女人才像女人,不离婚的女人,一辈子活得不但不像女人,连人都算不上的。她诱导妇女们当众诉苦,本来大多都是常见的家庭矛盾和生活烦恼,在她们的发挥下,都演变为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有些妇女情绪已经稳定了,理智有些恢复了,在她们营造的那种氛围下,听着别人哭诉的恓惶,越想自己越恓惶,很快地,又情绪激昂了。马赶山回到县城,了解事情真相后,觉得这不是落实《婚姻法》,纯粹是不顾国情民情地胡闹,他找柳姿谈话,柳姿双手捧着《婚姻法》,慷慨激昂地说:
  
  “县长,你是县长,在日常工作中,我应该服从你,也一直服从你,可这是国家的法律,任何敢于蔑视国家法律的人,无论他是谁,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那时候,马赶山还不知道柳姿差一点毁了他的家。柳姿手里捧着国家法令,他一肚子的道理,却说服不了她,只好想办法给她派了一个差事,让她去乡村深入调查子午县妇女生活状况。这个任务要完成,至少得一个月。这是正常工作安排,柳姿不得不服从,她走后,马赶山长出一口气。他把县委县政府两大系统的头头脑脑们召集起来,要求大家严守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要严防妇女上街闹事,绝对不能酿成群体事件;二要做好细致扎实的劝说工作,最好是做单个工作,一个个瓦解,最后实现全部瓦解;三是这段时间不能判决离婚案件,正常的离婚案件都不能判决,免得给那些要求离婚的女人留下希望;四是无论妇女们怎么闹,所有的公职人员必须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要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轻则党纪处分行政问责,重则法律追究。
  大会结束后,马赶山单独留下几个常委,关起门来给大家说:
  “我们都是在一个个家庭长大的,家有穷富,家有幸福和不幸福,但对于娃娃来说,父母都在,哪怕父母整天拌嘴打架,都是一个完整的家,好比门扇,两扇门哪怕都是旧的,裂了缝儿了,合不拢了,关起门来好赖是一个完整的家,总比一扇门是新的,却把另一扇门扔了,要好得多。《婚姻法》是国家法律,必须严格执行,谁也不敢在这上头胡抓乱挖,但,死抠政策,不讲策略,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吧,我出去一趟,古里同志留守,协调各方面工作。人都知道何书记不在,现在县长也不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谁要想马上离婚,你们就说要等领导回来开会研究,给她拖着,反正没有人不许她离婚,咱们也不违反国家法律,那些拖不起的妇女,只好乖乖地回家过日子了。同志们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咱们给老百姓耍死狗,不是的,按老话说,‘宁破万贯财,不散一桩姻缘’,这都是积功德的好事,按新的说,家庭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我们在做稳定社会的大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定要头脑清楚,否则,现在那些鼻涕娃长大了会把我们从坟墓里扒出来的。”
  第二天,马赶山果真走了,他不是悄悄走的,而是和小锤子骑着马,从街道正中间招摇而过。街上碰到有妇女问他干什么去,他高声大气说,去地区开会,问他开多长时间的会,他说那谁知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月儿四十,上面让开多长时间就开多长时间。他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了狼茬婆,狼茬婆有躲他的意思,他却打马奔到她跟前,故意说:“那天,你不是回家了么,啥时候又来了?”
  狼茬婆忸怩了一下,脸红了。只红了一霎,她勇敢地抬起头,昂然说:
  “我是准备回去的,一想回去又得和那个死鬼钻一个被窝,又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怎么办?你在县城又没有家。”马赶山说。
  “离了婚,就会有家的,柳主任说了,逃离旧家,建设新家。”
  马赶山看见狼茬婆说这话时,眼里闪射着一团梦幻般的神采,随即笑笑说:
  “那多好的,祝你心想事成,啥时候喝喜酒,别忘了言传一声啊!”
  狼茬婆突然反应过来了,她说:
  “县长,你这是出远门吗?”
  “嗯,去省城兰州开会。”
  “开多长时间?”
  “不长,也就月儿四十的吧。”
  狼茬婆举头一想,惊道:“这么长时间,还不长?你走了,我们找谁离婚去?”
  “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不去开会吧?”
  狼茬婆眼里的神采忽地暗了,像是被风吹灭的油灯。马赶山不再说什么,和小锤子骑着马,在县城转了一圈,一出城,便拍马疾驰而去。到了没人地方,马赶山让小锤子回家看看父母,他有大半年都没有回家了,早想家了,只是县长就他一个警卫员,他不放心县长,县委县政府是有一个警卫排的,找一个战士代几天班是符合规定的,可是,小锤子说,别人不熟悉县长的工作方式和生活规律。小锤子家和马赶山家的方向是相反的,出城到了分路口,马赶山便让小锤子回自己的家去,小锤子说,那你咋办,马赶山说,我当然回我家了,还能咋办?小锤子说,那可不行,要回家,也得我送你回去。马赶山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到了马赶山家,马赶山从自己的马背上卸下一个稍大的行李包,打开,里面裹着两个小行李包,他见小锤子在那愣怔,这些事情向来都是由小锤子打理的,走了一路,小锤子居然没有发现县长的马背上有这东西,自感惭愧,也觉惊讶。马赶山朝他撇一个诡谲的眼色,扔过来一个包,说这个你带回家去,趁早走,几十里地呢。小锤子不愿意走,打算进他往常来居住的窑洞里,马赶山说,你不回你家去?这是我家。小锤子说,我不放心,马赶山笑道,我在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想投降变节,也找不到敌人啊。赶山爹和赶山妈看见儿子回来了,都跟声儿颠出窑洞来,听见儿子在赶小锤子走,很不高兴。赶山爹怒道,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官没当大,头比身子大了!赶山妈赶紧礼让小锤子进屋歇着,小锤子既不走,也不进屋,站在那里怏怏呆呆的,马赶山说,赶紧回家去,就不留你吃饭了,免得耽搁时间。二妈和大女双双从厨窑蹀躞出来,也一片声礼让小锤子进屋,根娃带着两个弟弟,嘴里喊着小仇叔叔,也奔了过来。小锤子分别摸摸三兄弟的头,才分别问候三位老人,又问候了大女,这才说:这几天县上有事儿,县长要回家住几天,我又不能住在这里。他注视大女一眼说,嫂子,不要让县长随便出门,我很快就回来了。说完,手里提着马赶山扔给他的小包裹,在马家人的苦留中,苦了脸,出门上马而去。
  没有留住小锤子,赶山爹很生气,几步跨进大门,开口就骂儿子。马赶山说:“爹,为了跟我,小仇半年都没有回家了,人家也是有爹有妈的。”
  赶山爹一愣,立即气又壮了,他说:“那你不能好好给人家说吗?你看你那个日本鬼子脸!”
  
  大女穿上马赶山这次带回来的新衣服,一件鲜红羊毛衫,城里女人穿的。马赶山居然一眼没有认出媳妇来。这是自己的婆娘吗?一个长年劳作的乡下妇女,眉目是那样的清秀,身形是那样的挺拔,步态是那样的轻盈,开言动语是那样的温婉悦耳。应该把她带在身边,让她过城里人的日子!这个念头刚像火花那样一闪,立即被他一把扇灭了。我不在家,大女又走了,必然要把三个娃娃带走,爹妈、二妈怎么办?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着想,这个国家离灭亡就不远了,一个家里,人人都为自己打算,这个家很快就会散的。
  前几天,大女来过县上,两口子的那场事情倒不是十分地紧迫,但,从人情道理说,马赶山已经近一个月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又没有在家里住,又都是真正尝到夫妻乐趣的年纪,两口子独处时,大女已不再羞涩,不再忸怩,她的态度和她的身体一样理直气壮。那时候,马赶山已萌生了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妇女扫盲活动想法,两口子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欢快中,马赶山说,你想不想去县上念书识字?大女轻轻捣他一拳,她以为他在拿耍话挖苦她。念书识字那是多么尊贵的事啊,是她这种乡下土婆娘敢享的福么?马赶山笑说,我可给你把话说了,你不去是你的事,到时候别怨我。大女心底猛地一抽,突如其来的幸福如同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让她变体抽搐,头晕目眩,她紧紧地抱住马赶山,好似一松手就会坠入百丈悬崖,她颤抖着说:真的么,我行么?马赶山笑说,你又不是瓜子愣子,叫你念书识字,又不是叫你挨 哩。大女的情绪再度高涨,马赶山的情绪再度高涨,窑洞里一时像是炉火正旺的烧炭窑。再度冷静下来后,大女幽幽地说,你心里有这个想法,我都高兴死了,人是啥命就是啥命,要认命哩,不认贱命的人,连贱命都保不住的,咱们都走了,爹妈、二妈谁管?我不去念书识字了,到底能识几个狗爪爪字儿倒是小事,贪识字哩,把自己的本性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了。
  
  那一晚,马赶山受到的心灵震撼无与伦比,他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婆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马赶山在家里待到第三天,总觉得家里缺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到处看看,似乎又什么都不多,什么也不少。但,分明的,真是哪儿多了点什么,哪儿少了点什么。这一夜,他和大女欢乐毕,两人说闲话时,他突然问:“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啊,你不是看见了嘛,老人都好着哩,娃娃都乖着哩,连牲口都没有什么病啊痛啊的。”大女尽量把说话的口气调整得轻描淡写。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理你了,你心里没有把我当自己的男人嘛。”马赶山真的背过身去,扔给大女一个没有表情的脊背。
  “真的没事嘛,你听谁的闲话了,疑神疑鬼的?”
  “爹妈不让我给你说嘛!”她又扳一扳,还是没有扳过来说话的嘴,也没有扳出一句话来。
  “爹妈是怕你担心哩,我也是怕你把不住脾气得罪人。”一扇脊背像一块冰冷的门板横挡在大女的眼前,她低声抽泣起来。那扇门板呼地矗起来,低声吼道,“哭,哭,叫你说话你不说,尿水子倒收管不住了!”
  那一夜,马赶山听到了一个让他无比震惊无比气愤又无比痛心的事情。
  马赶山离开员外村的第三天,柳姿就进村了。她双手捧着一个小本本,说是奉马县长的命令下乡宣传新《婚姻法》。马村长不敢怠慢,立即把手中的那面破锣,敲得破了似的聒耳。全村人很快集合起来了,柳姿照着手中的小本本给大家念了一遍,向大家宣讲了颁布新《婚姻法》的重大意义。接着,她直接点了赶山一家人的名。说是一夫多妻,那是旧社会的罪恶,是把广大妇女不当人,新社会了,要移风易俗,彻底实行一夫一妻制,而且,哪怕是一夫一妻,也要建立在自由恋爱的基础上,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都算是包办婚姻,这种婚姻,最大的受害者是妇女,所以,妇女要求离婚的,政府无条件支持,有些妇女因为各种各样顾虑,不愿离婚的,政府要动员她们离婚。她的一席话,让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老人害怕孙子孙女没了妈,没人照看,男人怕没了婆娘,身上没穿的,嘴里没吃的,娃娃没人照管,女人怕没了家庭,自己就是寡妇了,没儿没女没男人,自己变成孤魂野鬼了。柳姿眼看会场有了骚动,大声说,法律是国家颁布的,县上只是执行的,你们人是县长,大家应该首先拿出实际行动支持自家人的工作。她站在高处,指头指着赶山爹,数落他娶两个婆娘的不道德行为,又指着赶山二妈,说她只不过是马家的生育工具,是赶山爹的性奴隶,这还不算,又指着大女,说她也是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和县长毫无感情可言,她甚至说,你都不想想,赶山县长是革命功臣,是县长,你是什么?你一个大字不识,不但对县长的革命工作没有任何帮助,还拖了县长的后腿。最后,她希望所有和赶山家类似情况的,很快去县上办理离婚手续,争取主动,谁要是拖延,政府将采取强制措施。
  柳姿宣讲完毕,又去了下一个村庄。员外村的男女老少齐聚打麦场,开始面面相觑,接着失声痛哭,大家联想到前几年搞土改时,马赶山对爷爷都不留情面,前几天回家,他都不在家里住,显然是有外心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原以为咱村出了一个县长,脸上挺有光彩的,谁知道出了一个祸害!能让我们沾一点光,我们就沾一点,不让我们沾光,我们也没有指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倒好,把独木桥都给我们拆了!不认自己的婆娘,古来就有陈世美的,这还说得过去,还没听说过,哪个娃当了官了,连自己亲妈都不认了?”
  赶山爹听不下去了,他感到震惊,气愤,羞愧,赶山二妈只知道在那儿捂着脸呜呜地哭,赶山妈簇拥着赶山二妈,陪着流泪,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的老姐妹,大女顾不得自己羞臊伤心了,也簇拥着二妈,陪着流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难听,赶山爹走到人面前,大声说:
  “我娃做的事,有我在这儿担着!我要说的是,我娃虽然不学好,还不至于做这么出格的事情,我现在就去县上,问问他狗日的,要真是这样,我先打断他狗日的腿!”
  赶山爹说完,转身就走,马村长上前扯住,说:“赶山爹,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既然这是国家法律,赶山只是照章执行,别说你敲断他的腿,你把他杀了,换一个人当县长,还得这样做。再说了,娃是你娃,这不假,可是你娃是子午县的县长,你能管了你的娃,你还能管得了县长?”
  赶山爹脖子一梗,说:“咋了?娃当了县长就不认他爹妈了,他从老母猪后腿缝里蹦出来的?不要说一个烂县长,皇上也是他妈生的。别人当县长咋弄,我管不着,只要不是我娃做这种缺德事情就行了。”
  在众人的苦劝下,赶山爹终究还是走不脱,大女抹了眼泪,走上前说:
  “爹,你先消消气。我相信根娃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明天去县上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当即,俊鸟和几个年轻媳妇,表示要陪着大女一起去县上看看。第二天,大女和几个伴儿,一同去了县上,走了一路,担心了一路,到了县上,打听到马赶山不在,而县城到处是要求离婚的妇女。她们感到事态严重,赶紧回家了。大家知道这个情况后,悬着的心,想放下,却放不下,要悬起,又悬不起,没有见到马赶山本人,不听他亲口说,员外村的人都不敢乱说乱动。马村长和几个长辈商定,每天派出几个人去县上,轮流去,直到见了本人,当面问了他为止。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大女回来的那一晚,把她见到的情况如实给家里人说了,全家人无情无绪默默吃了晚饭,一会儿只听根娃像被恶狗追着似的,惨声号叫着奔回来,大女一把拽住他,问他怎么了,根娃急得说不出话来,只知一根手指着外面说:
  “二奶奶……柴窑……”
  赶山爹一听,心里当下明白了,一跃下炕,精脚片子就往柴窑跑,大女随后赶来,赶山妈也跌跌撞撞跟在身后,大女到了柴窑门口,只见公公怀里抱着二婆婆,柴窑是落顶的破窑,用一根木柱将窑顶横牮起来,木柱上挂着一个绳圈儿,晃晃荡荡地。大女全明白了,跟着赶来的赶山妈也全明白了,婆媳俩手足无措,只知放声大哭,赶山爹大喝道:“哭,哭!”
  哭声戛然而止,婆媳俩扑到跟前一看,那个轻生的人嘴里吐着游丝儿,脸上挂满泪珠,这才放下心来。赶山二妈回到家里,还是寻死不歇,赶山妈和大女苦劝不下,赶山爹火了,一手扯起二房,一手抓过一根皮绳,大喝道:“不想活了,走,我送你上路!我看咱家不把老先人的脸丢光,你不甘心嘛!”
  赶山妈和大女火急扑上前去,根娃、勤娃,还有见娃,也懂得事情大小了,都哭着扑上去抢夺二奶奶,赶山爹喝道:“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人家要死,就让人家去死!人家死了,我再死,你们跟着死,全家人死不干净,人家心里过意不去嘛!”
  赶山二妈强辩说:“我有那么狠心吗?”
  赶山爹说:“你还不狠心,你把全家人往绝路上逼,还要多狠心才算狠心?”
  赶山妈看见事情有转机,上前一把推开赶山爹,从来不对自家男人说重话的她,厉声训斥说:“滚得远远的!我们先后的事情轮不着你管!”
  大女趁机推开公公,婆媳俩簇拥着赶山二妈,在大女的屋里,说了一晚上的体己话儿。赶山二妈的意思是,只要不赶她出马家的门,过啥苦日子都行的。赶山妈训斥说,妹子你瓜了吗?娃瓜了,你也瓜了?再说了,这是不是娃的意思,还没见娃的一句话呢,要真是那样,我给他狗日的摔命去!
  马赶山回城那天,正好轮到了大女、俊鸟,还有两个年轻媳妇上街探听消息。俊鸟听了马赶山和别人说的话,特别是和自己说的话,心里便明白,那个名叫柳姿的女人一定是歪嘴和尚念错经了,她本来对马赶山就有好感,回家后,把自己见到的听到的,加油添醋逢人就说,那两个媳妇虽没有她说的这么真切,基本意思都是可以互证的。大女和马赶山住了一夜,她的身体准确地告诉她,她的男人还是她的男人,她便把家里的变故堵死在嘴里。
  
  听了大女的诉说,马赶山在家里再也无心待下去了。
  
  马赶山这次回来,全村的人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实际情况到底咋样,他家的动静大小就是信号。如果赶山二妈还是他的二妈,村里类似的家庭就会高枕无忧,大女还是赶山的媳妇,别人家的媳妇就不会反了天。谁家的媳妇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回来的呢?平时,村邻常去赶山家串门的,这几天,没人去了,谁都担心马赶山会顺手拿他家开刀。一连三天,马赶山家异常平静,比平常平静多了,平静得让人心里瞀乱。当下,大秋作物都基本种上了,再没有什么要紧的庄稼做,每天黄昏,赶山爹照常下沟饮牲口,驮水,赶山妈和赶山二妈照常在自家庄院里忙活,三个娃娃照常疯闹,平时就难见大女抛头露面,这几天,倒还远远地能看见人影子了,比起先前来,一下子鲜鲜亮亮的,明眼人老远就能看出,这是一个身体内外都处在快乐中的年轻媳妇儿。
  员外村的人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意想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在马赶山回来的第四天太阳快要当顶时分,却听到响亮的马蹄声,看到一个打马飞奔的人。人都认得出的,那是马赶山的贴身警卫小仇。马赶山在屋子里和两个妈说闲话,早听见马蹄声了,拴在后院的小光棍在马赶山没有听到马蹄声时,已经响鼻连连。赶山妈也听到马蹄声了,看见儿子坐在杌凳上身子胡格歪,便对赶山二妈笑说:“唉,野鸡到几时都喂不成家鸡!”
  说着,两人便结伴往厨房格拐格拐走。大女也听到了马蹄声,撂下手中的活儿,跟着两个婆婆往厨房走,赶山妈挡住她,说:
  “我和你二妈做饭,你给人家收拾东西去。”
  “没有啥收拾的嘛。”大女嘴里这样说,还是进了她居住的窑洞,把这几天给马赶山洗净缝补妥帖的衣服叠整齐了,把两个婆婆和她做的两双新鞋,三双袜子,几对鞋垫,一一码放整齐,她还给小锤子赶做了一双千层底布鞋,纳了两双鞋垫,都取出来,准备亲手交给他。
  一会儿便听到根娃哥仨在门外嚷嚷叫叫的,叔叔长叔叔短的,格外地热络,比叫他们的亲爹口气亲热多了。马赶山早已魂不守舍,根娃率先跑进院子来,喊道:“爷爷,奶奶,二奶奶,妈,小仇叔叔来了!”
  马赶山斥道:“你到底要给谁说?一气子喊了那么多的人!”
  小锤子跟脚就进门了,一手抱着见娃,一手拽着勤娃,朝马赶山嘻嘻笑。马赶山沉了脸说:“给了你一个星期的假,才三天,你怎么跑来了?”
  小锤子嘻嘻笑,不说话。大女从屋里笑吟吟出来,忙礼让小锤子进屋,她急忙返回去找茶缸了。马赶山问了小锤子家里的情况,小锤子大概说了,再没有什么事儿。一会儿,大女端过来一搪瓷缸子茶,小锤子顺手接过来,不顾烫,只顾喝。大女转身出去,再度进来,手里捧着一双新鞋和鞋垫,递给小锤子,红了脸,笑说:“小仇,你试试,看合脚不,做得不好,你不要笑话。”
  小锤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给马赶山的鞋,顺手接过来,递给马赶山,说:“首长,嫂子让你试鞋呢。”
  “给你做的鞋,你让我试?”马赶山笑说。
  “给我的?”小锤子愣在那里,回头看大女。大女说:“上一次,你来,我相了相你脚的大小,试着做了一双,你看合适不?”
  小锤子内心感动,生怕鞋不合脚,倒把大女的心意冷了,便说:“嫂子费心了。回县上再试,嫂子的眼光不会差的。”
  马赶山说:“你的脚又不在县上,你试一试,有些人还想显摆手艺哩。”
  大女的脸更红了,剜了马赶山一眼,勾下头,不说话。小锤子只好把旧鞋脱了。旧鞋真叫个旧,每只鞋上都打了好几个补丁。小锤子的爹妈属于那种生娃不管娃的人,娃娃生下来,断奶后,往那一撂,长成啥样是啥样。他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回去后,那些从小的玩伴把他稀罕得像宝贝,簇拥着,大呼小叫着,这家进,那家出,忙个不停,家里又没人照应他的生活,几天都没洗过脚,鞋一脱,就后悔得不行。这么脏的脚,这么好的鞋,真是辜负了人家的心意了。他红了脸,大女看出了他的尴尬,想走开,又想看看新鞋到底合不合脚,马赶山说:“那怕啥,再脏的脚也是你的脚。新鞋和新媳妇一样,新媳妇新婚之夜一过,就是旧媳妇了,新鞋一落脚,就是旧鞋了。”
  大女恨得牙痒痒,又羞得无地自容。小锤子只好把脚上的土抖抖,小心地穿上新鞋,站起来一试,大小肥瘦简直一毫不差,小锤子高兴得脸更红了,大女也高兴得脸如原野上的山桃花,马赶山心里得意,嘴上却说:“瞎雀真有碰上谷穗子的时候哩。”
  小锤子舍不得穿,赶忙脱下,大女说,你等一下。转身出去,一会儿端来一盆滚烫的水,搁在小锤子面前,笑说:“把脚洗了,就把新鞋穿上吧。你那鞋袜都穿不成了,有些人只管给你派工作,不管你的生活。”
  小锤子还在那儿犹豫着,马赶山笑说:“有人伺候多好,真是打光棍的命。”
  看见小锤子洗脚了,大女又转身出去,一会儿手里托着一双白土布袜子,递给小锤子说,把这个也换上。公职人员实行的都是供给制,服装每人一年两单一棉,鞋袜却是不管的。小锤子正是好动的年龄,又跟了一个好动的首长,脚上的鞋袜很少有新的时候。说是女人看脸,男人看脚,换上新崭崭的鞋袜,往那儿一站,眼见得威武了不少。马赶山笑说:“穿上新鞋新袜子,正好去相亲。”
  大女说:“小仇找着对象了?在哪儿?再回来带上,让嫂子看看。”
  小锤子红了脸,说:“哪有啊。”
  大女给马赶山说:“你想办法给小仇端详一个嘛。”
  “你操的闲心!我们这样的材料,还用得着别人操心?都打发不及哩。”
  
  吃过午饭,两人打马飞奔,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马赶山立即让小锤子叫来古里,一问情况,还有一百多名妇女滞留县城,不离婚决不回家。几乎所有的妇女,丈夫都来县城往回叫了,大多都赶着毛驴,提着衣物食物。那些男人个个苦着脸,可怜兮兮地,给自己的婆娘好听话说得能装满几褡裢,可她们就是不回去。许多家庭娃娃没人管,整日大的叫,小的闹,日子没法过,男人们只好撂下农活儿,都来过几趟了,还是叫不回自己的婆娘,严重地影响了农业生产。马赶山说,古里同志,咱们都是农家子弟,一个婆娘对一个家庭的重要性,你我都是知道的,我们不能因为迁就一个婆娘的什么感情,而拆散一个家庭,你敢不敢负责?你不敢负责,你就请假,躲到外面去,我给你准假,你要是敢负责,哪怕坐牢杀头,我陪着你,你陪着我,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一样,该下决心了。古里嘁一声说,孙子才当逃兵哩!问题是下什么决心,总不能打人骂人吧?马赶山说,那当然了,我是这样想的,县城周围是我县主要产粮区,可是,在前年打仗时,农用大牲口,先是让敌人搜刮了一茬子,还没缓过劲儿来,去年又让我军征调了一批随解放大军西进了;男劳力损失更大,让敌人屠杀了一批,一批又支前没回来,你也看见了,一个大村庄,找不出来几个像样的男人嘛;去年的冬小麦没有劳力畜力耕种,那么多的地撂荒了,现在,眼看要错过农时了,再不抢种一茬秋糜子,明年春上这几个村庄的口粮要出问题的。古里说,你是县长,你说咋办嘛,我执行就是,犯了错误,我和你一起担当就是了。
  马赶山当即让小锤子火速把县公安局牛局长叫来,他和古里关起门来商量事情。牛局长来后,马赶山只递给他一支纸烟,没有说让他坐下,他就站下,马赶山说:
  “你赶紧回去派人,分头给我把县城东西南北四个村子的村长喊来,我和古里同志有重要事情安排。”
  午饭后,太阳离西边的地平线还有两人高时,牛局长带着四个村长来到县政府,马赶山给每人让了一支纸烟,自己摸出旱烟锅,点着吃了一口,开门见山说:
  
  “把大家召集来,只有几句话,说完,大家火速回去准备。今晚,你们让自己村里有撂荒地的人家做好准备,犁杖,糜子籽种,都给我准备好,明天一大早,我派人来帮你们揭地。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哪个村里有一块撂荒地,县公安局牢房给哪个村的村长拾掇了一溜子睡觉的地方,谁家要是敢把土地撂荒了,哪怕是屁股蛋子大一坨农田,县公安局也给那家管事的拾掇了一溜子睡觉的地方。你们今晚把这话回去给各家都说到,没有说到,是你们的责任,说到了,哪家没有做好准备,是哪家的责任。去吧。”
  村长们走了后,马赶山命令牛局长回去组织警力,连夜将滞留县城的妇女编为四个义务劳动大队,明早七点准时开饭,七点半出发,分头开赴各村,每个大队由四名公安战士维持秩序,对不服管教者,采取坚决措施。
  这天早上,太阳还没有睡醒,县城的居民起得早的起来了,起得迟的还没有起来,妇女们吃过早饭,分成四路大队,每个大队排成三路纵队,朝县城的四个方向走去,每支队伍的最前面、最后面和两边,各走着一个公安战士,每人手持一根胳膊粗细的白桦木棒,神色庄严。妇女们不知押送她们到哪里去,走着路,不忘了朝四周偷看一眼,有的还低声互相咕哝一句什么,这些小动作,若正好被公安战士看见了,就会遭到一声严厉的呵斥。早饭后,她们就得到了严厉的警告,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她们也都是做了保证的。狼茬婆被分配在去西郊的队伍里,一看这阵势,开始胆有些虚,快出城了,把警告忘了,悄声对同伴说:“不知道押送咱们干啥去,该不是卖到哪里当婊子吧?”
  同伴嘴使劲一撇,说:“就你?嘿嘿,你倒是天生的当婊子的料,只怕你得给嫖客倒贴!”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窃笑,走在旁边的公安战士大喝道:“谁在这儿乱嚷嚷?把你那烂东西都给我夹紧了!”
  “报告!是我在说话,我想把东西夹紧的,就是太松了,夹不紧嘛,咋办?”狼茬婆一本正经地说。
  “我帮你!” 公安战士说着,笑笑地冲上前来,一把将狼茬婆从队伍里面扯出来,一手揪住她的头发,抡起棍子朝她的屁股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
  “你咋还真打?”狼茬婆叫道。
  “你以为谁跟你耍?念你是初犯,再敢捣乱,不见血不会撒手的!”
  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这段日子只图自在快活了,想着离婚不离婚没什么要紧的,和这个男人离了,还得跟另一个男人,谁知道要遇上什么男人哩,反正有人管吃管住,自从嫁人后,都是咱伺候别人,终于有人伺候咱了,咱也享几天地主婆的福。真是骚情出来的病,有些妇女后悔了,心里说,我赶紧回家去还不行吗,你把我弄到哪儿去吗?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还得回家过日子哩。可是,话只能在心里说,说出口,就得挨打,听棍子扇起的风声,那是真打。
  妇女们到了村庄后,被各村的村长强弱搭配,三个人一组,分散开来。三个人一犋犁杖,由村长指定田块,由主人家供饭供宿,指定的任务必须按时完成。两个妇女在前面像大牲口那样,把牛隔头套在肩膀上拉犁,一个妇女在后面握犁把儿。农田的主人大多也是妇女,心里怪不忍的,可是,这是村里下达的硬任务,那么大的责任谁敢担当。本地农村都是用牛犁地的,两头壮牛拉一犋犁杖,一垧地犁下来,牛都要累虚脱的,一茬庄稼种下来,牛一直要歇到秋上种冬小麦,才可缓过劲儿。毛驴的力气比人大多了,不到万般无奈,主人是不用驴犁地的,一茬子庄稼种下来,再壮实的毛驴,都会累趴下的。那些养不起大牲口的人家,也有用人力犁地的,但那得两个壮劳力轮换着才可撑下来。一畛子地揭到头,前面拉犁的妇女已经累瘫了,想坐下歇口气,远远地看见公安战士手持木棒往这边跑,都赶紧爬起来继续拉犁。
  挣扎了一天后,妇女们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吃饭端不住碗,睡觉放不平身子,一晚上呻吟不休。第二天一大早,当妇女们在一声声喝喊中,艰难爬起来把犁杖套妥帖,用最后一点力气拉犁时,却发现她们的男人差不多都闻讯赶来了。这时,那些往日与自己的男人心有怨恨的妇女,一眼看见,禁不住涕泗交流,那些平日不待见自家男人的女人,恨不得立即扑上去热热地扒一个包子,蔫梨也来了,狼茬婆还要逞强,蔫梨扑上去,一把从她的肩膀上卸下牛隔头,厉声说:婆娘家的,逞什么能!你以为是在家里?蔫梨虽蔫,出蛮力,狼茬婆哪能跟他比,他和另一个男人套上牛隔头,拉起犁杖,呼啦啦,泥土随犁铧翻飞,看上去,倒像不费什么劲儿似的。
  为了减轻田地主人家的负担,要求离婚的妇女和她们的男人在谁家住,县政府给每家每天补贴两个人的口粮。马赶山给牛局长说,你去给那些男人说,套上自家的驴揭地也算数的。牛局长放出风后,却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做,他们把驴赶在荒沟里吃草,晚上还给驴加精料,坚持自己拉犁。有人劝说,驴天生就是干活的,让驴闲着,把人却累成驴了。那些男人说,人累坏了,好好睡一觉,啥事都没了,驴累坏了,半年都缓不过来的。牛局长把这当成一大笑话说给马赶山,他感叹说,无论新社会旧社会,农民到底是农民啊,咋就不开窍呢?马赶山说,还当公安局长哩,你懂个驴 !
  其实,县城周围村庄的撂荒地并不多,要求离婚的妇女们懂得自家男人的辛苦,每天和主人家的妇女一道,忙里忙外,给下地出力的人按时足量伺候吃喝,好多天不在一起了,抽空子,两口子还不忘了亲热一下。四天后,所有的撂荒地都种上秋糜子了。要求离婚的妇女们和自家男人,双双对对回到县城,县民政局工作人员主动找上门来,要给他们办理离婚手续,妇女们撇嘴说:离锤子哩,离婚!你咋不离呢?跨上毛驴,自家男人在前面牵着缰绳,毛驴好似懂得主人的心思,这几天也养出了精神,风风火火出城回家了。蔫梨备好毛驴的鞍轿,让狼茬婆骑上,狼茬婆两眼一瞪说:你骑你的,看你蔫成啥样子了!蔫梨笑笑地,一纵跨上驴背,高喊一声:新媳妇,啊呕啊儿,夜黑睡觉搂个伢狗娃儿!
  马赶山、古里和牛局长站在旧城楼上,吃着旱烟,笑眯眯儿地看风景。马赶山问牛局长看明白了没有,牛局长惭愧地笑笑。
  
  离婚风潮就这样平息了,子午县又恢复了平静。农历四月初八,这个让子午人祖祖辈辈恐惧的日子,这一天阳光像春天的阳光那样明媚,晚上和风习习,并没有出现黑霜。冬小麦正在按照人们希望的那样灌浆抽穗,一板一眼,看来,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今年将是一个丰收年。秋田作物长势喜人,这种大庄稼不像冬小麦那样金贵,怕旱怕涝怕冻又怕雹的,秋田作物身价贱,命似乎也贱,只要春种时赶上节气,有一场透雨,八九不离十是要丰收的,而这一茬秋庄稼,这些条件都满足了。
  秋庄稼果然长势喜人,前几日,马赶山在乡村跑了一圈,颇有些踌躇满志。听说何自叙学习结业,从省上回来了,当了几个月班长,马赶山也想把这个班长尽快交给班长。见面略事寒暄,马赶山正要谈工作,何自叙却说,工作暂时先搁下,有更重要的工作在等你。前天,我从省上回来,顺便向地委汇报我的学习情况,也顺便请示一下子午县的下一步工作,祁书记让我通知你,让你尽快去一趟地区,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我看,赶前不赶后,你明天就去吧,本职工作咱们回来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马赶山和小锤子火急上路。小光棍快,烧撂子更快,两人黎明从县城出发,早上十点刚过,就到了泥阳镇。此时,太阳虽已像太阳那样红艳艳了,却还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有意地敛了光芒,上下内外尽显羞涩,全不像正午的太阳,纯粹是一个从男人那里尝到甜头的少妇,哪怕是冬天,根根叶叶也都是喷着火的。再往前跨一步,就进了泥阳镇了,跑在前面的小锤子勒住正跑得欢畅的烧撂子,轻声斥道:“急得坐上席啊?等着,肯定有猪头肉叫你吃哩。”
  
  “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哩?”小光棍比烧撂子慢些,其实也只慢两三个身子那么长,小锤子说什么,马赶山都听见了,故意这样问。
  “我和烧撂子说话哩。”小锤子说。
  “咦,你不知道烧撂子是畜生吗?再灵醒的畜生也是畜生,还能听得懂人话?”马赶山说。
  “那倒说不定,畜生听不懂人话,至少不会故意曲解人话。”小锤子淡然说。
  “咦,你这个小锤子,好像稀屎汤里还夹着干屎橛子的?”马赶山说。
  “首长,你饿不饿?”小锤子转移了话题。
  “饿,咋不饿,跑了九十里路了,饿得 吊了多长。”
  “要不,咱们就在城边上随便吃一点吧?”小锤子看似请示,其实他已做了决定了,对于这些事,马赶山向来是听他安排的。
  “咦,你这个小锤子,地委书记请咱哩,他不管一顿饭?”马赶山真的感到惊讶。
  “首长,你没有饿昏吧,地委书记今天会管你饭?饭倒是给你管的,恐怕端上来的不是饭。”小锤子扯着两根马缰绳往路边的荒草地走了。
  “你给我站住!”马赶山喝一声,说:“我跑了九十里路,他凭什么不管饭?是他请我来的,不是我要来的,端上来的不是饭,是什么,难道只有山珍海味,有那样招呼贵客的吗?”
  小锤子恼极而笑,回头说:“首长,我跟了你多年,吃过像样的饭么?还山珍海味哩,嘁!赶紧填饱肚子,等快下班了去见首长,那时候他饿了,急着去吃饭,你少挨几句骂吧。”
  “骂我?凭什么骂我?我又没做错事,难道因为他官大,就可以随便骂人?这个拐驴,他要是敢骂我,我……我……”
  马赶山嘴上劲大,心里却虚,何自叙才去的地委,今天又叫他去地委,按常理,如果纯粹是为了工作,要不叫一个人去,要不两个人都叫去,哪有这样背靠背安顿工作的道理呢?
  
  路边有一家清汤羊肉馆,很有名的,马赶山和小锤子在这里多次吃过。羊肉馆老板是个年轻女性,女人抛头露面做生意,这在刚解放才一年的泥阳镇,还是很少见的,替男人看店照应生意的有,打杂帮忙的有,自己当掌柜的却少之又少。人都把这个女老板叫荨麻。这肯定不是她的名字,一个女人能得到这个绰号说明这是一个扎人的角色。北地人嘲弄那些做事不看眼色的人,常用的有两句话,一句是,精屁股撵狼,胆大不识羞;一句是,荨麻擦屁股,找着好东西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前一句很好理解的,这后一句说的是,荨麻是一种植物,带刺儿,非常细密的刺儿,不留意是看不出来的,又不容易识别,那种刺儿一旦粘在身上,既痛,又痒,还不容易除去。荨麻看见两个老主顾来了,她不知道两人的身份,但有高头大马骑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而走在前面的那个目光如电,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里的小伙子,一定是走在后面那人的马弁,而那个人既不像跑江湖的,也不像做生意的,更不像当官的,他的脸色再温和,都让人能觉出杀气。荨麻急忙撇下别的客人,笑脸盈盈上前招呼:“二位大爷,远路辛苦,快请!”
  一个堂倌也急忙去擦抹一副靠墙的本身就比较干净的座头,荨麻说:“你去支应别的客人!”
  荨麻解下缠在腰里的花布围裙,将那副座头桌子板凳哗啦啦擦抹一遍,赔了笑脸说:“二位大爷先请坐,缓口气儿,茶马上来了。”
  荨麻风火转身回到柜台,一手提一把亮晶晶的铜壶,一手端两只盖碗子,风火而来,给一只盖碗子冲上茶,铜壶搁在地上,双手接给马赶山,再倒手,把另一只盖碗子双手接给小锤子,轻声问:“二位大爷吃点什么?”
  小锤子说:“清汤羊肉,双环儿的。”
  “好的,二位大爷先刮碗子,先歇缓歇缓,我去拾掇。”
  马赶山坐在里面,背后靠墙,一侧也靠墙,小锤子坐在旁边,两人都面朝大门。盖碗子又叫三炮台,由底盘、茶碗和碗盖三部分构成,茶是茯茶,里面伴有饱满桂圆三枚,一大疙瘩冰糖,枸杞多枚,碗盖揭起,红是鲜红,白是生白,黑是乌黑,三色互衬,茶香氲氤。喝茶时,一手托起底盘,一手抓碗盖,把漂浮上来的茶叶等物刮向一边,碗盖与碗刮擦有声,铮铮入耳,俗称刮碗子。荨麻进了操作间后,一个年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双手提着铜壶,站在一边,看见两个客人刮几下碗子,刚把茶碗搁在桌上,就急忙添水。马赶山笑问:
  “碎女子,多大了?”
  “回大爷,虚岁十六了。”
  “提得动茶壶吗?”
  “回大爷,提得动的。”
  “你干脆让我们自己来吧,看把你累坏了。”
  “回大爷,不敢劳大爷的手,累不坏的。”
  “不要叫大爷了,我们不是大爷。”
  “回大爷,大爷就是大爷,辈分不能乱的。”
  马赶山看见小女娃伶牙俐齿,心下大为好奇,一边刮碗子,一边和小女娃斗嘴。小锤子一点都没受影响,刮碗子时,并不端起来,而是直接搁在桌子上,右手按在腰里,左手拿盖碗,将茶末随便刮一刮,趴在桌子上嗞嗞地喝,喝茶时,眼睛仍盯着门外。小女娃给马赶山添水时,必须要从小锤子面前经过,要挡一下他的视线的,他试图把头仰起,把视线超过小女娃,小女娃乖觉,立即转身站在马赶山那边,给小锤子添水时,只能挡了马赶山的视线。小锤子心下暗暗称奇,马赶山见小女娃如此机灵,心说小了点啊,要是再大几岁,我就把她招进政府来,肯定是一个好干部,给我哪个战友说个媳妇,也是一个好媳妇。马赶山心里想着美事儿,把自己先美得嘴角像是含苞待放的山丹花儿,荨麻双手端着一只大老碗颠儿颠儿上来了,她把碗搁在马赶山面前说,大爷先慢用,又偏脸对小锤子说,这位爷稍等,马上来。两只大老碗摆在桌面上,热气腾腾的,透过雾气,碗里满当当的,全是精羊肉块子。这是专门吃羊肉的粗瓷碗,用来做洗脸盆,也是松松活活够用了。两人要的是双环儿,也就是两份肉的那种,店家又是特意优待的,一只碗里,至少有二斤精肉。火红的油泼辣椒面儿在肉汤上铺了厚厚一层,芫荽末儿撒上去,红绿相间,活活地爱死人呢。不用嘴去品尝,鼻子一闻,就知道,汤是锅底不离火,炖了一天一夜的羊骨头汤,醇香的味儿从碗里一股一股喷薄出来。两人又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多年,馋得恨不能吃自己肉的人,见了这么浪费的肉,两副肚肠早蹦上嗓子眼儿迎接了。马赶山不客气,一手接过荨麻双手递过来的木筷,搛起一大坨儿肥肉囫囵吞下肚里。未承想,半夜只啃了一块干蒸馍,九十里坑洼土路颠簸下来,肠胃早剩一张空皮了,滚烫的肥羊肉一股脑儿下去,马赶山一下子被烫得跳了起来。小锤子吓了一跳,霍地起身,挡在马赶山面前,枪已在手,枪口直指大门。饭馆还有几个正在饕餮的客人,猛地吓坏了,忙缩头探脑朝门外看,荨麻也吓坏了,竟不由自主地挡在了马赶山面前。
  一场虚惊,小锤子很尴尬,讪讪地收了枪,坐在他的位置上。倒是荨麻机灵,忙说,二位大爷息怒,都是我泥脚面手的,做事不利落,惊扰大爷了,我给二位拿烙馍和蒜去。她撇一个眼色,那个小女娃忙上前来,给两人的碗子里添了一遍水。荨麻一手端着一只漆了双鹊逗牡丹的木盘,里面叠放着四大块烙馍,款款走上前来,搁下木盘,另只手里却拿着圆圆的一骨朵儿大蒜。用不着茶水了,小女娃手提铜壶闪在一边,荨麻站在刚才小女娃站的地方,伸出一双小巧的手,翻翻飞飞地剥蒜。按羊肉馆的向来规矩,蒜是客人自己剥的,自己剥,自己吃,要的是那个情趣,马赶山本是要从荨麻手中要过蒜骨朵儿的,却没有要,他看见荨麻剥蒜的手别有一种好看,就不去管她。荨麻剥出一瓣蒜来递过来,马赶山接过来,一口就咬去一大半,辣得心口那里烧烧的。一会儿,荨麻把一骨朵儿蒜剥完了,搁在两人面前。两人碗中的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各拿一片烙馍,掰碎了,泡在碗里。
  
  肚里有了分量,马赶山不着急吃了,小锤子仍然眼睛不离大门,马赶山说:“老板,这个小女娃是你的吗?这么乖的女娃娃。”
  荨麻浅笑道:“大爷取笑,我哪有那么大的女子啊,那是我姐跟前的,我叫来给我帮忙的。乡下女娃,没见过世面,笨嘴笨舌泥脚面手的,还望大爷多担待。”
  “嗳,这么乖的女子娃,还嫌人家不乖。上过学么?”
  “嗨,大爷说笑哩,乡下女子能把自己的命好歹吊住,就进了天堂了,哪还敢做那种富贵梦!”
  “地区不是开办了免费的工农速成学校嘛,怎么不送去识几个字儿?”
  “不瞒大爷说,我也想叫这个娃识几个字呢,人家管事的说,我是什么工商小业主,不收我们这些人的子女的。”
  “你要是真想叫娃去上学,我去给说。”
  “真的吗?”荨麻脸上一时生动无比。
  “什么蒸的煮的?你看我们像胡喊冒吆喝的人吗?”刚给嘴里塞进在羊肉汤里泡软了的馍块的小锤子不高兴了,冷不丁插了一句嘴。荨麻吓了一跳,忙赔笑说:“这位大爷不要着气啊,你忘了啊,人都说我们女人家的,头发长见识短,这么好的事一下子摊到头上,欢喜得都不会说话了啊!那好得很么,只要娃能上学,我给我姐也有个交代了。”
  站在一旁的小女娃听说,忙搁下手中的铜壶,跑进操作间,端出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匀在两只碗里。正好一块烙馍泡过,碗里的汤少了,不够泡另外一块烙馍,本来这是要客人自己去窗口添汤的,小女娃如此有眼色,马赶山越发喜欢得不行,笑问:“小女娃,我们说话你都听见了?想不想上学啊?”
  小女娃只抿嘴笑,把一对亮晶晶的眼珠子看荨麻,不说话。荨麻说:“大爷问你,你心里咋想,就咋说。”
  “想。”小女娃怯怯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听马赶山问她的名字,小女娃一下羞红了脸,低头不说。荨麻说:“我那姐夫,也不知道咋想的,给女娃起了一个寒碜得要死的名字,我这外甥女自己不好意思给大爷说。她家姓连,据说,她生下来,哭声像麻雀叫,嘁嘁喳喳的,大家就叫她麻雀。”
  马赶山听了,也觉得好笑,小锤子想笑,没有笑出声来,低下头,忙给嘴里塞一块烙馍。马赶山笑道:“这名字也挺好的,人容易记住。”
  小锤子从怀里摸出怀表,一看十一点了,去地委大约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刚合适,他瞥一眼马赶山,马赶山给荨麻说:“那好,就这样说定了啊,我让学校的负责人来找你。”
  清汤羊肉、盖碗茶和烙馍的价钱是固定的,小锤子已摸出一沓纸币搁在桌子上,荨麻死活不要,小锤子不习惯这样,眼睛一瞪,焦躁道:“你是不是看我们像吃白食的?”
  荨麻讪讪地,心里还是不踏实,嗫嚅说:“大爷们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连一顿饭都不肯赏光……”
  “我们没有给你帮忙,我们是给国家物色人才。你以后不要叫我们大爷了,天下所有的大爷都让我们给打倒了。”
  小锤子说完,头也不回,一闪身就出了饭馆。他到旁边拴马的荒草地一看,只见刚进饭馆时看见的那个堂倌蹲在离两匹马很近的地方,两匹马前,各有一只柳条簸箕和一只瓦盆,走近看,马是刚吃了炒黄豆饮了水的。两匹马见主人来了,各打了一记幸福的响鼻,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那人见小锤子来了,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满脸都是巴结的笑,小锤子说:“你喂马了?”
  “我们掌柜的说,大爷们是走了长路的,马也饿了,就让小人给大爷的马加一些料。”那人说。
  “谢谢你啊。”小锤子内心喜悦,也把喜悦挂在脸上,转过墙角,见马赶山和那个叫荨麻的女掌柜在说话,就不往前走了,他掏出怀表看,故意多看了几眼,马赶山就向他招手,他牵过马去,两人一跃上马,他用余光看见那个叫麻雀的女娃躲在门后,伸头探脑往外看,明亮的眼睛眼巴巴地。小锤子心里竟涌上一丝惆怅,可惜了,这个女娃只有十六岁,要是十八九岁,该多好的啊。进城了,马走不快,两骑前后错开半截身子而行,马赶山说,你催着让人走,又磨磨蹭蹭干什么?小锤子说,我看见首长和那个女掌柜有重要话说,不好打搅。马赶山说,你这个小锤子心眼倒多,我跟人家哪来的重要话说。小锤子说,那倒不一定呢,首长管的事儿多嘛。马赶山说,这个小锤子越来越胡说了,这是泥阳镇的地盘,我管人家的事,不是黄鼠狼吃过地界了吗?小锤子坏笑说,漂亮女人是不分地界的。说话前,他就知道马赶山要拾掇他,说话时,他双腿一拍,烧撂子已蹿出一截,他回头撂一个鬼脸。等小光棍靠近了,马赶山笑说,人说做贼心虚,今日个才真正见识了贼心有多虚。
  
  地区机关都是每天三顿饭,到地委大院时,刚十一点一刻,办完门卫手续,祁如山办公室门大开着,马赶山看见他正在房间踱步,他知道那是他的肚子饿了,战争期间,饿肚子是常事,祁如山给大家说,肚子饿得受不了时,不要待着不动,越想越饿,越饿越想,在地上转一转,止饿哩。马赶山心中一乐:呵,来得正是时候!他在门外双脚啪地一碰,大声说:“报告!”
  “报告个锤子!要进来,就快点给我滚进来!”
  “啊呀,跑了九十里路,把人饿坏了。还好,正赶上饭头。”马赶山搓着手说。
  “赶上锤子头了,还饭头呢。嘿,你挨 在说风凉话,我咋闻着一股羊膻味儿?”祁如山鼻头使劲蹙蹙,喉结那儿蛇一般在滚动。“是吗?”马赶山也把鼻头使劲蹙蹙,惊叫道:“啊,真的,我也闻到了。是不是首长这儿有羊肉,快给我吃两口,解解馋,多少天都没有闻到肉味了。”
  “小心我把你当羊肉吃了!”
  祁如山念起马赶山肚里居然塞满了羊肉,顿时又饿又馋,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本来招马赶山来,是要给他做思想工作的,在平息妇女离婚风潮中,马赶山有过火行为,有人将他告到了地区,省上也在过问此事,他想压住的,看来压不住,心想给这个二杆子一个处分,让他今后做事说话稳重些,对他未必是坏事。人来了,他却改变了注意,处分的事情还是以文件形式宣布吧。这次,专门就他在公众场合说粗话的问题,先给他敲一个警钟。不需要什么铺垫,祁如山知道,马赶山外表冒失,对什么心里都是有数的。可是,他肚子饿得正常说话都有些中气不足,便鼓足力气吼道:
  “我把你这个狗日的马赶山,你能不能把你的皮嘴管得紧一点?上次我就日嚼过你,听说你在班子会上,嘴倒是干净了些,你却在群众中胡丢冒撂一些混账话,嗳,我说马赶山,你能不能把你那不生娃的东西夹紧一些?”
  “首长放心,保证夹紧!”马赶山啪地一个立正。
  “给我滚,滚回你的子午去!不过,你得给我好好琢磨一下,看你能不能管住你的嘴,要是管不住,我会帮你管的。”
  “首长放心,保证管住!”马赶山又一个立正。
  “滚!”祁如山吼道。
  “唉唉唉,首长,大老远传唤我来,到底什么事嘛,还没吃饭呢。”
  “还想吃饭?老子要不是肚子饿了没力气,非踢你两脚不可!”祁如山气喘吁吁说。
  “这样的话,饭就不吃了,先欠着,踢两脚的事嘛,也欠着,等下一次,首长吃饱了再踢。我有一个重要事情,必须给首长汇报。是这样的,当年的许多老战友,如今都老大一把年纪了,先前一心投入革命,没有条件成家,现在有条件了,却没有合适的对象。回老家找吧,那些女子都没有文化,撂到家里吧,一个家扯两下,没法过日子,带到身边吧,又没有能力吃公家这碗饭,到城里找吧,首长也知道,狼多肉少嘛……”
  “你能不能利索点!你说的这些我能不知道?”
  祁如山打断马赶山的啰嗦,想大声吼几句,却吼不出气势了。马赶山目的已经达到,这才快嘴快舌说:“是这样的,地区不是有工农速成班吗?正规学制是三年,能不能给我们子午县专门办一个女子文化补习班,只学一年,顶多一年半,好坏识几个字,会简单的算术,就行。然后,一个去向是补充到各机关去;再一个,县上还准备开办商店和工厂呢,需要识文断字的女工;同时,也可解决这些老战友的婚姻问题。”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为什么给你子午办班,别的县攀比怎么办?”祁如山的口气缓和下来,一边踱步,一边攒眉思索。
  “别的县凭什么攀比?子午县是最老的老区县,老革命最多。”马赶山理直气壮地说。
  “那好,给你二十个名额。”
  “五十个!”马赶山知道祁如山已经答应了,口气变得不可通融。
  “八百个?五十个!干脆叫成子午干部速成学校算了,三十个吧。”
  “就五十个,一个都不能少!”
  “四十个!你狗日的再敢给我说五十个,一个都不给了。”
  “好好好,唉,官大一级压死人,谁让人家是首长哩。那好,就四十个,我回去立马就招收学员了。”
  “滚,快滚!”
  “是!首长吃饭,我滚了!”
  从地委大院出来,马赶山咧着嘴偷笑,小锤子早把两匹马都牵出来,在大门外溜达。一看马赶山的样子,便知道他不但没有吃什么大亏,还占了不小的便宜。他故意说:“首长,让大首长骂美了吧?”
  “哼,谁敢骂我?我天生就是骂人的,骂我的人老母猪还没下出来呢。”马赶山接过马缰绳,两人并排走在空旷的地委大院甬道,马赶山得意地说:“小锤子,全专区七个县长你都熟悉的,你给我老实说,哪个县长最能干?”
  “那当然是子午县的县长了。”小锤子以夸张的表情夸张地口气说。
  “我正经问你哩,你倒给我胡说冒撂?”
  “我说的就是心里话嘛。”小锤子颇感委屈。
  “那你给我说几个理由。”马赶山一时还自信不起来。
  “理由满地都是,还用得着找?一是革命时间长,对敌斗争经验丰富;二是长期在基层,群众工作经验丰富;三是意志坚定,敢想敢干;四是为人正直,人品好;五是警卫员勇敢机灵,有能力为首长分忧解愁。等等,等等,还有很多。”
  小锤子一本正经地说完后,马赶山才反应过来,在烧撂子的屁股上踢一下说:“跟你的主人一 样,别人不夸自己夸!”
  
  二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位于佛寺街的地区工农速成学校大门口。这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寺院,有意思的是,名叫佛寺,寺里面除了供佛,几乎什么神仙都供,玉皇大帝,三清老子,素王孔夫子,真武大帝,城隍纪信,等等,占地面积几乎是泥阳镇的十分之一,校舍虽只占据了寺院的一小块,也是一个拥有一百多间房舍的学校,这原是寺院杂役的宿舍,房间小而多,十多间原来用做库房、食堂的房间,辟为教室,小房间正好作为师生宿舍。一看两个骑马的人来了,自有不言自明的身份,看门老头忙殷勤地接过马缰绳,拴在迎门的一棵大柏树上,问他们找谁,他进去传话。小锤子说,不用了,我们找你们的那校长。马赶山左手捏住鼻子,右手轻轻敲门,尖了嗓子说:
  “请问,那校长在吗?”
  里面传出一串女人打铃似的笑声,边笑边喊:“马赶山,要装神弄鬼,翻过墙,神也有,鬼也有的。”
  哗的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身披鲜红开襟羊毛衫的女人,伸手一把扯住马赶山,大笑道:“嗳,我说你这个家伙,都当了县长了,还没有个正形,我不知道你这县长是咋当的?”
  看见那校长身上的羊毛衫,马赶山当即一个愣怔,好几天他都没有想通,他怎么会给大女买一件并不适合乡村妇女穿的衣服,原来问题出在这里!他觉得心虚,为了掩饰,便做出一脸痛苦状,一步跨进屋子。小锤子向那校长问一声好,就要退到一边去,却被那个被他称为那校长的女人喊住了,她笑道:
  “一块进来喝茶,放心,我不会勾引你们县长的,我看不上他。”
  三个人笑着,前后进了屋子。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类的简单用具,靠墙有一只书架,上面的书不多,和所有的干部宿舍一样,都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不同的是,墙上贴满了墙围花,屋顶倒贴着几幅屋顶花,窗子上有窗花,门上有门花,书架各层也都贴着纸花,这都是北地农家妇女的剪纸手艺。这样一贴,屋里一下子显得优雅华贵,土楚楚的家具,也好像有了古树名木的气象。马赶山感叹道:“到哪里都不改苏州资产阶级小姐的生活情调啊!”
  那校长笑道:“你少给我扣大帽子,这可全都是当地农家妇女的剪纸艺术。”
  马赶山在屋里转来转去,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忽然叫道:“啊,屋里怎么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正在沏茶的那校长停了手,回头忙问。
  “炕,或者床。”马赶山独自沉吟着说。
  “霍霍霍,”那校长笑时,屋里的纸花也跟着笑,那校长的笑声停了,纸花也不笑了。那校长笑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要床干什么,又不到这儿住,每天下班还要赶紧回去伺候那一窝子大猪小猪哩。”
  
  那校长是祁如山的婆娘,叫了一个很尊贵的名字:那妃。她是比柳姿早两年投奔解放区的女大学生,那时候,祁如山是子午县的县委书记,在那妃到来的第二天,他俩就正式登记结婚了。那妃是满族,据说祖上还是什么王爷,到了她父亲这一代,满族被革命了,但他父亲本身是热衷学问的,江山鼎革对他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那妃正好生于辫帅复辟那一阵儿,她爹知道复辟只是闹着玩,又得了一个宝贝女儿,一高兴,心想,你们敢拿国家大事闹着玩,我一介平民百姓拿自己闹着玩玩有何不可,便给爱女起了这样一个尊贵而过时的名字。那妃一路小学、中学,直到进了大学,正赶上国家存亡关头,她和同学们无心学业,整天搞飞行集会,撒传达,游行示威,但,同学们对她的爱国热情好像并不看好,后来,她才知道,大家认为她的爱国动机不纯,她之所以爱国,无非是要恢复大清王朝,继续让满人坐天下。听了这话,她非常气愤,她说我们每天都在宣传五族共和,中华民族是一家,你们骨子里却存着满汉之分,不像一个革命青年所应持有的情怀。同学反驳说,从你的名字中就可看出,你做皇妃之心不死,那个同学进而推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如今中国面临着两大不死心的威胁,一是日寇亡我之心不死,这是最大的威胁,二是如那妃之流的满清余孽,搞封建复辟之心不死,伪满洲国就是例子。
  同班同学竟说出这么伤害感情的话来,那妃宣布与全班同学绝交,自己单独开展抗日活动,要和大家比一比,看谁是真正的爱国者。她利用家庭背景,筹措了一批经费,正打算效法古人,招募死士,开赴华北抗日前线时,抗日战争全面打响。不久,华北沦陷,上海、南京沦陷,她随父母一路西迁,到了西安,平型关大捷的消息传来,她灵机一动,悄悄改变主意,瞒着父母,用自己筹集的那批经费,从地下军火商那里购得一百支步枪,一批弹药,还有几箱西药,趁那时国共还处在合作蜜月期,道路封锁不严,在西安雇了两挂四轮马车,装扮成棉布商人,把这些东西藏在棉布捆里,一路北上,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就到了泥阳镇。她运来的都是八路军的紧缺物资,正因为东西的金贵,更因为她的一路顺风,倒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有关机构表面对她很客气,安排她住在八路军留守处里面,主人吃的粗面杂粮,碗里看不到一丝油腥味儿,而她每天能吃一顿白面片,碗里还漂着三五叶乃至十数叶油泼葱花儿。尽管这样粗糙的食物她从来没有吃过,但她仍很感动,她不是为了享受才投奔如此贫穷的队伍的,她只想投奔一支跟日本鬼子真刀真枪硬干的队伍,如果大家能把她真正当成自己人对待,那就再好不过了。没有人说在审查她,但她是觉得出的,在院子里她可以自由行动,却不能出大门去,非出去不可,就会有两个女干部一前一后随着她,说是她人生地不熟,怕她走丢了,还说街上到处都是敌特不安全。上街是为了散心的,身体自由不了,心便越散越憋得慌。
  半个月后,那妃自由了。没有人给她解释为什么要软禁她,压根儿就没有人说在软禁她,也没有人向她解释,她为什么又自由了。那个黄昏,办事处主任敲开了那妃的房门。那几日,那妃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她不再抗争,也不再在院子里溜达,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主任说:“那妃同志,欢迎你参加八路军。你给我们送来了珍贵的物资,当然,更珍贵的是你抗日救亡的精神,上级让我转达对你的感谢。同时,让我征求你对你的工作意向有没有个人要求,如果有,尽管提出来,上级组织会尽量考虑的。”
  
  那妃已经知道了,在这个群体中,同志是一个无比尊贵的称呼,人还愿意称你为同志,那么,哪怕你的人还在监狱里,你仍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一旦没有人称你为同志了,那就等于宣布你是敌人了。她的身份还是客人,友人,还远远没有达到被称为同志的资格,没想到,这么快,她已经是同志了。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在昏暗的窑洞里关得久了,又是泪水反复涂抹过的眼睛,乍然受到屋外明艳光线的刺激,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揉揉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再揉揉眼睛,终于看清了,主任的脸还是她刚拉开门时看到的笑眯眯儿的脸。她说:“长官,你叫我什么?”
  “叫你那妃同志啊,呵呵,难道你不愿做我们的同志吗?”
  “愿意,愿意的。”突如其来的惊喜,让那妃一时无地自容,人家把我当同志对待,而我却心事重重,总感到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误解曲解,这简直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主任说:“那妃同志,你愿意做哪方面的工作?组织上委派我征求你的意见。”
  “请求组织给我一杆枪,我愿意去最危险最艰苦的地方,只要是抗战最需要的,就是我最愿意去的!”
  主任笑笑说:“那妃同志,对你的忠诚和勇敢,组织上是了解的。但是,抗战是一项伟大而复杂的事业,既需要在火线勇敢杀敌的战士,也需要大量的后方专业人才,组织上的初步意向是,你是学过财经的,而解放区最缺少的是财经方面的专业人才,八路军最需要的也是充足的抗战物资,你如果在这方面能做一些工作,就再好不过了。”
  “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从决定投身抗战事业那一刻起,那个名叫那妃的女子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一名八路军战士!”
  “好!”主任脱口称赞一声,随即,便以命令的口吻说:“那妃同志,子午县是整个解放区的财政大县,那里特别需要财经方面的专业人才,如果你在泥阳镇没有别的事,今天下午就可以去子午县报到了。”
  “我……我不知道去子午县的路怎么走。”
  主任笑说:“办事处已经有安排了,今天下午正好有一支驮盐队要返回子午县,你可以跟他们回去。以后说不定你还是他们的领导呢。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赶紧收拾东西,我派人去给他们说。”
  那个下午,那妃走了她长这么大,所走的最漫长最艰巨的路,西安到泥阳虽然是五百里路程,但她大多时间都坐在马车上,徒步走路是因为马车坐得久了,腿脚酸困,或是路边有可看的风景,泥阳到子午的这九十里路,却是一步步实打实走下来的。共十头骡子组成的驮队,每一头骡子驮盐二百斤,每一个驮夫负责赶一头骡子,自己还得挑一百斤的盐驮。那妃的行李很多,都是她出门常用的东西,办事处帮她打成一捆后,主任提在手里掂了掂,说:至少有一百斤。她看见主任的眉头锁住了,泥阳镇虽是国统区,可在这半个月时间里,她已经知道八路军没有一个人有她这么多的行李,包括大首长,她带这么多的行李,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来度假的。没有人说她,但她已感到羞愧了,如果没有人帮忙,她是不可能靠自己的能力把行李带到子午县的。她主动说:主任,我带的行李大多数都是用不着的,原来听说解放区缺少日用品,我多带了一些,不是全部给自己带的,谁都可以用的。这样好不好,给办事处留一部分,这里经常有咱们的同志来往,用起来也顺手一些。主任笑道:嗯,那妃同志想得很周到,这里毕竟是泥阳镇,生活还算方便,既然千里迢迢带来了,就干脆带到子午县吧,这些宝贝到那里用处比这里要大一些。主任派了一个警卫员,将那妃的行李扛起来,送往运输队。十头骡子都在整装待发了,看见这么一大包行李,十头骡子互相看了看,看见大家都一样,没有闲着的,也没有谁驮的少一些,就都把十双眼睛盯住行李包,都怕自己成为倒霉鬼。曲队长接受了,他赶着一头体型最高大强悍的骡子,绰号叫野骡子。去年,八路军还是红军时,曾把外号叫野骡子的国军的一个师长给打败了,曲队长便把师长的这个外号给了他的这头最心爱的骡子,办事处警卫员和曲队长合作将行李包架上骡子背上的盐驮时,野骡子偏脸狠狠地瞪了那妃一眼,昂首嚎出一串悲愤,并相当轻巧地撂了几记蹄脚。曲队长在野骡子的屁股上砸了一拳,斥道:骚情,有你骚情的哩,晚上到了子午县,你还骚情得动,那才算真的骚情哩!那妃觉得脸很烧,心里很过意不去,刚来根据地,给人没有留下好印象,牲口对她的印象估计也不会多好的。
  上路后,人和牲口都在哼哧哼哧走路,那妃虽是空手,也在哼哧哼哧,走出十几里路后,她感到全身都在冒汗,让她最难受的还是胸部那里,早上要出发时,她专门挑出一只据说是什么新材料产品奶罩,很厚实,胸部那里箍得很紧,她想要上长路的,不能让那两个活跃的东西太自由了,甩来甩去的,耗费气力。这时,她才醒悟,她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那两个东西倒是活跃不起来了,却也挤在一起,互相温暖着,风儿吹不进来,热量散不出去,她的那里不但揣了两只刚出锅的蒸馍,还拢着一包滚开的汽水儿。实在难受得不行,好几次,她悄悄把手从衣襟下伸进去,哪怕有一丝儿凉风灌进去,也是好的,也许是热胀冷缩的缘故吧,她的那两只本来就很丰硕的宝贝,居然将奶罩撑得密不透风。她放慢脚步,想躲在队伍的后头,抽空给那里松松绑,可是,那个因为太看眼色而导致不看眼色的曲队长,她慢,他也慢,野骡子跟着慢,她说,曲队长,你先走几步吧,我随后赶上来。曲队长把肩膀上的盐驮换一个姿势,喘着粗气说,那咋行呢,把你丢了,我死都没地方死了。那妃笑说,曲队长开玩笑哩,只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路,又没有岔路,我想把自己丢了,都丢不了的,再说,只有几步,我就跟上来了。曲队长说,你要是走不动,想歇了,我让驮队停下来,大家一块儿歇,一块儿走。那妃说,那怎么可以呢,大伙都挑着重担,只有我是空手,我给大伙帮不了忙,还添乱,影响了行程,怎么好意思嘛。曲队长说,既然这样,你就走在队伍中间,不要赶到前面,也不要落在后面。
  走出大约三十里地时,到了驮队休息的时间,曲队长专门选了一个大路转弯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是给那妃提供方便的。她心里怀着感激,在一个土坑里,让凉风缭绕了一会儿身上最燥热的部位,她想直接把奶罩除了,进行到一半,她忽然脸一红,除下来的那个玩意难道要提在手上?她惭愧得差一点踢自己一脚。整理行李时,主任提醒她说,上长路,身上带的东西越少越好,哪怕是一根鸡毛,都是有重量的,越走越重。她本是有小坤包的,里面装着女人常用的那些小玩意,她没有见哪个女人背这种包,显得她和周围格格不入,上长路又是累赘,她索性全部打入行李包了。她只好又把那个玩意固定在原来的位置,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更艰难的还在后边,利用这个空当,她把自己收拾得更紧凑了些。大家都在喝水吃干粮,那妃没有带干粮,也没有带水,她肚子不饿,也不想吃,嗓子像是抹上了干辣椒面儿,扎扎地疼。大伙儿吃的是炒面,伸手从炒面袋里往外掏,一撮儿,一撮儿往嘴里喂,十张嘴在剧烈地蠕动着,时不时有干面粉从那嘴里喷出来,蠕动一会儿,抱起水罐仰头喝一歇,便能听到一声快活地呻吟。那妃不知道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散发出来的气味却是令人窒息地香。她不想吃,却对探究炒面的秘密有了兴趣。曲队长开始让她吃,她不吃,曲队长误解为她是大城市来的洋女人,看不上这种土食品。他以为她饿了,就掏出一把炒面递过来,真诚地说:你尝尝,好吃得很,也很干净的。那妃本来是不吃的,曲队长提起了干净,让她一下子警觉了,哦,我要是坚持不吃炒面,会很伤人的。她嘴里说着,我知道很干净,也很香的,只是我还饱着,口干得什么也不想吃。她还是接了过来,曲队长单手抓了一把,她必须伸出双手去接,她喊着多了多了,还是接了过来,接了满满一捧子。腾不开手,她只好双手捧着炒面,低头吞了一口。她不懂得吃炒面,一口吞呛了,炒面粉四溅开来,在她面前溅出一大片的香来。曲队长说,慢些吃,喝点水。说着,一手把自己的瓦罐递过来,罐口倾斜了,那妃双手让炒面占着,又是呛了口的急迫中,顾不得许多,忙伸嘴喝了一口,一下子感到遍体通泰,炒面的香味在体内氤氲着,她一脸的神色迷离。曲队长和他的队员看见那妃这样把他们当自己人,心里一下子暖融融的。子午县把靠体力吃饭的人称为下苦人,下苦人也是这样自称的。下苦人不怕吃苦,只怕被人看不起,他们也有他们的犟脾气,谁要是看不起他们,他们不会去害谁,但会以更大的傲慢返回来对待你。那妃这样毫不讲究地双手捧着炒面,像饮驴那样喝水,看起来穿着打扮都是洋派,人却和下苦人一样本色。一直在木然吃炒面喝水的队员们,都围上来,教那妃如何吃炒面。那妃小心地吞入一撮炒面,老牛反刍似的,炒面在口腔里濡湿了,再咽下去,跟着再喝一口水,干喷喷的炒面遇水膨胀,肠胃立即生出了充满感。
  
  炒面不愧是下苦人上路的宝贝食品,即将要成为子午人的那妃,对了解民风民俗有了浓厚的兴趣,她把手掌中最后一撮炒面吞入肚里,她仿照其他人的做派,伸出舌头把沾在手掌的炒面粉舔了几个来回,别的人舔手是为了不浪费食物,动作也带有很明显的功利色彩,那妃的动机也是为了不浪费工友兄弟好心匀给她的宝贵食物,但内心里,和实际生活中,她却没有受过节约食物的最起码的训导和动作锻炼,她舔手掌时,就显得过于认真,动作过于夸张,给人的感觉,她的舔手掌,如同婴儿舔自己的手掌玩一样,大家便都朝着她笑。她以为大家笑她是因为她下不了身份舔手,手掌没有舔干净,便又把舌头伸得更长,把手掌重新舔了一遍。大家还笑,她见大家都是那种黄土高原男人特有的憨腾腾的如黄土坷垃裂缝儿的笑,知道这种笑,是友好的笑,即使带有嘲讽的意思,也不含有恶意,嘲讽的目的,不在于让自己开心,而是让被嘲讽者开心的那种笑,她也迎着他们那一张张干裂的嘴唇笑了。她这一笑,引出了一片爽朗地笑,他们都把目光朝向她,根据目测,所有的目光应该是射向她的下巴部位的,曲队长也朝她笑,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她马上明白了,抬手在下巴那里一掠,便捋了一手掌的炒面粉。她摊开手掌,嘿嘿一笑,大家都朝她哈哈一笑,她忽然忆起,她曾见过一队八路军官兵,在训练的间歇,调笑逗乐时,就是这种笑容。她一下子感到了温暖。她说:“你们的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这么香?”
  “真的香吗?”曲队长偏脸笑问。
  “真的香啊,不香的话,我能吃得这样蛮吗?”那妃说得真诚,还故意再伸手抹一把自己刚沾了炒面粉的部位,曲队长笑,大家也笑,都是那种得意地笑。那妃在泥阳镇住了半个月,已经学会几句当地土话了。“蛮”,就是她学会的其中一句,指的是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家都很惊奇,更感到了亲切。那妃用吃相夸了他们的炒面,还不耻下问炒面的做法,使大家的情绪一下子鼓舞起来了,他们争着抢着说。都说了几句,都发现他们这样说话,那妃根本没办法听,便都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掐住话头,都看曲队长,意思是让他一个人说。这下,那妃听得有些门道了,她刚才吃的是北地一带最好的炒面,主要原料是黄豆,再伴以少量的燕麦、豌豆、荞麦、小麦、黄米,佐以茴香、花椒等调料,都炒了,在石磨上磨细了,储存起来,供出门人当干粮,农忙季节,也可以当随口加餐的食物。炒面耐储存,一年半载只要不受潮,是不会发霉的,止饿,又耐饿,吃二两炒面都可以扛一天饿的。
  那妃一时感慨万端,重新上路后,也许是炒面起了作用,或者是路上的气氛活跃了,她竟然不觉得累,身上原来最热的地方也不怎么热了。曲队长给她教了一个方法,让她走路时,一手搭在无论哪头骡子的背上,就会轻松些。她心里不大相信,又不好驳曲队长的面子,便勉强伸出一只手,巧巧地搭住骡子,走了一会儿,她真的觉出好来了,好像拄了一根拐杖,或是有人搀扶着,她的身子轻飘飘地,脚下轻飘飘地,一股股凉风从她抬起的那边腋下簌簌地透进,在她的怀抱里周游一个来回,仿佛有着很强的渗透能力,硬是挤过她防范最严密的领地,像一个个浪子,恰到好处地把手探进某个拒绝侵犯又渴望被侵犯的地方,让人说不出的恼恨,又说不出的喜悦。乡野的风原来是这么的有趣啊,那妃不禁心里感叹连连。从南国水乡,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向西,天是越走越高了,山色是越走越淡了,水色是越走越浑浊了,而从西安离开家人出走,一路又是往北,地势越来越高了,天色越走越湛蓝了,树木越走越稀了,原野越走越像旷野了,而天地人生,一目都是无尽的苍凉。她的心在那时是紧绷着的,她是怀揣着一腔救国的梦想的,可那毕竟还是梦想,等待她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她并无把握。她不想给个人谋取什么,如果仅仅为个人着想,无论在大后方,还是在沦陷区,她都可以延续自己相当甜蜜的人生,可是,那样活着有意义么?人与这个世界是有关联的,人的出世,就等于与世界有关联了,人死了,与世界的关联也宣告结束,那么,人只要活着,与世界的关联就没有断绝。她是在初秋时分离开南国的,一个秋天,她一直辗转奔波在西去的路上,转而北上北地时分,已是初冬了。初冬的北地,田野里的庄稼早已收割罢了,树叶也被秋风刮走了,土坡上的蒿草也已凋零,远远望去,天是蓝的近于虚假的蓝,而山川原野却是一层厚厚的铅灰色。走近了看,却不是这样的,黄土是刚经过了秋雨滋润和丰收激励过的那种昂扬和肥沃,树木的叶儿落了,枝干仍在寒风中挺拔着,宛如刚迈进中年门槛的人,青春的气息仍在身心内外依稀仿佛,河里的流水,淘去了夏秋汛期的浑浊恣肆,算得上是清了,却算不得是清澈,远看是清水,近看却是淡淡的黄土色,晚上是悄悄结了一层薄冰的,早上太阳一射,又哗地散了,恰似一伙顽童,在搞什么违背大人教诲的恶作剧。旅途劳顿了半年,又孤独忧愤了半个月的那妃,身体的乍然苦累,倒却驱除了心中积存的疲倦,她猛然惊觉,她居然爱上这个地方了。这让她兴奋,也让她惶恐。她是为了抗日救亡而远赴陌生异域的,她可不为了爱某一地某一人,她爱的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有关人类相处底线的道义准则,任何具体的狭隘的爱,都会使她的行动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功利目的。再一想,爱终究是一种高尚的情感,一个人有爱,便有了心灵的归属,有了行动的目标,多少人的毁家纾国难,不就是给自己率先树起一根形式上的标杆么!这一番内心的感喟,那妃很想说些什么,唱几句什么,或者仅仅是吼叫几声。然而,她听见骡子的哼哧哼哧声,听见工友的哼哧哼哧声,她觉得,这个队伍里,她是唯一的闲人,本应干活的脚和手是闲的,那么,嘴也应该闲下来。
  那妃一手款款搭在骡子的脊梁上,出力的骡子皮毛上汗津津的,走动时,随着蹄脚的节律,肌肉颠儿颠儿的,皮毛颤儿颤儿的,手搭在那里,那种节律从手心传导过来,沿胳膊爬上身体,灌注于心扉,在反复的颠颤下,她的身体也不由得活泛了,心扉也一开一合的,钻进了风儿,不留神,还会钻进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来。究竟是谁,她不能确知,能确知的钻进来的一定是一个男人,是被硝烟熏黑了的那种面孔,是在汹汹烈火中往来奔突的那种身影,是一声呐喊惊天动地的那种豪情,这样的男儿,她只在书中见过,在电影中见过,在报纸的战场快讯中见过,在她原来生活的环境中,她见过一些慷慨悲歌的男儿,但她的心中实在是没有把握,把他们放在真正的血与火中,他们是否经得起血的沐浴火的炙烤?那可真是说不定呢,壮士做贼、节妇为娼的事儿多了去了。
  
  当夜,那妃随驮队赶到了子午县,由于她的拖累,驮队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当下已交过夜了,县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驮队的十个人和十头骡子,是因为看得熟悉了,早知道这就是白天见到的那十个人和十头骡子,在暗夜里,根据人和骡子发出来的气息,知道她仍然在这个群体中,那些绰绰魅影就是这个群体的成员,要不然,她会被吓死的。驮队来到县抗战物资转运公司,交割了货物,这一会没人理她,她暗笑,人挑的,和骡子驮的货物,已经有人接货了,我这个跟人和骡子来的货,谁来接呢?身上释了重负,人快活,骡子快活,曲队长漫无目标地吼一声:噢,日了他妈了啊!那妃不明白曲队长在骂谁,说出的话是在骂人,可听他的口气却不像在骂人,声调充满了欢欣、惬意,还有对当下生活的赞美。后来,她才懂得了,子午县的人,在表达失望、悔恨、愤怒等等不快情绪,和表示欢乐、得意、无所畏惧等等精神状态时,用的居然是同一句话:日他个妈哟!当那妃明白了许多这种同样一句话而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的当地语言后,她的内心受到了深深地震撼,单凭这一点,单凭我中华乡土语言的博大精深,谁想亡我国灭我族,做他娘的精沟子梦去吧!那妃自己都没想到,来到子午仅仅几个月时间,她说话、穿衣、吃饭和做事方式,都差不多子午本土化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被她当做苦力头儿的曲队长,居然是一个老红军,大名叫做曲有福。
  
  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驮队在卸货时,她回环四顾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和大地,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惆怅。她知道,她脚下是一个叫子午县的土地,她头顶的天空是一个叫子午县的天空,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件货物从一个叫泥阳的仓库搬到了一个叫子午的货场,她还不如货物,货物是驮在牲口背上,挑在人的肩膀上的,出货的人是收了货款的,接货的人也是付了款的,包括运货的人都是取了运输费的,而我这个货算什么呢?货主是谁,不知道,卖方是谁,不知道,买方是谁,不知道,运货人是谁,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上来的,从一个货场,到另一个货场,身在货场,是不是货物,货物合格与否,都没有人来验收。
  曲队长这样莫名其妙骂了一句,又嚎了一嗓子:“睡觉去了——”
  十个人牵着十头骡子,人兴致勃勃,骡子兴致勃勃,踢踢踏踏从货场往外走。那妃急了,赶上一步,不管不顾地拽住曲队长的衣袖说:“曲队长,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嘛!”
  “你咋办?哟,这个事情嘛,我还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把你带到子午县,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啊。”
  “黑天半夜的,我又人生地不熟的!”那妃已带了哭腔。
  “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我们明儿一大早还要运货呢,人要歇,牲口也要歇的,路上你都看见了,那可不是甩着手走路的差事。”看不见曲队长的脸色,却能觉出他的为难。
  “那么,你们要到哪过夜啊?”那妃确实急了,此时,只要不把她一个人撂在这坟墓一样阴森黑暗的地方,怎么都行的。
  “我们当然在车马店了啊,下苦人,还能住到皇宫里跟皇后公主什么的卷一个被窝?”曲队长说着,自己先笑了,大伙都笑了,骡子也嘿嘿啾啾的。
  “把我的行李背上,我跟你们去!”那妃决然道,后来,她反复回忆那一夜的情景,她当时,绝对是以不容置辩的命令口气给曲队长说话的。
  “给你背行李倒没啥,背你都没啥。我可要给你说清楚了,车马店都是大通铺,一盘炕上挤几十个人哩,不会有单人住的屋子的。”曲队长说的话有点暧昧,口风却是庄重的。
  “我知道的。不就是男女一炕滚,一个被窝钻嘛,多大的事情!”那妃满不在乎地说。
  “噢,我日他的妈妈哟!”曲队长撂一嗓子,工友们都撂一嗓子,狂野的吼声让宛如死了的县城,又诈尸般地活了。曲队长一手拎起那妃的行李,往肩膀上随手一撂,一手牵着骡子,放开嗓门吼起来:
  小妹妹河边洗衣裳,
  双腿腿跪在了石板上,
  小亲个蛋!
  众人接口吼道:
  小亲亲,
  那个小爱爱,
  把你的脸儿扭过来,
  小亲个蛋!
  曲队长鼓足一口气,挺胸腆肚,有些歇斯底里低吼道:
  你说扭过来就扭过来,
  好脸脸儿要对那好小伙儿,
  众人在曲队长接唱时,都在暗暗运气,此时,刚把胸部挺高了,把肚皮腆圆了,同声发出一串狼嚎似的喊:
  小亲个蛋!
  那妃被这壮阔的、粗野的、要死要活的呐喊感染了,她突然觉得,和这些强壮到了野蛮地步,豪放到了粗野地步,粗鄙到了下流地步的人在一起,原来竟是如此地肉体亢奋精神放松。也许,这就是文人学士们常说的国魂民魂吧。可悲的是,这些文人学士嘴上在这样说着,却不愿跟这些有魂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在和他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时,愿意把所有的赞美都给了他们,他们却不愿走近他们,更不愿与他们打成一片,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就是牲口,就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就是专供他们任意驱使的工具。跋涉的疲累在这一刻像汹涌而逝的洪水,留下的只是喧嚣过后空寂的轻松。她也生了吼几嗓子的冲动,在此时此刻,正是无所顾忌地吼叫的时刻,像野兽那样吼叫,像地痞流氓那样放纵,像仁人志士那样顶天立地。那妃从小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天地中,后来,又在公子小姐群中厮混多年,但她却是一个自命不凡守身如玉的女子,因为自命不凡而守身如玉,她经受住了无数的诱惑、勾引,甚至带有强迫意味的追逐,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沦陷过。此时,她竟然生出了把自己交给任何人的冲动,不是谁要求,或请求她交出自己,而是自己想交出自己,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交出自己,世界容纳了她,她也就接纳了这个世界。但是,交给谁呢?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出自己呢?她为此而在心里踌躇着。稍作思量,她顿然心中有悟:路在脚下,天在头顶,人如货物,从哪个货场出货,在哪个货场接货,货主早有安排。那么,货主是谁呢?谁又是我的货主呢?她没有注意到,驮队中是少了一个人的,刚到货场时,一个人撂下货物就走了。
  那妃后来才知道,眼前这些脚户在本地人那里是有着特殊地位的,他们是浪荡粗野的代名词,常年行走在枯寂的商道上,依靠卓越的体力讨生活,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吃到哪儿,良家妇女躲避防范着他们,心里又在牵挂着他们,他们能够给她们带来欢笑、激情,还有被撩拨、被勾引的惶恐,却也能给人生带来许多意外,而她们又不愿真的打破生活的常规,便躲避着他们,谨防意外的发生,又牵挂着他们,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使得千篇一律的生活,生出催人亢奋的波澜。本地人骂人最狠的话是:脚户日的!脚户是野男人的代名词,是野嫖客的象征。那妃初来子午县,竟是和一群野男人野嫖客搭伴的,而在深更半夜,听这群野男人野嫖客像发情的野兽那样乱吼乱叫。他们放肆地嚷嚷着,人的脚步声,牲口的蹄脚声,一个小小的县城哪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平时,脚户运货到站,差不多都是人们熄灯睡觉时分,赶他们吵闹声歇,也刚是瞌睡袭来之时。今夜的例外,引起了县城街道两边住户的响动,小娃娃的哭闹声,大人的咳嗽声,女人的咒骂声,随着只有男人才可制造出来的那种激越澎湃的尿水溅地声,还有那没事叫三声有事拼命叫的狗们,在这个深夜,子午县城沸腾了。初冬之夜,从北边沙地南下的风,像皮子没有熟透的皮鞭,扫在人的脸上身上,带着尖锐的疼痛,从东边大森林里渗出的气流,又是彻骨的那种阴冷,而那妃居然都一无所感,她所感到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心灵放纵,那一刻,她居然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体已经悄然沦陷了,只是由谁成为占领者罢了。
  快要到车马店了,那妃心里在嘀咕着,今晚这觉可怎么睡呀,和一帮子野性十足的男人在一盘土炕上滚,十有八九还得和其中的一个,甚至两个三个男人要缩在一个被窝里;而她自来西北后,已经睡过几个月土炕了,在土炕上睡觉,尤其是冬天,是绝对不可以和衣睡的,脱得越光越好,穿着衣服睡觉,等于是自讨苦吃。跟一个男人滚一炕,万不得已时,倒不是不可以,同时和几个男人,这算什么事儿呢?她迟缓了脚步,在心里一遍遍拿主意,能彻底排除那些事,是最好不过的,如果一定排除不了,只能和其中的一个。和谁呢,曲队长?还是那些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个?
  “黑天半夜的,吼 个啥?”
  前面一声断喝,那妃这才回过神来,揉揉眼睛一看,只见一盏马灯的光晕里,站着三个木桩似的人,人的后面有一道宽阔的破烂的大门,严格地说,那不叫门,只是一堵土墙被撕裂的一条豁口。她认出了其中的一个,那是驮队中的一个队员。只见一个走路一瘸两拐的人,忽忽闪闪上前几步,说:
  “哪位是那妃同志?”
  “我……我就是。”对各种难堪的变故都有了心理准备的那妃,此时却突然觉得胆虚,她上前一步,又退后半步,秋蚊子似的,嘤嘤应答。
  旁边那个人忽地把马灯举高了,光晕霎时笼罩了那妃。那个又瘸又拐的人,毫不掩饰地大笑几声,以黄土高坡上飞奔而下的滚木那种声调说:
  
  “哇哇哇,我还以为是母夜叉呢,原来是一丈青啊,没想到,一个有胆有识又有文墨又是娇生惯养的女娃子,却生得如此一副好模样啊!啧啧啧,好啊好!我代表子午县党政军各界以及全县人民,对那妃同志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那人说完,居然还把自己的巴掌拍得啪啪响。那些脚户没有鼓掌欢迎别人的习惯,只知道傻了眼珠子看那妃,那个手提马灯的人,猛可间,又想不出该把马灯搁在地上拍手呢,还是把马灯举得离那妃更近一些。好在,欢迎仪式很快结束了。那人说:“哦,那妃同志,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祁如山,子午县县委书记。”
  “哦,祁书记,久仰,久仰!”那妃伸出手来,两双手像各自从不同的险恶战场归来的战友一样,紧握在一起。
  “这手真绵啊!”祁如山心里不由得惊叹道。祁如山只知道自己被那妃的手震撼了,他还不知道,那妃也被他的手震撼了。他被那妃的手震撼出了一团收煞不住的欲望,而那妃却被他的手,震撼得几乎肝胆俱裂。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人的手怎么会是这个滋味呢?她仿佛捉住了一只刺猬,或者说,她的手被刺猬夹住了,凌厉的刺一根根穿透她的手心手背,又一根根直刺她的心窝。她感到无比的疼痛,想把手抽出来,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如同大冬天手里捧了一根冰棒,冰得跳着脚,嘴里却还在使劲地吮吸着,她感到那一根根直刺心扉的刺儿,给她那一直被混沌和淤泥堵塞的心窍开了无数通气孔,她一下子觉得那里原来是一派清风明月的啊。“走,跟我走,那妃。”祁如山像一个气血两亏的病汉,幽幽地说。
  “走吧,我……跟你走。”那妃没留神,气昂昂了九十里山路,忽然间像是虚脱了,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她却看见满天的星星是受惊的羊群,缭乱得天地都是一派缭乱。她把千里赴戎机的初衷彻底忘了,此时的她,成了给守边夫君送寒衣的孟姜女,或是专程来前线慰劳杀敌报国夫君的大义痴情媳妇,而祁如山也不是来迎接一个投奔边区的立志革命的女青年的,好似来迎接风尘仆仆看望自己的媳妇的,本来他随便指派一个干部,暂时安顿那妃住下来,他有空了去看看,给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岗位就罢了;可鬼使神差地,办公室接到办事处电话,告诉他今天要来一个女干部后,他却莫名其妙地,一会儿亢奋,一会儿惆怅,整天坐卧不宁的。天已经大黑了,他知道那妃要跟着驮队一块来,按往常,熄灯睡觉时分,驮队才可到达的,他知道办公室的同志有的急着回家,有的惦念着别的好玩的事情,便说,我知道你们 急得只往裤裆外面蹦哩,该干啥干啥去!听了这话,大家一哄而散了。祁如山躺在床头上,手里拿了一本《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眼睛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字行里瞄着,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街上的丝毫动静。“小邢,小邢!”祁如山实在把心放不到书本上,就喊警卫员小邢。小邢应声就到,一手抵在门扉上,轻声问:首长,叫我啥事?祁如山说,你去县运输队看看,看那个叫什么妃的婆娘来了么?小邢说,我才看过的,没来,再说了,街上连个蚊子哼哼的响动都没有的,要不这样,首长你先休息,我等着接人。祁如山准备就这样办的,心却是悬着的,便说:人家是带了贵重礼物投奔边区的,上级又把这么贵重的人分配给咱们了,咱们一定要搞些礼节。你把耳朵给我弄亮晶了,一有响动,赶紧给我说,我要亲自去迎接贵客!
  祁如山手里提着马灯,小邢扛起那妃的行李,小邢的聪明令祁如山感动了多少年,他没有请示祁如山把那妃安排到什么地方,他只扛着行李在前面闷头走。小邢走进了县委大院,推开祁如山的办公室,将那妃的行李搁下,轻声说,首长早点休息吧,有事喊我。屋里剩下祁如山和那妃后,祁如山说,累坏了吧,本来应该伺候你洗一洗的,黑天半夜的,没有热水,你就委屈一晚上吧。那妃说,好的。两人就像老夫老妻那样,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自然而然地上炕、脱衣、睡觉。那晚,那妃只在黎明时,祁如山睡着后,迷糊了一会儿,感觉眼皮刚合上,她的身体又被一个矫健而急切的身体覆盖了。天无可阻挡地亮了,那妃似乎才清醒过来:“我们这是干什么呀?”
  ……
  差不多整个晚上两人都没有停歇,那妃只感到身体的一阵阵或尖锐或麻木的疼痛,她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一桩重要的,将会影响她一生的事情,当祁如山把她的手按在那个地方后,她一个激灵。在上学时,就有一个下流同学,曾抓住她的手按在了他的那个部位,她羞愤之极,甩手一个耳光,将那个正在全心全意享受美妙滋味的家伙,扇倒在几米开外。她的思绪瞬间飞回了那个场景,那个场景的羞愤和勇气瞬间飞回了现在,她按在那个部位的手狠狠往下一按,闲着的这只手一把豁开被窝,朝祁如山脸上狠狠抽去。祁如山猛不防,下身遭此一击,疼得他几乎岔气了,毕竟是出生入死的人,飞快地接住那只迎面而下的巴掌,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女人咋这样,人说男人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你还没提裤子呢,就跟人翻脸!”
  “谁让你耍流氓的?”
  “我怎么耍流氓了?”
  “那么,这是干什么?”那妃的那只手还被祁如山死死地按在那里,她往外抽一抽,她知道抽不出,她示意祁如山正视这一情况。祁如山正视了,把那妃的那只手攥得更紧,更贴近地按在那个地方。他笑说:“这算流氓的话,那昨晚又算什么?”
  “啊?”那妃惊叫一声,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双手虽被祁如山抓着,半边身子也被他压着,她还是一轱辘坐起身来,一把揭开被窝,好似要通过勘验现场,才可证实她确实做过什么事一样。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两个人都傻眼了,炕上铺的灰色被单上,印着一坨坨地图般的血迹。那妃呆坐那里,眼泪扑簌簌不断线流下来,祁如山一时也不知所措,他忙揭起被子捂在那妃身上,说:“小心着凉了。”他想着那妃是城里来的知识女性,他原以为那妃会与投奔边区的女青年一样,热血报国的情况有,也有很多是因为婚姻不幸而逃离先前的生活环境的,他想那妃也是这样的,哪怕她与前夫还没有离婚,也不要紧,沦陷区和解放区是两个天地,革命队伍中,无论男女,许多在老家都是有配偶的,也并不影响他们开辟新的婚姻,组建革命家庭。没想到,那妃竟是一个没有性经历的大姑娘,他一下子羞愧得无地自容。昨晚太粗暴了啊,转眼一想,心下又是惭愧,又是庆幸,唉,日他的妈妈哟,我简直是个饿疯了的叫花子嘛,逮着一顿好饭,就要往死里吃啊。他轻轻地将那妃揽到怀里,轻声说:
  “你不要伤心了,都是我不好。人说姻缘自有天定,你要是愿意,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心上人了。我一无所有,但我是为了你,舍得自己性命的人!”
  天彻底亮了,屋里的一切都裸露在亮光下,祁如山这才彻底看清了那妃。昨晚从见面到现在,能看得见她时,都是在昏暗的马灯下,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本来就好的部分,被遮掩了几分好,不好的部分又被遮掩了几分不好。这下,他再一看,她的身上竟没有半分的不好,上上下下,能看见的,看不见能感受到的,全都是个好。他不觉气血上涌,不由分说顺势扑倒那妃,又是一番山呼海啸。那妃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顺从地听任祁如山的摆弄,昨晚她真的昏了头了,稀里糊涂折腾了一夜,竟没有细心体会她的身体和人生究竟发生了哪样的变化,那双长满了倒刺的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手,无论挨到身上哪一个部位,都是穿透的那种,都是入心入肺的那种,都是让她发狂蹦跳叫号拼命的那种,而他的身体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身体,在她的模糊的概念中,男人与女人的身体是有不同的,那也只是几个部位的部分差别,都属于人的身体的差别,而祁如山的身体好似麻条石砌起来的,还是棱角没有经过打磨的那种麻条石,只要两人肌肤交接,引发的都是一阵磕磕碰碰地疼痛。可是,稍一品味,又不是日常的那种疼痛,而是一种大约可以称之为醉生梦死地疼痛。他的腹部有碗口那样大的一片凹陷,猩红的,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她的一对胸部正好陷进去,在他的狂野动作中,那一对柔软在这个荆棘丛生的陷阱里跳跃活动,她的心尖儿如同一根皮筋拴着,皮筋的一端拽在谁的手里,一抽一缩,她的心口一个惊悸,再一抽一缩,又是一个惊悸,在反复的抽缩下,即便抽缩停歇了,她的身心内外仍在不由自主地惊悸着。而他的左腿内侧,又是一个凹陷,那一方坑里肌肉几乎被剔干净了,只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皮肤在包裹着一根嵯峨的骨头,坚硬的骨头顶入她的大腿肌肉丰厚处,她能感到那是两根干骨头在碰撞,如榔头,在一下一下敲着她,一下一下,唤醒着她曾经梦见过的某些情节。
  
  这是我梦中的男人,这个男人曾在梦中反复出现过,那妃此时恍然警觉,原来她千里涉险奔走西北,是要寻找这样一个男人的。可就是这个正在她的身上忘情的男人么?是那个男人的手,是那个男人的身体,是那个男人的呼吸,是那个男人排放出来的气息,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心灵震撼,可是,不是那个男人的脸。设想中的男人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是青春洋溢的,是神采飞扬的,是眉宇间电光石火的,而这张在她的脸的正上方起伏跌宕的脸,却是低眉耷眼的,却是神情灰暗的,却是胡子拉碴的,却是比老父亲还苍老的脸。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事情,从那妃身上滑下来,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嘶嘶叫道:“啊哈,日他个妈妈的,我这革命没有白干啊,让我明儿个抱上炸药包炸敌人的碉堡,我都会大笑着冲上去的!”
  身旁的那妃好半天没有动静,祁如山听见了一丝儿一丝儿的抽噎声,他心里一惊,翻过来,用半边身子覆盖了她,轻声问:
  “你哭什么啊,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什么。”那妃抽噎着说。
  “还说没有哭?”祁如山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有什么话你说嘛。”
  “我们都这样了,你再不要说死的话,行吗?我知道干革命是要死人的,这个我有心理准备,但是,既把革命干了,人又活着多好的。再说,好好活着,你都得把我甩到半路上的,还怕自己死得不快。”那妃说这些话时很费劲儿,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可准确表达她的意思,她生怕她的话不符合革命要求,她还没有正式参加革命队伍,就说一些对革命不利的话,多不好的,但身边的这个人,与她有了这样一种贴近的关系,她又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我怎么会一定把你甩到半路上?”祁如山一下子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生怕那妃误会他只是逢场作戏。
  “这还不明摆着的事嘛,你这么大年纪了,哪怕感情多深,也得尊重自然规律的呀。”那妃说起与革命无关的生活话来,顿时流利了。
  “啊?”祁如山一愣,既而便明白了那妃错在哪儿了,他故意说:“是啊,我们的年龄差距是有点大,你看看,我有多大年纪了?”
  “五十,挡得住吗?”
  祁如山长叹一声,心里不觉生出了许多凄楚,歪在一边,两眼盯着空无一物的窑顶,看天窗透进来的亮光,是如何越来越明亮的。那妃倒同情起祁如山来,翻过身,用自己的半边身子覆盖了祁如山的侧面,无限柔情地说:“你的大半辈子都贡献给革命了,说到底,都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大众的幸福!我是民族的一分子,大众中的小众,你放心,我会用我的身体、我的爱情补偿革命给你造成的个人损失的,你活到七十岁,我四十岁,我一定会把咱们的孩子培养成革命接班人的。”
  祁如山苦笑道:“那妃,感谢你的一片诚心,不过,咱们没有那么惨的,在战场上哪天死,我说不上,要说自然规律的话,我不会让你守几十年寡的。你今年多大了?”
  “整二十。”那妃热热地说。
  “我整二十七了。”祁如山冷冷地说。
  “啊?不会吧?”那妃惊叫一声,眼里的光芒笼罩了祁如山赤裸的身体。
  “嘁,真是一个没挨过 的瓜女子!”祁如山傲慢地剜了那妃一眼,自得地说:“你也不想想,五十岁的男人,能一晚上连续作战吗?”
  “是啊!”那妃心里欢呼一声,虽不大懂得男人,但这个道理却是说得通的。心病彻底消除了,那妃心里一个快活袭来,身体眼见得不能自持了。
  
  祁如山和那妃的婚姻轰动了整个解放区。开始有说难听话的,也有人主张给祁如山纪律处分的,后来,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一桩革命的浪漫的美满的婚姻,一切俗套套都被打破了,一切小资产阶级的小情调都被革命的激情和果决克服了,该节省的全节省了,宝贵的为革命工作的时间,宝贵的举办婚礼所耗的自己的时间和革命同志的时间,还有更为宝贵的物资。
  那一早上,太阳冒花时,祁如山把屋门拉开半扇,把头探出去,喊了几声小邢,小邢应声赶来,他让小邢到县委办给他代请一早上假,日常工作,由县委办请示各分管领导处理即可,如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立即通知他。小邢转身要走时,回头说,首长,你还吃不吃早饭?祁如山丢给他一个眼色,悄声说,瓜娃子,真是个瓜娃子,谁还顾得上吃早饭!说着,只听咣啷一声,屋门又对外严严实实的了。回到屋里,那妃正在一试一试地起身,却起不来。祁如山忙赶过去扶了一把,那妃坐起来了,他问,你起来干什么?那妃说,天都亮了啊。他说,天亮它的亮,咱睡咱的睡,革命时期,咱们的蜜月只有一早上时间。祁如山兔子一样,一个健步,上了炕,钻进了被窝。他伸手拉那妃,那妃说,人家要那个的。他说,哪个呀?她说,一晚上都没上厕所了。他哦的一声,笑着,起身,又兔子似的,一纵下炕,弯腰从一个角落抽出一只瓦盆,搁在地上,做了一个手势,说:娘子,请了!
  重新回到炕上,两人相拥着,本来是要说一早上私密话的,一走神,两人却都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快要吃午饭时分。
  那妃先醒来的,她是有怀表的,一看,惊叫一声,忙推醒祁如山,说:“祁书记,快,这下该起床了,再睡下去,我都没脸见人了。”
  祁如山费力睁开眼睛,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感觉腰里有些力气了,脑子也清楚了些,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他侧身双手箍住那妃的腰,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祁书记啊,你不是县委书记嘛。”那妃翻翻眼皮,确定昨晚别人确实是这样叫他的。
  “嗄,我说瓜女子,你真是个瓜女子啊。别人这样叫,你也叫啊,在公共场合叫倒罢了,哪有在被窝里这样叫自己男人的?你这样叫,我都不敢跟你弄这活儿了,只有你男人才可以的,要是县委书记跟你弄这活儿,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了。”
  “那我叫你什么好些?”
  “当然叫名字了,将来有了娃娃,叫娃他爹也行的。”
  “嗨,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哦,你还不知道我名字啊。哈哈,别人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是先干活儿,后认人啊。我叫祁如山。”
  “祁如山,祁如山……”那妃反复念叨着这个她头次听到的名字,她恍然觉得,这个名字是那么熟悉,很久很久以前,她都是知道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一直刀刻一样深藏于她的心底,犹如旷世珍宝,她怕暴露了,藏到一个极端私密的所在,本来是要让别人发现不了的,自己要观赏宝贝时,急切间,也找不到了。“好名字……是我爱人的名字……”那妃喃喃地说着,不觉间,热泪盈眶。
  午饭是在县委大灶上吃的。两人刚进食堂,干部们给祁如山打招呼,每个人都笑嘻嘻地,那笑都意意不思地,打招呼时,叫一声祁书记,再什么话都没了,对祁如山身旁的那妃,来一个转瞬即逝的似笑非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人来得差不多了,祁如山一手拽着那妃,走到最显眼处,站定,祁如山扬起头,大声说:
  “我给同志们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名叫那妃,由苏州投奔解放区的革命青年,上级领导为了壮大我县的抗战力量,专门把那妃同志分配给了我们,今天,我看同志们差不多都在,我们对那妃同志的到来,表示热烈地欢迎!”
  掌声结束后,祁如山话锋一转说:
  “同志们,那妃和大家是革命同志,从今往后,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但是,需要说明的是,她是我的媳妇,我们两个是革命夫妻。不怕大家笑话,昨晚我们已经住到一起了,该做的事都做了,当然,责任在我,是我把人家生吃了,这个事情,组织上怎么处理都行,我都认的。说实话,我是想媳妇想疯了,如果因为这件事,我失去了和大家做同志的资格,我就回老家努力生产,把生产的所有粮食都贡献出来,让大家吃饱肚子,替我继续打日本鬼子;如果我还是大家的同志,免不了拿这事儿说笑,跟我怎么说笑,表达的都是战友情义,但是,在那妃面前,请积点口德,人家毕竟是女人,面皮薄,算我祁如山求大家了!”
  
  大家起哄让那妃说几句,那妃竟然也不忸怩,当地人好闹新媳妇,目的是要看新媳妇的忸怩劲儿的,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强迫新媳妇说出来,才有意思,那妃张口就把所有人的嘴给堵上了,她说:
  “该说的刚才如山都说了,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了,我刚加入革命阵营,对有些规矩还不懂,今后还请同志们多帮助,多指导,我先谢过大家。有一条,我想是革命队伍里必须要有的,这就是,既然是同志,那么就应该坦诚相见。我是昨天深夜才来的,与如山此前没有任何联系,一见面就住到一起了,大家也许会误认为我是一个不自重的女人,我要说的是,我不是一个守旧的封建的女人,但我是一个自重的女人,一会儿请几位女同志去如山的炕上,看看昨晚我们留下的现场,也好让大家放心,子午县的县委书记,娶了一个干净的媳妇,一个一心要投身革命的女人!”
  那妃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鼓掌的,一时掌声响亮,盖过了刚才祁如山讲话时引起的掌声。祁如山激动难抑,那妃也心下感动。她确信,她选择来解放区是对的,她昨夜不算是失足。
  当天下午,祁如山和那妃去县民政局补办了结婚手续,那妃被分配在马列中学当教员。与别的投奔解放区分配到子午县的女青年相比,那妃的婚姻最顺利,生活上也没有受过什么太大的作难。祁如山是老资历的革命者,又是多次受过重伤的,他的人事关系也已转到了地方上,在最困难的时候,根据地对学校的支持都是不遗余力的,那妃的生活待遇一直都是有保障的,她也没有像柳姿前后的一批女青年,经常要深入农村,有时还得去国统区、敌占区搞活动,既辛苦,又危险;那妃只有在抗战结束、内战爆发后,北地沦陷的近两年时间里,受过苦,她和老师们一起,带着全体学生,她还得照顾自己三个孩子,东躲西藏,白天躲避飞机轰炸,国军围堵,晚上露宿山野,继续教学生读书识字。
  
  在马赶山的眼里,那妃还是和他刚见面时那样年轻漂亮,甚至和那时候一样年轻,但比那时候更漂亮。那时,那妃刚怀上第一个娃娃,脸色有些苍白,一脸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色,现在,三个娃娃生过后,她浑身上下都弥散着一种让人骚动不安的气息。即便是上司的婆娘,是多年的战友,作为男人,他在她那里接收到的还是女人的气息。这令他羞耻、惶恐,还有某种难以割舍的迷恋。他原来曾着意躲避过那妃,对战友,对上司的婆娘,自己竟然生出的是对女人的感觉,在无数个夜晚,他曾深深地自责过,反省过,越自责,越反省,他越坚信,他的心里是干净的,那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好感,绝不存在任何肮脏的念头。这一来,他倒坦然了,每一次来泥阳开会,或办别的事,只要有一点空闲,他都要去看望祁如山,也顺带看看那妃。看祁如山是真诚的,是出自对老战友老上司的真挚感情,看那妃也是真诚的,是出自对一个女人发自内心的喜欢。小锤子借口要去校园看看,被那妃叫住了,她说:“小锤子啊,别人把你叫小锤子,我看你倒是个大锤子呢。你不知道你们县长那毛病啊,你得在现场看住他,要不我没有安全感的。”
  那妃这一说,小锤子还真不好离开了,马赶山和那妃哈哈大笑,小锤子也笑。他知道那妃是要让他安心喝茶休息的。马赶山笑说:“生活真是改变人啊,革命不光能把国家的面貌改变了,更要紧的是把人的情怀改变了。想当年,我们那个美貌如花的大小姐,多年以后,美貌依然美貌,说话做事也都大剌剌地,像一个地道的革命者了。”
  那妃笑道:“跟你们这帮子土匪混在一起,一开口就是 长毛短的,与其生闲气,还不如你们咋说我咋说,谁都不是生下就酸文假醋的,对不?”
  马赶山说:“要说跟着我们说粗话,你远不如柳姿的。你说的不是粗话,顶多是土话,柳姿说起粗话来,我们有时都说不过她的。”
  提起柳姿,那妃笑了几声,却笑不出来了,她有些忧郁地说:“那两口子到底咋回事嘛,六七年了吧,我们把日本鬼子都赶出去了,把老蒋也赶走了,他们怎么连个娃娃都没有呢?”
  “我问过古里那驴日的货,人家不好好给我说,又不好问柳姿,要不啥时候碰见柳姿,你问问她,你们婆娘家那点事儿,嘿嘿,我们又不好把谁的裤子脱了看。”马赶山说的倒是实情,他是害怕气氛沉闷了,影响他说别的事儿。
  果然,那妃一下子被他从忧郁中解放出来了,她大笑几声,喘着气,一手指着马赶山说:“你们男人那点汤汤水水,嘴一张,流得满地都是。要不是组织纪律严明,你怕是整天操心脱婆娘的裤子了?小锤子,你给我说老实话,你们首长是不是这样的人?”
  小锤子只笑,不说话,低头喝茶,嗞嗞地。马赶山也笑,并不回嘴,那妃说:“可见是真的了。”
  “你敢不是吃醋了吧?”马赶山笑说。
  “咦?你说吃醋,午饭吃了没有?你看看我这猪脑子,看见你们只顾了高兴了,倒把吃饭的事儿忘了!咱们北地人的风俗,无论啥时候有客上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做饭。我做不了饭,我请你们下馆子。”
  那妃说着,风火起身,就要找出门的衣服。马赶山起身拦住,拉扯间不小心,一只手触到了那妃胸脯那个最惹人眼目的地方,他一个抽搐,她一个惊颤。他慌忙说,我是吃过了的。她说,你哪里又吃过了?还是小锤子适时帮腔说,那校长,我们真的吃过了。
  那妃双手掩住怀,坐下,仍不放心,详细询问小锤子是到哪吃的饭,小锤子实话实说了,那妃又跳起来,嚷道,这个老祁,也真是的,老战友来了,又是他从远路上专门叫来的,到饭头上了都不管饭,啥人嘛,吃饭和谈工作虽都是一个嘴,那也各是各,难道就互相耽搁了?马赶山已从容了些,拍拍自己的肚皮说,真的是,羊肉塞得满满的!既而笑说,那校长,祁书记没有给我管饭,就算他欠我的,咱们干脆来个夫债妻还,你帮我一个忙行不?那妃以为马赶山又给她上什么圈套,便笑道:能帮的我一定帮,不能帮的,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你的你找谁去。马赶山便把子午县的一些老兵婚姻困难的事情加油添醋说了,他说得严重,她也听得严重,他说得动情,她也听得动情,话没听完,她的眼眶已湿淋淋的。对于这些情况,她稍有了解,她想到,这些老兵出生入死多少年,为民族解放,为国家独立,为人民幸福,算得上是劳苦功高了,虽说革命者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才投身革命的,但,革命者也不是工厂车间加工出来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之所以敢于投身革命,血比普通人还要旺些的,肉要比普通人结实的,不说比别人多享受什么了,普通人都能够享受的,为什么他们都不能够?娶个媳妇不过分吧,同样是革命者,有些革命者,每获得一茬革命胜利,就要换一次婆娘的,什么抗战夫人啊,解放夫人啊,五花六花的,鬼名堂比鬼还多,而那些和他们一起搞革命的,资历未必比他们浅,贡献未必比他们少, 未必没有他们的硬,凭什么连个婆娘都没有?不公平嘛,太不公平了啊!
  伤感、激动、激愤,那妃一时有些情绪失控,她虽没有上过战场,但毕竟是身历了抗战和国共大规模内战全过程的,她知道那些老兵能够闯过一个个鬼门关,功劳大小,哪怕一点功劳都没有,是胆小鬼,是逃兵,是投机主义者,只要一次次从战场上下来,能活过来,都是英雄好汉,都是生命的奇迹,尊重他们,不是仅仅尊重他们,而是尊重这场自己亲身参与过的革命,是尊重生命自身。情绪稍平静后,那妃惨笑道:老祁莫不是为这事儿找你的吧?说良心话,我虽然不敢自夸,但老祁对娶了我这么一个媳妇,还是很满意的,他也知道,如果他当时不是县委书记,我未必就是他的,他也一直在惦念他的那些老战友、老部下的婚姻问题,他一直觉得心里有愧,他常说,他这是胡萝卜塞屁眼儿,只图自己的眼眼儿圆!那些老战友老部下现在仍然是光棍汉,听说谁给老兵宿舍门框上贴了一副对联,什么“白天闲得没 事干,晚上 闲得没事干”,虽是恶劣了些,却也是实情,可老祁也一点办法也没有啊,那些老兵差不多都高不凑低不就的,咱们这里就是这么一个落后地方,到哪里找那么多既识文断字又年轻漂亮的女娃子呢?嗳,我光顾了自己感慨万端了,你说说,和老祁说的咋样?我听说好像你做了什么事儿,他很生气的,没有日嚼你吧?马赶山笑笑说,首长今天叫我来,就是专门日嚼我的,要不是我赶到饭头上去,他饿了,日嚼不动了,他会把我的大肠头都给日嚼出来的。等他日嚼完了,顺便给他汇报了老兵婚姻的事情,我好说歹说,才答应在你的学校给我专设一个女子文化速成班,他只给了我四十个名额,我是犯了错误的人,又不敢跟他再计较,这不,又来走夫人路线了。
  
  马赶山把自己的打算给那妃和盘托出,没想到与那妃一拍即合,那妃慨然说:“老祁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他怕摆不平,别的县有意见。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我给你们办两个班,一个班五十人,不过,期限至少得一年,我得保证最起码的教育质量不是?和正式招收的学员待遇一样,学杂费全免,伙食纳入政府统一供给,这事儿不用你操心,我给你张罗。”
  马赶山连连表示感谢,话锋一转,说:“那校长,干脆好人做到底吧,再给我特批一个正式学员名额,两年的那种。”马赶山把路上遇到麻雀的事说了,那妃答应了,她开玩笑说:“敢不是给你培养后备媳妇的吧?要是这样,我坚决不能答应。”
  马赶山朝低头喝茶的小锤子努努嘴,那妃立即明白了,她扯长声调说:“把话不说明白,我是坚决不干的,公家的学校给公家培养人才,但也不能搞歪门邪道。”
  小锤子抬起头来,说:“校长,这个我倒可以给我们首长作证,和小麻雀确实是初次见面,确实是觉得可惜了这个人才,没有私心的。”
  那妃说:“赶山同志没有私心倒是可能的,因为他已经有媳妇有娃娃了,但是,不能保证他身边的人没有私心啊。”
  小锤子的脸突地红了,马赶山和那妃相视大笑,那妃说:“既然这样,我就答应下来吧,要是急的话,现在就可以来,有一个班才开学几天,刚赶得上的。”
  小锤子呼地站起身,说:“感谢那校长。两位首长说一会儿话,我去把她叫来。”说完,一溜烟跑了。那妃猛然想起一件事,说:“嗳,好半天了,咋不见你吃烟?”马赶山笑说,“烟瘾早发了,只好忍着啦,你这里这么干净的,吃烟人脏自己也要脏别人的,脏自己,自作自受,脏别人,不道德。”那妃笑道,“什么时候还绅士了,我让你们的老旱烟熏了十几年,自己虽不吃烟,烟瘾恐怕比你们还重,一阵儿闻不到烟味,觉得缺个啥的。”马赶山大笑,那妃也大笑。马赶山还是没有吃烟,人家尊重你,给你方便,你更得尊重人家,给人家方便,才够礼数的。也怪了,在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嘴上要是不叼一根烟锅,便无法确定自己是死是活,身边只要有女性,尤其是能入了眼的女性,他倒不是忍着烟瘾,其实是一点吃烟的念头都没有。刚才在羊肉馆里,有荨麻和麻雀在,他没有吃烟,路上骑着马,抓紧吃了一锅,到祁如山那儿,只顾了耍心眼儿,没顾得上吃烟,在来学校的路上,虽还没有见到那妃,他的心早已跟那妃面对面了。没有吃烟,一连几个小时没有吃烟,对于他,多年来,这是不可想象的。小锤子不在,只剩下两人时,马赶山倒感到拘束了,挺直腰板坐下吧,不舒服,歪坐着吧,不雅观,在地上走一走吧,好像磨枪备剑要干个啥的。好在小锤子很快回来了,马赶山像是危难中遇见救星一般,听见小锤子的脚步声,急不可耐地起身奔到门口,脱口叫道:“小锤子,我把你个坏东西,你可回来了!”
  那妃呵呵笑着,骚骚地剜马赶山一眼,骚骚地说:“真是看起来利着哩,吹起来眯着哩。”马赶山脸上一烧,又惊叹那妃的语言天分,那批来根据地的城市女青年,柳姿是刻意学过地方土话的,她对土话当然算是熟悉了,那妃却一直处在一个相当独特的语言环境中,老师大多都是外地人,上课都要求用官话,师生之间交流也要用官话的,她接触土话的主要渠道只剩祁如山了,她却能够掌握那么多土话,而且运用得得心应手,甚至出神入化。比如,她刚说马赶山的这句,原意是吹鼓手的喇叭筒子,看起来清理得很干净爽利,吹起来,却出杂音,引申为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银样镴枪头等等意思。
  那妃搭眼一看麻雀便满心喜欢,上前拽住麻雀的手,像是自己久别重逢的女儿。马赶山的心一下踏实了,小锤子更是兴奋得手足无措的。那妃和马赶山相视窃笑,她故意逗小锤子说:“嗄,我说小锤子,我把小麻雀接承了,这个情债,是算给你们首长,还是算给你?”
  小锤子笑说:“算给谁都行的,那校长算给谁就是谁的,谁都得认。”
  “我要听的是准话儿,免得到时候有些人耍死狗。”
  “那……那就算我的吧。”小锤子红着脸,认了下来。那妃笑说:“先说响,后莫嚷。小麻雀既然是我的学生了,我就是她的监护人,你们要是谁得罪了我,连她的面儿都见不着的。”
  
  能看得出小麻雀的惊喜和惶恐。小锤子接她时骑着自己的马,拉了马赶山的马,一到羊肉面馆门前,立即轰动了一条街和附近的村庄。都知道小麻雀要去地委书记婆娘当校长的学校上学去了,两年的学杂费全免,出来还给安排在政府工作,都羡慕得收不住哈喇子了,又见早上到这里吃饭的那个腰里揣着家伙的小伙子亲自来接人,虽不清楚早上那个人的具体身份,但屁股后头跟着马弁的人,都不会是 汉子。他们不由得便对荨麻敬畏起来,虽然荨麻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商家固有的谦卑笑容,但,他们从中看到的却是深藏不露,有些对荨麻怀有不良企图的,曾经在她跟前说过风骚话的,曾经抽冷子摸揣过人家身上某个好地方的,曾经吃了饭赖账的,曾经黑天半夜躲在门外学过狼嚎的,不约而同都向荨麻绽放出了巴结的笑脸,试图让荨麻相信,他们以前所做的这些,绝不是给她使坏,都是为了哄她高兴的。小锤子对荨麻说:“小麻雀平时就在学校里吃住,周末可以回家,你要是不放心,随时都可以去看她,但是,要在下课的时候,不要影响学生上课。”
  荨麻连声说:“放心的,放心的,侄女在那里要是还不放心,就没有放心的地方了。”
  马赶山这趟泥阳之行,说是专程来让祁书记日嚼的,却大获丰收,这一趟没有白跑,解决了让他没捉没拿的头疼事情,心里一下子轻松得不行。到了下午上课时间,再不好打扰那妃了,他便向那妃辞行。小锤子平常无论去哪里,感觉到了动身时候,提前便去准备马匹了,今天却拖拖拉拉地,那个小麻雀真是聪明得了不得,她从大家的说笑中,大约已明白几分事由了,不住地偷看小锤子,慌忙看一眼,赶紧低下头,羞羞地,再慌忙看一眼,又慌忙低下头,羞得抬不起头的样子。听说要走,她的眼神是恋恋的那种,这倒让那妃心疼得不行,她拽住小麻雀的手说:“小麻雀,你已经是学生了,叫这个名字惹人笑话,你要不要换个好听的名字?”
  “要的,请校长给我起个新名字吧。”小麻雀红了脸,低头喃喃地说。
  “你姓什么?”那妃问。
  “姓连。”小麻雀轻声说。
  “那干脆叫连理枝吧。”小锤子脱口说道。
  “嗳,你小子,驴驹子舔碑文哩,还学会咬文嚼字了?”马赶山说。
  那妃低头问小麻雀喜欢这个名字不,小麻雀其实不懂得这个名字的意思,见是小锤子给她起的,就说:“喜欢。”
  那妃飞快地填写了一份入学通知书,她没有给连理枝,而是交给了小锤子,请他带给连理枝的家人。马赶山心里暗暗感动,这个外表娇弱又大剌剌的那妃,做起事来真是滴水不漏,她不动声色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是向连理枝的家人表明,小锤子的特殊地位;二是给马赶山和那个叫荨麻的漂亮女人搭一道桥。她知道马赶山喜欢自己,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觉得马赶山的婚姻表面是美满的,但这与他家的特殊情况和他的忠厚品行有关,以他的身份地位和才干来说,一辈子与那样一个村姑生活在一起,还是委屈了点。
  那妃早听说过那个荨麻。少女时,荨麻被一个叫于黑六的土匪掳掠到山寨是要做压寨夫人的,她当晚将烂醉如泥的于黑六杀了,逃了出来,于黑六也是边区政府追剿多年而屡次不能得手的悍匪,没想到,倒死在了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小女子手里,边区政府是要给她记功的,她却坚决不接受,她的理由是,她只是不甘自身受辱,跟别人没关系。可是,回到家里后,庄子里人,父母兄弟都不敢接受她,都视她为祸害,凶悍女人,人都说,那个女娃娃沾染不得,连政府收拾不了的土匪都敢杀,谁还不敢杀?哪个男人别说上人家身子了,身子没上去, 早让她一刀剁下来喂猫了。没人敢娶她,女大不中留,又是连自家人都容不下的女娃,她只身来到泥阳镇,而泥阳是国统区,边区政府还是记着她的一份功劳的,但不便出面,就托付商会暗中帮她开了一家羊肉馆子,好歹是一份生业。她的生意一开始就很红火,许多吃客起初并不是冲着饱口福来的,只是为了看一眼这个歪女人,后来,人们发觉,这个女人真是能干,同样是清汤羊肉,她的店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一老碗吃下,怀里好像一直抱着一只小羊羔子,暖突突地。她给小店起了个名字:龙凤清汤羊肉馆。人们便给编了一则谣儿:男人进了龙凤馆,女人受不了,女人进了龙凤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进了龙凤馆,地球轴轴子受不了。
  
  荨麻和她的龙凤馆,成了泥阳镇的一大风景,一大说头。野男人下馆子吃羊肉,也变着法儿与荨麻套近乎,抽冷子占一些嘴头手头便宜,却没有一个男人敢真正上手。荨麻便看他们不起,遇到风言风语的男人,她以更风的言语逗引,她常撇嘴说:你也不把头塞进脚裆看看自己那份家当,连头带身子塞进去,都游了西湖了。说风话的男人便露出一脸的自卑相,讪讪地。荨麻则是一脸的轻蔑和得意,那些口头上落了下风的男人,在背过荨麻时,又把自己吹嘘得多么英雄绝伦,荨麻对自己又是多么地服帖,他们把嘴使劲一撇说:哼,谁说那个女人野?再野的马都有人给套嚼子哩!荨麻的名头更响亮了。其实,荨麻至今不知道男人脱了衣服后是什么样子的,别人拿她当破罐子,她索性就是一只破罐子的做派,这一来,倒还安全了。
  马赶山和小锤子在泥阳镇转悠了一会儿,上级要求搞活市场,打破工商资产阶级对一些紧缺物资的垄断,平抑物价,安定人心,他俩牵着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跟店铺商家攀谈,,一个是给子午县的土特产找出路,一个是寻找子午县紧缺物资的货源,比如食盐、煤油等生活必需品。骑马返回路过龙凤馆时,太阳已经偏西好多了,两人的肚子虽还不很饿,却不够九十里山路颠簸的。离老远,他们已经看见荨麻了,荨麻好像也在专意等人,她穿了一件开襟桃红羊毛半袖褂子,站在龙凤馆门口,仰头向泥阳镇方向张望,深秋北地黄土高原的风已经很扎人了,一股股风好似那些没羞没臊的浪子,专打女人隐秘处的主意,荨麻觉出身上痒痒的,本来就痒的地方更痒,不该痒的地方也痒了,她不由得抖擞一下,又抖擞一下。
  
  忽地看见期待的人出现了,荨麻忙回头招呼堂倌快去照应客人的马,她自己则独自把自己幸福得花枝乱颤。堂倌顺当地从两人手中接过了马缰绳,荨麻便知道客人不用说是要到她这里吃饭的了,她抬手捋捋挂在额头那一缕随风招摇的刘海,整整衣角,笑吟吟碎步迎上去,“二位长官,快请!”
  小锤子笑说:“不是叫老爷吗,怎么又换成长官了?”
  “长官不是说,老爷都让长官们打倒了嘛。”荨麻笑着回道。
  荨麻的机智,让小锤子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应答,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荨麻,略带卖弄,又相当庄严地说:“拿好了。”
  荨麻接过纸来,恰好一股风刮过,她是不习惯手中拿纸的,差一点让风把纸吹走,手忙脚乱才把振翅欲飞的纸页抓住,惊得胸口怦怦乱跳。她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小心展开一看,纸上还印了女人红嘴一样的圈圈儿,又是一个巨大的惊悸,在她的概念中,单页纸上写的东西,不是卖身契、地契,就是杀谁头的判决书,她不识字,所以,早上当这两个人提出要让小麻雀上学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是人老八辈子都摊不上的大好事。可是,这两个人又拿出一张纸来,上面还印有人血一样的红坨坨儿,该不是把麻雀卖了?这样的话,我可咋给姐姐交代嘛。忽而又一想,自己把自己先嘲笑了个腿儿蹬天,凭她多年的江湖阅历,这两个人是那种把刀尖子当筷子使唤的人,他们要干坏事,干的也是那种把天挪得搁在地上的大坏事,他们不像是干那种小鼻子小眼睛坏事的逛三,返身回饭馆只有几步路,荨麻的心已被惊得跳了几个波次,浑身都觉得软耷耷的了,进了饭馆,她仍双手捧着那张纸,一时倒忘了招呼客人的事儿了。小锤子瞥眼见了,回头说:“让你把那东西收好的,你抓在手里干什么?”
  “好我的长官哩,民女不知道这是啥东西嘛。”荨麻惭愧地说。
  “哦,就是连理枝同学的入学通知书嘛,有了这个通知书,才算是正式学生的。嗳,你不识字?”小锤子也颇感惊奇。
  “我到哪里去识嘛,字虽是长着腿儿的,却不肯往我这里跑。”荨麻一不留神,把她那种混社会的话说出来了。“嗄,连理枝是谁一个?”
  “不就是你们的麻雀嘛。”小锤子说。
  “连理枝,连理枝……”荨麻讷讷说了几遍,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很好听,又觉得过于陌生。
  小锤子撇嘴说:“你姐夫姐姐真是没文化,一个女儿家,给起那么个难听的名字,入学了,就得有个好名字,这名字可是人家校长亲自给起的。”
  “好好好,好名字!”荨麻一听这话,侄女的这个名字一下子在心中神圣起来。她忙把通知书折叠方正了,小心地塞进掖在怀里的荷包中。心里不紧张了,却又激动了,她的胸部一起一伏,女人的气息从浑身上下喷发出来,马赶山一时感到身上钻进了无数只跳蚤,身子不由得格歪歪儿的。她离马赶山近一些,把神态调整得柔和了,轻声说:
  “二位长官,吃点什么?”
  “你这不是羊肉馆子嘛,除了吃羊肉,还能吃什么?”马赶山也把神态调整庄严了,抬头回说。这一抬头不打紧,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全身都抽紧了,这个荨麻,风尘中的女人,要是温存起来,真是三九寒天的冰坨子见了都会冒热气的。饭馆中的人看见的荨麻,可能从来都是山猫野雕,不是母夜叉,也是潘金莲,哪见过她百娇千媚莺声燕语过,乍一见,荨麻原来是画中人啊。漫不说旁人了,饭馆里的伙计也个个惊得呆了,原来他们的女掌柜是神仙一品的人物。那两个面前的碗已吃空,还赖在那里不走的男人,一个对另一个悄声说:女人就是这样的,母老虎一样的女人,只要男人把她闹受活了,都跟绵羊似的。他们是故意把悄悄话说得让更多的人听见的,小锤子一听,像是一只虫子突地撞进了耳朵,他一个闪身,抓起刚说话的那个男人的领口,指关节顶住那人下巴,一使劲,那人脚已离地三寸,嘴里白沫如同磨豆腐时磨眼里的豆浆,咕嘟咕嘟往外冒。马赶山咳嗽了一声,小锤子一松手,那人像一把浓痰铺在地上。马赶山也回过神来,对荨麻说:“你们还有什么吃的么?”
  荨麻轻声说:“我想可不可以这样,二位长官早上吃了羊肉,下午换个口味是最好的。我这里有现成的臊子面,面都擀好了,臊子汤料都备好了,两锅烟的工夫就好了。”
  “好,好好,臊子面好。”马赶山还没有吃到臊子面,已连声叫起好来,不管臊子面做的好坏,早上吃了羊肉,下午吃臊子面,确实是好女人才可搭配出的好饭。
  荨麻跟前少了应手的连理枝,她怕慢待了贵客,便自己亲手给马赶山泡茶,马赶山从半夜到半后晌都在忙乎,不是赶路,就是说话,倒是不困,只是乍一放松,略感眩晕,这会儿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便一心不操,歪坐在凳子上专心品茶。他想起刚才荨麻说过的话,烟瘾便排山倒海来了,他像在战场上应付紧急情况那样,嗖地从腰里拔出烟锅来,又像火线拼杀时,子弹打光了重新装弹那样,飞快地给烟锅装上烟末,一手回到腰间摸火柴时,只听面前叮哧一声,火光一闪,荨麻手中火苗忽闪的打火机已款款伸到他嘴前了,就着火,他先狠咂一口,一个剧烈的咳嗽炸弹一样,糊在饭馆屋顶的麻纸呼啦啦疯响,荨麻浅笑道:“慢慢吃,小心呛着,好像有人跟你抢烟吃似的。”
  一声咳嗽驱散了马赶山身上的所有的疲软,里外上下,一气贯通,眼见得情绪又昂扬了。他撇嘴道:“不吃烟的人哪懂得吃烟人这一声咳嗽的妙处?吃烟为了咳嗽,喝酒为了难受,羊吃酸枣刺儿图的是个扎,人吃辣子图的是辣,懂不懂呀你!”
  “女人家的,哪懂得了这些。”荨麻依旧浅笑着说。从小生活在本地,又在市井混迹,荨麻哪能不懂这些。她只是找一个由头,和这个人多说些俗话。她知道,道上的话,她跟人家没法说的,在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也不便于说惹眼的话,没油没盐的淡话,说得不好,便没有趣味,说得好了,就会成为体己话的。她说,“二位长官先缓一缓,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说完,腰身软软地走了。
  马赶山第二锅烟快要吃透时,荨麻出来了,她双手端一只漆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木盘,轻轻地搁在桌上,马赶山一看,盘里摆着四样小菜,腌韭菜,凉拌绿豆芽,油炝葱花,腌黄瓜,两样热菜,一个是炒灌肠,一个是炒蛋卷儿,还有一盘洋芋拨拉子,一盘火红的高粱面搅团,再就是调拌干面条用的油泼辣子、盐和醋。简简单单地,每一样却都是精心地讲究。饭却是堂倌用另一只木盘端上来的,桌面小,堂倌将木盘的一边担住桌沿,荨麻伸手端出两碗白皮面,两碗臊子汤来。北地人吃臊子面的方法,外地人初来乍到,在别人家做客,如果和主人是好朋友,主人故意不给他交代吃法,借口主人不能先于客人端碗,不给做示范,客人往往吃了白皮面,再吃臊子汤,白皮面一点味道都没有,使之难以下咽,臊子汤呢,又辣又麻又咸,跟吃中药似的。主人哈哈笑着,这才扯过盛白皮面的碗,搁在面前,再端起臊子汤一伙浇下,再看碗里,红的艳艳地红,白的白云飘荡地白,绿的秋水浮萍地绿,黄的鹅仔毳羽般地黄,还没吃到口中,肠子都香断了。客人受到捉弄,知道这是最亲近兄弟的待遇,模仿主人操作,吃一口,已生了把他乡当故乡的意儿。吃臊子面,马赶山可是奶奶从小给培养起的口味,一般人的手艺是无法满足他的,他在外面也很少吃臊子面,他宁愿啃干蒸馍,都不愿屈就不地道的臊子面。他对龙凤馆的臊子面并不抱多大兴趣,因了荨麻,他才应允的。是吃你的人哩,不是吃你的臊子面哩,他在心里说。看起当面的摆设来,还像一回事儿,可臊子面考验的是和面、擀面、切面的全套功夫,中看不算数,要经得起品尝的。他先抿了一口臊子汤,呵,不是调制的汤,底汤是炖了猪骨头的汤,他又搛起一筷头面条,小心搁在嘴里,一嚼,呵,他也是走州过县的人,吃过的饭不少了,奶奶的臊子面手艺,用什么嘴去吃,应该都是顶尖的了,而眼前碗里的臊子面,比起奶奶的手艺,似乎不相上下。他怀疑自己是否心里走邪了,再大吃一口,味道更显纯正。他仍不能确定,瞥眼看小锤子,这没出息的,呼啦啦,像是八辈子没吃过臊子面的人终于逮住了,眼见得快要露出碗底儿了。小锤子也是吃过几顿好饭的人,看来真是好饭,马赶山埋头一阵呼噜,也见着碗底儿了。这才顾得上缓口气,他抬起头,看荨麻痴呆呆地盯着他吃饭,便说:“这是谁的手艺?”
  
  “好不好吃啊?”荨麻回过神来,发觉了刚才自己的失态,先撒了一个轻微的娇,试图遮掩。
  “你先说是谁的手艺?”马赶山笑着说。
  “你先说好吃不好吃,说了我再说嘛。”荨麻这下真的撒起娇来了。
  马赶山指着碗,笑说:“这还用说啊?”
  “如果真的好吃,那就算是我做的吧。”荨麻有些顽皮,又有些故作高深地说。
  北地人把臊子面戏称为涎水面,臊子汤是吃一碗换一碗的,盛面条的碗却是不换面汤的,碗里面条捞空了,新端上来的面条捞入原来的面汤里,谁需要,不断地往自己碗里捞罢了。马赶山在和荨麻说话,一嘴二用,说话间,已捞空三碗面条,也吃了三碗臊子汤了。听荨麻说臊子面是她做的,正好手里的那碗面吃空了,便专心说话,他笑道:“女人不敢吹牛,老话说,女人吹牛,会把自己奶头吹大的。”
  马赶山说这话完全是无心的,一点也没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关系还没有达到跟他这样说话的程度,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跟一个女人说话,他吃得兴起,话也把嘴给说顺了,对于荨麻,这却是一种了不得的暗示,是男女关系达到不分你我时说话的标志,她凭经验觉得,眼前这个人肯定是不小的官儿,她一心认为,这个人主动帮忙让麻雀上学,是在为了搭建接近她的桥梁,这个人在她这里吃过好几次饭了,她早注意到了他,她从心眼里喜欢这个男人,她能觉出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足以将她烤熟了融化了的烈焰。夜深人静时,好长时间了,她睁眼看见的是这个人,闭眼想起的是这个人,她感到他就在她的身上,这令她时时喘不过气来……这当儿,荨麻在意乱情迷下,竟说了一句让她脸红耳热了大半辈子的羞先人话,“长官说的话自然是对的,可人家的东西倒不是吹大的,一生下来就是这么的。”
  话一出口,荨麻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羞先人话了,刚生下来的月娃子,浑身加起来,也未必赛得过她那一对儿活物。在一饭馆的爆笑声中,她跌跌绊绊逃回操作间,就势蹲下,捂脸哭了起来。马赶山也意识到今天这耍话说得过头了,不知该如何补救。北地男人喜欢大奶头大屁股女人,能生娃娃,生了娃娃奶水充足,在被窝里也有妙不可言的好处,可是,大奶头大屁股又是风骚女人的标志,他们都渴望自己得到这样的女人,但却不能在嘴里说出来,哪个女人被这样说了,于男人,就等于头上已戴上绿帽子了,于女人,已经有了坏名声了。小锤子圆滑,优游给马赶山碗里搛了一碗干面条,轻声说,你自己调,还是我给你调?马赶山不说话,顺手扯过碗,自己调拌起来。小锤子又对站在身边伺候的堂倌优游说,你们掌柜的这茶饭手艺了不得啊!堂倌点头说,那是,那是,这是我们掌柜的专意为老爷们做的。这时,荨麻从后堂优游出来了,这一会儿,她已经调整好了,表象还是先前那种大剌剌的满不在乎的,明眼人却看得出来,她的眉眼儿水水的,脸蛋儿幽幽的,唇吻间喘吁吁的,腰身软软娇娇的,要不是这么多的人在现场作证,稍有经验的人都会误以为,这是一个刚和男人狂欢过度的女人。马赶山一脸歉意,对荨麻说:“掌柜的不要放在心上,我是丢凉丢逛脱了。”
  丢凉,就是说笑话,逛脱了,就是过头了,马赶山故意用地道的北地话给荨麻表达歉意,再明白不过的了。北地男人心粗口粗,三句话至少有一句要稳准狠地搁在人的下三路上,谁也不会见怪的,而为了口头失措,给人当面道歉的事情,一个嘴再烂的人,一辈子也很难遇到一次,何况又是男人给女人道歉,而这个女人从事的又是这种免不了和男人揪揪扯扯挖挖抓抓的职业。马赶山当众给一个女人道歉,也是无心的,源于他常年群众工作的修养和铁的纪律的长时期训导,他没有想到的是,荨麻又错解了他的意,在荨麻看来,像这样有权威的男人在她们这类女人面前,理应是老爷对于丫头的道理,别说就是丢了一句不酸不骚的凉,哪怕是当众用最粗的口日嚼她一顿,她也不敢表示任何不快的,碰上特别不是人的人,她还得给人家赔情下话,才有望了结这场事儿的,今日个的事情做反了,完全彻底做反了,人家主动给咱家的人那么大的恩惠,人家肯赏脸来咱家小店吃饭,都是我这张嘴,平时跟不三不四的人烂话丢惯了,说了不得体的话,引诱客人接了不该接的话茬儿,错在咱,人家却给咱赔情下话,这不是让人脱了鞋用精脚片子踢了一顿嘛。再度的羞臊、愧怍,让荨麻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马赶山笑说:“这臊子面真是你做的么?”
  荨麻觉得事情重大,忙敛容正色应对道:“确实是民女专门为长官做的,这个万万不敢欺瞒长官的。”
  马赶山长叹一声说:“我是吃奶奶的臊子面长大的,原以为奶奶下世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臊子面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却有这么好的擀面手艺。”
  一顿饭逶迤吃完,太阳已下到山尖了,马赶山出了饭馆,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一阵秋风扫过,浑身说不尽的惬意,这时,他却听见饭馆里面传来小锤子一高一低的争执声。返身询问,是小锤子要开饭钱,荨麻死活不收,说这是把她不当人,当众打她的脸呢,马赶山明白情况后,撂了一句话,头不回就往外走,他对小锤子说:“不收算了!人家是不让咱们以后再到这儿吃饭了。”
  在荨麻愣怔的当儿,小锤子把一沓纸币搁在饭桌上,快步走出门来,荨麻反应过来了,跟脚追出来,一手举着纸币,连声说:“长官,不是那意思,我盼着长官天天到这儿吃饭哩……”
  马赶山笑道:“你有这份心,就把钱收了,你不收钱,我就不能再来了。”
  打马走出一段后,马赶山觉得后背不太自在,试回头,只见荨麻站在饭馆门口,鹅似的,踮脚伸脖,在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太阳正在落山,天地间的光线很暧昧了,隔这么远,他仍能看见她的眼神儿。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深幽如潜藏在黄土深沟里的湫池,老辈人说那里面是藏了龙的,涟漪不兴,却波谲云诡,寒彻肺腑,却清丽宜人,让人明知是一条不归路,却敌不过那一腔凌波遨游的冲动。他打马回头,好马懂得主人心,一个疾驰,与秋风一起,荡起一道黄尘,到了荨麻跟前,马的一个纵跃,前蹄树叶般落地,马赶山俯下身去,略带忧戚地说:“我会来看你的。”
  马赶山看见了一双碧波盈盈的眼睛,这一刻,他的心被淹了。他只听见一个梦呓般的声音说:“放心来吧,我在城里有住处的,我等你。”
  话音落,人已飘然进屋去了,马赶山一心怅然,又一身萧然,勒马回头,如飞远去。
  
  小锤子远远地望着马赶山马去马回,他生怕他还要在荨麻那里耽搁工夫的,见他纵马疾驰而来,也打马跟上,一口气驶出十里平原路面,眼看要过马莲河川谷地的,小锤子前出半个马身子,挡住小光棍去路,横身悄悄对马赶山说:“首长,吃饭时,你注意那两个人了没有?”
  “哪两个?我吃饭,又不吃人,注意他们闹 嘛。”马赶山满不在乎地说。小锤子却没有马赶山那么轻松,他倾身跨马跟马赶山说话,眼睛却没有忘记观察四周,他说:“就是让我拾掇过的那个货。”
  “怎么了?你拾掇人家干什么?”马赶山仍心不在焉的。
  “我看那两个不是什么闲汉,咱们得做好战斗准备。”小锤子郑重地说。
  “你个小锤子,把旋风当鬼了。”马赶山的眼神是飘忽的,小锤子猜想,他的心也是飘忽的,他拔出自己的枪来,检查了子弹和保险,交给马赶山,伸手从马赶山腰里抽出另一支枪,检查一遍,打开保险,提在手中。要下坡了,小锤子打马走在前面,和马赶山保持着三五步距离。让他为难的是,下坡时,他走在前面,二人正好形成前低后高的架势,他无法给后面的人做遮挡,更不能让马赶山走在前面。要命的是,马赶山此时的心思不知道在跟哪股野风闲逛,又不能帮他收拢回来。好在太阳虽下山了,残留的光晕还涂抹在山川原野,雾岚虚浮,无羁缭绕,朦胧下,眼前风物依稀可见。小锤子心想,趁着这最后的亮光,冲过最危险的地带,是最佳方案。他也不再征求马赶山意见,将马约一约,与马赶山平行后,他朝小光棍屁股狠踢一脚,小光棍立即飞驰起来,他打马跟上,两马错半截身子而行。下到川底,马莲河到这里河谷宽阔,水浅流缓,这边的河岸平直,无遮无拦,紧要的是对岸,自然形成的堤岸陡峭曲折,大树间杂,一道道洪水沟纵横交错,百十人马埋伏在这里,都不容易发现。小锤子心里有了主意,过河后,他离开老路,而是沿河岸逆流而上,从小道绕过这片复杂地形,再回到大路。这样一来,即使河堤上有埋伏,与河边还有隔着五六十米的开阔地,要突围不算什么难事。
  
  马赶山还是怏怏呆呆的,小锤子心急如焚,到了河岸,小锤子再次靠近马赶山,以当年在战场上那种急促低沉的口气说:“首长,河对岸有埋伏!”
  马赶山振作了一霎,随即又蔫了,他淡然说:“有驴的锤子哩,谁埋伏我闹 哩。”
  马赶山嘴里虽这样说,毕竟是久经战场的人,还是有些生死敏感的,他稍振作了些。小锤子心下颇觉安慰,他指着对岸,大体说了他的设想,马赶山说,你说咋弄就咋弄,今日个要是没有埋伏,你小心着!马赶山暗暗摸出小锤子换给他的枪,手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没有自己的家什顺手,又暗暗还给小锤子,嘴里嘟囔说:什么烂脏东西,还想占我的便宜!小锤子也不跟他计较,暗中换了枪,两骑前后差开四五步距离,小锤子在前,马赶山在后,两匹马在这里涉水过河不知多少趟,轻车熟路的,逍遥自在的。到了对岸,马蹄撒开,做出要沿大路疾行的样子,离树林三四十米远近时,忽地一个急拐弯,两匹马同时一声长啸,拐向河岸,沿河岸飞速而去,身后一阵枪声爆响,马赶山只觉头顶一片尖利的啸叫,片刻便被甩在身后。绕小路也只不过绕出百多米距离,就得回归大路了,一阵子弹的追后射击,倒把马赶山的脾气打出来了,他的脾气一来,精神头立即足了。他勒住马,一手提枪,大声说:“走,咱们返回去看看,哪来的瞎种敢在老子跟前骚情!”
  小锤子见状大惊,忙催马横挡在面前,急切说:“首长,现在敌情不明,从枪声判断,对方至少有四五个人,我们应该趁机脱离险境!”
  “你狗日的让我当逃兵?我们的天下,我们还要逃跑,老子丢不起那人!”马赶山火爆爆地吼道。
  “现在不是耍二杆子的时候,我是警卫员,我有组织上授予我的权利,现在必须迅速撤离!”小锤子继续横马挡住马赶山的去路,凶狠吼道:“首长,再拖延时间,想撤都来不及了!”
  他们在一个拐弯处,从空中飞过的子弹很快和他们拉成一条直线了,不用说,后面有人在追击,马赶山也隐隐听到了马蹄声。“他们也有马!”马赶山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激发了他的火气。他心想,这里曾经是全国最老的解放区,江山已经是我们的了,我又在这块解放区里当县长,现在土匪竟然这么猖獗,要不是警卫员警惕性高,我今天非得叫人给伏击了,丢老先人哩,我倒要看看,谁把我的 能咬了?小锤子见势不妙,大声说,首长,我们现在应该迅速绕过小路,占据有利地形,如果被他们压缩在河边,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了。马赶山不再斗气儿,大喊一声:走!俯身马背,一手提枪,打马疾驰而去。拐过小路,接上大路,到了一大片缓坡地,这是连片的农田,树木很少,秋庄稼收割了,虽薄暮笼罩,居高俯视,还是看得见东西的,只见几个绰绰人影正在往大路小路的接口处包抄。马赶山偏脸看了小锤子一眼,真是三五分钟时间,路就会被卡断的。偷袭者还以为偷袭对象仍在他们的包围中,哗地散开,埋伏在路口两边田埂下。马赶山忽觉好笑,英雄气概起来了,童心也起来了,他要给这几个人来一个反包围,他看出来了,这些人并无多少军事素养,近似乌合之众,却被小锤子死死拦住了。小锤子说,我们现在是地方干部,剿匪的事情自有公安部队承担,我们今天是以少对多,即便取胜,也最多把土匪打散了,他们如果躲进密林,倒给剿匪部队造成困难。马赶山依依不舍地说,叫你这么一说,今天这壶骚尿老子得喝了不成?小锤子意味深长地说,该喝还得喝,总比喝血要好得多,为了不再喝别人的骚尿水儿,就少往骚地方去。马赶山听小锤子话中有话,没好气地说,你小子说话注意点儿,咱俩可是形影不离的,到哪个骚地方去了?就是去了,也是你带着去的。小锤子笑说,我只是随口说说,咱们政治学习不是老说什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马赶山遭伏击事件,在北地引起了巨大震动。虽说这种事情并不鲜见,政权刚到手没几天,再说,全国很多地方还控制在旧政权手里,新政权基层政府被武装骚扰、被袭击、被血洗的案子几乎月月都在发生,马赶山又是有惊无险;但,作为一个拥有十几年政权基础的老解放区,一个县长被伏击,仍然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尤其让那些老游击队员出身的地方干部,简直有些恼羞成怒。祁如山的火就是这样被激起来的,第二天,马赶山被伏击的消息就由子午县汇报给他了,他握话筒的那只手颤呀颤呀,终于不颤了,话筒要是软的,非让他捏扁不可,他紧握话筒挂断了电话。这个月,北地连续发生了几起惨案,死伤基层干部群众上百名。他随即拿起话筒,向地区公安部队下达了限期破案的命令,他对话筒那边的人咬牙吼道:
  “到时候你狗日的还破不了案子,什么屎最臭你给我吃什么!”
  接电话的是地区公安局长冯立春,给祁如山当过警卫员的,也是马赶山的老战友,即使没有祁书记的命令,他也比谁都想尽快破案。祁如山给他半个月时间,如今十天都过去了,一点头绪都没有,当然,他也没有吃屎,最臭的屎没有吃过,不臭的屎也没有吃过,打人无好手,骂人无好口,就是那么一说。冯立春觉得还是要从源头查起,调查那天马赶山都遇到过什么人。这天,冯立春在电话中大体询问了小锤子一些情况后,他觉得这个案子留下的线索是很多的,作案的并非老手,最多是一些散兵游勇而已,稍微有些战场经验,马赶山断无逃走可能。冯立春满有把握地带人去现场勘察了一番,搜集到一些子弹壳,看见一些杂乱的马蹄印,人的脚印,到附近村庄调查,所有的人都说那天黄昏听到过枪响,都吓得没敢出门,问他们在枪响前,在村里见过陌生人没有,众口一词都说没有,连几个终年在河滩放羊的老汉,都说没有见过什么人来村里,大路上倒是有过路人的,那是大路嘛,总少不了有过路的人,要不咋叫个大路呢,放羊老汉们都这样说。冯立春又去查看马蹄印脚印,这些印迹最后都汇总在大路上,又都是黄土路面,谁是谁的,又过了这么些日子了,狗眼睛都分不清的。在那个黄昏,冯立春一下子抓瞎了,他根据小锤子的描述,觉得在龙凤羊肉馆与马赶山他们同时吃饭的那两个客人有重大嫌疑。
  
  冯立春带人返回泥阳镇时,龙凤羊肉馆早打烊了,他举起拳头就是一阵猛砸,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热辣辣急切切的声音:
  “来了,来了,知道你会回来的……”
  开门的是荨麻,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脸上仍然挂满了惊喜、急切和娇羞,一束手电筒光柱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见过这种能放光的东西,却没有被这种光照射过,她以为这种明晃晃的东西像火一样,会把人灼伤的,她下意识地双手遮住脸,急速往后退了几步,“死鬼,再不胡骚情了,快点进来,把人奶都等胀了!”
  冯立春心中有数了,暗暗一个冷笑,灭了手电,走了进去。荨麻的眼睛还没有适应乍然的光明和乍然的黑暗,以为是她等待的那个人,便呻吟着,和身扑了上去。冯立春没有防备,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一挡,手里触到的却是一堆软软绵绵的活物,他知道那是什么,便急速收了手,又把手电筒打开了。打过多年仗的人,又是本能的防卫,出手便格外狠,荨麻胸口猛地一痛,她的那里被人有意碰撞过,那只是令她反感、恶心和稍稍的不舒服,这次却是让她闭气地疼痛,她觉得气沮,上半身和下半身分离了,她双手捂住胸脯,就势蹲下去,嗨嗨哟哟低声号叫,只是说不出话来。冯立春也知道自己太过鲁莽了,人家毕竟是女人,名声再坏,行为再不检点的女人也是女人,公事公办,咱动了人家不该动的地方,作为一个公安人员,这是不对的。他把手电光全部集中在他刚打击过的地方,把语气调整得随和一些,轻声问:“很痛吗?实在不好意思,没有留意。”
  与冯立春心中期许的差不多,他一开口说话,就把荨麻惊了个月经不调。荨麻一听说话的人不是她等待的人,当即吓坏了,羞坏了,也气坏了。这一生气,堵住的气脉马上通了,她忽地起身,怒斥道:“你不是……不是……那个……那个谁,你胡骚情个什么?”
  
  “我不是谁?说下去!”冯立春一点都不着急,警卫员郭丢丢已把饭馆的灯笼找来点亮了,又把里外搜寻了一遍,除了荨麻,别无他人。
  “你是……谁?”荨麻在灯光中看见坐在眼前条凳上的人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军装,她对这种军装已经熟悉了,适应了,穿原来那种军装的人被穿这种军装的人,在一年前赶跑了。泥阳镇是北地的首府,多年来,北地的西南部分是一个天下,西北、东北、东南又是一个天下,泥阳镇和西南部分的那一个天下是一个天下。泥阳镇成为穿眼前这种军装人的天下的时候,荨麻一下子还不适应,她不是反感穿这种军装的人,主要是还没有看习惯。先前,老听有人说,这个队伍的人共产共妻,都是红头发绿眼睛的怪物,她说不上害怕,也说不上不害怕,共产嘛,要共你共去,看上啥共啥,共妻嘛,经过那场事儿的,又把全部名誉坏了的女人,还怕让你共了,盼着你共哩!再说了,泥阳的这块天下和那个天下,又不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远,出城几十里就到了,不打仗的时候,两个天下的人你来我往,那个天下的人并不像这个天下的人所说的那样,老百姓的长相,身上穿的衣服,嘴上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些当兵的,身上穿的军装颜色不一样罢了。这是以前,如今这里的天下归了原来那个天下的人了,不知道那个天下的人会如何对待这个天下的人,谁的心里都在打着鼓儿的。一年过去了,说良心话,她只看见了他们共产,城里财东家的产都让他们共了,可她没见过他们共谁的妻。起初,这让她心安,继之,多少有点欠缺,时间长了,又回到先前的无所谓了。她也想通了,无论谁坐天下,看女人的眼睛是不会变的,在这个天下的坏女人,在那个天下还是坏女人,变了的只是男人。街上一些逛三,在原来的天下里,狗都懒得理他们,天下变了,他们却成了人上人,整天对人吆五喝六的,原来讲究一点的老母猪都不愿给他们当媳妇,如今可好,一个个娶的还都是财主家的宝贝女子哩。她心想——不小心,还哼了一声——先前我愿意让你们把我共妻时你们不共,现在想共, 毛都不剩一根了,我心里有人了嗨!荨麻摆出一副天下人都看不上眼的姿态,冷冷地,骄傲地望着冯立春。冯立春示意站在旁边的郭丢丢,郭丢丢搬来一把条凳,让荨麻坐下,荨麻心想拿我家的凳子领人情哩,看来你们真是共别人的产共惯了的,便理所当然地坐下。冯立春说:
  “你问我是谁,我本来就要主动告诉你的,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我叫冯立春,地区公安局的局长,与我一起的这几个,都是我们一起的公安战士,我就不一一介绍了。黑天半夜打扰你,是因为有重大事情找你了解情况,我问你的事情,你必须把你知道的情况如实回答,要有一点不属实,我们一旦查明,你的事情就大了,明白吗?”
  “我有锤子的事情哩,我一个开馆子的,在价钱上没有坑过人一分一厘,在分量上没有少过谁一汤一水,也没有给谁的碗里面放羊粪豆儿,哪怕再不是人的人,只要进了这个馆子,都是照顾我生意的人,我都是笑脸相待,笑脸相送,也和不三不四的人说过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人都说我是烂婆娘,烂婆娘遇到烂男人,烂男人说烂话,我哪有好话给烂男人说?你们要管,管他们去,还柿子拣软的捏哩!”
  冯立春耐心地听荨麻不酸不咸的唠叨,言多必失,他想在她的话缝子里找到突破口,他说:“你都遇到哪些烂男人了,说说?”
  “就那些来这儿吃饭的么,我一个都不认得,谁认得他们闹 哩,我卖饭,他们掏钱吃饭,再让他们占些口舌便宜,哄他们高兴了,我再卖饭,他们再掏钱吃饭。”
  “人为啥说你是烂婆娘?”
  “烂婆娘嘛,就是官碾子,谁想在上面碾米都行哩,千人踏万人踩的,青砖路面都会踩踏坏了的,我哪能不烂呢?”
  “那你到底烂不烂?”
  “烂不烂我自己知道。”
  冯立春一下子倒不知道该问什么了,他沉吟了一下,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问的是什么嘛,奶头多大,屁股多大?还是你们男人家最上心的那个地方?”
  “我问的是年龄。”
  “哦,属牛的,虚岁二十五了。嗨,今年还是我的本命年哩,不信你看——”荨麻说着,揭起衣襟,果然腰里拴了一条红绸带。
  冯立春只好直奔主题了,他说:“十天前,在你的馆子里吃饭的,是不是有两个男人?”
  “比两个多多了,要是一天只有两个男人来吃饭,我不当婊子去,就得饿死了。”
  “我说的是和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的男人。”
  “嗯,是有两个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男人。”
  “你认识他们吗?”
  “说是不认识吧,他们到我这儿吃过几回饭,跟我又说过话的,说是认识吧,又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是干啥的。你说我是说认识好,还是说不认识好?开饭馆子的嘛,吃饭的人认的是饭,开馆子的人认的是钱,饭不好吃,认识人家顶 用,不给钱,认识我 用不顶。”
  荨麻说得越是合情合理,越是圆通,冯立春疑心越大,他甚至认定,这起谋杀案与荨麻有关,面前的这个女人烂不烂与他没有关系,人家只要不违法,烂不烂是人家的事,可这烂女人要是和烂男人勾结起来做一些什么烂事情,那就不可等闲视之了。他话题猛地一转,以相当凌厉的口气问:“你刚才在等谁?”
  荨麻的脸刷地红了,在昏暗灯光下,灯光又是从红灯笼里散射出来的,她的脸红得极其鲜艳,鲜艳得让人觉得古怪。她确实是在等人,她在等马赶山。那天下午马赶山返身与她告别时,她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那是一种令她浑身震颤的目光,她并没有与男人同处一个被窝的经验,但她想,那时候的男人的眼神,就应该是这样的。他还撂了一句让她心魄荡漾的话:过些日子,我来看你。这两天,她早早打了烊,平时晚上是留下一个堂倌看店的,从今往后,她都准备打发他们回家睡觉的,她也不打算回城里的住所去,她后悔那天离别时,忘了告诉他她在城里的住所,她打算等到与他见面,让他知道她在城里的住所后,晚上她才回城去住。她生怕他再来泥阳镇时,错过见面的机会。凭感觉,这个男人这几天还会来泥阳镇的。昨夜等到天明,他没有返回,她知道是瞎等的,但还是忍不住要等。
  终于,等到砸门的声音了,那确实是砸门的声音,一定是他在砸门,只有他才可砸出这么急切,这么激越,这么男人气的声音。
  但却是绝望,彻底的绝望。对今晚的绝望,荨麻把绝望的缘由全部看在了眼前这个人身上,要不是他穿着军装,带着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狠汉子,她会跳着脚儿日嚼他一顿的。荨麻打算把一腔由失意汇聚起来的恶作剧本领,都泼洒在眼前这个倒霉鬼身上。所以,她眼皮不屑一翻,嘴角不屑一撇,说:
  “当然是等男人么,黑天半夜的不等男人,哪个婆娘有这精神?哦,你可不要心里起意啊,我等的不是你这个男人。”
  “我知道你等的不是我。那你说说,你等的是哪个男人?”
  “我要知道是哪个男人,还用你问吗?我早拿上高音喇叭满大街喊了,那个死鬼挨千刀的,跟你一样都是不学好不成器的,把人家扔在这里,就像扔了一只破鞋臭袜子,哄得人心里一恍儿一恍儿的!”
  “你等的男人你总是见过的吧?”
  “见过肯定是见过的,等一个没见过的男人,那不是在等鬼嘛,你是不是看我像个行行子不满?以前就见过几次的,那天早上过去时,在这里吃了清汤羊肉的,后晌过来时,又吃了臊子面的,嘿,还是我给亲手擀的面呢,我是开馆子的,可我不轻易动手给人做饭。”
  “那个人的面目你总能记得清吧,你给咱相说相说?”
  “哪有记不得人家面目就等男人的?哼,真是的。两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一看就是大掌柜的,另一个是随身马弁,腰里还别着家伙的,手脚功夫可了不得的。不用说,我等的人是掌柜的了。给你说,那两个人可好了,还把我家外甥女送学校上学了,要是我姐姐知道了,还不美得精屁股扭秧歌哩!”
  
  冯立春一听,荨麻说的是马赶山和小锤子。他心里来了气,我倒让这个烂女人捉弄了!凭当了多年侦察兵的经验,这女人在等马赶山倒是实情,这样一想,他心里倒乐了:好你个狗日的马赶山,啥女人不能找,偏偏找了一个烂女人!你不听听人家的名字吗,荨麻!“我说的不是这两个人,是另外两个人,听说吃饭时,有两个男人调戏你,让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给拾掇了一顿?”
  “哟,好娃他干大哩哎,你连这都知道啊!要说这事儿那可有说头的,那两个,不是骑马的那两个,是那两个不要脸的男人,看我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女子,还想占便宜哩,他狗日的哪知道,我也是有男人的女人,我男人的那个马弁,简直像鹞子一样,谁都没换过眼神呢,一个男人就让他捏住了喉咙,要不是我的男人心软,给他的马弁打了声招呼,那个死男人真的就成了死男人了。这一下,看哪个不想活的还敢到我这里支吾!”
  “可惜啊,你的男人出事了!”
  “出啥事了?”
  “就在那天下午离开你这里后,到马莲河边,让调戏你的那个男人谋害了。”
  “嘁!还是公家人哩,说话闪了舌头,也是该当的,闪了腰那可麻烦了,男人家的,没有个好腰,就不算男人了。那两个男人一看就是那种不成材的,还谋害我家男人哩,哼!”
  “由不得你不信,我刚从现场回来。所以,你要是看重你家男人,要想给你家男人报仇,就该配合我们找到凶手。”
  “你说的是真的?”
  “黑枪打的。另外,我看你也算个脑子不够数的婆娘哩,口口声声说是自家男人,可你连自家男人姓甚名谁何方神圣都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吧:他是子午县县长,名叫马赶山。你要是不想给你家男人报仇,那我就走了。”
  “县长?马赶山?”荨麻这一惊吃得不小,马赶山的名字她老早就知道了,那可是连街上乱跑的野狗都听过的名字,没想到,她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竟然和这样的英雄豪杰有缘,她没有认出他来,他却是知道她的,他不嫌她的名声不好,主动给她办了那么大的事儿,还和她订约,这种事也只有他这样的英雄豪杰才干得出来,有胆量,有魄力,有情有义。荨麻这一想,不禁悲从心头来,就势往地上一蹲,嗨嗨唠唠嚎上了。她在用歌哭诉说自己的不幸。在她看来,是她的命硬,第一个男人是个土匪,让她一刀杀了,到终了,女儿的身子背的是寡妇的名;又遇到一个满心喜欢的男人,连人家的名字还不知道哩,又让自己给克死了。自己一个烂女人,克死了一个好男人,自己受罪是活该,把世间少有的好男人糟践了,自己死都没地方死了。冯立春等荨麻情绪稍平静些了,慢悠悠说:“看得出来,你对马赶山还是有感情的,我给你说,我们也是生死弟兄,现在你要好好配合我们,给你的男人报仇。”
  “你快说啊,咋个配合嘛。”
  “那天在饭馆吃饭的那两个人到底是谁?”
  “你说天话哩,我咋能知道嘛。”
  “他们到你这儿吃过好多次饭,难道都没有透过一点风儿?”
  “没有嘛,不过,只要见了面,我肯定认得出来的,我要拿杀羊刀子美美地攮他狗日的哩!”
  冯立春大为失望,看得出来,这个荨麻并没有撒谎。该走了,得另找线索。临走,他脑子一转,这样不行,截至目前,荨麻仍然是一条重要线索,万一她啥时候猛然想起那两个人说起的某一句有价值的话了呢?再说,土匪在暗处,万一他们为了打击马赶山,对荨麻下手怎么办?想了想,他霍地起身,沉声对几个属下喝道:“带走!”
  冯立春原以为荨麻会大哭大闹的,谁料她平静得和湫池的水一样,她连饭馆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喃喃地说:“你们杀了我,我心里才受活些,我的男人死了,我活着有啥意思哩!”
  冯立春心口那儿忽地一紧,又一痛,他实在不忍心折磨这个不幸的女人,他说:“人说不定还没有死,现场没有尸首,说不定追赶土匪了,还没有回来呢。”
  “真的?”荨麻猛地回头,冯立春感觉到有两颗太阳同时出来了。
  “嗯,已经有消息了,还没有见到人。”
  “哎哟,我的妈哟!”荨麻叫着,身子软溜溜地,委顿在地。
  荨麻说啥都不愿跟冯立春走了,她的理由是,她走了后,马赶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她要守在饭馆等马赶山。冯立春哄她说,当下只有他才有可能最先找到马赶山,一有马赶山的消息,他可以马上告诉她,要不然,没有人会来饭馆告诉她的,因为她不是马赶山的家属。荨麻一听是这么个理儿,立即挥手擦了眼泪,感激地看了冯立春一眼,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荨麻被带回去以后,并没有和那些犯了各种事的人关在一起,地区公安局占用的是以前一家财主的大宅院,有的是多余的房屋,她被安置在后院一间隐蔽的小屋里,专门有女勤务负责她的饮食起居。冯立春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她放松一些,看能否记起若干有价值的破案线索。破获这样重大的案件,不能把赌注都压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万一在这里耗时过多而错过了破案最佳时机,那会惹人笑话的。
  第二天一大早,冯立春就去给祁如山如实作了汇报,这一次,祁如山没有骂他,也没有撂什么狠话。祁如山这个人向来这样,骂人时,骂得越凶,说明越喜欢越欣赏这个人,对什么事儿说得越严重,话撂得越狠,说明他对别人办好这件事越有足够的信心。冯立春把情况说了后,他什么话也没说,顺手递给冯立春一根纸烟,自己也叼了一根,在地上转起圈圈来。这是他思考重大问题的习惯。过了一会儿,他轻声慢语说:
  “立春啊,这个事情看起来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伏击马赶山的人未必是什么土匪,犯过案子的土匪我们差不多都掌握了,是不是还有暗藏的什么势力?”
  “谢谢首长指示!”冯立春哗地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指示个锤子!先坐下。”祁如山笑了笑,说:“你准备从哪里入手呢?”
  “报告首长,我已派了四个同志,埋伏在龙凤饭馆周围,我想那两个人还会在这里出现的。”
  “好的。这只是一个方案,更重要的是,那两个人明显来自子午县,明显是针对马赶山的,你想过没有啊?”
  “对,我们双管齐下,一是守株待兔,一个是黑虎掏心,直接在子午县查源头。”
  “嗯,你去吧。需要什么支持,随时报告。”
  “谢谢首长!”冯立春敬了一个军礼,轩昂了身子,走了。
  冯立春赶回公安局,带着四个准备在饭馆守候的同志,一起来到荨麻的住处。荨麻一看见管事的来了,就火急火燎地,闹嚷着要回饭馆去,她的理由是她就是靠饭馆为生的,长时间不开门,那些老主顾来了吃不上饭,失了信用,会影响今后生意的。她已闹嚷了一早上了,工作人员都说,这事儿他们说了不算,要领导发话,才可以的。冯立春对她的要求表示理解,但他把话也给她撂明了,他说:“把你安排在这里,完全是为你着想的,你不想想,凭什么我们既要给你提供住处,还要管饭,还要派人伺候你?一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那些土匪个个杀人不眨眼,你认得他们,他们会杀人灭口的;二是为了你的男人的安全,土匪如果拿你当筹码,逼迫你的男人出手救你,趁便害你的男人,你想想,你这不是害你的男人么?”
  对第一条理由,荨麻嘴角撇了撇,她心里话,说的比唱的好听,我是从土匪窝子爬出来的,见过他们凶不凶的,我一个女人家,抓我去,顶多不过要让我陪他们睡觉罢了,杀我干什么?听了第二条理由后,她一下子心眼儿大开,眼前这个不学好不成材的男人确实是在为自己和自己的男人着想的,她不禁慨然说:“长官说的是,馆子开不开 大个事儿,只要有人,啥都有了,没了人,钱只能当烧钱使唤。”
  冯立春说:“嗯,这就好,我知道你就是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嘛,要不然,我老战友贵为县长,眼头儿高得只看天不看人的,咋会看上你哩?”
  
  荨麻腼腆地笑笑,坐在炕边,一遍遍抻自己的衣角。她红着脸,低下头,嗫嚅说:“需要我做什么,长官尽管吩咐。”
  冯立春笑说:“你一个女人家能干什么,再说你是我老战友的人,我也不忍心让你做别的事儿。你就给咱们好好想想,那天到你的饭馆吃饭的那两个人,长的什么样子,身高多少,胖瘦如何,有什么明显的特征,说得越详细越好。”
  荨麻低头想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的面目如在面前,张口要描述,却云里雾里的,只剩下两个模糊的影子,和所有的男人都像,和所有的男人都不像。为难了一会儿,她痛恨自己平日油嘴滑舌的,到了正经场合上,嘴却像让老叫驴踢了,一时,她自己把自己急得身上热烘烘的。她突然说:“长官啊,我到底相说不出来嘛。我把那两个人的样子画在白洋布上,行不?”
  “你会画画儿?”冯立春大为惊讶。
  “哪个女人不会画画儿?从小就跟着妈描画鞋样子枕头样子,这样子那样子的,连这都不会,嫁给谁哩?”荨麻白着急了半天,对冯立春有些不满。
  冯立春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亏了自己还是土生土长的人,又是当过多年侦察兵的。立即有人找来一沓白纸,一支铅笔,又找来一张桌子,安在荨麻面前。荨麻面对这些物件,一时竟激动得身子抖手抖的。跟着母亲描样子时,都是把丝绢做的花样子和一片白洋布沓在一起,铺在画框里,套在膝盖上,一针一线照花样子扎出来的。纸笔桌子之类,她知道这是学堂里用的,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和公子哥儿小姐们用的,如今自己却用上了。这是她梦中曾有过的奢望,麻雀上学后,她想她用的一定是这种尊贵的物件,她预算隔些日子去看看的,那地方像她这种土人,人家肯定是不让她去的,她也不想去,怕给外甥女丢人。她只想隔着院墙,听听里面的念书声,最好能隔着门缝偷偷看一眼外甥女坐在学堂里念书的样子,能这样她都会觉得心里美得了不得,而现在这些尊贵的物件就摆在她面前,等着她使用呢。不争气的是她的心她的手,抖得不行,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越努力,却越紧张。冯立春这下变得聪明了,他看出了门道,便轻声说:
  “娃他嬢嬢,不要紧张,这些东西都是专门让你用的,你随便画,这一张画不好,再另换一张纸,我们的纸多的是。”
  荨麻一听不高兴了,这么尊贵的东西,你说得多轻巧,画不好,再画一张,那不是糟蹋了?你生一个娃,殇一个,再生一个?什么话嘛。让她感动的是,这个人把她给他的娃比作嬢嬢,说明他是把她当自己人了。
  “娃他干大,你尽可放心,我不会糟蹋纸的。”这一说,荨麻马上庄严起来,当下心静如水,那两个人如在眼前,她一笔一笔画了起来。一会儿,她便画了两个人的头像,冯立春虽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就人像而言,却是活灵活现的。为了验证到底画得像不像,他心生一计,收走已经画好的两张,让荨麻再画两张。有了前两张的基础,荨麻画得很快,三锤两棒子,就画好了。冯立春把四张画像搁在一起一对比,简直像印的一样。冯立春心里忽地生出一个想法来:这还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哩,把她招入公安局,我手下急缺这么一个人呢。但又想这女人背景复杂,公安局又是紧要岗位,等到把这个案子了结了再说。嘿嘿,马赶山这狗日的,眼里还真有些水水儿呢。祁如山给他交代这项工作时,心平气和的,冯立春便觉出了其中的紧要。为了保险起见,他又揣着画像亲自去了一趟那妃的学校,把画像拿给连理枝看,她一眼就认出这两个人是多次来过龙凤羊肉馆的客人,而且,她一点不隐瞒自己对这两个人的反感。冯立春问这两个人哪里让她反感了,她说羊肉都塞不住他们的皮嘴,尽胡说八道的,问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连理枝低头想想,羞了脸不说,神情中却是厌恶。问她他们是哪里口音,她想想说,好像是子午县的,但和子午县城人说的话不完全一样。冯立春让她学学,她说了几句,冯立春一下听出来了,那是子午县密林深处,一个叫驴上山地方的人的典型口音。那里山高林密,两省三县接壤,几个朝代了,邻近两省,还有更远的别的省,那些躲避战乱的,犯了事儿遭官府追缉的,到这里毁林开荒,娶妻生子,百多年过去,已经繁衍出许多村寨许多人口了。这也是这块解放区的中心地带,整个解放区沦陷的那两年,这里还在游击队手里控制着,祁如山、马赶山、古里,还有如今在别的地方任职的许多首长,都是在这里打过游击的,冯立春也在这里活动过,所以,连理枝一学这里人说话,虽说学得不完全像,但那种独特的音调,别的地方的人是不会有的。
  心里有底儿了,冯立春信心满满,他抽出四个眼疾手快的公安战士,由刑侦科副科长带队,带着那两人的画像,去龙凤羊肉馆附近蹲点守候,他亲率郭丢丢等三名侦察兵出身的公安战士,一人一匹快马,一支驳壳枪,连夜赶往子午县。马赶山本来是要下乡查看冬小麦出苗情况的,但县委常委会决定,让他这段时间不要出外,祁如山也有明确指令,马赶山只好窝在县城,脾气大得见了街边的麻石条,都恨不能踹几脚。忽而又想起荨麻,心里又一热,一乐,一热,他又不愿像老鼠一样窝在县城了。中午,他接到地区公安局的电话,要他等着。他就只好等着。没说来谁,既然事先打电话,来的一定是重要人物了,在地区公安局,除了冯立春这个狗日的,再谁还能有他重要?也好,老战友大半年没见了,去地区许多趟,不是我来去匆匆,就是他不在,这样倒好,今日个叫他狗日的,人一样走进来,驴一样爬出去。马赶山一想冯立春被他灌醉后那个倒霉样子,心里又是一乐。
  
  冯立春此行虽是执行重大任务的,心里却一派轻松,上任一年来,多少旧政权留下的陈年积案,和许多来无踪去无影的案子,都让他一一破获了。没想到,就是因为心里轻松,喝多了,两个半年没见面的老战友倒吵翻了。冯立春开玩笑说荨麻是谋杀马赶山的幕后黑手,已经让他抓了,他的玩笑开得太过逼真,马赶山相信了,就吵了起来。马赶山只记得吵到后来,他让冯立春滚,接下来的事情,他一点都记不得了。鸡叫头遍,马赶山醒了,想睁眼看看,觉得眼皮像是被泥水打湿的衣裳,又湿又重。鸡叫二遍时,他又醒了,眼皮没有那么重了,还是不容易睁开,身体没有那么黏重了,还是无法自由伸缩。直到鸡叫四遍时,马赶山的心醒了,身体也醒了,他忽地想起昨晚的事情,腿脚噌地就势一弹,人已经活泼泼地站在了地上。他只能想起昨晚和冯立春翻脸了,也能想起他把办公室让给那个讨厌鬼了,却死活想不起来他是怎样离开办公室的,离开了,又是在哪里睡觉的……他一片脚刚钻入一条裤腿,突然看见炕头一只类似木箱的盖上搁着他的手枪。按说屋里的光线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他却能看见枪,还能认出是不是自己的枪,这一惊可吃得不小。他睡觉时,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睡觉,枪从来都是枕在后脑勺下的,有枕头时,枪在枕头下压着,没有枕头时,他就用枪当枕头。他两眼盯着枪,脑子在尽力地回想昨晚的事情,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这时,他听见身边有人轻轻咳了声,同时又一串拖拉着鞋子走路的脚步声。他身子一纵,穿了半天没有穿停当的裤子飞快穿妥帖了,他喝问:“谁?”
  “县长睡醒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马赶山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他听见说话的人脚步有进屋的意思,忙说:
  “灯在哪儿?把灯点着!”
  “嗯。”一记划火柴的声音响起,屋里顿时有了光线。马赶山惶然四顾,他身处的分明是一间女人居住的屋子,屋里的陈设和所有的人居住的屋子一样简陋,但所有的陈设却表示这是女人的屋子,隐约的气息也是女人才有的那种。油灯的光亮是从布帘渗透过来的,他看见挂在墙壁上的那片白布帘印着一个人影,这也是女人才有的身影,曲里拐弯无风婀娜的那种。他定了定神,先把脸色调配到自感既不是严厉又不失庄严的那种,又把语气调整到既不是惶急也不是散漫的那种,话快要出口时,他又把身子侧了侧,既不是正对着门帘也不是偏离门帘很远的角度,说:“进来吧。”
  
  门帘并没有马上被揭起,他看见那个身影转过身去,随即又转过来,一颗灯苗悬着巨大的光影缓缓移过来,门帘上那个身影呼地蹿高了,不知高过了门帘多少,门帘上只印了一个模糊的腰身,接着,门帘上的身影像是秋风中的秋雾,欻然四散,油灯的光晕同时涌入房间,马赶山急切想看见眼前的事物,急切间倒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略略闭了一下眼,再度睁开,屋里的一切都在眼前了。
  卷帘掌灯进屋的人是柳姿。
  “我怎么会来这里?”马赶山窘得无地自容,他知道是该为自己的处境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的,可他一时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下意识说了这么一句,话未出口,他已经后悔了,却收煞不住,话一出口,他就想抱头鼠窜。还好,柳姿并没有说过于刻薄的话,她浅笑笑,随意地把煤油灯搁在手枪跟前。马赶山的目光随着她软软摆摆的腰身,果然看见,手枪是搁在一只描红木箱的盖上,一对五彩喜鹊在腊梅枝上做振翅欲飞态,仿佛能听见啾呀啾呀的鸣叫声。柳姿飒飒转过身来,半抬头,半敛眉,半收胸,半含笑,轻声说:
  “你怎么来的我也不太知道,反正不是我背你来的,我想背也背不动,不是么?”
  马赶山脸上尴尬,心里尴尬,原地转了几个磨磨儿,还是尴尬。他想就手一走了之,心里到底不踏实,不走,丢人现眼又是明摆着的事。他瞥眼看她,她把嘴抿起来后,在油灯闪烁下,生出一种格外的可怜相,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忽地蔫了。马赶山心里一个惊颤,右手指梢不由得动了动,要以适当的肢体语言去安慰她,还没有做出动作来,心里又一个惊颤,马上端严了身架和脸色。他嗫嚅道:“昨晚……昨晚我没干啥吧?”说着,他不自觉地眼角朝炕上瞥去。他这才发现,早上起身时,自己竟然搞错了,这不是土炕,是木板床。大红缎被还保持着他盖过的姿势,在床脚蜷缩着,像一个打扮光鲜却经受不住摧残的新媳妇。床上再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显眼的物事,马赶山稍稍有些放心,终究还是不踏实,又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和她见过的完全是两个人的目光,那双目光曾经那样自信、霸道、凶悍,抬头看天,日月的光眼见得黯淡了,低头看地,无风的土地上顿时尘雾蒸腾,猛不丁瞥人一眼,心中无鬼的人都会生出一群鬼来的;可是,她现在看到的目光,游移,怯懦,尴尬,自责,羞愧,一张脸就是一个所有表情的大拼盘。她心中有数了,她低下头,把脸偏向一边,期期艾艾地说:
  “干啥没干啥,你不知道么?倒来问……人家。”
  “啊?”马赶山腿一软,腰往下一坠,差点立脚不住。原来常听人说屁滚尿流,他是没有切身体验的,这下有了。坏了,坏了,一晚上犯了两个大错误,一是把多年的生死弟兄彻底得罪了,一是把自己老战友的婆娘搞了,而老战友的婆娘也是自己的老战友,友妻不可欺哩,我干的什么牲口事儿嘛!马赶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眼见得面无人色,嘴唇抖,双手抖,整个身子都在抖。
  柳姿也吓坏了,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把她心目中的一代英豪整治成了这样,以前对他的一切不满和惧怕,立时化为女人对男人的怜惜。柳姿不敢再耍笑了,现在古里跟她分居,她搬出来,住在妇联的办公室里。在妇女离婚风波中,她虽然没有私心,但全县的干部群众对她都有看法,马赶山被上级处分后,人们又都说是她告的黑状,她几乎成了子午县人见人弃的女人。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是她在告马赶山的黑状,唯独马赶山不相信,他坚定地说:柳姿不是那样的人。这让她万分感动。她看见马赶山那种丧魂落魄的样子,觉得有趣,本来是粲然一笑,笑出来,却是惨然一笑。她幽幽地说:“你真的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她抬起头,又低下头,眼里荡漾的似乎是亮晶晶的神采,似乎又是夺眶而出的泪水。马赶山突然想起了新婚之夜后,第二天早上他从大女脸上看到的那种表情。他身上一热,还没热起来,心里一沉,沉到了冰点以下,人家已经明确告诉你了,你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仍然不甘心,他需要落实的是他到底恶劣到了什么程度,他赧颜道:
  “我肯定为我所有的行为负责。我先向你道歉,然后,该怎样做我自己知道。不是我不敢担责任,我真的忘了我做过什么了,你说说啊,也别让我死了都是一个糊涂鬼。”
  柳姿惨然一笑,又灿然一笑说:“我估计你是喝糊涂了。不过,我也忘了你做过什么事儿了。”
  “你怎么能忘了呢?”马赶山伸出双手,恨不得从柳姿的嘴里掏出话来,双手到了中途,像遭了蛇咬,嗖地缩了回来。
  “你都能忘,我难道就不能忘?再说了,记着又能干什么,又有什么意思?”柳姿淡然说。
  马赶山几乎是下意识地埋怨说:“你看你,咱们是老战友,我喝醉了,你把我挡在门外就好了。”
  柳姿抬眼剜了马赶山一眼,以前所受的委屈和怨艾,霎时涌上心头,泪水真的喷涌而出了,她说:“我能挡住你?我敢挡你?你一个大男人,一个县长,又是黑天半夜的,你不顾忌名声了,我还要顾忌呢。进门了,拿枪顶着我的头,我一个六亲无靠的弱女子……”
  马赶山当下愧悔得无地自容,为晚上做的事情,更为刚说的话,无心的话,急不择言的话,却把自己埋藏得深深又深深的龌龊心给晾晒了。原来我是这样一个男人啊,别人把我当功臣当英雄当革命者当正人君子,我自己也当真了,我最看不起的是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的男人,那种男人哪里去找,闹了半天,我就是啊,自己把女人糟蹋了,反倒埋怨人家把裤带没有系牢,什么人嘛。他正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柳姿忽然一手指着窗外,惊慌失措说:“快走,天快大亮了,让人看见了,我们都没脸见人了。”
  马赶山扭头往窗外一看,都能清晰地看见院子那棵桃树的树身子了,他也慌了,跨出一步,一手揭起门帘。这当儿,他一愣,双脚钉在原地,什么人嘛,在女人面前把不丢的人都丢了,这和在战场上刚听见枪声还没有看见敌人掉头就逃跑,又有什么区别?这一来,一种刚迷失的英雄情怀又闪电般回归了,他转过身来,决然说:
  “天大的事儿有我马赶山挡着!放心,我不会撂下你逃跑的!”马赶山索性一屁股塌在床上,从怀里摸起烟袋来。柳姿以为他在摸枪,回手把搁在箱盖上的手枪拿来,双手递给他,说:“在这儿。”马赶山接过枪来,随便插在腰间枪套里,一手还在怀中摸索。往常是不用摸索的,手随便从怀里一撕扯,烟锅烟袋一串子家什生了腿似的,自动出来了。今天摸了几遍,摸着了,却不知挂在哪里了,急切间撕扯不出来。柳姿这才明白他不是在摸枪,到底摸揣什么,她又不清楚,见他慢腾腾像在自家炕头的样子,她急了,上前一步,双手摇晃着他的肩膀说:
  “快走吧,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不怕我还怕呢,我说过了,你做了什么我都忘得死死的了,你也忘了吧,快走啊!”
  马赶山也顿然清醒了,不能自个跟自个斗气儿,此时,他几乎全身都埋在柳姿的怀抱里,一团只有在那妃和荨麻身上才有的那种特别的气味笼罩了他的全部身心,那妃身上的气味,他只不过是远远闻到过,柳姿和他打交道多,但这种女人气味倒是第一次为他一人散发的。他恍然一惊,又一悟,原来女人的外貌千差万别,身上的气味也是奥妙无穷。大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一种烟火气,尘埃气,这种气味让他感到像脚踏大地那样安全安定,在战争期间,好几次,在生命交关之际,他躲在房东家的地窨子里,敌人到处追捕他,他照样吃得香睡得沉,因为每到夜深人静时候,他爬出地窨,似乎就可闻到大女的气味了;那妃本身是他的战友,又是上级和战友的妻子,在困难时,远远地见到她,或者忙里偷闲说几句话,他都可以在她身上获取信任和力量,在平和闲暇时,一顿玩笑过后,他感到的是生活的趣味和美好;那个荨麻,虽然没有深交,但他第一次在她的饭馆吃饭时,就觉出了一种特别的气味,起初他以为是羊肉的气味,后来他发现,那是她的气味,一种让他火烧火燎甘愿沉沦堕落的气味,理性警告他,他必须远离这种气味,但他就像染上大烟瘾一样,心里念叨着远离,脚步却在义无反顾走近。
  
  而柳姿既是老战友的妻子,又是老战友,自从她和古里的关系确定后,他很少想起她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可人心意的女人,昨晚,我怎么会来找她呢?人说酒后吐真言,难道酒后也来真事儿?此时,他忽然有些明白了,是她身上的某种气味在诱惑着酒后失去理智的他。那是一种缠缠绕绕的藤萝一样的气味,终于这种气味变得这么真切,他真想就这样被多缠绕一会,而她却决然推开了他。“你跟着我!”说完,她一手攉开门帘,碎步冲向院子,贴耳在大门上听了听,轻轻打开门劐子,试探着伸出头去,左右一瞭,一只手蜷起,朝后勾一勾,马赶山会意,也碎步猫腰溜到门边,她缩回身子,轻声说:“没人!”马赶山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像是他平时从嘴里喷出的一道烟雾,一股风适时刮来,霎时化于无形。柳姿随后伸出头去,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怏怏插上门劐子,暗暗感叹道:不愧是战斗英雄哩,身手就是不一般。回到屋子,一屋子都是马赶山的气味,是那种久违了的男人的气味,她快步冲向卧室,合身扑到床上,像饿极了的人乍然看见食物,使劲嗅了一会儿,她猛然看见,她嗅过的地方都湿了,抬起头时,满脸都是泪水。她呆坐床头,想起她的那个给她带来甜蜜和痛楚的古里。多少个夜晚,醒来后,枕头是湿的,镜子里她的眼睛是红肿的,脸是浮肿的,今天早上,她的床单湿了,她却一时分辨不清,她的打湿床单的泪水是为谁流的。忽而,她想起了马赶山,泪眼迷离中,她仿佛看见他还站在门帘旁边,通红着脸,坐不是,走不是,说不是,不说也不是,一个敢给天戳窟窿的男人,一个在女人面前又这么胆小的男人,嘿嘿,她忍不住趴在床上,双手捂脸笑了,竟然笑得花枝乱颤,松木床板也跟着她的节奏呻吟连连。
  
  马赶山影子一般贴墙根飘出胡同口,四下一瞭,远远地,看见三两个鬼魅样的人影在溜达。他端严了身子,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哨兵,从大街中间,大大方方回到了县府大院。他的房间灯还亮着,一把推开,看见冯立春坐在炕边,一脸阴沉,在默默吃烟。马赶山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吼道:“你还有心吃牲口料?你害死老子了!”
  “怎么了?”冯立春一看见马赶山,就想起他昨晚说的绝情话,自责了半天稍稍消下去的火,重又点燃了,都是大吵一架的口风。
  “我喝醉了,你为什么不拦住我,还要让我出门?”
  “你醉了,难道我没醉?再说了,我能拦住你,你跑得比贼还快!”
  马赶山不再说话,低下头,摸出烟锅,抖抖索索装满了烟末,找不见火柴,看见亮着的煤油灯,要凑过去就火,冯立春顺手划着火柴,说:别费闲劲儿了。昨晚到现在没吃烟了,马赶山一嘴叼住烟嘴,一连吃了十几口。冯立春敏感到一定出了大事了,笑问:“怎么了,把谁家的牲口料偷吃了?”
  “唉,比这严重得多。”马赶山沮丧地说。
  “那就是把谁家的老母猪强奸了?没关系,民不告,官不究,主人家认得你是县长,不但不告状,还会称呼那头老母猪为马夫人的。”
  “你才干那活儿哩。我把人家柳姿……睡了。”
  “啊?”
  “嗯。”
  “嘿,想得美!你怕是梦中把人家睡了吧?”
  “真的,我刚从妇联出来。”
  冯立春一看马赶山的神情,不像是耍笑的样子。对这种事儿,虽是老战友,人家承认了,倒还不好再说笑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低了头,吧嗞吧嗞吃烟。冯立春早上睡起来还没有开窗户,昨晚留下的酒气烟味,装满了屋子。马赶山想去打开窗子,还没站起来,马上意识到,正在说机密话,又重重地坐下。气氛憋闷得受不了,他恨道:“人给你说话哩,你皮嘴包得紧得像豌豆,往常不想听你说话,你那废话像老乳牛的尿,汤汤水水,没完没了。”
  “是两厢情愿,还是……”
  “要是那样,我跟你说个锤子!”
  “坏了,这下坏了,你看你弄的这事儿!那是老战友,又是老战友的婆娘啊!人家是啥态度嘛,你说详细点儿,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叫我咋往详细说嘛!反正眼睛一睁,在人家床上睡着,她说,我是拿枪顶着她的头闯进她家的。”
  冯立春狠咂几口烟,说:“我看不要紧,她要是恨你,半夜都叫人来捉奸了,还能让你脱身?”
  “可是,可是……人家啥态度是人家的事儿,你说我弄的这驴事儿,丢组织的脸,丢老先人的脸!”
  冯立春放心了,徐徐咂一口烟,徐徐吐出烟雾,揶揄说:“你就是驴嘛,不干驴事儿,岂不是渎职了?”
  “唉——”马赶山长叹一声,低头默默吃烟。冯立春一看时候不早了,赶紧吃了早饭,他得出发了。他提醒说:“我知道,柳姿的心里只有古里,你是在想办法让他们和好,啥事儿都不会有的。”
  “我娃乖的,要不是嫌你脸脏,我就吃你一个包子!”马赶山一想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感动得站了起来,摩拳擦掌的,脸上的沮丧一扫而光。
  “嘿,我屁股蛋子很干净的,你要不要吃个包子?”说着笑话,冯立春顺手拉开公文包,掏出两张纸来,说:“现在咱们办正事儿。你看看,这两个人你认得么?”
  马赶山接过一看,笑说:“在龙凤羊肉馆吃饭碰到过两次,小锤子还差点把一个给捶了。咦,这谁的手艺?画得真像。”
  “你猜。”
  “咱是粗人,和这些干细活的没打过交道,猜不出来。”
  “哼!谅你也猜不出来,只知道吃人家羊肉,跟人家睡觉,不知道人家是干啥的。”
  “你是说……荨麻?”
  “看,看,你自己承认跟人家睡觉了吧?”
  “算我承认了吧,可是,我求你放了她,这个案子真的跟她没关系。”
  “唵,马赶山,给你一只臭脚后跟,你就要伸手揣大腿!我是干革命工作的,不是给你清理风流债的。她有没有问题,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案子破了,如果真的与她无关,我不放了她,还把她当老娘伺候不成?走,吃早饭,老子饿了。”
  
  在冯立春离开县城的第二天夜里,子午县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县委办公室科员刘及第全家被人杀了。
  当马赶山闻讯飞马刚进村口时,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已让他呼吸有些困难。往来于死尸枕藉血流淙淙的战场十多年,马赶山已看惯了死亡,闻惯了血腥味,但,当他面对刘及第一家人的残肢碎肉时,仍然被惊呆了。他瞪大眼睛,两颗眼珠子都蹦出来了,一手背向后腰紧紧按住枪柄,好半天一动不动,小锤子从他的腰间摸走了烟具,他都毫无察觉,当小锤子将一锅点燃的烟递给他时,他才从极度震惊极度愤怒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他接过烟锅,狠狠地咂了几口,一团团烟雾笼罩了他的脸,缭绕于屋子,将炕上的惨相略为遮蔽后,他稍稍理智了些。从现场不难判断出,刘及第被捆绑着,嘴里被一双骚臭难闻、气味盖过了血腥味的羊毛袜堵塞了,而他的三个儿子显然是从里屋挪出来的,他的婆娘双乳不见了,阴部那里插着一根粗壮的枣木棒槌。一幅作案图清晰地呈现在马赶山面前。凶徒先是控制了熟睡中的刘及第夫妇,然后将他们在里屋熟睡的孩子抱出来,当着他们夫妇的面,一个个剁碎了,又当着刘及第的面百般凌辱他的婆娘,最后,轮到了刘及第本人。肯定地,这不是一般的反革命报复,犯罪分子与刘及第本人有着血海深仇。
  县公安局牛局长陪同冯立春出发办案了,马赶山指示郝副局长带领一帮公安战士,对整个庄院彻底搜查。这时,何自叙带着古里和一班县委系统的干部也赶来了。马赶山简单地向何自叙汇报了情况,何自叙随后进了发案窑洞。何自叙往炕上只看了一眼,便双手捂脸哇哇大呕,还是控制不住,马赶山忙将他搀扶出来。何自叙需要小陈的搀扶才可勉强站起来,他已无力说话,只向马赶山频频摆手,想说什么话,话没有说出来,呕吐物先出来了,马赶山命令小陈送书记回去,又加派了两名公安战士贴身护送。古里随后进了发案窑洞,他只扫了一眼,便急忙退出来了。马赶山见他面无人色,浑身都在颤抖,嘴角的一抹鄙夷一闪而逝,他说:古里同志,你身体不舒服么,要不,你回县上去吧。古里摇摇手,摇晃着身子,铺坐在墙根下,抖抖索索掏出烟具,抖抖索索装了一锅烟,抖抖索索点燃,一会儿,他被自己吐出的烟雾笼罩了,不留神,一眼看去,会让人误以为谁的破棉袄着火了。
  
  这是刘及第的新家,刚搬来一个月。先前,他和母亲继父一家住在一起,在县城西郊,他说和父母住在一起不方便,就在县城东郊找了一处无主的废弃庄院,稍作修补,把婆娘娃娃安置在这里。虽不在城里,和城里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像所有顾家的好男人那样,一有空,就往家跑;领导同事考虑到他是一个老资历但级别很低的同志,单位上只要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便对他放得很松,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不甚高。谁也没想到,一个不争名不争利很容易相处的好同志,竟然是这个下场。马赶山以前来过这里,他在土庄院走了一圈,心里就有些亮堂了。这是一座孤庄院,前面是黄土深沟,在一面陡崖上钻出三孔窑洞,在侧面的土崖上钻了一条隧道,直通崖顶,供人出入,一道木门卡在隧道正中,从里面插上门劐子,谁也进不来的。北地黄土高原到处都是这种土庄院,是乱世防兵匪用的,兵匪除非坠崖而下,才可进入土庄院,利用这个间隙,庄院的人可以从容躲进庄前的深沟里。兵匪如果从庄前的深沟进人庄院,一是要绕很远的路,从对面的沟坡下到沟底,再从这面沟坡爬上来,看似隔沟都可说扯闲话,走起来,却需要大半天工夫的;而且,在白天,人早都发现了,晚上,摸不着路,会自己把自己摔死摔伤的。二是听到动静,主人家有了防备,哪怕是老弱妇幼,用土块没头没脑往下乱砸,也是很难偷袭成功的。刘及第选择这样保险的地方安家,又是在战争结束,新生政权基本稳定后,很显然,里面是有重大隐情的。
  无论谁做的案子,无论与刘及第有多大的仇恨,这种报复手段都太恶劣了,在子午县发生这样的恶性案件,马赶山心里不是滋味,痛心,愤怒,愧怍,什么心情都有。说心里话,他不大喜欢刘及第,老远看见他,就像看见了一团乌云,走到跟前,感到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瘆气,好似夏天刚走过洪水的暗洞里的那种气,在洞口逗留时间长了,非瘆着骨头不可。所以,他一直回避着刘及第。这是另一码事,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那个人是坏人,哪怕同是革命者,和自己喜欢的人并肩作战,和自己不喜欢乃至反感的人,还得并肩作战。个人的好恶是绝对不能带到战场上的。刘及第是个好战士,打仗勇敢,不怕死,战术意识很强,立过不少功劳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战士不喜欢他,大小首长都不喜欢他。他一直得不到晋升,好像他对晋升也不感兴趣。他只和古里走得近。说是走得近,只是在一起的时间多,两人并不热乎,既不互相帮腔,更不打闹耍笑,他们的走得近,倒让人觉得生分,别扭。马赶山好几次想从古里那儿揭开这个谜团,古里要不装糊涂,要不打岔,他又不好挑明了问。说到底,他和古里也是有隔阂的,都是老战友,他和冯立春闹得再凶,事情过了就过了,心里不结疙瘩;他和古里并没有撕开面皮闹过,平时在一起,也打闹耍笑的,但,总是黏不到一起。这次,他决定正面问一问古里,哪怕他不高兴,他都不能再回避了。他甚至觉得,古里要是早把某些隐情向他透露了,刘及第的悲剧也许还可以避免。刘及第的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哪怕把凶手抓住千刀万剐了,也换不回刘及第一家人的生命。他真切地感到了在子午县上空笼罩着一团死亡的气息,而死亡的屠刀无不指向他们这些刚刚取得政权的人。这一刻,他理解了冯立春,也许,他有点神经过敏,有点如临大敌,至少他把荨麻当成坏人绝对是错误的,但换个角度说,宁可神经过敏,决不可思想麻痹。刘及第的悲剧,就是他这个当县长的思想麻痹的恶果。马赶山决心已下,绝不能让这种悲剧在别的战友身上重演了。
  马赶山看见古里还把自己扔在墙根下,往那个方向迈出两步,又犹豫了,在现场说,好提起话头,不好的一点是,心都在痛着,有些话难以启齿,如果再找时间说,又显得太正规了,不好张口。他瞥见郝副局长快步向他走来。他心里一喜,以为发现了什么线索,便站在原地眼巴巴等着听汇报。老郝走到跟前,立正,敬礼,马赶山烦躁地摆摆手说,你快说要紧事儿。老郝说,所有的旮旯犄角都翻遍了,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在一孔小拐窑里发现一尊石头佛像,香炉的香灰还是热的。马赶山心里一动,说去看看,甩手就直戳戳走。
  刘及第家正面庄院只有一孔大窑洞,两边庄膀子各有一孔,共同组成一座一大二小一正两偏格局的土庄院,正庄面是朝南的,看来,刘及第是打算在这儿永久安家的,这些窑洞显然是不够用的,也许是才安家,还没有来得及饲养畜禽之类的活物,土庄院旁边的崖壁上被斩下一块,崖壁都刮削平整了,还没有打窑洞,根据方位,这是准备养猪养鸡的地方。北地人家的土庄院一般都是正面三孔窑洞,两边庄膀子各一孔,更大的庄院无论窑洞有多少,正面必须是单数,如果地形不够单数,也得打起一道院墙隔成单数,刘及第家目前的设施还属于那种凑合过日子的小门小户,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凿有拐窑,用来储藏贵重财物。老郝赶在前面带路,马赶山进了边窑,尽管窑内光线很暗,他搭眼一扫,心里就有些泄气。这是一孔老窑洞,还没看见里面的拐窑,他就判断出,拐窑也是先前就有的。和当地所有的拐窑一样,都是在靠近正窑的窑掌旁边,朝另外的方向凿出一只小窑洞,讲究的人家,拐窑口平常是用土坯砌起来封死的,轻易不打开,一般的人家在那里堆放一些杂物作伪装,刘及第家的拐窑口,和外面一样,都堆放着柴草,看似没有怎么伪装,但却别具匠心,公安战士进来过几拨,都误以为这是一孔专门堆放柴草的窑洞,老郝肩上的责任大,一点线索找不到,心急上火,恨不得把整个土庄院翻一个个儿。发现拐窑口后,他简直禁不住要手舞足蹈了。扫兴的是,储藏贵重物品的拐窑里面只供奉了一尊孤零零的石头佛爷。这么个东西嘛,又不是什么金佛爷,家家户户都有的,都供奉在显眼的地方。老郝心里生了疑虑,可他是个憨厚人,只觉得这个刘及第为人行事怪兮兮的,没往深处想。马赶山走到拐窑口上,心里已生了疑虑,借着两把手电筒的光亮朝里面一眼瞄过去,心里的疑虑立刻消失了,他认定这个拐窑有问题。完全可以公开的东西为什么要秘藏?
  马赶山从一个公安战士的手中要来一把手电筒,在拐窑仔细察看。他发现了疑点,佛像背后的墙壁上,一片墙皮有被动过的痕迹。他用手电筒的光指着那里,冷然说:
  “把这里打开!”
  一个公安战士手持一把头应声钻进拐窑,里面摆不开两个人,马赶山又不愿出去,他只好弯腰缩在墙角,公安战士抡不开头,只好双手把着头的脖颈,一下一下凿。好在黄土墙壁土质疏松,三两下,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龛暴露在手电光下,龛中摆放着一把杀猪刀和一只小孩的布鞋。马赶山一手持手电筒,另只手攥起刀子和鞋子,钻出拐窑后,看见古里还蜷缩在墙角吃烟,便径直走了过去。他把手电筒顺手丢给随在身后的老郝,一手掂着刀子,一手拎着鞋子,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说:“这是在拐窑佛像后面的暗室里发现的两样东西。”
  古里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连吃两口烟,散淡地说:“噢么。”
  “及第同志还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哩,刀子我们都认得出的,是他随身多年的武器,现在不打仗了,秘藏起来留个纪念,也说得过去。可是,藏一只娃娃的鞋子干什么,这是谁家娃娃的鞋子呢?”
  撒出去四处勘察的公安战士陆续回来了,情况表明,案犯共有四人,是从门前深沟爬上来的,作案后,又从门前沟里走了。马赶山站在沟边,望着一派深幽的荒沟,心里眼里都是空茫。沟那边有三两户人家,没有下沟的路,他们取水的地方在另一条沟里。沟里杂草丛生,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在沟里埋伏三五天,都不会被人发现的。在这里埋伏几天,不可能不吃喝拉撒吧?他心里有了主意,命令老郝亲自带队去沟里搜查,不许放过任何疑点,他走到古里跟前说:
  
  “古里同志,这里就这样了,我看你气色不大好,怎么样,咱们撤吧?”
  
  回到县上,已到吃午饭时候了,中午来不及休息,马赶山向何自叙汇报了刘及第案件勘察情况。县委常委碰头会决定,由何自叙先以县委名义向地委电话汇报,视案件侦破进展情况,再派专人专文当面汇报,请示下一步行动方案。随后,马赶山又处理了几项要紧公务,前来办事的人,都觉察到,县长今天有些心不在焉,阅批公文时,和人说话时,不时地要瞥一眼办公室大门,明显的是心有所待。小小的县城,没有什么可保密的,人们都风闻出了大案子了,只是知道得还不确切。今天每个人在办公室必须走动时,都轻手轻脚,做贼似的,说话也都慢声细语的,宁可少说几句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办公室的空气便格外沉闷。马赶山又是一个热闹惯了人,这一个下午,比走百里山路还觉得累。
  终于熬到吃晚饭了,老郝他们还没有回来。从家里带来的黄酒前天和冯立春喝光了,还没有顾得上回家去拿,他让小锤子去大灶抱来一坛子土烧,让小锤子随便去哪里玩耍都行,他独自有一下没一下地喝酒,有一下没一下地喝茶,一下紧似一下地吃烟。他在等古里。他原想,古里下午怎么都会找他来的,到底还是没有见他的鬼影子,他坚信,晚饭后,古里绝对会找他来的。到时候,两人喝着酒,品着茶,吃着烟,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快到午夜了,吃了多少烟,喝了多少茶,不太好把握,一坛子酒已下去一多半了,马赶山很是气恼。这时,却听见窗外传来很不流利的脚步声。他听得出的,这不是古里的脚步声,倒很像柳姿的。他心里忽地一动,是不是面子上下不来,有些话古里不好说,指使婆娘代劳了?真算个具体人呢。他心里感叹道,咱们子午的男人有时候真是说不清,自己面子上下不来的事情,自己难为情的事情,自己做了拿不出手的事情,往往把婆娘顶在前面,什么人嘛!脚步声近了,近了,又远了,在窗前徘徊了一圈,又渐行渐远,马赶山索性一把拉开房门,轻喝一声:
  “谁一个?”
  “是……我。”果然是柳姿。
  “柳姿啊,来了,咋不进屋来?”马赶山极力放松口气说。
  “晚了……我怕……”看不清黑暗中柳姿的脸面,却能听出她脸上的颜色。
  “孤男寡女的是不是?”马赶山一脸坏笑说。
  “别人看我的水涨水落哩,连你也在取笑人家。”
  一句话,前半句尘土飞扬,后半句软语哝哝。马赶山想笑,毕竟心虚,一看她那神情,没敢笑出来。他赖兮兮地说:“哟,谁欺负我们柳姿了?活得不耐烦了,给我说,老子捶他狗日的!”
  “哼!你还能顾上帮我捶人?一天五花六花的,尽往女人身上贴,哪管老战友的蚂蚁上树呢。”看见马赶山脸色一眨眼变得黄不是黄白不是白红不是红黑不是黑的,柳姿忍不住扑哧笑了,她故意岔开话头,指着桌上的酒坛子说:“一个人喝的什么酒嘛,算是止心慌解闷,还是遇到啥好事偷着乐?”
  “柳姿,我求你了,你把昨天早上的话说完好不好?”
  柳姿偷眼一瞥,马赶山脸上的可怜相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她故作诧然说:“啥话没说完?”
  马赶山乖巧地找出一只酒盅,还用暖壶的开水烫了烫,斟了半盅酒,双手递给柳姿。柳姿倒没客气,嘴里念叨说:这还像个待客的样子。双手接过来,定眼一看,嘟着嘴说:官当大了,人却啬皮了,给人才上半盅子酒!马赶山笑说:“你把昨天早上的话说完,想喝多少有多少,不够了,我到别处给你找。”
  柳姿抿了小半口,抬头乜眼说:“到底啥话吗?”
  “你不是说我拿枪……顶着你的头什么的?”
  “赶山,你还有完没完?”柳姿满脸通红,杏眼飞挑,看得出,真的生气了。
  马赶山也意识到了什么,把到了嘴边的笑话咽回去,自嘲地笑笑,想起冯立春给他支的招儿,便试探着说:“你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没有急事就不能找你吗?”柳姿翘起眼皮,不满地说。
  “呵呵,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是说……”马赶山尴尬地笑笑。
  “黑天半夜的,孤男寡女的,是吧?”柳姿特别喜欢马赶山尴尬时的神情,这个过于强势的男人,难得有落下风的时候。
  “嘿嘿,算是吧。”马赶山搔搔头皮嗫嚅说。“怎么了,怕人说闲话,还是耽误你睡觉了?”柳姿的话头又进逼一步。
  “嘿嘿,都不是,真的都不是。”
  柳姿看见马赶山有些招架不住了,才莞尔一笑说:“没有急事哪敢这个时候登门啊,一个县长,一个妇联主任,孤男寡女的,黑灯瞎火的。”
  柳姿嘴上说着笑话,两串眼泪却滴溜溜挂在脸蛋上了。马赶山见状,把蹦到口边的混账话一口咬住,诧问:“柳姿,你怎么了?”
  “我和古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语未毕,柳姿已是泣不成声。
  “这个狗日的!柳姿,你放心,前段时间事情多,顾不上,老战友帮你拾掇他!”
  “不……不怪他。我也不想过了。”
  “你们这两个活宝,那个人的头让驴踢了,你也跟着五迷三倒的!快别胡说了,我明天就去拾掇他。”
  “赶山,谢谢你,真的不要。我只是心里憋得难受,又没有合适的人说,思来想去,在子午县,这些话只能给你一个人说。”
  “是不是又和那个咪叨叨缠上了?上次我警告过那个女娃,她要是再这样,就要对她采取组织措施的,她答应了嘛。”
  “不是,赶山,都不是,他和那个女孩不过是胡耍的,也是我默许了的。他……他那个……不行,我以为他只是到我这里不行,我暗示他和别人……试试,还是……不行。哦,哦,我本来也并不……在意这个,可是,可是,他今天下午从外面回来,专门到妇联,把话说死了,坚决不跟我过了。”
  马赶山受到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今天在刘及第惨案现场的感受,一天之内,连遭两次翻肠倒肚的震撼,他实在有点吃不住劲了。
  
  古里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传宗接代的思想并没有因为自己参加革命而有丝毫减弱;柳姿根子里也是一个传统的女人,他们也都直接或间接地听到过别人的闲话,他们都想要孩子,哪怕只要一个,男女都行的,一者,孩子是两人爱情的结晶,一者,也有向人们证明他们有生孩子能力的企图。他们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古里的身体没有问题,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是,七年了,两人并没有过真正的夫妻生活。当两人的婚姻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后,首次白身相对时,古里和所有新婚男人一样,身体火花四溅,他像战士举起无所畏惧的战刀凶狠地刺向目标,然而,就在与目标接触的那一刹,刀尖顿然萎靡若丧。那一晚,这样的故事两人重复了八遍……柳姿慢慢学着诱导,但总是不行。在柳姿长年反复的诱导下,古里把什么话都给她说了,从小到大,能想到的人生细节内心隐秘都说了,唯一没说的,是他每当俯身看见柳姿的脸和身体时,同时也看见了血污狼藉的满家老小,他曾尝试闭了眼睛面对柳姿,然而,更清晰的血腥场面不由分说侵入眼帘,同时侵入的,还有剁向满家老小的钢刀。柳姿不知道这些,便无从对症下药,古里今天下午回来,去妇联,在柳姿的单人床边呆坐了半天,连吃好几锅旱烟,磕磕绊绊给柳姿说了他见到的刘及第家的情况,然后平静地说:柳姿,咱们离婚吧。柳姿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停了许久,才吞吞吐吐说:也许不久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心,这是为了你好,现在你肯定不相信,但你终究会相信的。
  
  柳姿的遭遇深深刺痛了马赶山的心。第一次见到柳姿后,他就从心里认为,像这样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女人,根本就不该搞什么革命,哪怕在她家的院子里打仗,枪炮声都不应该让她的耳朵听到,该打的仗尽管打,让该打仗的人去打,他马赶山就是一个该落生在战场上的种,而柳姿即便无力制止战争,无法躲避战争,她也应该听着音乐,手里捧一本书,像戏场看戏一样看别人打仗,交战的双方都与她无关,谁赢了,她就是赢的那一方。既然她选择了革命,主动走向了战场,那么也好吧,战士出发的时刻,她目送着战士远去,战士因为心里有她,而杀敌立功,而凯旋归来;在困难的时刻,她像女神一样出现在阵地上,战士因了她的激励,以一当十,转败为胜,当战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见她的身影,由此无怨无悔幸福地闭上眼睛……柳姿生活得如意了,才算革命成功了。可是,柳姿不但遭遇了所有革命者遭遇的共同磨难,还额外承担了永远难以启齿的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磨难。马赶山动了真感情,眼睛不自禁有些潮湿,他说:“柳姿,我真心问你一句话,你不回答可以,回答必须是真心话:你到底愿不愿和古里分手?”
  
  “离婚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哪个女人愿意让自己的人生有过当寡妇的经历?可是……人家要这样……我又不能赖着不走……我一个女人家的……”
  “也就是说,你的内心是不愿分手的,对么?”马赶山像对待重要的下行文件那样,又订正了一遍。
  “你要这样理解,我也……不反对。”柳姿羞红了脸,低头说。
  “那好。柳姿,不是我赶你走,一是时间不早了,二是我和古里还有要紧话说,咱们一起走,好吗?”
  柳姿见马赶山已立起身,故作不高兴,撅嘴说:“嘴上说不是赶人走,赶人的架势都列好了,真是的。咱可把话说清楚,不是我让你去当说客的,你们说什么都跟我没关系,而且,不许说我。”
  “一定,一定。我跟他有公事,谁说你们那点烂脏事干什么?他要不想过日子了,就让他打光棍去,我们柳姿这么漂亮,屁股后头八百个小白脸排队呢。”马赶山边收拾东西,边笑着说。
  
  古里住在一座只有两间正房,一间厦房的小四合院里,正房依老城墙搭建,厦房成为与邻家相隔的天然院墙,同一间房子,中间打一道墙,人字架横架在隔墙上,一家一半,既当院墙用,又可做厨房和储藏室。大门虚掩着,马赶山伸手推开门,强劲的酒味像是谁向他迎面一拳,他也是带了酒的,袭来的酒味完全覆盖了他喷吐出来的酒味,他心里一乐:这狗日的,喝的是树籽酒!
  古里西向而坐,脸也不偏一偏,漠然说:“怎么才来?吃屎都赶不上一泡热乎的!”
  马赶山在路上准备了好几句骂古里的话,没想到倒让他占了先,“狗日的,待人啥时候都是虚情假意的,你又没有请我喝酒。”
  两人边斗嘴,酒也下得快活。远处的一只公鸡率先宣告了黎明的到来,马赶山喝了不少酒,心中装了事情的,脑子便不会糊涂,他趁着酒兴,也趁着古里快活,笑说:“哎哟,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天黑那阵儿,我偶尔听人说,柳姿一直住在妇联,她怎么老值夜班?”
  “不是值夜班,我们分居了。”古里淡然说。
  “瞎说!你那个没出息货,恨不得把柳姿整天都揣在衣兜里,还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马赶山一脸的不屑。
  “哄你干啥?两口子分居又不是立功领奖。”
  “唵,我说古里,你狗日的是不是把人活得倒回去了?”
  古里不再搭话,连喝了两盅酒,神情急剧黯淡了,他长叹一声说:“赶山,刘及第那儿你去了,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想你早都知道的,因为你是我的老战友,一直才不愿说破。既然我们都是明白人,该咋着就咋着,按民间说,冤有头,债有主,按组织原则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情我领了,我的事我担。”
  马赶山默默地咂了几口烟,惨笑笑,说:“古里,有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你以为我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说的是,千千万万的人在一只玻璃柜子里砍砍杀杀几十年,哪怕是主人,再小心,都有磕着柜子的时候。刘及第遇难了,一些事情,可能永远不会有人再知道了。敢于把担子担在自己肩上,是好汉子,可是,担子该放下时,还担在肩上不丢手,把自己压死,就是好汉子了?依我说,敢于放下担子,才是真正的好汉子。”
  古里抬头看一眼马赶山,低头咂几口烟,又抬头看一眼,再低头看一眼马赶山。他从马赶山的眼里看出了真诚和坚定,突然间,他感到肩上一滑,似乎真的有什么重物滑脱了,心口那儿也一抖,他仿佛听见自己体内的某个部位,传来一记沉闷的回声。马赶山说:“古里,柳姿一个女人家,舍家抛业的,啥都没有,就你一个亲人,够恓惶了。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不好插嘴,你看着办吧。天不早了,我瞌睡了。”
  走到门口了,马赶山又转过身来,一字一顿说:“古里兄弟,我要说给你几句在你看来一定是反动透顶的话:一个男人如果对不起国家,那么,一个国家的人很多,还有人代替你为国家效忠;一个男人如果对不起组织,那么,一个组织的人很多,也有人代替你为组织尽力;一个男人如果对不起自己的父母,那么,还有别的兄弟姊妹代替你为父母尽孝;但是,如果一个男人对不起自己的女人,那么,就没有人能够代替你了。而且,我坚定地认为,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对不起,难保他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组织,对得起父母兄弟姊妹,对得起朋友和他人。”
  古里一脸羞惭两眼浊泪,目送马赶山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抬头看,一块月牙,半天星斗,清辉在天,迷蒙铺地,他的心在燃烧,身体在燃烧,他连煤油灯都没有顾得上吹灭,顺手将木门一带,当他穿过院子出大门时,才听见身后屋门的磕碰声,他反手将大门一带,到了胡同口时,才听见大门响亮而欢快的磕碰声。终于到了县妇联门口,这是一处还没有来得及整修的院落,一圈围墙豁豁丫丫的,两扇陈旧的木门像是糊墙纸,他想里面应该是劐上的,伸手一推,门是虚掩的,他心里既欣喜,又愤怒,欣喜他不用费力气打门,愤怒柳姿的安全意识如此淡薄。院落里只有一间房屋是亮着灯的,他连声大叫:“柳姿,柳姿,柳姿……”
  古里的手刚触到门扉,木门哗然开了,柳姿坐在油灯下,双手捧着一本书,目光落在书页上。古里上前一把夺下书本,往身后随便一撂,双手从柳姿的腰里探进去,柳姿就悬空了。柳姿嘴里说你干什么,却并没有挣扎反抗,一错眼,柳姿已精溜溜了。接着,柳姿大叫一声,“古里!”
  鸡叫二遍时,古里躺在柳姿身旁,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都是白身相对了。古里歇息了只够公鸡一声长鸣的工夫,身心内外又烈焰熊熊了。柳姿也无所顾忌了,放肆地呻吟着,喊着,叫着,在鸡叫四遍时,柳姿在极度的晕眩中,感觉自己一口叼住了什么,她模糊听见古里叫了一声,眩晕减轻后,她朦胧看见古里肩膀上有一个红红的圆圈,像是妇联的木头公章。
  天大亮了,古里喉咙里发出一长串叫驴长啸前的轰鸣声,然后伸一个懒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少年时百吃不厌的母亲做的玉米面黄儿,松软无比,又清香无比。
  
  去刘及第惨案现场勘查的公安指战员回来了,郝副局长向马赶山详细汇报了去沟里勘查的情况,结果和现场基本吻合,沟里至少有六个人遗留的痕迹,很显然,四个人去现场作案,留下两个人在沟里接应。这伙人是吃香烟的,沟里的荒草丛和刘及第家门前半屲里撂有很多烟屁股,说明他们埋伏了至少三天以上。能吃得起香烟,说明这些人手中有闲钱,而吃香烟的人一般都不是纯粹的本地人,至少是在比较洋派的城市生活过不短的年月。
  郝副局长还专门从现场采集了许多烟屁股,一些让技术人员带回局里了,他随身带了两只,掏出来给马赶山看。尽管吃得只剩下蓖麻籽儿大小了,马赶山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哈德门”牌的。这种烟,整个北地只有泥阳镇的两家商铺出售,专供外来人而且是身上有闲钱的人吃的,本地人缺钱,同时也嫌吃上它没劲。郝副局长眼睛一亮,脸色一红一白,人家不是搞公安的,却有这样的眼力、敏感性,还有分析判断能力,自己是专门搞公安的,却长了一双瓷人的眼睛,看起来明溜溜的,啥都看不见。郝副局长赧颜说,局长不在,下一步工作咋开展嘛,我就是这么个具体人,除了打仗, 毛都理不顺嘛。马赶山笑道,你这个人啊,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实诚。这样吧,你要留守本单位的,两个局长不能都走了,你派两名头脑活泛的同志去一趟泥阳,调查一下两家商铺“哈德门”烟的流向,我再给你教一招,地区的牢房里关着一个名叫荨麻的女人,让地区公安局的人带上她,让她根据商铺伙计的描述,把买烟人的面相描画出来。郝副局长一一应承着,马赶山说完了,他却一下没有明白这样做的用意,两颗白眼仁儿在两只眼睛的正中间老实待着,过了一会儿,一颗眼仁儿悠然动了,好似兄弟两个上路,这个喊了那个一声,另一颗眼仁儿跟着悚然一动,两颗眼珠分别在不同的眼眶里滚动几个来回后,啊哈,他叫了一声,啊哈,他又叫了一声,他万分惊喜地说:县长,我明白了,咱们到时候拿着画像找人,只要他们在人世间走过一回,就不会留不下蛛丝马迹的。
  
  离婚风波平息后,柳姿及时对自己的工作思路做了深入的反思,根据自己多年乡村工作经验,认为要使妇女获得解放,必须让她们接受文化教育。她向县政府提交了一份报告,她要开办全县妇女干部扫盲班,分期分批,争取在一年内,让每个不识字的妇女干部能集中轮训半年。县中学目前有两位女老师,白天她们要给学生上课,可以动员她们晚上给扫盲班上课。她也自愿担任老师,担任白天的授课任务,先让她们多少认得一些字,会写一些字,能够读懂最简单的文字,她们学文化的兴趣提高了,会影响身边的妇女,一个影响一个,逐步把城镇周围妇女的学习积极性调动起来。马赶山稍一默算,全县的妇女干部统共不过三十名,除了县妇联几个,一个乡镇平均两名,一名留守,一名参加扫盲班,一期学员也不过十五名。他当即派小锤子把柳姿叫到县政府,当面表扬了柳姿,鼓励她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县上会尽全力支持。
  马赶山也想当面探听一下,柳姿和古里的关系到底怎样了。他派小锤子暗中打听,只知道那天中午,古里扛着柳姿的行李,柳姿两腿一撇一捺地跟在身后,回自己的家了。马赶山让小锤子去喊柳姿,不一会儿,柳姿就来了。进了院门,柳姿本能地理理头发,抻抻衣角,进了办公室门的那一瞬,她忽地觉出自己跟先前不一样了,一个紧张袭来,顿时紧张出了一脸血色。马赶山问她,“你喝水不?”“我不坐了。”柳姿原地转了一圈,顺手拉过离自己最近的木凳。
  “你坐下啊。”
  “我刚在办公室喝了水的。”
  柳姿顺势坐下后,才意识到她丢人了,说错话了。马赶山本来是要变着法儿打问她和古里的关系的,一看这架势,什么都分明地写在脸上。不觉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使他有些看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在办公桌后面刚够转身的空地上,不是手碰到了桌面,就是脚踢响了桌腿。两个人心里都是一团甜蜜,神态都是一脸尴尬,举手投足都是手足无措,马赶山率先从困境中逃离出来,他有些情绪冲动地说:“柳姿,你可为咱子午县办了一件大事,现在看,也许只是多了几个识字的妇女,真的要解放妇女,就得让她们识字,离开炕头锅台,走向社会,自己有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这比单纯的离婚好多了。你想想,像先前那个样子,离了婚又能干什么,只不过是从这个男人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又不得不去找另一个男人来压迫,个人获得的只能是双重压迫,连带的是一群没娘孩子的孤苦伶仃。再过若干年,我们回头看,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那意义要说多大就有多大!恐怕不光是一批妇女的解放问题,那是整个民族心灵的解放!”
  受到这么真诚的又是重大的表扬,柳姿强忍住激动感动的眼泪,她舍家别业万里奔波,内心的愿望就是为实现民族的复兴出力……得到马赶山当面这么高的评价,柳姿心里甜蜜蜜的,这几天,她的心里一直甜蜜蜜的,她甜甜一笑。她自己都觉出了自己这会儿的笑容有多甜。她突然想起大女也不识字,何不让她也参加扫盲班?将来对马赶山在工作和学习上都有帮助,她说:“县长,谢谢你支持我的工作。你干脆好人做到底,再支持一下吧。”
  “你说。”
  “所有的战友和同事都知道你娶了一个仙女一样的媳妇,可是,大多都没有见过本人,是不是也该震撼登场了?”
  “呵呵,你把狗尿苔当蘑菇了,那是一个窝在炕角旮旯不出来的婆娘。”
  “不对吧,怕是你的某些不正确的思想在作怪吧?你想想,县长媳妇都参加扫盲班了,那号召力多大啊!”
  “那不行,一个是人家确实不愿意出门,一个嘛,咱们是老战友,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其实你对男人最隐秘的心理还是知一少二的。老话说,书坊戏坊,弄那活的地方。读书识字,看到一些才子佳人故事,自己难免心猿意马,看见别人在戏台上打情骂俏,自己也难免进入角色,所以嘛,女子无才便是德。噢噢,柳姿除外,柳姿德才兼备,才高一尺,德高一丈。”马赶山半真半假笑着说。
  柳姿猜想,这些话里,真的成分要多一些。她不好再说什么,也笑说:“唉,我的扫盲班出师不利啊。”
  “不过,”马赶山说:“柳姿,你让妇女们有文化了,男人也得有文化啊,尤其这些老同志,打了半辈子仗,虽然队伍上也在上文化课,可是,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认一个丢半个的,这样子怎么能担负起继续革命建设国家的重任呢?”
  柳姿其实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她只是妇联主任,给妇女扫盲属于她的业务范围,扩大扫盲范围,那可是黄鼠狼吃过地界了。听马赶山这么一说,她当即表示:“只要县长撑头,让我干什么,没有二话!开办妇女扫盲班,最缺的是女老师,开办男同志文化补习班,男老师不缺。”
  马赶山笑道:“柳姿啊,你开一窍,不开一窍。你没听说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妇女还好说,那些男同志,都是粗人,都是不爱学习的,又都是功臣,哪个男老师能管得住他们啊。找几个漂亮女老师,他们保证为抢教室前排位置打架不可!”
  柳姿一想,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的欣喜还没有来到脸上,就犯愁了,她说:“想法倒是再也高妙不过了,可是,到哪儿找那么多女老师呢?”
  马赶山说:“你一个,县中有两个,三个老师,够了,你出任班主任,看哪个狗日的敢给你调皮捣蛋!啊哈,到时候,三个大美人,高高在上,一帮大男人,俯首帖耳,又有人来咱子午县取经了。让他狗日的尽管来取吧,我们柳姿的经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柳姿羞红了脸,狠狠地剜马赶山一眼,马赶山不管不顾,讲演似的,撂手撂脚说:“妇女班嘛,县中的男老师足够了,就让古里出任班主任,到时候你再看吧,一片花儿,只有一只蜜蜂嗡嗡来嗡嗡去,有你吃的醋哩。啊哈,古里吃你的醋,你吃古里的醋,你们家就可以开醋坊了啊。”
  柳姿听出来了,马赶山在借这个话头,表示她和古里的情况他都知道了,在祝愿他们夫妻情深呢。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老上司,不但挽救了她的家,也挽救了她和古里,她多想知道他对古里是如何妙手回春的,她想问古里,再三想想,还是不便问,这毕竟是他多年的内心痛楚;重要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说不清,正如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说不清一样,一个男人那方面不行,在另一个男人帮助下克服了,那个男人不是医生,不是陌生人,而是夫妻共同的朋友,如果妻子知悉内中机密,这让丈夫的脸往哪搁嘛。这几天,她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尽情地享受自己的幸福,权当古里原本就很好,是自己自动变好的,今后只要古里不主动说,她是绝不会问他的。可突然到来的幸福,就像突然发了一笔不义之财,就像准备豁出生命去打一个大仗恶仗的,还没有到前线,敌人却宣布投降了。她心里到底是不踏实,两个人痛苦了多年,努力了多年,都绝望了,认命了,却峰回路转,跟神话故事似的,而做成这桩不世功业的却是眼前这个粗粗拉拉的男人。她太想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幸福究竟从何而来,试了试,把自己都快憋死了,还是张不开嘴。她暗里恨了自己一下,把这个念头挥去,心说,人家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连感谢的话都不能明说,不说心里又过意不去,他打马虎眼儿表示他已知道她的事儿了,她也要打马虎眼儿确认事情的真实性,并对他送上无言以表的谢意。她抖擞一记精神,笑说:“亏你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捎带的还给我们两口子制造了无穷无尽的家庭矛盾。”
  马赶山从桌圈里出来,笑说:“那就这样吧,你去筹备妇女班,古里筹备男人班,不用多长时间,全县男女干部差不多都是出自你们家了。”
  
  冯立春从基层回来的当天,正好县公安局派往地区外调的人也回来了。两拨人马把各自掌握的情况对接后,发现马赶山被袭案和刘及第一家被杀案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冯立春找到了在龙凤羊肉馆吃饭的那两个人,但那两个人和马赶山被袭案确实没有关系,更与荨麻没有关系。冯立春心下感叹了一路,马赶山对荨麻的信任可以说是无端的,没有任何根据的,她实在没有一点可信之处,但他就是信任她,单凭她的眼神就这样死心塌地信任她,而且,他居然是对的。可见,世间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用道理去说的,尤其男女间的那点事儿,真是只有当事人才有发言权。他更感叹荨麻,一个名声扫地却纯洁无瑕的女人,眼睛倒是有水儿的,认得真男儿,也懂得真男儿。
  
  
  冯立春把那两个人带回了县上,经严密侦查,他们只是马贩子,从蒙古草地把马贩往关中平原,北地是最近路线,沿路空地又多,赶着马群一路吃草到关中,省了花在马身上的草料钱。政权变更后的这一年里,他们没有做生意,在四处打探消息,考察这桩生意还能不能做下去。这一路他们跑了十几年了,对山川地理民情风俗江湖隐秘,没有不知道的,他们给冯立春提供了一个情况:在子午岭密林深处,陕甘交界的一条名叫野狐沟的深沟里,隐藏着一伙人,手中有家伙,前年,他们在空手北返抄近道时看见过几次,害怕遇到土匪,他们躲在暗处,对这些人的长相大概是记得清的。冯立春带他们回泥阳,就是要根据他们的描述,让荨麻画像的。没想到,县公安局已经把这些人的画像拿到手了,更让他没想到,也深感震惊和愧悔的事是,他冯立春前脚到子午县,脚后跟就让人家稳准狠地捣了一铁铲子,这不是给我下宣战书嘛!好么,老子从战场上下来后,做梦都在打仗呢。
  冯立春将两个马贩子叫到跟前,把画像递过去,他们搭眼一看,都失惊道:啊,活模活样的!谁还有这手艺?比照相机照出来的还像!一个公安战士撇嘴说,不就是那个卖羊肉的烂女人么!冯立春厉声说,什么烂女人不烂女人的,烂不烂,你咋知道的?那个战士吓得缩在那儿不敢抬头。马贩子猜想说的就是荨麻,一看冯局长这种神色,什么话都没敢说。
  晚饭,马赶山代表县政府给冯立春接风,马赶山本来要好好热闹一场的,冯立春给他使眼色,他心下明白,礼节性地喝了几盅酒,也就罢了。回到马赶山办公室,小锤子冲好茶,转身出去了。剩下两人后,冯立春笑说,你这东西,咋看都不像个有出息的人,做出的事情倒还那么有出息的。马赶山笑说,你要骂我就明明白白地骂,听着生气,心里倒是踏实的,你一夸,我就提高警惕了。冯立春笑骂道,真是人至贱则无敌!这回真是夸你哩,我给你说,你把人没有认错,你的那个相好政治上没问题,对你也是一片痴情。马赶山手一扬,豪迈地说,就是嘛,我马赶山是什么人,还能把人认错了?冯立春说,吹,吹,当心把灯吹灭,摸不着自己的家当了!
  冯立春把这次去林区侦查的情况给马赶山说了说。马赶山心眼一动说,这是你们公安的事情,我本不该插嘴的,你既然提起话头了,我想这恐怕是盘踞林区多年的一股土匪,得动用军队,力求全歼,万一有漏网的,又是大麻烦。冯立春说,动用军队当然好了,但,一个是调动军队手续复杂,一个是军队火力强大,恐怕抓不到活的。马赶山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故意说,一定要抓活的干什么?你想给土匪养老么?冯立春笑说,我不想动用军队就是这个道理,军警两家思维方式不一样,我们抓到活口,案子结了,该枪毙再枪毙。马赶山笑说,脱裤子放屁,多办一套手续,咱们都是打过仗的,贪抓活口,往往得增加损失,那是非常时期,没办法,现在战争结束了,公安战士都是九死一生才见到和平曙光的,多不容易啊!很多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这个时候牺牲了,或伤残了,多可惜啊!冯立春叹息数声,一时默然无语。喝了一会儿茶,马赶山忽地下了决心,慨然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反正都是咱们的老战友,你看着办吧。马赶山把古里和刘及第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一口咬定,刘及第案子的凶手就是满继鼎。
  冯立春脸色铁青,一连吃完三锅旱烟,提起脚,把烟锅在鞋底上狠狠一敲,烟灰四溅开来,他说:“赶山,你这不是让我灭口吗?你刚才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到哦!”
  “知道,谁不知道你是聋子?”马赶山也铁青了脸说。
  两人经过商议,决定由冯立春向祁如山电话汇报,并建议,为了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就近动用子午县的公安力量,一举荡平匪巢。祁如山问有无把握,冯立春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祁如山让马赶山接电话,再问有多大的把握,马赶山说,万无一失,而且保证不出现伤亡。祁如山当即命令,冯立春担任此次行动的前敌总指挥,子午县的所有警力听凭调遣,马赶山担任总指挥,协调各方面关系,保证行动完全成功。
  此次行动代号确定为:锄草行动。
  马赶山向何自叙作了简单汇报,何自叙说,既然是公安重大行动,又是地委祁书记亲自抓的,我就不多说了,从县委方面说,尽一切能力提供保障,他强调说,这么重大的行动,一定要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行动结束后,再补组织程序。马赶山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心下对何自叙另眼相看,真心说:书记的安排很周全。
  子午县公安部队都是由从野战军选拔的百战精兵组建的,除了武器装备外,指战员的军事素养一点不比野战军差。马赶山坐镇子午县城,县警卫排负责维持县城治安,参加锄草行动的共有三十名公安人员,分成三个突击队,冯立春自带锄草二队,加上他从地区公安局带来的四个人,和一名马贩子,作为总预备队,牛局长带第一锄草队,一名马贩子带路,郝副局长带第三锄草队殿后。每队配置轻机枪一挺,冲锋枪两支,其余战士携带步枪或短枪,子弹、手榴弹都带足了,每人带足四天干粮。三支队伍拉开距离一公里,趁夜色急行军,天快亮时,找蒿草茂密、人烟罕至的野地隐蔽一个白天,天黑后,再急行军,子夜时分,已抵达野狐沟附近。三支队伍会齐后,冯立春命令牛郝二人带上自己的人隐蔽休息,不许动烟火,不许弄出任何响动。
  天色渐亮后,冯立春爬上一棵大树,用望远镜观察了野狐沟地形,他溜下树,命令郭丢丢和另外一名战士,分头招来一队和三队。他将一队分为两个战斗小组,一组一挺轻机枪,都携带长枪,分头占领两面山梁制高点,沟里打响后,用机枪压制对方火力,用长枪击毙逃窜之敌,由牛局长指挥;郝副局长率第三队埋伏在沟口,也分为两组,一组面向沟外埋伏,防备沟外还有土匪,一组面向沟里,若有突围而出的土匪,当即击毙。两名马贩子随三队行动。他亲率二队,统一携带冲锋枪、短枪和手榴弹,从沟口隐蔽接敌。看到牛局长的两个组占领两面山梁的信号后,冯立春带队借密林掩护,悄悄摸进沟去。在离沟口一里远近的一处岩石下,几间木棚进入冯立春的望远镜里,详细观察后,他判断土匪都在木棚里,还都在睡觉呢。他带队潜至木棚三十米处,命令大家朝木棚扔手榴弹,在爆炸声中,木棚坍塌,火光四起,里面传来惊叫声,接着,看见有三个精身子人钻出来,冯立春喊一声打,一阵弹雨撒过去,三个人都被打成了筛子。冯立春手一挥,带头冲向木棚,到了跟前,冯立春卧倒,大家都急速卧倒,他做一个手势,手持短枪,匍匐到断墙下,伸头朝里面一看,火光中,横躺着三具尸体,再细看,还没有倒塌的一面用原木垒砌的墙上,挂着一溜人名,有祁如山,有马赶山,有古里,有刘及第,差不多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居然还有冯立春,刘及第的名字打上红叉。当下,冯立春倒吸一口冷气,怕再有人看见棚里的情况,命令大家原地趴下扔手榴弹。在爆炸声里,那面木墙颓然倒塌,整个木棚都在熊熊燃烧。
  冯立春带郭丢丢留守木棚,由他带来的两个战士,各带一组人员,在沟里反复搜寻到阳光当头,只发现了一些日常生活遗迹。冯立春掏出两张画像仔细对比,正是被打死在木棚外的两个人。木棚全部化为灰烬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冯立春找了一根木棍,把灰烬刨了一遍,除了灰烬还是灰烬,他手一挥说:撤!
  任务就这样完成了,来时的那种激昂斗志,回时荡然无存,个个都无精打采的,那些好坏打过枪扔过手榴弹的人,身上还多少能看出一点精神,一枪未放,连土匪的影子都没有看见的人,一个个低眉顺眼的,脚步声都像老牛蹄子踏在泥地里,扑踏,扑踏,简直就是催眠曲。老郝是冯立春的老部下,冯立春笑说:“老郝,战斗这么顺利,你脸上怎么看不出一点胜利的喜悦?”
  
  老郝说:“这也叫战斗?没意思!”
  冯立春不再说什么,队伍在路上走了三天,才回到县城。冯立春把情况向马赶山作了简单介绍,他俩共同向祁如山进行了电话汇报,又共同起草了文字报告,由冯立春带回地区交差。临走,冯立春说:“我把你的相好准备收留到我手下,我那里需要这样的人才。你放心,友妻不可欺。”
  马赶山笑说:“只怕人家不肯穿你那身破衣服呢。”
  冯立春说:“咦,马赶山,你狗日的口气也大了点吧?你吹牛多少还有一点资本,你那相好和革命功臣有了一腿,还不至于把自己的腿也当成革命功臣的腿吧?那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多少人做梦都梦不见呢!”
  “你试试就知道了。”马赶山诡谲地笑着说。
  
  到了冬季,农民闲了,干部也闲了,在一个以农业为主要产业的县份,农闲了,所有的人和牲口都闲了。马赶山却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想去地区一趟,公务主要有两件。一个是,要尽快把县被服厂、印刷厂、卷烟厂、木材加工厂办起来,为的是发展工业,增加财政收入,吸纳城镇无业人员和农村剩余劳动力;这是有基础的,根据地时代,这些厂子已有了,原来的从业人员大多都随解放大军西进了,厂房还在,需要的只是办理军转民手续,很快就可以恢复生产的。一个是看望子午县送出去学习的女生,县上的老兵眼睛都盼绿了,再说,还要靠她们回来支撑工厂的。听说地区的一些机关单位,还有各县,都在打这批女生的主意。马赶山听到这个消息后很愤怒,他一个人在办公室拍着桌子大骂:种庄稼不见你们,收庄稼贼腿子跑得比谁都快!敢在我马赶山碗里抢饭吃,先扳了你的前门牙!
  还是和以往去泥阳一样。远远地能看见泥阳镇的城墙了,马赶山一连吃了两锅烟,想起要见到荨麻了,心里既激动又不安。
  马赶山想起他和冯立春说的话,当时,他说荨麻不会去公安局工作,凭什么这样说,他心里并没数儿,只是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切。按说,让一百个人去选择,保证有一百个人都会屁颠颠儿的,但荨麻却不会。他倒是希望她接受的,一个女人家,没受过什么教育,更没有什么社会背景,能在这样的机构谋一份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快到了泥阳镇时,不知道龙凤羊肉馆还营业没有,但马赶山已经真切地闻到了龙凤羊肉馆的味道。他对小锤子说,你闻闻,这是龙凤羊肉馆的味道。小锤子嘁一声,说天下羊肉都是一个味儿,凭什么说是那里的羊肉味儿?
  小锤子率先拐过弯道,远远地看见龙凤羊肉馆果然在营业,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乱风吹乱发,向这里瞭望。他一眼认出,这就是荨麻。他心里一个咯噔:人真叫个说不清哩。当下,他心里隐隐忧虑起来,眼见得这两个人不是一般的关系了,我该怎么办呢?顺着首长,明明是眼看着首长犯错误嘛,再说,给嫂子怎么交代;不顺着他,又要亏了荨麻,她对首长那么痴情的,一个好男人,两个好女人,偏向谁心里都过意不去,活活地难死人哩嘛。马赶山也拐过弯道了,看见荨麻后,他立时神采飞扬,恨不得飞过去。荨麻早看见来人了,她跌跌撞撞地迎着马头奔来,马赶山一抖缰绳,小光棍绕着荨麻一连划了三圈儿,荨麻泪湿脸颊,原地也转了三个圈圈儿,生怕马上的人又从眼前消失。马赶山跳下马,笑着说:“这一下,把前后左右都看到了,啥都不缺,比以前更漂亮了。”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的,羊肉煮好正等你哩。你今天要是再不来,我就把肉喂野猫了。”
  “你准备喂郎猫还是女猫?”
  “当然是喂郎猫了,也让有些人心里酸着去!”没有见荨麻擦泪,脸上却干干净净的,神采迎风飞扬,全然一个热恋中的烂漫少女。
  馆子里不像以往那么热闹,多少显得有些冷清。荨麻安排了一个大座头,三炮台端上来后,荨麻并没有回操作间去,而是坐在桌子旁边,目不转睛看马赶山刮碗子。忽然想起冯立春说的事情,马赶山一问,荨麻一撇嘴,那个姓冯的什么官儿说过,我没有答应。马赶山说,那可是一步登天的事情啊。荨麻说,天上 毛……话一出口,她赶紧捂住嘴,脸刷地红了,偷眼看他,他装作没有留意,她说,天上啥啥子都没有,我登天当一辈子寡妇嫦娥啊?他笑说,在公安局工作,也不影响你嫁人嘛。她说,我才不吃你们这一碗饭呢,伸个胳膊弹个腿儿的,都受人管制。
  一碗羊肉和几块烙馍都吃完了,马赶山吃出了一头的热汗。马赶山问她给公安局画像的事情,荨麻埋怨说,你走了也不给人捎个话儿,人家正在等你,姓冯的那个不学好的来把我带走了,说你让人害了,还是我和人合伙害你的,把我气得!着气倒还罢了,心里急得要死要活的。过了几天,又有两个不成材的要我给谁画像,我不画,他们说是你介绍来的,我才知道你没事儿,就给他们画了。马赶山说,那是误会,你不要放在心上。荨麻说,只要你好好的,我把这些烂脏事儿放在心上干啥,我只是着气,都是些干大事的人嘛,咋就不长脑子哩?用狗眼睛看,也看不出我是干那事儿的人。马赶山笑着,安慰了几句,说要赶中午下班前到地区办事的。荨麻问今晚要回县上吗?马赶山说,今晚恐怕不回了。荨麻说,那你晚饭咋吃?马赶山笑说,这么大的泥阳镇,还能把我饿了?荨麻说,饿倒是饿不了,那些饭馆里做的饭猪汤狗食的,咋吃嘛。说着,她掏出一把钥匙,说了一个地方,安顿他办完事后就到这里来,她给他擀臊子面吃。马赶山推辞了一下,看她的眼神真诚执拗,怕伤了她的面子,只好接了。
  
  赶在午饭前,马赶山见到了祁如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祁如山当即表示支持,并答应亲自和地区军分区协调,尽快把子午县境内的军工单位转交地方管理,争取开春就恢复生产。对子午县女学员毕业后的去向问题,祁如山的态度却有些含糊。马赶山急了,看来那些传言是真的了,便急头急脸站起身来,祁如山示意他坐下,笑说,子午人把你叫马冒子,当了县长了,遇事要稳当一些,你们女学员的事情,在我这里,我保证不给任何人松口,你再去给那妃说说,她那里再设一道关口,就保险些了。马赶山很高兴,准备告辞时,突然觉得祁如山今天对他怎么那么客气,他和老部下见面,不胡说乱骂一顿,肯定就有什么大事儿,马赶山心里不踏实,又不好直接问,只说书记还有什么指示没有。祁如山沉吟了一下,斟酌说,有些事情我是可以做主的,能做主的事情哪怕担多大的责任,我都敢做主的,有些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做不了主的事情我只能尽心尽力,你回去好好工作吧。
  马赶山没有往别处想,出了地委大门,忽地一个愣怔:地委书记都做不了主的事情,那只能是省委做主的事了?而今天谈的两件事,都不需要省委做主的,严格地说,也不需要地委做主的,地委只要表示支持就足够了。那么,对于子午县来说,地委书记都做不了主的事情能是什么呢?那只能是对于县委县政府一把手的提拔或处理了,而何自叙同志,他做事做人太周到了,就是我当他的上级,都会喜欢他的,想想近期来,子午县出现的最大违纪案,不就是我破坏新《婚姻法》吗?可这地委都处理过了啊!此时,马赶山想起前几天冯立春给他吹的耳旁风,心下有所悟了。
  马赶山觉得那只是传言,只是人们的一种猜测,愤懑了片刻,也就不在意了。
  他和小锤子一块去看那妃。那妃还是秋天时见到的样子,只是不穿那件炫目的开襟羊毛衫了,而是穿了一件紧绷绷的藏青色的贴身小棉袄。显然,这是在屋里穿的,衣架上是挂着一件军大衣的。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好像这衣服就是专门为她一人制作的,衣服的颜色就是专门为她调配的世间唯一的颜色。马赶山心下感叹,见面就一本正经地说:“那妃同志,我给你提一个建议,不知你愿不愿听?”
  
  “赶山同志,请讲,我一定虚心接受。”
  “那妃同志,所有女人的漂亮都是相对的,唯有你的漂亮是绝对的;所有漂亮女人都是有缺点的,唯有你是完美无缺的。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给我们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在基层工作的同志,造成了多大的精神压力!不见你吧,想得受不了,见你吧,让人自卑得喘不过气来,你还让人活不活了?”
  那妃哈哈大笑,一时胸脯那里浪奔浪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赶山,我一直纳闷,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欢你,如今才找到答案了。”
  “还有女人喜欢我?你找到什么答案了?”马赶山还是一本正经地说。
  “看见你嘴角露出坏笑,再开口一说话,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会心甘情愿把卧室门上钥匙交给你的。”那妃做出一脸恨相说。
  “冤枉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把女人的钥匙,连我婆娘的钥匙都没有的。”
  马赶山委屈地叫道,为了表示他的无辜,要翻开衣兜给那妃看,手指却真的触到了一把冰凉的钥匙。他尴尬地愣在那里,正在哂笑的那妃看见他的窘态,敏感到了什么,一声声叫嚷着要搜查他的衣兜,他急了,一忙乱,却把钥匙顺手带出来了。那妃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马赶山,气喘吁吁说:“赶山,做不了贼,就别装贼了!”
  马赶山手里捏着钥匙,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只好拿到手里。那妃笑说:“赶快装上吧,好好保管,女人给你钥匙,就是把心给你了啊。你知道你什么最讨女人欢心么?你说坏话动坏心眼时,心底是最干净最纯洁的时候。”
  说笑了一会儿,马赶山把自己此行的意图说了说,那妃表示,谁要是敢打子午县女学员的主意,她会美美地给他一个日嚼处分的。马赶山还想问祁如山是不是还有关于他的不好明言的事情,想了想又没问,像祁如山组织观念这么强的人,是绝不会在家里乱说什么的。他提出,想看看子午县的学员。她笑问,只看女学员,还是男女学员都看?他说,男女都看。在地区学习的子午县男女学员共有一百二十名,马赶山让小锤子上街去买一百二十个硬皮笔记本,从他的工资中支付,他要以个人的名义给每个学员送一个小礼物。
  那妃拿出名单,和马赶山一起,在笔记本环衬上写赠言,小锤子负责加盖马赶山私章。名单写完了,却多出一本来,马赶山立即明白事由了,故意说:“唵,我说小锤子,你不识数吗?”
  那妃倒没反应过来,忙替小锤子解围,小锤子红了脸,低头说:“这是我个人买的,想借用一下首长的字和章子。”
  那妃也明白过来了,把多出的笔记本推到马赶山面前说:“我命令你写!你的字写得那么丑,难得给人签名,还扳起价钱了。”马赶山把连理枝的名字写上,签名盖章,又请那妃也签名盖章,小锤子双手捧着笔记本,兴奋得满脸通红。
  座谈会迅速召集起来,连理枝由校长特邀与会,会议由那妃主持,马赶山做了简短讲话,主要是要求大家好好学习,毕业后都回到家乡参加建设。然后,由小锤子分发笔记本,连理枝没想到自己也能得到一本,她怕别的同学看出别的门道来,悄悄往旁边一瞥,一眼看出她的笔记本上多出一个签名一个章子来,她心知这都是小锤子的面子,偷瞥他一眼,双手紧抱笔记本,兴奋得泪花闪闪。小锤子趁人不注意,蹭到连理枝跟前悄声说:你给班主任请假,一会儿,我们到你嬢嬢家吃饭。连理枝惶急点头。
  地委招待所就是专门为接待上面和基层来泥阳镇出差的公务人员设立的,一切都是免费的,接待得也很周到。接待员要给他们安排晚饭,马赶山说,不用了,你把牲口喂饱就行。两人走上大街,小锤子笑说,首长,你要空手走亲戚吗?马赶山没有给人买礼物的习惯,也不会买,就让小锤子拿主意。小锤子说,上海生产的一种围巾,女人都很喜欢的,就是贵了点,没有几个人买得起。马赶山问了价钱,并不贵的,只不过是七八碗羊肉泡馍的价钱,就和小锤子一同到商店选了一条。泥阳镇不大,一会儿便找着荨麻说的那条胡同口了。
  荨麻居住的是一个很小很陈旧的四合院,只有一间半房子,小院里搭了半间偏屋,做厨房,兼储藏室。进了屋子,顿时耳目一新,摆设很简单,却显示着主人的干净利落。马赶山顺手从小锤子手里接过礼品,笑说,两个大男人,本身不会买东西,更不会给女人买东西,只是一点心意,不要笑话了。也许是太出荨麻的意外了,愣了会儿,她才伸出双手去接。一条深蓝色的围巾如瀑布挂在手中,凭手感,荨麻知道这是一等一的好货。她和北地所有的人一样,都还不习惯说感谢之类的话,她当即把围巾搭在脖子上,马赶山和小锤子定睛一看,简直就是工厂专门为荨麻做的。荨麻原打算去照镜子的,转身走出一步,又放弃了,她从两人的眼神中早看出有多么好了。
  阳光刚从房顶收走最后一抹光晕,屋里也显出一缕缕暮色了,忽听得有人打门。荨麻在厨窑忙活,听见了,却不打算去开门,她这里,除了羊肉馆的堂倌、麻雀,再没有人知道,他俩平时很少来,来也是有固定时间的。小锤子却起身奔出院外,荨麻想制止已来不及了。她打算问谁来了,却见麻雀挎着一只用花布碎片连缀起来的书包,欢欢地喊着嬢嬢,一头扎进厨房。连理枝忽然发现荨麻哪里变了,定睛看了好几眼,忽然惊叫道:啊哟,嬢嬢今天强的!荨麻斥道:死女子,胡吼冒吆喝个啥,都不怕客人笑话?赶紧支应客人去!连理枝这才轻手轻脚颠进客厅,给马赶山恭恭敬敬鞠了一个躬,羞红了脸,轻声说:大首长好!又转身给小锤子浅浅地鞠了一个躬,羞赧万端地嗫嚅说:小首长好!马赶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这已经够奇怪了,对小锤子的称呼,更令他忍俊不禁,他怕把小女娃笑臊了,便笑问:放学了?连理枝说:刚放学,我给老师请假了。马赶山问起学校的学习情况,连理枝不再羞涩,话也多了起来,她从书包中掏出几本书来,一一指给马赶山看。
  这时,荨麻搓着双手进门来,笑吟吟地对马赶山说:都饿了吧,饭好了。荨麻转身出去,一会儿双手端着一只描花木盘进来,盘里摆着四样小菜,咸盐,油泼辣子,醋。马赶山知道要吃臊子面了。他心想,没听见擀面嘛,再说,擀一张子面要费半天工夫的,随即,心里便亮晶了: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工作。他暗道:多亏来了,要不,真是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吃饭过程中,荨麻始终没有把围巾解下来,吃饭很不不方便,怕把汤汤水水糊在围巾上,荨麻在碗里捞面条时,嘴极力突出去,胸腹极力收缩回去。看看两人的神色,连理枝忽然明白了小锤子叫她回来吃饭的用意。本来,她晚上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的,再说,她要和同学们住在一起,她已经片刻离不开学校了。这可怎么办呢?一个是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至亲至爱的嬢嬢,她做梦都在想,嬢嬢应该有一个配得上她、对她好的男人,而她认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最合适的。一个是自己的大恩人大首长,一个是自己的心上人,她稍一想,心中就做出了选择。
  吃完饭,夜幕完全降临了,收回碗筷,连理枝要去洗涮,被荨麻喝住,她说:“学生家的,要像个学生,不操心写写画画,还洗洗涮涮的,赶紧上你的学去!”
  “今晚不去学校了,我给老师请了假的,我再回去,不是说话不算数么,老师怎么看我?”荨麻听外甥女这样一说,当即愣了,不由自主环顾屋里,里间和外间只挂了一个门帘,都这么大的姑娘了,哪能使得呢?心里一急,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便把目光投向马赶山。马赶山当下明白这是小锤子在捣鬼,他看见会场分发笔记本时,他和连理枝鬼头鬼脑地说话,原以为,他是抽空儿说悄悄话呢。他瞪了小锤子一眼,小锤子装作没看见,低头专心喝茶。马赶山也有口难言,又不愿即刻离去,又不能和荨麻过多饶舌,就重新问起连理枝的学习情况。处在极端矛盾中的连理枝,终于找到了可以分心的差事,她翻出一篇还没有学到的课文,显摆说:老师还没有讲到这儿呢,我都会背了。马赶山看见她说的是《琵琶行》,心下大为惊讶,便说:我给你盯住,你背。连理枝双手背后,头扬起来,如小溪清水,汩汩如流,这么长的古诗,不打吭结地背完了。在连理枝背课文时,荨麻目不转睛地盯着外甥女的嘴,半年前,那张嘴里,和她一样,顺口丢出来的都是粗话脏话混账话,只半年工夫,简直像是老和尚念经,真个是口吐莲花,朗朗上口,要多动听有多动听。在她的心目中,念书识字的人如同神仙,能够远远地看一眼,听听他们说话,那都是天大的福分,没想到自己的外甥女也是神仙一品的人物了,在她眼里,她的外甥女比那些先生不知要高出多少!那些先生说话毕竟瓮声灶气的,外甥女的外形本来就花朵在水上漂,穿上学生装后,实在就是天女下凡观音菩萨在世。而外甥女的造化,完全出自眼前这个男人!荨麻一时热泪盈眶。小锤子也专心看着听着连理枝背书,不禁看得痴了,听得呆了,书都背完了,他还在那儿痴呆着。马赶山笑着对荨麻说:“哈,你家出了一个女秀才!了不得,了不得!”
  
  荨麻回过神来,毫不掩饰地挥手擦去眼泪,感叹说:“我没念过书,再啥人我看着都不眼热,就是眼热念书人。唉,这辈子我是念不了书了,也无心念了,要是能待在学堂里,我给娃娃们做饭洗衣服,多苦多累多脏的活儿,我都不嫌,只要能听见她们念书的声音,就是死了,都是一个有福的鬼!”
  “你真的想去学校?”
  看见马赶山很认真地问她,荨麻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学堂是多么神圣的地方,那是供奉孔圣人灵位的地方,她一个大字不识、名声又这么坏的女人,远远地偷望一眼学堂大门,都是要遭报应的。“我……我只是心里……乱想,哪敢去呢!”
  “你到底想不想?”
  看见马赶山很认真的神情,荨麻低头嗫嚅道:“想。”
  连理枝看这阵势,心眼忽地一动,说:“我们学校早都要开美术课的,就是找不到老师,嬢嬢不是会画画嘛,给我们当老师多好的。”
  荨麻浑身一个激灵,伸手一把捂住外甥女的嘴,厉声斥道:“死女子,啥话都敢说,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马赶山也不管她们姑侄之间的纠纷,顺手从上衣兜里掏出钢笔来,问小锤子要来一张白纸,低头在上面写了几句话,递给连理枝,说:“明天一大早,把你嬢嬢领上,把这个交给那校长。”
  连理枝匆匆瞄了一眼,立时泪花闪闪,把那张纸小心地夹在书页里,装回书包。荨麻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又不好问,眼神游移不定,忽而亮闪闪地,忽而虚怯怯地。
  天色不早了,马赶山只好告辞,荨麻要远送,马赶山不让。夜幕下,两人目光刚一对视,看见的都是怅然,便迅速逃离开来。出了胡同口,马赶山看见小锤子像闲人那样低头走在前面,他瞄准晃悠在眼前的屁股,伸脚踹了一下。
  
  北地人过年一直要过了正月二十,才算把年过完了。虎年过去,兔年来到,农历的这个时候,阳历已接近三月了,节气已进入雨水,机关单位恢复了正常工作,农民也人畜齐动员,准备春耕生产了。
  正常上班后,马赶山召集常委会,安排开年以后的工作。古里要照顾怀孕的柳姿,出不了远门,便由他主持县委县政府日常工作,马赶山下乡安排督促春耕生产。还是两人两马,整日这村进,那村出,一连二十多天,全县快走完了。那天中午,马赶山正在一个村庄开群众大会,县委通讯员骑快马赶来,悄声说:地委有急事,请县长立即去一趟。马赶山坚持把大会开完,太阳落山时,回到县城。何自叙也从老家回来一个星期了,马赶山向他简单地汇报了全县春耕生产准备情况,何自叙很满意。马赶山问地委叫他去干什么,何自叙说,电话是祁书记亲自打来的,祁书记没说,我也不好问。何自叙一直把马赶山送到县委大院门外,一再慰劳对他乡村之行的辛苦,又一再说,应该休息几天的,可地委紧急召见,县委也不好讲客观理由。
  第二天一大早,和往常去泥阳一样,马赶山和小锤子打马飞奔,路上没有停留,到泥阳后也没有停留,直接去了地委。祁如山见了他,淡淡地说了句,你来了。没有等他回答,便说:中午到我家吃饭,我让那妃早点回去,好好做几个菜。看这境况,一定是有重大事情的,而且是关于他的。我有什么事儿呢,难道是和柳姿的事情?他心下一惊,又坦然了,这件事不可能走漏风声的,即便走漏了,地委书记哪顾得上管下属屁股底下的烂事情。想去看看荨麻,时间不够,匆匆忙忙的,心里又不踏实,就和小锤子把马交给招待所,两人在街上乱转悠,消磨时间。忽然想起,祁如山说让那妃早点回去,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何不早些去,说不定还能事先得到一丝风声呢。祁如山也不吃纸烟,马赶山便买了两瓶酒,让小锤子提着,那妃果然回来了,她正在熬粥。那妃不大会做饭,在附近饭馆点了几样菜,到时候就会送来的,她买了一篮子白面馒头,权充主食。看见马赶山提前来了,她心中已知他的意思了,对于祁如山这次叫马赶山来干什么,她也知道一些,她深为这位为人坦诚工作能力突出但不懂得保护自己的老战友感到惋惜。为了让家里的气氛活跃一些,她把茶端上来后,就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笑着说:
  “赶山啊,我想问问你: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才?”
  马赶山不知道她的具体所指,便虚应道:“恐怕没有吧,但聪明人总是有的。”
  那妃感叹说:“以前,我也不承认什么天才,总觉得人的所有本领都是学来的。不过,现在我对此有所怀疑。你看看,一天学没上过,画儿画得这么好,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马赶山定睛一看,挂在墙上的竟然是那妃的画像。他心里一个激灵,按北地风俗,只有在老人快死时,大户人家请来画匠,替老人画出遗像,保存起来,到了祭日或年头节下,请出遗像,供奉几天,称之为老影。哪有年纪轻轻,又活得好好的人,把自己的老影挂在墙上的?那妃有可能不懂,祁如山你是本地人,难道也老糊涂了?胡闹嘛。马赶山急速上前取下画儿,卷起来,塞给那妃,严肃地说:“快收起来!”
  那妃惶然不解,小锤子看见那妃尴尬,忙讲了事由。那妃心下既感动,又惭愧,笑说:“我真的不懂嘛。平时在书柜里放着,今天想起你要来了,刚刚挂上,是让你高兴一下的。”
  “一个大活人在眼前,就高兴得没边没沿了,还用得着看画像啊?”
  “咦!”那妃倒吸一口冷气说:“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是谁画的?”她转身对小锤子说:“小仇,你说说,这是谁画的,臊一臊你们糊涂县长的皮!”
  “恐怕是那个荨麻画的吧?”小锤子笑着,丢给马赶山一个眼色。
  “看看人家小仇,就是商老师画的!感谢你,赶山,你给我推荐了一个高明的美术老师,可救我的急了。”
  “什么商老师?”马赶山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商谷雨嘛,哦,人们叫她什么荨麻的那个。”
  “商谷雨,商谷雨……”马赶山喃喃地重复着,一时有些走神儿。
  祁如山回来了,很快开饭了,那妃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茅台酒,打开,给每人斟了一杯。酒过三巡,祁如山说,赶山,今天请你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省上和分局的首长谁都承认你是一个好干部,但有些事情只能这么做,希望你振作起来,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再立新功。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去年,马赶山违反新《婚姻法》的问题,地委处理过了,有人又告到省委那里,省委几经讨论,决定暂不处理,有人又告到西北分局那里,眼看要举办新《婚姻法》颁布一周年庆祝活动,这事儿如果有人继续往上捅,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再说了,新《婚姻法》的推行,在各地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阻力,不公开处理一些严重违纪的领导干部,工作没法开展。还好,上面对马赶山的情况都还算了解,只是免去了子午县县长一职,党籍保住了,在祁如山的一再坚持下,省委同意北地地委给马赶山比照同等政治待遇重新安排工作。
  马赶山一听不让他当县长了,改任北地地区子午岭林场厂长一职,不但没有意见,相反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这不仅大出那妃的意外,也大出祁如山的意外,两口子的一切担心看来都多余了。祁如山看见马赶山情绪这样高涨,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别人丢了官,寻死觅活的,你看看你,好像婆娘给你生了双胞胎娃似的。喝酒!”
  林场属于地区直辖单位,但却在子午岭深处,离子午县城一百多里,离泥阳镇,转弯抹角过了二百里。林场才开始筹建,要什么没什么,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十几里地,吃一口咸盐,都得跑县城买。设立这个林场,一是伐木,一是植树,砍去成材的大树,再补栽幼苗。主要是为了安排退役和转业军人就业。祁如山问还有什么困难,他会尽量解决的。马赶山说,工作上生活上的困难,不需要你管,逮虫子吃,我都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但是,我不能给老兵变出对象来,这个问题,首长要是不答应,我就回家种地去。祁如山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先说说,让我参考一下。马赶山决然说,现在正在那校长那里上学的来自子午县的女生,一个不留分配给我的林场,如果其他县的女生想来,我都要,以后,除了国家分配去的女生,我自己招的女工,地区要给她们解决国家正式职工的待遇。祁如山说,马赶山,你狗日的,你干脆回家当地主去,咋这么贪!
  
  最头痛的事情说定了,马赶山心下一派轻松,祁如山问他再有什么问题,马赶山说,还有一件,是公家的事,也是我个人的事,债也好,情也好,都算在我头上。他指着小锤子说,小仇跟了我多年,这娃娃各方面都不错,我希望把他安排在地区哪个单位。祁如山笑道,这个还用你操心啊,你的消息一传出,伸向小仇的手至少有八只,冯立春这狗日的理由最充足,小仇也适合在那里,我就答应他了。小锤子在低头扒饭,漠不关心的样子,马赶山说,这我就放心了。不料,小锤子把碗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声调压得很重地说:我哪都不去!三个人都愣了,那妃看见小锤子脸色不好,她是唯一的女人,害怕男人们脾气大,说话冲,便柔了声气,笑问:那你想去哪里?趁两位大首长在,我帮你好好敲他们一下?小锤子说:我去林场,林场不要我,我就回家种地!大家都听出,回家种地那是说气话,他是想去林场的。马赶山笑说,这个瓜娃子,你去林场有什么前途?小锤子说,有前途的人在哪里都有前途,没前途的人在哪里都没前途,远的不说,当今多少大首长不都是从子午岭出来的?三个人一齐愣了,好半天无话可说。
  小锤子说的完全正确,至少他们三个都是在这片密林里打拼了多年。祁如山被小锤子对马赶山的深情感动着,也为这个年轻人的胸怀而激动,便意味深长地说:赶山,小仇的话听见了没有啊?人生的路很长,你还不满三十岁嘛,依照孔夫子三十而立的说法,你跌趴了,才是正常的。祁如山问他在子午县现有的副县级干部中,谁最适合接任县长。马赶山笑道,这是你的事情,谁当县长都跟我无关。祁如山生气了,要开口骂人,一想在自己家里,又忍住了。马赶山见状,主动说,根据一般的组织原则,当然是古里,不过,根据我多年的观察,柳姿可能更合适一些,可惜她的级别不够。祁如山沉吟着,没有说话。马赶山一直在迷惑,究竟是谁在告他?这么紧抓不放的?他想问问祁如山,又没有问,这种事儿他怎么可能说,白挨一顿骂是铁定了的。以前,有人说是柳姿,他骂那人是猪脑子,柳姿这人他太了解了,和你当面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阴治人绝对不会的,她的内心有一种不可动摇的高贵品质。古里也不可能,那么,能是谁呢?稍一想,便恍然大悟,他苦笑笑,随即一切都释然了。
  到下午上班时间了,告辞出来,马赶山掏出钥匙递给小锤子说,把这个给她送去,她可能在学校。小锤子不去,他说,最好不送了吧,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的,再说了,要送你亲自送去好一点。小锤子说得很真诚。马赶山笑道,瓜娃子,真是个瓜娃子,你要记住,一个男人在自己风光时,在女人面前要像个男人,在自己倒霉时,在女人面前更要像个男人。小锤子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地接过钥匙,朝学校方向跑去。
  马赶山独自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想找哪个老战友说说话,一时又想不起找谁,找着了,又说点什么?哎呀,再来泥阳镇就困难了啊,再见祁如山、冯立春、那妃、荨麻他们一次,就得脱一层皮啊。感叹了一会儿,他去荨麻家的那个小胡同转悠了一圈儿,转悠到地区招待所门口时,猛抬头,却见小锤子、荨麻和连理枝三人站在那里等他。他瞪了小锤子一眼。荨麻说,你不想见我就罢了,这可不关这个小兄弟的事儿,一大早我就知道你要来的,是那校长给我说的。马赶山说,那校长夸你了,连我都捎带夸了。荨麻当即羞红了脸,低声说,我连学生都当不了,咋能当老师嘛。马赶山说,你教的是画画儿,就好好教吧,不过,现在有条件了,认几个字也好,你那么聪明,有什么难的。连理枝已经落落大方了,她说,报告首长,我嬢嬢都认得好多字儿了,再过半年我一毕业,也去你们林场工作,我嬢嬢也来,你要我们吗?马赶山笑道,你来我欢迎,有个人比我更欢迎,你嬢嬢去那里干什么,要啥没啥的。荨麻满脸不高兴,恼道,你不要我就明说,好像我去那里,就是为了问你要啥。马赶山笑说,好好,只要不怕吃苦都去,那里最缺的就是女人。
  马赶山无心待在泥阳镇,赶天黑前,就回到了县上。他准备回一趟家的,怕把马累坏了,便决定等把工作交接完了,再回家安排家务。回到办公室,房间里已经有很多人,有各局的局长,有老战友,还有县委县政府的一些同事。大家都不说来意,虚词来,虚词去,马赶山觉得很无聊,强自应付了一会儿,他便催促他们回去,推说跑了一天,累了。大家都不忍离去,听见何自叙来了,忙给书记打了招呼,这才依依告别。何自叙叹息连连,说自己也才知道消息,组织上这样决定了,自己无力挽回,走了这样一个具有很强组织观念组织能力的县长,他这个书记以后怎么开展工作。马赶山轻松笑道,早上走个穿绿的,下午来个穿红的,这世界离了地球轴子不行,离开哪个人都行的,何况一个小小县的小小县长。何自叙又征求马赶山对县里和他的工作的意见,马赶山笑说,我在任时,对你都没有任何意见,不在任了,更没有意见。何自叙又征求马赶山还有什么个人的要求,马赶山笑说,我在任时,都没有向组织提过什么要求,不在任了,更不会提什么要求,何况,本来就没有什么要求。
  说了一会儿话,何自叙告辞了。正准备吹灯睡觉时,又听见门外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有些气恼,听见敲门声后,他使劲扯开门,一看却是古里和柳姿,古里一手搀扶着柳姿,恐怕这就是脚步声轻重不齐的原因。马赶山笑说,怎么脚步声和以前不一样了,害得我差一点说出难听话。古里笑说,你看看我身边这个人的样子。都坐下后,开始古里还尽量说着笑话,说着说着,便伤感起来,柳姿一开始就很伤感。马赶山笑说,你们什么毛病,当年送我去执行有去无回的任务时,都是有说有笑的!要想说话,就高高兴兴说,再是这种 眉眼,就给我滚回去,别影响我的侄儿侄女。古里给柳姿使眼色,柳姿说,赶山,你是我们两口子的大媒人,你干脆好人做到底,给你未来的侄儿侄女起个名字吧?马赶山笑道,这个脸面太大了啊,那我就不辞辛苦了。他略一思索说,是男娃,就叫古继鼎,是女娃,就叫古柳琴,怎么样?柳姿不知道内情,失口赞道:好名字!哎哟,赶山的墨水瓶深着呢。古里看了马赶山一眼,也赞道:好名字。
  新县长还没有任命下来,大多的人都认定是古里,马赶山给何自叙交接手续时,何自叙说,干脆一步到位,让古里同志接上吧。马赶山说,自叙同志,本来交给谁都与我无关,但是,按照组织原则,我还是交给你稳妥一些。何自叙忙说,对对,还是赶山同志组织观念强。手续还没有交接完毕,地委组织部长带着文件下来了,县委县政府班子成员,各部局一把手都来了,组织部长要求马赶山也列席会议。大家都侧棱着耳朵听文件,有些人不断注目古里,古里倒很淡然。文件中,充分肯定了马赶山的工作业绩,尤其是对个人品行给予了很高评价,而且把免去县长的理由,说成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当念出柳姿的名字后,全场骚动了一霎,接着,便是整齐划一的掌声。柳姿没有想到自己会出任县长,她也认为十有八九是古里。组织部长请她上主席台讲话,她略一踟蹰,便挺着大肚子,走上讲台。她只说了几句话,主要是高度肯定了马赶山的工作成绩和高尚人品,表示她将在县委的领导下,像马赶山那样,克服一切困难,努力履行自己的职责。随后是何自叙讲话,他也对马赶山的工作业绩和人品作了充分肯定。最后是组织部长讲话,他说组织上对马赶山同志的评价是非常准确的,他不再重复,他转达了地委对子午县新班子的几点希望,并且透露说,据他所知,柳姿同志是全省目前唯一的女县长,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老区人民敢于打破常规的革命精神。
  
  林场职工是以子午县交通局工程队为基本班底组建的,是专门为了安排那些没有文化的老兵的,马赶山便让队长秦向上率队先去打前站,建设基本的生活设施。他让小锤子回家探亲,自己也回家里待了半个月。这是他参加革命后,在家里待的最长的一次,村里人都为他丢了县长惋惜,唯有大女还像以前一样,穿着那件她一直当宝贝看待的红毛衣,整日喜气洋洋的。勤娃到了上学年龄,他不愿去学校,根娃已经十四岁了,但当一辈子睁眼瞎肯定不行的,马赶山让根娃带着弟弟去上学,根娃不敢不去,好在,根娃还不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年级共有八名已经娶妻生子的学生。马赶山怀里抱着见娃,去送根娃兄弟俩上学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俊鸟。给人的印象是邂逅相遇的,但马赶山心里明白,她是专门等他的。俊鸟红了脸,悄声说:哥,我已经在县农副公司上班了。他说:好嘛。她说:你们林场要不要女人?他说:要,咋不要?母蚊子都是稀罕物儿呢。她说:那我也去,我总比母蚊子好些吧?正在开玩笑的马赶山突然冷了脸,说:你去那里,我弟弟怎么办,娃娃怎么办?你好好的给我在县城上班!说完,头也不回,甩手走了。俊鸟望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说:真是个冒子!
  
  直到“五一”过后,马赶山才安顿完相应事务,小锤子早回来了,一天一趟去马赶山家。这天早上,他俩逃似的离开子午县。经地委批准,两人都可以带走他们原来的佩枪,也可以带走他们原来所乘马匹。何自叙要派人送他俩去,马赶山说不用了,古里和柳姿坚持要送他俩一程,马赶山指着柳姿的大肚子笑说:你得问问我家侄儿侄女愿不愿意。两人骑着马,一路优哉游哉,到了新修的林场简易大门的门口,远远看去,那里围着许多人。他纳闷,这地方远离人家,这么多人来这儿干啥,是不是秦向上这个二杆子侵犯群众利益了?打马到了跟前,却见人们都笑吟吟望着他。他定眼一看,有男有女,都认得的,狼茬婆也在人堆里,朝他嘻嘻笑。他笑说,娃他干妈,你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我不当县长了,要看我的笑话?狼茬婆笑说,就是的,你把我拾掇了一顿,难道白拾掇了?你现在倒霉了,我没啥送你,就送你两只鸡婆,下了蛋,孵出小鸡,你吃了鸡蛋,就有劲儿拾掇我了。众人都笑着,把赶入树林的鸡猪羊再赶出来,把搁在路边的米面等生活用品扛起,向马赶山嘻嘻笑。马赶山诧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狼茬婆笑说,你不要害怕,大家想着你们一下子来到山里,缺这少那的,就互相串通了一下,各人凑合了一点东西,应个眼前急儿。马赶山愣了片刻,才说:乡亲们,这怎么当得起啊?狼茬婆说,这么一点点东西,有啥子当不起的?要不是你,我们的家早散伙了,你倒是图个啥嘛,为了别人,把自己连累得进山当和尚了!马赶山感动着,为难着,这时,只见秦向上远远奔来,收脚未稳,立正敬礼后,大声说:报告首长,乡亲们来迎接你,我非常欢迎,但带来的东西,没有你的命令,我不敢收,请首长指示!马赶山说,收下,都收下,乡亲们大老远来了,也不请进去喝口水,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秦向上喊一声是,忙请大家进门去,却没有一个人进去,都把带来的礼物原地撂下,扭头走了。
  马赶山的到来,让老兵们心情复杂,他们兴奋的是,和最关心他们的人在一起了,遗憾的是,老首长政治上遭到了打击。开始说话时,还谨慎着,过了几天,他们发现,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儿。马赶山带着小锤子、秦向上整整走了半个月,才把林场的角角落落走遍了,他们绘制出了大概的规划图。最大的困难还不在于伐木植树,而是生活设施太过简陋,用原木搭建了十几间简易房子,夏天勉强可以凑合,冬季怎么办,没有医院,好坏连个懂医的都没有,别说大病大伤了,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没办法。商店、饭馆之类的,更是不敢指望的奢侈了。
  马赶山决定,先抓生活设施建设,然后再搞生产。他让秦向上带上原工程队的人马,率先打通去子午县城的大路,从林场接上最近的村庄也只有十几里路,路通了,什么都好说。他自己率领一些人员,扩建加固房屋,开辟小河边的空地平地,种粮种菜,饲养老百姓送来的家禽家畜,让这些活物好好繁衍,改善大家的伙食。
  转眼秋天到了,林场看上去有了眉目,马赶山带小锤子去了一趟泥阳,那些女生到了毕业时间,他怕别人抢走了。他先见了祁如山,大体汇报了林场的建设情况,祁如山表示地区要大力支持,并兴奋地说,上级最近给地区拨下来十辆大卡车,他准备派出两辆,一辆给你们送紧缺物资,一辆拉着你们需要的人,一次送过去。马赶山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祁如山笑说,看你那架不住鸡的样子,还有好事哩。马赶山忙问是什么好事,祁如山只笑不说,马赶山催得急了,他说,你狗日的给我老实说,你和那个荨麻是什么关系?马赶山说,以前她开饭馆时,我在她那儿吃过饭。祁如山说,恐怕把人也吃了吧?马赶山只笑不说,祁如山说,那个荨麻算是个奇女子呢,卖了房子卖了饭馆,把全部所得都捐献给抗美援朝了,又专门找到我,坚决要求去你们林场,说那里的男人需要女人,你说怪不怪?马赶山忙问批准了没有,祁如山扯长声调说,你说说,是批准好还是不批准好?马赶山脱口说,当然是不批准好了。祁如山愣了一下说,你狗日的说的不是心里话。其实,马赶山说的是心里话,林场的条件太艰苦了,他盼望她来,又不愿她受这种苦。祁如山说,已经批了,明天就可以跟着你走。
  那天早晨,两辆卡车同时从泥阳镇出发,前面那辆车上装满了各种物资,还有龙凤饭馆的那些家当,后面那辆车上,满满当当挤了一车女生。那妃带着全体师生出门送行。临上车时,荨麻看见马赶山有闲空了,颠过来悄声说:这下你跑不了了。马赶山说:你不好好教书,去那里闹 吗?荨麻笑道:当老师的瘾过饱了,我给你们做饭去。马赶山恼道,你就知道做饭,多大的出息?人多,他不好多说话,只瞪了她一眼。荨麻坐在驾驶楼里,马赶山和小锤子骑着马,跟在卡车后面大呼小叫,引得路边的人侧目而视。秋风揭起衣襟,马赶山突然发现小锤子外套下面露出忽隐忽现的红颜色,他打马追上去,大声喊叫:你下面穿的什么东西,哪来的?小锤子嘿嘿一笑,打马蹿出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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