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疼痛
作者简介:朱子青,汉族,一九七四年生,当过兵、做过编辑,曾在《天涯》、《美文》、《黄河文学》、《太湖》、《钱江晚报》、《江南晚报》等国内多类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十余万字,二○○○年出版有散文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有长篇《一夜之间》等作品。现居乌鲁木齐,新疆作协会员。
一
我的回忆首先触摸到的应该是二○○七年四月六日,也许还可以更早一些,但我只能从我最初的感知的疼痛开始,我知道我所感知的疼痛要比母亲的疼痛短得多,甚至不值一提,但我只能从这一天开始,在清流如梦的泪水中向母亲的疼痛回溯靠近。
二○○七年四月六日,那个叫黄铁明的乡村医生打电话给我,他是给母亲诊断完病从家里出来后用他的手机打的长途,我急忙摁了电话打了过去,他电话里有些语焉不详,似乎有很多的顾虑,但最终我听明白了,母亲出现了肝腹水,而且下肢也浮肿得厉害。当时我的脑子里就浑浊一片,眼泪就溢了出来,我赶紧给父亲打电话,叫他尽快送母亲去医院,我随后就回来,并在电话里安慰了母亲,母亲出乎我意料的是同意去医院!我不知是她听说我要回家还是因为病情严重得让她无法忍受才这样同意的。若在往常,母亲是不同意去医院的,就是她生我们几个孩子每次都大出血生命垂危时也没有要去医院。对于穷人,最怕的不是病而是花钱,虽然家境已好,但几十年这样的节俭已形成了习惯,就是有个病疾也是不告诉我们做儿子的,只是用经历了无数风雨与坎坷的身躯抵抗病魔。母亲那么情愿甚至有些迫切地要去医院让我的心揪在了一块,我忍住泪安慰母亲,母亲声音宏亮反过来安慰我,这更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挂了电话,我的女同事见状一边安慰我,一边关了办公室的门出去了,她不想妨碍我的哭泣,不想面对一个满面泪水的男人的尊严,我似乎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母亲会离我而去,当时只是想接母亲来城里享几天福的愿望虽近在眼前却难以实现了!现在想来我是多么自私呀,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在那个时候还为自己愿望的无法实现而悔恨,而自责。其实我也无法分清自己的泪水里还有些什么,但潜意识应该是母亲将会离我而去,会给我留下终生的遗憾。
此前,母亲经检查是骨刺,腰椎间盘突出,年前我曾让弟弟回家去看,并带母亲走了当地的几家医院,皆说是老年常见病,没有好的医治办法,我只好在乌鲁木齐买了好多药,同时还邮寄了一些感冒药,尤其是治肺气肿的药。我只知道母亲三天两头会感冒,一感冒就咳嗽,尤其是冬天最为难熬,但我压根儿没想到母亲会得肝腹水(或者后来的骨癌),以至于真的离开我们。我觉得自己太年轻,还不能没有母亲,我的精神上的原动力就是母亲,至少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我的一切对名利的追逐都是为了母亲,都是为了取悦母亲,为了让母亲在亲戚或村里人面前能有一点儿尊严。
我不清楚自己那么伤心地哭泣时内心到底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人在远远地嘲笑我的无知,会不会?悔恨有什么用?我想我应该呆在那个小城市,做一名小编辑,过一种平静而平实的生活,并将父母接到身边来,给他们端一碗饭也好,帮他们洗一件衣服也好,让他们在城里头生活,与小孙女一家人共享天伦,而不应该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举家迁到一个大一点的城市,过那种表面上荣光而实际上简陋的生活,过那种不能与父母团聚只能在电话中聊以自慰的生活。我明白有些事现在不做就可能永远做不好了,但我还是希望在这个大城市买一套像样的房子,再接父母来享几天所谓的福。
在那个小城里生活的时候,母亲曾来住过两个月时间,皆因牵挂父亲不会做饭,牵挂地里的庄稼,放心不下那几只鸡而匆匆地回去了。现在想来,我是多么愚笨而自私呀,母亲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她爱那里的一草一木,那几间砖房里的瓶瓶罐罐箱箱柜柜,一针一线,一粒米一根柴,那方洒满如雪一样明亮阳光的小院,那才是她的真正的家呀,是她自己几十年辛勤经营梳理的家呀!我怎能忍心为了满足自己的孝心而无情地将母亲从她的家中赶出来呢!为了所谓的幸福而要让母亲适应城市的生活呢?我的房子装修再精致,再宽敞也不及那个充满阳光与鸟鸣的小院,那几间檐前挂满金黄玉米与红辣椒的简陋砖房,城市的公园再清新迷人也不及大山大沟里来得亲切自然,城市再繁华也不及麦草垛前的闲人摊摊让母亲尽兴与舒心,不及在充斥着各种叫卖声、各种小吃的戏场里让她感到畅快。
而现在母亲连这些幸福也许都享受不到了!
我给父亲的卡上打了三万元,便动身往回赶。
二
在路上,我给母亲联系好了医院。
下车后我打的急急地赶往医院,一进病房,见母亲斜靠在病床上,身后是一床从家里带来的花被面被子,母亲的脸瘦得可怕,显得可怜而无奈,一见我母亲的泪一下子溢上眼睑。我不能在此时抱着母亲痛哭,虽然心内难受,但我不能让母亲更伤悲,不能让母亲感到她的病情是多么的严重,是的,我不能这样,我只是注视了一眼母亲的眼睛,然后就如往常回家一样,显得高兴的样子,轻描淡写的,也十分的镇静,这似乎让母亲的眼泪有些失落。也许她应该为儿子的归来,应该为心有所依因激动而流下泪水的,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母亲的眼泪,我害怕母亲的眼泪。年轻时由于与父亲不和,加之家境困难母亲没少流眼泪,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太多的难以抹去的痛苦回忆,只是在我大一些后以及离开家到外谋生再没有见到母亲的眼泪,但的确就是在梦中我也是经常梦见哭泣着的母亲的眼睛。父亲坐在病床前的一把小椅子上,见我进来,起身问我,笑容有些讷,我赶紧让他坐下,相较而言,母亲老得太快了,出乎了我的想象,而父亲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看上去精神不大好。其实这时候,他也不知道母亲患的什么病,我曾电话中叮嘱医生不要将病情告诉父母亲,从父母茫然的眼神中我感知到他们还不知道病情的严重性及后果,我放下行李,边笑着安慰母亲,边从包里取出临走时顺便买的一些水果饮料小吃一类的东西,拿给母亲与父亲吃。母亲见我平安及时地回来,脸上渐渐有了和悦的表情,她不时地打量我,说我胖了,并不由自主地伸过手拉住了我的手,我顺势就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此后近一个月的日子里,母亲每天输液五瓶,每天打白蛋白四克,最后每隔一天打六克,母亲的两只手背被针扎得到处是血痂,几乎无处再扎了,每次扎针护士发愁,母亲更是发愁,有几回反复左右手扎了几次。扎好针液体一滴就是四五个小时,有时母亲趁我出门时就将流速调大了,她实在是坐不住,有时药里面加了速尿,每隔十分钟就要小便,由于腰腿疼,母亲坐的体位稍有不对就疼痛难忍,我回来之前的两个月里,听父亲说母亲几乎没有躺着睡过一晚上觉,一直是斜靠在被子上等待天亮。父亲说的时候母亲就打断父亲的话,故意说些其它的事,不让父亲继续。由于小便次数增多,母亲的疼痛就显得十分剧烈,最后不得不打曲马多,我让母亲在病床上小便,母亲执意要下床自己拿了吊瓶去卫生间,而且不让我跟进去。
对于母亲的骨病,也就是腰腿疼的病,或者说所谓检查出来的骨刺或腰间盘突出等病我并没有太重视,我想肝病才是首要的,而且几个主治医生也是这样说的。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就是在我们疏乎的地方出了大问题。我立即找医生并商议尽快对母亲进行全面身体检查,第二天,县人民医院的所有先进设备都对母亲进行了检查,没有查出有癌细胞的痕迹,我庆幸并大胆地安慰母亲,母亲也似乎看到了希望,情绪好了起来。
住院期间,母亲每隔一周要进行化验、B超、CT等,上下楼极艰难,我几次要背母亲,母亲都不愿意,都强忍着巨大的疼痛进行检查,几次我看见她疼得腿直打颤,躺下去无法翻身,用力地抓床角,头上直冒汗,我就不顾一切地去扶她并叫医生停下检查,我恨不得能替代母亲去忍受这种病痛。
母亲的疼痛的右腿一直发凉,我只好每天挨着她的腿坐一会儿,用我的腿给她的腿取暖,这样做似乎很灵验,母亲的腿能很快热起来,而且疼痛的症状就减轻不少,晚上母亲要我睡在她身边给她暖腿,我担心挤着母亲了让她睡不好,只好等母亲睡着后悄悄地下床睡在我临时找的一张小床上,可我刚一下来母亲就醒了,我想大约是因为疼痛,也许压根儿母亲就没有睡着。
刚开始的几日,我让母亲吃三顿饭,每次我都问她想吃什么,她总是说你买啥我吃啥。我想,只要母亲想吃的,凡是县城能买到的,无论花多少钱都要买给她吃,但她似乎对吃并没有多少奢望,大概还是胃口不太好。我买了好多水果,她也只是尝几口,大多都现场分散给来看望的人,有的还要送给一些亲戚带走。有些水果比较贵,我也舍不得吃想留给母亲慢慢吃,但母亲并不在意,对于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珍稀水果基本上都送了人。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母亲的水肿症状全消退了,而且也能吃进饭了,每天早上可以吃小半碗豆腐脑及一碗汤面片,有时也吃点饺子,还有别的,我见她吃得很香,十分高兴,心想能吃进饭,病就有控制的希望,这样原先笼罩在心头沉重的阴霾就渐渐消退了。
来医院看望母亲的人真多,有的年轻人出外打工临走时也要来医院看望一下母亲,有的带了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有的没啥带的就炸了油馍或做了些凉皮来看望母亲。几乎每天都有来看望的人,这让我感到母亲的高大,这也是我不曾想到的,我们家并不富裕,也不是有权有势的,母亲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妇女,竟有如此的人缘,这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
母亲喜欢戴表,在我上初中时我不愿戴父亲买给我的电子表,母亲便带上了,母亲没有上过学,起先不会看时间,我便耐心地教会了她认数字,其实那时候我就下决心要教会母亲识字的,想如果母亲识了字,能读些书那是多好的事啊,但这个心愿最终也没有实现。后来我工作后给母亲买过石英表,母亲认惯了电子表,又看不懂石英表,我曾再三地教也没有教会,但后来不知怎地母亲却无师自通了。其实我最后才明白,母亲最喜欢的不是手表而是手镯,那怕是一只玉石的也好,可粗心的我却一直没有发现这个。母亲的一双耳朵从小就扎了眼,可这个耳孔却空空地等待了一辈子也没有等到一双耳环。本来我要给母亲买一双手镯的,母亲来城里的那段日子,我带她去看过首饰,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要,其实我知道母亲是嫌太贵。回到县城我提出给母亲买几件衣服,母亲说妻子前几年买的衣服还新新的,只是那双皮鞋在她水肿消退后显得过大趿也趿不住了,就这样母亲也不让我买双新的说家里有鞋呢,不叫我胡乱花钱。
每天的医药费都在八百元以上,我一直隐瞒着母亲,有一次当我不在时母亲问护士,那位年轻的护士却说了实话,并夸奖她的儿子有钱、孝顺。这下让母亲不安起来,她心疼钱,她有些愧疚地对我说这次看病花了我不少的钱,将我的装修新房的钱都花了。关于买衣服之类的事,说什么也不应允,就连吃饭也说随便,生怕再多花一分钱,我一再安慰母亲,告诉她我们的收入,安慰她要安心养病,并说了治好病我搞好房子就接母亲到城里去,或住弟弟跟前也行,任她选择,但母亲还是害怕花钱,每天花上千块是一个穷人家一年的花销,她说这是遭罪,并说不想去城里,还是家里好。
住了快二十天的时候,母亲几次催促着要出院,水肿消失了肝功能也正常了,B超显示腹内的积液也吸收完了,也能下床走动了,医生让多观察几天,但母亲执意要出院,她说我回来就没有好好休息,回家后要休息几天。她担心我的假期满了还不能在家里吃顿饭,睡一晚囫囵觉,她希望我能多在家里呆几天。在我的劝说下母亲还是坚持观察了几天,最后那几天我发现母亲能平躺着睡了,而且睡得很香甚至打起了鼾声,这让我不敢相信,我有些兴奋,想母亲恢复得真快,父亲见此情形也十分高兴,他说母亲两三个月没这样睡过觉了,一时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快乐的氛围中,我因此抽空见了我初中和高中时的几位同学,我一遍遍地打电话给远在新疆的妻子及弟弟,我几乎像一个孩子那样兴奋,而且显得轻松了许多,似乎艰难与困苦全过去了一样,我们的兴奋几乎将母亲的骨病也遗忘了!这时候,妻子说要去香港,加上孩子病了,电话中娇弱得半天说不了一句话,母亲得知这些情况更不在医院呆了,坚决要出院,无奈,在医生的嘱咐下,我们带了些药几乎是冒雨赶回了家。
三年了,我顺着熟悉的土路打的很快就回到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感交集,故乡的容貌改变了很多,到处是苹果园,到处是新修的砖房,青绿的麦浪在风中翻涌,这哪是我童年记忆中贫瘠的黄土高原啊!多么美的故乡,可惜陌生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是自己的故乡了,路上有很多顽皮的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只能从相貌隐约地猜测这些孩子的父亲是谁。
回到家,早有看门的邻居将东房的炕烧了,也烧好了开水,只是桌椅上的灰尘没有来得及拭。母亲一进门就开始安顿着喂鸡,招呼着闻讯来看望的人,我则忙着在院子里生了炉子做饭,并给母亲熬中药,一会儿就来了十几个人,让我有些招待不过来。来人抓住母亲的手问长问短,母亲笑着说病好了,来的人听了也高兴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房子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亲切。确实,母亲的人缘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说平常来人母亲总像对待亲戚一样留吃饭,送东西的,加上别人家修房过事母亲因手艺好都去给张罗帮忙,所以结下了好的人缘,去年病重的期间,父亲不在,邻居几个女人一块将母亲拉在架子车上去看大夫,给母亲做饭烧炕……
三
但我高兴得太早了,是的,太盲目太想当然了,以至于忽略了母亲的疼痛,其实我应该知道,疼痛在母亲的体内仍在继续,自当出院回家后母亲又睡不平了,疼痛一阵一阵地袭击她。而我只是给她吃一些止疼药,这些止疼药也只是一般的止疼药,对于母亲的实际病情根本起不到有效作用。这时的我还无法真正了解母亲的疼痛真正原因,我只能相信检查结果,心想只要肝病不复发,骨刺也只是个小病,虽然疼痛,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另外我也无法深切地体会母亲到底有多疼,如果这个疼在我的身上,我也许会强烈地要求进行深入的检查,到更大一点的医院去,但母亲没有这样做。母亲只是忍受,她不但要忍受疼痛,而且也要忍住本能的呼喊与呻吟,只有这样才能不使儿子担心,才能让儿子放心地走。
关于她的腿疼,她给指右臀上部的一个肿块,说这个肿块如果消散就可睡平,对于这个肿块,医生则说主要是腰间盘突出压迫坐骨神经所致,专家们会诊时也并未对这个肿块有什么特别的注意,有的说可能是炎症,有的还说会不会是先天就畸形。我虽然不太满意他们的诊断,但从他们对骨病的漠然我只能认为骨病不伤大碍,况且我在网上也查了母亲的病症,也与医生所说基本吻合,所以就对她的骨病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说句老实话,近一个月对母亲的照顾,我也有些想家,想妻子与女儿,加之这时女儿又病了,且医生给打错了药,出现了过敏症状,这让我忧心,加之妻子要去香港,就等我回去后出发。而我认为母亲的主要的病已得到了控制,在家吃药打针巩固应该问题不大,也能离开我了,所以就决定回去。当我将回程的日期告诉父母时,父亲首先落泪了,而母亲也眼圈发红,这个消息无疑给他们精神上是突然的沉重打击。父亲蹲在桌子前发愣,母亲的脸上有很无助的表情,这让我想带他们走,或者一直留下来陪在他们身边,但这毕竟不现实。我发现我的离开让他们感到无法承受余下来的生活,无法承受病痛、寂寞与思念,虽然他们并不老,家里也没有什么农活,不像过去要为一碗饭而辛劳,为一口水而下到深沟去挑,现在家里有电话、有自来水,有积攒的几年也吃不完的粮食,有二亩多苹果园,加上我们每月会定时给他们的银行卡上打些钱,这些表面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困难,实际上他们精神上遇到了最大的也是我无法理解与体会的困难。他们将儿子养大成人,却无法与儿子相处,到了晚年他们生活中情感中缺少了必要的元素,这没有什么能够替代的,这比母亲本身的病疼更为可怕。
但我还是狠心地走了,我动员他们跟我走,但母亲坚决反对,父亲想到母亲的病似乎有这个意思,但见母亲态度坚决,也安慰我说他可以做饭,可以照顾好母亲的,我也相信父亲是可以的。走的时候我给父亲留了几千元钱备用,母亲与父亲一再推辞,尤其母亲眼圈发红,总认为花了我好多钱,说这次病将我拉烂包了。我想就两万多元并不碍事的,但这对母亲而言几乎成了天文数字,因为在母亲的印象中挣几块钱都是要流几身汗的,何况几万元。母亲的样子显得愧疚和不安极了,那样子是她不应该花我么多钱,不应该拖累我,这让我难受极了。
如果每件事能历经两次就好了,但人生的这种机率是微乎其微的,甚至是不可能重复的,我想对人生而言,经验是多么重要啊,但我们往往只能听老人的经验训导,可有些事老人也没有经验,这让我们在好多事中显得盲目,以致于造成终生的遗憾……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母亲在我走后疼痛加剧了,又昼夜难眠,最后发展到无法下炕,父亲背着上厕所的程度。我也因此昼夜难眠,每天打好几个电话询问病情,这些电话让父亲更为忧心,尤其是母亲,一次父亲不在跟前,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母亲不知是怎样挣扎着下炕接电话的,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宏亮,似乎跟正常人一样。我知道这是母亲故意装来的,她只是不让我担心罢了。最后还是父亲进门后接上电话才吞吞吐吐地说了母亲的病情有些严重,我安慰父亲,让再到县人民医院检查一下,可最后父亲,坚强的父亲竟然哭出了声,父亲哭泣的时候,我听母亲在埋怨父亲,说自己还活着用不着父亲哭哭啼啼。然而父亲的哭泣让我意识到母亲病情的严重性,我对父亲说要接母亲到乌鲁木齐来治病,而且找好了做这个腰间盘突出手术的专家。我提到手术,没想父亲与母亲一齐反对,他们说手术危险,加上母亲体质不好,担心下肢瘫痪。另外,他们听说手术后要在脊柱上装钢卡子,按老家葬礼习俗,人殁后就是镶的假牙也是要取掉的,不能有身外之物的。母亲担心她去世后要从体内取这个手术时装的钢卡子,这对儿子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所以坚决不同意手术。其实这时的母亲也抱着一种决绝的心态了,这让我几乎快要崩溃了。但我还是决定,让弟弟悄悄回去将母亲无条件地接到乌鲁木齐,我要强迫母亲无条件地进行手术。我便打电话给弟弟,弟弟也是忧心忡忡,他告诉我父亲曾电话里说母亲疼痛难耐,向父亲索要老鼠药。我不知道疼痛竟让母亲生了自尽的想法,是不是母亲不想再让儿子受累了?
母亲是坐火车来的,虽然买了卧铺但三个人几乎两天一夜没合眼,母亲在坐车的途中腿又开始浮肿了,只是腹内不是那么肿胀。我不时地打电话给弟弟问母亲的病情,弟弟安慰我说没有大碍,母亲接电话时也是这样安慰我,但我又怎能放心得下呢!我不知弟弟用什么办法说服母亲的,只是在母亲动身前我让小女儿给母亲打了电话,教女儿说她十分想见奶奶,也许是女儿的这个电话起了较大的作用。我知道她太想念这个唯一的孙女了。在医院里时,她将女儿的照片放在显眼使自己能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回到家里,父亲说母亲无论多疼只要一看到孙女的照片就满脸笑容,就会不住地夸女儿多能耐,在听女儿在电话里唱歌时几乎是屏住呼吸的。
火车到乌鲁木齐时下午七点,我早四五个小时就去了医院联系好了医生,并回家将晚饭准备了八成,推了轮椅在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接上母亲。父亲先下的车,他的脸上是到一个新的地方的陌生感与不安,弟弟背着母亲后面出来,母亲比我在家时消瘦了许多,头发似乎白了不少,头脸显得瘦小不堪,看我的目光中过多的还是愧疚,只是多了一分见到儿子的欣喜。我抱母亲上了轮椅,在一个火车站勤杂工的指点下向货道走去,还没到货道口,就被拦住了,那个女乘务员招呼来几个乘客帮我将母亲抬下了地下通道的台阶,母亲对帮忙的人说了好几遍感谢的话。
下车后,我背母亲上了六楼,起初,母亲不让我背怕把我累着,背上母亲时我感到她的身子出奇的沉重,我尽量地将腰弯成九十度,让母样趴在背上舒服一些,上楼的过程中母亲还伸手抓扶手帮我上楼,伸手帮我开楼梯间的木门,她要尽一切可能地减少她给我带来的不便。我问母亲这样背腿是不是特别疼,母亲很坚定地说一点儿也不疼。
母亲到了我的身边,让我的心稍稍地安了下来,表面上看母亲就是腿脚肿得厉害,似乎没有在老家时父亲说的那样疼,这让父亲也感到奇怪,说母亲见我后也许是有了精神力量才不疼的。母亲坐在床上就问女儿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她妈妈接去了,很快就到了,正说着妻子与女儿进了门,母亲急着要起身被妻子扶住了,母亲伸手握住孙女的手显得兴奋异常,比三年来第一次见我还兴奋,当然这里头仅仅是兴奋,没有见我时的伤感与眼泪。
晚上母亲疼痛无法入睡,显得昏迷,不时地打盹,我守在身边,妻子不时地过来看,我催促她快睡第二天还要上班,她执意还要守一会儿,而我打算是明天一早就去医院给母亲看病。
四
母亲坐不住,我给她身体前后都垫了被子,可靠可伏,大约半夜两三点的时候,母亲看样子坐了两天火车累极了,竟然伏在被子上睡着了,而且打起了鼾,这让我感到十分高兴,父亲也十分高兴说我走后母亲确没有这样睡过。我想只要能睡着再吃点饭,到医院住一段时间会好起来的,如果这次好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让母亲回老家去了。父亲见母亲睡得好,就催我去睡,父亲也累得斜靠在床头睡了,我只好到另一间房里去睡。大约六点时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似乎是疼了醒来,我赶紧跑了过去,父亲也醒来了,正扶母亲坐好位置,我赶紧帮忙,这时家里人全醒来了,妻子、弟弟都过来看母亲,我叫他们再去睡一会儿,可这时候,谁还能睡得着。我问母亲想吃点什么,母亲说不想吃,昨天晚上我做了汤揪面片,母亲只吃了几口,而且有些恶心,早上我准备熬点稀饭。我问母亲时,母亲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喝点水。
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出发,因为八点去才能挂上号,我准备提前去,昨天去找的那个专家电话里说今天刚好坐诊,可直接来找不用挂号,但为了保险,我还是决定早一点挂号。时间过得太慢,在以往早上时间过得是最快的,有时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到上班时间了。给母亲洗完脸刷完牙,收拾停当,好不容易等到八点,我赶紧出门,母亲坚持要我们扶她下楼,我还是硬将母亲背下了楼并一直背到小区门外打上了出租车。十几分钟就到医院大门外,下车后弟弟执意要背母亲,我与父亲跟在后面,一直进到门诊大厅。母亲坐在候诊大厅的藤椅上仍然不时打盹,显得昏迷不能自抑,我挂完号与父亲弟弟一起又是漫长的等待,因为挂的号不是第一个,我有些心急,但想到专家的承诺,我想只要他一来我就第一个冲进去。快十点时我已经在专家就诊室前侦察了好几遍,当专家刚一到还没进办公室时,我就主动地上前打招呼,并进行了自我介绍。专家见我如此急切,显得镇静慢条斯理地说那就带进来吧,我跑步出去从大厅里将母亲背进了专家就诊室,就诊室外的服务前台的小姐也没有拦住我,跟在我身后嚷嚷着进了专家候诊室,我只好说病人病情紧急,专家示意让服务员出去,那个服务员才有些不情愿地出去了。我们将县医院拍的片子拿给专家看,专家看了看,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就让先住下做个全面检查再说,那样子仍慢条斯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本来也是程式化的,只能做完检查再对症治疗。专家的助理赵医生也是我托人寻助的对象,他帮我要了轮椅,我只好办了住院手续并到了三楼脊柱外科,病人太多,昨天去的时候,过道里也是支满了病床。
我只好去找另一个求助对象,楚医生,一个年龄大约三十一二的小伙子,他帮我安排好病床就向我询问了一些母亲以前就诊时的情况,我一一相告,他听完后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大堆化验单,核磁共振、CT等检查的单子填好交给了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看到母亲坐在黑暗的过道里的一张床上,样子那样可怜与无助,这让我一阵心疼,父亲与弟弟坐在身边给按摩腿脚,就在这时母亲的疼痛突然加剧了,让她坐跪不安,我急忙返身去找楚医生,他过来看望了一下,说病人无法躺平就无法做检查,半麻醉试一下,决定打点杜冷丁。没想针剂拿来准备打的时候,我们帮着拉开母亲的裤子时,我与医生同时大吃一惊,母亲的两个臀部肿得发亮,尤其是右边高出了许多,使整个臀部看起来完全变形了。楚医生说不能打针,连声说有些麻烦,他让尽快吃些药。我跟进医生办公室后,楚医生说可能是恶性肿瘤而且已经扩散,我说是不是癌症,楚医生说百分之九十的是,而且已经转移,来得晚了!
我不敢相信这个所谓的可能性,我离开家才十天左右时间,不会发展这么快吧,我想还是检查一下再说,我没有告诉父亲与弟弟医生的话,只好再让楚医生想办法,这时妻子也打电话问情况,我只好说还没有检查,下午再说。
我叫弟弟出去买一些营养快线之类的饮料以及八宝粥,顺便再取五千元钱。母亲吃了曲马多后仍不见止疼,疼痛让母亲不住地换坐姿,我们在身边也急得满头是汗。好在母亲还是喝了些饮料,疼痛一过去,母亲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一醒过来就嚷着说有些渴,我只好给她喝营养快线。等母亲的疼痛间歇时,我便推了母亲去做X光片,排队的人太多,我们去了几趟一项检查都没给做,无奈我只好又找楚医生。这时母亲又开始疼痛了,她的疼痛让我无能为力,我三番五次地找楚医生,楚医生说再等等,他已经给疼痛科打电话了,很快就有麻醉师来,他希望在母亲疼痛间歇做一下X光片。这时已快到下班时间了,我们又去透视室,没想到我们搀扶着母亲仍然无法做,因为做侧透时母亲举不起手,我无奈地想哭,悲凉地感到母亲在一些陌生的眼睛与机器里的那样子似乎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肉体,我担心母亲受疼只好作罢。同时我从母亲的眼神中感觉到母亲恐惧这些机器,母亲告诉我不想再做了。我回乌市后他们又去过一次县医院骨科,又做了一次CT,母亲说那时候她差点疼死了。我想母亲一个人躺在CT床上,她无可拒绝地要躺下,无可拒绝地要按操作医师的命令做,她一个人在里面不能哭喊,她只能将眼泪与呼喊一同咽进肚里,是多么无助啊!我怕母亲疼,我舍不得让她有一点儿疼,所以X光片只做了一半我就不愿再努力做了。等从X光片室回到病床,楚医生不知因何事要出去,说下午三点多会来的,并留了他的电话,我想到了下班及吃饭的时间我们只能等待!
我让弟弟带父亲出去吃饭,自己陪母亲,母亲在阵痛过后就一直昏迷。时间过得太慢,中间我又打电话想再找朋友帮忙,想尽快给母亲打白蛋白,在县医院时白蛋白对母亲还是很灵验的,至少消肿速度很快,我问值班医生有没有此药,医生说本医院没有,只能到外面去买,但这似乎有些来不及,于是我只好作罢,在母亲时而疼痛时而昏迷中等待医生。当时在我的心目中,医生就是神,他的到来会给我们心理上以极大的安慰。
还未到上班时间,我不顾影响楚医生的休息与吃饭就打电话催促。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到来,这时麻醉师也来了,很快给母亲配好了药,即装好了镇痛泵。半个小时后,母亲的疼痛症状似乎有了一点儿缓解,我只好对母亲说去做检查,楚医生考虑病情严重性,说就做一个骨盆CT看看,并帮我们联系好了CT室的医生。母亲还是有些恐惧,她不想做,我只好鼓励并安慰。那个麻醉师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非常和蔼,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安慰着母亲,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最大的疼痛,让我终生不安的疼痛,每每想起就让我浑身颤栗的疼痛还是发生了。
我问骨盆CT得多长时间,工作人员说就两三分钟,我与弟弟一边抬母亲,一边安慰母亲,但母亲因为有了上次在县医院的疼痛,仍然有恐惧心理,操作人员也在催,后面排队的病人也很多,母亲不想让我为难,只好闭着眼,让我慢慢地扶了躺下,一躺下母亲就哭泣,就喊疼,完全失去了理智:“我疼,我疼呀——我疼呀!”这种揪心的疼痛让我泪水满脸,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滴。我在母亲头部,握着母亲的手,弟弟在另一头,只有我可以看到母亲被疼痛扭曲的脸,泪水涌出母亲的眼角,她努力地抿紧嘴但也忍不住要呼喊出声来,我大声地喊叫操作人员快一点,操作人员叫我将母亲的双臂交叉上拉,我只好狠心地忍受母亲多疼也将母亲的手拉了起来,母亲疼得咬着牙哭喊,简直是要求饶了:“我疼,我疼呀——我受不了了,我疼呀——”大约是两三分钟,一听到好,我迫不及待地转过CT机头,几乎是用身体撞开跟前的一名操作人员,迅速地将母亲扶了起来,我说再也不做了,什么检查也不做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给母亲擦完眼泪时,发现弟弟也已泪水满脸了。等母亲平静下来,不再疼痛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我向机前的工作人员道歉,他有些不悦地说可以理解。出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CT床,又看着脸上挂有泪痕的母亲,心里头万般难忍,尤其想到自己强迫母亲的双臂,加剧了母亲的疼痛,这让我感到自己有些助纣为虐的暴行。推母亲回病床时,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几乎迈不动步子了。
这时候我们仍然只有等待,只有不停地在内心祈祷,希望不是最坏的结果,弟弟与父亲催我去吃点东西,我虽然饥饿,但不等到母亲检查结果自己也不愿意离开母亲半步的。想母亲一点也没吃,我能咽得下吗?这时妻子为了让母亲能够靠着舒服,又送来了家里的被子,母亲仍在昏迷中,只是加了镇痛泵后不再那么疼痛了。
听说检查的片子第二天才能拿得到,但我只是想知道结果,于是我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再次去找楚医生,在他的带领下去查看了结果。
晴天霹雳,母亲癌转移!
我的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世界刹那间静止了,连我的心跳,我模模糊糊地听见楚医生无比遗憾地说,太晚了,太晚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恐惧更甚于内心的悲伤。当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弟弟时弟弟哭了,他哭得十分伤心。我考虑到接受医生的建议去做化疗,不得不给父亲说明情况,坚强的父亲当时也哭了,并决定马上回家,不再做化疗,我知道他担心母亲回不了家,怕殁在外面。这时候我将所有的悲伤压在心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在全家人都陷入悲伤时同他们一起哭泣,作为长子,我得坚强,得尽快处理面临的所有事务。
我将实情告诉了妻子并叫她想法订机票,并通知单位领导,单位已派人前来看望,并准备了车接送,弟弟与父亲在我的劝说下只躲在一边哭泣没有让母亲看到,而这时候即使母亲看到已顾不上什么了,她已经没有力气说一句话了,我也没有想到,病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会这么快。我想会不会误诊,但现在只能信其真而不能有丝毫怀疑了。弟弟想到母亲一直盼着自己尽快结婚,也没能见到未来的小儿媳妇面,只好打电话让在外地的女朋友给母亲说话,母亲在半昏迷状态中高兴地接听了电话,这也许对弟弟和母亲同样是一点安慰。
必须立即出院,父亲比我更为着急,他希望能尽快回家,回到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那个小村庄,那个家。我理解父亲的心情,只好抓紧时间办出院手续,并要求医院开一些药。出院的时候为开一盒“美施康定”,我几乎快要给医生下跪了,但仅仅这十粒药最多能维持四五天,可医院无论如何也不再多开一粒了,无奈我们只能想其它办法。
等我将母亲背上楼放在床上时,家里也来了好多亲人,岳父母以及妻子姐妹的几家人,母亲努力地控制自己能清醒一点,向来的人一一问好,并拉着岳父母的手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父亲在一边像呆了一样。三姐夫还在积极联系肿瘤医院的专家进行咨询,专家建议放弃治疗。我不得不一次次打电话给楚医生问病情将来会如何发展,还有多长时间,楚医生显得很客气很有耐心,说不化疗最多几周,化疗最多半年,并让我带一些止疼药,说刚住进来时他就意识到不是一般的疼,只有癌疼才这样厉害。
啊!他的话让我如梦方醒,也许我们应该更早地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疼,不是什么腰椎间盘突出、骨刺或坐骨神经疼之类的,应该是癌,是癌!但为什么在县医院几次CT都没有查出来呢,为什么突然就扩散了呢?这个癌是什么地方来的,是如何引起的?我想弄明白这个病因,可弄明白又能如何,因为母亲体位原因再难以做进一步检查确证,但这一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余下来的日子里让母亲不再忍受疼痛,心情愉快地离开我们。
可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灵魂渐行渐远呢?怎么能忍心?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多大的无奈呀!
天地万物的主!
五
我们从医院回到家,第二天下午五点坐上了从乌鲁木齐到西安的飞机,母亲仍在半昏迷中,公司的车送母亲去机场时,我们绕市区的一些景点转了转,我不时地叫醒母亲看一些城市特殊景观,在我叫的时候母亲才会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一眼就又昏迷了过去,我叫司机放一点音乐,司机放开了《远方的客人快下马》的哈密维吾尔民歌,我问母亲好听不,母亲说好听,说话的时候仍闭着眼睛,我十分担心母亲在路途中出现问题。半路上母亲说渴,我叫司机停下车让母亲又喝了些营养快线。
由于母亲与父亲来时没有带身份证,为了买机票妻子找了好多人,最终给父亲与母亲办妥了临时身份证,在家的时候,上次住院因报大病保险,就没有找见母亲的身份证,其实自母亲有了身份证后就从来没有用过,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要用到身份证时却无法找到身份证。机场送别的时候,岳父、妻子都依依不舍,最为难舍的是母亲对孙女,她一遍遍地拉着小女儿的手让女儿给他说话,脸上堆满笑容,女儿参加自治区体操大赛,两次均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母亲走的当天又获得了第一名,母亲高兴得直夸女儿小小年纪的能耐,表情十分自豪与荣耀。女儿有些怯生生地将手放在母亲手中,也不知说什么话,似乎有些害怕。妻子买了好多东西,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机场,这是他们见母亲的最后一面,都眼里含有泪水。
我推着轮椅将母亲推向登机口时,两位空姐见母亲有病便特意安排了一个前排的位置。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担心母亲耳朵受不了这种压力,就教母亲张开嘴跟我学,我啊——一声,母亲跟着啊一声,那样子母亲像一个小学生,而我成了一个老师。很快飞机就平稳地飞翔在天空中了,母亲靠窗坐,我坐在她的旁边,这时候母亲的昏迷时间变得短了,清醒时间可以持续十分钟左右。我不时地叫醒母亲让她从窗外看地上的房屋,山与河流,母亲有一点儿兴奋,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当飞机飞上云层,地上的一切都看不见的时候,母亲又陷入了昏迷。我这时候看到了云层之上的天空,看到了寂寥荒芜,有着巨大凄凉与惨怛情状的天空,这让我对地上的世界充满了期待,对地上任何一处的美丽有了神往,心想如果神仙真的生活在这样的天空,还不如做凡人的好。
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飞行,到八点多时飞机降落到了西安机场,我推了母亲出了机场后,早有公司的车在门口等候,公司老总希望能在西安住一晚,但母亲的情况有些危急,父亲的意识中母亲很可能就在当晚出现危险,他最担心母亲殁在路上,家里有很多讲究,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会让很多人不安的。我也感到母亲病情急,只好连夜赶路,本想让母亲吃点什么,但母亲说不想吃,只是口渴喝了许多饮料,父亲在前排,我与弟弟在后排,让母亲在中间倚着我们,我尽量让母亲斜着伸一下腿,但无奈车空间太小,母亲无法伸直,就这样我们在黑夜里赶了近四个小时。路是多么的漫长,我也不敢催促司机提速,我只是一遍遍地问母亲能不能坚持,母亲总是精神为之一振地那样回答我,说能坚持,说完就又陷入了昏迷中,我只能用身子支持着她无力支持而垂下的头。
凌晨一点时我们赶到了家,我们不在时邻居春文帮我们看家,我们叫开门时他显得十分吃惊,想不到这么快又回来了,我们几个人将母亲抬上炕,这时母亲醒了过来,见回到家,似乎放心了,而我们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出院的时候,我只是哄母亲说,医生说这病要在农村休养,城市太噪,加上空气不好,母亲附和着说就是,还是回去休养好。当春文问及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时,母亲首先说出了我给她的理由,其实春文已明白了大半,就改变话题说母亲是全村第一个坐飞机的人,问飞机上晕不晕,母亲说一点也不晕,父亲也显得特自豪一样,说地上的楼房就像火柴盒一样。在说完飞机的话题之后,春文又问见小孙女了吧,这下,母亲来了精神,说女儿一见她就给她端来了切好的西瓜,给她喂龙眼吃,还给她唱歌,早上一起床就进来趴在床头看她,母亲的表情里有着无法形容的满足与幸福感。
二○○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应该从这一天开始,是的,这是一个黑暗的日子,是一个让我们全家突然间陷入黑暗的日子,我们要从这一天开始,在家安静地等待死神的到来,在忐忑不安中,在恐惧与无奈中,在希望与绝望中期盼一个特殊时刻的到来,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时刻。
早上母亲开始要吃饭了,这让我兴奋了起来,回来前的那两天,早上只吃一罐八宝粥,再就喝点饮料,其它什么也不吃,我一天中十几次地隔时问她想吃些啥,她都不想吃。今天一早,舅舅打电话来说中午要来看望,并与母亲通了话,我想母亲是想舅舅要来才嚷着要吃的吧,但无论如何只要母亲高兴,只要她能吃饭,我们就得尽快做。吃完早饭后母亲说中午她想吃饺子,我连声说好,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要求过她想吃什么,总是我买啥她吃啥,我感到非常惊讶但又装得若无其事,母亲说完后有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似乎担心我的拒绝,这让我心里也难过起来,想到母亲对儿子的要求这么低竟然有这般难为情,似乎对一个陌生人提要求一样,我想是不是自己离开母亲太久了,还是母亲不忍让儿子围在锅台前,在老家的风俗中男人是不做饭的,虽然我经常做饭但母亲还是有些不忍。
将饺子端给母亲时,母亲却要来的亲戚先吃,她要吃第二锅下的,理由是不饿,舅舅等几个亲戚见状都不好意思吃,母亲只好带头吃了一个。当我下完所有的饺子时问弟弟母亲吃了几个,弟弟说只吃了三个,农村人四月份很少能吃上羊肉韭菜的,几个亲戚吃得很香,母亲看在眼里,我想是不是母亲担心不够才不再吃,我再三劝说还多着呢,但母亲说饱了,我见此情景也不知该怎么办。
回来的那天晚上虽然危险,我本想直接去县医院给母亲打白蛋白,但父亲怕出事还是回来了,回来后第二天我带母亲去县医院,还是因体位关系什么检查也做不了,只是进行了肝功化验,并带回了一些药及白蛋白,肿胀的腿打完针有点好转但过不了一两个小时又变硬了。我又打电话到西京医院,但皆因体位问题无法进一步检查治疗,我想带母亲去化疗,那个楚医生在电话中主张去化疗,说这样人道一些,这对我的剌激太大。父亲坚决不同意,母亲也一样,父亲看样子并不是担心钱的问题,只是担心回不来殁在家门外。
母亲昏迷的症状仍未减轻,而且舌根有些发硬,一句话没说完就闭上眼打起盹来了,那样子仿佛眼皮太重,她没有能力抬起来,可只要来人她还是努力地挣扎着睁一下眼睛。我无法体会母亲忍受巨大的疼痛是怎样与病魔做斗争的,无法体会这种只有吗啡、只有标有“麻”字号的止痛药才能稍有缓解的病疼,我只能在母亲打盹时突然脸上聚起的皮肉隐约感到这种疼痛,感到癌在母亲体内无情地扩散侵略。我一再问母亲疼痛程度如何,母亲总是说不疼,我将止疼药给她吃下后,无论还有多疼,她都不愿再吃药,原因是她担心药吃得太勤使身体失去了抵抗力,产生依赖性,所以她能不吃药就不吃,只有当无法忍受的时候,在我再三地问的时候,才勉强地说那就吃吧!
母亲的腿肿得十分厉害,其中一条腿已无法弯曲,大腿与小腿的软组织几乎硬化,甚至无法承受一床旧厚被的压力。我只好让她盖那床我曾经得过什么奖的一床鸭绒被子。她仍然无法睡平,只是靠着打盹,她看到自己肿胀的腿,想是坐的时间太长,血脉流通不畅所致,便要求我与弟弟扶她下炕试着走一走,我知道母亲这样肯定会疼,看样子她行走的欲望很强烈,我们只好扶了她下炕试一试。
我们慢慢地扶母亲下炕,左右搀了她的胳膊,母亲用力地移动,但一只脚不能自抑地就会踩在另一只脚面上,而且费好大的劲才能移开,我劝母亲别走了吧,但母亲说再走两圈,于是我们扶着母亲在地上走了五六圈,每走一步,那难受与不能自抑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哭,多么可怕的病魔,竟然在十几天内就让母亲变成了这般模样!想想在县医院时,虽然腰腿疼但还不致于无法行走,在上厕所时她仍然能自行下蹲起身,忍着巨大的疼大小便,可现在她却只能在炕上大小便了,这使她包括我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在炕上时她几次努力都想自行跪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我们只好将她扶起来跪,然后分开她的脚放好大便器,扶好后母亲就要我与弟弟出去,叫父亲来侍候她。
五月二十六日,我仍然要从这一天写起,我想记录下母亲最后的每一时每一秒,让她的痛一直延续在我的体内,让我为自己没有及时挽救母亲而深深忏悔,让我年轻、幼稚、甚至有些冷漠的心灵时刻感到不安,如果,如果,我可以找到一万个如果,那样的话母亲不至于如此。
父亲告诉我说母亲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就一直梦见好多已过世的老人,也许那时候她的魂儿已经走了。下午大约三点多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自己做了个梦,我怕母亲说自己梦见了已去世了的哪个长辈及村子里的人,没想母亲说梦见自己不会走路了,自己还是在旧宅子的那眼窑洞里,自己一起身就摔倒了,一起身就摔倒了!院子里、窑洞里有好多人,爷爷在放声大哭……她惊醒后说了梦中的事,情绪受了很大影响。我想这些年来,她什么时候都显得刚强,苦活累活面前没有低过头,贫穷与坎坷中她也没有丧失过生活的勇气,甚至在殁了两个孩子后也没有倒下,但这次突然无法行走要在炕上大小便,这对她的自尊心是多大的伤害呀!
下午我说自己做拉条子,她说等着吃一点,我炒好菜将面拉得细细的先下了半碗,母亲尝了一下说缺盐,又调了些盐。医生叮嘱要让母亲少吃盐,所以我做的菜较淡。父亲说母亲一向吃盐重,我想这一定与母亲劳累出汗多有关系。饭后,也许是对母亲生命垂危的预感,我不得不向母亲问一些事,毕竟自己年轻,没有经验。母亲如果这么快离开我们,无论从精神上还是思想上都无法承受,但看样子很快就会来临,父亲在礼行规矩方面知之甚少,我只好假装无意拐弯抹角地问母亲。我先说父亲殁后给买什么老衣,什么棺木,母亲一一作答。我只好接着又问如果她的病好不了怎么办?母亲佯装大度地说,人人都有那么一回事,她没有什么担心的,我问她还有什么心愿与要安排的事,我担心到最后母亲说不了话,母亲说希望弟弟尽快结婚,要听哥嫂的话,不要跟父亲顶嘴……弟弟心地好但脾气坏,我知道她放心不下。我们谈了一会正事,就又转移话题说女儿,一提到孙女,母亲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灵验,似乎一提孙女她的疼痛也就消失了一般。
晚上,表姐小梅与母亲干女儿倩倩的妈妈一块给母亲赶夜做了一双老鞋,拿给母亲时母亲并没有因此嫌晦气,而是当着我们的面夸了小梅的手工,那样子是十分满意这双只有去世后才能穿的鞋子。我内心不忍叫父亲赶紧收起来,母亲说着试了试,她的脚肿得厉害但还是穿了进去,母亲一边试鞋一边指使弟弟给表姐切瓜吃,吃完瓜说了好一阵子话,才让父亲送表姐回家,表姐不让送,母亲说天太黑她不放心。
表姐走后,母亲精神状态似乎好了起来,没有白天昏迷的程度,我只好又一次拐弯抹角地问丧事如何办理,母亲详细地给我交待要给哪些亲戚给孝布,给多少等等,我说宰两只羊,过事时请哪个大师傅好,母亲一一同意。其实我不忍心问这些事,但我怕母亲一旦过世,一切都来不及办,于是决定先去买孝布及老衣,并定好羊。父亲见我问及这些事,便红着眼睛离开了,我知道他又背着我们哭了,而且是那样无力,弟弟也好些次背着母亲哭,浑身发抖,伤悲之极,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掉眼泪,我是长子,这时候都依靠我,我不能表现得软弱。
六
五月二十七日,母亲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看到了新的太阳。
这几天来,我开始恐惧黑夜,虽然黑夜在这个季节比较短,但对母亲与我而言,却是无比的漫长,我们在黑夜里期盼黎明,如同在大海里挣扎着游向岸边,母亲时刻都有被黑夜吞噬的危险。夜里我不敢睡,与弟弟商量前后半夜换着值班,但弟弟似乎也睡不着,我们就这样在黑夜里静静地守候着母亲,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只要有一丝儿异常我就会腾地坐起身子,即是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只要听见母亲吸溜一下气,我就会醒来,察看母亲,给她吃药。
刚回来的时候,东房山墙相框旁挂有石英钟,秒针铮铮的声响让我与弟弟都很不习惯,弟弟听了这个声音更是烦躁。第二天晚上睡前弟弟实在忍不住就将表摘了下来放到了西房,当时我注意到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要阻拦,见此情形我便劝母亲等天亮后不睡觉时再拿过来,母亲没有作声。到了晚上十二点时,母样习惯性的疼痛又开始了,她一会儿侧睡,一会儿半卧,一会儿又要坐起来斜靠在被子上,见我开着灯睁着眼望着她,便不时地催我睡觉,每催一次都要问我几点了,而且是习惯性地回头望原来挂表的地方,我才意识到这铮铮声响的石英表对母亲来说是多么地重要。在寂静的黑夜里它是母亲感知世界的唯一物质,母亲就是在这支秒针上、在这铮铮声里逐渐地走向黎明,母亲担心时间的停止,她希望能感知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感知到她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延续与存在,我想如果没有这个石英钟,没有这个铮铮声母亲会不会熬到天亮!于是我下床摔开门到西房将表拿了过来挂回了原地方,并给母亲吃了药,出奇的是母亲听着这铮铮铮的生命之钟安静了很多。
天在秒针的铮铮声中很快就亮了,天一亮母亲的精神就会好起来。
早上五六点时妻子发短信问母亲的情况,我说情况稳定下来了,别担心。十二点多时她又打电话来,让我放心地照顾母亲,她为自己不能在床前尽孝而感到愧疚,我安慰说她是我们的大后方,她说自己想找一份兼职以补贴家用,我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她在那个公司主管财务,操心太多,加上我离开家她还得照看孩子,如果再兼职她身体一定吃不消。想到自己只会写字,也做不了生意,当不了官,挣不了很多的钱,却要让一个女人为家承担这么多真是惭愧。后来我们又说到弟弟的问题,她建议让弟弟尽快上班,让我一个人在家照顾母亲,一是经济上不要损失太大,二不要影响弟弟的工作。想到弟弟的能力以及目前他的工作环境,我暗自佩服妻子想得周到,我只是感性地认为让弟弟也一块陪在母亲身边,没有想更多,听了她的建议我也同意,便对弟弟说让他明天一早就走,弟弟也有此意只是碍于母亲不便说,听我这样说,也同意了。于是我又对母亲说了弟弟的事,母亲深知弟弟要买房,还要结婚,工作上不能有一点儿闪失,就催弟弟尽快走。
第二天一早我硬撑着起身给弟弟做好饭看着他吃了,父亲一边给母亲洗脸刷牙,一边催弟弟走,母亲也催。该说的话昨夜都说了,余下的只有离别时的泪水,弟弟含着泪转身出了门,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怕看到母亲的眼泪,我想母亲病情紧急时再通知弟弟回来,没想到这一走竟是弟弟与母亲的永别。
我给母亲喂了一罐八宝粥,这时父亲也吃完了饭,母亲吃完后便斜靠着被子打盹,父亲进门时脚步有点重,说他要去地里,我赶紧示意他轻一点,母亲刚睡着,父亲又小声说要去玉米地锄一下草,还要整理一下菜地,准备种菜。这两件事母亲一回家就给父亲安排了,父亲前两天见母亲状态不好便什么也不想干,今天突然想了起来。
母亲在半个月前还能行走的时候在院子里培了些菜苗子,来乌市前移到了菜地,昨天晚上还与父亲筹划着要种几行辣子、西红柿、黄瓜,要种几畦葱,而且还不忘给二十里铺的姑姑留一些菜苗子。姑姑每次来母亲都再三地交待要带回去一些,这次从乌市回来病情这么重也给来看望她的姑姑教移栽菜苗时要注意些什么,根上带多少土,回去浇多少水,行株距等。母亲还计划今年的菜要卖多少,留多少,送给别人多少,每年她种的瓜菜都要给左邻右舍送,即使人家不缺,她也要送。
吃过饭扶母亲侧卧看着她睡着后,我坐在炕头仔细地注意母亲脸上的表情,母亲睡着后的表情十分可怕,似乎有难以形容的恐惧与痛苦,这与她醒着时的慈祥与和蔼判若两人。一会儿母亲盖至肩头的被角瑟瑟发抖,我想疼痛仍在母亲的体内作祟,我真想叫醒母亲,不忍看她这个样子。母亲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既要抵抗疼痛又得抵抗疲劳,她只能在疼痛与疲劳的双重打击下间歇地睡几分钟。这几天来,由于止疼药的缘故,疼痛程度似乎减轻了许多,心想只要母亲有限的日子里能减少病痛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在乌市出院时医生用红处方开出了一盒美施康定硫酸吗啡控释片,后我回县医院医生用黄处方开了一些盐酸吗啡片,还有吗啡注射液,另外我还在药店买了曲马多片剂与针剂。现在美施康定共十片已用去了四片,我怕癌全面扩散时无法止疼,也不敢多用此药,可其它如曲马多、盐酸吗啡片似乎作用不大,这真让我着急。我只好打电话到乌市找朋友想办法,妻子也积极地在托关系,能想到的人都动用了。办事的人回复说医院要病历、要病人身份证,这两样都容易办到,关健是此药不能邮寄,各种各样的麻烦,而这个药县医院没有,就盐酸吗啡片也被我买完了,这让我的一些希望顿时化为泡影,让我内心一阵惊慌。如果母亲没有浮肿是可以打杜冷丁的,但母亲臀部肿得非常厉害,于是我想将曲马多与盐酸吗啡片混和起来加大量剂来为母亲止疼,一试果然效果不错,虽然不那么疼了,但母亲因服药多却显得神志不清,这真让我左右为难。
扶母亲坐起的时候,摸了摸她的腹部发现右腹出现了肿块,心里就有些发怵,想病情扩展速度太快了,就有点后悔让弟弟走了,我问母亲肚子里感觉如何,母亲摸了摸说软和着呢,放心!这次比上次住院前好多了,上次住院时肚子肿胀到胸口了。我听了母亲无意间说的话,心里又是一阵内疚与心疼。
中午饭我做了臊子面,做饭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母亲的手艺,母亲擀一手好细长面,又精又细,筷子一捞吸溜进嘴里口感真好,再喝一口色香味俱佳的汤回味绵长。村里人给孩子过百天或给老人过寿,大都请母亲去擀长寿面,尤其收麦碾麦时,来家里帮忙的人很多,都喜欢吃母亲擀的细长面。我想让母亲也吃这么一碗细长面,可自己的手艺不行,只能用掛面替代擀面了。来看母亲的人带的掛面装了半箱子,而且全是清真食品,这大大方便了我。我在电磁锅里很快就给母亲做了一碗面,端给母亲,我要给母亲喂,母亲说自己来,我只好给母亲身前放了一张小板凳,将碗搁在小板凳上这样母亲吃起来就方便多了。我担心母亲吃不完,就劝母亲剩下,但母亲说吃点饭浑身就会有劲的,吃不上饭就抗不住病。我担心母亲吃得太多,因为母亲已有三天没大便了,但母亲还是挣扎着吃完了这多半碗臊子面。吃完饭我注意母亲更累了,似乎一碗饭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父亲见母亲两天来都要吃饭,有些乐观,似乎突然间对母亲能够康复而产生了幻觉。我理解他的心情,年轻时他对母亲拳打脚踢的,现在他后悔莫及了,尽力地讨好母亲,母亲指使他干什么他就去干什么,空闲时就给母亲按摩腿脚,给母亲接大小便,希望母亲再坚持一两年,他好好伺候,以弥补他年轻时的错,却不知母亲已无法给他这个机会了。父亲虽有些盲目乐观,但我知道,母亲的病情更严重了,之所以母亲强迫自己吃饭是因为母亲自己的精神意志的作用,她想通过吃饭来增强抗病能力,并给自己和家里人以安慰。
今天天气较好,太阳有些毒,大门外的过道里时而刮来一些风,风吹得门一响,母亲就睁开了眼睛,她以为有人来看望,不要失了礼怠慢了来的人。我对母亲说大多数人去地里了,都忙着侍弄菜地、锄玉米呢!母亲说庄稼人就是可怜,年年顶着日头直到把自己埋进土里,我说庄稼人也自由不像城里人上班,得按时按点。母亲没有接话回头看了一眼墙上我挂好的石英钟,说表有问题了,走得似乎慢了许多,话还没说完又低了头打起了盹。
七
我们在黑夜里盼望黎明,盼着新的一天的太阳,当母亲又一次看到新的一天时,我们便会深深地喘口气,为之感到高兴,几乎有欢庆胜利的感觉。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力地控制母亲的疼痛,我们都希望母亲能多活一天。
五月二十八日,起床后,父亲给母亲洗完脸并喂完我热好的八宝粥后,突然间哭了,而且是放声大哭,母亲也落泪了,完全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在西房做饭时听见哭声急忙跑了过来,我以为母亲有了危险,进门后才知一切如旧。我不知何故,急问父亲怎么了?母亲见我进来收住了眼泪,而父亲却像个孩子一样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止不住哭声。我再三地问父亲,父亲才边擦眼泪边对我说,想起了昨晚做的一个梦来,昨夜梦见母亲殁了。我说呢,睡在西房的父亲昨晚后半夜跑过来了好些次,并一再催我去西房睡,他一定要守在母亲身边。我假装高兴地安慰父亲说,梦是反的,看来妈的病要好了。父亲一听,真的相信了我的话,便不再哭了。
吃过饭,父亲精神状态好多了,他说要去地里干一会儿活,我想别在家里呆出病来,去散散心也好。其实我也担心父亲,父亲有高血压,前年曾出现过脑血栓,半身不遂,我怕这节骨眼上父亲再病了。我对父亲说去干一会儿就回来,不要超过两个小时,父亲说好便扛了锄头去了。父亲一辈子不会下棋、打牌、更不会打麻将,只会干农活,他消闲也就是在地里走走、蹲在地头看看庄稼的长势,抽一锅烟而已。
昨晚上母亲出现了浑身搔痒的症状,尤其是脸上痒,一直用手挠,我给洗了毛巾给擦了几次,仍不见好转,我想大概是母亲的身上出汗多,得洗个澡了,父亲走地里之前,我们一起帮着将母亲的睡衣换了泡在了洗衣盆内,我准备给母亲洗一洗。这一套白底小碎花棉布睡衣是回家前妻子给母亲买的,当时我想到母亲腿肿得厉害,得穿宽大一些的衣服,妻子便给母亲买了这套让母亲与父亲一直念好的睡衣。一来这件睡衣是妻子买的,二来宽大十分合身,颜色款式都让母亲喜欢。此外妻子还给母亲买了一件紫红色开襟毛衣、一件蓝花衬衣、一双大竹底拖鞋,还有袜子、超大型号的内裤等,同时也给父亲弟弟买了些衣物。回家前,我曾想给母亲洗一个热水澡,在县城住院时也想带母亲去温泉洗澡,但都被父亲拦挡了,父亲说母亲容易感冒不要再病上加病了。我看得出母亲是有想洗澡的愿望的,老家人没有洗澡的条件,也不像城里人两三天就得洗一次,母亲一年也许洗不了多少次澡,洗澡时就烧些热水,让父亲给擦擦身子而已。那年冬天母亲来城里,我让母亲在卫生间洗澡时,再三地交待如何使用热水器,如何调水温,但母亲还是没有学会,最后却用冷水洗了澡并感冒了。起先我还不知道母亲感冒的原因,几次催母亲再洗一次母亲却总是推辞,母亲回家后过了很长时间才无意说出了此事,这让我后悔不已,总想着母亲再来时亲自给洗一个热水澡,没想这次来乌市也没有洗成。
上午我在院子里洗完母亲的衣服晾晒在太阳下,便又热了些水给母亲洗澡,说洗澡其实只是一遍遍地洗毛巾,给母亲擦擦身子而已,我也怕母亲感冒。擦背时我感到母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而且皮肤一点儿弹性也没有,这让我不敢用力擦,我生怕稍一用力会擦掉母亲的皮肤。擦完上身后给母亲洗手,洗手时我看到母亲指甲里全是泥垢,便找了东西刮了干净。本想再给母亲剪短指甲,母亲不同意,说剪太短她抠痒痒咋办,我只好作罢。洗完母亲的手我试着掐了一下母亲发白的指甲盖,发现没有一点儿回血,心里便惶惶的,心想自己这次给母亲洗身上不知意味着什么。最后我又抱母亲到炕头给母亲洗了腿脚并剪了脚指甲。我想再给母亲洗一下头,但母亲说等中午天热时小梅表姐来给她洗,我不知母亲为什么要叫小梅给她洗头,也不好问就同意了。
洗完后母亲问弟弟到了没有,我只好发短信给弟弟,弟弟发来短信说已到单位正准备打电话呢。我对母亲说了,母亲说那就好,让我给弟弟说要好好上班。
大约十二点的时候,父亲从地里回来了,我忙拿了笤帚给他扫衣服上的土,只扫了个背,父亲便接过去了给我扫身上,给我扫完后才给自己继续扫。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玩到黑进门时父亲总要用笤帚细细地扫遍我身上的土才让进门,笤帚抚摸在身上的感觉那么亲切舒畅,一时,我心内不由涌上一些激动与伤感来。父亲进门后看了看母亲便倒了杯茶蹲在地上喝,我对父亲说,母亲三天没大便了,我去找一下黄大夫开点通便的药。父亲一听,便起身说他去找,我想他地里干活有点累了,我去,但父亲似乎不放心自己留在母亲身边,我只好让父亲去了。父亲推出那辆二十年前买的自行车,打了气便出了门。父亲走后又来了两个我叫奶奶的女人来看望母亲,过了一会一位我叫小姨娘的远方亲戚也来了,她们一直坐着与母亲说话,我只好去给母亲做中午饭。
父亲从黄铁明处带回来的如茶叶一般的中草药,按吩咐,我便给母亲冲了半杯,这时来的人都走了,母亲只喝了一口,便说自己想解手,我赶紧拿来中午洗净的在太阳下晒干的大便器,母亲要我叫父亲来,我只好叫父亲。扶母亲跪好后,母亲又叫我出去,我退出没几分钟,父亲便端了大便器出来,并高兴地对我说,母亲大便通了,我听了也连声说好。我洗完手回到西房加紧给母亲做饭,在做饭间隙给弟弟及妻子发短信,兴奋地告诉他们母亲大便了。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样子是多么可笑啊,对一个正常人而言,大便是算不了什么的,但对母亲而言,对当时的我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讯。妻子与弟弟回短信表示高兴,尤其弟弟还说希望母亲能躲过此劫。我心想母亲消化系统正常也许病情会出现奇迹的,我一直盼着奇迹的出现,想着母亲的病也许是误诊,也许没有那么严重,父亲也显得有点兴奋,又似乎出现了臆想症,母亲刚回来时,他想着请神婆婆送送病,或请老中医再看看,都被我否定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与父亲、弟弟都陷在母亲会好起来的幻想中。
很快我就做好了午饭,没想母亲没吃两口便开始了凶猛地呕吐,这种急性的呕吐在乌市下火车回家的路上有过一次,回到老家这是第二次,母亲用尽全力抿住嘴,我急忙拿了塑料袋接上,父亲见状马上过来替换了我的手,他让我快将碗端走。母亲一阵接一阵地呕吐,全是黄水,到最后只能干呕,这种呕吐的情况让我惊吓出了一身汗。吐完后,母亲脸色蜡黄,扶母亲躺下后,我坐在凳子上半天不想动,这时姑奶奶来了,母亲挣扎着又要坐起来,被姑奶奶按住了,姑奶奶见母亲吐了,便洗了毛巾给母亲擦脸,眼泪禁不住就涌出了眼睑。
因为母亲大便后没有多长时间又呕吐了,我恶心地不想吃饭,父亲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先是将厕所垫了好多干土,将大便器洗了干净晒在了太阳下,母亲呕吐后便提了塑料袋到外面地里掩埋了,洗完手给母亲倒了点水吹着喂了两口后才吃我盛给他的饭,吃完一碗后又将母亲只吃了两口的剩饭也吃了。我心里想,如果我对母亲的爱与父亲对母亲的爱对比,我的爱一定微乎其微,无论母亲病成怎样,父亲都没有嫌弃过,这让我对父亲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敬意。
看着母亲休息了一会,我问母亲想不想吃饭,母亲说不想,我说那就吃点西瓜吧,母亲说好吧,于是我便去西房切了西瓜给母亲端了来。母亲让父亲与我也吃,我说不想吃便让父亲吃。父亲吃的时候我提醒到地上吃,别将西瓜水滴到床单上,父亲便下了炕坐在椅子上弯了背低了头吃。母亲听了我这样说,硬撑着欠起身要我在她的胸前垫块毛巾,她也担心弄脏床单,看母亲吃瓜时艰难的样子,就有些后悔多嘴了,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我只好将西瓜瓤切小盛在碗里给母亲用勺子喂。
母亲在炕上不知是病痛的原因还是因一个姿势使她无法睡得住,她让我与父亲扶了她下炕在椅子上坐坐,我说刚吐完太虚还是在炕上吧,母亲说想下来伸一下腿,我只好与父亲将母亲扶下了床扶到了椅子上坐下,下炕的时候,母亲的身子软得让我和父亲有些扶不住,一坐下父亲就忙着给母亲按摩腿脚。母亲说,不能在炕上呆的时间太长,还是要鼓扎着走走活动活动,这样血脉流动就不会再肿胀了。我不知道母亲对我这两天没再给打吊针、打白蛋白有什么想法,我怕母亲认为我停药就是让她很快地结束生命,已经打了三天的白蛋白,但效果不大,我咨询医生,说白蛋白打得多反而促进肿瘤的扩散速度,所以我只好作罢,并骗母亲医生说要停一段时间再打针,母亲说好吧,她也不想打了,坐也坐不住,手上血管没地方扎针了。我怕母亲意识到什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善病症,会不会对我感到失望甚至绝望呢?但目前什么也没有说。
睡觉前,我与母亲父亲边看电视边说话,母亲似乎兴致很高,我们说到了弟弟,说到了女儿,还说了很多亲戚的事,最后说到父亲,母亲有空就数落父亲,说父亲的脚脏,说父亲干什么事都笨,父亲听着数落反而高兴地呵呵地笑,母亲见状也笑了。我对母亲说,母亲享福了,病的时候,父亲端屎端尿地尽心伺候,如果父亲病在床上,我看谁能给他这样伺候,我与弟弟大约是做不到的。母亲说,前年他半身不遂,她拉父亲四处看病,也喂饭端屎端尿的,里里外外的农活她一件也没少干,最后还是给父亲看好了病。父亲听了笑笑,而我却有些吃惊,便怨母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给我们说。说到高兴处,父亲不知何意,却开起了母亲的玩笑,他想试一下母亲对自己病的感觉。父亲说弟弟也走了,就让我也走,他一个人可以照顾母亲的。母亲一听这话,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说那你们父子商量,怎样都行!母亲的样子伤心极了,似乎一个孩子突然间遭到了遗弃一样,我能想象得到母亲伤心的心情,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想想将儿辛辛苦苦地养大,在最需要儿子的时候却……一时母亲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我赶紧与父亲解劝,父亲说他开玩笑的,我说自己不走,等母亲病养好后再带母亲一起走,一年两年都可以,我不怕没工作,也没什么负担,其实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母亲能活两年我一定会照顾她两年的,我没有工作与经济上的压力。
八
母亲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当孝布、老衣等办理丧事的一切都准备好后,我与父亲陷入了极度的悲痛,我不想过早地给母亲准备后事,但天气渐热,情势紧迫,不能不提前准备,可这对我们精神的承受力是多大的挑战啊!
我不知在母亲有限的时间里还能给她些什么,前些天我去县城买药时给母亲买了一对手镯,回来给母亲戴上时母亲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但我能看得出母亲是喜欢的。父亲问了价格,并没有嫌贵,要在以往就是买个几十元的东西他都要啧啧嫌贵的。那次我给他买了一条三十五元的皮带,他念叨了好些次。我知道他也想到了母亲日子不多了,能满足母亲心愿的尽量给予满足。其实我们都清楚母亲现在最大的心愿是弟弟能够结婚,可这作为弟弟的终身大事却不能仓促的。
五月三十一日,天阴了下来,看样子要下雨的。早饭后父亲就开始忙碌,将堆在院子里的一些柴草搬进了柴草房,按村里的风俗,人殁后不能动柴(财),为了腾出过事时的场地,父亲只好将柴草硬塞进了西房角的一间柴草房了,收拾完柴草后父亲又去拉了些干土垫厕所用,并将土也移到了雨下不到的地方,等父亲将一切都安排停当时天就下起了雨,那样子是天随人意的。第二天一早,雨还在下,屋里屋外充满了凄凉的气氛,母亲晚上的疼痛将我们折腾得疲惫不堪,天快亮的时候我打了个盹,父亲在鸡叫时就起床坐在母亲身边,这雨一下,他突然间闲了下来心里头惶惶起来。七点时我醒来,只好起身做饭烧水,给母亲洗完脸、吃过饭和药后,父亲对我说要找有录给母亲再看看病,我看他脸上充满期待的表情,想想昨天还说死心了,今天一早就想到了希望,只好说同意。
父亲见我同意,一下子来了精神,便冒雨出了门。有录是村子里真正的赤脚医生,我的印象中他爱下棋,头脑灵活,能科学种田,但不知他何时成了医生能看病。父亲说有录的祖父曾是医生,家里有祖传医书。前年父亲脑梗塞中风,半身不遂就是吃了有录给开的药才好的,只花了不到五百元就将大病除了,父亲因此更是迷信有录的医术。过了好一会儿,有录与父亲一前一后进了门,两人衣服都淋湿了。有录似乎没有大变,衣服油兮兮的,没穿袜子,额前的头发谢顶成一个“山”字,我赶紧倒茶。他认真并十分谦逊地问了母亲的病情,我大概讲了一下,他说如果真是恶性肿瘤,人早走少受罪,他也没办法的。母亲因为这几天耳朵听力出现了严重问题,以前商量事尽量躲着母亲,现在小声说母亲根本听不见。有录看了看母亲肿的腿脚,说他只能开一些活通下肢血脉的药消一下肿,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另外还说如果是恶性的肿瘤一般皮肤会变黑,我想到母亲变形发紫的臀部,突然间更加相信医院的诊断结果了,这让我与父亲燃起的幻想又一次破灭了。
喝了有录开的药后,母亲晚上的疼痛加剧了,一晚上吃了三次止疼药也没止住疼,这让我决定不再继续吃这剂药。第二天,父亲心情坏透了,显得烦躁不安,接二连三地蹲在门外抽烟。吃中午饭时天晴了,我对父亲说去菜地看看,除一下草也好,母亲也这样说。可父亲突然说,他啥都不想干,想将种的玉米、菜地全给了人,说这地还有什么种头!一听父亲的气话,侧睡的母亲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下子爬了起来,骂父亲没出息,说地里上了那么多粪,这些粪土是她跑了很远的路割草喂牲畜换来的,是父亲一锹一锹垫的,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到地里的,不能让自己的血汗白白地流了!母亲看样子生气极了,父亲并没理会母亲的责骂,只是哭着对母亲说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母亲见父亲这样,只好缓和了一下口气说:这事能由得了我吗?母亲说完就开始吸溜,看样子活动太猛疼痛开始了,我赶紧扶住母亲,父亲见状也站了起来进来帮忙。我安慰母亲说天晴了会找人帮着锄玉米的,母亲因为疼痛不再言语,没办法我只好又给母亲吃了吗啡片。
吃过药后母亲安静了下来,又进入了昏睡状态,父亲见状,就转身去了菜地。我理解父亲,他十分恐惧母亲不在的生活,他担心我们强迫他去城里住,担心我们卖掉这座旧宅子,他几次说如果去城里自己就急死了,车多人杂,语言不通,住在楼房里就等于进了监狱!他习惯了农村生活,习惯了与农活打交道,即使母亲没有了一个人忍受寂寞也不要进城来。他心里想着母亲只要活着,就算是瘫在床上他一直伺候着她,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他晚年的生活就能得到保证。他的这种恐慌自从对母亲的病失去了信心后就表现得更明显了。以前他对三叔不冷不热,而现在几乎是讨好三叔了,几次当着我们的面说以后就得靠三叔了,他还有力气,可以帮三叔干农活!三叔说有他一碗饭吃就不会让父亲饿着,我十分感激,但看到父亲几乎愿意给三叔做长工的样子,想到父亲的晚年的凄凉,我就伤心不已,心想绝不能让父亲这样。
没过多长时间父亲就回来了,一进门父亲就说,菜地里的草邻居海娃子的妈妈已帮着拔完了,他去菜地时,杂草已拔了大半。我听了也十分感动,海娃子的妈妈与母亲年龄相当,老伴去世五六年了,有三个儿子,老大与老三成了家并单另过,她则与快四十岁了没成家的老二相依为命,她已经来看过几次母亲了,有时拿着几个鸡蛋,有时端来烙的菜饼子,上次来我过意不去硬塞给她二十元钱。
中午饭母亲一点也没有吃,而且也吐了,吐的全是昨天晚上吃的西瓜,母亲吐完后睡不住,她说左胯疼,我一惊想是不是癌又扩散到左腿了,我与父亲扶母亲起来我拉开母亲的内衣一看,母亲的左胯眼压烂了,伤口将内衣浸湿了一大片。我们前几天就担心这个事,三叔说要买厚一点的海绵,垫在身下,前天我去县城买药、洗照片时给母亲买了一方海绵,但仍然没有起到保护作用,本来母亲还能侧睡一会,这样的话母亲只能坐着了,但如果坐的部位再生了褥疮,母亲所受的罪就更大了,我忧心如焚,打电话给黄铁明,黄铁明说这个没好办法,只有用马应龙痔疮膏涂抹缓解一下,可村子里及黄铁明处没有此药。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在乌市的岳父又打电话来询问母亲病情,听我说母亲褥疮,他说用糜子做一个褥子可以防褥疮的,我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挂了电话便与父亲商量找糜子,可现在的季节正是种糜子的时候问了左邻右舍都没有糜子,只有等忠家有,等忠爸说只有十来斤他留作种子用的,我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晚上的时候又来了好多看望母亲的人,倩倩的爸爸春文、妈妈巧娥,还有小梅表姐、三叔三婶等,母亲见来人多,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招呼别人吃水果时自己也吃了一点西瓜,来人听到要找糜子,一时便陆续出门去帮着我们找糜子去了。春文说实在找不上自己明天上街去买,因为他贩粮,不时出去要收粮,我想明天自己也去县城买痔疮膏时去粮店也看看。找的人陆续回来,都没有结果,最后进来的巧娥说她找上了,说盼盼家有!我们找回糜子后,父亲找了两个旧窗帘,巧娥是裁缝,拿回家去一会儿就做好褥子,缝成了一格一格的,可以灌进糜子的,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忙灌好糜子并封了口,我便给母亲垫在了身下,母亲说这个坐上凉快一些,我心想糜子光滑且性凉,就不怕母亲压烂其它部位了。
六月二日,我从县城买回了痔疮膏给母亲涂上,母亲还是疼痛,不能侧睡,她虚弱极了,不想多说一句话,早上喝了半罐八宝粥,进食日渐减少,我想母亲的日子可能不多了。这次又是第四天了母亲没有大便,小便的次数也少了。每次吃药时我给母亲加了螺内脂这种利尿的药,但母亲的小便仍很少,腿脚因排尿不畅肿得更厉害了。吃过吗啡药我扶母亲又侧睡了下来,试了好几次才摆好睡的位置,我坐在母亲身边,看到母亲半张着嘴,眼皮眯成一条带直通向鬓角,伸向垂下来的花白而稀疏的白发里,我轻轻地捋了捋母亲的白发,看到了母亲瘦干的的脖颈和松驰垂下的皮肤。这时候,母亲放了几个屁,这让我感到高兴,想可能要大便了,但我又注意到母亲放屁时表情十分痛苦,看样子放屁都能使她右腿疼痛,更别说母亲的腹内了。前些天她的右腹有了肿块,那天换洗衣服时我又注意到母亲的左边乳房也肿了起来。
没有几分钟母亲又醒来过来,我让母亲试着大便,母亲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同意了。父亲又去了地里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将母亲抱起并扶着跪下,接好大便器,但母亲努力了半天也没有大便,只是尿了一点儿,我给母亲擦尿时看到了母亲的外阴,我的头便嗡地一声,似乎炸了一样,母亲的外阴肿得厉害,鼓起的大包硬硬的几乎要破了,我心疼得眼泪就流了下来。母亲坐好后,又开始疼了,没办法我只好拿出了“美施康定”,只剩五颗了!这时不用,更待何时?我本想着在母亲疼痛最厉害的时候给她用此药,也许此时就是母亲最难以忍受的时刻,我还等什么,还等什么?于是我颤抖着拿出了这板只剩五粒的黄色的药,给母亲服下了一粒。
给母亲吃药的时候我甚至想到了“安乐死”,想到将母亲的病情给母亲说明,让她断了生的念头,因此走得快一点,少受一些折磨,我无法这样做,也做不到,但又无法忍受母亲受这样的罪!母亲劳累一生,善良贤惠,为什么会有如此劫难?不公啊,主宰万物的主,难道这就是命运?
谁能帮助我!
九
母亲的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由先前的昏睡、呕吐发展到了说梦话、意识模糊到出现幻觉。这几天不停地说胡话,也许是做了梦,舅舅又来看望母亲,还未进门时我对母亲说舅舅来了,母亲一听从昏睡中醒过来说了一句:“娃,你妈呢?”她说完后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我在哭笑不得中也只有选择笑,将泪水咽进心里。早上吃八宝粥的时候,母亲吃一口就忘了吃第二口,中午吃西瓜时也这样,我只有重复地叫母亲吃,而且得大声一点,母亲才能醒过来接着吃,应付一样胡乱地吃几口,要是以往,母亲会将瓜瓤啃干净,不会只咬一两口就放在一边的。吃完瓜,我拿毛巾给母亲擦嘴,母亲接了过去以为是西瓜继续往嘴里塞,我见状赶紧拉住帮她擦了。下午的时候母亲又出现了幻觉,她睁开眼时看见眼前有从房顶上垂下了线绳或蛛丝之类的东西,伸出手来就要抓,一抓就抓空了。父亲见母亲这样,又躲在外面哭了。这几天他脆弱到了极点,一有来人看望母亲父亲就哭,有时候父亲去地里干活,一进门我就发现眼睛红红的,他说各条路、每一块地里的事都想起来了,说着说着就又哭了。前几天从内蒙打工回来收麦的一个远房的姑父与姑姑来看母亲,父亲哭的时候,母亲也哭了,我能感觉得出,父亲的泪水更多的是对母亲病情的不理解,并含有对往事的悔恨,对心愿不能实现的痛惜,他是多么希望母亲再能活一两年!母亲的泪水则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怜爱与留恋。父亲哭着对姑父说,如果他能替代母亲先走,让母亲好好地活着,跟儿子进城去,他愿意,可老天不睁眼,不睁眼呀!
六月四日下午,母亲躺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因左胯的褥疮粘住了母亲的睡衣,她想撕开衣服让伤口轻松一下,她使紧地抓住我的手想摆好位置,但我看见她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挣扎再三也有些沮丧。由于母亲的身子变得异常沉重,最近几天我都有些抱不动她了。见母亲想起身,我便用力扶了一下母亲,在扶的过程中由于用力过猛,坐起时母亲突然泪水四溢,父亲也注意到我用力过猛,有些生气或不耐烦的样子,便安慰母亲别多心。这一安慰,母亲便哭得更伤心了!我也一时不能理解自己过激的行为,心里发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用那么大的力,自己竟会这样不理智,这样无道理的行为,这样再伤害母亲,这还是我吗?还是那个深爱母亲更胜于任何人的我吗?果真久病床前无孝子吗?这才多久呀,从母亲住院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时间,难道自己不能再坚持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呢?我仔细地想了想自己这种反常的行为,我是痛心母亲受难的样子,是十分地不相信、不愿意母亲成这个样子,这个 样子伤害了母亲的尊严。我觉得眼前的病人已不像我心目中的母亲,已没有母亲的形容了,父亲说母亲的魂灵早走了,我有些相信。我想如果说自己心中有气有恨,也是针对这个病,对自己竟束手无策的病而言,似乎这个病污辱了我,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这种行为对于母亲而言,她最信赖的儿子竟然这样对待她,这与抛弃她有什么两样呢?父亲也似乎有些生气,但不时地安慰母亲,说我千般的好,万般的孝顺,但母亲仍然泪如泉涌,我分明感到母亲心灵上受到了伤害,感到自己伺候得已不耐烦了,自己是盼着她早点去世的!想到这,我的心也似乎碎了。
过了一小会儿,我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母亲说是不是自己用力过猛生我的气了?母亲说,没有,她是疼的!我复又握住母亲的手说自己不小心,让她别在意,我一直就在她的身边呢!母亲听了止住了眼泪。
我想,这件事也许是我的终生遗憾。
晚上,父亲睡不着,十二点时到东房来看母亲,并再三地让我到西房去睡,说我夜夜睡不好,我也困得实在不行了就去西房睡,上了炕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快一点时东房父亲关了灯,没过几分钟,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声,那情形是受不了的哀哭,是告饶一样的,一股寒气电一样划过我的椎骨直达到大脑,我只穿了个裤头跳下炕光着脚跑到了东房。一进门见父亲也坐了起来拉亮了灯,母亲见我惊惶失措地跑过来,便忍住了哭声。我去西房睡之前给母亲服了两粒吗啡片和两粒曲马多,这几天晚上母亲的药量加大了,而且得吃好几次才勉强能止住疼。见母亲疼成这样,我情急之下只好找出了一粒“美施康定”,让我无法想象的是仍不起作用,似乎癌疼全面爆发了,火山、雪崩、飓风、地震、电闪雷鸣、似乎天地间最大的疼痛一下子聚在一起,聚在母亲的体内爆发了。我浑身是汗,抱紧母亲的肩头,不住地安慰母亲,我想再给母亲吃一粒吗啡片,但我又怕母亲受不了,又想给母亲打一针曲马多,但自己又不会打针,现在半夜三更哪里找医生?母亲在我的怀中痛不欲生,身子时而发颤,想尽力移动,但一动也动不了。大约半个小时后,癌疼才渐渐平息,母亲浑身发软已完全虚脱,父亲呆了一般地不知做什么好,我则四肢几乎失去了知觉。
安排母亲复又躺下我检查了一下药,美施康定就剩三粒,其它口服的药也不多了,我于是决定第二天去县医院再买吗啡片。第二天九点时我到了县医院,不巧县医院没有吗啡片了。我只好给弟弟打电话,又给他的在距县城六十公里的一个医院上班的同学打电话,没想可以买上,我又急急地费了好多周折终于拿了两盒药。回到县城后又到银行取了五千元钱,想母亲去世办丧事备用,取完钱并买了一台电风扇,想天气太热,母亲殁后需要电风扇,买了杀虫剂喷苍蝇用,另外还买了些水果蔬菜,并到照相馆取了母亲的照片。
从县城回来后,母亲精神状态极差,我想调解一下气氛,就拿出照片来一一指给母亲看,但母亲对照片上包括我们在内的很多人都不认识了,我一一指着让母亲认,这时三叔与三婶来看母亲,我问进来的是谁,母亲半天不语,看来也不认识他们两个人了,这让我骇异!父亲见状,说这下没多长时间了,今晚也要睡到东房来,于是我们便动手在地上也支了一张床。
夜里,父亲手指像被什么东西咬了,喊疼,父亲疼得直甩手,在地上转圈圈,我安慰说肯定是蝎子,不然不会这么疼的,忍一下就过去了。这时母亲在昏迷中醒来并说她要去西房,而且努力地向炕沿前移动。这种想法合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总是担心母亲殁在东房里,以前父亲曾多次给母亲讲他们不论谁殁后都要到西房停放,父亲脑溢血曾大口吐血不能言语时曾摆手示意让母亲扶他到西房,也许母亲对此事记忆犹新,也许母亲意识到了生命不久,或有什么特殊的预感才有了这样的意识的。前几天父亲老想让母亲移到西房,我心里不忍,加上母亲也不愿意,所以一直拖着,现在母亲主动要求到西房去,这让我与父亲吃惊不小,父亲连刚才蝎子蜇的疼都似乎忘了。我问母亲到西房做什么,母亲只是“到西房去,到西房去!”地喃喃,不多说一句话,那样子谁也左右不了她的这个决定。我想母亲可能有什么预感了,于是只好背母亲去西房,在父亲的扶持下我将母亲跪着背上了炕,铺好身下垫的糜子褥子,扶母亲坐好。心想前两天与父亲将西房收拾干净,没想到这么快母亲就移居到了西房。
十
移到西房后,母亲说她今天晚上就殁了,这让我与父亲一时惊慌不已,我想母亲可能是意识模糊说胡话呢!我安慰父亲不要太在意,这时母亲又说她的口袋里还有些钱呢,那意思是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在她殁后要将钱拿出来以免丢失,这话一出,我与父亲心如刀绞,泪水便溢满了眼眶。我想试一试母亲的意识是否清醒,便问母亲,这钱给我还是给父亲?母亲听了没有言语,接着父亲又试探着问,母亲沉默了一会说:“给你!”父亲一听一下子就放声大哭了,母亲也泪水满脸。我心想,母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父亲,虽然我认为母亲与父亲的婚姻是一种悲剧,他们年轻时吵吵闹闹,母亲在病重期间也显得十分怨恨父亲,怨恨父亲身上与嘴里的旱烟味,怨恨父亲的笨手笨脚……那样子让人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情一样。但父亲年轻时再怎样对母亲不好,母亲仍然尽着一个妻子的责任,在父亲病重的期间拉着他四处求医看好了病,母亲来城里的那段日子,一直放心不下父亲吃不上饭,父亲一辈子一把挂面也没有下过。而现在,母亲在临终前还要将自己口袋里的钱全部给父亲,这怎能不叫父亲伤悲!
我不知母亲爱我与弟弟还是更爱父亲,但我知道她爱我们胜过爱自己一千倍。我的记忆中没有给母亲过过一次生日,多年来也不知母亲的生日,每次问母亲总说自己也不知道日子,可母亲却牢牢地记着我们三个人包括她的小孙女的生日。前年回家时无意中找见了母亲的身份证,才知道母亲的生日是九月十四日。也曾几次准备为母亲过生日,但几次都不在母亲身边。
见父亲哭得伤心,我也忍不住转身到东房找毛巾擦了自己的泪,并打了些热水让父亲给母亲洗一下脸,父亲在我的劝慰下止住了哭声,母亲止了泪又进入了昏迷状态……
由于母亲在极度疼痛时说自己晚上就殁了,我们均认为这是母亲的预感,为了减轻疼痛,守到天快亮时我给黄铁明打电话来给母亲打针,为了母亲的病,已十分地麻烦他了。我打电话时他急忙问病情,并答应尽快赶到。不一会儿黄铁明就骑了摩托车来了,因为母亲对口服药片已难以下咽,只好打针,加上下身浮肿只好在肩头的肱三头肌打针,刚打完针,邻居等忠妈急急地跑了过来,说等忠爸在路上摔倒了,鼻子嘴巴里全是血,黄铁明便跟过去看了,一会儿回来说可能是脑溢血,六十九岁的老人了,可能很危险,已送往县医院了。黄铁明走后邻居春文来说,母亲的后事得抓紧准备,如果等忠爸殁了,两家事遇到一起不好办,现在是大忙季节,找人难,再说现在农村大都是老人娃娃,小伙子都进城打工去了,我说该准备的全准备好了。
六月六日母亲一天没有吃一口饭,只喝了点水。为防万一,中午的时候,父亲给母亲洗了手脚和脸,母亲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偶尔因疼痛会醒来一会儿,脸色一会儿黄一会儿黑,到晚上时清醒了一些,我同父亲帮着又给左胯褥疮上涂了些药,并用被子与枕头支撑好母亲。我对母亲说她的病好多了,母亲说医生都哄骗我们呢,我心里一惊,想母亲是早就知道她的病情了,一直坚持到了现在。我再给母亲说话时母亲又陷入了昏迷,而且浑身一点儿劲也没有,头不时地会垂下来,疼痛让她醒过来时,她的眼睛露出了可怕的眼白。中午到晚上我给母亲吃了两次吗啡片,可到晚上一点多时母亲的癌疼大爆发了,我本想再给母亲吃一粒“美施康定”,但还是想留到最后,只好又给母亲吃了一次吗啡片,可这些药似乎无济于事了,我扶母亲躺下,不到十分钟,母亲又要挣扎着起身,就这样一直折腾一夜。看见母亲疼痛成这样,我无力止疼只好握住母亲的手,时而用脸贴着母亲的额头,时而抱住母亲的双肩,想以这样的方式给母亲以最大的精神安慰,但这种方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母亲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并在昏迷中每隔十分钟就喊一声“妈——妈呀——”“妈,你怎么……”“我怎么……”声音急促而上扬,后面的语言模糊不清,我完全能听得懂,她的意思是“妈,你怎么不管我呀?我怎么受得了呀!”就这样母亲从一点喊到五点,每一声都让我浑身发紧,内心颤抖,父亲不忍要给母亲再吃药,可母亲连水都难以下咽了,只能打针。
早饭后,母亲仍在昏迷,母亲已两天没吃东西了,我给母亲洗脸时看到了母亲眼角的泪结成了黄黄的痂,而嘴角也溢出了前几天吃的八宝粥沫,擦拭完脸后,我想给母亲喂点水,但几次喂的水都从嘴角流了出来,母亲仍然在昏迷中。上午十一点时,母亲突然活动了一下手臂,睁开了眼,呼吸有些急促,那样子快不行了,我与父亲惊慌极了。早上三叔来看母亲说时间还早呢,人去世前不吃饭可活五六天呢,况母亲心脏好呼吸均匀不会有事的,可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紧急。想到老人说在去世前一定要穿好老衣,我赶紧到隔壁叫来了同母亲年龄相仿的姑奶奶,这时三叔也进了门,我们便给母亲穿衣服,父亲显得笨手笨脚,姑奶奶无法移动母亲的一条腿,三叔在地上有些躲闪不敢近前,只是递一下衣服。衣服买回来好些天了没敢给母亲看,昨夜从屋梁上取了下来放在炕边,没想这么快就用上了。见此情状,我只好又抱又抬,配合姑奶奶给母亲穿好衣服,我想母亲会疼的,没想母亲已基本失去了知觉。
穿好衣服后,三叔与姑奶奶都说让母亲睡平,我担心母亲疼,心想母亲这一百天来没有睡平过,恐怕不行,但没想到的是他们一放,母亲竟然睡平了,看着母亲穿着这身衣服这样平静地睡着,我又一次忍不住到厨房哭了。
不敢在厨呆太久,我又回到西房,回到母亲的身边,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那样子是母亲累了,睡着了,而且似乎睡着很香,我心里头突然有了一丝安慰!是呀,有多少时日,母亲没有这样安静地休息了。父亲按姑奶奶的意思坐在母亲身边抚摸母亲的脸与嘴唇,让母亲合上嘴唇与眼睛。三叔让打开电风扇给母亲吹着。不一会儿就有知消息的女人来看望母亲,我说母亲已穿上了老衣,不想让她们进西房,但她们执意要进去再看母亲一眼,我只好让她们进去了,她们进去后也不忌讳就抓住母亲的手只无声地流泪,母亲睡得很沉,呼吸声很粗,确实太累了。父亲见状,说跟好的时候睡觉一样,觉得母亲似乎病好了!我摸了摸母亲的脉搏,感到有点慌乱,心想呼吸正常没有心脏病也许不会太快地离开,就有些后悔衣服穿得早了,而且给弟弟打完电话后也觉得似乎有些早了。
我与父亲都觉得母亲似乎好了,其实这仅仅是我们的痴想与幻觉而已。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不知何故我一直心惊肉跳,天阴沉得厉害,先是打了几声雷,后又刮起了风,一阵一阵的风吹得院门咯吱作响,那声音似母亲的呻吟,父亲不让我守在母亲身边,让我回东房休息,我不忍看母亲穿老衣的样子,只好到了东房。可不知何故我仍是心惊肉跳,感到气氛有些阴森,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发短信给妻子说自己有些心惊肉跳,妻子回信安慰了我几句。我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打开了电视,但仍无法改变这种感觉,坐立不安,感到院大房空,冷寂惨淡,凄凉无比。在东房没躺多长时间,想到父亲一个人守着母亲不好,又到西房,这样来回折腾了几回。白天时我见母亲呼吸正常就关掉了电风扇,奇怪的是西房竟然没有发现一只苍蝇。母亲已昏迷近十多个小时没有醒来了,我想母亲一定会醒过来的。凌晨快一点的时候,母亲在西房大喊了一声,我一骨碌起身跑到西房,见母亲睁开了眼,而且是正常的样子,眼里也有了光气。我赶紧拉住母亲的手,坐在她的身边,我意识到母亲没有多长时间了。这时母亲已不能言语,她只是用力地想抓紧我的手,但即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使手指微微动一下。我想母亲不能言语也许是能听见的,我便尽量大声地给母亲说话。刚说了两句,母亲的嘴唇动了一下,我赶紧叫父亲给母亲喂一口水润一下嗓子,喂了一小口,母亲便开始咳嗽,似乎灌进了气管,我赶紧与父亲将母亲扶起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又给喂了一小勺,母亲坐起时没有了疼痛的反应,母亲的下肢确已完全失去了知觉。
扶母亲再次睡平时,母亲的呼吸有些粗涩,有轻微打呼噜的感觉。我又开始给母亲说话,我想到母亲没有见过她老衣的样子,在临终前可能会担心我不懂这事没有买上,我便给母亲说老衣是几件,什么颜色的。我说话的时候,能从母亲的眼睛里感到母亲听见了我的话。我又想到母亲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未结婚的弟弟,就对母亲说我与妻子会照顾好这一切的,让她放心。我又想到母亲没有见过她的棺木,便又说棺木也买好了,是什么木头的……我断断续续地几乎将能想到的母亲担忧的一些事全给母亲做了保证,让母亲放心,母亲听着我的话,慢慢地又合上眼睡了,气息又变均匀了起来。
大约是一点二十五分的样子,父亲叫我下炕来不要守在母亲身边,去睡一会儿,这时我却想上厕所,就出了门,上厕所时听父亲又给母亲说了几句话,不到五分钟时间,父亲出了门对我平静地说:
“你妈殁了!”
我不相信,跑进西房附在母亲的鼻前一听,当时就放声哭了。
万般情思,千般怜爱,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多少顿茶饭劝慰,多少风雨坎坷,多少疼爱温情,多少……一齐涌上心尖,还有种种遗憾、辛酸、种种苦难……可怜的母亲,命苦的母亲,正当环境好转,到了您享福的时候,可以过几天清闲日子的时候,你却撒手走了,不给我们一点尽孝的机会。
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妈——
我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唤已无人答应。
十一
准备后事要紧!
我最担心的是天气,因为母亲浮肿,加上这段日子高温,母亲身体不能久放,没想到第二天天忧郁云悲伤,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时阴时下,这种天气这多少给我一些安慰。
中午的时候,等忠爸从县医院拉回来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得到这一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得尽快请人,于是我安排族里的人分头去请,要请的人前几天我们就列好了名单,我也亲自登门请人,跟打仗一样紧张,最终我们还算抢了先。晚上请顾事的人来吃饭时,等忠哥哥来求我给他家几个人,不然事办不了,我就同意给了几个人。晚上顾事的人选出了总管,总管安排了第二天的事。
九日晚上十二点时弟弟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后搭出租车回来了,一进门我就给穿了孝衫与孝鞋,这是母亲身体好的时候做的两双布鞋,前几天催着让小梅表姐拿街上上好的。母亲知道如果她去世后我与弟弟没有布鞋穿,穿皮鞋村里人会笑话的,现在这两双布鞋派上用场了。弟弟奔进西房扑倒在母亲的灵前放声大哭,不住地用头撞地,父亲情急之下哭着抱住了弟弟,在我的劝说下,弟弟才止住了哭声,我对弟弟说,母亲解脱了,休息了,让母亲好好地休息吧!
阴阳定下日子是农历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即公历六月十一日为母亲送行,因为怕天气有变所以先送埋后过事。十日晚上乐队一直吹打到二点,母亲生前爱听秦腔,我让乐队多演奏些秦腔,并亲自给母亲点了《朱春灯上坟》和《三娘教子》两个唱段。乐队中其中一人感冒了,见我这般硬是要唱坏嗓子也要唱《朱春灯上坟》,其中有一个女的将《三娘教子》唱了四遍。晚上总管催着要早点进行盛殓,我不同意,一则想多陪母亲一会,二则也担心天气变化。盛殓前我几次摸了摸母亲的手,这双手曾无数次地抚摸过我,在我发烧的时候摸过我的额头,在我痒痒时挠过我的后背,在我哭泣时拭过我的泪水,在我饥渴时给我递过茶饭,在我寒冷时给我加过衣掖过被角,我一次又一次地抚摸母亲的手,我不知道自己对这双手给予过什么,记忆中这双手从来没有向我索取过什么,这双手唯一的愿望就是将儿的手握得紧一些,再紧些,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
凌晨一点时开始盛殓,我要求参与,但被几个老人挡住了,我只好守在门外,盛殓完毕时一点半了,院子里好多人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不忍心便叫乐队停了下来,补了夜场的钱,并安排明天早上五点发丧,帮忙的人带了来的亲戚去自家住。送走所有人后,本应为母亲守灵,但我却累倒在西房的炕上睡着了,等睁开眼看到只有父亲一人守在母亲的灵柩前,弟弟也累得睡着了。
早上五点,没想到送灵柩时村子里来了好多人,有些人离得远也早早地来为母亲送行,这些天我的泪水都哭干了,没想到当灵柩起动母亲要上路时,我的泪却突然汹涌不可抑制。我热爱着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庄,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在异乡魂牵梦绕着这片土地,这皆因为有母亲在,皆因思念母亲,我在城市的打拼努力所有的动力与精神支持均来自对这片土地、对母亲的报答。可当我成家立业、可以报答母亲的时候母亲却走了,这怎不叫人心痛?母亲不在了,我还有家吗,我还会回来吗?没有母亲的日子,剩下的路我怎样走?这太重了,太快了,重得让我年轻的双肩无法承受,快得让我来不及补救。离开母亲我就是无家可归的人,成了真正的流浪儿!母亲呀,是儿不孝,是儿耽搁了你的病,是儿过早地将你推向了另外一个世界,是儿,是儿没有抓紧你的手……灵柩停放在十字路口,我跪在母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许多人上前来拉不起我,我不想让母亲走啊!
母亲的灵柩下到墓穴后,我得到允许看母亲最后一眼,棺盖被轻轻掀开一点缝时,我看到了母亲睡得十分安静,那么干净,我突然没有了悲伤,感到母亲的灵魂已有了归宿。我上到墓穴外,围绕墓穴一圈,边走边掬土,将一掬一掬的土捧撒下墓穴,一时铁锹翻动,转眼一座新坟就将母亲与我隔在了两个世界,这时我的心突然安静了,似乎因母亲能平安、干净地上路而感到欣慰。
中午来吊唁的大约有三百多人,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来了。下午给母亲送纸货,由于纸货太多,邻居家的小孩都来帮着拿,如果这些纸做的别墅、车马能在另外一个世界为母亲所用,母亲应当是富有的,不管是不是这样,至少也会对如我般的生者失落无助的心灵制造一点安慰。
下午六点时一切都静了下来,刚刚过去的一切似乎一场梦一般。
晚上家里就剩父亲、弟弟和我,母亲不在了,生活的天平感觉倾斜了,家里的空气也少了湿润与温度,这让我们心里空落落的。父亲闲不住整理柜箱,看到母亲的衣物时又哭了起来,尤其当翻到母亲为他做的五双布鞋、其中一双只做了一半时,父亲边哭边说,母亲这些年没再做鞋子,去年不知怎地一下子做了五双,这分明是知道自己要走的,知道的,她哄了我呀,本来说好的我先走的。弟弟眼里也迸着泪,我急忙安慰。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起来收拾院里的垃圾,我收拾母亲的照片,看着母亲灵柩前摆过的遗像,心里头又是一阵难过。
接下来父亲连着两夜没有睡好觉,原因是担心地里的玉米荒了,担心麦子割不了,担心我们硬逼着他进城,如果是这样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会不安的。我只好安慰父亲,巧的是六月十四日一大早莲子与小梅就来说帮着将玉米锄了,我心里想,这莫非是母亲的安排?于是我们便一起去锄玉米雍化肥,莲子边锄边说,这锄玉米的活还是母亲教会她的,小梅表姐也说母亲怎样教育她做人做事,一时惹得父亲又哭了。中午时我叫了收割机连着两天割完了麦子。
母亲头七过后,临走时我再一次对父亲说希望他跟我进城,父亲说不去,他舍不得与母亲共同经营的这个家,舍不得一把锄头,一张铁锹,舍不得将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要守着母亲,经常去看望她。
但我不得不走了,不得不离开母亲,扔下孤苦无依的父亲,不得不到城里去,不得不……
离开村子时,我望了望母亲的坟,清风徐徐,树叶簌簌作响,我仿佛看到母亲在地头望着我,花白的头发被风微微吹动,母亲的眼里溢满了离别时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