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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最后守护者

作者:马步升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高凯是这样一位诗人,他以乡土诗登上当代中国诗坛,以乡土诗延续着自己的诗歌生命,以乡土诗守望着自己的诗歌理念。以乡土诗丰富着当代中国诗坛。说来饶有趣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古老的中国传统乡村,正在经受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工业化已席卷之势侵入乡村,一者是大量的现代化工厂和原始的手工作坊,以不可阻遏之势落户乡村,一者是大量的乡村人口以各种方式,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悲壮涌入城市,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晚钟就此敲响。而此时,在狭长的甘肃最东面的陇东高原,有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农村青年,随着时代的潮流,跃跃欲试走出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乡村,而他与别的离乡背井青年不同的是,他在一脚踏出村口时,却频频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他即将告别的乡村。
  一个逃离乡村的诗人,对他经历过的乡村保持一种关切的情怀,一段时间,几年,间或,都是不难做到的,而几十年如一日,从无间断,关切的程度由表及里,由近及远,由对表面风物事象的描摹,梯次攀爬到一种俯仰回环的乡愁,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而在中国当代的乡土诗人中,高凯做到了。做到了,并不仅仅代表着一种诗歌理念的坚守,或者诗歌视野中的某种局促,而是高凯意识到,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以村口和地畔标明了边界,事实上是无边界的,她的地域上的边界,可以涵盖天下所有的乡村,至少是黄土地上所有的乡村,她的精神地界,则是无边无际的。高凯用他的三十年的诗写文本,给我们画出了一个清晰的走进诗人乡村世界的年轮。高凯告别乡土时,不满十八岁,以乡土诗初登诗坛时,刚满十八岁,而刚满二十岁时,他就拿出了拥有相当艺术水准的乡土诗,这就是《飞天》,那组总题为《在田野上》的十首诗。如今透过近三十年的岁月迷雾,回头看去,那时候高凯的乡土诗,如同他的少年的面貌一样纯真,而诗中的乡土也是那样的纯真明丽,没有现代工业的污染,没有现代意识的陵迫,有的只是贫穷而从容,单调而丰富,迷茫而祥和,鸟儿在明净的天空清唱,庄稼在贫瘠的土地上奉献,人们在枯寂的人生中自满自足。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童话城》给我们展现的乡村景观,乃至他对乡村的认识水平。
  如果将高凯的诗歌历程做一个检索,那么,他的三种诗集无疑是他的三个重要的路标。
  一是《童话城》,油印本,一九八六年版,虽然这本诗集中的大多作品后来收入一九九一年正式出版的《想起那人》里,但,我宁愿以《童话城》作为言说对象。一本袖珍本的,没有经过任何装饰的,薄薄的油印本诗集,与高凯那时候的诗风正相吻合。我曾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说,高凯的早期诗歌,传扬的一种便携式乡村情感,犹如出门在外的人带着行李,他将对乡村生活的认识,当做随身携带的行李,温暖着自己,护持着自己对乡村的那些情感和记忆。
  二是《心灵的乡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在这本诗集中,高凯推出了一个近乎口号或个人宣言的诗歌主张:踩着诗歌的韵脚深入乡土。作者已从乡村的童话城里走出来了,随着个人生活与乡村的渐行渐远,时间上的错位,空间上的疏离,情感上的淡漠,他的肉体虽然早已逃离乡村了,但情感上却回归了。这次回归,不是简单的出门和回家,而是出门后,再不打算回家了,回家了,再不打算进家门了,而是站在村口,隐身某个暗处,或者爬到一个便于观察村庄的高处,以自己在外浪游所获得的人生经验为坐标,以旁观者的事不关己为情感指向,以比村庄的人拥有更多的见识为表达前提,以居高临下式的傲慢为视角,诗人“踏着诗歌的韵脚”裘马扬扬意气风发地“深入乡土”了。所以,我在评价他的这一段诗歌创作时,用了这样一个判断:用现代喘息激活的乡村情感。他和所有离开乡土的现代人一样,理性太阳的照射使他目乱神迷,恍如白昼的生存空间使他陷入了无所藏身的惊悸与震颤中,在如潮如涌的人群中,他同样也感受到了难以沟通的孤独无依,这一切,都使他不得不悚然惊觉,不断地反观自身是否真实的存在,在这难得的情绪调整中,与他血液混合在一起曾受到阻遏的田园情怀便拱出头来,向他诉说着分离的悲苦。如《黑羊羔子》写到:
  黑羊羔子。你
  是亲眼看见
  我将你亲人的皮袄
  鲜血淋漓地,剥下来
  反披在自己的身上
  我手中的大老碗
  你虽然看不清楚
  但你能想到,它盛的是什么
  黑羊羔子。你得重新考虑
  自己的出路
  你们,祖祖辈辈厮守的
  这个家园,一直
  充满杀机
  家的深处,一直
  给你们
  藏着一把刀子
  乡土不再是一个产生童话、盛传童话的所在,而是充满了“他人是地狱”的现代性悲怆,与其说,是乡土被世界侵人、异化、同化了,毋宁说,这是诗人在以一种“被现代”了目光观照曾经的乡土,在以一种“被现代”了的情怀体察曾经的乡土。
  三是《纸茫茫》。这是高凯最新的一本诗集。这里有两个关键词值得重视,一个是拿到首届“闻一多诗歌奖”的《陇东:遍地乡愁》,一个是“茫茫”。对于前者,这是由三十多首短诗组成的一首组诗,这部诗集中虽无这一组诗的标题,但,都以各自独立的姿态出现在诗集中了。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在高歌猛进的现代化征程中,而且,现代化也已取得了惊世骇俗的成果,重要的是,闻一多并非乡土诗人,而以闻一多命名的诗歌奖,为什么会把首届奖颁给乡土诗人高凯?从获奖的文本看,高凯的这一组诗,抛开题材勿论,确实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至少是高凯三十年来诗歌创作的巅峰之作。另者,世界和个人在某些方面具有相似或相同的品质,当确定了某个目标后,便不再左顾右盼,全心全意朝这个目标进发,为了追求高速度,必须选择轻装前进,如此,便会丢弃一些装备,当已经抵达或接近目标,坐下来歇口气时,诧然回望,发现这些曾被毫不迟疑丢弃的装备并非毫无价值。乡土,传统文化,传统道德,传统的人际关系,等等,便是近几十年来,被国人普遍丢弃了的装备,而高凯,恰好是这些装备的坚定拥趸,在诗中,他表达了人类的一种普遍的、永远的情怀:乡愁。乡愁不是“愁”,是对已逝之物的文化定格和情感追认。他的获奖,既是诗歌对他的一种认可,也是乡土文化对他的一种报答。对于后者,则是诗人在人已中年后的一种心态,世界对于他,不再是“有或无”,表示存在与否的问题,而是“多与少”、“轻与重”的存在的方式问题。“茫茫”,或者是一种空幻与犹疑,或者是一种淡定与从容。相较于前两种诗集,收入其中的诗篇,题材似乎不再那样统一,除了乡土诗,还有很多乡土以外的诗篇,诗情似乎不再那么纯粹,有对已逝的,与自己已了无关涉的乡村风物的追怀,有对当下的个人境况的自嘲与感伤,还有对一些世相情态的扫描,但,无论写什么,怎么写,所有的诗篇里面,都直接地,或者若隐若现地有着一个情感根基的,这就是:乡土。
  高凯出版过多种诗集,独著的,编著的,为什么选择这三种诗集作为言说对象呢?理由在于,从童话城,到心灵的乡村,再到纸茫茫,正好是高凯诗歌道路上的三个关键词。他从乡土出发,携带着与生俱来的乡土情怀,走进了他倍感陌生的外部世界,并以这种乡土情怀理解和应对外部世界,而在外部世界获取了足够的人生经验后,又以一种外部的眼光和情怀,反观原来的乡土。注定了,他是一个要把乡土进行到底的诗人,也注定了,他要以诗歌的方式,做一个乡土的最后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