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的诗
钓
整个下午那个人都坐在江边
甩着渔竿
但每拉起来
一条却又会被放回去
天黑的时候那家伙
空手走了
世界并没有
想钓的鱼
汉水
曲莫如汉。这条发轫于陕西冢山的河流，
的确，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拐了多少道弯。
两岸。那些村庄
牛羊，满以为世上还有命运更加多舛的。
日全食
两个月前在江边我们就找好了地儿
去看日全食。但太阳
上露台的时候，这计划
却落空了。就在刚才，该死的
民六庭，又打来电话，约我，
去谈谈婚姻和家庭。麻烦来了。
这些年，某中学语文老师，
总热衷于把诗人当做被告，推上
审判席。其实，年近四十的女原告
知道，这些年，我爱她
和儿子，远甚过，爱这场
人间奇迹。而天上
星宿，大多百年难逢，
没什么好爱的。
但，长江
但我见过的长江，已不是长江
本身，是想象的巨兽
神鸟和虚无。
但值得敬畏的，
唯有我见过的长江。作为
众河的源头，或归宿，
那些支流，湖泊，沟渠……
枯竭。改道。丰沛。
又枯竭。简直不值一提。
而我见过的长江，与别的
河流，并没有什么不同。今年
夏汛，又毁掉我种在城外荒滩上的
菜地，还带走了三个戏水的顽童。
但在冬季，我见过的这条长江，
才显露出河流的另一面，不封冻，
却会崩堤。把原本属于岸的，
裹进大海里去。
而大多数泥沙
腐根，逝者……将在半路上
走失，终生见不到大海。
有幸者，会烂在旷野，
构成旷野不可缺失的某部分。
不幸者，被村庄
收留，过上村庄的日子。
只有我见过的长江，对大海
把握得深刻又精准，仿佛
使命，从不迷失。
但我只见过长江，没见过
河流本身。
猫空
一样的仿欧建筑。侍女郎。
服务生。南京的这家咖啡屋
与我写作的那间，完全
一致。世界，
像是被同一口瓦窑，
烧出的紫砂壶。我喜
铁观音。玲君
嗑葵花籽。胡弦，
育帮，只品雨花茶。
女摄影师，抽空
吃奶昔——咖啡屋里
无咖啡，如猫得空，
却不捕鼠。如我们闲聊，
只评天下计。不说诗
与伤心事。
晚课
每晚我都会沿着荆江大堤，走上
两个多小时。如古人，慢慢地
领受自然的教诲和恩赐。我喜欢
看长江，磨亮平原上的暮霭。也是
慢慢地。但那种古老的光芒，
并不能照亮我见过的村庄和县城
仅能照亮河流本身。仿佛隐士泼墨，
留白，照不亮山水
世界，唯见自己的心
而我懒得去琢磨那点快要失传的手艺，
几个故交大多住在临江的直辖市，
或省会。只有我还在城外的黑地里
赶路，却喜欢为过往的夜船感动——
我相信每盏舱灯下，都坐着
我的友人，每只船尾也都飞舞
惜别的手臂。只是怕惊扰我
才趁着夜色，慢慢地
走了
铁牛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荆江大堤附近，找
明万历年间的铁牛。
可我为什么要在水牛遍野的长江中游
找古代的牛，原因至今不详。
但我从未见过那头铁牛，
只见过一座叫铁牛的小村。
而当我怀疑起五百年前的烂铁，
不可能变成镇江之物，坐享
一代一代的江水，奔向大海
与虚空的梦。
那些将要去虚空的
老人，却会面朝长江，
献出三岁的牛头，年过古稀的
双膝，及村庄的黄金。
没办法。我要找的牛，
已交上好运。
它因一条江的伟大，
混成了平原的神。
医院
二十年来我在那儿的太平间里依次
送走了奶奶和爷爷，还有
轻生的表弟，以及大姨
与姑妈。二十年来我一直想在马路
对面，另辟一家人民医院，
好把死去的亲人，全都
给救过来，并再次
爱他们。
爱
天黑前那个哑巴女人一直跪在堤脚，
往江水里放纸船。舱里装着蜡烛和空气。
天黑后她就望着江面上的光晕，
发愣。
身为人母，她早已无法说出一江伤心事。
但作为语言最沉默和明亮的某部分，
并没有辜负那个古老的
动词。
经验
去年的那群哨天鹅在今年的苇叶间
叫了一整个冬
隔世的隐者
全都围着中华园田螺
及粮食
哀号
或欢呼
至人类的另一个半球
开春
平原
我得告诉你：洪湖，并不是
江汉平原的某个组成。
如我写下的一切，
从不叫诗。
平原广袤，你有村庄及良田万顷。
再瘦的泥土，也能长出野麦和
稻菽。你坐享人类的粮食，
词根。
洪湖辽阔，却唯有深渊
及小荒地。我饮流泉与孤寂，
活命。如快要绝世的白鳍豚和
朱鹳，只说兽言，乌语。
你该知道了：我活在另一个
世界。洪湖，不是江汉平原的
某个组成。但正好在这里，
一个最绝望的声音在说：
我写下的一切，是遗嘱，
不叫诗。从不。
窗
湖边四季分明，
多雾，风因荷香与腐草味
而生蛊惑。但迷恋植物生死的
不仅是蜂蝶和孤鹭，
还有我。
窗外。
某处朽椿，在九月，
已顺应湖边的冷雾与
荒僻，暴出了
两点新枝。而我
早已顺应窗上秋目的
繁复。檐上。
几朵蘑菇，不可思议地
从苔藓里探了出来，如一窝
刚刚破壳的燕雏。檐下的蝙蝠
却无视湖边的奇迹，只忙于
衔来湖蝇和瓢虫，彻夜
哺乳——透过窗，
除了世界的窸窸窣窣，
我还听见了什么。
哨屋
溯江，或顺流。在荆江大堤上
每走两公里，就能遇见一幢红房子。
但那不是村庄的庙宇，或县城的
别墅。而是瞭望长江的哨屋。想到
我与它们，已被同一个汉字命名，
如那条老河，落在平原上的支流和
影子。水边的小屋，就应该住着
走失多年的亲人与前世。最好，
能撞见某个殉情投江的女鬼，陪我
拐进防浪林，探讨人间的爱
恨。每晚散步，我撞见的情形
却是这样：一旦看屋的猎狗，
将我迎向门前，主人就会摸出
砍刀，重重地，劈起柴薪。仿佛
我是江边的浪渣，还熏不熟
桌上的那盘生南瓜。但在通灵的
犬科看来，我也许是举刀的
鳏夫，早年扔在荒寂处的弃儿，
或罪。我猜。
林子
我早巳熟知湖边的这片野林子。
穿过它，临水的那几排杉树
是县城的边疆，也是白鹳
和情侣们的幽会地。
西去百米。白杨与红枫问杂处，
已成外省渔民的村子。再往西，
灌木丛生的小径旁，落满了腐叶
鸟粪，及天外的弃物。我想。
我不光认得林子里的每一棵树，
还应该认得那些植树的家伙——
有时，是倦雁衔来种子，细雨
也会催生出针叶林、藤木和冷寂……
兴许，我的想法
惹恼过一些乔木。夜风
乍起，总有梧桐和香樟叶
打疼我的眼睛。
而当我把目光放上众树之巅，
总有奇怪的响声，顺着幽暗的
湖面，传进林子。但那不是
唤我回去，或走得更深。
是猫头鹰，或恋人们
闹出的动静，也有如我的
夜行者，在远处的湖边咳嗽，
哼曲，给自己壮胆。
而在更远的地方，在这人世的洪湖
之外，我见过另一片湖泊，闪亮，
宽广又缥缈，却被叫成了
银河。
这多少都有点让我沮丧——
凡我所见的。皆已被世界
命名。连那些发光的石头和沙漠，
也已经被命名为繁星与星群。
好在我早已熟知那天上的荒僻。
如湖边的这片野林子。也应有众树、
小村、县城和爱。但我从没见过，
那几个种树的天人。
马蜂
才写下诗题，临江的
阳台上，就长出了一窝马蜂。
童年的小刺客，
找上门来了。
但我并不想招惹
那些夙敌。
江船鸣笛，却往往会惊扰几点
旧恨，从窗缝，挤进来——
时候到了。是找我的中年
算老账的时候了。所以。
我得打掉那窝马蜂，打掉
这首诗，对时间的记忆。
下一首，我将听候命运差遣，
顺流而下，漂进老年的大海。
雨(之一)
穿过
那么厚的空气
虚无
雨
才能够落在
洪湖像我短促
又漫长的一生
穿过小镇
学堂和青年的胃溃疡
才爬进县城
这间靠湖的工作室
收工之余
我看见倦鸟
晚舟全都在雨中
在同样的命运里
穿行
雨(之二)
黄昏时，我爬上了工作室顶层的
平台。在这里，我能够看清楚长江
与洪湖的大致走向，还有这些年
从我身体里流失，以及
正在沉积的一切：爱
和忧伤。夜幕
降临。江船掌灯，渔舟
也是，我的视线
却模糊起来。但不因为世界
变暗，也不是写作带给我的眼疾。
是我想把中年的目光，从洪湖
放到长江，放得足够远
所致。而当我猜度起那艘运煤船
可能的来历，或
去途，天就下起了
雨——
没有星月。没有人
看到我站在雨里。只有风
吹我，也吹
在暗地里闪亮的长江和洪湖。
雨——
裹着风，混进
涛声，就像一群人，
加入到另一拨人中，争论
某个古老的话题。
雨——
越下越大。世界的
辩解，愈发低沉，
蛊惑人心，仿佛神秘的邀请。
但我找不到邀请者，只好抽身
回屋。就当这个黄昏
没下讨
雨——这些年
我也从未在洪湖和长江里
出没过。
起螃蟹
重阳过后我们就要穿上深筒套鞋
像史前的人祖下湖
起螃蟹过完这个节日
螃蟹们就得离开洪湖
去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命长的
还可东渡日本或飞往南韩
去你们的世界
我们的未知
但不是在旅游而是去
赴死就这样
一代一代的螃蟹坐火车
搭飞机爬上了人类的宴席
而一代一代的养蟹者却如
我们全都留在洪湖
但有时我真想变成某甲壳类生物
离开此水不再回来
要知道重阳过后
这世上有比起螃蟹更有意义的事
值得豁出老命去试上
一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汽笛
午休时我恳请窗外的长江，
千万别拉响汽笛，惊我白日梦。
一旦不能忍受，我就会遥对那些
过往的船只，下手：是诀别，也是愤怒。
但看起来，我更像是在和那条弃洪湖
不顾，却兀自东去的长江，在争斗。
理亏的肯定是我。作为游走在黄金水道上的
铁鞋子，弄出点金属般的响动并没什么过错。
而汽笛，坏了我对长江的妄想
和对洪湖的痴心。真遗憾。
本质
我只喜欢从一些少有人知的小渔村
下洪湖，不走旅游线。
而且，是在农历十月之后，
去看败了的野莲，离鸿……
那些烂在湖里的枯荷，
空巢，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拱出来的脑袋。
总让我怀疑我的目光和语言的
意义。我找不到可以唤醒动植物的词。
其实，选择落霜之时
进湖，并不仅仅因为我爱孤寂。
还因为我想着那些在洪湖走失了的，
明年，是否愿意再次担当起失败的命运?
秋天愈走愈深，我没理由不脱离
人类，走进这些人迹罕至的地儿。
只是不清楚那几个在风景区转悠的朋友，
为何不尾随我趟出的小径和水路，下洪湖?
那样，他们也会发现我见过的秋残，
乃世界本质。
夜问
没人知道我烦夜下的洪湖，如烦伪君子
和浪漫主义。更没人知道我爱
变暗的长江，如爱老顽童与
自然主义。天快黑时，我清楚
该去哪儿——废弃的码头，
偌大的趸船，会坐着我
和几摊鸥鸟屎。天完全黑了时，
我就开始想那些发光的事物：但今夜
江水，不过是在重复江水的命运。
按学过的算术去推算，下一夜
就可以走出湖北，奔进大海。
可没有一门知识能告诉我，
那艘在重庆和上海间
往返的游轮，拖着一船灯火
和陌生人，又在重复
怎样的命运?
小儿科
三十年前这家小儿科并没治好我
不爱说话的毛病。对不起
大夫。我的语法
全都来自洪湖的鱼唇，或
鸟嘴，不来自县城
人言。对世界
我总羞于
启齿
三十年后我不得不抱着儿子
来此，给语言
看家族的遗传病
多年来，只有那架老挂钟走动
如昔。但是老挂钟
只是围着时间
原地打转。就像我
这一生，一直都在小儿科
出没，围着童年和
孤独症
打转，
但我找不到，那个患病的
词根
三月二十六日的诗
野坟地外边那棵死了多年的桃树，不知怎么
暴出了两朵小白花。我记下。植物身上
藏有世界的谜底。而在我散步的小路
尽头，洪湖入江口，人类之外
还有哪些不可思议?发情的斑鸠，
废避孕套，以及脚底下崩溃的湖岸。
一道爬满苔藓的湖岸。苔藓
攀上绝壁，却闯进高处的乱岗，
不见了踪迹。但我不会就此
闯进去。就算有谁请我
也不会去的。天已经暗了，
我得顺着来路，赶回工作室。
每晚到此，我并不为探访那棵桃树
和水边万物的命运，只为长寿，活得
更老一点，好等回那些在地底下
走失了的秘密。我不急，有的
是耐心和好身体。可在我
背对洪湖的时刻，水杉树颠上
那窝刚刚破壳的乌鸦，不知怎么
吵得凶了起来。我听着。
两眼望向远处，唯见
长江流自天际
又奔进了
虚空。
入江口
没人知道我爱上了夜色笼罩下的洪湖
入江口，像瘾君子爱
罂粟。但我爱
黑水杉
剑齿草
压堤石
残败的小寺庙和荒寂，远胜过爱
泡沫
漩涡
崩溃
新建的水上娱乐城与喧嚣。我爱
高处的洪湖，远胜过
爱低处的长江，在湖水
还来不及变成潮流以前。哦!
我差点说出了我爱的一切：崇高
坚贞……仿佛投水的古人
爱虚幻的美人
和悲情。但看到那么多的水
在暗地里，都已汇成其它的水
走在奔往大海的路上。我就想和它们
一样，从三十米高的堤顶
跳下去，就此堕落
一次，好央求
它们，把我也卷到那些遥远
又宽广的地方。而我只能整晚地俯瞰
这条连通长江和洪湖的小河，其实
它泛动的幽光，与众多的河流
并没有什么两样。在入江口
我经常一个人。坐上护栏的外沿
脚悬水面，如徇情者
从血液沸腾，直坐至发凉
生冷。那些爱
我可以撒手了吗……
午后的乌鸦
午睡后我看见的世界
与以往
没有什么不同
那只乌鸦
又歇在我临江的阳台上但它
不像江汉平原上其它的鸟
不聒噪
也不梳理羽毛
只是陪着我瞅望
窗外的长江
发怔乌鸦
不知道我其实在替它
暗中羞愧在我打盹的时候
一只乌鸦
守着一条伟大的河流
怎么能不弄出半点值得一说的响动?
而当我想抓住它
这只乌鸦
却张开翅膀
朝江心
飞去但我知道
明天午后它又将从某个神秘的地方
飞回来我等着
这只乌鸦世界的
坏运气
个人史
莫以为我在长江与洪湖里
忙碌，就能找到楚国的家谱。
人至中年，我总算晓得屈原的遗物，
不仅仅是斗笠和蓑衣——汉服里
剪不掉的那一部分。早些时，
我爬楝树，挖荒滩，寻过它们。
上天入地，我只抓住了蝉蜕
蛇皮，抓住过世界
多出的那点东西。我从没找到想要的：
语言里的青铜，巨石，冷兵器；或，
河流尽头，尖锐地呜咽，
与抽泣……
这些年，我只好把破额
断趾，当成胎记，和我寻亲的
凭证。如钓者，拖着
鱼漂，打听水里的消息。
但我是我的香料和鱼饵，命该
赡养白鳍豚——那些两米长的沉棺。
如遗失的祖坟，
几近绝迹。
父亲的老胃病
赤脚医生写的字，比医术
还要糟糕：关于胃癌的字母
C，潦草成了拼音o，仿佛妈妈
惊慌的嘴唇。但你从没信任过
县医院的诊断书，如小知识分子
怀疑世界的权威和真理——上有老，
下有小，还是一所中学的校长，
谁敢，让中年男人，就此撒手，
而去?在下属和我们面前，
父亲总是敢作敢当，像老混混。
之后。清算好与朋友们的往来
和人间的债务，父亲才肯去
武汉，看老教授——多谢省城的
内窥镜，厘清了县城的荒诞和
滑稽；谢天谢地，你逃脱
审判，依然是父亲。
所以，你嫡传给我美德，也给了我
一只坏胃。两年后，我被一个女人弄伤
肺腑，喝破了胃的五分之四。唉，
父亲!我该怎样说起这家族的
遗传病?我和你一样，
无力享用人间的美酒与
甜点，更无法消化
世界的尖锐
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