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学文摘 时政新闻 科技科普 经济法律 健康生活 管理财经 教育教学 文化艺术 社科历史

让我看看你的伤

作者:深海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作者简介:深海,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近二百万字。中篇小说《为你祝福》获《长江文艺》年度优秀作品奖。现供职于湖北长江出版传媒集团旗下某出版社。
  一
  
  在浮岛小区,石玉莲总是惹人注目的。尤其是夏天,她天天脚踩高跟鞋,身着耀眼的紧身丝光礼服裙,上身搭配着蕾丝花边的短袖小披肩,手上提着个粉红色的小坤包,戴着白色耳机,一边急匆匆地行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京剧的调子。一只黑白杂色的小狗,迈着小碎步,跟着她的步调和方向,紧张兮兮地跑着。
  石玉莲的相貌说不上漂亮,可是丰乳肥臀,特别是臀部,滚圆紧致,向上翘起的曲线在腰间收束,活脱脱的魔鬼身材。她急匆匆行走的时候,一对诱人的大屁股在轻薄的丝光裙下乱颤,令女人都为之侧目。搬来浮岛不到一年,石玉莲就成了小区名人,她还认不清谁是谁的时候,却总有人迎面跟她打招呼,玉莲出去啊?玉莲又出来遛狗啦?玉莲会唱京剧啊……这让石玉莲感觉无比良好。她也渐渐知道了那些男男女女的称谓,一号楼的杨老师,四号楼的谭老师,七号楼的王老师,十一号楼的金老师……不用说,跟她一个单元门儿进出的二十几户人家,她更是都混得很熟络了,只有住在三○一的那户人家除外。
  石玉莲是二○○七年春天搬进浮岛的。她记得三○一那时候已经住人了。她跟老公和女儿晚上在小区散步锻炼身体的时候,总看到三○一的书房里亮着灯。可是,很长时间,她没有碰到过三○一的人。直到第二年秋天的那个晚上。
  
  那段时间,石玉莲再次发现老公夏宏伟又在外面有了情况,心情糟糕透顶。那晚,夏宏伟说有应酬,晚上不回来了。石玉莲说不管多晚你都要回家。夏宏伟干脆关了机。石玉莲在家里辅导刚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写作业时,看着她跟她爸爸一样锃亮的脑门儿,看着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她坐在那里半天写不了一行字,气急败坏地在女儿的屁股上痛下杀手。
  女儿石芊芊哇哇哭叫着在客厅里乱跑。芊芊的宠物狗妙妙早已经被石玉莲的雷霆震怒吓得躲进了不知哪里的角落。小保姆几次想要把芊芊藏到身后,都被石玉莲用力推开。她只能站在一边,流着眼泪看着痛哭的石芊芊。
  石玉莲问芊芊,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芊芊委屈地说,不知道。
  石玉莲觉得自己的肝胆都要破了,她打开房门,把芊芊推了出去,吼道,你滚!我不要你了!滚,滚得越远越好!
  石芊芊就真的滚了。她一边哭一边乘电梯下楼,一边哭一边往小区外面走。平时,石玉莲对女儿呵护有加,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在如战争一般的婚姻里,三个人,都可能成为炮灰,尤其是孩子。
  芊芊不是第一次被石玉莲这样痛打。石玉莲每一次都有很多理由打她,只是她自己其实也明白,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幸亏还有个女儿给她打,否则,她只有撞墙跳楼一条路可走。有时候,她自己都不免这样想。
  她站在七楼的窗前,看着芊芊弱小的身影在路灯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外移动,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去抱她回来。就在她准备转身下楼去追女儿的时候,看到一个人从路边的葡萄架下走了出来,拉住了芊芊,蹲下身,跟芊芊说着什么。她回身叫保姆小张赶紧下去,把芊芊叫回来。
  保姆小张下去个把小时才带着芊芊一起回来。石玉莲拥抱着已经停止哭泣的芊芊,什么话也没说,芊芊却抬起小手,抚摸着她的脸说,妈妈我错了。石玉莲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聪明的小张忙把芊芊拉开说,芊芊真乖,我们去洗了睡,明天还要早起呢。
  芊芊上床睡觉以后,石玉莲把小张叫到自己的房间,问她怎么在楼下耽搁了那么久。
  小张说她下去的时候,芊芊正安静地坐在葡萄架下,一个长发披肩的女的坐在她身边。小张就说,芊芊,我们回家吧,你妈妈叫你回家。芊芊哭着说,我不回去,我妈妈不要我了。那个女人就笑了,用手摸摸她的头说,原来你叫芊芊啊,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千万的千吗?芊芊点头。那女人说,这个名字真好听,你知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吗?芊芊止住了哭声,说,不知道。那个女人说,芊芊芳草,就是草木茂盛的意思。你看你,长得这么结实漂亮,这叫名副其实呢。那女人又对小保姆说,让她在这里坐一会儿,平静一下再回去,也让她妈妈冷静一下。小保姆就知道,刚才芊芊已经跟这个人说了自己挨打的事。那女人又对芊芊说,芊芊有没有生气的时候?芊芊说有。那女人就说,有没有说过气话呢?芊芊也说有。那女人问,气话是真心话吗?芊芊想想说,有的是有的不是。那女人又问,你觉得妈妈说不要你了是真心话吗?芊芊想都没想说,不是。那女人就笑了,说,芊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妈妈让芊芊走,芊芊就真的要走,芊芊也生气了,对不对?芊芊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无限委屈地说,阿姨,妈妈总是莫名其妙地打我。说着,又哭了起来。那女人把芊芊揽到怀里,爱抚着她说,芊芊啊,大人,有时候是看起来大,他们也有软弱的时候,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有犯错误的时候。芊芊还这么小,就要去理解妈妈,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啊?芊芊沉默不语。那女人又说,芊芊能不能原谅妈妈呢?芊芊点点头。那女人说,我就住在三○一,以后,芊芊难过的时候可以来找阿姨聊天好不好?阿姨有机会也会去跟妈妈说,不要再打芊芊了。芊芊问,阿姨姓什么?那女人说,姓何。芊芊拉着保姆小张的手离开的时候还在叮嘱她,何阿姨,你一定要去跟我妈妈说啊,不要再打我了。
  小张几乎是叹息般地说道,那个何阿姨说话的时候好温柔啊。
  石玉莲看保姆小张说起三○一时那种崇敬的表情,很不以为然。温柔?让她遇到夏宏伟试试,让她陪着芊芊这样的孩子写作业试试。切!温柔谁不会?
  她大概是觉得那个三○一不过是隔岸观火者而已,指指点点,其实事不关己。没想到,两天后,在单元门那里,一个看上去比她年长几岁的女人叫住她说,我是住在三○一的何雨露,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芊芊。那温和平静的语气让石玉莲停下了匆忙的步伐。她抬头迎视着何雨露的目光,满脸堆笑道,原来是你呀,谢谢你啊,那天把芊芊拦住了。何雨露笑笑,说,芊芊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你要对她耐心些,再不要打她了。那么晚了,她一个人跑出去,你不担心吗?
  初次见面,她没想到这个三○一的何雨露会这么单刀直入,让她的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她低了低头,说,是的是的,真的很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何雨露看着石玉莲的背影,摇摇头,上楼去了。石玉莲急匆匆往外走,脑海里还残留着何雨露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个女人面前忽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虽然她很和气,还微笑着,可是那双眼睛令她不能对视。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大而黑,深不见底。她的笑不过是浮在那深潭上的一阵风,随时都会飘走。
  
  二
  
  和别的邻居一样,何雨露其实早就知道石玉莲了。甚至,她还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她喜欢在晚上九点钟以后下楼去散步,那时候,空气里的尘嚣之气已经散去了,园子里人声渐少,有时安静得能听到丝丝的虫鸣,乃至植物的呼吸。散步之后,她都会在小区池塘边的葡萄架下坐一会儿。好几次,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她隔着池塘,看到那个石玉莲匆匆地从单元门里冲出来,连她的影子都充满怒气,有时候还抹着眼泪。
  何雨露远远地观察过这个人,她没有一刻可以安静下来。有段时间,她早上出来,跟着晨练的老人学打太极,可是没过多久,太极圈里就没了她的影子。后来,她晚上出来,跟着别人一起跳国标舞,同样没有坚持几天。再后来她又开始唱京剧。她好像没有上班,在家做全职主妇,却每天都匆匆忙忙地往外跑,日子似乎安排得特别满。说话嗓门儿尖亮,又快又急,像她的脚步一样。
  何雨露做心理辅导师五年了,她知道,石玉莲的生活一定出了问题。这一家三口搬进小区一年多了,丈夫忽然吹气球似的发福起来,而石玉莲却消瘦了很多,原本丰满白皙的脸变得蜡黄,眼窝深陷,黑眼圈越来越重,妆画得越来越浓。这个开着三十多万的黑色皇冠的女人,外表强悍,情绪却已经脆薄得像层纸。
  远远地看着别人的人生,看着别人努力掩饰自己的痛,仍然顽强地生活着,她的心里总是很感慨,却并不关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爬的山,要过的河,要独自穿越的沙漠。过不去,就是死。过去了,也未见得就能活得多好。许多的人,伤痕累累,半死不活,也是一生。钉死耶稣的十字架,是他自己背上山的。谁没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经历了许多事,走到今天,她更加懂得了人的有限。
  她一般也不接受成人的心理咨询,她的辅导对象主要是孩子,从七岁的小学生到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心理咨询就是疗伤,重建自我。成年人的伤太复杂,甚至沉重,肮脏。孩子却不同。孩子的伤,要干净得多。
  她曾经带了一个小孩三年,他叫彬彬,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就成了父母的心病。他不跟同学讲话,不写作业,每天都带着伤回家,却不向任何人解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家人逼问得急了,彬彬就把头往墙上撞。何雨露在几个学生刊物上都开了心理辅导专栏,上面有她的联系方式,彬彬的父母就是这样找到她的。
  彬彬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妈妈送来的。妈妈跟何雨露谈了许多,都是自己的无奈和无助。何雨露几乎插不上话。她看着那个漠然地坐在母亲身边的彬彬,问,下次,能不能请他父亲一起来?下一次,彬彬的父母倒是一起来了,做父亲的还没有说两句话手机就响了,他起身出去接电话,再没有进来。再后来,彬彬都是由保姆送来。
  何雨露并不急于让彬彬开口讲话。
  这里的房子是专用来做心理咨询的,何雨露住在附近另一个小区。这个三居室的房屋结构很好,她布置了两间风格完全不同的房间做咨询室,还有一间做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厨房只是个茶水间。客厅里摆满了各种玩具和图书,没有沙发,一张色彩温馨的大地毯上,随意地摆着几个既可以做靠垫也可以当坐椅的可变形的布袋垫。何雨露引导彬彬在这个地毯上自由自在地玩了半年后,有一天,他突然拿着几张白色的纸片来书房找何雨露。
  何雨露接过去看看,问他是什么。
  彬彬说,是钱。
  何雨露再看,那上面果然有几个稚嫩的数字。何雨露就问,这是什么钱?
  彬彬一张一张指给她看,这是五百元,这是六十元,这是三十元,这是十五元。
  何雨露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钱。
  彬彬说,他们每天都忙着挣钱,可是,他们一直都没有挣到这样的钱。他们是不是就是缺这样的钱?
  何雨露的心隐隐地痛了一下。她问,彬彬想要把这些钱给他们,然后,他们就不会那么忙了,就可以陪着彬彬了,是吗?彬彬点点头。何雨露轻轻地把彬彬揽到怀里,爱抚着他的头说,今天,我们请爸爸妈妈来接彬彬,然后,彬彬亲自把这些钱送给爸爸妈妈好不好?彬彬有些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听说彬彬开口讲话了,他的父母兴奋地驱车过来。他们迫不及待的样子把彬彬吓得直往何雨露的身后躲。当彬彬把手上的钱递给父母亲,说,这些钱给爸爸妈妈。彬彬的父亲愣住了,接过去看,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崩溃似的喊叫起来,你怎么不写一个亿?然后冲他老婆喊,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个傻子。说着,愤然起身,甩门而去。
  彬彬默默地捡起被他父亲扔在地上的纸片,悲伤地看着何雨露。
  何雨露点点头,鼓励着他。他又把钱递给妈妈,说,妈妈,你那么忙,是不是,就想要挣到这样的钱?
  彬彬妈妈看看手上“钱”,看看儿子,又看看何雨露,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她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好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啊!她哭喊道,妈妈知道了,妈妈知道了。
  何雨露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那天,彬彬妈妈第一次坐下来认真地跟何雨露谈了一次。她跟彬彬爸爸共同打理着自己的园艺公司,很辛苦。白手起家的人,创业艰难百战多,想都想得到。孩子完全交给保姆带,以为钱可以摆平一切,没想到,物质丰盈缺乏亲情的环境,让孩子孤独到无法面对世界。
  孩子的伤,大多来自父母。父母有什么错呢?他们混迹在这样的时代,也是身不由己。他们的伤无人过问,甚至他们自己都不关心。在忙于追求成功的战车上,他们用未来的美景自慰。可是,这样的未来,不是在前方等待的鲜花,而是在身后抽打的鞭子。久而久之,更是不用扬鞭自奋蹄。滚滚红尘里,无暇顾及一个幼小生命期待的眼神。
  彬彬妈妈慢慢从公司的事物里脱身出来,专心陪伴儿子。彬彬进入四年级时,在何雨露这里的日子,也画上了句号。父母亲再三感谢这个为他们创造了奇迹的恩人,何雨露却说,创造奇迹的,是彬彬自己。
  挽救一个孩子,就是拯救一个家庭。善莫大焉。
  
  何雨露的成功案例越来越多,她的日程也越排越满。尽管她不断提高咨费标准,还是有人愿意排队等候,因为金钱已经不是问题。这个自称盛世的国度里,虽然穷人依然不少,可是有钱的人实在已经是很多了,他们愿意花五百、一千元买她的一小时,甚至,花四千元听她的一次课。
  有什么办法,伤痕累累挣来的钱,最后还是要贴在那些伤口上。
  
  三
  
  穆方是在何雨露认识芊芊之后,第二年的秋天出现的。
  何雨露接到一个中年男子的预约电话,那男子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说,何老师,明天是星期五,上午您没有其他预约,我可以过来吗?
  周五上午刚刚空出来,这个神秘人如何得知的呢?难道他一直盯着自己的个人网页?
  她顿了顿,说,可以。不过,我想先问问,你是为谁咨询?孩子,还是你自己?那人却说,明天上午见面谈。对了,我姓穆。谢谢你,再见。说完也不等何雨露的回应,就先挂了电话。何雨露看着白色的话筒,愣了一会儿。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尽管有人提议她趁热打铁,赶紧组建个团队,扩大规模,一是自己不用这样辛苦,天天日程排满,二是不仅可以自己挣钱,还可以从团队收益里提成,毕竟,人家是借她的风采。何雨露却不改初衷——又不是开工厂、办企业,还要考虑利益最大化,追求规模不断增长。把什么都做成了商业,人自己也就成了商品,还怎么活?她就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仅此而已。对成功和金钱,她没有太多的欲望,重要的是,一个一个的人,从外面进来,再走出去,能够有所不同。她免费为下面县市的十几所中小学的班主任老师做心理辅导培训,帮助他们在自己的校内建立心理辅导室,给他们的辅导室捐书。有些老师无法处理的案例,找到她,她也从不推拒,及时提供方案,甚至跟踪到底。
  何雨露的朋友昌月总嘲笑她这是在破坏游戏规则。甚至说,你不是不想组建团队,是没有人愿意跟随你,现在哪里还时兴义务劳动啊?
  昌月离婚、公司濒临倒闭时,刚刚上初中一年级的女儿笑笑因为心理压力过大,一米五○的女孩子,半年内体重增加到九十公斤,用尽各种减肥药、魔鬼训练法都不见成效,如果不是何雨露的帮助,昌月真不知自己和女儿的人生会滑向何处。也因此,她懂得何雨露所做的一切多么可贵,正因为可贵,才应该有价。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有人敲响了三○一的房门。何雨露看看墙上的钟,心里笑笑,这么刻意地守时,该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来找她,有什么用。
  她并没有急于开门,从猫眼里看看,一个着正装打领带的高大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后面好像还跟着一个人。她问是谁?年轻人说,何老师,是昨天跟您约好的穆先生。何雨露打开门,年轻人略略欠身向她鞠了个躬,何雨露只是点点头。那年轻人走进来,警觉地环视一下整个房子,问,就您一个人?何雨露看看还在门口没有进来的那个人,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才是穆先生。她说是,就我一个人。年轻人又说,我能不能看看其他几个房间?何雨露平静地站在那里,说,请吧。年轻人又冲她鞠个躬,快步查看了其他房间,锃亮的黑皮鞋在木质地板上踩踏得咚咚响。年轻人迅速回到门口,对门外的人说,穆总,您可以进来了。
  何雨露气得差点笑出声来。什么呀?这是他家吗?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算?弄得跟黑社会似的。她的心里忽然紧张一下,搞不好真的是黑社会?
  穆方走进来。年轻人出去时恭敬地说,我在车里等您。
  何雨露看着年轻人关上房门,用手指指右手边的咨询室,淡淡地冲穆方说,您请进。说完转身去了茶水间。
  穆方走进去,朝南的整面墙上,阳光从全开大窗里迎着他照射过来。房间不大,木质地板上,一张浅咖啡色的圆形地毯上放着一个简洁的玻璃茶几,靠东边的墙边摆放着一张米色的真皮双人沙发,对面是一个单人的布艺沙发。东西两面的墙上是整面的手绘壁画,北边的墙上,从天到地,嵌着个一米多宽的原木色书架,书架上随意地摆了些书。他走到南边的窗前,看窗外的风景,一阵馥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何雨露端着茶水,在门口静静地观察这个人的背影。他个子不高,一米七五左右,瘦,结实的硬骨铮铮的那种瘦。从刚才到现在,他还未吐一字,可是,就像他的背影一样,他的沉默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似乎感觉到何雨露的目光,穆方慢慢转身过来。何雨露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把茶水放在茶几中间,说,请喝茶,请随意。她又转身出去,取了一个新的活页文件夹和笔,重新回到房间时,穆方已经在双人沙发上落座。何雨露静静地坐着,看看对面的穆方,就低头看着文件夹,认真地写着什么。穆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这样过了一分钟,穆方开口问,开始吧,你这里,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怎么开始的?
  何雨露抬起头,看看窗外,笑一下,才把目光转向他,说,没有一定之规。你昨天在电话里说今天见面谈,那就先回答我昨天的那个问题吧。
  穆方忽然觉得有一种他很陌生的东西从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种于无声处的较量。他挪了挪身体,架起二郎腿,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说,是我自己。
  何雨露点点头,不说话,意思是请他继续。穆方却问,你平时也是一个人?你不怕吗?何雨露温和地迎视着他的目光说,怕什么?我知道自己很安全。然后低下头写字,随意地问,刚才那个是你的保镖?穆方却答非所问道,如果我们是坏人呢?何雨露笑问,你们是吗?穆方再一次答非所问道,你在那个本子上不停地写,写什么?我还什么都没有说。何雨露把活页夹递给他。穆方接过去看,上面写着: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十点整,M先生,男,约四十五岁。第一次预约。后面是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他指着那些符号问是什么意思。何雨露说是速记,个人风格的速记,就是他们谈话内容的关键词。穆方把活页夹还给她,又问,每一次你的记录都可以给我看吗?何雨露说可以。穆方点了点头,问她能不能抽烟。何雨露没说话,起身出去拿了烟灰缸进来。
  穆方取烟,点火时,何雨露扫了一眼他全身上下的装扮。尽管他刻意地低调,可是,那块18K玫瑰金外壳的江诗丹顿腕表已经说明了一切。五月份,何雨露被昌月拉到上海去观摩一个奢侈品发布会,看到过这块价值过百万的全球限量版男表。
  穆方吐了几口烟,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失忆?何雨露看着他吐出的烟雾,说有。穆方避开何雨露的视线,表情僵硬地说,我也知道有,物理的方式比如遭受重创,脑震荡,或者,文艺的方式比如说出来,写下来,也就是你们心理学所说的释放吧。可是,这些方式都不适合我。何雨露收起文件夹,放在玻璃茶几上,身体向后靠了靠,问,穆先生睡眠好吗?穆方说我就是睡不好。安眠药吃了几年了,已经不起作用。保健按摩、温泉水疗、中医诊疗,什么都试过了,还是没有用。何雨露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至少这些方式让你走到了现在。穆方点点头,说,也是。
  说完这句,他忽然就沉默了。
  何雨露静静地看着他吞云吐雾,过了一会儿,她问,有没有想过去信个什么教?信仰,也许能帮你忘掉那些自己不想面对又不能对别人说的事情。穆方看着她。她继续说,也许不是忘掉,而是改变。穆方忽然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紧闭双唇,仰着头,满脸痛苦的表情。就那样停顿了几秒钟,忽然站起来说,好的,谢谢你何老师,我今天来算是挂个号。下周五,我再来。
  何雨露也站起来,说,我还没有说会有下一次呢。
  穆方不大的眼睛眯了起来,盯视着她。何雨露说,穆先生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一般不接受成人咨询……
  穆方打断她道,那就把我当孩子。
  这一次轮到何雨露眯起眼睛,还皱起了眉头。
  穆方走到门口,忽然回身说,对了,这是今天的咨询费。说着,他从深咖啡色休闲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信封,递给何雨露,又说,以后就按这个标准。何雨露拦住他,打开信封看了看,抽出一半,把信封还给他说,你如果还想有下一次,就请按照我这里的标准来。穆方点点头,收起信封,说了句下周见,推门走了出去。
  从进门到出门,穆方在何雨露这里停留了不到十五分钟,递给她的信封里却装了两千元。何雨露这里的规矩是,只要是正式预约,不足一小时按一小时算。收一千,已经是她的最高标准。
  她从三楼的窗口向外看,那个高大的年轻人笔直地站在楼下的一辆黑色加长版凯迪拉克旁,脸上的表情,就像等待主人的狗。
  这个神秘人,弄得她一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中午简单地吃过午饭,就接到取消下午预约的电话。她索性约了昌月下午去逛街,晚上一起吃饭。
  
  四
  
  昌月开心地说,亲爱的,是不是有心灵感应啊,我刚刚签约了一个大楼盘的全部门窗供配业务,总价接近三千万,正在心花怒放呢,今天购物吃饭全都我买单。
  何雨露放下电话,昌月豪爽的声音却让她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酸楚。外人看昌月活泼开朗,简直就是个女金刚,其实,她一身的病,痛到无法忍受时,深夜跟何雨露打电话号啕大哭,那情形,令何雨露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潸然泪下
  何雨露是笑笑的小学班主任,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整整六年。她因此跟昌月相识,两个人虽然性相远习相远,却成了相惜相顾的密友,对笑笑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为了笑笑,当时还在小学任教的她开始自学心理学,越学越觉得有兴趣,干脆去进修了心理学研究生的课程,还参加了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认证考试。谁能想到,后来,这竟成了她的职业。
  
  那天,她们逛完街,去了湖边的逸景大酒店吃饭。吃完饭,昌月让司机送她们去桑拿,然后把她们的东西先送回家,再回来接她们。
  昌月家里有保姆,保姆会帮她把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停当。可是何雨露呢?
  昌月忘了,四年前,平安夜,也是这样,她拉着雨露在外面玩,吩咐司机把她们采买的东西分送回家。司机去了何雨露的家,却吃了个闭门羹。何雨露的丈夫乔光华在出版社当编辑,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那个时间一般都在家,何雨露不用想都知道他在家干什么。可那晚他直到凌晨才回家,而她的世界,天塌地陷。
  
  他们没有孩子。新婚第一年,何雨露就有了身孕,却莫名其妙地就流掉了。后来,他们加倍小心,却仍是接二连三地保不住。最后一次流产,何雨露差点送了命,乔光华看着她虚弱不堪的样子,听着她近乎弥留状态时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抱住她痛哭不已,发誓再不要小孩。他们两个人在家里,都是各忙各的事,互不干扰,却很默契。她一直以为,乔光华和她一样,十分满意并享受这样的生活。其实不是。
  那天晚上,何雨露跟昌月分手后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左等右等不见乔光华回来,忍不住打他的手机。电话响了好一会儿,乔光华才接,尽管乔光华尽力调整呼吸,何雨露还是听到了他的喘息。一个男人,跟你共同生活了十几年,那种喘息声,你不可能不熟悉。何雨露的心怦怦直跳。她问,你在哪儿?乔光华说我在,我在跟作者一起吃饭。吃饭?这个点了还在吃饭?在什么地方吃饭周围会那么安静?安静得只有他的喘息声。
  她还是平静地说,这么晚了,早点回来吧。
  乔光华没有早点回来。回来之后,却扑通跪在她的面前,说,雨露,我爱上别人了。我们分手吧。
  他不说离婚,说分手。他以为他们还在谈恋爱。
  
  乔光华倒是诚实,一切和盘托出。也许并不是诚实,而是破釜沉舟,铁了心。
  跟他一起吃饭的人,的确是他的作者。一个女作者。她以青春赌明天,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即远嫁美国。十年后,美国老人死了,她得到一笔不菲的遗产。其中辛酸,一辈子也写不完。有闲又有钱的美国遗孀的第一本书稿,远渡重洋,通过网络,一夜之间,幸运地投到了乔光华的邮箱里。乔光华喜欢在自己责编的书封的勒口上留下他的个人邮箱,欢迎来稿的意思。
  乔光华看到书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立即回了邮件。两个人天天在MSN上聊天,越聊越投机,相互引为知己。做图书的封面设计时,对方发来了自己的近照一张。乔光华打开照片,眼睛就被黏住了,照片上的她,有种妖娆的骨感美,皮肤白皙,眼睛明朗,披肩的栗色长卷发,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完美身材,一袭孔雀蓝的曳地长裙,搭配着白色的丝质披肩,耳环,项链,手镯,甚至赤足站在红褐色地砖上的姿态,都是说不出的典雅高贵。最要命的是,那典雅高贵里深藏着一种勾人心魄的落寞和哀怨。唉,以这样的本钱,熬得过十年修炼,不是一般人。乔光华鬼使神差地,在电脑里的照片中,挑来选去,发了一张自己觉得最满意的。对方迅速发来一个大大的夸张的叹号,然后是一束鲜花,然后是一颗怦怦乱跳的红心。
  事情就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而何雨露浑然不觉。
  书在两年前就出版了,反响平平。乔光华又约她写第二本,还说等第二本出版时,要为她策划一系列的活动,要让她名利双收。那女子却说她并不需要那些,她只要有他的欣赏就够了。第二本书刚刚下了印刷厂,那女子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异地相思,不顾乔光华的阻拦,迫不及待地从美国飞来,就为跟他一起度过一个浪漫的平安夜。乔光华阻拦她不为别的,他知道,如果见到她,他将全面崩溃。不过,他的阻拦也真不彻底,后面附加了很多个如果,每一个如果都向她暗示他内心的期待。这些,以后也许都会成为她书中精彩的细节。
  
  何雨露失魂落魄,也只是一瞬间。不愧是拿到高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的专业人士,她立刻想到的是,这是一场战争。要拯救她的婚姻,她必须打起百倍的精神。她说,既然你们如此相爱,我应该成全你们。因为,爱你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你幸福。乔光华感激涕零。何雨露却话锋一转,说,可是,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我们没有孩子,说好了要相依为命。
  何雨露一如既往平静地生活着,就好像没有发生过平安夜那档子事儿。乔光华也没有再提。可是,他已经在悄悄办理自己的赴美护照。他跟何雨露要户口本时,何雨露给他了。这让以为要跟她打一架才能完成任务的乔光华万分意外,更加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待一切就绪,他跟何雨露的最后一次谈判就是要去办理离婚手续。何雨露说,你就死了这个心吧,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除非你们弄死我。
  那么温和的一个人,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她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
  这么痛苦的事,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心已经碎成千万片,拼都拼不起来了。尽管拼命地吃,她还是瘦得一把骨头。可是,她不哭不闹。
  
  五
  
  半年后,乔光华真的走了。而且一走三年,没有回来过一次。中间寄过几次离婚文件回来,都被何雨露原样退回。据说他在那边,已经有了孩子。
  昌月骂她,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何雨露第一次大哭不止,哭得天昏地暗,山河破碎。她说不知道,她就是不能跟他离婚。他的家在这里,应该在这里。
  尽管她差点送了命,可是,他们还是生不了孩子。没有他,就没有了家。他凭什么如此狠心,把她一个人扔下,让她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
  她不哭不闹,你以为她就不痛?她曾不止一次想过去死。
  是两个柿子救了她。
  乔光华走后第一个冬天的某个晚上,她乘出租车去了摩天楼。那是这个城市的高度,66层。这个地标建筑落成已经两年多了,她还一次都没有去过。她不是不浪漫,是对浪漫有不同的理解。
  活着,是传奇,死去,要浪漫。
  当然,也很残酷,因为从那里落下,必死无疑。
  司机是个谢了顶的五十多岁的淳朴男人,大概是太寂寞,一路上不停地跟她说话。她有些感冒,有一句没一句地支应着。下车时,司机突然叫住她,自己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他说,早晨出门的时候家人给我带了些柿子,我也没有时间吃,你拿几个去尝尝,冰糖柿,很甜的。
  出租车闪着左转向灯,带着蒸腾的尾气消失在城市的冷空气里,她还愣在路边。萍水相逢,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的人……她捧着那两个柔软冰凉的柿子,调头就往回走。泪如雨下。
  没有理由不活着。就算是为了这个平白无故送上关怀的人。
  谁说没有天使?
  她还是没有登上摩天大楼。从此,她也不会再向往那个高度。
  
  这事儿就这样拖着,已经毫无意义。何雨露还是签了字。
  昌月曾说她的婚姻不是败给了一个女人,而是败给了金钱。她还替乔光华抑或是替金钱辩白,这能怪他吗?这个世界什么不是有价的?而且还在飞涨。只有你这个傻女人,送到手上的钱都不要,你跟钱有仇啊?对你说,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半亲人,半个是我女儿,那一个就是钱。
  乔光华收到何雨露签字的离婚协议书,飞回来跟她去办离婚手续。他十分自觉地净身出户,房子和不多的存款全都留给了何雨露。分手的时候,又交给她一个存折,以她的名义存了十万美金,密码是她的生日。
  她知道,那里面存的,是另一个女人的骄傲。
  何雨露拒收。不是赌气,不是清高,而是明了。如果说有人欠她什么,那也是乔光华欠的,谁也别想替他来还。而乔光华欠下的,岂是金钱可以弥补?
  对昌月的看法,何雨露只是笑笑,从不反驳,尽管她并不那样想。她不是跟钱有仇,更不是要扮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而是,不亲。对她来说,钱就是钱而已。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她需要多少,挣多少。而她,需要的不多。她开心理咨询室,周末两天的上午必休,一天去城郊的儿童福利院做义工,一天留给自己,哪怕无事可做,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看着身边的人为钱忙碌,被钱驱使,生活条件日新月异,可是,人们内心的恐惧却越来越多——占有得越多,就越恐惧失去。
  她读《圣经》,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耶稣说,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人,本来就该是干一天的活,吃一天的饭,可是,人却妄想把控未来,甚至,两辈子、三辈子的日子都想要尽在掌握之中。人人都喊累,却没有人愿意停下来。
  她能放下这一切,还因为懂得,懂得人的有限,懂得将心比心。一个男人,遇到那样年轻、漂亮、富有、深情且相互吸引的女人,凭什么不心动?这个时候,你跟他讲什么仁义礼智信?都是俗人,他凭什么一定要伟大?一定要活得像个真理?有时候她甚至自虐地想,如果她是乔光华,说不定,也会拂袖而去。
  不要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如果你一蹶不振,恰恰证明你的脆弱。这世上的人,谁不是九死一生?如果你英雄之心不死,一定可以迎来一片新天地。
  
  离婚之后,乔光华反倒关心起她来,每个月打来一个越洋电话。即使这样的频率,也让何雨露有些厌烦了,简直就是在做戏。过去几年,一个电话都没有,现在这样算什么?他再来电话时,昌月正好在。何雨露看着昌月,笑着对乔光华说,不要再来电话了。过去几年我一直无法跟你签字离婚,是因为还记得你的好,也是要对自己有个交代,对自己的感情有个交代。如果那么多年的情感可以说散就散,人就真的太贬低自己了。你每次打电话来都问我好不好,其实,我现在的真心话你一定不会喜欢的。乔光华下意识地问,真心话?是什么?何雨露问,一定要听?乔光华说是。
  何雨露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只有一句,你过得不好,我才开心。
  何雨露说完就挂了。她知道,那句话,于乔光华而言,字字穿心。
  乔光华果然再也不来电话。
  不是不宽恕。那么多的伤,何必粉饰太平?
  还是安心彻底地去做别人的丈夫吧。
  从此以后,她和他,非亲非故,非友非敌,陌生人而已。
  昌月对她竖起了大拇指,说差点误判她是个圣女,原来还是凡人,可以继续做朋友。
  
  六
  
  那些事,何雨露还是会想起。昌月一个无心的举动,就能牵起她丝丝入扣的回忆。
  穆方同学,谁没有想要忘记的事啊。
  淋浴、蒸桑拿之后,她们趴在美容床上,享受精油按摩的时候,昌月不停地喊痛。何雨露就问,干完这个就收山吧?还要累到什么时候?昌月说她也正有此意。干完这一票,收山,找个人相爱、结婚,周游世界。到时候你要陪着我。
  何雨露说,贪心!陪着你,我的咨询室怎么办?
  昌月叹口气说,你先别着急,我这个工程起码还要三年才能全部完工。现在,我是又高兴又担心,资金缺口是个大问题。
  何雨露抬起头,关切道,缺多少?
  昌月说,怎么算也要贷款一千万。
  何雨露提醒她,哎,龚胜桥不是当上副行长了吗?
  昌月却说,我怎么那么不愿意找他呢?
  昌月前夫龚胜桥以性格不合为由坚决要求离婚,昌月苦心经营多年的公司因此一分为二,规模缩小,资金不足,陷入困局。离婚不到半年,龚胜桥却已瞒着女儿,悄然再婚,昌月才惊觉,龚胜桥还是个阴谋家。而这件事,对本就因父母离异陷入心理危机的笑笑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孩子,昌月只能默默地将一切咽进肚子里。这些长在骨头里的苦和痛,纠结成无法化解的恨,日夜侵蚀她的健康。
  那样的人,昌月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怎么会去向他求助?她的资金支撑到二○一○年初,已经捉襟见肘。正当昌月焦头烂额,为此失眠掉头发的时候,何雨露看到了她家里的一张照片,竟然是昌月和穆方的合影。这是后话。
  
  穆方每个周五上午十点钟准时来到何雨露的咨询室。他来了,仍然是没有主题,就是抽抽烟,喝喝茶,跟她随意地闲扯几句;仍然是逗留十五分钟以内;仍然是按次支付咨询费。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穆方第六次来到咨询室时,何雨露问他,今天,喝点红酒好不好?穆方的小眼睛扬了扬问,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何雨露说不是,昨天请一个从欧洲回来的朋友吃饭,她带了瓶据说价值上万的红酒,没有喝完,就慷慨地送给了我。请你品鉴一下,有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何雨露渐渐懂得,穆方或许只想找一个可以有人陪伴又能彻底放松的地方。
  他只是孤独。并且,他有必须孤独的理由。
  十五分钟,是他的安全时间。是他可以走出孤独并且保证安全的时间。
  让这十五分钟过去得快一点吧。
  穆方把手中的杯子转了转,抿一口,自信地说,这应该是二○○六年的拉菲。
  何雨露耸耸肩说,我不懂。不过,我喜欢红酒。你看过那部电影吗?《杯酒人生》,真是好电影。
  穆方说没有看过。何雨露就给他讲电影中一个让她笑爆了的细节。一个失婚且失败的作家被将要举行婚礼的朋友拉出去做最后一次单身游。朋友是个只能拍些生活用品广告的小演员,人生目标简单而明确,成名,娶到漂亮且富有的老婆。他发誓要喝遍美国西部最好酒庄里的最好的红酒,然后,在结婚前,最后一次彻底地放浪形骸。小演员处处得手,就连一个丈夫在上夜班的肥胖的中年超市女店员都不放过,结果,丈夫天蒙蒙亮回家了,小演员慌乱中赤身裸体跑了出来,跑回他们临时居住的汽车旅馆,却让那个倒霉的作家去帮他拿回丢在女店员家中的钱包。何雨露说,那个身材高大的小演员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有,这一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完全不搭调的朋友,所有的冲突都充满了喜剧感。
  一边是沉重的思索,一边是轻浮的生活。
  她说,这部电影治好了她的抑郁症。
  穆方不动声色地问,你得过抑郁症?
  何雨露笑道,你以为心理咨询师就是超人?
  这天的咨询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小时。穆方起身时说,我回去要找到这部电影看,下次,你还能再给我介绍一部电影吗?
  何雨露说,不一定。要看还有没有红酒。
  穆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笑意。
  
  穆方是在一次宴会上听到何雨露的名字的。二○○九年三月,他拿到省城森林公园附近的一块地王,他在省城的第一个大型商居楼盘天养园正式立项通过。庆功宴上,中标楼盘工程园林项目的公司法人代表受邀和穆方同桌,他就是彬彬的爸爸。他满面喜色地跟别人说起自己儿子的变化,一个打死不开口让他蛋疼的孩子,成了班上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何雨露的名字被他反反复复提到好几次。
  穆方很少出现在这样的公开场合。他蓄势多年,第一次走出家乡兆山市进入省城的房地产市场,这个相他必须得亮。
  那次宴会上,许多人跑过来拉他合影。他中途就悄然离场了。
  穆方今年四十七岁。六年前,他回到兆山市,利用兆山天然的湿地资源,开发了一个多功能休闲山庄。与休闲山庄同时启动的还有城区内的第一个大型商业广场、第一个高档商业住宅群。当时,兆山市的工业开发区已经初现规模,国内国际许多知名的空调、电动车、自行车、摩托车、电视机厂商都已经进驻,因为兆山市距离省城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工业开发区给兆山带来了近百万个新增就业机会,还带来了更多的商业投资。
  不过,机会并不是为所有人准备的。机会常常是一种条件苛刻的交换,乔光华抓住了改变人生的机会,他交出了自己的良心;而穆方交出的,更可怕。
  近两年来,本就寡言的穆方越来越沉默。他自己查阅资料,比照各种症状,自我诊断,发现自己大概患上了所谓的社交恐惧症。他害怕聚光灯,害怕在人群中出现。尽管他具有足够的条件过丰富多彩甚至骄奢淫逸的生活,可是,他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
  问题是,他越宅,他想要忘记的东西就越清晰。
  他在网上搜到何雨露的个人主页,几个月才等到她的预约空当。之所以一定是她,不仅仅因为彬彬的案例——有这样成功案例的咨询师绝不止她一人,更重要的是,她的咨询室只有她一人。
  第一次走进那间咨询室,他就有种奇异的感觉,那个充满阳光的空荡荡的房间里,有种让他昏昏欲睡的纯净和温暖。何雨露,他在资料上看到的照片要比对面的人年轻很多。眼前的何雨露,眼睛和表情尽管温和,却是饱含沧桑。是不是因为装满了别人的故事?那些故事,想来,没有一个是轻松的。可是,她在说起那部《杯酒人生》的电影时,却笑得那么灿烂。好像那个瞬间,房间里没有别人,连穆方也不存在。
  穆方就是做不到这一点,他时刻警觉。
  
  七
  
  穆方来找何雨露之前,石玉莲曾跟何雨露再次碰面,还是因为芊芊。
  二○○九年的夏天,也是晚上,已经快十一点了,何雨露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敲门声。她从猫眼里看出去,芊芊穿着背心短裤,哭泣着,站在门外。她赶紧开门,把芊芊拉进屋。何雨露问她出什么事了。芊芊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何雨露摸摸她的头,满头大汗,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不用说,又挨打了,而且打得很重。她忙打开客厅的大灯,开了空调,拿来毛巾给她擦汗,才发现,孩子手臂上、背上,好几条红色的印痕。有些地方,已经渗出血来。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
  她忍不住牙齿打战,眼泪上涌。问芊芊,疼吗?芊芊突然抱住她哭喊道,阿姨,阿姨,我妈妈疯了!
  芊芊说,妈妈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把门外的水阀关上。她说不那样她就睡不着,总听到水阀在外面转得呼呼响。那天,石玉莲出去,芊芊想看看妈妈是怎么关水阀的,也跟了出来,就站在门口。石玉莲背对着她,不知道她站在门外,叫她关上门,别让蚊子进去了。芊芊听了石玉莲的话,顺手就把门关上了。她们都没有带钥匙,母女二人,穿着夏天的睡衣,被锁在了门外。石玉莲一下子就崩溃了,一边喊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遇到你这个丧门星!一边抄起电梯间的一根木棍就向芊芊的头上打,棍子打断了,她又抽出腰间的一条黑色细皮带,在芊芊身上乱抽一气。芊芊被妈妈不可遏制的狂怒吓坏了,忽然想到三○一的何阿姨,就哭着跑了下来。
  何雨露问芊芊,爸爸呢?芊芊说爸爸走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回来了。保姆也走了。
  何雨露给芊芊的伤处上了止痛消炎的药水,给她倒杯水,又拿了几样点心给她吃。芊芊只喝了口水,什么也吃不下,自卑地坐在那里,连眼睛都不敢抬。
  大概过了十分钟,石玉莲才来敲门,声音温柔地在门外喊,芊芊,你是不是在这里?芊芊紧紧抓住何雨露的胳膊。
  何雨露拍拍她的小手,起身去开门。石玉莲穿一件玫瑰红的丝光吊带睡衣,雪白的胸部,挡不住的春光无限,烫染成红色的卷发随意地盘在头上,满脸堆笑地看着她,问,何老师,芊芊是不是在这里?说着,不请自进,看到了客厅里的芊芊。她又问,何老师,我能不能用下你的电话,我们被锁在外面了,都没有钥匙,我想找个开锁的人来帮忙。都怪这个死孩子……
  何雨露关上门的瞬间,突然爆发道,石玉莲,你神经病啊?哪有你这样混蛋的妈妈?
  石玉莲目瞪口呆。
  何雨露继续喊道,你凭什么这样打她?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打110报警?要是在美国,你立刻就会被剥夺抚养权!
  连芊芊也一起吃惊地看着和刚才判若两人的何雨露。可是,她的眼睛里有种东西在闪光。绝不是眼泪。
  石玉莲突然大梦初醒般,跑过去察看芊芊身上的伤,嘴里喃喃地说道,哎哟我的宝贝,伤到了吗?伤到哪里了?
  真的有这样的父母,日子过得像演戏,孩子,不过是他们的舞台道具。
  
  石玉莲用座机给芊芊的爸爸打电话,哀怨地说,我跟芊芊被锁在外面了,你回来帮我们开门。芊芊的爸爸却说他出差了,在外地,再说,他已经把家里的钥匙交出来了。石玉莲就气道,撒谎!上次芊芊生病,让你来看看她,你也说你出差了,打去你公司一问,人家说你刚刚还在办公室。我不管,你找人来帮我们开门,我们什么都没有带,穿着睡衣,是借邻居的电话打给你的,你总不能看着我们母女无家可归吧。
  石玉莲放下电话,不到一分钟,夏宏伟回电来说,已经帮她找好了开锁的人,半个小时就到。石玉莲就拉着芊芊要走,说是回去到家门口等着。何雨露的情绪平息下来,说,就在这里等吧,还有半个小时,站在门口也是喂蚊子。石玉莲说不行,会影响你休息。
  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拎不清。何雨露说,要等,你去等吧,让芊芊在这里,我陪她一会儿。石玉莲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拉着个孩子,她重新坐下来,问,何老师,能不能给我点水喝?
  石玉莲喝着水,眼泪突然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声音悲切地说,何老师,谢谢你啊,这么关心我们芊芊。我也知道我这样很不好,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何雨露说,下次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冷静一点,不要害怕,不过是被关在外面了,总有办法可以进去的,你打孩子有什么用?你不知道你这样孩子会比你更害怕吗?如果孩子的爸爸走了,你更要坚强些,她还这么小,你却要把一切责任往她身上推,你让她怎么承受得了?
  石玉莲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何雨露说,有个最简单的方法,当你想骂这个孩子的时候,先骂你自己,当你想打这个孩子的时候,先打你自己。
  石玉莲和石芊芊都瞪大眼睛看着她。
  何雨露说,有一次,为了省钱,我跑去挤公共汽车,结果,钱包丢了。我可以抱怨甚至咒骂小偷,也可以痛骂这个城市糟糕无比的公共交通,可是,那有什么用?我明明知道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很糟糕,我明明知道拥挤的公汽上肯定有小偷,我还是去乘坐公汽,我还是没有格外小心。丢了钱包,首先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蠢得像头猪,小偷不偷我偷谁?
  石玉莲止住眼泪,忽然笑了。石芊芊也笑起来。
  何雨露说,下次你试试,不要抱怨别人,而是检讨自己。如果抱怨别人是对的,你应该会舒服起来,可是事实总是相反,你越抱怨别人就会越生气,知道为什么吗?
  石玉莲和石芊芊都看着她。
  何雨露说,因为那不是真的。
  从此,石玉莲成了何雨露忠实的粉丝。她的眼睛里有着比当初保姆小张说起何雨露时更加狂热的崇拜。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了不起,她真应该早点和她成为朋友啊。可是,何雨露对她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石玉莲可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
  她不知道,她正在向什么样的危险靠近。
  
  八
  
  那晚之后,何雨露忽然发现,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巧遇石玉莲。石玉莲在后面喊,何老师,何老师,怎么这么巧啊?又碰到你了。我陪你一起散步吧。再后来,石玉莲干脆连称呼都换了,何姐,何姐,我们真是有缘啊。
  何雨露会停下来等着石玉莲,一路上却很少说话。不过一点都不会冷场,石玉莲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全都汇报一遍。有时候,她遇到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向何雨露讨意见,何雨露才会说几句。渐渐地,夏天过去,秋天来临,石玉莲对何雨露无比的崇拜转化为彻底的信任,她开始谈她的婚姻,她的家庭,她的成长经历,大倒苦水,毫不掩饰地大骂或哭泣。有几次,何雨露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石玉莲出生在一个盛产花生的革命老区。父亲大学毕业,是当地有口皆碑人人羡慕的才子,加上一表人才,很是不可一世。大概因为怀才不遇,老婆又是个他说看到就要恶心的农村妇女,他在家里,对老婆和孩子,简直就像债主对欠债的人。她家兄弟姐妹四人,姐姐是老大,老二是哥哥,她下面还有个弟弟。爸爸也就是对儿子还好点。可是,她跟姐姐经常挨打。不仅是挨爸爸的打,妈妈受了气,没有地方出,也变本加厉地打在她们身上。
  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也有着那么刻毒的男尊女卑思想,姐姐初中毕业就被她爸妈留在了家里帮忙做家务,干农活,当出气筒。姐姐不堪其苦,有天夜里偷偷上了吊,被深夜起床小解的她发现,才算救了一命。谁知,她报告给爸妈后,爸爸一阵痛骂,妈妈则操起棍子又是一顿毒打。她护着姐姐,后悔不该跟他们说,自己却因此被打得皮开肉绽。
  石玉莲十七岁就只身跑去广东打工,她曾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然后,金碧辉煌地回来,用她的成功好好地羞辱一下那两个从不把她和姐姐当人看的猪狗父母。
  谁曾想,她辛辛苦苦弄起来的公司,被前夫夏宏伟折腾得连续两年亏损。为了让夏宏伟能够在公司真正当家做主,她主动退出了公司,完全交给他打理,当然,她的股份并没有给他,夏宏伟只是她和其他股东共同认可的执行总经理。夏宏伟拿年薪,而石玉莲则只取年终分红。公司亏损,她就是坐吃山空。夏宏伟再怎么在外面瞎胡搞,她都能忍,可是,把公司败了,她跟孩子将来怎么办?她跟夏宏伟谈判,请他离开公司,或者把总经理的位置让出来。夏宏伟却威胁她,要让他走可以,离婚。
  离婚本身的痛苦还不算,让石玉莲最难以忍受的是,她觉得,她的父母一定在幸灾乐祸,看她的笑话。
  
  石玉莲的紧张和焦虑由来已久。不是婚姻造成的,或许恰恰是她的紧张和焦虑,破坏了她的婚姻。而失败的婚姻,又加重了她的紧张和焦虑。在这样痛苦的怪圈里挣扎的人,早已经眩晕。要解决问题,她必须先安静下来。
  何雨露常常自叹,真是没有办法,或许是职业的关系,她的磁场总是吸引愁苦的人。她在心里说,石玉莲,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否则,我帮不了你。
  
  那段时间,何雨露白天忙,晚上几乎都被石玉莲绑架了。二○一○年元旦过后那个周末的晚上,石玉莲几个月来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出现,何雨露竟然有些不习惯。她看看时间,九点多,一边散步一边给昌月打电话,才知道昌月躺在家里已经一个多星期了——那单让她兴奋无比却无法承担的大合同,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彻底倒下了,整晚整晚彻夜难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她想自己还这么年轻竟已经像个废人,生不如死。
  何雨露匆匆赶到昌月的别墅。昌月躺在床上,形容憔悴,头发散乱,说起自己浑身的病痛,泪流满面。
  哭过之后,昌月竟然慢慢地睡着了。何雨露怕惊醒她,坐在那里没动,轻轻取过她放在床边的电子相册,一张张翻看起来。昌月的照片还真多,美女多自恋。何雨露知道,昌月爱自己,爱孩子,爱生活,她不会就这样放弃,她跟石玉莲不同,石玉莲如风中芦苇,外强中干,而她是真刚强。如果是战争年代,她一定会成为横刀立马的女将军。这样的软弱不过是她需要的修生养息。
  何雨露正在心中暗叹,忽然就看到昌月跟穆方的合影。照片上显示的是二○○九年三月,背后有条红底白字的横幅,可以看到“集团公司”和“天养园”几个字。她想起那次跟昌月去桑拿,昌月对她说起过这次活动,说她为天养园项目几乎盯瞎了眼睛,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给她拿下了。又说那个天养园的老板是个传奇人物,神秘消失八年后,突然开着一辆挂着军牌的全尺寸SUV凯迪拉克凯雷德,衣锦还乡。这个人五年内在兆山市起了三个总投资过三十亿的大工程,赚到让跟他竞争的人恨不能上吊抹脖子。而事实上,没有人可以跟他竞争。他回到兆山市的第一件事是请市委书记吃饭,车到市府大楼,却见市委书记一干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台阶下等候,陪那个人一起从车里走出来的,还有官任省府要职的、兆山市市委书记的仕途恩公。
  当时,她像听天书一样茫然无知,却因惊诧,印象深刻。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竟是穆方。
  
  何雨露似有所悟,他想要遗忘的,或许就是那神秘消失的八年?
  
  九
  
  星期五,上午十点,穆方如约而至。他在咨询室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上周五,何雨露和他聊了一会儿,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他竟然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睡着了。
  人们恐惧死亡,却如此需要如短暂死亡般的睡眠。眼睛一闭一睁,是一天,眼睛一闭不睁,是一生。所以,闭不上眼,才更加令人痛苦吧。
  
  穆方走进咨询室,对何雨露说,上次你建议的那个音乐很不错,我每天晚上都听,听着听着,就好像回到了这里,过一会儿就睡着了。怎么办,我好像已经离不开这个房间了。可是,马上过春节了,我要陪一帮人去,嗯,拉斯维加斯过年,恐怕,又有很多个无眠之夜。
  何雨露说,那就回来再睡。
  穆方笑一下,说,好像什么事情在你这里都很稀松平常。
  何雨露说,不然怎么办,为了拯救你的睡眠,把拉斯维加斯从地球上抹掉?
  穆方的笑容,忽然就冻结了。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转移话题道,今天你准备了什么节目?
  何雨露低头整理着文件夹,没有觉察到穆方的情绪变化,看似无心地问,你印象最深的春节是哪一个?
  穆方沉默一会儿,说,我女儿出生的那个春节。大年初一出生的孩子,老人们都说是最有福气的。我女儿就出生在那个到处响着鞭炮充满喜气的早晨。我爱人不想在医院过年,她说既然自己跟孩子都很健康,没有必要还留在医院里,让老人们挂念着,大家都过不好年,当天下午就闹着要出院回家。我拗不过她。那时我老家还没有改县为市,县城里的医院,也没有那么严格的规定,医生竟然同意了。我妈抱着孩子,我扶着老婆,我爸拿着东西,我们坐着弟弟跑运输的蹦蹦车(破旧的小面包车),一家人有说有笑,高高兴兴地往家走。中途,我爱人忽然说卫生纸不多了。我弟弟赶紧把车停了下来,我就跑去三岔路口的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商店里买卫生纸。我付了钱,提着两大包卫生纸转身往面包车那边走,就见一辆载满了人的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开到了三岔路口中间,有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正飞速地从它右边的路上开过来。我当时心里忽然就有点莫名地紧张,撒腿就往五十米外的面包车那里跑。手扶拖拉机开着开着,忽然向右转过去,黑色吉普车车速太快,眼看就要撞上去,它慌忙之中,扭转方向盘,直接朝面包车冲了过去……面包车在我前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腾空而起……我的弟弟,爸爸妈妈,老婆,和刚刚出生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女儿,全都在这一天离我而去……那辆黑色吉普车却逃走了。
  尽管何雨露设想过,穆方一定经历过难以承受的人间惨剧,可这样的剧情却太离谱了。
  穆方看着她,说,你真的是铁石心肠。我很多年没有跟人说起这段往事了,可是以前,听到这里,没有人不掉眼泪的。
  何雨露低下头,一边在文件夹上写字,一边说,你需要的,不是眼泪。
  穆方吃惊地看着她。
  何雨露问,后来呢?
  穆方说,后来?后来我就努力奋斗,成为家乡的一代富豪,再后来,我就坐在了你的面前。
  何雨露执著地问,那辆黑色吉普车找到了吗?
  穆方的脸抽搐了一下,说,怎么可能找得到。那时候又没有监控摄像,那辆车上也没有牌照。
  何雨露抬起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女儿,起名字了吗?
  穆方的眼圈突然红了。他咬紧牙关,可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也不擦,仰起头,任泪水顺着面颊流淌到脖子里。
  何雨露忍了又忍,硬是把泪水逼了回去。她耐心地等着。
  穆方忽然呜呜地哭出了声,他边哭边说,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她呀,把她带到这个世上,连个名字都还没有给她,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何雨露起身,从茶几下取出面巾纸盒,放在穆方的手边,离开了房间。她关上房门的刹那,穆方突然双手掩面,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这样的伤,谁能医治?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人还是会天天把它撕开来看,因为他活着,在他自己看来,是一种罪。
  何雨露守在门口,已是浑身颤抖。她紧握双手,低头默祷,如果亡灵有知,听到他的呼召,来安抚他吧。
  
  穆方从咨询室里走出来时,何雨露正跪在客厅的地毯上,给一个布娃娃梳头发。她给布娃娃扎好了蝴蝶结,站起来,对穆方说,出发之前,会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替我把这个送给你女儿。虽然她要是活到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可是,女人一生都会喜欢布娃娃。穆方接过去,放在胸口,说谢谢。
  何雨露看看时间,提醒他,洗个脸再走。
  穆方去了洗手间,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跟她告别时,竟然无语,只是点点头,把咨询费递给她。
  何雨露却没有伸手去接,犹豫着,还是鼓起勇气说,今天的咨询费,我不想收,我有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我知道,这样非常不好,而且,也很没有职业道德……
  穆方打断她说,你的事,我一定帮忙。
  何雨露搓着手,尴尬地说,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挺优秀也挺不容易的女人,她公司遇到了点困难,是资金上的,我,如果不行,你就当我没说……
  穆方把咨询费放在门口的柜子上,顺手拍一下她的肩头,说,把她的电话给我。
  何雨露吃惊他说的不是“让她给我打电话”,而是,“把她的电话给我”,忙把昌月的电话写在一张纸上,递给穆方。穆方看了看,装进上衣口袋,出门时,又转身回来对她说再见。
  何雨露点点头。见他不走,又挥挥手,说,旅途愉快。
  
  十
  
  穆方走后一周的那个晚上,十点多钟了,何雨露听到门铃响。很奇怪这个时间有人来找她,以为是芊芊,从猫眼里看出去,走廊的灯亮着,却没有人。她背上包出门,刚打开门,石玉莲突然从隐蔽处跳出来,大叫一声,何姐!
  何雨露真被吓着了,本能地脱口而出,哎哟,神经病,要死啊!
  这个石玉莲,都什么年龄了,还玩这么幼稚的恶作剧。
  石玉莲哈哈笑着拉何雨露进了屋。何雨露问她芊芊呢。石玉莲说不知道,可能在家写作业。
  石玉莲见何雨露手上拿着包,问,何姐,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啊?何雨露说她回家,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石玉莲就叫起来,我是觉得很奇怪,你家里又没有小孩,怎么布置成这样啊。
  何雨露说,你就像个小孩。
  石玉莲又哈哈大笑起来,说,何姐,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好想你啊。
  何雨露也笑起来,用手指指她的鼻子说,想我个鬼。让我猜猜,谈恋爱了吧你?把芊芊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出去鬼混。
  石玉莲笑得愈加快活了,作势打她道,瞎说瞎说,我是去看戏了。姐,你也来跟我们一起学唱戏吧,我现在找了一个非常棒的老师,真是棒啊,又帅,性格又好,特别有气质,教得又好。姐,你也来学吧,我求求你!
  何雨露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个石玉莲,真是黏人功夫一流。她拿话刺她说,原来是爱上你的老师了。
  石玉莲说,没有啦。老师叫彭德明,是省城最大的京剧票友会的首席琴师,不仅琴拉得好,唱功也很好。人家老师有家庭的,我就是非常欣赏他,真的非常欣赏。怎么办啊姐?你要帮我。你不知道,我现在见到他,都不敢抬眼看他。
  何雨露说我对京剧没兴趣啊,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朋友。她暗想,昌月不喜欢运动,去唱唱戏,或许不错。
  石玉莲却撒起娇来,说,姐,我就想让你去嘛。
  
  第二天,星期六上午,何雨露照例搭公汽去城郊的儿童福利院,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中午,趁孩子们午休,她跟福利院的保育员和老师们一起在院子里拔草,接到昌月的电话。对方兴奋地告诉她资金问题解决了。
  何雨露暗笑,说,哎,趁着你高兴,帮我个忙。
  昌月说,你还真会挑时候,我现在肯定是有求必应。
  何雨露笑说,我的一个邻居,很崇拜我的。
  昌月说,那是,连我都崇拜。
  何雨露不接她的茬儿,继续道,她弄了个京剧学习班,据说老师超帅,非要拉我去,你知道我五音不全,你歌唱得那么好,替我去吧,不能让我的粉丝失望。
  昌月立刻嗷嗷叫起来,我的妈呀,京剧?你直接杀了我吧。
  
  星期天上午就是京剧课。因为人少,上课的地方就一直在石玉莲家里。昌月说归说,还是盛装出场。何雨露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只是有个条件,她第一次去,谁也不认识,她要何雨露陪着。何雨露也不好推辞。谁知这一来就被石玉莲黏住,再也难以脱身。
  看人看朋友。何雨露和昌月的加入,让石玉莲在彭德明的心中立即加分。石玉莲为了彭德明,真是功夫做足,甚至连彭夫人都一起搞定。何雨露和昌月就渐渐觉得加入京剧班有点上了贼船的意思,三天两头就有活动,不是请老师K歌,就是请老师吃饭,再不就是给老师过生日,连老师的结婚纪念日都成了京剧班的节目。
  对石玉莲,昌月跟何雨露是一样的心明眼亮。春节过后没多久,她对何雨露说,你别再让我去了啊,我看那个石玉莲处心积虑,把彭德明收入囊中是早晚的事儿。
  何雨露一脸正色道,我可以不去,你得去。彭老师人不错,彭师母更是。你的任务就是要让石玉莲的阴谋不能得逞。
  说完,两个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可是,她们真是小看了石玉莲。
  三月,春天降临浮岛。三○一的前后开满了紫云英,和粉色的桃花。一切欣欣向荣。
  晚上,何雨露嗅着园子里混合的花香,散步回来。快到单元门口时,远远看见灌木丛和小树林之间夹道的阴影里,两个人正紧紧相拥。那一对滚圆的屁股,吓了她一跳,赶紧折身,绕道去了小区池塘边的葡萄架下。刚刚走到葡萄架的尽头,准备转弯向单元门走的时候,就见彭师母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惊得愣了一下,迎上去,夸张地大声喊,彭师母,彭师母,您怎么这么晚过来啦?
  暗影里的两个人旋即分开。
  总算是有惊无险。
  
  送走彭老师夫妇,石玉莲第一次异常沉默地跟着何雨露往回走。
  何雨露也不说话。到了单元门口,石玉莲突然拉住她说,姐,陪我走走吧。
  石玉莲还真是个人精。她一边走一边解释说,姐,我听到你那样大声喊,就知道,你看到了。其实,我们只是在告别。真的姐,我就只需要他那样抱抱我就觉得很满足。
  何雨露叹口气说,玉莲,我知道,你离婚有一年多了吧?想恋爱的话,去相亲吧。
  石玉莲哭起来,说,姐,我有阴影了,不相信还有好男人。
  何雨露甩开她的手,气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混乱啊?你知不知道,要想遇到好人,你自己先要做个好人。
  石玉莲复又抓住她的胳膊,说,姐,我听你的,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何雨露点点她的脑门,说,小心点,丫头,彭师母对你多好啊,你跟着彭老师到处跑,师母还帮你照顾孩子,你怎么忍心那么做?
  石玉莲深吸一口气,说,是不是因为春天来了。姐,你相信我,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会把他当哥哥一样对待,他们对我实在太好了,我不想失去他们。
  何雨露说,玉莲哪,你知道吗?好人有时候也想做坏事。
  石玉莲嘿嘿笑起来,说,姐,我最喜欢听你说话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可以离开彭老师,却离不开你。
  何雨露无可奈何地笑笑。
  
  十一
  
  第二天上午,何雨露走进三○一,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客厅地毯上有个沾泥带土的大脚印,地板上却没有,明显是被擦掉了。
  昨天夜里,有人来过。
  她仔细查看,并没有丢什么东西,也没什么东西好丢。打电话给物业,两名保安很快赶来了,听说并没有丢东西,就放了心,却很纳闷儿,春节前,贼最活跃的时候,浮岛小区都安然无事,怎么这个时候独独光顾了三○一?
  何雨露也有同样的疑惑。保安走后,她若有所思地坐在书房,忽然想到什么,打开书架的柜门,逐一查看文件夹,发现有几个放错了序号。她一个个抽出来翻看,穆方的文件夹里缺了一张纸。她前翻后找,还是找到了。是她放错的吗?肯定不是。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毕竟是女人,又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她有点心慌起来。联想到这其中的蹊跷,第一直觉就是应该给穆方打个电话。
  
  穆方很快赶了过来。何雨露详细说了情况,把那张纸递给他。穆方看看那张纸的内容,能看懂的也就是爱人、女儿这些名词。有谁会对这些内容特别感兴趣呢?
  何雨露担忧地看着他。
  穆方抬头,正撞上何雨露漆黑的眼睛,他笑笑,说,好像真的是冲我来的,不过,别担心。我刚才认真想了想,我并没有在商场结过怨。或许,有人对我不放心了……他抖抖手上的文件夹,说,看过这个之后,他们,应该可以安心了。
  何雨露本来不想问,可是,她忽然有些生气,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有人对你不放心,却夜闯我的咨询室。虽然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可是,这种潜在的威胁也很让人不安不是吗?你只知道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其实,这里才是我家。
  乔光华走后,何雨露无法在这个房子里住下去,总觉得空气里有乔光华的味道,天天开窗都换不掉,她就在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可是,在她心里,三○一才是她的家。她每天在这里待到晚上十一点才走,不是没有原因的。甚至有时候,写文章到深夜,她干脆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尽管她有足够的理性来分析这件事,可是,她的安全感却已经被打破,脑海里总是回旋着一群身着夜行服的黑影,鬼魅一般从阳台、门窗,涌进她家,而她,正躺在沙发上睡觉……
  穆方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面色愠怒。他欲言又止,低下头,去了茶水间。
  何雨露不客气地接过茶杯,说,我是不是需要换个工作室?
  穆方说,应该没那么严重。
  何雨露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穆方犹豫了一下,也坐下了。
  有些话,他永远不可以说。从拉斯维加斯回来,他不再来何雨露这里,也是因为,他已经惊觉自己的防线正在崩溃。
  
  家中五个至亲至亲的亲人啊,他不知道是如何把他们下葬的。
  高中毕业后,穆方在武警部队服役过四年,他本可以在部队继续发展,可是,爱人在家乡的小学当老师,年纪轻轻,已经是教务主任。部队当地无法解决爱人的工作问题,他就一咬牙,回了兆山。家人出事后,他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要破案,要找到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可是,一年过去了,案件没有任何进展。他几次冲进兆山公安局,红着眼,像要杀人。
  后来,到车祸现场出警的一个老警察,实在看不下去,拉他出去喝酒,旁敲侧击地暗示他,这个案子不可能破了,他们已经追踪到这个车进入北边邻省境内的准确信息,可是,到了那里就查不到任何踪迹了。
  查不到了,你明白吗?查不到了,就好像这辆车从地球上被抹掉了。
  穆方喝得酩酊大醉,紧紧抱住老警察的双手,已是千恩万谢,却只会不停地点头。
  那天,车祸现场,也是这个老警察,查看已经完全变形的小面包,在车内一块破碎的挡风玻璃上,发现一块小小的、紫红色的东西。他问身边的法医那是什么,法医仔细看了看,满脸痛苦的表情说,应该是小孩儿的肝脏。说着小心翼翼地用证物袋装了,老警察跟他低语两句,法医把袋子递给了他。老警察接过去,竟然感觉到那块小小的内脏还有些温热,他的眼泪刷地就淌了下来。他走到已经痴呆的穆方身边,把袋子塞到他的手中,说,这是孩子的肝脏……你们这些大人,怎么这么愚蠢?为什么要让孩子坐在前面,那个位置是最危险的……
  话音未落,穆方已经昏死过去。
  他发誓,不抓住那个撞死他全家的杀人犯,誓不为人。
  穆方消失了。他卖掉了全部家产,没打算再活着回到兆山。
  警察都办不到的事,他却办到了。他靠着他军人的双腿,他已经像狼一样的心肠,用豹子一样的速度,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找到了那个人。可就在他准备下手的时候,他被人袭击了。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装修考究的地下室里的床上。没有严刑拷打,甚至没有人来跟他说话,每天,只有一个身体健硕的武警战士定时给他送水送饭。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一个头发花白的军人来到了地下室。
  穆方扫一眼他的肩章,竟是少将军衔。
  将军掏出一把手枪,放在身边的书桌上,语气苍凉地说,穆方,我很钦佩你,不愧是军人出身。我也调查了你的背景。没错,那个肇事逃逸的混蛋就是我的儿子。对你的亲人,我真的深怀歉意。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去死……
  他说着,取下军帽。你看看,这两年来,我的头发快要白完了。
  穆方握紧双拳,脖子上的血管快要爆炸。
  他旁边的两个军人立即靠近他一步。
  将军摆摆手,说,穆方,我想了很久,想给你个提议,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把我儿子杀了,你死去的亲人也找不回来了。我知道,什么也无法弥补你的痛苦,可是,你还要活下去,而我,可以让你活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从年龄上讲,我完全可以当你的父亲,我会把你当我的儿子一样来培养,不用五年时间,我会让你成为家乡首屈一指的富豪。你还不知道吧?我是你的老乡啊,那天,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是替我回老家上坟,才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穆方在想,如果他此刻动手,能有多大的胜算。
  将军见他不语,又说,穆方啊,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无法接受,像你这样硬骨铮铮的汉子,甚至根本不会考虑我的提议。可是,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作为你的一个老乡,恳切地请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你看,那把枪就在那里,你现在就可以打死我,就让我,来替我的儿子赎罪吧……你不知道,出事以后,那个孩子其实已经废了,你不是在精神病院找到了他吗?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希望他活着……
  穆方扭头去看那把枪。
  将军慢慢跪在了地上,他说,孩子啊,就做我的孩子吧,那个事故让我们都失去了亲人,可是,我愿意把我拥有的一切,把本来应该是我儿子的一切,全都给你。就让我,用这种方式来向你的亲人赎罪好吗?
  
  穆方的嘴唇被他咬出了血。
  
  穆方神秘失踪八年后重返兆山,犹如天兵天将,在故乡呼风唤雨。
  可是,他无法重组家庭。
  那块小小的温热的肝脏,一直在他的掌心。
  十五年了!可是十五年算什么?这个秘密,这个每天晚上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他的心的秘密,只能随着他一起带进土里。
  不可言说,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说啊。
  
  何雨露正奇怪地看着异常沉默的穆方,就听石玉莲在外面喊,姐,何姐,你家出事了?
  何雨露起身去开门,穆方也跟着站了起来,准备告别,看到石玉莲,他差点重新跌坐到地毯上。
  石玉莲看看脸色苍白的穆方,说,姐,你有客人啊?没事吧?没丢什么东西吧?幸好你不住在这里。姐,你家里进了贼,怎么我这么害怕呢?
  何雨露安慰她说,你晚上注意关好门窗就行了,记得一定要把大门从里面反锁。七楼,一般很难翻窗进去的。
  石玉莲好像安心了很多,说,那也是啊。对了姐,彭老师说七月有个大型的演出活动,他想帮我们排个节目参加表演,姐,你一定要参加啊。这位帅哥,你也来吧,我们班就差男同学呢。
  何雨露刚想说什么,穆方竟然开口问,什么演出?石玉莲说,京剧啊,国粹啊。穆方说,我行吗?石玉莲说,当然行啦,我刚开始学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不行,可是,这还不到半年,我都可以在票社登台演唱了。
  穆方说,好,我参加。
  何雨露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十二
  
  穆方说他参加京剧班,其实只是挂了个名,他每个月定期交费,却并没有来学戏。听说石玉莲想要自己弄个京剧票社,他就说要在天养园一期工程的会所里,免费给她提供一个活动场所。不仅如此,穆方还为石玉莲和彭老师提供了好几次演出机会,当然都是付费的。他甚至还在芊芊十岁生日的那天,送来了一辆名为公主之梦的豪华童车。
  石玉莲有点傻了,来找何雨露,问她,这个穆方是不是在追求我啊?
  何雨露笑说,有可能哦。
  石玉莲说,可是,我又觉得不像,他这么热心地为我们办这办那,对我,其实一点也不亲热。很奇怪,我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姐,他跟你是朋友吧?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他那么成功的商人,却是个王老五,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何雨露说,我跟他也算不上朋友,认识而已。
  石玉莲说,姐,说实话,他只要一靠近我,我就觉得阴森森的,我有点怕他。
  
  穆方再没来过咨询室。有几次,在为石玉莲组织的活动里,他跟何雨露见了面,也只是笑着点点头,无关痛痒地寒暄几句。石玉莲说穆方让她害怕的那些话,让何雨露几次拿起电话想要打给穆方,却又放下了。
  她问自己,是不是在找借口。
  
  三月晚上的那一番交谈之后,石玉莲就把上课的地点改到了社区的活动室。她们参演的剧目,最终确定为现代样板戏《沙家浜》中的《智斗》,石玉莲是当仁不让的阿庆嫂,昌月反串草包司令胡传魁。六月中旬,节目已经进入最后排练阶段。周末,何雨露总被昌月拉去看他们排练。
  那天,何雨露情绪低落,远远地看着一群人热热闹闹,像模像样地学着戏,忽然有点失控,她装着接电话,跟昌月打了个招呼就提前走了。
  回到家,她取出那瓶德国冰酒,瘦长的瓶身,纤巧的美人一般,里外都充满诱惑。那是穆方送来的,他们一起喝完那半瓶拉菲后不久,有天晚上,很晚了,她突然接到穆方的电话,问她住在哪里,说是从这里经过,车上有一瓶很适合女士独享的好酒。
  她一直放着,舍不得喝。
  
  六月的热风缓缓地吹进来。
  何雨露坐在窗台上,看着月亮从东方升至远处的楼顶。她举杯邀月,提起酒瓶,怎么这么轻?原来已经见了底。
  她掏出手机,拨了穆方的电话,问,穆方,穆董事长,穆总,穆大人,你送来的是什么酒啊,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不经喝?
  穆方刚刚从一个聚会上回到家。他问,何老师,你没事吧?
  何雨露顿了顿,忽然流着泪说,有事,我有事,告诉你吧,其实那天我就想告诉你,我也失去过五个亲人,五个,五个啊……他们全都死在我的肚子里……
  何雨露说完这句话,整个人瘫软在飘窗上,呜呜地抽噎起来。
  
  还好,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穆方按门铃,喊着何老师何老师,又把门拍得山响,何雨露摇摇晃晃地赶去开门,吼道,你发什么神经啊?要让邻居们都知道,我喝醉了酒吗?
  穆方关上门,看着何雨露摇晃的背影,忍不住苦笑,说,打电话你不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何雨露跌坐在沙发上,挥着手一通乱指,说,我为什么一定要接你的电话?你,你们这些坏人,只不过把我当垃圾桶……说着,人已经歪倒下去。
  穆方赶紧过去扶住她,想让她躺得舒服一点,她却抱住穆方的胳膊,哇哇地吐了起来。
  几年了,她不曾醉过。即使乔光华对她做了那么可恶的事,她也不曾呼酒买醉。可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人那悲惨的命运,让她想起了她最不能面对的痛苦。而就在今天,她收到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里面是两张照片,两个孩子的照片。乔光华的妻子用漂亮的汉字在一张典雅的信纸上写着,雨露,这是光华的孩子,我们希望,他们也是你的孩子。
  混蛋啊,以为自己善良啊,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残忍啦!
  何雨露吐完,又开始哭。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穆方左拼右凑,渐渐地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何雨露醒来,头痛欲裂。
  她听到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响声,吓了一跳。走出去,一眼看到客厅沙发上整齐叠放着的枕头和毛巾被。她拍拍脑袋,模模糊糊想起昨晚的情形,立刻把脸皱成一团。真是出丑出到家了。
  穆方在厨房里喊,起来了,我在熬小米粥,赶紧去洗洗吧,昨天晚上你把胃里都吐空了。
  何雨露应了一声,懊恼地拍一下桌子,桌上穆方的手机被震动一下,大屏幕亮起来,上面有一张照片。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像是对着旧照片翻拍上去的,一对男女的全身合影。男的是年轻的穆方,满脸幸福满足的笑,身边的女子该就是他的爱人,白皙,短发,有点凹陷的眼睛,身材丰满,凹凸有致。她觉得那女子有点眼熟,再细看,那样貌竟有七分像石玉莲。
  她愣了片刻,放下电话,瞬间明白了这个人对石玉莲那一系列让人不解的举动。
  
  那天之后,穆方跟何雨露再也没有联系。直到七月中旬,全省京剧票友会演,他们才又见面。
  节目很成功。演出结束后,彭老师提着琴走过来,一脸满意的表情,兴致高昂地提出要请大家去消夜。
  穆方忙说,彭老师,我都安排好了,外面有车等着。
  其他几位同学却纷纷表示时间晚了,要回家。大家高兴地拥抱,握手,告别。
  芊芊忽然拉着石玉莲的手说要去洗手间。彭老师就指指剧场里面说,赶紧去吧,我们在停车场等你们。
  穆方说的地方离剧院不到一千米,是个装修考究的私房菜馆。昌月带着何雨露和彭老师夫妇先到了,左等右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穆方和石玉莲他们还没有来。昌月就急了。彭老师给石玉莲打电话,电话却关了机。何雨露打给穆方,穆方倒是接了,语气却十分紧张,说他跟司机正在到处找人。
  石玉莲和芊芊不见了。
  
  何雨露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家呼呼啦啦又回到了剧院的停车场那里,只见穆方正拿着手机发呆。
  昌月和彭师母急问,怎么好好的人就不见了?
  穆方说,我刚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她们被绑架了。
  大家都懵了。
  昌月脑子快,问,她们被绑架,绑匪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穆方说,大概以为,她们是我的家人。
  石玉莲今天本来要自己开车来演出,可是,又是换戏服,又要自己化妆,又要去接芊芊。她跟穆方打电话,提醒他一定要来看演出时,还不忘抱怨那些事情,穆方就说,这样,你先化妆,换好衣服,我去接芊芊,然后再去接你。
  何雨露联想到前不久有人夜入三○一。或许,那些人早就盯上穆方了。
  
  大家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气氛紧张而沉重。可是,谁也不愿离开。
  穆方耐心地说,这样吧,你们到昌月家等我的消息。绑匪说两个小时后再跟我联系,我先回去做准备。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对了,雨露,你记一下我另一个号码。这个电话谁都不要打了。还有,千万不要报警,需要报警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
  何雨露第一次听到穆方这样称呼自己,而且是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脱口而出。她的心波动一下,赶紧记下了他说的号码。
  一干人迅速离开。
  车上,彭师母又紧张又难过地说,这个石玉莲啦,真是命不好,小的时候没有得到一点家庭的温暖,十七岁就跑到广东去打工,拼命一样干了十年,挣了许多本钱回来,开了自己的公司,却又遇到个不争气的老公。忽然,她惊呼道,德明,出了这么大的事,该给芊芊的爸爸打个电话吧?
  彭德明连忙翻出夏宏伟的号码,告诉他集合的地方。
  何雨露沉默地坐在昌月身边,心越揪越紧。不知道那个人会如何处理此事。
  
  十三
  
  回到家,昌月吩咐保姆收拾房间,说大家也不要都在这里等着,我们轮流值班。大家却都说不用。保姆见他们个个脸上都写着紧张二字,也被感染,连端茶送水都是一路小跑。
  
  不久,夏宏伟到了,进门就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呢?那个石玉莲又在外面惹了什么骚……
  见一屋子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夏宏伟说,她们被绑架了,怎么绑匪没有跟我联系却跟你们联系啊?
  昌月就把大家都知道的情况大概跟他说了。夏宏伟又叫起来,我说呢!原来她傍上了个大款。反正也不是冲我来的,再说我也没钱去赎她们!
  彭师母再也忍不住了,喊起来,你还是不是个人哪?你来了,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被绑走的还有你女儿。
  夏宏伟仍然一肚子怒气地说,那是我的女儿吗?她叫石——芊——芊。你们不知道石玉莲有多霸道,连女儿都不让跟我姓。
  彭师母气得手打战,指着夏宏伟的鼻子说,不跟你姓就不是你女儿了?她为什么不让芊芊跟你姓?玉莲三十岁才有了这个孩子,怀孕八个月还挺着个大肚子在外面赶火车跑业务,可是,她回到家里,你在干什么?你在家里搞女人!这还不算,你在外面寻花问柳,得了性病,为了顾及面子,她还悄悄地去帮你找医生,抓药,结果呢,把你治好了,你还是死性不改。你这样的人,你也配让芊芊跟你姓?
  夏宏伟见她连这样的事都知道,一下子蔫儿了不少,低下头,复又抬起头,悻悻地说,你们是她的朋友,只听她一面之词。我是个冤大头知不知道,你们以为她在广东那十年都在干什么?干什么能挣那么多钱?我一个堂堂的本科生,娶了个高中都没有毕业的人,还不是处女……
  昌月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站起来,顺手抄起一个沙发靠垫扔了过去,说,你给我住嘴!他妈的混蛋加九级,我要是石玉莲早就宰了你这个王八蛋,还让你活到今天……
  何雨露赶紧拉住她。
  彭老师也气得不行,忍了又忍说,小夏,你先坐下来,冷静一点。现在,事情有人在处理,没有人要你出钱救人,我们通知你,是觉得这事关你的孩子……
  夏宏伟一屁股坐在身边的椅子上,说,我也是急的,这事儿太突然,太吓人,而且,我真的没钱,离婚的时候,芊芊她妈根本不跟我分财产,把房子车子公司都据为己有,只给了我一百万,我开公司,买车,买房,现在连流动资金都成问题……
  昌月喊道,我看她一个子儿都不该给你!
  彭师母忽然悲切地哭了起来,喃喃地说,我的玉莲哪,我的芊芊哪,怎么这么命苦啊!彭德明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
  何雨露想起那个夜晚想要逃出浮岛的八岁的芊芊,那个因为一把钥匙就被妈妈打得身上到处是伤的芊芊,眼泪也哗哗地涌了出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出奇,只听到两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等到凌晨一点,还没有任何消息。
  彭老师看着何雨露问,要不要给穆总打个电话?
  何雨露想了想,说,再等等吧。他说过,需要我们的时候,会打电话过来。
  可是,等到凌晨三点了,还是没有电话来,何雨露也等不下去了,拨通了穆方最后留给她的那个号码。
  电话通了,却是穆方的司机接的,说穆总去交赎金了,又说他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叫他们不要太担心,绑匪收了钱就会放人。
  何雨露惊问,他一个人去的?你怎么没有跟他去?去了多久了?
  司机说我不能去。不过你放心,穆总有安排。
  何雨露还是问,去了多久了?他怎么安排的呀?
  司机说,具体的安排我也不太清楚,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了,特意把这个电话留下来的。
  何雨露挂了电话,脸色苍白得吓人。
  周围的人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何雨露忙安慰他们说,穆方已经去交赎金了。
  昌月说,多少赎金啊?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把现金凑齐吗?
  一句话,又把大家的心提到了喉咙眼里。
  没办法,大家只有继续等。
  
  直到凌晨五点,天已经蒙蒙亮了,何雨露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东倒西歪睡在沙发和椅子上的人,全都惊醒过来,紧张地看着何雨露。
  电话是穆方的司机打来的,说人已经救出来了,正被送往医院。何雨露忙问谁受伤了?是哪个医院?司机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他正在赶去城东的武警部队总医院。
  大家赶紧起身出发。
  夏宏伟见大家都往昌月的车里钻,喊道,我车里也可以坐两个。
  没人搭理他。
  
  一行人赶到医院,直奔急诊室,就见芊芊和石玉莲身上各披着件宽大的男士外衣,瑟瑟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石玉莲看见他们,哭着向彭老师奔过来。彭师母张开双臂抱住她,彭老师也过来安慰她。彭师母很快松开石玉莲,把她交给彭德明,跑过去把芊芊抱在怀里,问她,孩子啊,受伤没有啊?是谁救的你们啊?
  芊芊指指身边的两个便衣打扮的精壮汉子说,是穆叔叔,还有他们。
  何雨露忙问他们,穆方呢?
  这时候,穆方的司机也到了。他紧张地跑过来,也问,穆总呢?
  其中一个便衣说,正在里面抢救。你们是他的家人吗?
  司机忙说,我是他的秘书。这些,是他的朋友。
  那个便衣说,他受了重伤,不过,他当过兵,也许能扛过去。
  何雨露想要冲进急救室,一个女护士不客气地拦住她说,家属在外面等。
  司机问那个便衣,穆总怎么会受伤呢?他不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便衣说,我们是武警总队的,按说这个事情不该我们管,可是,凌晨一点多的时候突然接到命令,要我们配合这个人去执行任务。赶到城郊的一个破旧仓库附近,在约定地点,我们见到了穆总,他说他已经查看清楚,人质就在里面。他会带着电脑进去,直接给绑匪通过网络划账,又跟我们约好了时间,在他划账即将成功、对方精神松懈的时候,让我们突然冲进去。我们进去之前,先打电话报了警。没想到,绑匪有枪……他用身体去护着那两个人质,胸部和腹部,中了两弹……好在,警察及时赶到,绑匪一共六个人全部抓获。
  昌月见何雨露快要虚脱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赶紧过来扶住她。
  芊芊依偎在她爸爸怀里,一边发抖一边哭泣。
  彭老师夫妇安慰着石玉莲,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时候,一个医生突然冲外面喊,血浆,血浆不够了,再去问问,手术室准备好了没有?
  一个护士奔跑出去。
  门口的护士抓起了电话,得到回复,赶紧冲进去说,好了好了,那边说快好了。
  医生喊,不要等了,赶紧去手术室。
  
  穆方被推出了急救室。
  大家一起围了上去,喊着穆方的名字。
  护士喊道,让开让开,别挡路。
  穆方微微睁开眼睛。他向何雨露伸出手,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
  何雨露只是随着大家跟着担架车急走,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护士举着吊瓶,一边走一边冲她喊,握住他的手啊。
  何雨露这才醒悟过来,忙握着穆方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握着他的手。那手冰凉彻骨。
  他说,我,我救了她们。语气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何雨露的心忽然像被刀刺了一般疼痛,眼泪奔涌而出,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穆方又挣扎着说,我,我救了,她们。
  何雨露忙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你救了她们……她们没事了,她们很好。
  穆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说,我,买了个,布娃娃……本想,送……
  何雨露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她松开穆方的手,双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担架车拐过长廊的弯角,进了电梯。护士冲跟过来的人喊,你们坐另一部电梯,到手术室外面去等。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穆方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不知道,这一闭,是一天,还是一生。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