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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边

作者:李凤群 来源:芳草·文学杂志


  三十岁之前,吴保地过的日子是黑锅底式的;马小翠一进门,吴保地的日子才开始上了红黄绿色。
  头一回见马小翠,吴保地正在沟里垒土做砖,头一抬,一眼望到江边大坝上走来个姑娘,这姑娘白色紧身羊毛衫前两个尖尖的奶头,再往上,是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她梳着披肩发,头上戴一顶饰有花朵的白绒帽子。保地一惊,江心洲人只在有孝时戴白。可这白帽子戴在她头上,衬着耳边直直的黑发,清爽干净。保地脸一红,他愣在那里,心怦怦地乱跳,像是看到自己夜里的梦暴露在光天化目之下一样,他浑身一哆嗦,赶紧把头埋下去,心里想:
  这女的长得真好。
  哪里晓得这个肉乎乎的、白生生、落落大方的姑娘居然是来跟自己相亲的。落座之后,姑娘小心地端起碗,把嘴巴撮成一道红褶,凑近茶碗,在滚烫的开水接触唇舌时皱起眉头。吴家一无所有,但水烧得格外的滚。嘬了一小口之后,她随手把碗往桌上一顿,用力有些大,碗里的水啪一声漾在桌面上。意识到这样子不太礼貌,她松开脸上的神情,歉意地微微一笑。她的笑洋溢出一股浓浓的暖意。吴保地的脑门大颗汗珠滴下来,他面色通红,吸气声盖过他妈妈的说话声。他的眼睛不敢朝上望,只好看着自己的膝盖和膝盖上的手,很快他发现自己手指缝里的泥没抠干净,他悔死了,怪妹妹带人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爱热闹的江心洲人早已赶到现场。他们在边上仔细打量、悄声议论。这几年。江心洲人多少也见过世面了,他们下江西、跑铜城,在各大城市做木匠瓦匠小工,带回来许多新闻趣事,可是瞧瞧吴保地,再望望马小翠,个个不看好这门亲事,觉得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就连范文梅,一见到马小翠,也当保霞是瞎闹:
  这怎么可能成?保霞想嫂子想坏脑子了。
  保霞刚给女儿娟娟断了奶,她笑眯眯地向小婶子讲述遇见小翠的经过:
  小翠姐姐老早在北京当保姆,人在北京。心在家里,虽然家里上人不在,按理说,她心野了,可她不忘本,年年回来过年,今年就被我撞上了。
  去过北京的小翠姐姐,她人漂亮,又和气,不摆架子,不欺生人,我俩相处可好了。
  一谈心才晓得小翠姐姐还没对象,她条件只愿意回老家找,过年回老家就是想寻老家对象。
  我跟她实打实地讲我哥以往的事,以为她瞧不上,哪晓得小翠姐姐左不嫌右也不嫌,还说没见面就晓得我哥这样的人才懂感情,靠得住!
  像是验证她的真诚,马小翠接过保霞怀里的孩子,像自己人那样对着孩子左边脸右边脸各亲一口,亲得孩子扭来扭去咯咯地笑。
  白天就在这融洽的氛围中过去。天一黑,马小翠就在保霞的追问下点头应许了亲事。思考不是保地的强项和爱好,直到他妈妈喜出望外地跟他商量办酒席的事,他还有三样事没想通。头一样想不通的就是保霞的婆家门口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第二样想不通的就是长得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来跟自己相亲?第三样想不通的是,她怎么就能看着黑草压顶的房梁不怕。望到自己的眯瞅眼、见到自己的黄头毛不惊,瞧见保国丢下来的两个狼吞虎咽的侄子不嫌?
  不怕不惊不嫌,还快!因为马小翠娘家老子死得早,娘家妈妈改了嫁,保地不需要拜年送节,不需要过礼钱,不需要望门头,这是一;马小翠二月初二圆房,三月初就开始吐,四月里肚子就显了,这是二;第三,马小翠有在上海火车站拍的照,还有在北京天安门拍的照,摆在保地家唯一的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就当作是结婚照了。
  这么说来,马小翠是江心洲头一个去过北京的人。这事值得一提,接下来的事更让江心洲人感到奇了。六月里,马小翠提出来盖房,保地也觉得很合理,那张吱吱叫的破床天天晚上响。那不隔音的墙把吴保地的快活全漏出来了,可他刚被钱难住,小翠就递给他一摞票子,全是他没见过的百元大钞。家里又盖了三间房,到底花了多少钱,吴家上下都没数,因为后来买的水泥、木材什么的都是小翠做的主。说起来,马小翠也是第一个把包头工请到江心洲的人,她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承包了,这边工匠们在如火如荼地打墙角,量地基,和泥浆。那边她自己手脚闲着,只在心里一合计记个账付个钱就中了。石头运来的那天,范文梅抢先上船。准备扛几块下来,心想能少付几毛钱,船上人就笑她:
  小工钱都算在里头了。
  江心洲上百户人家,哪家盖房子,全家老少都要蜕一层皮,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许多年,就是下江西的吴家富添置砖瓦也花了三年时间。可吴保地的新房。从头到尾两个月就盖好了,用江心洲人的话说,拉泡屎的工夫!
  七月初,江心洲连着办了三桌酒席,一户为上人庆六十大寿,另一户是新房落成,第三桩就是吴双全出生。立秋第二天,马小翠母子平安从县医院回到了江心洲。江心洲人都围在渡口看保地的儿子吴双全,按日子算应该是早产,还是剖腹拿出来的,可孩子足足有八斤二两,这是县医院医生称出来的。更奇的是,这孩子既不黄毛也不黑一双大眼亮晶晶的,这也是吴保地得意之处。可是他妈妈居然把他拖到一边说起了混账话:
  这孩子怎么没一处像你呀!
  像我有什么好呢?
  不是好不好,总要像才没人说闲话。毕竟孩子没足月。
  不是说早产嘛!
  到了晚上,保地抱着吴双全轻轻地抖,边抖边拨拉着孩子的小脸说:
  怀胎十月,怀胎十月养个孩子真不容易。
  马小翠白他一眼:
  七个月就容易?
  是不容易,不容易。
  七个月能养活你还不知足?
  知足,当然知足。保地讪讪地笑,晓得老婆不爱听十月和七月这些话。
  江心洲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其他都没有变,只有吴保地眨眼之间成了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他架上了眼镜后惊喜地发现:
  我自己长得还很清楚呢!
  他是“老吴”了,他会抽烟了,他爱笑了,他的腰一挺,个头似乎又高了些,人看上去既文气又阳刚。他媳妇给他买了个电动剃须刀,每天一大早,吴保地的剃须刀一响,剃头匠四麻子就生气,那城里来的玩意儿吸引了许多人到吴保地家借剃须刀,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影响。
  到了眼下,除了下江西跑买卖的那几户人家。借钱买肥的还在东借西借,跟村干部捉迷藏的还在南躲北藏,没钱瞧病的也在上挪下欠,可是这一年,吴保地是第一户缴农业税的,也是第一个到地里下肥的,更是三天两头能喝点小酒尝尝江鲜的。
  夜里,吴保地感到自己是全江心洲最幸福的男人,他心满意足地仰面躺着,听小翠和儿子发出的轻微香甜的鼾声。才几年工夫,这窝心糟肺的日子就到了头,他是真不踏实,要三头两头在半夜东望望西瞧瞧心里才心安。事情好像从马小翠进门的时候发生变化的。保地直愣愣地盯着小翠,他是真喜欢她,但在模糊的夜色里看到她瓷白的身体,保地忽然产生一种虚幻感,觉得眼前这一切似乎不真实……
  他突然记起往年败兴的几桩事了。文兴洲的小玉来相亲那回,是哪一年?八八年还是八七年?他估算了半天记起来了,是大哥保国从牢里出来的第二年春上。当时江心洲人正忙着下棉花种子,这天他正在辣太阳底下灰头灰脸地扒草,他妈范文梅急慌慌地赶来叫他放下锄头到剃头匠家里去剃头。
  不过年不过节的,剃头做什么?
  姑娘来望门头了,范文梅没时间多说,又到隔壁家富小大家去借鸡蛋。保地剃好头往家走的时候,妹妹保霞迎上来送过来一件从小大家富那里借来的褂子。褂子往身上一穿,他就晓得效果反了,上半身太新,裤子呢,打了四个补丁,还是四种颜色,鞋更不能见人,两只大脚趾都在外面。
  保地跟他哥一样是高个子、宽肩膀,话不多,就因为一双不怎么望得清的眼睛经常迎着太阳眯起来,走到跟前才能看清对面来人是谁,整枝锄草的时候,腰要比旁人弯得更狠,人家都喊他“眯瞅眼”。搬到江心洲后,才听到有文化的上海下放户老顾给他平反,说他是近视眼。“眯瞅眼”是生理缺陷,近视眼是常人的小毛病,两者有本质区别。可是他还是茫茫然的。
  保地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拿在手上,眼睛呢,只盯死了不识相的两只脚趾,进门的时候,草帽一放下,他就让到瞧热闹的人背后。
  哎呀,保地,你不敢瞧人,又不让人瞧你,这事能成吗?
  热心肠的把人群拨开,把保地推到屋当中。保地把两只手摊开,护住大腿上那个洞,他只瞧见对面板凳上坐着王大伯和一个生人,果然是女的,只一望,眼睛就赶紧移开,怕被人捉住,这一眼瞅得太短,没瞧见鼻子眼睛的大小和身材胖瘦,他只牢牢记住是长辫子的女的。
  吃饭的时候,媒人王大爷和姑娘都上了桌,姑娘主动同保地坐同一条板凳。王大爷一根接一根抽烟,吃了好几块肉,有大功告成的笃定。这顿饭保地少吃了两碗,一筷子菜也没夹。他不是兴奋,是紧张。
  饭刚吃过,王大爷就和姑娘站在灶台边上窃窃私语,临走时王大爷根据姑娘的意思把话挑明了:
  一样不要,一切从简!新房新衣缝纫机手表耳丝项目一样不要,到时把日子定下,两个姑娘同时进门。
  原来人家也有个二十八岁的哥哥。就像衣服放到河里过水,不一把抓住就淌走似的,媒人想一箭双雕,一趟把保地和保霞的婚姻都做了。
  等媒人和那姑娘一出门,保霞就提出异议来了:
  她哥哥肯定是秃子麻子瘸子!
  酒上了头正打瞌睡的吴家义猛地把眼一瞪:
  你还想挑?你这个娘家除了坝底下那堆砖,还能挑出一样值十块钱的东西出来?
  保霞赶紧把耳朵捂起来,回回她大只要一喝酒,她就晓得自由要不到,耳根子还不会清净。这下,她什么都不顾了,捂起耳朵就溜。
  过了两天,保霞到底从媒人的表姑的侄女那里打听出来那家子哥哥得了一种叫“小儿麻痹症”的病,她亲眼看到了一个得过此病的。她哭哭啼啼地说给范文梅听:
  就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
  闺女啊,腿穿在裤子里,旁人又看不见。范文梅掀起围裙帮女儿擦泪。
  我又不是没长眼,哪能看不见,我一想起这种腿就想吐。
  瞧它做什么,眼不见为净。再说,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就跟晕船差不多。你还记得头一回坐船去卖玉米?你不也吐得七荤八素的,上次我带你到区上卖棉花,你不就好好的了?
  保霞瞪着保地,求他说个话。保地心里想的是那姑娘身上有没有香皂的香味,如果没有,我卖鱼卖虾卖麦子都要帮她买,他没看到保霞的心思也没听见保霞在哭。
  这边保霞不肯吃饭,不肯起床,那边姑娘却又上门了。她从包里掏出两套衣裳料子,一双皮鞋,一双凉鞋,另外还递过来一只红绒布小包,打开一看是对银耳环。
  我妈说了,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媳妇的,早一天是给,迟一天也是给。嫂子比我漂亮,我不配穿金戴银。
  你当我不晓得,你哥哥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保霞用眼睛啐了布料一口。
  听谁在挑拨离间?姑娘说,我大跟你大一样,做买卖折了本,把我哥给耽误了。不过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家日子过好了。
  这姑娘还真辣,保地忍不住看了姑娘两眼。这才看清她长什么样。他先看清她的脸。她的脸极小,就跟桌上一只盛萝卜头的小碗那么大,眼睛呢,却大,大也没什么不好,鼻子嘴也不算难看,再往下看,只觉得身架子太细,褂子盖到大腿,看不到屁股在哪里,难怪范文梅前天还担心这姑娘跟秀来一样不是做活的身板。他倒不在意,不能做活有什么?是女的就中,他想。
  那天晚上姑娘没走,保霞把床让出来,自己宁愿去跟革美姐妹俩挤一张床也不跟新嫂子兼新姑子睡。
  半夜,保地听到老鼠摸到他的床板来,把床板草拨拉得吱吱咧咧的。他正准备抬脚蹬几下,就听到门外有个细线一样大的声音在喊他:
  保地,保地!
  保地吓一跳,一骨碌爬起来,哪个哪个?
  是我,我是小玉。
  保地这才想起来姑娘名叫小玉。他的眼睛这会儿看到点光了,小玉的脸虽然看不清,身影子还是像的。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问她:
  你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点事。
  哦。
  保地没话问了。他想起自己是光着屁股睡觉的,他赶紧把被子往胸口拽了拽,一拽拽到一只手,这只手往他身上一栽,他赶紧一让,他这一让,竞让出事故来了。小玉一头栽到他身上来了。
  他只感到一块烙铁磕到他身上,只疼,不沉,小玉的辫子打到他的脸上,他的脸一让,小玉的辫子又搭到他的膀子上,辫子跟麻绳一样硬梆梆的。他痒,膀子却不敢动,两只手直护住被角——他记得自己光着屁股,忘记现在是黑咕隆咚的夜里。
  小玉说:保地,我头回就望你是好人。他听到小玉的声音打着颤悠还发抖,像不快的刀切的不工整的山芋条一样不工整。
  保地的两腿间一激灵,惊动了他的脑子。他开窍了。他一阵喜,两手放松了。小玉说,保地,我有点冷。
  哦,保地把那条像油饼一样硬的被子挪过去点,让上玉也上了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跟过年戏台边上的锣一样响,他臊得要命,晓得小玉肯定是听见了,只怕灶底下的老鼠,睡在灶门外的那条黄狗都听见了。他不敢动,只盼自己的心跳声小点。
  好半天,小玉一动不动。保地把手放下来,他靠小玉这边的右手碰到小玉的膀子,一块骨头戳了他一下。他往下躺了躺,左手支住身子,右手从小玉的肩膀绕过去,一直朝下摸,到了中间,一抹笔直,他以为自己走错了路,调手朝上摸,一直摸到颈脖子,也没摸到他要摸的东西;他又回过头朝下,一直摸到屁股边上。他有点纳闷,觉得不对头,又摸回到中间,还是平的。不对呀,他只好把左手也用上。这回,他开始数肋骨,瘦子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的,一二三四,终于,他找准了位置,一手摸到了一个点,他沿着点点四周再摸,还是肋骨。保地的心像被他大的扁担头捣了一下,一阵抽,然后就不闹了。他双手全都缩回来,屁股根朝墙边一挪,就不敢再动了。
  小玉的手沿着他右腰摸过来,她的手不像刚才那么凉,不硌人却有点疹人。她把保地的胳膊摸到,然后往自己怀里拽。
  保地把胳膊缩回来。
  她再拽。
  他还不肯,一急,胳膊肘碰到她的下巴了。他怕她再拽,发狠地告诉她:你不是女的。
  我是女的。
  你不是。
  小玉一急,逮住保地的手往下摸,果然,下边不像男的,可是跟他一样毛乎刺拉的。我的天,女人怎么能这么毛糙?保地更慌张,他一退抵到了墙,不能动了,才停住,他手脚举起来,坚决地重复一句话:你不是女的,你不是女的。
  小玉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一直是墨黑铁硬的,就跟晚上的小玉一个样。
  天蒙蒙亮时,范文梅起来烧锅,她举着灯盏看到保地木头一样钉在墙边。
  你怎么坐着睡?
  那个人呢?保地问他妈。
  在保霞房里呢。
  我不要她,你叫她走。
  你还能要谁?范文梅没听懂。
  这个人我不要。
  她终于晓得上来摸摸儿子的头,保地的脑门不烫手,她感到大事不好了。
  反正我就是不要,我打光棍也不要这个人。
  小玉脸没洗就走了,她拎来的东西正好摆在保霞房里,拎走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阻力。范文梅跟在她后面一直到渡口。小玉走路真快,范文梅一路小跑也没跟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渡船,小玉的船到了对岸,她还在不停地赔礼道歉:我家保地鬼上身了,真对不住,回去千万不能跟你大你妈说,过几天他就好了,好了就去拜望丈人丈母娘。
  范文梅的话被清晨的空气带着来回流窜,窜得整个村子都知道光棍保地居然看不上一个耳聪目明四肢不残的女的。除了老顾,所有的人都相信范文梅的话:保地鬼上身了。
  什么叫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几年过去了,他也没再碰到第二个相亲机会,可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如今成了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了。醒着像做梦:全是托了小翠的福。
  保地小心地探出头去,借着月光,他瞧见小翠可爱的身体稍微蠕动了一下,仿佛梦着了什么大事,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在毫无戒备的嘴唇上沿,有一圈细小的绒毛,她的气息均匀淡定。
  他是真喜欢她。她对什么都在行,她晓得马路上红灯停绿灯行,她晓得红不能配黑,会丑得要哭,她晓得把头发援成一缕,打个结,盘在脑后,留下几根垂在脸颊边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晓得衣裳有时敞开来穿是流行的,有些扣子要扣起来才神气。她能一口气说出十几种汽车来,她吃过山上跑的、海里游的、天上飞的,她懂得什么菜有什么营养,她还晓得晚上睡觉要往右边歪,对心脏好。
  这些,在保地眼里都是高深的学问,越听越模糊不清:越了解她,对她就多几分崇拜。谁说男人不能崇拜女人?他固然不能让人家看出来,但他心里认这个理。小翠说得越多。他感觉世界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远、越来越深,深到他害怕,但他又不是真的怕,是担心。
  小翠的习惯有许多他闻所未闻,晚上睡前,她不用水洗脸,用小瓶子装的洗面奶,糊得满脸冒泡泡,泡泡再洗掉,要折腾两三回,那脸上果然又细又嫩;她一再要求他刷牙竖着刷,早上刷晚上还要刷。她真是精细!
  小翠一来,江心洲的气象明显就变了,变得干干脆脆。变得轻轻巧巧。日子不是走,是跑步往前飞,他心里天天开花。
  她把儿子取名吴双全,保国的两个儿子一个吴文一个吴武,她呢,两样想都占。
  江心洲妇女有阵子流行穿蓝底圆点的开衫,几乎每个妇女都到镇上做了一件。哪想到,马小翠不声不响地拿出一张照片,她身上就是穿着这件,不仅样式好看,还是全羊毛的料子,她轻描淡写地告诉邻居们:
  这是我三年前买的。早送人了。
  现在,如果说吴保国是吴家的大麻烦、是祸根,保霞则是女中豪杰,他吴保地呢,当之无愧的福星。
  明明庄稼在地里没收,小翠还是三天两头要称肉。她对保地说,你们以往过日子不是过日子,是熬日子;过日子不吃肉,日子就不叫日子。保地倒不馋肉,他就是迷这厨房里飘出来的肉香,一闻到自家厨房里的肉香,他就身上发飘,心里开花。
  骨头只能炖汤,五花肉用来烧黄豆。肥肉小翠一筷子不沾,全归他大,一口一块,吃得满嘴油,有意不擦掉。想想都美气。
  麻将是这两年才作兴的东西,江心洲人老早听说过,真摸上手,也是马小翠手把手教的,这回,小婶子史桂花也落后,她成了马小翠的关门弟子、第一个搭子。
  江心洲的麻将规则虽说全由马小翠说了算。可是打了几回以后大伙都发现马小翠好赌艺不精,逢打必输,越输越赌。
  有天他妈范文梅忧心忡忡地问保地:
  这么输下去怎么得了?
  保地立刻反问他妈:
  你给过她一分钱?
  范文梅一听这口气就晓得儿子不同了。儿子穿得光鲜、走路挺直,戴了眼镜,比以前是中看了,却不如以前听话了,他的眼睛整天就跟着马小翠的身影子转,她在东,他的眼珠子就不在西,她在赌钱,吴保地不看牌,光看他媳妇抓牌的那只嫩手,她要是渴了,瞟瞟热水瓶,保地就倒了水递过来。
  这家老小个个心里有数,马小翠的私房钱不是少数,可是吴保地不是为了钱才这样的,明明白白他的魂魄给马小翠勾走了。虽说输的不是自己的钱,范文梅还是有点不服:
  进了吴家的门,生就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赔的几个钱当然是吴家的钱!再说,这日子还长,没旁的收成。只出不进,能长远?
  他也不客气地打断他妈的话:
  你说话小心点,要是把她得罪跑了,这江心洲我一天就不待!
  哪能这样青天白日日日赌钱?看不惯儿子媳妇一个鼻孔出气,管又管不得,说又不敢说,他妈只好到史桂花跟前说起了气话:
  以往他是硬了点,可到底还是块铁,现在呢,成烂泥了!
  这话说给史桂花听,小婶子史桂花也不站大嫂子这边:
  这样你还有话讲,这就是你这个上人不贤淑了。什么年代了,还由得了婆婆管媳妇?再说,保地这条件,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要烧多少香才修来的?
  说得也是。他妈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范文梅一服软。这婆媳关系自然比一般人家都好。
  小翠虽说是神仙下凡,可也有一两个缺点,第一就是她不怎么爱劳动,第二是爱打麻将,这第三个缺点呢,只有天知地知以及吴保地知。
  新婚头一晚,他刚刚爬到她的肚皮上,她就把他推开:
  去刷牙!
  他晓得她闻到自己嘴巴臭,等他刷好牙想上床时,她又说:
  去洗脚。
  等他洗好脚,她又让他洗屁股,他吴保地活了三十多岁没洗过屁股,他说:
  哪有男人洗屁股?
  那就不要上床。
  他做贼一样摸到厨房倒水。别别扭扭地洗了屁股后,她还是不让他碰:
  我今天没有心情!
  他睡在无情的黑夜里闻着女人纯柔的呼吸,闻着她身上的喷喷香味,睁着眼睛,他心里甜蜜、身体燥热,又是惊奇、又是伤心。虽然没有灯光,他照旧清楚地想着她的模样:她好脾气地朝着他家人笑:她鼓鼓囊囊的胸口、粉白的脸皮。他越想身子越痒,越痒越觉得丧气,他不停地吞咽着唾沫:可一听到自己的喉结响,又有点愤懑,觉得羞耻。他想,外人要晓得他这回娶的是这样的媳妇,明天不给人笑死?
  可是第二晚不到天黑,她却自己脱光了贴到他身上,他顿时就感到大腿、胳膊和脸以及血管里的血都肿起来了,可是她还是让他老实。她问他:
  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
  真的々
  真的。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没法回答了,过了半天,他想起来了,你漂亮。
  可是她不满意。
  我要是老了呢?
  我还是喜欢你!
  口是心非!她屁股一扭,不搭理他了,他想今天又没戏了,他沮丧地缩到一边,他想他永远也不会找到正确答案了,可是过了一会,她却又自己贴过来,他以为又是一轮谈判,结果,她却手把手教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了。
  幸福来得太快、去得更猛,完事之后,却又不让他睡,她要他发誓对她好。
  我会对你好。
  永不变心?
  变心。怎么可能?
  可是她不信,他只能一遍遍重复。若想爬到她肚子上,就得说。一遍接着一遍,有时一遍就能爬上去,有时说一百遍碰都不让碰。有时保地还在劲头上。她却一巴掌把他扇下来,保地想爬上去,她只说一句:真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他吴保地真难住了,他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僵在那里,她却又突然慈悲起来了,过来主动帮起他来。
  再后来,床上这拒绝的把戏他适应了,新的内容又加入进来,她告诉吴保地她在城里净遇到有钱的男人:她收到许许多多的情书。她不说那些人得没得手,光说追求她的男人的长相,他要是不怎么想听,她捏住裤腰的手劲道就大一些;他要是有一点点冒火,拿眼瞪着她,但还是能忍住听下去的话,这个夜晚给他的奖赏就是以他可以长驱直入作为句号。
  她还有一样可以忽略不计的毛病,就是晚上睡前和早上头一回醒来时喜欢说说闲话。嘲笑几句看不惯的人和事。她抱怨江心洲人呆、土气、思想落后;她从先认识的人抱怨起,一个也没有落下过。她今天嘲笑东家女人的奶子掉到腰上。明天讽刺西家女人脸上的麻子比天上的星还多,她能发现谁谁从不刷牙。她还能闻到某某嘴里的大蒜味、胳肢窝里的狐臭味,她甚至猜得出哪些人上过茅房屁股没擦净,哪些人几天没洗澡,她都能一说一个准。范文梅不叫范文梅,叫瘦杆子,史桂花,叫胖大海,吴文吴武在她嘴里,一个是拖油瓶,一个是小流氓。家富呢,这个江心洲的能人,马小翠也有自己的看法:
  逮住了一点运气的窝囊废!
  没有反抗的斗争注定是孤独的,在说完整个江心洲的各种不是之后,马小翠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个懒腰,才肯睡去;早上也是,说累了才让保地下地干活,她呢,则睡个回笼觉。
  马小翠两三个月说过的坏话比他三十年说的都多,每每这时,他都只顾痴呆呆地观察妻子。江心洲临上床前再换一套丝绸衣裳睡觉的人恐怕只有小翠一人,她经常穿一件粉红色带花边的开领衫,乌亮的披肩发,修长的颈脖子,留着长长指甲的手又白又嫩。他下意识地频频点头,常常没听清她刚才的话。清醒过来后。他隐隐地担忧,他担心这些可憎的人可厌的事留不住马小翠。每回马小翠发牢骚的时候,他就绷住自己不吸气,他望着这个白生生的、浑身散发着干净气味的女人,生怕自己的味道熏坏她。
  好在白天的小翠是另外一副模样,她见谁都一副和气脸。那些大蒜味灌到她鼻孔里的人,她也能脸上挂着笑跟人寒暄。她教想打麻将的打麻将,教想织毛衣的编各种图案。江心洲人个个笨得像猪,她早就抱怨过,可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天一黑,马小翠那张白天和气而慵懒的见过世面的脸立刻就会发生变化。牢骚和抱怨似乎成了一种感觉上的需要。一种肉体上的习惯。
  保地望到她左右逢源,就暗暗佩服:
  这个人真能忍。换了我,看不惯的人一句话也懒得说。
  我吴保地也有今天?从结婚的第二天他就一直心里发虚。马小翠制造出来的特别的夜晚使他稍感平衡,如同突然在路上捡到一只完好无损的碗,正庆幸又不安地拿着,待发现碗底有块裂缝后,才长吁一口气地踏实下来。
  对他来说,这个女人不是女人,既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也不是他当初心心念念想要的女人。每天白天她穿着女人的衣裳,说着女人说的话,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漂亮女人,可到了晚上,她就不是女人了,是进不去的迷宫,是出不来的迷宫,是没有规律的迷宫,是无法描述的迷宫。这个女人使他的生活分成两截,过去的光棍式的清水寡汤的生活和眼下富丽堂皇的生活。马小翠一来,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男人!这感动已经不止一次光顾他了。有时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有时在早上打开房门的一刻,有时看到儿子咂吧咂吧小嘴的时候,有时看到父母称心如意的样子,这种感动和感激就会突如其来地闯进他的心田,每回他都悄悄地让这种感情平息下去,生怕人家看穿他对老婆怀有这江心洲少见的感情。
  他这头还把好日子当做梦,他大就鼓动他竞选村主任了,这下,又把他搅糊了。
  我祖上积了德!他的心底泛出微微的感动。今天,他的感情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热烈,都需要有人分享,他搂起老婆,狠狠地在她肩膀上啄了几下。
  干嘛!
  小翠在睡梦中扭了一下身子。
  小翠,你真是福将呢!
  切,小翠被逗乐了,她顿时睡意全消:我确实是你家的福将。
  才不止呢,你不光是我家的福将,也是江心洲的福将,你才应该当干部!
  当就当,下届妇女主任我也竞选!
  你真敢想?
  我凭什么不敢想?
  倒也是,你认得字,见过世面。旧年的妇女主任只去过铜城。
  我是不想当,想当的话肯定没问题。
  夫妻俩说着说着突然看到了一个繁花似锦的前程:
  我们夫妻俩要是都当了干部。那我们就是双干部家庭了,那人家不嫉妒死才怪!
  这年头,凭能耐凭本事吃饭,说到资格,我看你们江心洲比我有资格当妇女主任的还没出世呢!
  那是那是那是!保地一口气投了十几个赞成票后,把老婆狠狠地压在身子底下。
  今天晚上,小翠格外听话。他要闻,她就伸长脖子,让他把脸贴进去,这好闻的气味,这江心洲最光滑的肌肤,令人晕眩,没了方向。他铁塔一样的身子向她压来,她的脸松下劲来,双手也放在一旁,这便够了,他把嘴贴到她嘴上,她也默许了,她把自己的嘴让给他,任他吞,任他啃。
  整个屋子都热气腾腾,夜蛙也在外头鼓掌,这不是旧年,不是过去,什么都消失了,溶化了。只剩下他硕大无朋的幸福把房梁都震得呼呼响,把三岁的双全都惊动了,他睁开茫然的眼睛,见到两个大人四只眼睛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他咂吧两下嘴,又睡了过去……
  
  二
  
  父亲吴家义坐在堂屋的上首,一条腿支在板凳上,媳妇马小翠坐在下首,正往两岁的儿子双全嘴里塞去了刺的鱼肉,戴了眼镜的保地坐在家义的侧首。父子俩一人面前放着一瓶五毛八的“林全”啤酒。啤酒是保霞回娘家时从凤凰镇批发来的。在北京当保姆的保霞见过世面,出手大。人家的女儿回娘家买酒是一瓶两瓶,保霞一买就是一整箱——一箱十二瓶。这酒放了十几天,父亲到底没忍住嚷嚷着要喝。有酒就要有菜,媳妇马小翠也通情理,她出钱,她婆婆范文梅出力,一条两斤的鲢鱼就喷喷香地上了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吴家义历历在目。七0年他跟着太阳洲大队迁到了县北的十里墩公社。那没水的日子真不是人的日子,睡在扎屁股戳脊梁的稻草堆里。咧着缺水的嘴,望着缺水的庄稼,闻着缺水的空气,听说四大投奔了江心洲的大女婿田会计,落了户口,划了地基,还分了菜园子。一想到他们一家人在江心洲敞开肚皮喝江水,种棉花,啃老玉米,家义心里就堵:
  家财家富也姓吴,老子也姓吴!
  不想才半年,大堂弟家财吊死在江心洲新盖的瓦房里。四大吴四章六四年丢了二儿子家宝。这才过了几年,又丢了大儿子家财,八年三个儿子丢了两个。消息一传来,家义的心咯噔了一下:
  哎哟,哎哟!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原先的不平之气顷刻全无,连叹了,三四口气,晚饭也没捧碗。
  机遇是从灾难中来的,这话一点不假。来年一开春,他带着老婆范文梅儿子保国保地和女儿保霞出发回江心洲了。临走的时候,把养的两只鸡宰了,把家里的半缸粪给了家仓。两条长板凳给了家有。范文梅这个眼眶浅的女人急得直叫:
  万一四大不肯收留,还回来呢?我四婶子把粮食看得比爹妈还重,她哪里肯接济我们这一大家子?
  吴家义很有把握地告诉她:
  虾有虾路,鳖有鳖路!老子就不信江心洲没老子的路!
  这一家老小。有什么把握?
  我有两把板斧,一把砍田会计,一把砍我四大。
  范文梅望望吴家义,他担子里挑的是两床旧被絮,一床破席条,一把镰刀一把菜刀和一只锄头,唯独没有斧头。
  他扭头告诉十岁的大儿子保国:
  两手准备。先软后硬,实在不行,鱼死网破。
  怎么软,怎么硬?保国紧赶慢赶,才不至于被父亲的步子甩掉。
  你出世那年你二堂叔掉水里淌走了,去年、你大堂叔家财在锅台边上吊死了,你四爷三个儿子就剩一个了,他单门独户在江心洲日子能好过?
  他有大队干部撑腰呢。范文梅跟上来挤一句。
  不错,他是有田会计撑腰,我有田会计的把柄。哪个怕哪个?
  你有田会计什么把柄?田会计可是大好人!
  他要不是大好人,我能有什么把柄?
  要不得,范文梅赶紧说:挨饿那年他偷偷接济你们姓吴的一家,不是他,你姓吴的剩不下几口了呀!
  呆货!这就是把柄。吴家义翻翻眼白,懒得再开口。
  到了江心洲,当天晚上他四婶子就点了头,收留了他。他当时还感激得要命,他哪里晓得外人都清楚他回来是当炮灰的。算命先生早就叫马兰英过继一个儿子来顶祸。家义吃了顿饱饭,噎得脸红脖子粗的,他根本没瞧到邻居们在房外探头探脑,疑虑重重地替他惋惜
  不过,老子这条路今天看来到底还是没走错!
  这话家义是断断续续哼哼叽叽地说出口的,他眯缝着眼,脸上全然一副自己判断正确的笃定,那被酒精过度浇灌的舌头眼下已吐字不清。不晓得从哪天起,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也不分天晴下雨经常时不时不听话地摇动。不了解的人以为他在为什么事发表感慨,可定神再听,又什么也听不到,可眼下,当他真发表感慨的时候,旁人又以为他是习惯性摇动,所以,儿子媳妇都没搭他的腔。
  家义又夹了一粒花生米递进嘴里,别看这江水现在闹哄哄跟鬼子进村似的,等到一落秋,咦,他就乖巧了,儿子一样地蹦腾,孙子一般地欢淌,老子还不了解你?他把头转到大坝的内围。堤坝护住的是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棉花苗,熟玉米是深绿的,嫩黄豆是青绿的,南瓜花是嫩黄的。田埂上,几头牛在哞哞地叫着。还有几条狗在无所事事地追逐。不时有几只鹭鸟从那条碧青中悠悠地飞起,又悄然地落下。
  是人就离不开水,这理他老早就晓得。有了水,人就缺不了活路。他端起啤酒,咕咚咕咚,他这豪爽样把儿子保地都怔住了,他说:大,你悠着点喝!
  这淘米水能喝死人?
  他斜视了儿子一眼,自从娶了媳妇以后,儿子一天一个样,配了眼镜,穿上了白衬衫,坐在他对过。要是不张口,还真人模狗样的,这哪像他的儿子,就像坐了个大队干部!
  保地,一口干,一口干!家义朝儿子举了举碗。他心里说,儿子,喝酒要有喝酒的样子,要大大气气往嘴里一灌,说话也要声音响亮点,嚼字要嚼得清爽些,要学学你家富小大。
  家义眼珠子一错,就撞到了坐在隔壁房门槛上的堂弟家富,他赶紧把头挪到旁边去。他但愿刚才看到的,不是这个成天给老婆骂得狗血淋头一声不吭的家富,不是这个窝头窝脸的杵在门口连鸡要进笼也不晓得给把米的家富。
  家富当年风光着呢!四大四妈都死了之后,没人牵扯,家富立刻放开手脚闯江湖了。他望到家富一趟趟下江西。他吴家义缸底还是空空的,家富就听收音机了:他吴家义连双布底鞋都穿不上,整天打着赤脚,家富就骑着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人造革包往镇上兜风了。不到三年,家富的大瓦房盖起来了,红砖青瓦水泥地,他的儿子上了三四年小学就回来下地,家富的儿子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大学考了一年两年,考大学不就是考钱嘛,考得都不像江心洲人了。这家人跟大队干部都平起平坐,公社干部也都赞家富是个人物。家富那阵子后头跟一帮子向他取经的人,真是要风有风要雨得雨。他哪趟从江西回来不大鱼大肉往家里拎?他越发越大,江心洲的风向都跟着他走,家义有时都不相信他是他的亲戚、他的兄弟。他是口口声声大哥大哥地喊,可这两家人的日子一个比水还深一个比火还热。他这个大哥做得脸上要多无光就有多无光,这就是命,这就是运。年轻的时候真是个不信命的人,到这分上他还有不信的道理?
  他能不悔?
  他能不恨?
  他能不恼?
  吴家义怄着气似的又灌下去满满一碗。酒这东西就是这么像及时雨,把你肠子一淋,憋的气再多。也能一通到底!他这么多年就是靠着这酒把日子撑过来的。
  他那时候就晓得这日子过不到上头去了。他一百二十个相信他把家富的霉运接过来脱不掉手了。哪敢想像今天这样这一家人体体面面和和气气地有酒喝、有鱼吃?保地端着酒敬了他老子一杯,家义也口齿清楚地喊儿子自己也多喝点!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算是江心洲第一个嗅到改革开放的气息。他贩黄豆、小猪和刀具。他正待重整河山、发家致富,那一阵子他身上的确有股神气活现的劲头,他劝保国跟他一起闯荡江湖。保国那阵子还像个儿子,跟他干了几个月,也帮他挣了一笔钱,可是保国这个人你猜不透他就是在这个上头,他要是没有挣钱的能耐光长着一身蛮力气他也认了。他有挣钱的能耐,他跟着他出去做二道贩子。他什么话也不说,光往边上一站,身高马大、五大三粗,他这个做老子的呢,巧舌如簧,他俩搭在一起挺般配的。路走再远,天再黑,他心里不慌,脚下不滑,狗不咬人不欺,那阵子他望到盼头了,他想着定能把事情做大,他顺利把债还清了,想再辛苦几年盖个几层楼房,他做梦都这样盘算简直天天都把嘴巴咧开到耳朵边上,可保国说不干就不干了,把从头热到脚的老子摞下自己跑回江心洲扛锄头去了。
  不做买卖也就罢了,可是这胆大包天的东西居然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事,跟田会计的女儿大风好上了。你好也得有个分寸,这莽东西不晓得轻重,把不该做的事做了才又觉悟出来没钱不中,他跟人到江西去贩木头,哪晓得这一趟费了周折,三个多月才回来,大风怀上了又等不回保国,她受不住煎熬,喝农药死在江滩上。一尸两命哪!
  幸亏田会计不在了。家富的大姐家珍带着两个儿子大龙二龙上门把他的家当砸了个稀巴粉碎,这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哪一样不是这一家人老牛一样扛啊挑啊刨啊耕啊辛辛苦苦没日没夜挣出来的,一切都被砸了个稀巴烂!那日子哪还是人过的?
  大凤一死,保国就失了魂了。他养成了不管不顾的性子,他在外头游荡了几年,不晓得在哪里学了点功夫,一回来就和小痞子们较上了劲。他是当了一阵子英雄。吴家义是喝到了不少人送来的好酒,走在路上,人人跟他竖大拇指,说他养了个武功盖世的儿子。
  半年还是七个月?政府就严打了。就像放了一挂炮仗。轰轰隆隆响了几分钟,闪了几闪把人的耳朵震动得差点背过气,然后这动静说没就没了,保国也跟着下了大狱。说冤也不冤,他虽不是打家劫舍,可公社干部来抄家的时候,抄出来不少好东西也都是来路不明的。
  这个家的名声还有不毁掉的道理?
  他坐了一年多牢,出是出来了,却从路边带了个四川女的回来,在外头找蛮子回来江心洲也不止他一个,可他带回来的蛮子秀来不晓得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居然不会做活,还拖了个儿子。这也罢了,你好好地过就是,他天天把蛮子打得鼻青脸肿,蛮子怀上吴家的骨肉时,哎,他屁股一拍,又溜了,把三张嘴丢给了父母。蛮子秀来也没挨过一年,自己跑了,丢下吴文吴武兄弟俩,养了这些年,旧年保国才良心发现,回来把两个儿子接走了。
  本来指望保霞给二哥保地换个媳妇,可这姑娘偏偏有主见。不服管,自己先把自己嫁了人,硬是把保地晾到了三十岁。没盼头了,这还有什么盼头?家义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他那根奋发向上的筋就这样生生地断掉了,这三五桩事一纠集在一起,他这个人就塌了,他一门心思跟酒亲上了,天天喝,顿顿喝,硬是喝成眼下这口齿不清的脸皮。
  哪晓得这大江怎么转来转去转回来了呢?他指定没戏了。他指定是江心洲头一个死了连一寸厚的棺材板都睡不起的人了。哪晓得转眼之间,家富的一条船说没就没了。大江也并不是欺负他一个人。头天他还到船上参观过,那条一百多吨的木船油了桐油锃锃亮的,真是一条好船。家富跟人合伙买的,船一沉,田会计的二儿子二龙也没了踪影,人都说他上了他舅舅的船,可船上没留活口,一年多了也没个准信,到现在也不晓得是死是活。这么大的事一出,他就不顾自己的委屈了,里里外外替家富张罗,跟着家富去打捞船只,料理后事,安抚死者家属,谈赔偿数字。
  一通忙活下来,他料定家富十几年的积蓄所剩无几了。
  他这边呢,运气冷不防拐回来了。也是同一年,早就当泼出去水待的女儿保霞不忘本,在婆家门口替早做好打光棍准备的二哥保地物色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嫂子小翠过来。他家就是这么突然咸鱼翻了身,翻得太快眨眼的工夫。小翠人漂亮见过大世面,带过来一笔不小的私房钱,一过门就张罗着盖了房,说造新屋新屋就造好了。说怀上了过了几个月孙子就出世了,如今这孩子能满地跑了,过不久这孩子定能喊爸妈爷奶了,这下他更是轻松一大截。这肩膀说松就松了劲,这日子说红就红起来。过得跟红布罩住似的,一片大红,红里带着金边。
  小翠旧年过年还为五百度近视的保地配上了副眼镜。眼镜一戴,往年望人眯缝着眼,整枝打杈佝着个腰,走在平地上都小心翼翼不敢下脚的保地变戏法一样不见了,这个儿子挺着胸走路,睁着眼说话。这哪里像我儿子。这简直像城里来的嘛!
  一年不到,他落魄户吴家义“腾”地直了腰杆。
  家富那边呢,船沉了之后,又干起了旧行当。凭着这先前积攒的威望和面子,他又组织了一批人下江西。但是世道真的变了,现在的人个个精明透顶,空手套白狼的把戏玩不转了。看得出,家富不死心。可是他的胃出了毛病,更要命的是大女儿革美,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离家出走快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家富又受老婆的气又急女儿的下落,他又气又急,他的病怎么好得起来?中药吃了几水桶,也好不起来,他是儿女心重的人,他女儿一天没有消息,他一天好不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运气不来,你再怎么扑腾也没用。
  三分本事七分运气。他那边倒霉,我这边顺当,你说蹊跷不蹊跷?你说人是信命好还是不信命好?
  新盖的红砖墙有股好闻的热乎味,嵌着透明大玻璃的窗户反衬着夕阳最后的余光,把屋里屋外都照得热烘烘的。房前的斜坡上的几株蔷薇刚刚结出一个个苞,一待时机成熟,会哗啦啦地把整个坡地都染红。
  一家子大人笑孩子跳的,这日子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家人和和气气,不打不吵的,今天买条鱼,明天称两斤肉。老子像老子,儿子像儿子,牢里设罪人,床上没病人,日子过成这样,也中了!
  只要心不死。我看运气早晚是要回来的。
  风水轮流转,轮也要轮到我老吴走运了。
  家义醉哄哄地说起大话,他就有说大话的习惯,这习惯好多年了,就跟长在他身上的一块肉疙瘩似的,也没什么害处,随他说吧。
  我早就走运了。保地说一句就瞟一瞟他老婆,他自从娶了这老婆之后,一切围着她转,瞎子都望到他称心。他比他大实诚,他手不停脚不歇,忙里忙外就图这么一天,他不怎么好说大话。
  这就足了?家义仰头又干掉一碗酒,他都咕咚几大碗了,没人讲他,讲他也没用,他就是要喝。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当初要是胆子再大一些。说不定现在也是个村主任了。
  他吹得他儿子都笑他了:
  大,保地说,你都不认得字。
  认得字,你老子我不是吹,我要不是贩牛那桩事伤了我的元气,我今天早发大了。真所谓十块钱难倒英雄汉。现在的十块钱哪算钱?
  保地,你不一样,你老子没办到的事你一定要办到!
  办到?保地茫然地看着他大:
  叫我去干啥?
  这家人突然就顿住了,这家人把话说到这分上突然都歇嘴了。光听到筷子碰到碗沿的声响,听到双全在吸鼻涕,范文梅昕到家义的喘气声突然加粗了。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大坝上的动静稀了,野孩子统统被揪回家吃饭去了。黑暗把树把路把屋檐统统收到怀里去了,这黑就像一个深洞,无所不包,无所不吞。
  叫——我——去——干——村——主——任?过半天保地终于醒了过来,他的话像一个石子一个石子往外蹦,这句话能砸到哪个头上,真是胆小。
  家义端着碗,斜起眼睛望着儿子含糊不清地反问:怎么,你没胆?
  保地嗫嚅地说,我也不怎么认得字!
  过去当干部就光有力气就中!家义说。
  这时,专心喂孩子吃鱼的小翠突然插话了:
  不认得字我可以教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一发话,把他给提醒了:
  对啊,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要是有什么文件,拿回来小翠念给你听,几回一念,那一套你不就摸透了?
  一件天大的事就这么三言两语得到了解决。吴家三口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每个人的心里突然都像撞倒了一面墙似的突突慌张起来。
  照着念我也认不全。
  念什么只是个形势,主要是你腰挺挺直,说话嗓门大些,吹大话的时候不要结巴就中。
  哪有这么容易?
  运气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你就哑巴似的往那里一站,说不定就有人吃这一套!
  不要太把“主任”当回事,好多人都忙着在外头打工、做买卖,跟你竞争的都是些过时的老脸,江心洲早就一桶子望到底。搞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好久不出声的马小翠也来了精神,放下筷子给保地鼓劲。
  保地望望大,再望望系着围裙忙前忙后的妈,再望望白嫩嫩水灵灵的马小翠,一股豪气冲上脑门:
  中,我明天就开始学认字!
  家义再望望门前这江,怎么望也就是窄窄的一条裤腰带,一到晚上,纹丝不动,波澜不惊,像条死狗。门前柳树下垂下来的柳条,被风掀过来翻过去地戏弄。
  桌子上的鱼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儿子媳妇孙子全下了桌。家义懒散地夹起最后一块鱼刺,吮尽了上面的汁,将它使劲一扔,家富家的一只猫迅速冲刺而来,在鱼刺落地的一瞬间,立刻把鱼刺护到身下,四爪并用,享用起来。
  你也有今天,到我家来讨鱼刺?
  家富木呆呆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两桶水他都挑不成似的,几十步的路他要歇两肩,爬坡的时候他头上的汗珠跟黄豆一样往下掉,这人,这人!家义把头探到桌子底下寻鞋,寻了半天,还有一只不见踪影,好半天才发觉被家富的猫拖到家富的屋拐去了。家义过来把拖鞋套到脚上,把醉眼探出来,瞅见家富仍然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他这边全家策划竞选的事,家富就像没听到一丝动静。他的猫被赏了鱼骨头,他也没望见。
  一个邻居来借筛子,借着夜光瞧见坐在暗里的家富:
  胜水他爸,你吃过了没?
  家富一惊。抬起头来,半天,才醒悟般地回话:
  吃了,吃了!
  他滴水没沾呢!
  家义心里说。他心里亮堂着呢!他拖着沾了猫的口水的鞋,摇晃着上了床。他只是年岁大了,三瓶啤酒就上了头,人说履就履了,他想着家富佝在一堆的模样,心里想,他是又饿又冷,家义为自己心里的慈悲感动了一会儿,才迷迷瞪瞪地睡着了。范文梅收拾碗筷的声音明显轻起来了,她听到鸡在鸡笼里扑腾腾地闹,她的臂膀显出疲乏来,夜来风轻拂着她的脸,渐渐地,她的黑衣裳、她的脸、她的腿脚全都与这夜融在了一起……
  
  三
  
  人哪,真是斗不过天,斗不过地,斗不过光阴。家富想自己也想大哥一家。
  大哥当年可不是这样。大哥当年哪是眼下这副模样了,就算他眼下是儿孙满堂,住进了大瓦房,得意得跟什么似的,他也不如当年一根小指头了。家义当年力气大、脑子活、心眼多,江心洲还找不到第二个比他肯下力气的人。他坏就坏在野心太大,一落下户口就开始贩牛,望到县里的牛比十里墩那边的便宜几十块钱就以为能捞一把。他这个外行人哪能贩什么牛?他借了二百九十块去贩了条病牛,外行人不走眼谁走眼?结果背了一身债,他那个心气怎么服?整个江心洲有一半他都借了人家的,还不上钱,坏了自己的脸面,也坏了自己的脾性。本来他从十里墩迁来的,样样都缺,样样没有,他现在又欠了一屁股债。家富当时心都凉了。他都能望到他的日子黑塌塌的,他在心里愁了多少天,他想,这几百块钱的债还到老怕也还不掉了,就凭这几个工分?你到江心洲算是来帮衬我的吧?这下可好,你走到哪里都揣着穷揣着债揣着恨揣着悔揣着愤懑揣着不平,明眼人一眼就晓得你不服气,你与我们面和心不和……
  兄弟俩的房子贴得真是近,家富第二天傍晚又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江,媳妇史桂花下地还没回来,大哥一家像往常一样围着在一起吃晚饭,大哥正举着啤酒瓶往喉咙里灌,放下酒瓶摇头晃脑地砸吧砸吧嘴唇。
  都说大江是长的,我看大江是圆的。
  家富能听到大哥家义心里没说出口的话,他晓得大哥会这样说,他得意着呢,他得意时动嘴皮子失意时就动拳头。就算他吐话不清,一句话说得七拐八弯的,家富怎么能听不到呢?几十年的老兄弟了。他还能听到大哥牙齿嚼到花生米的嘎嘣声,能听到啤酒灌进大哥的二儿子保地的喉咙口打个滚儿的声音,能听到侄媳妇小翠帮孩子吹开水的嗞嗞声。
  家富把眼睛抬起来。立夏一过,这一江水就全然不如春上那么和气了,跟在外头受了气回来朝儿子们撒气的老子似的,劈头盖脸、咆哮如雷,把江心洲裹得紧紧的。这个人来疯、恨不得把天地人都生吞活剥的家伙,有时又像个偷儿似的悄悄袭击,让人防不胜防;家富晓得,到了立秋,他才收敛些,不让人像眼下这般心惊肉跳。
  眼下大哥一家吃喝得有滋有味的,可这家人当年的日子过得真(尸/从),就连三岁小孩也瞧出这家人的(尸/从)劲。整个江心洲那个草棚子最矮的肯定是家义的房子,穿得最邋遢的肯定是家义的儿女。一有空的时候,整个坝上人都能望到家义阴冷的脸杵在风里。大哥家义呢,逢年过节贴着墙根躲着人走,从早到晚,碰到一个一个是债主,碰到一双一双是对头。那几年哪是人过的日子?越过越不像一户人家,像江里漂来的一窝江猪,脏兮兮地抱成一团,粘在一起,带着乌黑发亮的晦气,走到哪里都很容易让人认出,这标签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东西。他吴家义就这样从意气风发慢慢变成了怒气冲冲。他打人下手真是狠,也真是范文梅,苦里生苦里长,换了谁都给他三魂打丢了两魂半。结果他的毛病很快被大儿子保国学去了。家富记得有天他又一时火上来没压住,打了范文梅一顿,结果不起眼的十二岁的吴保国,捡起门后边的棒槌,照着他老子头上结结实实地敲了三下,给他老子来了个下马威。他敲碎了他老子的鼻梁骨。敲碎了他老子一家之长的尊严和威风,然后保国扔掉棒槌,不疾不徐地到了江心洲的渡船,离家出走了。
  二十多天后,他妈妈的眼睛快要哭瞎了,保国才回来。这以后的形势,就不由他吴家义说了算,而是由吴保国定了板。
  不晓得是模仿他老子的狠毒还是对他老子彻底的摧毁。吴保国成了他大的克星。保国养成了鄙视他大的习惯,吴家义让保国到东,他立刻往西;吴家义晚上要干饭。他偏让他妈烧稀饭,吴家义春天要种黄豆,那埋到地里的肯定是玉米。他吴家义毫无办法,吴保国仿佛成了他嘴里难啃的骨头,咽不下吐不出。在吴保国长大成人的这几年,家义明白若是想与儿子重归于好,对范文梅就得尊敬加爱护。有回他也曾暗暗模仿田会计对吴家珍的做法。他第一次烧好一锅水让范文梅洗衣裳时,范文梅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直视吴家义。就像盯着走家串户卖魔术换钱的江湖艺人的脸,不仅仅是好奇,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卖魔术的反复叮嘱过,谁要是不小心或有意动他铺在地上盖碗的那块手绢。他就把谁变成空气,让他永远回不来。直到烧热的水重新冷却,范文梅才相信这是吴家义的好意。吴家义从外头买回来一瓶雪花膏送给范文梅。一听是八毛五分时,范文梅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呻吟:
  我的老天哪,作孽哪,这么多的债没还,还买八毛五的雪花膏!
  家义慌忙去捂她的嘴,这一捂就没顾轻重,他放手的时候,范文梅已经翻白眼了,要不是他解释得及时,保国的拳头已经砸下来了。吴保国越长越不像儿子,他更像一个渔民,一拿起撑杆就一门心思往深水里去。他从不回头修正和他老子的关系,他既不给老子重新做老子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做孝子的机会……
  十年过去了,投奔到江心洲时搭建的茅草屋仍在风雨中飘摇,大哥家里最贵重的是范文梅的一只陪嫁木箱子和他自己闯天下用的一只帆布包。包里装着户口本、记工分的本子,几张出门的旧船票以及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这张全家福是在到达十里墩后庆贺搬迁时政府来人给拍的。站在前排的吴保国个头矮小,满脸稚气,丝毫看不出他眼下的愤怒和剽悍。他热情洋溢地看着镜头,左手搭在他大腿上。右手捏住妈妈衣角。这张全家福充分实在地显现出在那头牛出现之前,这家人也曾如此心心相印、相安无事。
  后来大哥总是抱怨说自己是给四大家搞垮的,他到处放风,说自己把家富的霉运接过来了。他嘴上这么说,要不是跟四大沾上的话。说不定早就翻身了,可是他口口声声说路走错了,他在江心洲混了个人下人,三餐无着,他也还不愿意离开江心洲,一回也没提过回到十里墩去,真是怪了事了!家富听了不止一回两回,他从来没吭声,他哪里能吭声,他要是计较旁人怎么瞧他,怎么瞧这一门姓吴的十几口?大哥的日子又过得这么糟!他能计较?
  他听到大嫂子范文梅小声地问家义:
  要不要喊家富也过来喝一杯?
  他不抬头都能望到大哥白了大嫂一眼:
  你喊得动他?你不了解他?
  范文梅不吱声了。家富不看也知道——大哥朝大嫂翻两下眼皮,她就嚅嚅地让到一边。她就这特性,哪边黑她往哪边站,哪边要人伺候她往哪边跑,她就这逆来顺受的性子,她一辈子子怕也改不掉被人使唤的性子了。她就这么个人。
  家富站起身来,他的两条腿都坐麻了,他都没觉得。他拿起水桶和扁担到江里去挑水。他累得骨头都散架了。他从早坐到晚都还是嫌累,他是真觉得累。他的心里和眼前都是黑塌塌的,黑到摸不到边了。他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缸里没水了,他也得去挑,要不然,史桂花等会从地里忙了一天回来,空缸空坛空锅空碗,她又要发火。人跟人不同,家义再(尸/从),范文梅都只有忍受的分,史桂花就不一样。史桂花性子躁、目光短,他贩木材哪趟赚了,她是笑脸相迎,哪趟要是赔了,她就挂着个脸,逮到谁朝谁撒气。这几年她更是没好气没好声。他早上还听她说:别人的日子往前过,你的日子往后退,你要是不买船能搞成这样?
  这话没错。话是没错,你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几年做生意顺顺当当,顺顺当当就想图发财,买船也不能算大错,哪里晓得头一趟就遇见到这么大浪呢?哪晓得大姐的儿子二龙也偷着上这条船了呢?这两桩事一出,十几年的积蓄打了水漂,姐姐家珍也差点疯掉了。他死的心都有了,挺了一年多他才缓和过来,到底家星还有一儿两女。她史桂花就晓得说。自从他头一趟到江西去贩运木材回来时,她就跟外人一样紧盯着他身上的光圈,她老是觉得他比她快活、比她风光、比她尝到了更多的甜头。可眼下,他的船沉了,丢了一个外甥,这两桩事打击得他胃穿孔,一躺几十天,就跟剐结婚时一样,阴郁郁地整日用拇指按住他的胸口,腾出另一只手帮她干活的时候,她都不明白,她的丈夫这几年在外头其实是吃够了苦头,身子骨毁了,干起活来力不从心了。她也不晓得说一句安慰人心肠的话。她就是这么个人。
  眼下更让他揪着心的是女儿革美离家出走快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女儿十来岁开始忙前忙后、肩挑手提,真能当男人使。可她妈偏偏容不下她。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的,她早不走晚走,旁人都能想得到的,只有他,偏偏没料到。他是真大意了。
  他的胃病就是那会儿越发严重起来的,捂着自己的胸口就开始四处寻找女儿。他那会儿才体会到了自己头一趟下江西,老父老母那眼巴巴苦盼自己的心情。他去了铜城、去了芜湖,写信给了上海的顾民和北京的保霞,让他们务必到街上去寻一寻。他找了半个多月,不见革美的影子。在等待女儿革美消息的这段日子,起先他还能理智地相信革美能够跟其他许多跟她一样大的女孩一样在城里站稳脚跟,风和日丽的时候,他甚至能想象女儿那好奇的眼珠子朝着高楼大厦上上下下错来错去的,相信女儿在城里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三餐有着,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冷,他的想象开始变味,他开始如坐针毡、忧心忡忡。有天他坐在门槛上打了个瞌睡,突然看到饥寒交迫的革美正蜷缩在城里某个水泥柱子下瑟瑟发抖,他一个激灵醒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后来,他的脑子就不受他控制了,又有一天他梦见革美已经被一辆大汽车压成了肉饼。每每这个时候,吴家富就会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自己的父亲,回想起父亲站在门槛上看到自己回来的那一刻轰然倒地的情景,他就这么一会儿被担忧一会儿被愧疚拉扯来拉扯去,拉扯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四
  
  大太阳辣气呼呼的正中午,老的小的都躲在阴凉的地方歇中。范文梅收拾好碗筷,安顿好双全后,拐到家富门口。果不出所料,史桂花躺在后门口顶风的凉席上打鼾,家富跟头天一个样子坐在门槛上望江。就像是从头天从前天从去年一直没挪一步似的。
  范文梅说:保国小大,中饭吃了没?这是范文梅找家富商量事情的前奏。范文梅对吴家富保持着久远的信任,无论是棉花行情,还是江涨江落,包括保国在外头是死是活,只要家富分析的,她都能做到绝对的信任;只要是家富建议的,她都能做到绝对的执行。问题是,她那个家,她做主的时候不多。可她还是孜孜不倦地出来讨要良方、操心掏肺。这回也不例外,她悄然在没人的时候前来,家富就已经猜出三分了。
  吃了!家富边说边起了起身子,他身板佝偻着。看起来像一根被折弯的柳树杈子。可就是这根柳树杈子,江心洲也没人敢小瞧他。
  范文梅说:保国小大,保地想当干部呢!
  保地要竞选村主任,这不是好事吗?
  他哪里中啊。范文梅说,我心里怪不踏实的。你想想,沈大墩子早就请乡干部吃过饭了,他早就有这个念想了。
  你们就没使什么劲?
  到乡里去了两趟了,上头的东西收是收了。可我还是心里打鼓。你想想,沈大墩子是沈国友的堂房侄子,沈国友自己不干了,肯定帮他侄子使了不少劲,况且他侄子才二十七八,学了瓦匠,去过上海,他比保地年轻,比保地识字多,他还有个小舅子张林强给他撑腰,张林强的小娘舅是曹会计,曹会计的大跟乡里有个干部是亲戚,哪个不晓得呢?
  我算了一下,我们大队八十九户,沈大墩子的直亲有二十二户,还有十七户也是做了亲的,根根绊绊都算亲戚,剩下的儿女说不定这几年也都能做上亲,我算来算去,只有上海来的顾医生跟他们一点都不沾亲带故,我们吴家算上家珍家,加上你和家秀也只有四户,在江心洲真是人少力薄,保地要强出头,哪里有那个力道哦。
  她急巴巴地昂起头等待答案,碰到了家富那张憔悴苍白的脸,她把叹气声咽了回去。
  保地想当主任,把我一票算进去算是对了!
  说话的是家富的小妹婿方达林,他手里捧着瓷缸,一脚从门槛外的大太阳底下踏进阴凉里来,顺口接过范文梅的话头:
  保地有志气,有想头嘛!
  方达林的话犹如黑暗里的黑布,可当有,也可当无。范文梅的目光再度探向家富,这回,家富没有抬头,他漠然的神情告诉范文梅她刚才的话像老鼠一样从他眼前窜过去,没留下一点印子。
  我家地里的棉铃虫作怪了。方达林夸奖过一翻保地之后,就跟收利息似的开了口:大嫂子,你身上有没有五块钱?
  范文梅尴尬地笑道:你晓得的,我手上没一天沾过钱。说完她拖着拖鞋往回走,边走边转过头瞧着家富:
  小大,我晚上再来!
  晚上再来我也拿不出什么主张。家富想,难怪大哥家这几天人人神神秘秘、和和气气、像是被一种喜庆之气裹住似的,难怪他们走路都走得比往常有力,吃饭都吃得比往常时辰长,难怪这一家人围张桌子一坐能坐几个钟头,原来有了这么大的野心!到底是脚比胆子大,还是胆子推着脚往前走,才几天工夫,他就有这个念头,真让人一时适应不过来。
  哥,你说保地能不能当上村主任?方达林的眼睛望向家富。
  我哪里有数?这一两年我对什么事都没数了。家富虚弱地回他一句。
  我也懒得管,家秀还在地里等我买敌敌畏给她杀棉铃虫呢!这就算开口借钱了,这把戏方达林玩了一回又一回:晚上没米下锅了,肚子疼没钱买药了,家秀没钱买针线了。往常,只要史桂花一不留神,家富十块二十块总是立刻就掏出来。可这回,他的耳朵背得很,还是直愣愣望着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像听到家富在心里抗议似的,方达林开了口,他说完,一仰脖子喝光了瓷缸里最后一口水,然后到家富的水缸里又舀了满满一瓷缸,往家富的脚边上慢慢地蹲了下来,他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家富瞟了一眼后门口的史桂花,累了一上午,她显然一时半会不会被吵醒。
  中午太阳辣,敌敌畏一喷,什么虫也扑腾不到两个时辰。
  说完,方达林拿两只眼死死地瞧住家富的脸。要是家富没有反应,他还有新的说辞掏出来。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家富望了望鼾声如常的史桂花,支着墙起来,往房里去了。他神机妙算嘛!他在心里头得意地一拍巴掌,面子上还装着稳当当的盯住家富。他瞧见家富的小腿上的骨头抻出来,像快戳破皮似的,接过十块钱,他一下动了恻隐之心:
  我说哥,心放宽,车到山前必有路。天黑透了必然亮!革美这丫头不是等闲之辈,哪个朝代这样的人也不会一出场就出事,哪个戏文里不是这样的人扭转乾坤,大展宏图的?
  说完,不等家富回过神,他泼掉瓷缸里剩下的水,一溜烟出了门,直奔农药代销店。
  拿他是真没办法。家富想,这个人,对凡事凡物,都有自己的见解。若干年前,当周围人热衷于抓革命促生产忙得不亦乐乎时,他母亲劝他早点起来多挣点工分,他睡意朦胧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累死累活也是过一天,轻轻松松也是一天。
  到了过年时,他母亲果然发现:他们家没钱过年,隔壁邻居也没钱过年;他们过年只买了半斤肉,隔壁人家也只买了五两。到了方达林应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他母亲又发现不对了:
  你不好好种地,哪个女人肯进我们这个家门,就算进了门。又有哪个女人能像我这样依着你过日子呢?
  他望了望忧心忡忡的母亲,又望了望天,才若有所思地说:
  这倒不一定,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就不信找不到对我合意的老婆!
  老母亲也抬头望望天,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昏暗的苍穹。原来天色已晚,她不无伤感地说:
  天都黑了,家里的灯油又没了,晚上吃晚饭又要摸黑了!
  母亲长长地叹口气,脸上写着对苦日子熬不到头的焦虑!
  方达林看出了母亲的心思,他满怀信心地安慰老娘:
  天明天早上就亮了!
  如他所料,鸡叫三遍后,天就亮了。
  突然有一天,他以莫明其妙的好运成了大队会计的连襟,娶到了一个不会跟他顶嘴的老婆吴家秀。江心洲如火如荼的致富氛围没能带动他的激情,在旁人都纷纷走出家门向五湖四海闯荡的时候,方达林仍不紧不慢地坚持立场:
  力气下得狠只会死得快!
  在吴家义债台高筑,整个垂着头走路时,他好心地嘀咕:
  农民就是农民。怎么好这样三心二意?
  他的理论使他过得比任何人都逍遥自在。
  他家的三亩良田在丰年的五月能收到三百斤小麦,五百斤菜子,一百斤蚕豆,每年下半年,他也能收到七百多斤棉花。三百斤麦子能卖五十几块钱,五百斤菜子能换一百多斤香油。卖掉一百斤用来买化肥、农药和米。不够的话就借。等到下半斤棉花卖掉后,能把借的债还清。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能余下几十块钱买几捆稻草,把四处漏雨的房子加加厚。
  家秀没替他养个一男半女,在家秀无数次对着别人的孩子看了又看时,他真心诚意地安慰她:
  你要真养了,到时候,你就要侍候两个人了。你不嫌累,我都替你累。
  到了冬天,他坐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每个经过他门前的人都或真或假地羡慕他:
  老方,还是你逍遥自在呵!
  就是,就是!
  他诚心诚意地劝慰乡邻:
  你们哪年干得最起劲,哪年就越有可能是荒年,这是我观察已久得出的结论。辛苦一年到头来一场空,还不如省点力气,晒晒太阳。
  十多年前,田会计在帮吴家秀做媒时就给方达林下过评定:这个人呢,缺点是太喜欢说,优点是坐得住。
  十多年后,又有人说方达林:
  这个人呢,优点是能说会道,缺点是身子太懒。
  江心洲的首富是他的舅子,江心洲第一艘木船也是他的舅子买的,江心洲第一户进城的是他的姨外甥,就连铁定打光棍的保地也盖了新房,方达林仍然能安如泰山,长久地始终如一地坐在自己的门前。
  那几年家富生意顺的时候,三番两次要带他到江西,这张损嘴那时就顶撞他说:
  家秀离了我,日子怎么过?
  他对家富说:
  我不是个光认钱不认人的人。
  家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说不出来话他还没完,要借钱买二斤糖。
  家秀喜欢喝糖水。
  这个几十岁的人伸着手,家富怎么能拒绝?就算家富眼下这么多桩事压在身上,他还是一回两回三回,一错开史桂花的眼珠就伸手。
  方达林前脚走,史桂花后脚醒了,她睡着的时候梦到方达林来借钱,一急就把瞌睡给急走了。她探起头谨慎地朝门口望了望。
  发烫的灰土路上,只有一只母鸡迈着缓慢而绵长的步子,它似乎也不堪这过热的温度,但却没有足够的智慧躲到树荫下解暑。
  方达林没来?
  没!
  家富瞧出了她的猜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别过脸。
  他要是来,肯定就是要钱,做个男人地不种田不耕,三天两头刮别人的。他怎么好意思?
  她直着眼珠子盯着家富的脸,想盯出什么真相来,一碰到家富凹进去的蜡黄脸,一股恼怒使她分了神:
  晚上不睡,白天也不睡,能有劲?
  家富晓得不能搭腔,说左说右说上说下都是错,他索性把嘴抿紧点,一言不发。
  他俩的局势就是这样。革美一天没消息,家富一日不愿对史桂花正眼瞧,更别说搭腔了。史桂花可不是轻易服软的人,她告诉吴贵珠:
  这个样子我还要受他的气?门都没有。
  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也得吴贵珠从中传话。然后她等吴贵珠把吴家富的话传回来:
  去,问他要钱买化肥。
  吴贵珠去要了五十块钱来。
  去,问他要钱买几把镰刀来。
  吴贵珠又要了二十块钱来。
  去,问他要钱做几件衣裳。
  这回吴贵珠没要到,爸说箱子里穿破了再买!
  仅剩的一些钱,家富手捏得很紧。她气不过,只好自己动嘴,她以一贯的技艺不精的旁敲侧击说:
  过两天家里养条狗,养条狗呢,你一声喊它就来摇尾巴,现在的人连狗都不如了!她如此痛恨她的婆婆,她跟婆婆战争了许多年,但现在,她跟她婆婆几乎一个腔调。吴家富觉得后脑勺凉飕飕的,见他不搭理,史桂花开始逮什么骂什么,整个江心洲的空气里全是她的脏话在翻跟头。家富在史桂花的叫骂声中望那只蜘蛛——从瓦楞上爬下来,停在半空自己织的网小,很快它荡开去,悠闲地飞腾,毫不受牵绊。
  这么个人,这么个人!家富垂着头痛心疾首地想:革美就是这样被史桂花逼走的。她还不晓得收敛和反省,我受受气不算什么,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贵珠也会跑掉的。她怎么就不想想这种可能呢?
  贵珠人老实,她因为老实,比姐姐少遭了许多罪,可是老实人也有限度。现在革美不在家了,被史桂花使来唤去的就只有贵珠了。这丫头比她姐姐听话,温驯,她凡事都不计较,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给念书就念书,不给念书扛起板凳就回家,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贵珠就少挨了许多打,少受了许多气。
  活到这分上,他吴家富不得不服了,过日子就是妥协、容忍和遗忘,他是真懂了,可是史桂花一点都没懂,她还跟往年一样左抱怨又责备的。她总是在抱怨她没有得到的,却极少感激她得到的。吴家富看穿了她的一切,就算到了寒冬腊月,史桂花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她那点心思吴家富也一眼就能望穿。他心里清楚,她得到的确实很少,但已经是他所能付出的全部,他并无保留,即使他曾经确实很小气,但也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儿女。如果不是他这样小心谨慎、精耕细作,他相信他们的生活还要糟糕。做农民就得这样!说他选择生活。还不如说无形无体的生活在裹挟他一路向前,像江滩上的沙尘被咆哮的强风从门缝里灌入他的家门。
  暑假过了一半,吴革美报平安的信终于来了,她在上海一家纺织厂站稳了脚跟。
  吴家富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到底不是说塌就塌的。
  
  五
  
  一头是革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并向家里报了平安:另一头是吴胜水第三次高考不中,拎着被子脸盆书本回到了江心洲。女儿平安了,胜水的前途问题追到了眉毛上。用史桂花的话说,家里的大船沉了让胜水学习分了心。儿子心里念着父亲,没有心思念书了,怨不得儿子。
  儿子没考上大学。家富说不出自己是遗憾多一些还是肩膀松一些。儿子一踏进家门,家富就看清楚了,胜水明显很难适应农村生活,跟田大龙一样,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头不能晒,雨水浇不得;他不懂种、不会收。再这样下去,就怕会跟他小姑父一样成二流子了。儿子就像“绝望”两个字,天天在家富的眼前晃荡。
  有一阵子吴胜水一心一意想等部队秋季征兵把他征到部队去。史桂花一打听才晓得吴胜水的眼睛五百多度近视。不戴眼镜摸不到三尺开外的条件,根本过不了体检关。当兵曲线跳农门这条路算是堵住了。
  还是在城里工作的大龙了解舅舅的心思,他告诉舅舅。这几年城里许多单位都有招工政策,找找人,兴许能帮胜水谋个位置。经过左思右想,家富狠了狠心拿出船沉了之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几千块钱,请大龙出面,找到了顾医生的儿子顾民,活动了几个月,终于通过顾民的熟人的熟人的亲戚,帮胜水在铜城的规划局谋了个办事员的位置。拿钱买工作,在江心洲还是头一遭,家富再一次成了江心洲的先锋,虽然当先锋只是结果而不是他的目的。旁人还在感叹羡慕他有个吃公家饭的儿子时,家富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苦日子正式回来了。这座外表光鲜的楼房里,其实已经空了。
  在等待正式招工通知时,史桂花一天也不让吴胜水下地:
  别晒得太黑,到时他们就看不出你是农村的人了。
  在史桂花的叮嘱下,吴胜水到江边挑一担水也戴着草帽;傍晚的时候,胜水看到年轻人在江里洗澡消暑,也跃跃欲试想下水,史桂花赶紧告诫儿子:
  这时的太阳最辣。
  吴胜水奇怪地看了史桂花一眼,他记起八岁那年母亲鼓励他下水学游泳的情景。史桂花的眼光和儿子一相遇,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她神秘地告诉儿子:
  此一时,彼一时!你见过光着屁股在江里洗澡的城里人吗?史桂花身上最闪光的一点就是永远能在逆境中大胆想象。这几年,吴家的优势渐渐失去,许多比他家更高的楼房拔地而起,吴家富已经陷入对前途的悲观预测,而史桂花早就平跳三尺,望到更高更远处。
  吴胜水一听就明白母亲的要求了,他退回到屋檐下,躲避夕阳最后的余光对他的照耀。
  就在那天,就在史桂花那装腔作势的表情下,吴家富也陡然想起十多年前父亲见到胜水到江里游泳时惊恐得差点把命搭进去的那一回。他一瞬间搞明白了一件事:他希望儿子进城,是为了让父亲放心,让胜水能摆脱这个家族的命运。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内心就有了把儿子送进城里的想法了,虽然他到后来把事情搞反了,把进城当成了理想,而把为什么进城给忘记了,但是好歹,他总算做到了。
  中秋一过,儿子进城上班去了。顺利得让家富心生忐忑,他既没摆酒席,也没放鞭炮。好事歹事还真说不准,人不能太得意!这几乎就是他眼下的想法。他就这样几乎算是悄无声息地把儿子送出了江心洲。你晓得他进城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这样做史桂花的工作:
  遇到得意的事,你不显摆,倒霉的时候旁人才不会偷着笑话你!
  史桂花翻翻眼,没理他。虽说对丈夫一百个不满意,左嫌右怨的,可他到底还是把儿子的事办成了,这叫她想反驳也找不到什么好措词,只好怏怏地吞回习惯性的牢骚罢事。
  忙完儿子的事,天气就渐渐凉了,二龙出事之后,家富隔三差五就会踱到姐姐家门口,找只小板凳坐下来。自从田会计一死,姐姐一下子又丢了两个孩子,先是大凤为保国丢了命。再就是二龙跟着他的船沉到江里,尸骨难寻。人的幸福是多么短暂,人的命运是多么无常啊!
  他坐在姐姐家门前的小板凳上,让风和夜一点点挤到他和姐姐中间,除了坐在姐姐家门前的小板凳上,他不知道如何抚慰姐姐的疼痛。
  二龙出事已经一年多了,江心洲的人等吴家珍的哭声都等得不耐烦了,可是她沉默着。她早听鸡叫起床,早随落日收工;她该种时种,该收时收;她冬天穿棉袄,夏天穿汗衫;她梳头,头发掉得扎不住就剪成齐耳发;她烟囱里一天冒三回烟;偶尔,她端着碗坐在门槛上。经过的人跟她打招呼:
  吃啦?
  吃了。
  天不坏。
  不坏。
  如同一件铠甲从头护到脚,她刀枪不入。在这张脸上,有一根不肯认命的铁丝在撑着它,以免整张脸塌下来;在这张脸上,没有对死亡的仇恨,只有对死亡的抵抗和拒斥。
  听说菜子油价格好,她四亩地全种上了油菜:听说江滩上允许开荒,她又到江滩上开了三分地。她弹了两床棉被,买了三间房的砖,口口声声给二儿子讨媳妇用;遇到搁锄,她就摘菜到镇上卖。她比其他的母亲更加操劳、更加节省、更加紧锣密鼓地存钱。
  并且,她慢慢地开朗了。她说,都说祖上干了缺德事,下辈子要遭报应,可是田家上辈子也就杀了几个国民党啊——杀坏人也算缺德事吗?想想田会计做过多少好事,菩萨哪桩事不晓得,他能让二龙鬼迷心窍,往你那不相干的船上跑?所以,她说,二龙肯定跟保国一样出外闯荡江湖了,不混出人样他是不会回来的。
  在对儿子的行踪找到合理的依据之后,就好像一扇门打开了。门一开,吴家珍心里的风啊雨啊沙啊都滔滔不绝地往外淌了:
  大龙他在城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还想指望家里拿钱帮他买铜城户口,真是歪理!我的钱一分不能动,全给二龙结婚用。
  我不像你,她瞟一眼弟弟:
  你对你大儿子就太偏心了,你现在手头这么紧,还拿钱给他买工。你把他送进城里,他就会变成一个软蛋。
  在对儿子的回忆中,吴家珍的对世事的看法像屋外的风一样,一阵阵一阵阵地向家富的耳朵边灌,每听到外面一个杀人放火的新闻,她便会及时发表自己的看法:
  你瞧瞧这些人,一个个装了满肚子的坏水,这世道。哪有以往人一小半好?
  在默默倾听的吴家富那里,吴家珍从语言中找到的安慰远远超过她自己的预期,她并不明白是时间治愈了她的绝望症,而不是语言本身,语言只是她好转的外在证明,可是她已经欲罢不能了。
  对于马小翠,她也有自己的看法:
  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浪来荡去的,仗着有几个钱就到处显摆,要是早几年到江心洲的话早被唾沫淹死七八十回了,真是时代不同了。
  马小翠跟秀来一样,从没见过田大凤,可是在吴家珍眼里,她活得这样摆。就是跟大凤过不去,就是冒犯了大风,她跟马小翠暗地里较上了劲。
  一旦找到了某种方式,就像撕开了一层皮,吴家珍的身体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她跟她养的那只猫一样,行动迟缓起来,这两年她一直喊头疼、胸疼、关节疼、肩膀疼,就连脚后跟也疼得厉害,只见她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随时有倒下去的可能。二凤屡次要把她接到自己家去过,她都回绝了:
  我有儿子靠,哪有靠女儿的?
  二风怪她脑筋旧,这年头还重男轻女,她白二凤一眼:
  再过一百年,男人还是男人,女人还是女人。
  过了半个月,大龙回来说要接他妈进城。
  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待在这里挺好,再说,你在外头混得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别穿几件样式新一点的衣裳就以为自己不是江心洲人了。
  痛心疾首有什么用呢?儿子奔了,侄子侄女侄媳妇统统奔了。新时代的气息没扑到家珍脸上,她坚决地挂着一副深思、愤愤然而警惕的表情,透露出内心深处深深的怒气和愤懑。下雨的时候她的旧房子漏雨,她抱怨这该死的老天。不发大水的时候她抱怨担水远,发大水的时候她诅咒龙王作孽,有时候二风回娘家少了,她抱怨女儿忘恩负义,可话没落音,头一抬女儿从渡口一步步近了,她立刻不高兴地说:
  怕我的米吃不掉?
  莫明其妙的一声责备,让二凤到了门槛儿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
  她抱怨鸡不下蛋;她下地的时候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提着篮子,嘴里骂骂咧咧;买个针头线脑,她抱怨线不扎实了,针眼太细了;她甚至连太阳都抱怨,有时她眼睛睁不开,就怪这老不死的太阳太辣;她抱怨年轻人不懂礼貌,见了她也不喊一声;她抱怨过东邻又抱怨西邻。哪家买了新东西,她便抱怨世道变了,人越来越浪费了。她终于变成了马兰英!可是,她就是不哭。吴家珍的世界里偏偏不再有哭声,她只是静悄悄地老下去。原来的吴家珍是生得小巧,小个子,细眼细鼻子细脸,现在的吴家珍一看便知是一株秋后狗尾巴草。毫无悬念地佝偻着,还将继续佝偻,直至贴身泥土。一直听不到姐姐哭出来的家富这时才感觉到,哭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哭意味着弃旧图新,意味着疼痛能够向外泄漏,最终会渐渐淡去。然而家富却无时不感到在家珍身上的痛苦就像会动的活物,沿着家珍的身躯不断地、悄悄地来回穿梭,迟迟不离开。
  家富眼里早已变了形的姐姐在看着这个江心洲不久前的首富弟弟时,面带无限同情:日子把他拖垮了,随便找个地方,撒泡尿就能照见自己的可怜相。他千辛万苦打拼了十几年,哪晓得到头来一统沉到了江里,他眼下除了一身的病痛,还剩什么呢?
  经常如此。黄昏静悄悄地把地盘让给黑夜。透过黑暗,姐弟俩相对无语。彼此能看到对方血红的开裂的伤口,看到伤口里流淌出来的忧伤和恐惧。同情在姐弟俩之间相互游动,谁都不肯退步,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最需要同情的那个人,谁都希望给对方多一些。
  革美走后,对于史桂花,家珍也打抱不平:
  史桂花哪里配做妈妈?你家革美这十几年尽受她的气,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她老的敢欺,小的敢打,嘴里出来的哪一句像人话?
  她说,幸亏革美没出事,出了事,史桂花这货可不能就这么饶了她!
  对于小侄女贵珠,家珍的预言也像是佐证弟弟的担忧似的:
  她妈妈再不改,怕贵珠也会跟她姐姐一样,到时,连帮你挑水的人都没了,你就自己手脚并用往埂上爬吧。
  对于保地想当村主任,她说,真是会作怪,就凭他?他什么底细,哪个会服他?
  从姐姐嘴里,家富才晓得沈大墩子想当村主任的决心比保地大多了。他跑乡政府不算,还暗地里请了三四拨人喝了酒。他上回儿子过生日,请他的亲戚们喝了一顿酒,临走的时候,把亲戚们随礼的钱全退了。
  第二天晚上又请了一桌,也没一个人随礼。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到时能不投他的票?
  保地能请得动哪个?连我都请不动,不是我摆资格!
  家富苦笑着望着姐姐。
  对于方达林,家珍更是有话要说:
  他得好死,还有谁不得好死?
  家珍恨恨地告诉弟弟:
  跟他侄媳妇七搞八搞,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听完姐姐的演讲,闹钟便敲了十下,家富起身回家,长嘴巴就是用来说的。眼眶里的水,嘴里的唾沫,只要有东西往外,人就不会被堵死。
  再说,人再牛也敌不过瞌睡,明天晚上,她还会愤愤不平地如数家珍地把江心洲的不平之事兜个底朝天,抱怨责备批判在这里跟哭也差不多了,家富想。她说得越多,他对她越放心,回来才睡得踏实。
  从姐姐家到自己家,也就几步路。回去的路上,路边小草的露珠溅得家富脚面凉丝丝的,家富真感到累。他管不过来了,保地想当村主任,大嫂子三天两头来想昕他的意见,他不是不想拿主意,是说不上所以然,有什么错呢,保地人高马大的,吃喝不愁,他想当干部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可真要说他当上了主任,这事也确实太快了,江心洲人怕还不习惯一个外来户,一个落魄了许多年的光棍突然翻身当他们的父母官,江心洲人怕不这么容易能转变过来吧?还有方达林,大姐把方达林的事说得这么透亮了,他心里也有气、也有火,他好几次想着去说他一顿,让他收敛些,可想着去面对他,面对那张笑嘻嘻的脸,家富就觉得乏力,觉得累,觉得说出来既不会有效果,更没脸面,没名堂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每回从姐姐家出来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在埂上望一望自家的菜园子。这几分地的菜园子北边一溜全是坟茔,他大、他妈、他哥、他姐夫还有大风。他回回都挨个地望一望,望一望心里好受一些似的。
  他曾在心底一度认为父亲是错的。当年父亲阻止他到广袤的世界闯天下的时候,吴家富觉得他是因为儿子们的死对整个世界草木皆兵。他想起父亲扑进长江摸索二哥时的情景;想起他把僵硬的大哥从房梁上放下来;想起自己从江西回到江心洲那一刻,父亲轰然倒地而死的瞬间,觉得父亲是多么的可怜。他始终认为父亲的死不是什么脑溢血,是死于强烈的担忧。他从江里一跃踏回到岸上,他自以为让父亲看到他征服大江的豪迈,而父亲已经越过他的豪迈看到他漂泊而动荡不定的下半生,所以,父亲不堪其忧地死了。在父亲死去十几年后,吴家富突然明白’。父亲的死是幸福的,他死得多么痛快,他将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外孙、自己的孙子纷纷死在前头!还有,那一无所知的大城市里寄托着他的一儿一女,谁知将会是怎样的命运?现在,它已经不是人家的城市了,不是往日的城市了,它有了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秉性,更使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他对儿女们生活的地方、生活的方式毫无援助和掌控能力。吴家富真正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对他闯荡江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担忧是那样的合乎情理,如同他此刻对吴胜水和吴革美的担忧一样,痛彻心扉、如影随形。
  这些默不作声的坟头就跟他经历过的岁月一样,偶尔会令人产生一种幻觉,以为它们生来就那么高,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而不是自己一铲土一铲土填出来的。从坝上的房子到菜园子里的坟墓,亲人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进去,这些坟是自己眼睁睁看着人挖开义眼睁睁看着人埋在里头的。起初,你以为你只是建一座坟,你为这座坟哭了半天,现在,你突然发现,半生的岁月之后,它们也一个一个地增加,终于成了一个群体。这些坟头事实上比那些活人的数量还大,因为更久远的已经化为泥土,还有的客死他乡、尸骨不归。
  如果说,父母兄长的死,是时间可以治愈的创伤;那么。下一代的死,就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二龙的无端离去使城市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外部世界呈现出不可掌握的神秘性,如同头顶上那遥不可及的老天,我们感受到它在罩着这个世界,但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他不明白,不缺吃、不少穿、不打仗、不搞运动,那么自由的日月,天怎么说黑就黑了呢?
  现在,吴家富才明白,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否,不在于这个家族增加了多少人口,而更在于这个家族守住了多少人。
  这么个菜园子现在看来,也算是好去处。有这么个地方,一家人一起,一个一个来,又一个一个去,分开又会团聚。
  然而,这局面变了。他十分清楚,往后他的亲人们不会都绕着这个菜园子定了。大龙这一辈人的理想已经不在这里,他们的心不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已经落伍了,他自己变得越来越老。他的身体成了一座塞满杂物的破房子,每走一步,都显示出失败者的窘迫。而这个世界变魔术一样地越来越年轻,一天不像一天。变化如此之快,他常常感到手足无措。木材生意不好做了,他是无能为力的。要是出去打工,他的身子骨也跟不上。哪里像当初呢,只要他勤奋、稳重、讲信用、肯动脑子,就能把事情做成。现在不一样了,外部的东西塞到他脑子里来,他也理不清了。现在,江心洲的水上运输生意也不好做,上百吨的大船再也不吃香了,出门、运货都没有汽车快。江心洲的许多船就泡在江心洲前的水里,一天比一天旧。他知道这是一种趋势,就算他拼尽力气去挽留,孩子们仍然会在某一天随着滚滚大潮涌向那个世界——像个黑洞一样神秘无边的地方。
  这大半年里负责挑水的都是贵珠,她一声不响地一趟趟从坝上往坡上爬,水的重量使脚步很沉、很笨重,迈步的速度很慢、很不稳。
  她姐姐革美在的时候,她一天也没挑过水桶和粪桶,她姐姐一走,把这些担子都撂给她了。姐姐走的时候还是春天,到处都绿油油的。你就会当整个江心洲都是绿的,所有的芦柴都是绿的,所有的树都是绿的,所有的庄稼都是绿的,其实不是的,到了秋天你就能望出所以然来,玉米粒是金黄的,花生是红的,紫檀檀的是泡桐树,橡树是古铜色的,全部露出本来的样子。贵珠识别得很清楚,江心洲除这些还有什么呢?
  姐姐一走,这些活还是全到自己头上来了。上半年的时候,她一趟还只能挑半桶,可眼下,她一趟能挑大半桶了。有什么办法呢,她见不得爸爸那吃力受罪往坡上爬的样子,真担心他被压垮。半年工夫,她长了力气、长了个头、长了胆子还长了心思。
  她还晓得现在她爸真是一分钱都没有了。旁人不晓得她晓得,她妈不晓得她晓得。她爸自己都不晓得。但是她晓得。
  他们都惦记着出去,各种各样的人都想着出去,姐姐跑出去就跟爸爸说的一样,是待不下去了:
  你妈妈打人骂人太狠了。
  那哥哥呢,他从不挨打从不挨骂,他们还是费了这许多的力气把他送到了城里。她爸爸把钱捏得紧紧的,平常都是一块两块地往外花,买块豆腐都不怎么舍得了,可是几千块钱就趁着天黑不清不楚地送掉了,送给了哪个贵珠永远也不知道。贵珠不想把这些话问出口,她既不想得罪爸爸也不想得罪妈妈。可她心里想不通的呢。
  贵珠自己也动过一两回出去的念头,就跟二凤说的。二风说,你不要动歪念,我也没动过,江心洲人走光了我俩都不能走,要待在父母边上。二凤对她爱人有许多意见,但她从不跟第二个人讲,她忍着。她要把日子忍得风平浪静的。她说做人儿女要讲孝心,旁的不为重。她往埂上挑着水,没走到埂上累得迈不开步子时,她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时她总想起二凤说的话,二凤就嫁在凤凰镇上。二凤回回走娘家,都要跟她叮嘱一遍:再好也不能去,再苦你也要受着。就仿佛这么一去肯定就是去享福,就仿佛待在这里比什么都了不起。二凤说,贵珠,我会在镇上帮你物色一个男朋友。肯定心肠好。好像心肠好是第一似的。
  心肠好的人一定待老婆好吗?心肠好的人就一定幸福吗?依我看不一定,她想。
  她还晓得事情比她爸爸想象的复杂得多。进了城的哥哥根据爸爸的要求,在没有电话的时候,用信件来汇报近况。加上姐姐革美也在城里,那阵子她爸爸唯一的兴趣和期盼就是等待邮递员的自行车铃的响起。那铃声习惯性地每周一次从渡口出现,邮递员将笨重的自行车扛上渡船时,她爸爸就眼巴巴地朝着他看。他总是在等好消息。可是世上怎么可能光有好消息呢?一开始,哥哥在信里煞有介事地表达对爸妈供他上学的感激之情,这些话江心洲没哪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这一点多少能让爸爸觉得安慰。乡下孩子一贯不善于。不好意思,没学会这样说话,念过书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身上有种气质,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她自己就没有,决不会说这些话,纸上也不好意思写,但几个月后,哥哥信里的内容就变了,不知不觉就透出忧伤和不满来:他在城里,根本不会有一个好的公平的待遇。他说,表面上看我们都生活在这里,但是我是低他们一等的,那些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才是城市里的主人,而我,尽管不再晒太阳,但他们还是明白我们的内心还是黑的。
  我们同事经常去唱卡拉OK,我呢,连麦克风都没见过。
  而且,我什么也不会,打领带我都不会,还要他们教!
  这点工资太少了,除了租房、吃饭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本来爸爸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在江心洲,就是被当成做大事的人。他把儿子送到城里了,紧接着许多有钱人也学着他的样帮儿子在城里买了工。他从来不要多说什么,自然就有人信他。他真像领袖似的许多人拿他当榜样,他眼下倒了霉,一时半会翻身怕也不是容易事,可许多人还是跟他学。不敢小瞧他,不敢不随着他。一般人就没有这本事,用钱买都买不来,偏偏没这本事的人还想当官,自找麻烦,贵珠想。
  可是爸不是以往的那个爸了。不是那个胆敢揣着一百块钱独闯江西的爸爸了,他不是了,他全部的财产随着那条船沉了之后,每回见到合伙人的家属,他都有一种负疚感。妈妈就经常说,正是他们决策不善,在风浪中没掌握好什么时候应该起航,什么时候应该在码头等待暴风雨过去。太外行,太不知水深水浅,才把命搭进去的。说死人的坏话还是人吗?他回回都这么说。他反倒把头垂得更低,觉得自己侥幸躲过去了而显得羞耻,这种羞耻使他不能健康起来。他哪顿要是多吃了半碗,他就会不好意思,他明明可以再添点饭可是他不,他不好意思。就像他如果活得好睡得好吃得称心,就对不起那些死掉的人似的。就连二龙的死,贵珠也晓得,他把罪都揽到自己这边了,他像欠着大姑妈似的,他背着的债可沉了。有回他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筷子,可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贵珠发狠抢过他的碗帮他又添了半碗饭。眼看着饭盛到碗里他只好吃了它,不吃就浪费了,他说。吃了不就吃了嘛,他其实顿顿都能多吃半碗的,贵珠就从那时就晓得,若不是心里有事,多吃吃他也能吃得进,多吃吃身体能像今天这么差吗,他?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还不服。他瘦得跟芦柴似的,他就跟从来不照镜子似的,他就像还在风浪里游似的,其实他跟条鱼似的被甩到了沙滩上,旁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吗?他是我爸爸呀,贵珠想。
  他还照常做生意,他天天到镇上的木材市场去。他好像还揣着一个目标,一次又一次天亮就起床。可是这一年多来的生意一直不顺,过去那无本万利的记忆一直在他心里。口袋里空空如也的他来来回回地观察。很明显,他的计划是,看准一批有赚头的木头,然后到村上去借高利贷,如此一来,一批木材还掉高利贷的利息后还要有赚头他才肯出手,带着这样审慎的目光,整个木材市场的木头都不台他的意。最关键的是,他不会搞鬼,这点才是最致命的,他不会说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生意越做越有新的技巧了,要搞鬼,要巧舌如簧,要在有虫眼的木材上钉上钉子,抹上黑灰,把这根木材抹得光溜平滑的,才能卖上更高的价钱,另外要给木匠们回扣,要请包工头们喝酒,如此等等,都是他极不擅长的。木材市场上三三两两地站满了年轻人,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用普通话跟人交流,显得很有派头,他们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晓得对人笑脸相迎,寒暄周旋。他们朝采购的负责人手心里塞贿赂而边上人浑然不觉,他们出手大方,看人准、嗓门大、自信、充满活力。爸爸还是老样子,可靠、术讷、不说大话,他站在那里,还是前几年,不,十几年前的姿势,早年在许多急吼吼的人中间,这姿势让他特别显得稳重、很有耐心,但如今使他看起来落伍、可怜巴巴的,天天如此,那么永恒不变的样子,当初这个样子让他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引领了江心洲的人们迈出了发家致富的道路。可这样子过去成就了他的辉煌如今也让他举步维艰,让他的孩子们替他难过、心疼他。
  特别是每回接到哥哥的信,他那种气度和主心骨的样子就更没影没踪了,像个在老柳树上趴着的一只爬不动的老爬虫似的,贵珠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伸手从邮递员那里接过信的时候,说了好多个“谢谢谢谢”,仿佛这些字说得越多,消息就越好似的。可每回他看完信就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他的眼神就跟被两层纱帐裹住似的,不管当时是晴天还是阴天,他脸上的阴气都重重的,那会儿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模糊不清。他望着大江,大江像没事人一样静静地淌,要好半天他才像是受到安慰似的回过神来。好几回贵珠都吓得半死,以为哥哥姐姐出了什么事,可她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她记得姐姐临走前跟她交代的话。姐姐说:一件喜事之后肯定藏着一件不幸的事。这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时贵珠茫然地盯着姐姐。
  爸爸那年出去贩木材,是不是一上岸爷爷就死了?
  贵珠点点头。
  保国一出门,是不是大凤就死了?
  贵珠瞪大了眼珠子。
  大龙一进城,是不是二龙就死了?
  贵珠张开嘴,缓缓地点着头。
  保地一结婚,是不是我爸的船就沉了?
  革美的话说得凉气疹人,说完后就轻轻地躺下,抚抚扎着白纱布的头,她第二天就顶着那没愈合的有破洞的头走掉了,她一点没考虑自己把巨大的恐惧留给了懵懂的贵珠,贵珠当时机械地点了点头。眼下,哥哥进城后,她想起姐姐的话,按照姐姐的意思,这么大的喜事背后一定有什么悲惨的事要发生。要是说对姐姐有什么意见的话,就这事,姐姐走了快一年了,贵珠没一天不在想这个事。姐姐前脚走,哥哥后脚走,贵珠就没有办法不等着接下来的灾难,她等到现在心里都没踏实下来,她生怕姐姐是对的,她怕得不行的时候就有点恨姐姐,可是一想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人扎堆的地方,她又不忍心恨她,她就这样矛盾地想着她。
  回回接到哥哥的信,贵珠就觉得奇怪,向家里抱怨的应该是空手闯天下没有得到家里一点支持的姐姐吴革美,而不是用几千块的十元大钞铺出路坐办公室的哥哥吴胜水。姐姐的信则完全是另一个模子,她给爸爸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她在上海一个纱厂里找到了工作。全家人一直以为这个执拗怪脾气的姑娘在城里会受尽磨难,可她的信写得喜气洋洋的。她告诉父母,她在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一家工厂的招聘广告,虽然说不要外地人,但她还是冲了进去,她本来应该在第一个面试点就被赶出来。凭她的别别扭扭的普通话和那张农村身份证。可是她说:
  我的运气很好,一到城里就遇到一个好人!
  贵珠的眼前浮现出城市好人的面孔。贵珠很清楚,就连走南闯北的父亲实际上没有和真正的城里人打过交道。城市好人的脸是那样的模糊不清,既像是顾医生那样的男人,又像是顾医生偶尔来探亲的姐姐那样的女人。贵珠跟爸爸一样对城里好人那张模糊的脸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姐姐革美在写给爸爸的信中说,既然我已经来到城里,我就会好好干,不能再回头!她似乎忘记自己是扎着带血的白布条离家的。她寄回来的纸箱,打开一看,有买给史桂花的几块布料,有给吴家富的电动剃须刀。她爸爸惊喜得什么似的,老是说这怪丫头还能有这一天。这一天仅仅是个开始,好消息接二连三。她从纺织厂出来了,做了化妆品促销员,她说自己穿着公司发的一套价值上百元的衣服,每天站在大商场的门口,给每一位拎着钱包进来的女士递上她们的试用装,介绍自己产品的好处。她说这职业的奥秘在于,几个月之后你能在一秒钟内区别哪位是慷慨大方的有钱人,哪位是会把嫌恶往你的笑脸上喷的。
  贵珠的感觉不一样。姐姐隔三差五也给自己写信,信封上贴邮票的地方会多加四个字:旁人勿拆,后面跟三个感叹号。在信里,姐姐嘱咐贵珠:
  这是我们姐妹的私房话。
  在信里她告诉贵珠:
  一离开江心洲,我就强烈感到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她说,江心洲是不适合童年和快乐的地方。是走过有点想念、在时不能不厌倦的地方。她说世上真是有天堂。天堂十五块钱车票就能到啊!她说她脚踩的那个地是多么的干净啊,她说城市的空气多么新鲜啊,她说经过法国梧桐抢夺阳光后水蜜桃般柔和的黄昏多么令人陶醉啊。她的信夸张、激动,让人云里雾里的完全违背了吴革美式地轻浮起来。
  然而,第三封信她又恢复成了江心洲式的吴革美,细心、周到地叮嘱贵珠:孝顺父母,好好学习。
  她就这样变幻莫测、没个准头。她恰巧就这样用字把她想表现的东西和贵珠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分开了。
  反复无常和前后不一。
  贵珠就是这么跟二凤说的。
  她可不会写这些,她书念得比姐姐多,她的字写得比姐姐漂亮,可她就是不写,她不好意思+她好几回也想多说几句,到末了只在心里想一想,写到纸上的还只是老老实实的几句“我们很好,家里都好,你放心,注意身体”的江心洲式的呆板的话。
  哥哥那边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一回来就说他单位的事。他同宿舍的同事搬出去结婚了,他父母帮他买了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光结婚酒席就花了一万块钱。
  他们一双球鞋就一百多块!
  那么,她爸爸就傻傻地问儿子:他们的饭钱怎么来呢?
  他们有父母啊!
  吴胜水像吴家富的另一双眼睛,又像吴家富的城市老师:城里的父母能给儿子房子、存款;到了老年,他们有退休工资,光退休工资就能养活自己:生了病也不用儿女掏钱。在最近一封信里,吴胜水告诉父亲,他们单位最后一批分房名单已经下来了,没有他。因为他工龄很短。有的人工龄比他还短,但他们有关系。政策规定,今年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那么,如果要买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吴胜水在信里算了一下:
  要干十年,并且一分钱都不花掉!
  最后,他说:
  爸,不要为我操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
  可那有什么用呢?贵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爸爸每接到一封信,就矮下去一分。哥哥就是这样用工工整整的字迹把江心洲人永远也没法了解的城里的许多新鲜事和规矩一一传到了江心洲,同时,他也把他的伤感他的自卑他的虚弱老老实实地传给了爸爸,贵珠晓得爸爸就跟亲眼目睹哥哥背着一麻袋石子在大街上走一样,他疲倦、委屈而茫然的样子就跟看到儿子在城里受苦受累受人欺凌一样。有时贵珠相信他恨不得自己变成儿子的影子,一直跟在儿子身后,他对那个逐渐展示出来的城市充满了怀疑和敬畏,他甚至进入了儿子的身体,跟着他感受、害怕、自卑、恐惧以及期望。
  每次胜水回来,贵珠就听到妈妈史桂花探听儿子有没有交到一个城里的姑娘做女朋友,可是哥哥回回都这样告诉妈妈:
  城里姑娘要求很高,没有房子的男孩子她们根本不考虑。
  那就讨农村的,妈妈说。
  那我们那么费心让他进城做什么?大龙的教训不够深刻?这会儿爸爸总是急急忙忙地阻止。
  大龙的事如今成了妈妈的笑柄,爸爸一拿出这张牌,妈妈不是忙着找鸭就是急急地去寻鸡。
  爸爸就这样变得左右为难起来,他就这样不停地给哥哥姐姐写信,关照这个打探那个。革美的信总是好消息,一开始,贵珠想着对父亲总是个安慰,可是不,姐姐的信就像一部喜剧电影。喜剧片的最大功效就是笑过就能让人想起悲剧电影。每次读完革美那斗志昂扬的信,想象女儿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再想一想儿子那满面愁容的神情,爸爸又会对哥哥产生深深的担忧,担忧就像深深的江水一样不停地淌啊淌啊。姐姐带来的自豪是如此短暂地被搁置到一旁,有时爸爸捏着姐姐刚刚寄来的信,却又替哥哥的明天焦虑了。收到好消息的父亲在读完信后仍然挂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再使人误以为他女儿遭遇了什么不测。
  后来贵珠总算明白了,保住胜水在城里的念头像个捣蛋鬼似的又闯进她爸爸脑子里去了,使他陷入到一种反常的念想里头去了。贵珠注意到他想什么重要事情时脸上既保留着过去成功带给他的幻想,又带有怕被命运捉弄后的警惕。当然,这张脸上同时仍有可贵的冒险精神。他就这样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地想啊想啊,不停地暗地里盘算。
  直到有一天晚上,贵珠听到父母房间里说话声越来越大时,她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坐起来,坐起来!她听见爸爸响亮的、跟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不怎么相符的声音:起来商量大事!
  被尊重总是好事,贵珠听到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勉勉强强地支起身子,听他发布什么大事。
  我准备给儿子在铜城买房。
  他跟史桂花这样解释:
  这样儿子就能跟城里人平起平坐了!
  贵珠的房间跟父亲隔着两扇墙,她隔着墙都能望到父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十五瓦的灯泡下闪着光。你哪里有钱哪?妈妈说,你疯了不是?
  别人能借高利贷,我也能借!
  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妈妈完全醒了,醒了她也是茫茫然地:
  你拿什么还?
  要是我没本事帮儿子在城里买房,江心洲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在城里买得起房!
  妈妈没听懂,半天没说话。贵珠晓得妈妈没听懂,妈妈就是有点糊涂,糊涂人嘴巴还快,她身上就缺爸爸那些个盘根错节的心思,她光是想到最外层的东西,如果说冷,她光晓得多加衣裳,她有点不晓得除了身上冷还有心里冷这一说,她就这么个人,有苦就吃苦,有福就享福。她错就错在,吃苦多了会发牢骚,享福的时候也不晓得感激什么,她就这么个人,心肠又不坏,就是嘴巴快了点,有时脾气上来打人骂人没分寸。
  光说大话有什么用,牛皮是吹出来的?过半天贵珠听到妈妈才闷头闷脑问出来一句。她这么一问,贵珠就晓得她脑子还是不做主的。她根本没好好想想这个事的严重性。就凭这五亩地,就凭爸爸眼下的能耐,他们哪里有实力到城里买房?
  简直是太宠这个哥哥了,宠到这个地步简直可以说有点疯癫了。
  再会使舵你没有船你怎么使呢?
  再会做饭你没有米怎么做成饭呢?
  再会锄草你没有地怎么伺候出好庄稼呢?
  他就是这么不放手,应该放手的时候他不放手,江心洲跟哥哥一样大的除了少数几个,大多数都是自己闯天下,自己挣钱盖房,有几个父母像爸爸这样大包大揽呢?有些是父母没本事揽,有些是儿子们自己有志气,不要父母操心。
  他就算进了城,说起了铜城话,他也还是我吴家富的儿子!他就是这么说的,贵珠听到他就是这么做妈妈的工作的,要说疼,妈妈对哥哥也是疼,可是她晓得不能胡来。她除了说他疯了,就找不到第二个词了,她反倒不发牢骚不骂人了,真是奇怪,这事超过她的理解能力了。
  他说到做到,他开始盘算起钱来了。他去了村子几户有闲钱的人家悄悄地借起了高利贷,他卖掉了屋后留了七八年的几十根好木头,这些木头本来是留着给儿子女儿打几房新家具的,生意红火的时候也没想着亏待两个女儿,这些上好的木头都是手头宽的时候攒下来的,本来不到万不得已,他没打算动它;现在,他觉得是时候了,他到铜城去了几趟,年关的时候,就在隔壁吴保地全家总动员商量如何竞选村主任时,他已经悄悄地借了两万元高利贷,加上自己手头的积蓄,七拼八凑帮儿子在城里买了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旧房子。
  房买到手,已经到阳历年了。如同悲剧电影的喜剧结尾,他又想起了女儿革美。他想对儿子负责又觉得在儿子身上使太多劲对不住女儿。他就像活着就是对不住谁似的,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他给革美写了封信。在信上唠唠叨叨地用了两页多纸详细解释了给吴胜水买房的必然性。他告诉女儿,吴胜水在单位不会分到房子,他没有房子就不会找到城里的女朋友,找不到城里的女朋友。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对女儿说:
  你过年回江心洲,经过铜城,能在你哥哥那里住一晚,不要赶早,也不怕摸黑。他就是这么写的,贵珠在边上望着他写的,他省略了他的遭遇,他没告诉女儿这些钱是怎么筹来的,那绑在他腰间的三万块钱使他肩上像压着大石头似的令他胆战心惊他没有说。站在儿子的工作楼下,充满慷慨和自豪的吴家富和吴胜水必然地相遇了。他微笑地等着儿子飞快地上来相认,结果儿子满脸通红地跟同事解释:那边有个村上人!说完,他迈着拘谨的步子走向自己的父亲,脸上挂着不自然的难堪的笑。
  后面的事他一句都没有跟革美说。
  但是他跟贵珠说了,有天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他到底没忍住跟贵珠说了。他说起儿子脸上露出那种不自然的难堪的笑,即使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里都是柔和的、慈爱的。贵珠的心就抖了一下。贵珠一句话都没说,这家人除了革美。没一个人有抱怨胜水的习惯。她心疼爸妈,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她晓得她听听就行了。她听进去了。她还在心里发誓说,我永远不会这样待爸妈,永远不会。
  我得大干一场,再积攒一笔钱。按照他对自己的规划,他会用三到五年的时间还掉两万元高利贷,到那时,他平生最大的一桩心事就了了,了了之后,他就会生活得很轻松、愉快。他就是这样总结的,贵珠望着爸爸的眼睛,那眼里,仍然饱含着无限的希冀、幻想和忍耐。一点没有减少。
  
  七
  
  阳历年一过,庄稼地里就显得衰败了。新点下去的油菜才巴掌大伏在地里,一垄垄的棉花早被剥得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棉花秆,被冬风撕得脆生生地响。太阳的热度明显不如前些日子狠了,它严肃了、懒了。玉米秆的枯叶垂落下来。被雨一浇,烂成一滩子一滩子,被脚一踩,咯吱咯吱响,不久,便冒出腐烂味。
  晓得沈大墩子花了许多心思。保地又犹豫不决,有点举足不前了,可是小翠是那种说干就干的爽快人,岂能容他半途而废?
  头一趟保地拎了一袋烟酒到乡里,小翠不放心,一直跟在后头,保地一出来,小翠就急不可耐地打听乡长的态度。保地当场把领导的话学给小翠听,保地记得镇干部头一句话是:
  有上进心是好事。
  中间一句是:
  这是个机会平等的社会。
  还有呢?小翠问。
  下次不准再搞这一套了。
  有戏。小翠有把握地说,下次更要去。
  回家的路上。保地边走边感慨地说:
  都说当官的有肉,可乡长瘦得皮包骨。
  小翠一听急了:
  我见过他一回,是个大胖子呀,怎么半年工夫瘦成皮包骨?莫非得了什么病?
  没,他瘦归瘦,精神好得很,说在乡政府干了七八年的保卫工作了。
  小翠一听,脸由红转白,嘴巴哆嗦起来:
  呆子,你送错人了。
  原来,保地不太识字,他见到一个办公室门敞开着,又没人,就进去了。一进去,也忘记问对方的名姓,直接把烟酒全摆到人家办公桌上,人家看见东西后,对他又客气得很,他也就忘记小翠交代的一二三四五了。
  下回小翠吸取了教训,教了保地“乡长办公室”这几个字的正确写法,又打听到乡长办公室在乡政府办公楼的最里头一个房间。这回,保地总算没把东西送错房间。
  好在乡长的话跟保卫科那个瘦老头的话一点没差别,而且比保卫科的同志多了一句话:
  现在四十岁以下的同志还留在家乡,本身就是沉得住气、耐得住穷的人。可靠!
  这句话成了吴家的希望之柱,一想到这高高大大的保地被乡领导夸过“可靠”。吴家义又忍不住多喝了几杯。
  快过年时又去了趟乡里。这回,小翠怂恿保地说出了自己的背景,上回忘记告诉乡长他是吴家富的侄子、保国的亲弟弟。这回,保地带回乡长的赞许:
  吴家没有狗熊。
  心思是跟着胆量在动的,胆量一大,眼界就开。
  从想头变成行动,从行动变成希望,正是这样一点一滴实现的。想当村主任的保地现在对自己的要求也提高了,对自己从头到脚没一样看得顺眼。策划专家小翠全力支持他的改变。可是她不同意保地把自己的黄头发染黑,说黄头发现在流行,可是保地记得大队干部公社干部没哪一个有这种头发,坚决要染,这件事,他不肯听老婆的。
  讨论了一刻多钟,小翠不耐烦了:
  反了啊,你?她假意一嗔怪,吴保地才不吭声了。
  小翠陪他到镇上的裁缝铺子里定做一套新西装,小翠看中的是一种绛红色的料子,可保地非要穿黑衣。
  黑色显得人木,没朝气。
  没见过哪个干部穿绛红色的嘛!
  他们土,你也要跟着土?
  小翠一提高嗓门,保地就投降了。
  回到家,走路的样子、捋头发的样子、撸鼻涕的姿势,小翠都一一纠正保地,说话的样子更要重点纠正。跟人说话的时候,头不要低。脸不要红,说到一半就算想不到合适的词也不要慌张,一慌张就打结巴。对保地来说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考验。头几天,他兴奋地配合。可是越配合越显得笨拙。一个星期下来。他不进步反而蔫头蔫脑的,吃饭的时候埋头扒饭,跟往常一样,不往菜碗里瞟一眼:
  干部吃饭这样猴急?家义都看不惯了。
  干部吃饭,吃的是菜,喝的是酒,有几个能一干几大碗?
  我累了一天,保地小声地嘀咕。
  再累也要保持斯文。小翠也趁热打铁。
  这么麻烦!
  这就嫌麻烦怎么中?
  家义不得不苦口婆心了:
  当干部要能喝、能说、能吹、能侃,还要镇得住场面。你不管肚子里有货没货,嘴上都要一套一套的,不能动不动就低头。服软。
  有时候呢,又不同,话要少,话少才显得有城府,话多反而露马脚。
  这样一来,保地就更掉进云坑雾海、手脚不晓得往哪里摆了。
  这几个月,小翠麻将打得少了,借了本小学语文书来,有空就教保地识字。不管怎么样,吴保地三个字还是要会写的。保地嘴上谦虚,可是一本书拿到手+五篇课文都能顺着念下来。小翠忍不住夸起他来:
  扁担大的字不识一个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讲了,不是认识这许多么!
  中间有一半是重的,有些字出来好多回!
  出现的回数多,说明才重要,重要的字认得也就中了。
  往常,天一黑,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就会三三两两地拢到吴保地的家门口。这时,吴保地就会很慷慨地把电视机从房间里搬到堂屋,把小板凳一一摆好。他发自内心地招呼着邻居们一一就座,就昨天没看完的电视发表自己的看法,发表自己的不平。
  电视是好东西,正如方达林所言:不出门知天下事!何止是天下事,古往今来,天涯海角一一呈现,保地尤其爱看《射雕英雄传》,他百看不厌,集集不落,回回片尾曲一结束,他就会不无得意地发表看法:
  傻人有傻福,到天边都是这个道理。
  这天,保地发现到门口来看电视的人少了许多,一打听,原来沈大墩子沈立顺家也买了电视机,明摆着是拉拢人心嘛!这还不算,他的电视机边上还买了个沙发,坐沙发上看电视,屁股是软的后背还带靠,而且,沈大墩子还准备了瓜子和香烟。女的吃瓜子,男的来者一根烟。
  这也没什么,清静点也好,可是没几天,小翠到镇上去烫发,家义他们到地里拔草,家里的箱子又被人撬开了。保地听说,没命地往回赶,他跑得满脑大汗,还没进门,小翠就安慰他:
  稳重一些,没丢什么,就丢了一本相册!你当我还傻啊,还把钱放在这些坏种们能想到的地方?
  保地定定神,望着气定神闲的小翠,才确信是真没事。
  有天。范文梅晚饭的时候一直在走神,喊她端腌菜,她去拿了两双筷子。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到底忍不住,趁小翠没醒,告诉早起下地的儿子:
  听说小翠穿露膀子的衣裳照过相,有没有这事?
  我不晓得。保地愣了一愣,我没听她讲过。
  不是在江心洲,也不是在镇上,是在北京!
  过了半天,保地问他妈:你怎么晓得这事?
  外头有人在传。
  过了两天,她又问儿子:
  小翠在北京有过对象的事你晓得不?
  这回保地有点恼了:她有对象怎么还跟我?
  无风不起浪……
  范文梅被儿子一咆哮,立刻缩了缩脖子,原来,她又听人说她跟一个男的搂在一起照相,而且那男的年纪有五十开外了。她说有对象其实是照顾保地的面子,哪晓得保地还是一跳三尺高:瞎讲,瞎讲!保地要当村主任了,他越来越稳重了,可是这回,对着他妈妈嚷嚷的时候唾沫星子都溅了他妈妈一脸,他到底把气吞回去了,回到房里,小翠听到动静,问他什么事,他说:
  什么事?我妈尽说些废话!
  不能不讲,电视机是好东西。电视使江心洲人的夜生活丰富多彩,他们等电视剧序幕时会见缝插针地将世界上的各种见闻汇集、加工和评论,但电视没有改变江心洲人的性格。比如有一种人,看到你身上穿衣裳,他不会光看你的新衣裳,他看到更多的东西,他会说:哟,有钱了嘛!得知你家盖了新房,他会说:哪里来的钱,偷了还是骗的?要是发现你心情好,脸色红润,他肯定就说:偷了哪家的鸡啊,吃得这么油光满面的?要是。看到有人生病,他立刻会说:生病是假,肯定是想偷懒。结果生病的人要是死了,他就会不解地问:死了,真的?仿佛睡在棺材里的人都在跟他演戏。
  要是整个江心洲个个穷,人人打光棍,光棍也能乐呵呵的,不以为耻;要是江心洲家家顿顿喝稀的,没人吃肉,喝稀饭的人也会端着稀饭边喝边串门。现在日子不像以往那么随便了。有人顿顿喝稀饭,有人时不时吃肉。喝稀饭的闻到哪家有肉香,就不会端着清水稀饭去串门。江心洲最大的一条木船沉在大江里后,江心洲人猛然发现眼下在家里种庄稼的就数保地和马小翠的日子过得最滋润,他们难免不羡慕几句。有一天,保地到地里摘茄子,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他也没在意,回到家后,他把别人的闲谈告诉马小翠:
  有人说你肯定还有这个数呢!保地伸开一只手,五指抻得开开的。
  人家说你老婆上过天你也信?虽说是见过世面的人,听到有人说她有这么多钱,小翠还是忍不住恼了起来。
  前两天电视里不是放的嘛,一个男的看上去很穷,人家处处瞧不起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爸爸是大老板;还有一个台湾女特务,一开始哪个都说她像好人,结果案子一破,她是凶手。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人不可貌相嘛!
  哪个跟你说什么了?
  没人说什么呀!说是说了,也就是随便一说的,,
  他们说什么?
  就是眼红呗,你这义漂亮又有本事的天鹅肉,怎么就被我这只癞蛤蟆吃了?他们嘴巴痒死了。
  马小翠一口饭塞在嘴巴里,她想吐出来。看了看保地刚刚擦干净的桌子就忍住了,可是喉咙好像被牛皮筋捆住了,好半天都没咽得下这口饭。保地望到小翠脸色不对,嚼饭团的嘴顿时停下了,他赶紧把没嚼的饭整个不出声地咽了下去。过了半天,小翠告诉保地:
  下回听到旁人再说,你就打他。
  他们没本事尽说风凉话,我才懒得跟他们计较。再说了,没有钱我的房子怎么盖起来的,电视机怎么买回来的?他得意地一甩头。
  马小翠望着这个一脸得意的丈夫,像个蜡人似的捧着碗一动不动。
  过了两天,保地家的电视突然坏了,等他从镇上把修好的电视机抱回来时,顾医生家的电视也买了回来,他还赶时髦,买了几只三人沙发回来。人就是这么回事,什么事养成习惯改不过来,坐惯了沙发的屁股再往硬板凳下落不自在。这一来,到保地家看电视的人更寥寥无几了。
  马小翠的麻将也几近停了,不是这个搭子太忙,就是那个搭子手头紧;就是勉强凑起来一桌,牌桌上那口没遮拦的玩笑、无拘无束的打趣没有了,甚至洗牌的声音也不如以往那样脆,小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和谐溜走了。局面发生了变化,跟她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以前,这些妇女们一听到外头的新鲜事就到马小翠这里来传播和求证,不晓得是听说保地要当主任,还是什么原因,她们客气了、生分了、拘谨了。前几天,小翠帮婆婆买了一件酱红的春秋衫,范文梅穿在身上喜滋滋地给人看,换了以往,他们肯定夸小翠孝顺,夸小翠有眼光,夸料子好、式样新,当然持反对意见的也会说穿在范文梅身上不像,也有人会说小翠浪费。手脚大方、做事讲究一直是江心洲人对小翠的羡慕和欣赏的方面,可这回,洲头走到洲尾,望到的人都不开口,范文梅把话头望衣裳上引,人家也只是笑笑,甚至还有人问范文梅:
  有你大媳妇秀来的消息吗?
  哪里有,她肯定早就嫁人了。
  范文梅疑惑地回到家,这件她这辈子最贵的一件衣裳因为没经过江心洲人的评头论足而显得黯淡无光了。她把衣裳叠好,放到箱子里。
  咋咋呼呼的江心洲人一反常态的距离感,就像一道栅栏挡在了马小翠和江心洲人之间。马小翠晓得不光是电视机和借钱的问题,她相信半夜对江心洲人的批判和揭露甚至谩骂是不会被人听去的,那么究竟怎么搞的她一点头绪没有。她比往日和气了,带孩子也更有耐心,她连着好几天把双全从范文梅的床上抱回来搂在自己怀里睡。可有时她变得更急躁、更容易生气。这种急躁跟以往那习惯性的抱怨和挑剔又不能同日而语。这无形的说不出的栅栏保地也觉察到了,他感到江心洲那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人会投过来一注陌生的、异乎寻常的目光和神情。他说起话来更小心,走路也轻拿轻放,生怕一不小心又招她生气。
  有天晚上,保地忙完洗挣,脱光衣裳躺到床上半天,也没听到小翠的抱怨和指责声响起来。这像是睡前仪式的声音一直不起来,保地就没有勇气挨过去,不敢碰她。好半天,他抬眼一望,小翠坐在镜子前,望着她自己的眼睛,面容严肃、一动不动。
  她的反常吓了保地一跳,他赶紧过去想扶她上床。
  保地你觉得我讨人嫌吗?
  哪里,当然不!江心洲哪个男人不羡慕我?
  羡慕生事,只怪我来的时候行事太直,不该替你养儿子,不该拿钱盖房子,不该打麻将,甚至不该长成这个样子!
  没人怪你啊!
  倘若有人背后说三道四呢?
  敢,老子不捣死他!
  比起往日的欲擒故纵,马小翠今日的涟涟泪水更让保地心疼。他男子汉的豪气从腿肚子往上蹿,他恨不得立刻逮到哪个狗日的狠揍一顿,以解小翠疑惑之心。
  她一把抱住他,往他怀里一钻:
  你们江心洲人是不是都说我懒?
  你不懒。
  我是有点懒。
  我喜欢。
  你们江心洲人是不是说我手脚大?
  手脚大不是缺点。
  在穷人家就是缺点。
  我也喜欢。
  你们江心洲没一个女人挣过钱,也瞧不惯会苦钱的女人,他们造谣怕不是一回两回了?有人说我在北京不正经了?
  不要再给我听到,听到一回砸烂他的嘴!保地愤慨地脱口而出,然后低头对怀里柔情似水的老婆脉脉温情地表白:
  哪个讲你都不中,再说,这些人连铜城都没去过,又怎么晓得你的事?他们晓得个屁?吴保地搂着小翠,他感到小翠身上温热的气息往他心里钻,使他充满了爱怜、勇气和幸福,他在心里暗暗要求自己坚强、勇敢,保护她不受任何委屈。
  就像踩在棉花上走路。使的劲越大,步子越迈不开。从那天起,一切都不对头了,他们之间有个东西横在那里,看不见摸不到。小翠的忍让太不正常,像一个吹大的气球,让人担心随时会爆破。夫妻二人彼此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感到非常别扭,他们彼此都希望恢复到刚结婚时的那种状况,一个曲意奉承,一个坦然接受,然而不,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反倒是小翠处处小心,就像她先前的强势是一个罩子,罩子被揭开后。露出里面的真身了。保地是真不习惯,很是紧张不适、坐卧不安。
  有天,周会计上门来收农业税。保地说:
  棉花还堆在堂屋里,没有卖,哪里来钱交税?
  那就赶紧卖,能卖就卖,不能拖,拖到后来就不值钱了。
  这本来就是句好心的建议,可是保地一望到小翠那突然沉下来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朝正要去下一家的周会计逼过去:
  你说哪样是卖的?
  周会计说:
  哪样东西不能卖?
  他“卖”字刚出口,保地的拳头就捣上去了,周会计捂着血淋淋的嘴撒腿就跑,边跑边喊:
  造反了,吴保地造反了!
  本来打掉一颗牙也不至于赔两百块,可是范文梅听不得这“造反”两个字,吴保地这边还要打,被人拽住,那边呢,他妈偷偷从后门出去撵到了村委会,写了赔两百块的字据,才劝住村主任没把抗税打干部的事往乡里告。
  吴保地一听气得对着他妈直吼:让他告,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就怕——
  怕什么?就你怕!我一不偷,二不抢,他凭什么诽谤,中伤人家名誉?保地对范文梅又是抢白又是指责,到头来,倒成了范文梅的不是。
  跟周会计打过架没几天,吴保地又和另一位队员在地里干了一仗,原因是他听到人家说:鸡!
  老子说家里养的鸡跑了,关你什么事?
  吴保地就不服这个理:在地里提鸡做什么?
  怪事,鸡本来就在外头找食,不在地里就在菜园里,不在菜园里就在芦柴场里,不然鸡不饿死啦?又不是养殖场里的洋鸡。这种放肆的、挑衅式的辩白简直就像有毒的飞虫钻进了吴保地的耳膜,不等人家把话说完,他抡起钉耙就冲上去,幸亏他眼睛到底不怎么好,一钉耙砸歪了,不然的话肯定会出人命。
  吴保地简直跟吴保国一样蛮横了。可是使吴保国蛮横的背后是惩凶毙恶、是对不平的反抗。可吴保地挥锄头抡钉耙发作时的那种压夷所思的暴怒,简直莫明其妙,更是防不胜防。保地早上一亮相,他张开臂膀,伸出胳膊就有想行凶打人的架势,令江心洲那些口没遮拦的人们胆寒不已,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敲碎骨头、拧断脖子的无辜受害者。
  腊月里,保地和小翠发生了第一次争吵。范文梅长这么大年纪,头一回听到有这样吵架的:
  都是我不好。保地说。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媳妇小翠的叫声。
  是我不好。保地的嗓门也大了起来。
  是我不好,行了吧?这回媳妇有点歇斯底里了,她把三岁的双全往门外一推,把自己和吴保地关在里头。小孩子受不得怠慢,立刻哇哇大叫,范文梅赶紧到门口把他拽到怀里疼,听到房里的声音也大了一倍:
  是我不好,你说啊,说我不好!你开口啊!
  保地不搭腔,想息事宁人,可是不中,小翠还是不依不饶:
  孬种!她说。
  孬种就孬种!这像是一贯的保地,不像是这段时间见人就捶的保地,可是,范文梅还是不放心,她叫家义在门口听着:
  要是打起来,一定要拉,女人不经打,再打跑了,这个家又不成家了。再怎么受气,怎么烦神,范文梅还是顾全大局,想得更远。
  现在,没有人敢踏进吴保地的门槛,没有人敢跟他说一句话,甚至没有人敢跟他的目光相接。这个保地,已经完全变了,他既不是结婚之前那个注定要打光棍的畏畏缩缩的保地,也不是结婚后那整日屁颠颠深情注视老婆的保地。他成了一个警惕的人、一个怒气冲冲的陌生人。江心洲人有半数人都莫明其妙地吃过保地的老拳。保地的蛮横发展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他保护老婆的名声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他像一个不会游水的人突然掉进水里一样,闭着眼睛扑腾,逮人就抓,任何人说任何话都能使他起疑心。
  而那个整日温和地对着江心洲人指点麻经的、慵懒的马小翠也几乎闭门不出了。短短半年,在这人人和睦相处的江心洲,这对夫妻成了江心洲最为怪异的一对。
  腊月中旬,收了锄,农民们真正歇冬了。选举要正式开始了。外头传出消息。差额选举改成了等额选举。候选人只有沈大墩子一个人了,吴保地没有参选资格。
  沈立顺当村主任,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那天以后,这家庭短暂的繁荣气象便消散了。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天天门前都结冰。太阳光也比往年黯淡,门前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只不怕冷的鸡在门口踱来踱去,北风把外头的一棵柳树权折断了,垂下的树杈杵在门边上,走进走出都要绕开,要不然就能戳到人的衣裳。要是往常,小翠肯定催保地把这树杈砍断了当柴烧,可是这天,小翠不开口,保地也懒得动。
  旁人家都在打年货,妇女们买了布料子摆在堂屋里展览,专家马小翠没有到场。有人家提前杀猪,正月里要办喜事。猪被逮住捆起来的时候,发出揪心的号叫,看热闹的小孩子们都听得发憷,晓得它是死到临头,是绝望的呐喊。
  有人对这号叫施以同情,尽管半个钟头以后他们的肠胃里会灌满这头猪的皮肉和内脏。也有人表示蔑视,对猪死前的不潇洒表现感到失望。
  正月里保霞带了女儿娟娟回娘家,来的时候照常批发了一箱啤酒过来,可比起上回,她穿得土多了,头发剪成了短发,皮肤也黑黑的,明显不像是在北京当保姆的人。她上午到,吃过一顿饭,下午就回了,她亲如姐妹的嫂子小翠没送她,饭后往渡口走的时候,保霞的眼睛还红红的,遇到邻居,她挤出一丝笑容。她眼里空空荡荡的,一直竭力想掩饰却又一路泄露出来的凄迷茫然跟随着她,来了,又离开了。她原先那活泼泼的神气好像被贼偷去了,江心洲人还不习惯保霞这样瘦、这样矜持,来时不笑、走了也不笑的样子。
  外人猜测不是她惹了小嫂子就是小嫂子惹了她,她上船到了对岸,范文梅才追到渡口,手里拎着女儿刚送来的酒,站在渡口,不知如何是好。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世上总有相同的父母。一开年,保地和马小翠已经跟一位邻居谈妥,每年贴人家农业税,把地送给他种;吴双全则留给范文梅带,夫妻俩要去银川了。范文梅刚刚送掉保国的两个儿子吴文吴武,又要接手才四岁的双全,她想起马小翠嫁进来那年说的话: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到城里去。
  可见人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可惜屁向来都是给别人闻的。保地夫妻一踏上离开江心洲的渡船,江心洲人个个松了口气。
  牵着双全的手,劳累不堪的范文梅又想找人倾诉了。她四处望望,在她灰蒙蒙的眼皮底下。江心洲人影稀疏,她只好闭上嘴,把牢骚吞回肚里。
  
  八
  
  江心洲一九九六年开始实行火化制度。如同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一样,江心洲人情绪激烈地抵抗了很长一段时间,子女们想到父母们死了在火里烧,他们在想象焚烧炉的时候总把亲人想象成有知觉的,忍不住会心如刀绞;而将死之人,棺材板都定好了,却要被烧成灰装进罐子里,也倍觉胆寒。抵抗最勇敢的是一位老太太,在得知自己快要死了时,她让儿子用担架抬着去了紫阳洲她妹妹家,哪晓得刚到她妹妹家。妹妹那个村子也接到了通知,就是说从当天开始实行火化。这位老太太把身子从妹妹家的床上支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对儿子说,还是抬回江心洲吧。
  回江心洲的路上,这位老太太把身子探出来七八次,她担心地告诉儿子:
  我至少死在自己的床上吧?
  不会的,您老不会有事的。儿子轻声地安慰她,我肯定把您老接回江心洲。
  看着母亲越来越喘不上气,儿子不停地哀求母亲:
  妈妈您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啊!
  又颠簸了半天,果然回到江心洲,进了屋一刻钟后便咽了气。
  这件事之后,许多老年人就晓得这运动也是全国性的,这落后地区已经是最迟的了。跟任何江心洲人不能理解的运动一样,从抵触到服从,花了年把时间后,便不需要干部出动,儿女们便老老实实地把上人往县火葬场送了。很快,西埂头的乱坟就慢慢地平下去了。可惜,那些荒地没有像政府期待的那样,被立刻利用起来种上庄稼,相反,江心洲长荒草的地方却越来越多。江边上那块见证过保国的爱情、大风的死亡、二龙的忧伤以及吴文吴武顽皮童年的大石头依旧安然地、沉静地、孤独地平躺在那里,它听到浪花飞溅的轰隆。闻过野花开放的暗香。它同样见证了摆渡公阿三的衰老,在几十年的摆渡生涯中,阿三几乎成了江心洲的代言人。只要望到他,就望到了江心洲;只要他在,江心洲的世界就与外界保持着联系。白天黑夜他都风雨无阻地独自守在江心里这艘飘摇的渡船上,像石头、像大江、像天气一样岿然不动。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头天晚上八点多钟,阿三迎回最后一个江心洲人后,在船上吃了半碗稀饭,然后猫着腰进了船舱。第二天早上,硬是任许多早起的江心洲人喊破了嗓子。跳疼了脚,阿三也没有从船舱里爬出来,他让新鲜的蔬菜蔫在江滩上,他让出远门的年轻人误了仅有的一班长途车。当经过的渔船靠近他的渡船,准备把他叫醒时。才发现他已经悄然离去了。
  哎哟,怎么死了?
  受到惊吓的渔船主那天没有去打鱼,他气急败坏地临时充当摆渡客。一天下来,他就怨声载道,当晚便溜之大吉,让江心洲人自己握着桨在江心里打转。
  江心洲人出行成了大问题,如今,他们不得不每家每户一天天轮换摆渡。可是,这只不守时没准点的小船经常把人耽误在两岸。尤其是农忙,小船更成了孤家寡人,独自漂在江心里东摇西晃,无着无落。
  阿三死前,两个多月滴雨没下,江心洲的坝埂上尘土飞扬,地里的庄稼饥渴难当。阿三死后不到三天,雨忽然落下来了,毫无征兆,如同阿三的方式。最初是星星点点地滴落,一会儿,猛烈、圆润的雨点砸向树叶,再跳跃着划向大地,大地发出惬意的叹息,随后,密密匝匝、满目皆是。紧接着,这条大江也做了回应。几天工夫,江面气势汹汹地上扬,快速与天水交流,形成铺天盖地之势,淹掉了芦柴场,扑到门槛沿,一下子扎进了江心洲的眼眶里。
  这场雨之前,江心洲人忙得晕晕乎乎,差不多把这条江的坏脾气给忘记了,它温吞吞地在原地一待就是好多年,江面光滑、透明、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她温驯地流淌,一直伸展到眼睛的尽头。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今年她又来滋事了。江心洲又开始扛沙包码坝。挑土堵截小漏口,还要巡逻放哨。个别人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排水,主任王储金对这些没集体意识的人说:到时大坝一破,水又没长眼,能绕过你家这块菜地?再说了,没这几亩地,你还能饿死?村长对这种自私的人耐着性子好言相劝。
  王储金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他是江心洲的二十多年前的老村长。哪晓得新上任的沈大墩子沈立顺干了几个月听说北京有个发财的机会,急急地撂了挑子,村主任这个位置空了两个多月。没奈何,乡里把他临时请出来顶一阵子。这天,王主任正在渡口安排人查漏,渡口对面来了一个人。来人站在渡口,显然不知道艄公已死的事实,等了半天,终于等到王主任在洲头骂骂咧咧的身影,他只好扯着嗓子朝这边喊:
  这——位——大——爷,麻——烦——你——把——我——摆——过——去!
  操!王主任不耐烦地说:这——么——大——的——水——你——还——敢——到——江——边——来——走——亲——戚,不——怕——死——啊!
  那边也无可奈何地高声叫道:不——是——不——怕——死,是——没——有——法——子!
  什——么——屌——事?王主任又喊,报——丧——啊!
  是——的——对岸一听,赶紧像遇到了知音似的答道:到——吴——义——家——报——丧——他女——儿——不——中——了!
  范文梅和吴家义都还在东坝头挑沙,他们听说女儿死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他们举着沾满烂泥的铁锨赶到渡口,吴家义是会划船的,可这会他像是忘记自己会划船。只是抻着脖子跟旁人一样朝对岸喊:
  我——女——儿——是——寻——死——的——吗’
  不——是!
  掉——水——里——淹——死——的?
  不——是!来人摇摇头。
  喝——农——药——死——的?
  一——口——没——喝!
  房——梁——上——吊——死——的?
  不——是!
  我——女——婿——打——死——的?
  天——地——良——心,一——根——指——头——都——没——碰!
  得——急——病——死——的?
  没,她——没——得——急——病。
  边上的范文梅也糊涂了,她提醒家义:
  被过路汽车撞死的吧?
  饺子湾靠公路。已经有汽车来来往往了。
  要不就是房子倒了把她砸死的,早听说女婿家的房子旧了,要重盖楼房。
  最后,来人铆足劲喊道:
  肥——皂——水——灌——多——了!
  还没听说谁用肥皂水灌死了呢!这对脑子被伤心和震惊灌得糊里糊涂的老人急忙忙就要往水里扑,一个邻居见他们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就问他们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什么大事?吴家义气鼓鼓地回他说:说把我女儿灌肥皂水灌死了!
  怎么可能?邻居也惊呆了,撇着嘴表示自己的不信:哪有这样的事?
  就是,瞧瞧去!这对夫妻如释重负般感激地望着邻居!
  我问问我女儿去。
  王主任一瞧事情蹊跷,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他把差不多要淹掉头顶的吴家义夫妻俩拽到了渡船上,摇到了对岸。
  三个时辰之后,他们见到了僵硬笔直面如纸色的保霞,在摇晃半天无果后,他们打听女婿的下落:
  德伍呢,我女婿哪里去了?
  在医院,还在抢救呢。保霞的身边全是村上人在忙活,亲家公亲家母全守在医院。望着默不作声的保霞,范文梅更加茫然不知所措了:
  哪个讲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哀求地向看热闹的乡亲们望去,好像她求得诚恳一些事情就有变数。
  他们的家务事。我们不好多嘴啊!那些围观的人个个慈眉善目,脸上挂满了同情,在对事实的解答上。他们并不热心:
  反正死者为大,不说为好!
  范文梅扑在女儿身上,睁着被水糊住的眼睛:
  保霞,你怎么就死了呢?
  保霞,你怎么能死了呢?
  整整一天一夜,这对老夫妻不吃不喝,光是坐在保霞的尸首前,不停地问着这个问题:
  保霞,你怎么就死了呢?
  保霞,你怎么能死了呢?
  还是吴家随后赶到的史桂花和家秀等一群亲戚砸烂了德伍家的桌子板凳锅碗瓢盆,以示愤怒。
  过了两天,他们才见到了保霞的丈夫德伍,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苍白着一张蜡黄的脸,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就回来了,他一进门,朝着他的丈人丈母娘双膝一软:
  是我害死保霞的呀!你们杀了我吧。
  吴家义和范文梅这才断断续续晓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从鬼门关回来的男人叫德伍,他头一次见到保霞,就怦然心动。保霞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像从天而降的仙女一样。她的笑声像桨一样在他的心上划,他跟一切九十年代的新式青年一样,主动跟她搭讪,写工工整整的信给她,最后,他幸运地娶到了她。
  要是你嫁给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你的下半生就大大不同。
  这是保霞结婚后对他说的话。
  现在他回想起来,他把情书送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没有看完就急不可耐地问他有没有妹妹。
  他说没有。
  她就笑了。她说:
  我不想换亲。
  她最恨的就是家里人叫她换亲。
  换亲的都不幸福。
  她列举了许多人名,可是他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她眉开眼笑的样子,她当时看他的眼神,他骨头软得简直就要化成水了。他记得她一转身,她的腰肢一动,他的心就嘭嘭乱跳。他发誓跟她一辈子在一起、发誓帮她哥哥找个媳妇、发誓孝敬丈人丈母娘。他没有违约,他做到了。
  坏就坏在把她带到北京来。女儿娟娟出世后,他就让自己的妈照看孩子,带着她到了北京。他当初想法挺简单的,北京是个大城市,大城市需要工匠和保姆。他在工地上做工,她在人家当保姆,他们在一起。如他所愿,他进了工地,她当了保姆,他一开始挺知足的。
  在北京,他们不住在一起,他一个礼拜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她呢,一天都没有休息,他每个星期找她一回,趁主人不在家时在那里坐一会儿。他记得,每次他们一见面,她就唧唧喳喳地说着城里的好、主人的好。他看着她,看着她一天比一天丰满,一天比一天红润,一天比一天快乐。他高兴是高兴。也略有点酸。他的活比她重,他在工地里和水泥浆,晒得黑不溜秋,依然是个乡下人的模样;她呢,眉飞色舞,唱着歌拖地、唱着歌抱孩子、唱着歌淘米洗菜。她指给他看洗衣机、冰箱、彩电。转眼之间,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用,他在心里暗暗佩服她;若不是一开口暴露出江心洲方言,她跟街上的城里姑娘没什么两样了。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不是见不得她快乐,关键是这快乐跟他无关。她说的一切,为之笑的、为之乐的、为之陶醉的都是这城里主人家的点点滴滴。
  他失落了很久,有一种把她弄丢的感觉,他没说出来,但他心里难受。
  那天他工地没活干,他到那家去找保霞,开门的竟然是男主人。他居然在家,他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他问他是谁?
  我是保霞男人!
  他仍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保霞男人”这几个字像一坨屎一样讨人嫌。然后他看到保霞从厨房里出来。她穿了件裙子,这裙子显然是女主人给她的旧衣裳。天哪,她的两只白生生的膀子都露在外头,还有两条雪白的小腿肚子。他赶紧把服闭上,生怕看到更多。保霞也没有让他进去,而是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而已。
  那天是他在北京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白天。他的脑子里全是她裸露在外的膀子和小腿,还有那一走一晃的奶子。更可怕的是那一扇门,他从楼道里下来后,“嘭”的一声后面的门就关上了。楼道的门一关。他就站在街上了。他人在向前走,心却在后退,一点点退到那扇门里。他在心里睁大眼睛望,他想望到她在里面拖地洗菜在给孩子换尿布,可是他又看不到里面的人在抱孩子在洗尿布。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还是能望到她和她的主人两个都穿得那么少,贴得那么近。他看得到她快活喜气的面色,粉红色的嘴唇肉嘟嘟的,他拍了自己几巴掌,才把这些画面甩掉。他的心黑咕隆咚的,一连几天都是墨黑墨黑的。
  他特意又请了一天假,一路跑着去找她。他跑了十几里路,她一见面就怪他。怪他穿得那么脏乱,怪他不会讲话,怪他没假装说敲错门了,怪他让她挨主人的骂了。他一阵眩晕,靠到门框上。她还责怪他,怪他又请假,请假肯定扣钱。后来的话他就听不进去了,他感到万物都在飘散,感到靠着的门框也在歪斜,感到他的心在往地底下沉,他忍不住哭了起来。如今回想起来,邮样子一定够孱弱够委琐够狼狈够丢人。他差不多要给她跪下也没有让她改变态度,她的脸色看上去那么不屑和冷漠,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时他就应该死了。到如今他还在厌恶当时的自己,痛恨当时的自己,瞧不起当时的自己。他终于干了一件对自己对家庭负责的事——他要求她立刻跟他回老家去。
  她不肯,说她自己是清白的。他要她证明,她却证明不了。
  他晓得她倒不算坏人,只是有些问题。像马小翠这样的女人,他们整个庄子都晓得她在北京不正经世界事,他也暗示过她,她居然还当宝似的说给她哥哥,换了旁人,哪个愿意?到北京后,对小翠做过的事她心里有数了。她说:一个女的,一没文化二没专长,在外头混了几年,手里怎么能有那么多钱?我想想就有问题。我怎么这么呆,我怎么这么傻?
  算了,算了,只要他俩好,其他的算什么呢?
  你瞧瞧,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能望得惯,就不能做出来?
  他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忧愁。难得有机会见她,他便长吁短叹,回回都把话题引到那天:
  那男的平时上班怎么那么自由啊,上班时间回家,老板不扣工钱啊?
  白天回他自己家不是正常的么,只不过那天孩子妈妈刚好出差了,所以剩我们俩在屋里。
  一男一女在屋里?
  还有孩子呢!
  孩子那么小,几个月的孩子管什么用?他是真疑虑,否则就不会一瘦瘦成那样了。他指着他的脸颊让她摸。脱下汗衫让她看。她呢,只顾着喊他:
  快穿起来别让人看见以为在干什么!
  他要她诅咒,拿她娘家人,她就说:
  我要是有什么不清白,我不得好死!
  不行,拿你娘家人诅咒。
  她却不肯了:
  凭什么要咒我娘家人?
  他顿时认定,她心里有鬼,所以不敢了。那好,孩子最重,他要求她拿孩子诅咒,结果她也不肯:
  孩子又没错!
  那么,错在她自己了?他确信无疑了,又忍不住淌下泪来。她说,你要怎么样才信,我不在他家做了,你信不信?
  我又没有逼你。
  见她一发狠,他到底心肠好,顿时不计较了,他跟她和好了。
  看上去红彤彤的苹果,却是从里往外烂的。
  这事过去没多久,有回他又去看她,他看到她正一个人对着镜子扭屁股,她一见他,就捏捏腰上的肉:你瞧瞧。肥死了!
  她居然学城里的那一套,减起肥来了。
  她还对他说:我爱你!
  他惊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她这一套又是跟谁学的,定是有人对她这么说了来着!
  明明是他花钱娶回来的老婆,可是她越来越像旁人的了。这怎么得了?他又沉不住气了。他心事重重,又旧事重提,在老话题上兜起了圈子。如此这番又折腾了几个月,兴许是他的痛苦感动了她,她改变主意了,说:
  如果你信我就跟你回家!
  我没有让你回家!
  回家?他一时拐不过来,他没想过要回家。可是她执意要回来。用回老家来证明她的清白。
  他想想也好,也许回去了自己心里的结就解开了,他于是同意了。他俩说回就回,双双辞了工,大包小包一拎就回来了。
  回来后他的日子也没好过一些。他这一回来,把太好的城市丢在了后头,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有一样东西跟在他胸腔里从北京上了火车过了轮船搭了拖拉机拐了几道坎到他家里来了。这东西要形没形、投影没影,可就是赶不走、抹不掉,他心里疙瘩还是那么大,大到堵到他喉咙眼里了。他是真不放心,他是真不相信,他想到她跟他提过她婶子的事,他问她小大有没有逮到双。
  她说:没逮到也有这事。她说小大常年在外,小婶子人又长得漂亮。又喜欢招摇。她还说:
  无风哪里起浪?
  事情落到旁人身上,心就跟镜子似的明。到了自己身上就以为不是个事了,他恨起自己的呆板来了。
  还有一回,他听到她跟邻居聊天,他听见她说:
  这还用问,北京当然样样好,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她的语气是那么激动,充满了如醉如痴的向往。他终于明白,她还念念不忘北京。她眼下的麻木是强行克制的结果。此后,隔三差五,他便拿话试探她,他抱着女儿,大声地跟她说:
  长大了到城里去,城里花花绿绿,不像这儿这么寡淡呢!
  他看她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接着说:
  等你长大了带你到城里有电视看,不像现在这么闷呢!
  他还说:
  城里干净着呢,下雨天脚上都不沾泥的。
  城里热闹着呢,天天人来人往,说的话可好听了。
  城里挣钱多呢,一个女的挣的钱都能把二三间瓦房盖起来,像你舅妈呢!
  他还当她的面抱怨这该死的漏雨的掉灰的房子、呛人的烟囱、往外渗屎尿的茅坑。也没套出什么话来,可是他实在不踏实。比如呢,她在家里,带着自己的孩子、烧给自己吃的饭、洗自己丈夫的衣裳,可是她唱歌跳舞的精气神没了。他让她唱。她就说:
  这地方人思想落后,没规矩他们会笑的。
  事情到底继续坏下去。回来后,他种地,在太阳底下晒。样样重活全揽了,她却依然没有笑容。这以后她坐在门槛上发呆就成了常事,饭不做、衣不洗,两眼空空地望着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庄稼地,自己家的、别人家的。然后是天,无边无际的天,有什么望头?可是她一望就是半天。
  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在望什么?
  她说。她只是无聊,只是坐坐。
  太阳照着她的脸庞,照耀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和光滑的额头。照耀着她那柔和的颧骨和两道弯弯的眉毛。她的头发闪亮闪亮的,自然地披在肩上。自从她进城之后,她就没有把它扎成辫子,披散着的头发把他的心搅得乱糟糟的,想对她笑都笑不出来。
  他实在忍不住想上去责问她:
  你把魂丢在北京了?他瞥见布满灰尘的灯泡发出猥琐的黄光。在黄光里,他的影子缩在墙角,突然他瞧见自己失去的自信、失去的勇气。
  他一直忍。忍到自己的胃都疼,忍到天天夜里睡不着,整夜整夜做梦,一做梦就梦见她不清白。他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他长一口气短一口气地叹,叹多了就成了习惯,早上叹,晚上叹,干活时也叹。渐渐村上就有了风言风语,整个村上有一大半的男劳力都在外头打工,偏偏德伍打工半路回来,要是没事,他们能回来?
  要是没事,德伍能瘦成这样?
  要是没事,夫妻俩能放着好好的工资不挣,回来日晒雨淋?
  整个村子都姓潘。姓潘的自然向着姓潘的,他们判断,德伍这样反常,肯定是保霞在外头有事。他们每次见到德伍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城里的话题,可是如今的饺子湾除了城里的话题又没有别的话题,所以,他们只好尽量不跟德伍说话。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越是这样,德伍才越难受:
  旁人都晓得,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他越发觉得自己是窝囊废,是人人耻笑的王八,是失败者。
  这日子过得仿佛天都比往年窄了许多。有天,太阳热辣辣的,他的心不知怎么就要炸了。他想,自己要被北京那个东西吞下去了,吞得骨头渣都不剩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起来:
  蠢猪,驴日的,狗娘养的!
  他的声音把他自己的耳朵都炸得轰轰响,保霞呢,却坐着纹丝不动,他不晓得从哪里来了冲动,默声不响地跑到茅房里,端起那瓶杀虫剂就喝,边喝边跑到坐在门槛边打瞌睡的保霞边上晃着手里喝空的农药瓶子,气昂昂地告诉保霞:
  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了!他那一刻觉得自己真是伟大,他是真心放她走的。
  他记得她来了精神,她过来看他的药水瓶、闻他嘴里的药味,他看到她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他看到她惊恐地呼叫起来:
  我家德伍喝药了,我家德伍喝药了!
  他记得她扯住他、抱住他:求求你别死,你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这话听了真暖心窝,他看到她两眼燃烧出熊熊的火焰,但很快就被恐惧扑灭了。
  他又听到她在叫人:救命哪,救命哪!
  她上蹿下跳,他有一两年没见到她像农村妇女这样拍屁股跳脚掌了,她朝东头喊几句又对着西头喊几句,他听到她嗓子眼冒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火药,啪啪啪在他心里炸开了。
  他感到心里有火在烧,他感到有棍子在搅拌他的肠子,可是他还是下死力气揪住她,把她的嘴巴捂起来对着她耳朵问她:
  你到底有没有?
  我没有!我真的什么别的心思都没有!有一句谎言,我就不得好死!我全家不得好死!我女儿不得好死!你就信了我吧!我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都没有干过!
  如此决绝的誓言在他的心头唤起了一种新崭崭的感情,这声召唤男人良心的呐喊一下子把他内心的强大唤醒了,这感情立马就把嫉妒和怀疑撞得粉碎。他的心一阵抽紧。那一刻他突然相信了她,他想一把抱住她,告诉她,他冤枉了她,他对不住她。可是黑暗来得那么快,又是那么深厚,很快把他的手脚捆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绷紧,变得越来越不听使唤,他感到自己的眼珠子翻上来,手脚不停地抓自己的胸口,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他就在那时突然想活了,那时,村上人亲戚邻居都来了,他不顾一切地喊:
  快!快!他拽住她,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没有谎言、没有责备,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她:
  你在乎我,怎么还想着北京呢!
  我在乎你,可北京也很好啊!这是他听到保霞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心忽然亮堂了:北京是北京,他是他,不矛盾嘛。他觉得一阵痛快涌上了喉咙,噎得他一口气没上来,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的床上,他左右望望,她却不在床头,他前后望望,望到了父母兄弟叔伯婶子侄子侄女,就是没望到她,他的心又凉了。他想,她到底跑掉了。后来的三四天里,他的心死去一回又一回,恨她恨到骨头缝里,在心里把她、把她的娘家人都诅咒了一千多遍。
  一直到出院回家,望到家里没一只好盆子好锅,没一张好桌好板凳,像被强盗洗劫了似的。一屋子江心洲人在那里号啕,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死了。
  她的死竟然是如此的荒唐,她是被肥皂水生生灌死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结果!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下场!
  他不晓得怎么会是这个状况!
  他的心悔到了极点,朝着丈母娘一头栽下去,一下子又失去了知觉,亲戚们又把他往医院背。
  他到底又被救过来了。
  他麻僵僵地二次出院,保霞的娘家人都走了,光剩他一个人哭了。
  他一直在想,她到死,对他是余恨未消的责备,还是心有不甘的宽宥?到现在,他才把他内心的恶魔驱赶掉,原原本本地记得刚见到她时她的样子。她一个劲地笑,对生活那样没有防备的笑;以为他没有妹妹一切就都是好的,哪料到后来的事?他记起她咬着牙问他有没有妹妹,说她“决不换亲”时的表情,正是那种对自己负责的执拗劲和天真的模样打动了他。
  恶魔不见了,保霞回来了!
  现在,他要找的是恨的对象,究竟是谁把她害死的?
  起先他了解到她是他的这些本家亲戚们害死的。
  他们赶过来给他灌肥皂水,他们这些糊涂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而上,从他们惯常的做法,一人一脸盆肥皂水,把夫妻俩按住往嘴里灌。没人听她辩解,没人看她气色,也不允许她动,他记起昏眩中听到她在喊:
  快救他。不要管我,我没有喝!
  德伍拖着虚弱的身子一次次走向当时在场的人。在稍事休息之后,他便开始了他的疑问:
  她究竟有没有说她没喝呢?
  她说了。
  那你们怎么不信呢?
  大家都不信啊,再说,哪有想死的人承认自己喝了呢?
  所以这些好心人都一致认为女人肯定比男人喝得多,把好端端的人居然灌进两脸盆肥皂水,硬是把她灌得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才罢手。
  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呢?被问的人忍耐了半天,现在已经有了微微的不悦:你都不省人事了还一直在喊她,我们怎么晓得你什么意思呢?
  他在绕过半个村子之后,才确信自己是最大的凶手。他自己竟然连昏迷都在喊保霞,难怪他对自己受了多少罪一点都不记得了,他的心思全不在自己身上。
  他们两个都被灌得肚大腰圆之后,又被抬在竹床上送往医院。
  这还不算!到了医院,他们一致要求先抢救他,把她晾在一边,结果让她就这么白向死掉了。
  这个可不是我让的吧,为什么不先救她呢?
  他的本家这时都谅解地看着他:
  你是一家之主啊,医院里只有一个医生,怎么能不先救你呢,我们毕竟都姓潘,不是吴啊!
  在所有的答案都一清二楚之后,他只好垂着头回到自己的家。回到了空空荡荡一样不剩的家。
  他是真恨,想想又不肯恨这些亲戚,这些好心人,他们全是好心。个个尽心尽力地抢救,把他们抬到二十里地远的乡卫生所,帮他收稻子,替他把漏雨的房子修好,把他的孩子接回去喂,叫她暂时忘记她妈妈,他不太好恨他们!
  恨保霞?哪里舍得,她都死了。再说,她没有错!现在他明确地告诉自己,她没有错!就算有什么不妥当的事,她不是跟他回来了吗?
  恨自己?自己哪里做错了,里里外外心里就一个家,旁的心思一点都没有,不好吃、不懒做、不嫖不赌。保霞一死,丢下个女儿。家里给保霞娘家砸得精光,一只碗都没给剩下,没剩就没剩,他们没了一个女儿,这些东西算什么?他德伍是明事理的,他不恨丈人,不恨砸他家东西的吴家人。那该恨谁呢,保霞的死总要有个交代吧?
  恨北京,对了,恨那个陷阱,把人学得七荤八素的地方。
  他以一只蚂蚁恨大象那样地恨,又像一滴水恨长江那样地恨。恨像火一样又在他胃里面烧起来,他烧啊烧啊,烧得他皮包骨头,烧得他白发丛生,烧得他浑身乏力。
  终于有一天,在熊熊燃烧的恨意中,他见到了保霞。令他惊喜万分的是,这个保霞居然梳着两条麻花辫,脚上穿着一双松紧口布鞋,仍旧是刚嫁过来时的样子,他喜出望外,快活地咧开嘴嗷嗽喊了起来,直到把自己吵醒。连续一个多月,他就是这样天天半夜把自己喊醒。
  那一个多月,整个庄子都在保护着他,生怕保霞的两个哥哥有一天来要德伍的小命,好在这两个舅子都出门在外,一个比一个飘忽,一个比一个不好找。他父母那头忙着请了先生帮他喊魂,说是保霞夜夜回来喊德伍一起到阴间去做夫妻,还派人轮流守在德伍床上,只有德伍有一点动静,那人就拿着大刀在屋子里东砍西砍。直到德伍安静下来,阴魂被吓跑为止。一个多月后,德伍才睡着踏实点,父母才慢慢放松警惕,确信德伍的命捡回来了,也有人好心地提醒,两个大舅子一日不露而,危机就一日没解除。
  
  九
  
  保国带着儿子们回来的时候,保霞已经下葬快两个月了。
  跟其他人一样,他也在渡口等了半天,这边有人发现是吴保国,把船摇过去,让他过来。
  距离三年前,江心洲眼里的保国显然更成熟了。三十开外的保国的脸上长出了络腮胡子,他的眼睛呈现出中年人的凝重和忧郁,不仅强悍消失了,过去那走投无路时的狂暴与急躁以及那种时刻存在、紧追不舍的好斗做派也全然消散了。可江心洲仍然满怀戒心地相信,这凝重和忧郁并没有削弱他身上的力量和重量,相反,他身上的力量和重量都加强了,这凝重像是一件为冬天预备的外衣,只不过暂时把他身上的粗鲁和狂暴盖住了。这位十二岁就敢和父亲对着干的英雄、这位五分钟能放倒四个小痞子的豪杰、这位连坐过牢还能捡回媳妇来最终还不要人家的霸王、这位来无影去无踪一点不受江心洲约束的大侠,他每走一步,都有一些人的心头闪过一丝惊恐,料定他会跟那些害他的人家一一清算,就连七八岁的孩子也在心里盘算:
  我没得罪他家双全吧?
  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儿子在短短的两年长出了有别于江心洲同龄人的肤色和神情,他们的脸上也丧失了过去那种剑拔弩张的警惕心,他们平静而好奇地观望着村庄,观望着他们曾经的故友和敌人。这就是父子三人呈现给江心洲人的全部信息,他们注定不会用语言而是用姿态来诉说他们的个性和传奇遭遇。
  跟许多邻居们担忧的一样。得知儿子回来的消息,范文梅急急忙忙扔下锄头,她一边往家跑,一边喊走在她前头的邻居:
  不要让他打人,帮我拉住他。
  等到她回到家,儿子垂着头坐在小板凳上一动没动。她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才撇开嘴哭了起来:
  我的主心骨。你怎么没回来为你弟弟妹妹们出头啊!你瞧瞧我这个家,家破人亡了呀!
  她的哭声像一把剪刀,闪着寒光,咔嚓咔嚓地响,把江心洲剪得人人心里发毛。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儿子的脚,儿子的脚真是大啊。这双宽厚的大脚沉重地钉在地上,要是这只脚朝那些狠心的踢过去,哪个能留得住小命?儿子这么有能耐,家里还是搞成这个样子啊。她心里酸楚、口里呜咽,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保国侧着耳朵听着母亲的哭诉,眼睛红红的,但他没有动。他的沉着缓解了范文梅的苦痛,她的声音,渐渐地低缓下来,但是悲伤的河流一经流淌,就不容易停下来,坐在儿子面对,她呜呜咽咽地为没有保国的这几年一点一滴地打上注解:
  都怪我伺候不好,你弟弟弟媳说走就走,一封信都不写回来。丢了这么个东西给我养着。倚在她身后的双全警惕地瞪着来人,显然,五岁的双全已经全然没有父母在时的白胖模样了,他拖着鼻涕的小脸长满了冻疮。
  说到保霞的死,她不像是死者的母亲,而像是死亡现场的眼睛一样忠实地描述起来:
  她就去夺他手里的药瓶。她哪里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死在她跟前呢。他被鬼灌了迷魂汤,硬是不听。还大口大口地灌,她就去抢啊,这一抢,抢得满身满脸都是。旁人哪里晓得她没喝呢!
  生怕儿子上火,她哽咽着补充说:
  他们都不是有意的!德伍都老得像他老子了!
  说到收成,她的声音也像湿抹布似的滴着水:
  旧年涝了一场,棉花减产。农业税还欠着大队……
  我的手指不怎么能抻得直了,眼睛一到天擦黑就望不到东西了……
  这便是保国眼前的世界。这位大侠的拳头还如当年一样硕大有力,哀伤清晰地落在他眼皮上。在听完母亲的倾诉之后,他却破天荒地沉默着,带着那并不专注的态度,他们看到他眼皮上闪闪发亮,但是他的拳头没有攥起来,他悲伤却没有发作出来。
  时值十月的黄昏。保同沉默地坐在堂屋里,暮霭已经把江心洲紧紧裹挟在内,这个硬生生地被大江把它从世界上剥离的地方;这个行动迟缓的地方;这个暮气沉沉的小村子;古老、缺少活力和变化的地方;这江心里的小岛,镶嵌在大江与央江之间的这世上多余的一块陆地,潜伏在幽暗的黄昏咀,看不清过去、看不清前途,像被父母遗弃的病孩于,充满了阴沉和无奈和悲恸:又像一块扛着石头攀登岁月的高坡的老人,已经…点一点被石头压垮了。乱莲蓬的坡下,枯萎的柴草扎堆地蜷缩在各个泥坑里,泥坑前头就是那条大江。整整三年没有见过这条像大蛇一样蜿蜒曲折时而暴跳如雷时而温柔敦厚的大江了。吴保国几乎有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自己当年带回秀来时在渡口盖的草棚还在原处,成了人们等渡船时歇脚的驿站。门前当年开满打碎碗花的江滩上如今空空如也,紧贴着他当年幸福爱情的石头如今也凄婉地孤单着。屋后那二十多年前栽下的老柳和梧桐,一如既往地沉默地观望着他。他走进屋檐,屋檐像是缺了钙的老人,矮小了许多,他不得不佝偻着背才踏进家门。
  他闻到了他父亲身上那孤独衰败的气息,看到母亲心里的泪成条地往下淌,所有的经历都呈现在他们的脸、头发、眼睛和后背上,他们的身体写着他们所有受过的苦难和折磨,明明白白地展现着江心洲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们把一切装在里面又根本盛不下,只好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显现出来。
  对于一个从此处走出去又时刻没有忘记此处、年纪轻轻却漂流太久的男人来说,中间这缺失的年月突然之间使他警醒过来了。他想起来自己从十来岁起就有决定要承担母亲的痛苦,以及他想铆足劲给爱人一个幸福的未来,他渐渐想起来了,他逃开是因为他想承担,他老早就很想把这些苦难和折磨都扛过来,但是至今他都不知从何下手,这么多年了他都不知如何下手。
  他的过去是那样的混沌不清,他现在甚至搞不清是怀着怎么样的意志他才活到今天。他并不觉得这样活下去是他的理想和意义,他只是盲目地活了下来。活到这新的痛苦来啃啮他的这一天,他被啃咬得再次感受到疼痛不堪的时候才明白要回过头来想一想:他是怎么熬到今天,又要怎么而对这些,他的亲人、父母、儿子和江心洲?江心洲这无声的世界,这孤独的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个没有移动过也看不出有任何移动倾向的地方却仿佛正长出一种力量,一种穿透他身体、向他灵魂底部去的力量,在他体内不动声色却又激烈地搅动,阻止他忘却的正是它,那种感觉,那种疼痛。他深沉而专注地伸长耳朵,脸上呈现出茫然与困惑,他无法看清楚,也解释不了,他比一个待在原地的江心洲人显得还要木讷了。他仿佛做了一个梦,这十几年他都在梦里游走,眼下他醒来后发现自己仍然停留在老一套的旧时日,他只不过喝了某种药水,突然膨胀成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子而事实上他还是个刚刚腿上长毛的十二岁的小伙子。
  他看到双全倚在墙角,好奇而腼腆地注视着自己——像注视陌生人那样怀着警惕。他的父母一去无音讯,就跟他自己一样,他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头一次感到了良心的责备。
  他那十多年的路是怎么走完的,回过头来想一想,真是一笔糊涂账。朦胧、含糊,连方向和目的都不清楚。
  他在家的时间越多,看到屋内的景象也越多。
  他的父亲嘴里哼哧哼哧地大谈天南地北,可是屁股贴着板凳半天也动不了一下,他身上的东西被剥掉了,他成了一个事实上无能为力嘴上还不服输的糟老头。短短几年工夫,家富小大明显大变样了。不仅仅是岁月的缘故,更是深受打击的缘故。他是个骨架很小的人,现在几乎已经算是骨瘦如柴了,那双曾经给人谦和深沉的眼睛如今黯淡得差不多可以说是死气沉沉。保国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他当年志得意满地从江心里往岸上拖木材那咬紧牙关使劲的样子,当年的小大正和自己眼下差不大年纪,但明显,他比自己要活跃、更热情,在他顺从隐忍的外表下藏匿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他不管不顾地冲出江心洲,他那时斗志昂扬,受够了亲人离去的折磨。可这折磨没影响他活下去的勇气,没阻止他向生活挑战,没使他不求上进,可是眼下,这种劲头也像被风吹走了似的,无影无踪了。
  你小大也不易,他借了高利贷给胜水在城里买了房。他的运气又不好,这几年他挣不到什么钱了,地里的收成能糊口就不错了,现在一到月底他就发愁呢!
  在对自己的忧伤念念不忘的同时,范文梅仍然时刻关注着家富的动向:
  他每个月去县里一回。
  做什么?
  不晓得呢,回来的时候你小婶子就买猪血给他吃。
  第二天,保国就亲眼看到从渡口回来的家富。家富到达渡口,笨拙地拿起桨,把船划到对岸,笨拙地一跳,一只手还要腾出来捂他的胸口。保国一看到家富那张非农民式的白蒙蒙的脸,他就一切都明白了。那无力的黄褐色的枯草俯在家富经过的堤岸斜坡上沉默着,他望见黄色的荒坡上的几株被砍漏掉的枯死的芦苇有那么一会儿挡住家富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过了江来到洲头。洲头那棵老树上有根枯枝砸在路中间,家富小心翼翼地跨过它,仿佛每迈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保国瞧着小大。他的眼前仿佛看到小大血管里的血一点点流淌,不露声色地魔术般地变化着,变成了一块块砖头。最终变成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让儿子住在城里,这新潮的愿望那么自然而然地把他拖进去了。把他身上那些宝贵的、热乎乎的血液变成了冰凉的砖头,被抽干了血液的家富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越来越干,这种想象使保国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天平歪了,保国想。门前两棵小碗粗的柳树上系着母亲晒衣裳的绳子。天天被风吹被日晒,绳子的中间烂了几截,范文梅不得不拉紧它,绳子则紧紧地带动着树干,现在,两棵两丈远的柳树由于这根绳子的拉扯都向中间弯曲。这些,以往保国一点都不曾留意过,眼下,他感到自己踏实细心了,能注意到以前根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眼下,对岸新建的木材市场里恐怕就属他吴家富资格最老、跑的地方最远、吃的苦最多,可是到头米,人家都发了,或改行了,只有家富空着口袋,捂着一直持续着疼痛的胃部。此一时,彼一时,家富苦笑着告诉大侄子:就算我能拉下脸当扛工,也没有力气了。可同时,他似乎又对自己的虚弱和疼痛感到苦恼和厌恶似的,皱着眉。继续朝家走,把一个苦涩的背影留在大侄子眼皮底下。他身后跟着一条十多岁的无主的老狗,每走一步,都警惕地打量一下身边的人,不管有无危险,它都习惯性地朝两边张望一下,只有被人踢惯了的狗才具有这种本能的戒备和忧伤。最后,它选中一个角落慢慢俯下身子,把头贴住地面,仿佛这使它心安一点。
  接近家门口要进屋的时候。家富的脚下有点磨蹭,像是拿不准应该先迈哪条腿一样,仿佛先迈哪条腿能决定进门后的命运一样。
  他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门里,保国听到门铰链转动的吱嘎声,在随后而来的寂静中,他清晰地听到寂寥的江面上的风声。
  有天,他迟迟不见家富从门里出来,不一会儿,他听到史桂花的抱怨从门外响起:
  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打肿脸充胖子。
  看着史桂花那张一张一翕的嘴,保国的心里就充满了伤感。他看在眼里,小大一直在容忍她,一旦事情不对头了,她就会责备他,即使她是参与者,他一生的辛苦到头来在她眼里都是错误。要容忍这一切,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承受她的指责、辱骂和嘲笑,忍受她不停地否定,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听着她的声音,不明白小大怎么会怕这么一个女人。史桂花气昂昂地扛起锄头下地去。看样子,小大今天起不了床了。保国望着小婶子满脸的不屑表情,满脸的皱纹。她老r,肩膀也塌下去了,可是她仍然有尖锐的嗓门,仍然保持着光天化日之下咆哮的习惯,仍然积攒着满嘴的污言秽语。明摆着,小大对她心怀恐惧。
  只能这样!她大概永远也看不清形势,就算到了六十岁她仍然会是这副德性。
  从小大的嘴里,保国得知革美离开的过程。他想见那个倔强的姑娘是如何纵身一跃,像他一样,怀着茫茫的绝望离去的;他能想象得到,她是如何带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那决绝的恨跳上甲板的;他能想象她在举目无亲孤零零的街道上寻找一个栖身的地方,跟他一样。跟他一样!他在心里痛惜地想念那个姑娘、那个妹妹。
  他还望到小姑父方达林的变化。吴保国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江心洲如果说要崇拜某个人的话,就是这能言善辩的方达林了。
  他一直都是乐呵呵的。从他年轻的时候起。他屁股上补着他瞎眼老妈补出来的针脚错乱的裤子上工时。他一撅起屁股,针眼被扯开,他能一手捂住露出肉的洞,一手握铁锨,他对着那些嘲笑他的妇女嬉皮笑脸地发出劝告:
  望望就算了,不要往深处想啊!
  他能在没有煤油点灯的晚上,引来江心洲的孩子们听他讲故事。这些半大孩子们许多回睁大着黑咕隆咚的眼睛盯着方达林的黑的房黑的门和黑的嘴。这些黑影影绰绰地交织在一起,使许多有心理准备的夜行者对着这些漆黑的人头都忍不住骂出声来:
  一群畜生!
  然后急急地逃开!
  在没有结亲之前,吴保国也无数次地加入听故事的阵营,在黑咕隆咚的晚上站在方达林的黑洞洞的门口。方达林讲故事说书没有太多要求。唯有一点,在他口渴时,孩子们要及时递上他灌满了冷水的茶缸。在暗里递给他茶缸倒不是难事,关键是一茶缸水不够他喝。孩子们既要及时听出他喝最后一口的声音,还得迅速摸索着往他的厨房去找水缸。头几次吴保国那高大的额头经常撞到他厨房的门框。那声闷响过后更使人失去方向,如果让方达林发现他们摸黑到缸里舀一瓢水都那么困难,他会叹口气说:
  你们真是扫兴啊!
  数次之后,他们闭着眼睛都能进出方达林的厨房,有着这本事的孩子们除了被许多妖魔鬼怪的故事装满了肚子,还掌握了在黑暗里处事的能耐。这技艺使他们在曲尽人散独自回家时能保持平衡,在黑匣子似的下半夜摸回自己的床上去。
  这位乐呵呵的小光棍最终却成了自己的姑父,说不清是替他高兴还是替他遗憾,因为小姑妈毕竟是个不能听不能说的聋哑。
  在江心洲人都热衷下江西做木材生意时,方达林不为所动,在江心洲人向各个城市出发,或卖力气或卖手艺时,他依然稳坐钓鱼台。几年前方达林就告诉过保国: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也不做,堂堂正正地做个废物。
  说完他哈哈大笑,笑得脸皮子皱到一起,显露出一个无所事事者的严重营养不良。坐得住的方达林可能连“哲学”两个字都不会写,可一直在哲学。江心洲人喜欢拿自己跟有钱人比较,以此来衡量自己和这个地方的关系以及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地位。方达林也有衡量这个社会和自己的方式,当然也是比较。只不过他的比较方式只有他自己懂、自己信、自己接受。保国上一次回来仍然亲耳听到了他对此的辩解。他认为。他已经很不错了,要是跟吴家富比,他当然不行,但要是跟他自己的父亲比,他肯定比他活得更自在一些。就算跟自己的父亲比是不对头的,他也愿意跟吴四章比,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不错,可是我方达林从来没有白头发送黑头发。他比岳父大人幸运很多。他还认为,所谓生活质量,一定要到最后才能下定论。比如,他虽然现在住的是草房,吃的是素菜,穿得比较破烂,但是,说不定我的寿命比那些有钱人更长:
  金山银山堆在那里,你死了又怎么花?
  而这次,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江心洲首富倾其所有购买的船沉在江里之后,他眼里闪着无限同情的光看着家富的背影告诉保国:
  这么个老好的人哪,搞成今天这样,哎!
  方达林是家庭的绝对权威。他母亲在的时候,欣赏他的那张嘴;他母亲死了之后,吴家秀没办法发表自己的看法。方达林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
  从来没有人说得动我!
  即使是眼下,江心洲几乎所有和他年龄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都买了船、盖了房,儿女们上了小学,念了初中,还有许多人去北京、跑上海。江心洲人相信他难免会心生忌妒。使他痛心疾首、唉声叹气。因此,一旦那些公认的成功者,他们的船翻在江里:他们的女儿没结婚就大了肚子、跟人私奔、下落不明;尤其是江心洲第一富家富到如今仍然两手空空的光景:田大龙出去这么多年连一双儿女都养活不了的光景。此时,江心洲人仿佛便能看到方达林坐在大门口幸灾乐祸:
  我说的吧,命都没了,要钱做什么?
  天地良心。方达林没有。方达林对旁人的痛能感同身受,对大舅哥当然也不例外,他发表了许多旁人听不进的感慨。他说这些往城里跑的人其实犯了个大错误。你想想,他说,这鱼不在江里游跑到河沟里去,你别不高兴。城市比农村小许多,我们就是等于从长江里跑到池塘里。池塘里养的鱼能有长江里的鱼好吃吗?所以,池塘里的鱼总有一天还会回到长江里来的。无法证明他这条还待在长江里的鱼活得比那些喜欢往池塘里游的鱼更有价值,他为此没少苦恼。因此,凡是从外头网来的人,他都不免要和对方亲近一番,听些传奇故事来充实自己。虽然总认为自己比那些出过远门的人更有远见,但那些出门做买卖的农民一旦从哪里回来,他也十分愿意同他们接近,听他们讲各地新闻传说。虽然他足不出户,但各地出了什么事。要想更详细具体,到他这儿来。肯定能摘个清楚明白、有头有尾。尤其是这些悲惨的意外事件,比如哪里沉船哪里有人失踪,哪里有人被城里人打了哪些人在外犯了事坐牢,一桩桩地发生,仿佛就是佐证他的理论存在的,他不无遗憾地告诉邻居们:
  我早就说过了吧?记不记得?
  跑到外头溜了一圈的人也不过是在外头溜了一圈的江心洲人,有什么区别?
  也有发了大财,体体面面的,这些例子当然数不胜数。在这些例子摆在方达林跟前,你不注意还真不行。失败感这个东西就是旁人的白天照出自己的黑夜。我家里乌漆抹黑。你家里亮光闪闪,我不想比,也躲不掉。方达林承认吃了好酒好菜的肚子终究跟清汤寡水的肚子还是不一样的,但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相信即使像他这样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走运,这一点他丝毫不怀疑,说不定有一天,他能逮住一个发财的机会,足不出户就能捞一笔,让那些整天跑铜城、去北京的人看一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话就跟空气一样,抓不上手,闻不到味。多数江心洲人不是懒得跟他争,就是没时间跟他辩。不服气的蠢人倒是遇到些,他们在鼻子里哼哼就算过去了,也没停下来跟他理论。所以,他说:
  一个对手都找不到!
  得知保国明天要走了,方达林又来了一趟,见保国还是闷闷的没有什么好新闻贡献出来,他只好开口借钱。他不到五十,头发灰灰的、密密的、暗暗的,他咧开嘴露出方达林式温和的笑容:
  保国。借三十块钱我去买一袋米,你小姑妈都几顿没吃了。
  范文梅一听,立刻插嘴说:
  保国哪有钱,他一个人要养两个孩子。
  保国朝母亲挥一下手,他毫不迟疑地掏出了一张百元票子。这意外的慷慨使方达林愣了一愣,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他说:
  到底见过世面。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一走,范文梅又开始说道了:
  你不晓得,什么也不做,还跟他侄媳妇不清不楚!
  妈,他有他的道道呢,学问不少呢!
  道道能当饭吃?
  所以我借给他嘛!说完,这母子俩都感觉到一种没法说得清的道道竖在了娘俩中间,两人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保国身上仅剩路费时,他动身了,他带回来的钱原本是留给母亲的,现在他不得不将它一分为三,一份给母亲留下,另一份借给了家富,还有一份,他寻了红纸包着偷偷塞在了家珍的门缝里。
  他把钱给家富的时候,这位昔日的首富叔叔顿时涨红了脸,他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以此缓和自己的情绪,他接过钱捏在手心。半晌,讷讷地开口:
  等收了棉花,我还给你妈!
  不用急,保国转过头。不忍心看小大的眼睛。一股充满着辛酸的力量使他加快了步伐。
  带我过江就中!双全哀求着。他一只手拎着放着他两件衣裳的塑料袋,他甚至晓得出门要带块毛巾,他攥住大伯的裤腿,他死死地狠狠地盯着他大伯的脚背,他晓得这有点悬乎,可是这是他生来头一场赌博,他得试他一试。
  家义气喘吁吁地拽住他,硬生生地把他的双手从保国裤子上掰开,然后把他的头死死地央在腋下,这个被箍得紧紧的孩子只剩下两条悬空的腿可以摆动,这个孩子被捂得发紫的小嘴仍发出声嘶力竭地喊叫:
  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
  天气晴朗。双全的哭声仿佛能传到天边。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天空从东头逐渐明亮起来,仿佛正是孩子的喊声把这天也吓动了似的,各式各样的云朵也现了出来。倒映在大江那粼粼的波光里。堤坝上晒着勤劳的妇人晒出来的衣衫,被江风吹得东摇西摆的,鸟雀躲在孩子们够不着的暗处啾啾地叫着。有机会我也把你接走,眼下,实在带不了那么多,他苦笑着看了看两个儿子。过了江。双全那铆足劲的叫声仍然躲不开,那无望的哭声没有使外出的人停下脚步,这孩子发怒了,:
  不带老子走,老子捶死你!
  这小小的威胁使吴文吴武兄弟俩瞬间的离别伤感无影无踪,他们对着这不自量力的恫吓发出了友善的劝慰:
  牛皮大王!小心把自己吹到天上掉下来摔死!
  看着保国带着两个儿子慢慢地走向渡口,慢慢地走下江滩,家富的心抽动了起来,他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保国,下次他回来的时候,兴许我都不会在了。伤感袭上这位小大的心头,他悄然地走到屋后,数了数保国留给他的钱:
  五百二十元!够还三个月利息了。
  
  十
  
  光阴敲打人们的窗户,发出细碎的夜风样的声响。天一亮,方达林就发现它留在自己身上的印子。他先是发现窗沿边的石灰脱落了;屋顶上的稻草被时间碾碎了,悄无声息地往下掉;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背佝下来了;后来又发现身边睡的家秀脸上挂满了褶子,她的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他想说她几句,又谨慎地朝自己身子瞧了瞧,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很寂寞,尤其是打工潮泛滥到江心洲之后,听他说话,然后在鼻子哼哼的人都找不到了:
  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光认钱不认人了!
  这天早上,方达林刚睁开眼睛就清晰地听到屋外家富家那只母鸭的叫声,这叫声使他突然明白村子里几乎已经空了。于是,他煞有介事地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家义家的动静,果然,他也确实听到了五百米开外的家义的嚎叫声。寂静瞬间拉近了他与亲戚们的距离。他再竖耳倾听,居然又听到了更多的声音。吴家富吐痰的声音,史桂花炒蚕豆的声音,家珍赶鹏进笼的声音。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有一天,这村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怎么办?
  为了使时光与时光有点差别,方达林唯一的办法还是找人说话。可是江心洲静悄悄的。屋外是鸟语。屋内是电视,真实的人声几乎成了稀有产品。有天他突发奇想想要跟亲戚们谈谈心。结果他悲哀地发现,在仅存的这些老弱病残里面,存在着严重的面和心不和。
  他只得把谈话的对象转移到妇女头上,妇女总比那些脑子僵化反应迟钝的老头强,更比那些还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强。方达林怀揣着这样的愿望,一次次走向只有妇女和儿童的邻居家里。
  本家侄媳妇葵花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按说。他们辈分不同,年龄差距不小,不应该有共同语言,可是不知不觉地,面对这样一张年轻丰满的脸,方达林常常灵感大发,一讲个把钟头都不需要喝一口水,有时还能把自己感动得鼻子发酸喉口发堵。每次当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她都一动不动地用那种毫不摇摆的身姿面对他,脸上从没挂过讥讽捉弄的神情,他绝对相信她吸取了自己语青和见识的精华。
  直到有一天,他又溜达到她门前,坐上她端来的板凳一讲就到半夜时,月亮照出他和她俩的影子叠在一起,他才意识到说话是件多么无趣和可笑的事。他和她走进屋里,走向那张时新的、弹性十足的席梦思床上。他发现语言真的具有如此妙不可言的功效,它回报了他妙不可言的体验。他在四十七岁才见识到了跟吴家秀截然不同的女人,这娇嫩的滴出水来的侄媳妇使他发现:
  神仙日子啊!
  就像下了一年多的雨突然出大太阳一样,方达林眩晕得来不及动用他最擅长的脑子来思考。
  结婚十几年来,家秀最大愿望是能怀上孩子,一有点钱就往镇上的医院跑。对吴家秀来说,过日子就是过日子,日子是什么样。吴家秀就怎么样过。
  瘦弱的吴家秀身上肋骨一根根,从衬衣外头都能数得过来。方达林老早晓得女人不全是这样,从衣服外面就能断定有些身上是有肉的。原先他以为肉不过是肉。可他万万没有料到女人的差别是如此巨大,当他的手一摸到侄媳妇那柔软的极富弹性的胸口时,年轻、丰满的奶子一手都握不下,他立刻像被电打了一下。他第一次悄悄从电线杆上拉一根电线接亮家里的灯泡时,就被这种感觉撂倒过。上回被电撂倒,他吓了一跳,不敢再碰,这回他却迫不及待想被打得重一些。侄媳妇那哼哼哈哈的声音送进他耳膜时,他没来得及迈腿就直接登上了顶坡。他抱歉地笑着,没想到侄媳妇没计较他,只是催他快点从头再来,他听到浪声荡语从侄媳妇嘴巴里滚滚而出,简直目瞪口呆,他就凭着这臊到脚后跟的浪话竟然又迅速崛起。
  说话的女人原来好在这个地方!
  方达林足不出户又到了个新地方,这地方美若仙境、鸟语花香,没有烦恼忧愁和条条框框,这地方为所欲为、海阔天空、排山倒海。
  有天晚上,他照例从被窝里爬出来。准备穿鞋子时,家秀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一惊,故作镇静地回身打着手势:
  我去解个手!
  吴家秀立刻俯下身子。从床下抽出她的陪嫁马桶来,这马桶在床底下一放十几年,吴家秀花了一个下午把它刷洗干净了。
  这年头哪还有人用这个?
  方达林说:
  马桶洗得再干净它也是马桶,它不能变成脸盆。家秀张着嘴,瞪着眼睛,露出掉了牙的黑窟窿嘴。她回回如此,听不见的时候就把眼睛瞪大一点。嘴巴张得更开一些,方达林说:
  傻样,不要说我不想让你听到,就是想让你听到,你嘴巴能把我的话吞到耳朵里去?
  他把自己逗笑了,家秀也笑起来,她笑的声音像没有天线的收音机,滋滋钝钝噢噢哈哈的。方达林等她笑完了,拍拍屁股开步走。
  第二天晚上他故伎重演,在吴家秀递给他马桶时,他说了同样的话,结果他起身要走时,吴家秀迅速地扑上来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天晚上,方达林只能侧着身子等待天亮。而他那急不可耐的侄媳妇居然胆大包天地敲起了他的门。
  我的小姑奶奶,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你比我更笨,我婶子她能听见我的话?
  她拽住我裤子我走不脱啊!
  这以后,方达林走到哪里,吴家秀跟到哪里,方达林上茅房,吴家秀就站在茅房门口。轮到吴家秀上茅房时。吴家秀的裤子一脱,方达林拔脚就溜。吴家秀眼睁睁地看着方达林跟侄媳妇献殷勤,方达林对这项功课情有独钟,这些好听的话能弥补他外表上的寒碜。白天家秀要下地劳动,怕自己下地时他大白天溜出门约会,吴家秀在方达林的衣服上打上了极不规则的补丁,使他原本破旧的衣裳蒙上一层滑稽的阴影。
  辛苦一天,晚上吴家秀实在坚持不住了。吴家秀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特点:一旦睡着后决不轻易醒,这跟她的耳朵受不到外部干扰有关。她鼾声一响,方达林就起身行动。他会根据她鼾声的强弱判断她睡眠的深浅,以此来决定偷情的时长。每次从床上爬起来向侄媳妇的床上摸的时候,他是清醒的,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其不妥当的地方。他知道这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反正我不会不管她的。这是方达林的真心话,虽然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对此做出取舍,这种想法就如同想象自己上战场准备赴死一样,是能感动自己的。
  快乐就是一只突然飞到你手心的麻雀,你还没反应过来,它就飞走了!
  过了不到半年的神仙日子,侄媳妇在侄子的召唤下也去了城里。她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几十里外的娘家,一把大锁锁住了自己的家门,这就算和方达林两不相十了。女人不要脸起来比男人更绝,这是方达林的切身体会。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个女人把他挑起来了,让他尝到仙桃的滋味,没等他尝够又把桃子拿走了。这到底算什么?后来,他又连续上了两位本家嫂子的床,本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却证明了自己没能力,他两回都是在体力不支的状况下半途而废被人踹下床的。
  他这时才感慨地发现: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点不假,我都快五十的老头怎么顶得住?
  他那时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他误以为是日夜思念他的侄媳妇导致他浑身无力,直到疼痛使他直不起腰。面色蜡黄时他才想起去乡卫生院瞧瞧。
  乡卫生院断定他血吸虫病转移成肝腹水。
  他一下子觉得长出一口气,他总算觉得自己做的错事有了根源。他手上扎着针,让家秀举着吊针,到乡政府要救济。乡长朝他看了又看,沉痛地问他:
  方达林,你脚底从没沾过棉花地里的泥吧?
  沾没沾过都只收这么多,别人收三百斤一亩,我也能收二百多,家秀不比旁人笨,她侍候棉花比我内行。
  全乡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没到外头闯荡一番了。你要不是这么懒,早几年就出去发家致富,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
  乡长,医生可说了,我这病是小时候砍柴时被芦柴滩上的钉螺染上的血吸虫病转移过来的呀,就算跑到苏联,它也会带到苏联。
  你要勤劳致富有钱吃得好喝得好说不定发的不是病,是财呢!
  乡长,方达林捂着自己的胸口不疾不徐地反问他:你怎么料到我一出门就能发呢?你料到我一出门就发,你怎么没借过贷款给我呢?
  乡长被问得张口结舌。
  方达林的话口子一开就刹不住了,他同情地看着不刚嘴的乡长继续说,万事都要历史地看待,现在你说搞副业好,从小的方面来讲,我小舅子家富要不是出去搞副业,我丈人能一头栽到地上死掉?还有我家姨侄二龙要不是贪心能把命丢在长江里?他要是不出门,兴许现在连儿子都养了;还有保霞,保霞要不是到北京她能冤死吗?所以。好好活就是待在家里,待在家里才能好好活!还有从大的方面来讲,这么多人到城里去了,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越来越不像个家了?你管理这些老弱病残也不怎么带劲吧?我在家不缴农业税给村里这情况是有的。那些在外人五人六的人不也一拖几年没缴?
  总有一天你发现搞副业其实不好。说不定一百年之后,我们这个村不是被洪水淹掉,而是毁在搞副业上面也说不准。所以,有些事到头来可能会是历史的错误。就算整个江心洲都犯历史的错误,至少还有我方达林没犯。你也不会全军覆没吧?
  乡长又窘又恼,气得手指头直发抖。他辛辛苦苦到处动员、游说,为了盘活这个穷乡,他费尽心血绞尽脑汁让大伙都出门打工、做小买卖。结果到了这个乡油子嘴里,到头来全是历史的错误?
  虽说乡长是初中学历,他肚子里一肚子理论知识,可是在这种歪理邪说面前。他一句也懒得争辩,他怕自己一来气打了这狗日的也说不定,他强压怒火对会计说:
  快,快拿三百块救济款给他。
  在方达林紧急刹住话头跟着会计向财务室走时。乡长边溜边叮嘱方达林:
  三百块到顶了,你再来也没用了,你大内侄在铜城有正式工作,你侄女在上海打工,你最好找他们想想办法。
  乡长不说。方达林的下一步也是这个方向。当他一步一挪哼哼唧唧地走进吴家富家时,史桂花早就胸有成竹,先发制人,把准备好的话撂了过来:
  你做那些丑事的时候没想到我们吧!
  方达林哼了一阵才接口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
  不要脸!史桂花三个字就打败了他。
  方达林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等死,在他的生命之灯将熄的时候,他从一个能言善辩的才子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厚脸皮家伙。
  最后一次到吴家富家要钱。里把路方达林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他刚刚看得见吴家富的楼顶,史桂花就一溜烟从后门逃走了,可惜她日益发福的屁股还是露出一大截,连吴家秀当场也晓得白跑一趟。为了省力。她扶着方达林就地向后转。此时的方达林产生了新的恐惧。他生怕家秀受那些狠毒人的挑拨。就此把他丢在那间很快就会倒塌的房子里不管。他歪在吴家秀的肩膀上一路唉声叹气地说:
  你不会干这么缺德的事吧。你不会对吧。你点点头,让我的心放下吧。
  吴家秀望都没望他一眼——跟平常一样,她听不见。听不见的吴家秀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外部世界是什么样子,别的女人是如何处置出轨又落难的丈夫。她对此浑然不知。再说她本来就瘦。架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哪里顾得上望他的嘴,他求了半天,她也没点头。
  以往方达林和吴家秀沟通加上手势,吴家秀还是多少能懂一些的。现在。方达林的手势不那么强劲了,悲伤也使吴家秀退化了许多,她呆愣愣地望着方达林。一点没有听懂的迹象,这位自身比蛾子还轻的人通过家秀仍然还能觉得自己的强大,他仍然能感觉到现世的风和暴雨,除了疼得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其余的时间都在想象没有他的这个家将要受到的欺凌和压榨。这成了他心上的病。和他身上的病融会贯通,使他越来越舍不得家秀了:
  家秀啊,前段日子我是做错了点事。不过。你要晓得,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怕家秀误会,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家当然不是曹营了。
  他说,家秀啊。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哪,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嫂子肯定不会管你的。
  后来,方达林就纯粹为了说话而说话了:
  你不认得钱;不认得字;米多少钱一斤你不晓得;棉花多少钱一斤你也不晓得;什么庄稼打什么药水你也不晓得。我一死,你肯定寸步难行啊!
  两行老泪滴到他的耳朵眼里。有一阵子,他的耳朵被堵住了,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感叹地说:
  家秀啊,我现在理解你听不见的苦了。
  家秀啊。现在我晓得没儿没女的苦了。我活到今天连一张相都没照过,我一死,就你脑子里记我几年,然后我就什么也不剩了。
  家秀啊。要是真有天堂,我到了那边肯定会保佑你的。这是方达林最认真的一个承诺,可惜,他对天堂仍然也没有把握。
  有一天,离方达林家不远的地方建造了一所怪里怪气的房子,方达林拖着病弱的身体去打听情况,原来是外国的基督教到中国来布道。
  江心洲许多老弱病残都加入之后,方达林明白了里头的学问。他很快入了教,并且在忏悔的时候向主坦称自己加入基督教是为了得到上帝的同情和援助。他以一个肝腹水病人的突兀的形象坐在教堂里,他一字一句地跟着边上的人念:
  你们中间有人正在受苦的,就该祈祷;那些喜乐的,就该歌颂;有病的,就该请教会的长老来,为他祈祷,奉主的名用油抹他的身体。只要是出于信心的祷告。必能使病人痊愈;主必使他康复。倘若那病人又犯了罪,也必得到赦免。所以你们要彼此认罪,互相代祷。好叫你们得到医治。
  方达林那棉花般无力的膝盖跪在崭新的教堂的水泥地上,以一个肝腹水病人游丝般痛苦的声音祷告:
  博大无私的上帝,慈悲为怀的上帝,宽恕我的罪过,请保佑我的妻子一生平安,没病没灾!
  他果然得到了援助。基督教会替他募捐到了六百块钱,并且承诺将为他操办葬礼。这个承诺使方达林感激不尽,他每个星期都挣扎着上离他家五十多米的教堂去做礼拜,对一般人来说,五十多米不算什么。对于方达林来说,五十多米可是漫无边际。他痛苦地告诉吴家秀:
  什么叫临时抱佛脚,我就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
  九八年一开春,方达林的病情加重了。在逐渐迈向死亡的最后途中,方达林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那张嘴而是那装满腹水的乌亮乌亮的鼓突的肚子。所有衣裳的扣子都解开了,左边农襟在左胳肢窝下边,右边衣襟在右胳膊下面,露在外面的肚子像半只气球上面连一两重的东西都不能放,一放他的牙齿就龇起来。只要他醒着,就会轻声轻气地哼哼,有时嘴巴张不开,哼哼声就从鼻子里发出来,乍听起来,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在呢喃;听久了就像闹钟在嘀嗒,再听下去,大伙都能像听刮风听下雨听鸟叫一样习惯了;家秀一有空就鼓起腮帮子在那半只气球上轻轻地吹气。这样他能好受一些。再后来,他手脚不能动弹,他不能说话,连眼皮都抬不上去了。方达林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基督教友们给他募捐来的六百块钱装在一只旧布鞋筒里,鞋筒外面裹层碎布,再箍几圈麻绳,碎布外面又包了层塑料袋,然后他指派吴家秀在锅灶间的地上挖了一个两尺深的洞,他把这个包得像猪肚子一样的东西放到洞里,又让家秀把洞填平。用脚踩平实了,新土上又撤些锅灰。他对莫明其妙的家秀说:
  家秀啊,不到揭不开锅,不到庄稼淹光,不到政府不管,这钱千万不要拿出来!
  他晓得家秀听不见他说话,他怕家秀第二天偷着拿出来帮他买药。当天夜里,他就急急忙忙咽了气。
  
  十一
  
  九八年五月,家富的决策到底起到了效果。有了房子的胜水,对象问题得到了解决。经人介绍,胜水找到了一位在百货大楼卖服装的铜城女友。
  在这位姑娘身上。吴家富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算得上优点的地方。初次到达江心洲的那个晚上。她就毫无顾虑地躺到了胜水的床上。第二天。当太阳和狗都忙了两个多时辰后,她才伸着懒腰从房里出来,在刚刚表达完对腌菜稀饭的厌恶。胜水就已经将煎好的鸡蛋端了上来;午饭后,她穿着高跟鞋到江边采野花,而黄昏,她首要的兴趣就是等待电视剧的开始。她坐在电视机前,以一个城里人的容忍的态度踢走了在她脚边绕来绕去的猫:
  胜水,帮我削一个苹果。
  胜水到厨房洗苹果时史桂花悄声问他:
  城里姑娘都这样?
  哪样?
  懒!
  懒?她义不是不上班。胜水莫名其妙地望着妈妈,然后将削好的苹果小心地端到电视机边。
  史桂花一瞧,晓得媳妇的时代是真正地来临了,她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婆婆,这“婆婆”两个字就跟木桩子一样毫无用处。真是时代不同了。同时,她也发现“亲妈”也跟木桩子一样毫无用处了。有一回,吴胜水说要回家,那天的风浪尤其大,心里放心不下的家富去迎接儿子,就在到达镇上的轮船边上,吴家富看到钻出船舱的吴胜水怎么也没办法把脚踩到甲板上,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吴胜水把自己买的橘子苹果递给了船员,让他转交给站在岸上的吴家富,然后自己缩回了船舱。轮船上的撑竿的望着目瞪口呆的家富打趣说:
  你家的亲戚怕是城里人,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吴家富回到家,已经杀好鸡的史桂花纳闷地问:
  儿子呢?
  没回来。
  苹果从哪里来的?
  买给你吃的。
  外头差这么多钱。还买什么苹果?她没来得及多嚷,家富就急忙忙挑着水桶去了江边。以躲开这难堪的解释。
  没多久,儿子的来信内容又有了新的花样,他婉转地告诉父母:
  城里的女孩子都有三金四电。
  这个家富懂:三金是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四电是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空调。
  “三金四电”又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吴家富透过雾蒙蒙的江面,他的目光顺流而下,直达铜城,他仿佛看到那个城里姑娘微微撅起小嘴,摇晃着儿子的手臂,要求他买这买那!
  吴家富这才明白。这就是吴胜水的方式!他费了这么大劲把儿子送出去,他以为他完成了壮举,可是对儿子来说,这可能只是个开始。他想,儿子一定不了解他的难处,又或许他在城里真的太艰难了。他把自己的疲乏溶进对儿子的理解。他仿佛看到儿子正站在另一座山脚下。眼巴巴在仰着头望着前人的背影,当别人已经到半山腰时,儿子还没有动身。他已经感受到了儿子的寂寞和自卑。都说儿子老实。可老实只是儿子头上的一层膜,里头还藏着一层脆弱和一层自卑。结果,他痛惜起这个孩子来,仿佛他承受过的这些苦痛跟儿子如今在承受的一个样。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这个跟他相隔甚远的城市突然仿佛变成了一排排高大的树木,以缓慢而沉重的步伐黑森森地向他压来,他简直没有招架之功、还手之力。他强令自己撑住,仿佛自己撑住了,他们也就能站稳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嘴里涌进去一大口鱼胆般的味道,他的胃像被一根绳子强力一拉似的一阵紧缩。他手里的这笔债,对他来说,大多了;这笔债,像一头毛茸茸、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太弱了,他微弱的气息注定没有办法制服这些债务,他自己,注定要被这笔债务活活压死的。现在,胜水订婚的钱又是一道难题。吴家富盘算着卖掉自己的楼房。他的想法一出口,史桂花便叫起来:
  我跟小女儿住屎缸里啊?我还能出去打工,到医院服侍病人,给人当保姆。你呢,你这一身的病,怎么会有人要你?她的眼里闪出一丝旁观者似的嫌恶,实际就是她自己的嫌恶。家富想,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将要面临如此凄凉的晚年。
  跟谁也不会跟到绝路上来。史桂花又把眼光绕过羁羁绊绊的枝头,扑到根上来了。
  史桂花的抱怨只要开了头,就像决口的堤坝,一时半会堵不住。家富一听,明白新一轮的控诉即将到来,他急急忙忙地挑起两只水桶向江边走去……
  七月底,他又去了趟县城。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尽量在天没亮之前,早上的稀饭他也都尽量多吃一碗,他晓得接下来他会无比虚弱,一离开江心洲,每回他都不忘记戴顶能把眼睛挡住的草帽,他晓得走得越远,熟人越少,可是他每回还是把腰佝得更低,他晓得这是眼下唯一的一条路,他宁愿忍受这种难堪,也不愿意看见债主上门讨利息时的咋咋呼呼的样子,他宁可在县里被陌生人扯着膀子勒紧手臂。也不愿让认识的人瞧他还不上钱的难堪。他知道这不是办法,看来唯一的办法还是卖了房子,卖了房子这笔债就能连本带利全部还清,可是他们夫妻住哪儿呢,孩子们逢年过节回来的时候住哪儿呢?
  傍晚,家富从县里回来了。从镇上到江心洲的江滩上,踩着那温暖的散发出芬芳的泥土,他感到比往常更加疲惫。他真希望“咔嚓”一声,他眼前的所有大门统统关闭,一切停止,他呢,则顺势躺下来休息,永远不再醒来,不再记得这些困苦和烦忧。
  他的腿脚仍然机械地一步步走向家的方向。到达渡口,远远地,他的心突然猛烈地狂跳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爸!
  在渐行渐近的眼前。出现了笑嘻嘻的革美。她微微地歪着头,望着渡船上吃力地摇桨的父亲,小船一靠岸,她灵巧地一把接过家富甩过来的绳子,系在岸上的树桩上。
  你怎么回来了?
  贵珠都跟我说了!爸,这么大的事你不该瞒着我!
  以后不准你再到县里去了。望着他手上拎的猪血,她朝父亲看了一眼,立刻咬住嘴唇转过了头。
  他立刻明白她了解他的处境、体会到他的难处。并且像一个顶梁柱一样要将事情扛起来的意思。他全听懂了。
  整个晚上,他一直在打量着女儿。
  她穿着一件江心洲还没有的高领夹克。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留着披肩发,直直地分布在肩膀上。她脸上的仇恨和阴郁一扫而光,她挂着温和的笑,是过去从没有看到的。她的下巴稍稍昂起,带着显而易见的自信和骄傲。这位脱离了家庭的姑娘仍旧很丰满,那两颊的晒红奇迹般地消失不见了。过去那种劳累和受诅咒的痕迹都被清除了。这个吴家富时刻担心在受苦、受人欺凌,安全得不到保障的姑娘给了他大大的惊喜。这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是上天给他最好的心灵抚慰。他的喉口被一阵酸楚填满了,顷刻之间,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他转过头来看了史桂花一眼。她的脸上亦是喜滋滋的,她特意炒了两个好菜,脸上挂着一个母亲那温柔而宁静的微笑,好奇地打量这个她嘴里经常叫着的“婊子、骚货”,这个她眼里曾经一无是处的姑娘,身上显而易见带着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贵珠和姐姐之间明显有了差距,这位现在扛起家里最繁重的农活、已经定了亲的姑娘站在姐姐边上,一下子显得特别的土气和木讷。
  一吃过晚饭,革美从她的人造革包里掏出一只里三层外三层包着旧报纸的包裹,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整沓崭新的百元大钞。
  开始那两年光学技术,没攒到钱。这些钱是我这两年积攒下来的,爸,拿去还债吧,我知道不够,其余的话,我每个月寄回,保证不用两年就能还清。
  你给哥哥买房是对的,像他这样的人在农村找个没什么文化的对象,他不会幸福的。瞧瞧大龙,想想保霞,这样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有主心骨的公主。而且看起来,她对眼下的生活是心满意足的,她有满腔的信心在那个崭新的世界里争得一席之地。
  四年不归,意味着极度的叛逆和拒斥;四年后又在这节骨眼上归来,意味着更深的念想和包容。
  家富想说些什么,嘴巴突然哆嗦起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头一次真正地发现了女儿,她贴着打工妹的标签走向遥远的地方,他却突然明白了这是他的珍宝,他原本就应该好好重视、好好培养的珍宝。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没有能力改变过去了。他只能依靠她来改变眼下这困顿的处境了。
  傍晚时分,革美来到了小姑家。
  这幢房子没有一点受外界繁华影响的痕迹。麦子跟革美小时候见过的一样放在围席里,一只做做样子的十五瓦电灯泡上结满蜘蛛网。没有了方达林的声音的房子更像一个空壳,屋檐下的淋透了雨水的烂稻草一吊吊地悬挂着,墙皮上的膏苔层层叠叠,这陈旧的、被遗忘的小房子,它岿然不动、闷头闷脑,呈现出一派孤寂和荒芜。它立在那里,好像清楚过去那些打击,也清楚将来还有许多打击要在此发生。
  吴家秀失神的眼睛端详她半天,才口齿不清地喊出一句:
  割麦!
  即便吐字不准,这仍然是充满安慰的声音。这声音纵然再过十年来听,也没有任何杂质。革美一下子泪眼婆娑了,她待在这漏雨的小屋里,仿佛她正是用这张脸和她无声的眼睛和这个强大的世界抗衡的。她的沉默和她的忍受又恰恰正是她的请求、她的委屈,她的孤独又恰恰是她的希望。所有的承受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等我羽翼丰满,来救赎她!
  家秀递过来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小板凳。这是家里仅有的一只板凳。革美小心地轻轻地把屁股落下去,她装着审视那没腿的一块是否安全。转过头悄悄地擦去从眼眶里蜂拥而来的泪水。
  她不是当初的革美了,她懂得克制懂得压抑自己的情感,不让它来打败她、控制她。是的,江心洲人已经发现了,父母已经发现了,姑妈也已经从她的坐姿中发现,革美的举止、风度稍许有些不同了,稍许的矜持、刻意的稳重。
  她得知小姑父去世的消息比事实晚了两个多月,她得知父亲被高利贷缠身也是最近的事。在收到贵珠最近一封信的时候,她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多少事,多么巨大的打击。
  我一定要帮爸爸摆脱高利贷的恶魔,一定把那些吸血鬼赶出家门!她毫不犹豫地请了假赶回江心洲。在拽着那根麻绳过江的时候。她又在心底发了第二个誓:我一定要把孤苦无助受人忽视和鄙视的姑妈带离苦海,不能让她在无声无息的寂静世界里独自煎熬下去,直至死在无人问津、摇摇欲坠的破屋里——这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多一个人吃饭而已,多一张嘴而已,让他们望望我能行的,值得依靠,出来闯是没有错的。
  此刻,革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就像是刚刚下定了决心一样双手握在了一起,比划着告诉姑姑:
  穿件好衣裳,我带你走。
  家秀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侄女的意思,革美已经擦干眼泪,开步回家,将消息发布给自己的父母:
  我明天要把小姑带到城里去。
  什么?已经上床的史桂花先是愣了一秒,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她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她用尽可能表达得最惊诧的表情看着女儿:
  你?
  对,我!
  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有。吴革美不动声色地回答。
  你带你小姑到城里住两天?
  不,是带到城里过。
  史桂花望望女儿,望望插不上嘴的家富:
  你老子娘还没享到你的福。
  吴革美轻轻地瞟了她妈一眼,这是她进城之后学的一招,她不再在语言上顶撞,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面无表情。她这一瞟,她妈立刻就懂了:
  你现在把你小姑接到城里来气我不是?
  我小姑父死得太可怜,他要不这么穷,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都怪死鬼自己懒。
  我爸倒不懒,日子过得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了显示自己的见识,吴革美告诉妈妈:
  城里许多人都比他懒,都没死!城里有许多人,生了病由国家帮他们看病。说完她身子一转,回到自己房间,把门一关。她现在明显胆子大了,说起话来底气也足。
  那个过去的女儿。即使穿上了城里的时新衣裳,这一刻。过去那个倔强的熟悉的女儿立即现形了。
  吴家富也觉得女儿荒唐,虽说是好心好意的心肠,可这样霸气冲动算什么?他意识到事情大了,赶紧差贵珠去喊家珍来说服革美。吴家珍拖着她的满腹牢骚一路往娘家赶: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丫头怎么不接我到城里享福?
  继而她又说:
  你带着她,想嫁人都嫁不出去。
  我早就决定了,不嫁人。再说,她又不是废物。她能帮我打扫房子,洗衣服做饭还不要付工资。说不定,她进了城会进厂打工,有的厂专门招手工好的残疾人编手工毛线或者是织工艺品。
  通过吴革美的嘴,吴家秀一下子成了城市的最抢手的人。
  江心洲还没出过这种事情,有侄女养姑妈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没有法律规定侄女不准养的。她咬文嚼字起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史桂花已经气急败坏了。
  我愿意,我负全部责任。吴革美像一头给抽了鞭子的牛,只管嗒嗒往前,不顾左右。
  说不动算了。夜静更深的江心洲+望着史桂花蓄势待发的破口大骂,吴家富赶紧作了总结性发言:暂时随她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史桂花的怒气平复之后,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家富悄然地穿过堂屋,站到女儿房门口,对着早已没有动静的房门说:
  你做其他事,爸支持你,这事爸不支持你,你现在还不晓得什么叫累。等你晓得了,你就吃不住了!
  父亲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怜爱。革美也能听到他隐含在话语里的疲惫和悲观。革美悄然地动了一下身子,眼泪瞬间漫出了眼眶。怕脚头的贵珠感觉到,她任着泪水滑进了她的颈脖,一动没敢动。
  第二天一大旱,吴革美帮家秀锁门的时候,吴家秀还没搞懂。方达林一死,经常不问早晚。她特有的鬼哭狼嚎会随时随地响起,她的听力和反应能力下降得越来越厉害,所以对自己的悲伤缺少必要的节制,常常让邻居们直喊疹得慌。吴家秀跟常人的区别就在于常人晓得她不晓得,常人不晓得她更不晓得。她晓得天要下雨、人要人士:她晓得她买不起这个买不起那个;她晓得不生孩子是她的错但她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她晓得自家人日子比别家难但不晓得为什么难;她知道方达林做了伤她的事但她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做;她晓得江心洲好多人外跑但不晓得那个地方叫城市:她不晓得改革开放是什么意思,不晓得计划生育是谁的主意。她不晓得的事情太多,但这天早上,她到底晓得了一桩事情:大侄女要带她离开江心洲,要养活她,给她饭吃。
  在邻居们充满好奇的注视下,吴家秀笨拙地收拾了几件衣裳出了门。她懵懂地听任侄女的摆布,脸上没有露出喜悦或者留恋,只有听天由命的顺从。家富和史桂花下地去了,只有贵珠把姐姐送到了渡口。革美前脚刚踏上渡船。江心洲的舆论家们立即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吴家养了个女中豪杰!
  江心洲的每寸土地,吴家秀闭着眼睛都不会摔倒,可是船一离开江心洲,到达凤凰镇的时候,吴家秀就表现出一个聋哑人的茫然。她在跨上去县城的长途汽车踏板时用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她没见过这个庞然大物,当她惶惶不安地仰头看着这辆高大的笼子似的东西时,吴革美立刻意识到她的不安和惶惑,她向汽车司机说了一大堆的好话,然后自己先跳上车子,递出自己的手,真诚地用目光安慰自己的姑妈,吴家秀终于接住吴革美的手跨入这个笼子时,革美松了一口气,以为最困难的事情结束了。事实上,这只是个开始,事情比吴革美想象的要糟一些,她没办法把自己的手从姑姑手里抽回来,摇晃摆动颠簸的汽车使吴家秀发出惊恐的惨叫,她本人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盖过了汽车的发动机,使整车的乘客不满地责备起来。不仅如此,车行三分钟她就开始呕吐,吴革美早已为她准备的塑料袋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吴家秀的嘴里就喷射出一浪又一浪的波涛,这下,整辆车上的人都骂开了。到县里的路要经过一座座悬崖峭壁,这些路况相当复杂本来就容易使人紧张,吴家秀也正是发现她在悬崖边上打转才抑制不住地恐惧的。车又行驶十分钟后,司机退给了吴革美十块钱路费,他告诉革美:再这样开下去,我就分心了。
  在随后经过的七八辆汽车面前,吴家秀再也不愿踏上其中任何一辆。吴革美明白,她一生中,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担惊受怕过。她看着姑妈的脸。那张没见过世面缺少见识的瘦弱的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错综复杂的皱纹。如果我能,我一定让她从这种缺少安全感、封闭孤独的状态里走出来;我要让她过全新的日子,我有这个能力!她自信地想。
  徒步走到县城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到达县城后再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就能到铜城。到了铜城就有火车坐了。她估计火车不会使姑妈反感。这姑侄俩一前一后地行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革美不想表露出强迫的意思,她有这个耐心对待有异于常人的姑妈。她心里清楚,此次回乡可是经过深思熟虑,她明白她下半辈子要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晓得她俩将有相当长时间的磨合。她要手把手教起,从走路、乘车、洗衣做饭这些基本事情开始。她知道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即便如此,她也要让小姑父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主意更坚定了,她拖着行李箱,拉着姑妈的手,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走向县城。
  从上午九点一直走到天色昏暗才到达县城。街灯亮起来后。吴革美决定先把肚子填饱,她在路边的大排档点了两个菜一个汤,一个糖醋排骨,一个红烧带鱼,一个鸡蛋汤。在等待饭菜上来的时候,她猛然发现了吴家秀支着桌子的腿在瑟瑟发抖,她一把按住姑妈的腿,慌忙问她:
  姑妈你怎么啦,怎么啦?
  通过吴家秀左右转动的脖子,吴革美跟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她们此时正置身于一个狭隘的小巷口。在她们的眼前,一只只巨大的霓虹灯不停地闪亮又熄火,不久又闪亮。再熄灭;而在她们坐着的板凳边上,不时有一辆汽车飞速驶过。吴革美立刻站起身来,把姑妈带到了靠墙边的位置上。微弱的灯光下惊魂不定的吴家秀昔日端庄木然的神情已经尽失,她双手拘谨地扣在一起,不停地扭结、分开。再扭结。这双手因干惯粗活而粗大的关节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茧。就是这样一双经受过无数磨难的手的主人,却没有办法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保持镇定和坦然。她的双脚紧紧地并拢一起,仿佛这样可以使自己减轻对这怪异空间的不适似的。语言派不上用场,吴革美积了一肚子的安慰没有办法说出来。在极度的疲劳过后。她突然明白过来,姑妈可能还并不知道她将被带到哪里、去做什么?她的顺从是一种固守已久的习惯,而此刻她表现出来的神色表明她正陷在某条泥沟、某个陷阱里,并且——她不知道是挣扎好还是等着陷进去好,她惊恐地等待着结局。
  饭菜全上了桌,端起碗,可怜的吴家秀也只扒了半碗白饭,喝了一点鸡蛋汤。她居然吃不惯城里的菜!要知道,糖醋排骨可是吴革美最喜欢吃的菜,至于带鱼,她企图向她的姑妈解释这也是一种鱼时。她撅起嘴唇使它发出“鱼”的声音时,吴家秀已经放下了碗。重新靠回墙上。手脚紧紧并住。
  吃过饭,吴革美拽着姑妈好不容易到达汽车站。庄稼刚刚靠锄,地里的活暂时告一段落,这个时节正是出门的高峰期。简陋的汽车站小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些人身上打着自己人的烙印。他们的头发蓬乱、嗓门粗大,或拎着补丁套补丁的蛇皮袋,或扁担挑着被褥行李。送别的在叮嘱,怕时间过快;逃离的在应付,怪时间太慢。不断有新的人加入到排队的行列,拥挤的广场人来人往。这真是一个拼了命往乱里钻的世界。在这个炎热、潮湿的时刻,许多人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汗味。热气浸泡着每一个人,把人的毛孔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在挤来挤去的人群里,有些急性子的人咋咋呼呼。脚下生风,在人群里左冲右突,不时碰这个撞那个。惹来一阵阵埋怨和诅咒。
  吴革美时不时地扭过头注意姑妈的脸,她的脸上一再地呈现出惊恐,她的眉心一次又一次纠结起来,只要三五成群的人涌进来,她的眉心就会纠结一次。她坐在那里,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死死地捏住吴革美的胳膊,吴革美已经感觉到胳膊被捏成青紫色了。这个女人,这个贫穷了快五十年的女人,她忍受不孕、丈夫的背叛,她忍受家园和兄弟被长江吞噬,但是显然。她不能容忍这种空气、这种迷幻的场景。
  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出来,吴家秀的脚步已经踉踉跄跄了,她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好几次站立不稳。最后缩在一个墙根蹲了下来。
  夜风过后,家秀清醒了一些,她一字一句努力地发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我——要——回——家。
  革美的呼吸陡然停住了,她感到就像隔着一层玻璃,透过它我们不能抚摸我们想抚慰的受了惊吓的心灵。
  眼下她应该向前还是向后呢?革美想起自己初次站在城里的一刻。那一刻,立在这巨大的陌生面前,她很快就迷了路,她本来就是为迷路而来。惶惑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阳光钻进了她的心脏。内心的明亮使她颇感难为情,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明白自己为何而来——就是那种舞蹈般的韵律,在一个有韵律的地方重新做她自己,她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欲望。她愿意为此而生,或死。可是,姑妈的感受显然跟她南辕北辙,不能同日而语。
  让姑妈回江心洲,过跟昨天一样的日子,眼睁睁地看着姑妈回到那惨痛的过去而无能为力?她不甘心。强行挟持着她,带着她熬过这最艰难的开始阶段?这似乎不可能。她无法向前又无法停止。
  第二天黄昏,又经过一整天的行走,她们回到了江心洲。穿过那片芦苇荡越过那块荒坡,她们之间本来就是无声的,此刻更像是掺进去某种古怪的宁静和难堪的气氛。吴家秀的包里多了条真丝丝巾,多了条裤子,多了一双皮鞋,多了几袋零食。她以为这正是自己受了一趟罪的目的,她喜滋滋地向每一位相遇的江心洲人展示她的收获,江心洲人惋惜地叹道:
  一个人一个命,她命里没福。
  责任心重得超越现实就得闹笑话。短短的一天,拯救的激情像热水一样冷却了。她再次凝望着大江,江面上呈现出光滑、透明的宁静,江水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她熟悉这种感受,世上有多少双眼睛,这条江就有多少种模样。她带着一如既往的江心洲式的目光看着这条江,她清晰地看到不管多久回来,这条大江仍旧安静地温柔地悄然无声地立在这里,望着江心洲,笼着江心洲,罩着江心洲,润着江心洲。这个时候,吴革美突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这世界就住着江心洲,这长江就属于江心洲,江心里驶过的船只和江面上飞过的鸟儿全是江心洲墙上挂着的一幅幅风景画。然而,那不是真的。尤其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灌进了更多更多的外头的东西,就算十只橡皮擦子也擦不去这些东西了。她所能做的,就是独自一人重新踏上那条渡船,这回,给她摇桨的是父亲。虚弱但仍然保持着父亲的架势,就算口袋空空,仍然是父亲!
  
  十二
  
  江心洲的人越来越少了。仿佛他们不是往外头去,而是外头往我们这边跑似的。仿佛有绳子在拖,就像后头有人拿竿子在赶似的,而且这竿子不是竹子做的,是铁做似的,一扫到腿上腿就要断似的,眼下江心洲就是这情况。就连保地也走了之后,年纪轻轻在家种几亩地的就成了笑话了。前几年还人人如此,过一阵子,还待在江心洲,还种着地,就成了笑话了,就被人瞧不起了。贵珠想。世界就是这么复杂,不叫你动,你动来动去还在老地方,你不想动,他又把你推得直往前赶。
  现在。这些人去铜城,就像去菜园一样:到铜城买点东西去。江心洲这些骗小孩子的老手对跟在身后哭叫的孩子说,当天去当天回。
  一去不回。
  到了晚上,这些傻子们站在渡口。把颈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跟待宰的老鹅似的,伸到最后,让人担心的是一片落叶就能将他们细长的脖子割断。这些傻不拉叽的毛头们,第二天第三天仍去望,第四天第五天还去等。当然,三两个月后,他们就接受了现实:
  过年就回来了。
  一到逢年过节,这些被黑洞吸走的人又三三两两回来了。不晓得搞什么名堂。就像一个浪头打来,江心洲的坝子上就多出来许多人,一个浪头打来,一坝子的人又全都被打走了一样。
  凭良心说,贵珠不讨厌江心洲。除了挑水浇灌时累得呼哧呼哧的时候她也抱怨这地方怎么这么落后,许多农村都有拖拉机自来水什么的,可江心洲不晓得猴年马月才有这些……日常她都能习惯了,习惯这静悄悄的日子。习惯这安安静静的庄稼,习惯这流着淌着的大江的声音了,可是江心洲人一拨一拨往外奔,使得留下来的人都感到留下来本身是件值得怀疑的事了,现在人们见了面,不是问你为什么出去而是问你为什么留下来。好像留下来需要理由出去才是常理似的。
  二堂哥和二堂嫂两人走的日子是哪天贵珠是记得的:贵珠没有瞧见这夫妻俩走,贵珠只是望到大妈范文梅像块砍了枝的树墩一样杵在门口,望到贵珠经过门口,她软丝丝地叹了口气说:
  我怎么跟这小的说呢?马上就要醒!
  小的是指双全。双全虚四岁。还没上学,贵珠把头探进保地二哥的房门口。正好外头一阵狗叫。双全望望左边的枕头,再望望右边的枕头,他叫了一声妈妈,没听到人理他;他又叫了一声妈妈,还没听到人应他。贵珠赶紧躲到一旁,她想。他要问到我,我怎么回他呢?双全光着脚、r站到大门口,他的目光扫遍了埂上坝下,沙滩芦柴荡,没有看到马小翠。他跑到茅房,茅房里没有马小翠,马小翠这个人通常就这么几个去处。可现在,她不见了。恐慌像一只胆大包天的老鼠,突然从他的脚后跟踩上他的脚背。顺着他的小腿钻进他的裤裆,最后停在他腰上半尺的地方。窗外亮堂堂的光线,像是一把在火上烤了半天的山芋,烂塌塌地抵在他胸脯上。
  他张开嘴巴,等打完一个哈欠之后就蓄势待哭。他奶奶进来了,她装着没望到双全即将失控的情绪,她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一惊一咋地说:
  吴双全,快过来看,看太阳!
  还真别说,她这一打岔,这孩子果然把涌到喉咙口的哭声暂时吞回去了,他奶奶说:
  不是一般的太阳,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可稀奇,双全顿时来了精神,三步并成两步跑到门外,他西望望东张张,结果发现,太阳还在东边的天上。
  他回过头来瞧着他的奶奶,他奶奶装腔作势地看着双全问:
  我没骗你吧?
  这孩子使劲地望着他奶奶,贵珠一望到他的脸色就明白他没上当。他这会儿正满心纳闷呢,他肯定想,我奶奶怎么东西不分哪。
  那以前、那以后。贵珠再也没有看到她大妈像眼下这会儿表现得如此逼真的机智。她这个人从来只会叹气,从来只会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从来只是担惊受怕,从来只晓得忍字当头。她这会儿竟然特别诙谐,她一机智,就不像她了,她一不像她,她的孙子就被震住了。但是他不愉快,他梗着脖子,执拗地拽住门框。他拽住门框,像是拽住自己的立场。可是他奶奶还自顾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她拖起孩子的胳膊,一直把他拖出那扇门。拖离那个已经没有马小翠的家,走向贵珠家:
  她说:
  到时候就说是你头一个发现太阳是从西边出山的。
  贵珠听到她妈妈史桂花说起话来嗓门倒不小,妈妈也凑着热闹大呼小叫:是啊,是啊,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的。
  贵珠看着大妈和妈妈俩人合起伙营造的氛围终于使这孩子把哭给忘掉了,她们以为他不哭是小孩子忘性大,可贵珠一眼就望出其实他不哭是因为他不敢,他怕把真相给哭出来。他撑着,他眼睛里满当当的全是惶恐,但他没哭。
  早饭他一口没吃,他像一只被人丢掉的小狗。静静地蜷缩在门角发呆,一眨眼的工夫他都有点不像吴双全了。有马小翠的吴双全吃饭要哄,走路要抱,吃鱼要中间腰,吃肉要他奶奶剁成肉泥,边上人满为患,个个不是做鬼脸就是口头表扬,缺了这些佐料的吴双全就不像吴双全了,他不习惯了,他像个被擒获的王,孤单地维护着他的骄傲。到了中午,他仍然没有吃饭。他奶奶有点着急了,她煮了两只鸡蛋递到他手上,双全手一挥,鸡蛋立刻骨碌碌滚到坡下,他以为他的固执总会管用的。他肯定相信马小翠躲在一个暗处偷偷观察,以便在适当的时候现身。时间节节败退,黄昏来临,一直到天黑,马小翠连影子都没见,这孩子的脸色越来越差,他晓得这回坏了。
  他这头犟牛,一直饿到天黑。江心洲还没有一个不生病的孩子整整一天不吃东西的,在江心洲好心人的轮番哄劝下,勉强喝了几口糯米粥。糯米粥味道不错,是他奶奶从人家借来的。他们指望他见到糯米粥能把马小翠忘到脑后。这孩子勉强咽了几口便停了下来,江心洲人还真没人能在糯米粥跟前停住口的,不要说这屁大的孩子,可是双全他真停住了。他嘴唇发白,两只眼珠子一动不动,可他就是不吃了,他就这么杵着,等着,按他自己的节奏耗在那里。他才四岁,许多字和词他还说不出来,他光是这么直愣愣地杵着。
  贵珠望到大妈家倒塌掉的厨房的土堆还堆在那里,四周的杂草将它们包裹住,像是从来就不是别人住了几十年的房子了。大妈睡觉的房子迟早也要倒掉的,贵珠看得出。要是半夜倒,砸死人也有可能。可大妈肯定不敢住进保地的房子,她铁定不敢。村子里寂静而空荡荡的,阳光越来越斜了,眼看着要掉到江底去了,马小翠毫无踪迹,就连马小翠在过的空气都渐渐消失不见了。这会儿再笨的孩子也该哭出声音来了,可他还是没哭。似乎只要不哭,情况就没有变糟。
  这傻孩子,贵珠想。他望不到他父母的形势就跟我望不透江底一样。
  好多事情我都望不透,何况你?何况你这个连一个字都还不认得的毛孩子!
  这孩子从那天开始就正式不是吴双全了。他第二天早上一大早起来,他连路都不好好走了,他屁股朝前,脚尖朝后,倒退着迈腿,房子、大树和大树下无所事事的鸡鸭纷纷在他经过之后扑进他眼里,他倒退着往东头去。一声不吭地往东头去。他奶奶。这个瘦不拉叽的老太婆,手脚并用地像鸡脚爪一样的双手逮他的肩膀,想要他停下来:
  我的祖宗。你不要摔倒。
  双全拨拉开他奶奶,他嘴里说:我才不会……他话音没落,扑通一声绊倒在地,直通通地磕到了后脑勺。哪有不疼的道理。大伙都等着他声嘶力竭地叫,可是他仍然没有哭。他摔倒的时候他爷爷正好挑着粪桶从坡下往上爬,他一分神一紧张,肩膀没端住。两桶粪当场就从肩膀滚了下来,滚得整个坡上全是粪臭。他真是不中用了,他真是老到家了,贵珠想。旁的事她肯定上去帮帮忙,这事她真不乐意上去。不乐意帮他把粪桶扶起来,不乐意走到他跟前去。大伯有两样东西跟人不一样,一样就是他的手,他的手可真脏。每个指甲缝里都有黑泥巴,他用这么脏的手端酒杯的时候,她留意过泥巴有没有沾到酒杯上,不过。就算手指沾到酒杯上,酒还是白的。另外一样跟别人不同的就是他的脑袋。他有事没事的时候,脑袋都不停地摇晃。他喝的酒越多,头就摇得越厉害。就算江心洲所有人站在一起。离十丈开外,她也能在一秒钟内找出哪个是大伯,贵珠想,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江心洲哪有第二个人的脑袋这么晃荡晃荡的?
  洒了两大桶。两大桶肥料啊。她这会儿一边替双全揉后脑勺,一边望着那臭气熏出来的粪桶。
  那天的情景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要多恶心人就有多恶心人。一边是孩子被摔得满身是泥。一边是大粪的臭气往外漫,过路的人个个捏着鼻子。整个空气就有一种悲哀的、懊恼的、臭烘烘的味道,可那孩子没有哭。这孩子就是从那天开始被切开了两半似的。一半是个聪明墩儿一半是个小捣蛋鬼。他奶奶总是怀疑就是那么扑通一下把他摔坏了,不然怎么从那天开始这孩子就变了呢!
  第二天,他就跟人打起了架。贵珠恰巧下地,他跟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孩子揪在一起,贵珠赶紧冲过去把他扯开,扯开了,他还瞪着他那双直愣愣的大眼。
  为什么事啊,你们打架?
  贵珠气不过一个大孩子欺负小的,可是人家一声没有辩解就先哭将起来:老子没碰他一下,他上来就打老子。那孩子上小学一年级了,背着一只军绿色的新书包,他的书包被踩得脏兮兮的,他肯定是因为心疼那只书包才哭出来的。
  人家没碰你一下,你怎么就打人呢?
  老子望不惯他。
  这话是哪个讲出来都不稀奇,就不能是双全讲出来的。这孩子要多斯文有多斯文,这孩子两天换一身衣裳,三天洗一次澡,这孩子不偷人家的桃子,不在江滩上活埋老鼠,不踢个头比他矮的小孩的屁股,也不对人家手上的饼干垂涎三尺。这孩子有个张口素质闭口文明的妈妈,有个老实巴交的爸爸。这孩子这么会打架呢!
  双全从那天开始就正式成了喜欢打架的孩子了。他打架其实不内行,输的多赢的少,他比起他爸爸差远了。他爸爸在江心洲的时候打架可没话说。他力气大,个头高,他打人凶,可是他打得越凶,他赔的钱就越多,并且,他回回打架都会在混战中被人踩碎眼镜,所以,后来,他索性不戴眼镜了,他说:
  瞎了聋了才好呢,听不到脏望不到丑。
  吴保地这个人,我太了解了。贵珠想,他第一喜欢马小翠,第一怕马小翠,第一听马小翠话。马小翠叫东他不到西,江心洲找不到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由着马小翠,可是竞选的事搞得亲不亲朋不朋的,马小翠就不顺心了。保地在外头受了气,回家生闷气,小翠就更火:
  孬种,你就不能修理修理他们?
  吴保地受了委屈毫不客气地揍了别人,揍坏了人家的牙,砸破了人家的脑袋,赔了钱回来,小翠就换个词骂她:
  蠢货,有什么好计较的?
  口口声声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个人在家里摔碗、骂人、踢狗,把吴保地从床上踹下来。她不打麻将、不穿好看的衣裳、不烫波浪头。不唱歌也不出门了。
  一见到人她的口头禅就是: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或者,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又或者,死了算了。
  马小翠说天气冷,吴保地不敢说热这个字;马小翠不高兴,吴保地连狗都不让叫。吴保地像马小翠的贴身保镖,紧紧跟在马小翠的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连上茅房,吴保地也跟着闻臭味。
  一句话:马小翠若不高兴,日子过好真不是容易事。
  他们说走就走了,走了其实也不奇怪,丢下儿子才有点奇怪。眼下,江心洲人没人说双全不是保地的种了,因为他太爱打架了。他一错开他奶奶的眼珠子就跟人打架,有回他把拳头捅向沈春阳。那天早上沈春阳的手上多了五毛钱,他喜滋滋地喊双全到代销店去,他买了五颗奶糖,大方地分给双全一颗,他们吸吮着糖一路往回走,刚走到门口,沈春阳就哇哇大哭:
  我妈不见了!
  这个孩子哭的时候还舍不得吐掉嘴巴里的糖,一边哭,一边抓紧时间嚼奶糖。事实证明,奶糖是管用的,他的哭声很快被奶糖包住了。
  他奶奶跟在他屁股后头撒谎:
  天黑就回来了,天黑一准回来。
  双全毫不留情地告诉沈春阳,天黑的时候,你妈妈绝对不会回来。结果沈春阳显然不具备双全的智慧,还反驳他说:
  她的床还在,她不回来,她睡哪里?
  这个呆子!贵珠听到双全告诉他:她生你就是为了骗你的。
  那孩子不听,那孩子喜滋滋的,他的喜滋滋突然就把双全给得罪了。他突然捡起地上的半块碎砖,照着沈春阳的脑袋上就拍了一下,沈春阳的脑袋顿时头破血流。
  贵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跑慢跑,在双全准备敲第二砖的时候把他逮住了,他在姑姑把他揪住,对他的叱喝声中还不忘告诉沈春阳:
  你妈的衣裳呢?你妈的鞋呢。你妈的包呢?
  好了,那天,全江心洲人都突然相信吴双全是吴保地的种了,就算吴双全七个月出世,他们也都不怀疑他是吴家的种了。他把砖头往人头上拍的时候那个样子,只有吴家的儿子们吴家的孙子们才干得出来。吴保地打架多少是因为人家讲了叫他多心的话,吴双全跟人打架的理由真让人匪夷所思。
  幸好沈春阳的父母不在江心洲了,沈春阳的奶奶还算好说话,赔了几斤补血的红糖和头上缝针的手术费就算了了,否则江心洲又要望到范文梅坐在门槛上呼天抢地了。
  双全那晚没敢回家,他怕他爷爷揍他。那天晚上。贵珠搂着他躺在床上,望着江心洲。从开着的房门可以看到门外,可以望见两个院子:一个是自己家的泥地。还可以看见红色细砖铺地的沈国友家的院子,是长方形的,很矮,花草从院墙里探出头来。院墙是倾斜的四方砖拼成了图案,在这些四方砖上头,挂着火红的太阳,火红的太阳照在江心洲的小孩身上。江心洲的大人统统跑了,没有大人的江心洲就跟被糨糊糊住似的,一动不动。有动静的只是偶尔一只经过的轮船,发出吓破狗胆的吼叫后,滚滚远去,随后一切又不动了。
  这就是江心洲,有一只麻雀在啼叫,空荡荡的地方却找不到它的影子。燕子在长空掠过的身姿是所有身影当中最让人感到孤独的身影:长江的浪涛是所有声音中最悲哀的声音;泥巴的气味,是所有气味中最孤独的气味。
  再就是大江了,汩汩地汩汩地乐不思蜀地淌啊淌啊,一日又一日,重复得让人的心都揪住似的疼。
  从那天开始,贵珠就晓得疼这孩子了。可是再疼他再护他也没有用,贵珠看着这孩子一天比一天闷头闷脑,别的孩子三五天就能习惯没有妈的日子,可这孩子压根就像不能过没有妈妈的日子。
  他行动了两回。
  有一回他装着要到镇上去。跟在人家的屁股后头上了西坝头的那只渡船,可是他一上船就被人拎了下来,他那点鬼把戏江心洲的蚂蚱都能看穿。后来这孩子学精了,他天天在一米左右的池塘里练习扎猛子,蛙泳,蝶泳,潜水,憋气,他奶奶还到处说:
  小孩子就是没心没肺,一玩水就忘了他娘老子。
  玩了水就能吃得多,那年热天鸡蛋鸭蛋双全一顿要吃五个,他奶奶又不乐意了:
  想你妈的时候,你吃得少。我还能省几只鸡蛋买点酱油回来。
  他在水面上能扑腾几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行了。有天早上。他在背上扣了个塑料盆,就跳进长江,想游出江心洲,结果,他刚游了一米,就被人拖回岸边,在他奶奶打他屁股叫他长记性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地号叫:
  老子要去找马小翠!
  他成了江心洲的笑话,下一次只要见到他,江心洲人立刻就会打趣地问:
  你这个背上长着塑料盆的“老子”怎么不走了呢?
  你们这些屌东西!他瞪着这些拿他打趣的人,往地上啐一口唾沫,然后掉头就跑。
  他能跑到哪里呢?跑来跑去狠来狠去还在江心洲这屁大的地方。
  世上什么都能缺,就是妈不能缺。世上什么都能没有,就是妈不能没有。贵珠望着双全就想到这个。
  时间是一只会飞的钢针。随着马小翠离去的时间越长,就越深地扎进吴双全的心里。
  秋天的时候,马小翠把电话打到了顾医生家。马小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的时候,这个犟孩子终于哭了出来,他突然就变成了本来的吴双全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马小翠在电话那头也不停地吸鼻子,等儿子哭够了,要求她立刻回来的时候,她说:
  双全。你奶奶已经瞎掉一只眼了,另一只再不开刀的话,还是要瞎的,双全肯定不愿意奶奶变成瞎子。
  她这么一说,双全只好不吱声了,过了半天,他问她:你什么时候能挣够钱帮她看病?
  最多半年。
  半年!
  明眼人都知道马小翠不是因为范文梅的眼睛才出去的,明眼人更知道她不会因为范文梅的眼睛回来,可是双全怎么会明白呢?
  半年时间,芦柴长到九尺多高:半年时间。青藤爬到树桠上;半年时间,棉袄换成汗衫;半年时间,江心洲的麦子从泥巴眼里跑出来,长大,结穗,收上来,吃到肚子里拉成屎了。好不容易一百八十天快到了,马小翠说在中秋那天回来。中秋就差个把礼拜了。突然有一天范文梅的老屋子倒掉了。老屋子倒掉那天。贵珠正在江边洗衣裳,她听到轰隆一声,吓了一跳,还以为哪家放炮仗,一回头,滚滚灰尘铺天盖地,幸亏家里没人。范文梅逃过一劫之后坐在地上拍着屁股哭:
  我养了这么多儿子,到头来还差点被活埋!……
  她就这么神不守舍地坐在那里掉泪。她为着什么事无可奈何伤心哭泣的时候,她就能这么魂不守舍地坐上一整天一整夜,贵珠才四五岁的时候就望到她这个样子,先是哭,嗓子哑得总是快得很。哭不出声过后她就这么坐着。她坐着的时候全身都会哆嗦,你真想上前碰一碰她,扶一扶她,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说再多的话我也不是她亲生的,她要她亲生的。旁人顶个什么用呢?贵珠想。
  到了晚上,双全在电话里向马小翠汇报房子的事,马小翠说:
  双全,让你奶奶住我们的房子吧。
  这还用说,她不住我们房子。她住茅坑呀?
  可是接下来马小翠还有更狠的话撂出来:
  双全,我中秋节不能回来了。再过半年,到过年的时候一准回去。
  为什么?
  马小翠说,双全你想一想。本来我就两间房子,你奶奶的房子一倒。她就得睡到我的房子里,她如果不睡到我的房子里,她就被冻死,她住我的房子里,我回去就没地方睡了。
  这孩子被这话击蒙了,他瞪大眼睛捧着听筒。一点表情也没有。马小翠说,再过半年,我攒够了给你奶奶造房子的钱我再回去,我保证回去!
  马小翠还在那边唠唠叨叨地,吴双全突然爆发了,他对着听筒说,马小翠,我干你妈!我干你祖宗!
  顾医生一把抢过他的电话。他说:
  木匠的儿子会画线,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一点不假。
  范文梅最终没有住保地的房子。得到消息的保国安排了人手,在保地的房子边上接了两间平房。双全把奶奶有了新房子的消息发布给了马小翠。马小翠仍然没有回来。
  在没有马小翠的第二个秋天,吴双全被送进了江心洲小学上了小学一年级。
  我要是跟你说。半年其实跟一百年那么长,你肯定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半年真的跟一百年那么长。这孩子有一天跟贵珠说,有一天他认真地跟贵珠说,姑,我告诉你,半年就是一百年,两个半年就是二百年,四个半年就是四百年了。
  贵珠怎么会不明白呢?对于这孩子来说,他的心等马小翠都已经等焦了。
  愤怒使人聪明。在漫长无边的四个半年之后,有天吃过晚饭,双全突然抱着自己的肚子蹲下身子,嘴里直喊: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范文梅一听。立刻吓得不行,赶紧去找顾医生望望。
  贵珠抱着双全去找顾医生,顾摸摸双全的头,在他的肚子里捏了几下,往他嘴里塞一根玻璃棍,几分钟后告诉贵珠:
  新把戏!
  为防止双全故伎重演,第二天马小翠打来电活。在电话里她对儿子说:
  吴双全。你已经是有文化的小学生了,一加一你肯定晓得等于几?
  我当然晓得。
  那你晓不晓得妈妈回来一趟路费要多少钱?
  老子不管这事。
  妈妈从银川回来一趟,火车票要三百七十二块钱,坐火车到铜城后再坐汽车到县里还要三十块,从县里到凤凰镇要十块。双全,你算算妈妈回来一趟要多少钱?
  这孩子一时算不过来。
  回去的钱跟来时一样多,加起来多少钱?
  我不晓得。他沮丧得声音都小了许多。
  妈妈在火车上总要吃一盒快餐吧?妈妈回来厂里还要扣钱。最少要扣一百多块,双全你算算,妈妈回来一次要多少钱?
  一千多块。她自己把答案揭晓了。
  一千多块能盖一间房子,一千多块能读三年书,一千多块能买一千斤大米,双全,你想想,妈妈少回来一趟,就省了多少钱?马小翠越说越快,双全早就晕头转向,陷在一堆数字里了。
  你下回再想妈妈,你就算算这笔账,你就晓得你虽然不挣钱,可是你帮妈妈省了这么多钱,你也是家里的有功之臣呀!
  这孩子被这笔钱震住了,他揣着这笔账进进出出,任何小朋友找他玩,他都毫不理睬。他记得马小翠走的那天他就想她。他当天就省了一千块,第二天同样省了,一千块,第三天他还省了一千块。根据他的记忆,他每天都想她,也就是说,他,吴双全,坐在门槛上的吴双全并不是一个没用的屁孩,他早就帮他妈妈省了五百多个一千块了。
  他找到贵珠,他对贵珠说:
  一个一千多块是多少?
  一千多块。
  两个一千多块呢?
  两千多块。
  他不吱声了。他过了半天再问他姑:
  十个一千多块呢?
  一万多块。
  一百个呢?
  十万多块。
  他一下子住了口,他没再问。他谨慎地警惕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然后迈着谨慎又警惕的步子离开了贵珠家,他心里被这笔庞大的数字吓住了,他被这巨大的数字罩住了。他骄傲起来了,有很长时间,他都安静地生活着,时不时地他会提醒他的小姑:
  姑。我今天又想我妈了。
  他这么说是希望她把他这一天记下来。把这一天记下来像是他的责任似的,他似乎就是为了想念而过这一天的,想念成了他唯一的目的。
  日子就像江水。永远淌啊淌啊,淌来淌去还在老地方。贵珠自己也是数着秒、数着分钟、数着小时、数着日、数着星期、数着月,数着跟钱有关的东西在过,她比他大,她都二十出头了,可是好多事她也是一问三不知呐。
  姑,我省下来的钱有一箱子了,没?看他那认真劲,他愿意被钱紧紧包围,他愿意拿钱当玩具拿钱当衣穿拿钱当纸玩甚至被钱淹死也不会吭声。
  贵珠没有回答他。贵珠怎么回答他呢?
  如果江心洲的妈妈全都要出去,你妈妈也应该出去,人家小孩子都晓得自己照顾自己,你也应该跟别的小孩一样好好过没妈妈的日子。
  她就是这么跟双全讲的,她这么严厉也是头一遭,她是真心疼他。她也是真没有办法。她说,你要忍着点。学校不比家里。你不忍着你就要挨打,你妈知道你挨打。她挣起钱来能专心?
  后来他确实乖多了。他的确好长时间没有被老师请家长。没有本子他不吭气,没有铅笔他不吭声,没有雪糕没有瓜子和娃哈哈他统统一声不吭。发热、咳嗽、挨揍他统统一声不吭。他晓得一声不吭就能省点钱。省点事,省得传到马小翠耳朵里马小翠对他印象不好。
  可是马小翠还是没有回来。贵珠也想不通她怎么能三四年不回来。江心洲再怎么不好江心洲还有你的老子娘和儿子不是吗?这些人的心叫狗吃了还是怎么的,这些人的脑子里灌了尿还是灌了屎呢?过年的时候,马小翠寄给双全一只层层包装的高级盒子,他打开一看,是只电动小狗。说实话,这只小狗长得很标致。它长长的绒毛,光滑的脑门,乌黑的眼珠子,一按它肚子上的按钮,它居然还发出“汪、汪”的叫唤声,并且四条腿“腾腾”地往前直跳,乍一瞧,跟真狗没什么两样,这是马小翠从银川寄给他的礼物。
  但是这条狗跟他不般配。这个让老师感到悲哀的笨蛋吴双全,没有一双合脚的球鞋。穿着一件只有一粒扣子的衬衫,短到盖不住脚躁的裤子,拿着这只毛茸茸的小狗。用他奶奶的话说:
  小叫花子捧金碗。
  贵珠望到他那黯然神伤的眼睛就晓得他不稀罕。这个女人真是疯了,狗能代替妈妈吗?你忽悠谁呢你?这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晓得这条翻山越岭从老远的地方蹦跶过来的小狗。没什么了不起。正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它把江心洲人个个哄出了村,哄得没有影子,哄得不着家。小狗到他手上第二天,他找来一把刀,认真仔细地对它开膛破肚,他先是一刀刺开它的肚子。肚子里一肚子发黄的棉花,一截电线以及两节电池,掏空它的肚子后,它居然还双眼圆睁,他于是从头部下手,先是用刀尖抠出它的眼珠子。它还犟得很,不喊痛不求饶。他更来气。顺手割断它的喉咙,剪掉它两只耳朵,一条尾巴。如果有另一条的话他也毫不留情,最后,他剪开它的脑袋,脑袋里装的全是马马虎虎的纸屑。
  这只千里迢迢赶过来代替马小翠的小狗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他一点也不像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孩。
  贵珠那天相亲去了。空荡荡的江心洲有一种空荡荡的空气不流通的窒息感。相亲是她跟二风的秘密。到我家去玩。二凤总是这样的借口,一次两次=三次带她去相男孩子,三四次了,仅有一次是人家没瞧得上贵珠,另外几次都是贵珠瞧不上人家。
  贵珠那天相的一个男孩子是王中医的儿子小王中医,小王中医念过中专,回来在镇上的中药铺子里帮忙。我肯定要出去的,他对贵珠说,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个夹江对面的乡下姑娘,他一眼就看穿她没有文化、没有野心。我肯定会到外头去闯一闯的。他又强调了一遍。可是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她望到他的眼珠子一直盯着自己,像把一个事实钉在那里又想让事实在他的眼光下夺路而逃。贵珠的心咯噔一下,她晓得他看上她了。
  她留在二凤家吃了晚饭,磨蹭了小半天,天快黑透时才回到渡口。还没过江,老远就望到江那边渡口保国的窝棚里围着一圈又一圈的江心洲人。江心洲人扎堆准没好事,她心里想,坏了,坏了,出事了!出事了!
  她在灰暗的朦胧的夜色中奔跑起来,她站在岸边大声地跳着脚狂叫:
  把我接过来,把我接过来!
  她几乎是扑上了那条小船,划船的人一声不吭。她也一声不吭,她伏在船头眼巴巴地望着岸上,她几乎是把眼皮都抻破了才隐隐约约望到一个像她爸爸的人。佝着背,蹲在地上捧着头;她妈妈容易辨识一些,她也双手掩着脸,两条腿软塌塌地瘫着,贵珠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后来她一直在找双全,她现在就想望到他。望到他在围观的人群里抽空挤出来蹦到江边来接她,她的确望到了一些木呆呆的小孩影子,都不像双全。她憋住气一声不敢喊,她怕她一喊,把天喊炸了,她怕她一喊,把浪喊来了。小船腾一声撞到岸上,她一脚想踏上岸,可是小船弹了一下,她一脚踏空,直接踩进了水里,她今天穿得很讲究。她穿了最好的一身衣裳和一双皮鞋,就这么全湿了。江水直接没到了她的腰上,她的手一拨拉,连带半个膀子也进了水,她爬上滑叽叽的岸边,踩上黑乎乎的泥滩。边上几乎没一个人说话。那黑压压的人群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终于爬到坡上,人群悄悄给她让了路。她立刻望到了她一直在寻找的孩子。他小小的身体就放在渡口边上保国结婚时搭的如今只剩一个顶的窝棚里,他静悄悄地蜷缩在地上,他像熟睡了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衣裳是解开的,显然被医生和亲人翻弄很多遍,边上也一滴血都没有。一点死的样子都没有。贵珠就这么望着望着。望着他像一只煮熟的鸭子一样无声无息,毫无反抗之力地蜷缩在那里,她突然明明白白地望到了死亡的样子。就是这样悄然无声,悄无声息地像等待某个人的归来。
  贵珠恍然大悟:这回。马小翠定是要回来的了,这回铁定要回来的了。贵珠想。她这一去,就是四年,她这回总有个铁的理由回江心洲了。她拖不下去了。
  可是。你回来什么也捞不到了。你什么也捞不到你也得把省下的路费搭进去了。贵珠想。
  那天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天都被这孩子纵身一跃而惊住了。一颗星星也不敢出来,那么多黑压压的人可没有一个人说句话,他们全都被淹没在悄然无声的寂静当中,包括贵珠。
  第二天,贵珠才到医院找到昏厥好几回刚刚醒来的大妈,把事情经过从大妈范文梅嘴里一点一点掏出来了。
  她到镇上不到两个钟头回来,发烧的双全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背着他的书包要出发了。
  祖宗,都几点了,你还上学?范文梅摸摸双全的头:再说,学校在东头,你走反了。
  双全不吱声,只顾往前走。
  范文梅赶紧跟在他后头。想把他喊住:
  太阳都要落山了。你这么走,只会走到西边,走到渡口。走不到学校。
  没关系,我正好要去找马小翠。
  烧糊涂了呀,还不老老实实躺着,祖宗,快回来,我喊医生给你打一针。
  这个满脸烧得通红的孩子镇定地对范文梅说:
  不用费事了。我妈妈手上有钱,她会帮我看的。
  我的祖宗,你又犯怪了。范文梅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身子一歪范文梅没有揪住,他对奶奶说:
  我料定你逮不到我我才跟你讲的。
  然后他甩开膀子飞快地向渡口奔去。急得范文梅扯开嗓子喊:
  不要让我家双全上船!不要让小孩子上船!
  空荡荡的渡口那只破破烂烂无人料理的小渡船在江心里一摆一摆的,船上根本没有人在。
  只有双全听到他奶奶的喊声。他回头对奶奶说:
  我肯定不从船上过。
  后来的事贵珠仿佛便亲眼所见了,他爬上了渡口那棵高高的柳树,这棵一抱多粗的柳树一般人很难爬得上去,何况这孩子一直在发烧呢?可这怎么能难倒想妈妈想疯掉的吴双全呢?怎么能难倒五岁就想背只塑料盆去找妈妈的吴双全呢?怎么能难倒用尽一盒粉笔也算不清他为妈妈省下巨款的吴双全呢?这孩子在奔跑的过程中肯定感到了某种力量,他在范文梅追到他之前轻而易举地爬到了树的最高端,范文梅抬起仅剩的一只眼,望了半天才在枝缝里望到了她的孙子。她颤着声儿哄孙子说:
  双全,快下来,下来我就把你送过江。
  不用了,我自己飞过去!双全简短地回答她:你在家歇着,我拿到钱帮你治眼睛!
  这孩子对他的奶奶做了一个温情脉脉的承诺后。高高举起双臂。他的双腿因为站得太高而情不自禁地颤动着,他的眼睛掠过黄昏的江面,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对他奶奶说:
  你瞧好了啊!
  在这孩子的设想中,他将在空中划一个完美的弧线,越过江面,落到对岸凤凰镇的地上,最后直达马小翠所在的银川。
  在最后的余光里,倒霉的天空没边没际。天空底下是吓破了胆的范文梅那语无伦次的呼救:
  我的儿不要跳,我的儿不要跳啊!
  奶奶的声音越惶恐,这云端里的孩子越迫切:我要飞啦!
  他的双脚最后使劲一蹬。纵身跃出。他最后的目光肯定扫到了江心洲空荡荡的天空——一轮正在下沉的落日,天空底下流淌不息的大江、一条在打瞌睡的牛和风里那摇摆的芦柴,他肯定在心里说:再见,老子这回真要走了。
  
  十三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过,大江一日一日朝前淌。
  跟人一样会老似的,经过一个夏天的蹦跶,一入秋大江就累了,冬天一来,这家伙更显出疲态。腊月一到,这条江就一日比一日睡得深,慢慢地佝偻下去。它的轮廓也失去了筋骨。显露出软弱无力的倦怠。江滩上的孩子们你追我赶,这些把沙子扬得满天飞的孩子们面前的江虽然它一直这么淌啊淌的,可他们眼里的江显然不是他父母、他父母的父母眼里的江、心里的江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经历,一代人有一代的发现,历来如此。
  这几年,江心洲也经历了一些大事:退耕还林、农业税减免以及实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好事都是好事。农业税减免后许多庄稼地里种上了一排排树苗,那些在外打工的倒是省了心,可隔壁还种着棉花的明显被遮了阴。受了损失;还有“新农合”也有遗憾,交了十元钱的偏偏不生重病。没交十块钱的得了肝癌、乳腺癌和食道癌,还有许多新名词:糖尿病,高血压,心肠病,甲亢……
  得了癌的死了没报到一分钱,没得的来年继续缴。也有犹豫不决的不肯缴了后来得病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得了糖尿病的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拿了单据到县里报销。结果被告知许多地方不合规定,用了许多药都不在报销之列,他们只报到了点路费钱。也有走运的,人死了,家属还报销了一万多块。所以,江心洲人对于“新农合”的分歧越来越大:有些人,年年不缴,有些人,缴了去年不想缴今年,矛盾重重,不一而足……
  因为种植的品种的改变,种地的收入略有增加。以往地里大多种的是黄豆和玉米棉花小麦,现在会因需制宜搭些大棚种点反季节蔬菜。但是。到年底折算下来,并不比往年多收几个钱。再说,物价始终在涨,这边刚刚悄悄为棉花涨了十块八块高兴时,那边化肥农药和油盐酱醋的价格也在翻着跟头往上涨,一百块揣在身上带到镇上走一趟,买两斤饼干、几袋洗衣粉和两双鞋,剩下的就是几个零票了。
  吴家富。穿着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央克,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地种着五亩三分地,他大可不必如此辛苦,儿子胜水在铜城娶了媳妇,女儿一个嫁在南京,一个嫁在镇上,个个都生活得很好,逢年过节都有红包给他,可他仍然舍不得这几亩地的收成。他仍然瘦弱、腼腆,跟下放户老顾一样,没有别的嗜好,有空的时候喜欢关心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这些孤家寡人组成的世界里,家富仍是他们的主心骨。喝酒过量的家义。保护芦柴滩和退耕还林时种下的树林的看场人。患了关节炎走路费劲的王老三,到了冬天,他们把脖子紧紧地贴在下巴上,小心翼翼地在泥巴堤坝上行走。他们遇到大事小事都还习惯性地找家富商量着办。
  放养鸡的身价大涨。使对养鸡的兴趣从少年一直延续到现在的家秀算是小小地发了一笔。她默不作声的性格最适合养鸡和猪,前几年养猪亏本的时候,许多聪明人都不养了,家秀呢。以一个耳聋眼花之人特有的一成不变的执著劲在继续着。去年,猪肉价格突然上来之后,她又碰巧养了两头猪,一下子赚了上千块,她在江心洲人跟前一下子翻了身,被戴了顶“聪明人”的帽子在头上也浑然不觉,而且她越来越听不到声音了。早上她与鸡鸭一起出笼,撒下些玉米和糙粮,然后把鸡们赶到江滩上。跟她的母亲一样,她对鸡鸭们的要求是早上尽可能早地出去觅食,晚上尽可能准时地回笼。她身上同样穿着并不过时的衣裳。这也得益于好心的侄女们,无意追赶时尚的家秀却一直没有被落下过。范文梅还穿着棉花夹袄,家秀已经穿上了轻飘的羽绒服。由于清洗过度。她身上的羽绒时不时冒出来一路跟随她在地头菜园里乱飞。自从进城失败之后,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恬淡了,仿佛紧紧贴着墙壁爬行的老藤,她与江心洲浑然一体了。
  最缺头少脸的,还是吴家义夫妻。范文梅的另一只眼还是能望到光,吴双全发高烧爬到渡口的一棵老柳树上那天。她是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从树上跳下来摔死的。她搂着双全的尸首哭晕掉被送进卫生院。心直口快的邻居好心地告诉她:
  不在了我才说,又不是你吴家骨血,你养了他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了。
  她把原话说给回来奔丧的保地听。见过世面的吴保地凄怆地望她一眼:
  妈,你怎么说得出口这话?你怎么这么狠心?这往后我怎么还能见你?小翠怎么能见你?
  双全一下葬,他们夫妻当夜离去,一句话没撂给他大他妈。一直到今天,家家儿女都学会了用电话手机拜年的时候。他吴保地还是一点消息都没往回送。
  现在的江心洲。从洲头走到洲尾,也找不出三个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劳力。
  江心洲老迈的村主任王储金已经被赵德军替下了,可是赵德军上任不到一年,他儿子就在芜湖帮他搞了一个报刊亭卖报纸。在报纸销量尚不稳定的时候,他搞到了一张病历单。佯称在城里治病。虽说芝麻大的官,挣的钱有限,可照样有一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老百姓意见很大,可也是背地里说说,又没人真到芜湖去看一看他到底在医院里看病还是在报刊亭卖报。群龙无首的日子过了三个多月,老弱病残组成的江心洲这天意外地迎来了第一位城里的大学生来做主任助理。大学生村官王俊是二00六年二月上任的。头一天进村的早上,他站在坝上望下去:坝的内围是一排排摆列有序的地垄,地垄上是一排排刚刚筷子长的麦苗和油菜秧苗。春风一吹,麦苗和油菜秧苗各自跳出不同的舞姿。根据种子入土的时间,这些庄稼展示出或稠密或淡薄的绿意,再远处,一丝雾气和潮气氤氲——活泼了这片江边的风景,风过之后,黑沉沉的沃土特有的香气扑出来,显示出大自然的亲切随和。在麦苗的上方,便是千姿百态奇形怪状的云团。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洁白无瑕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骏马;有的像饱餐后静卧的老狗;更多的酷似巍巍苍山。坝上座落着一圈房屋,在房屋的前头是一条平镜般优雅的长江。
  这位年轻的主任助理张开双臂激动地高喊:
  世外桃源!
  他激情澎湃地向江心洲人保证:
  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来帮江心洲脱贫致富!
  江心洲人腼腆地看着王助理动情,没人好意思上去搭讪。王助理上任后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他天天在村头村尾转个不停,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有事您说话!
  到村子里视察工作的时候。一遇到江心洲人提出的问题,他先不慌不忙地找条板凳坐下,然后将身上一只方凳大小的黑包摊在自己大腿上。掏出里面的笔记本电脑,他的手指噼里啪啦一阵忙活,然后他笃定地告诉江心洲人:
  今年的棉花四百四!
  江心洲人一阵惊呼:天哪,翻了一番啊?
  没呀,比去年还降了十块钱!
  去年是二百二十五!江心洲人提醒主任助理。
  哦,你们说的是斤,我说的是公斤!
  白欢喜一场,江心洲人疑惑地盯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到了下回,江心洲人想知道镇上的嫩玉米多少钱一斤,王助理又一阵噼里啪啦,告诉他们:
  四块!
  这回不是四块一公斤了吧!
  绝对不是!
  可是当江心洲人兴冲冲地挑着玉米上街时,街上的二道贩子只肯给两块五的价格。
  年轻的主任助理在大爷大妈的白眼下嗫嚅地解释:
  我讲的是零售价,你们整担挑,自然应该按批发价成交。
  这回,江心洲人彻底不再相信这个城里来的干部了。
  他那套唬我们几回了。
  助理也深知交通的重要性,他来的当年就把渡船承包给一位艄公。艄公把过江价目表贴在渡口,过江费一趟一块。江心洲人不习惯过大江还要钱的规矩,那些本来十分渴望过江的都忍住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花那一块钱。承包渡船的外地人勉强坚持了三个月后就不辞而别。
  幸亏最需要置办年货的冬天,河床变窄,十来岁的孩子可以练练撑竿功夫和胆量,他们自愿立在小划子上,一趟又一趟无偿地送江心洲人到镇上或回来。
  不多久,这些孩子们令人欣慰地自动掌握了风向诀窍,撑竿的技术老道起来了,动作一天比一天优雅。可是。一到他们能在风浪里驾驭渡船、成为好舵手的时候。他们就会跳上对岸,进入到打工大潮当中去,一直如此。无有例外。过江成了永远的难题。
  江心洲虽然变化不大、新奇少见,可江心洲人已经用他们不屈不挠的创新精神在外头闯出了一番新天地。原村主任沈国友的儿子刚在上海开了个摩托车修理店,下放户顾医生的儿子顾军早就是省医院的内科主任了。王老三的儿子得了艾滋病死在外头,吓是吓人,也没什么稀奇,城里人能得,乡下人也能得。三年后再回到江心洲的小六子。头上的毛桩还没长得出,江心洲人也能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有什么好歧视的呢,当官的大偷。老百姓小偷小摸。
  张文健的女儿刚刚升为北京一家大酒店的领班,她把工资寄回来给父母盖房,她的同班同学陈思思却早就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当了营销部副经理。还有就是吴胜水结了婚生了子,下一步可能要当上什么科长了。即便如此,吴家富还是对儿子有点意见。每到清明冬至,吴家富总要叮嘱儿子回来给爷爷奶奶大伯大姑父上坟,可是吴胜水总是有数不清的理由回避这些。他对江心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不吃隔夜饭、不吃腌菜、不吃生水、不晒太阳。十来年的工夫,他已经成了正宗的城里人了。这是吴家富多年的梦想。可梦想实现之后,他心里却又时常生出古里古怪的滋味,吐不出,咽不下。
  吴贵珠大前年嫁给了镇上一位年轻的中医,生了一双儿女。
  田大龙的双胞胎儿女田新锐田新颖到县里上了高中。田大龙还在卖早点,他卖早点的钱远不够儿女上学的开销,所以他情绪更焦灼。回来得更少、人也比一般人显老。吴家珍还没等到她的二儿子田二龙回来,倒是田二凤,成了家珍最强有力的依靠,她不声不响地拿自己当顶门头的主心骨,三天两头回江心洲照料这个怨声载道的妈。
  家富眼下最大的安慰和骄傲是革美,她嫁了个前途无量的会计师生了个儿子,且自己也从体力劳动者变成了脑力劳动者,她的名片上印着“企划部长”。吴革美夫妻的合影也挂到了家富堂屋的相框里,她那白里透红的皮肤,穿着乳白色西装的照片为她的名片作了无可置疑的佐证。边上丈夫那憨厚而稳重的模样也给吴家富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就在吴家富沉浸于女儿创造的奇迹中暗自欢喜时,江心洲的姑娘们几乎全部前赴后继地奔向城里。她们带回来更多新的形象。当初在埂上坝上割猪草的女孩子半年后回来时穿着到膝盖的皮靴,用蹩脚的普通话喊他“叔叔”;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黄金项链的男孩子老练地递过来一支“红塔山”香烟
  奇迹一而再再而三持续地在江心洲各户人家继续上演:某某的女儿嫁给了有钱人,开上了汽车;某某的儿子当了经理……
  史桂花也觉得自己跟不上趟了,她时不时地陷入对过去的怀念:
  那时,我想一块手表都要想三年才舍得买,他们这会儿进商店就跟进茅房一样随便!
  一到逢年过节,在外头的人会三三两两地回江心洲。但要隔着江扯着嗓子喊半天,这边的本家叔伯听到确定是自家人才会把小船划过去接。范文梅竖起耳朵听了一回又一回,就是没听到喊自家人去渡口的。人比人,气死人。比出息、比孝顺,范文梅都不占上风,可若要论吃苦精神,范文梅是江心洲当之无愧的第一,她每天起得比旁人早,睡得比旁人晚,她劝不肯动的吴家义说:死了以后,天天放开量睡。
  可是突然有一天,吴保国发了财的传言又轰隆隆地传来。在过去十来年,吴保国发财的传言不是一回两回,可这传言在空气里兜几圈就化成风飘走了。眼下,吴保国又成了江心洲新一轮的谈资。有人说他在北京有家大公司。也有人说他的办事处在上海,甚至还有人在南京的马路上亲眼看见过吴保国坐在一辆红旗牌轿车里一晃而过。
  范文梅脸上挂着她一贯谦卑的笑:
  这些话哪能当真?长江里的水干了,我儿子才能发财。
  范文梅坚持对生活做出了如此悲观而决绝的认定。所以,当吴保国要出资为江心洲修建一条通向镇上的大桥的传育袭来时,她仍旧一如既往地刨自己的地,栽自己的苗。
  我儿子大字识不了几个,能当什么人物?愁云密布的范文梅木然地望着在她耳畔唧唧喳喳喧嚷的鸟雀,她的充满了怀疑的脸像个用了几十年的钢精锅,上面布满了划痕和重火的锤炼。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回是真发财了。他要出两百万造一座能通到镇上的大桥了。
  这些话对范文梅不起作用。该种就种,该收则收。因为头发掉得太狠,她在头上扎一块毛巾,裹住不服帖的头发。儿子大前年回来时穿的一条裤子皱巴巴的,她料定他没有钱,临走前保国丢下了一张存折,她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数字,看得清她也不会舍得取,跟死鬼方达林一样她把存折包在塑料袋里埋在灶台底下。她早就认定谣言是嘴里长出来的虫子,没根没据,没头没脸,风里来雨里去,随时飘随地散。
  吴保国的发达像一个传奇,可这年头传奇常常是最真实的实际生活。
  二00七年十月初,吴保国回来了。渡口那边的江坝上出现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面包车上下来的吴保国衣着平常,穿了件普通的灰色夹克,个头仍高,但年长了,保国的头略有些谢顶,眼角有细微的皱纹,但腹部还一如当年那样平滑,臂膀也还是那样有力。是的,他不年轻了,他身上令人生畏的那种唬得住外人的凶猛彻底消失了,然而,他家族的某些老的东西出现了。不错,如果说江心洲还有人记起的话,他们就会在吴保国身上找到吴四章的影子:那倔强而谦卑的后背尤其像吴四章。在吴四章的一生,失败常常在他头顶盘旋,他也屡受重创,然而,他死不认输地杵在那里,直通通的。像根铁棍,杵到了最后一刻。同时,吴保国的脸上也有了吴家富的影子。吴家富在二十多年前闯荡江西制造诸多传奇之后依然保持的羞涩和朴素。毫无疑问。吴保国也保持了这些特性。当然,他脸上更多的是他自己。他那种淡定。在任何时候无论多大的痛苦或多大的成功之时所特有的淡定。是从他自己身上一点点长出来的。
  他身上唯独瞧不到吴家义的狂暴、轻浮和酒鬼的邋遢。
  不需要通知吴家义到渡口接人,早有小船早早候在那里,吴保国一上船,小船就离箭一般冲回江心洲。
  这么多年来,在江心洲人的眼里,吴姓家族历尽磨难、各奔东西的生活格局早已使这个家族面目不清,甚至分崩离析,但吴保国此时的出现像一盏在黑夜里打开开关的灯。使吴家人居住的这几间房子立刻灯火通明,使吴姓家族的形象一下子鲜明而高大起来。
  他的身后跟着长大成人的吴文吴武兄弟俩。尽管见过世面的江心洲人的想象力对吴保国出场的方式略感失望。可是江心洲人还是一如当年、你拥我挤地将他们父子三人团团围住,一边对财富的拥有者进行审视和赞扬。一边护送他们到范文梅的家门口。
  走在保国前头的吴文吴武,两人的个头竟然都比保国矮一头。他俩个个脸皮自净,衣着时新,跟本地青年鲜明地隔开了,或者说他们从头到脚没有一样与江心洲相干的东西。童年那种邋遢和怒气冲冲都消失不见了。记忆也被洗净了,他们望江心洲的表情,就像来到一处风光怡人的景区,张着好奇的眼睛左顾右盼。面对坐在门槛上的范文梅,他们也像面对陌生的老太太那样拘谨而礼貌地注视着,根本就不像是范文梅一把屎一把尿拖大的孩子,他们的脑子里像没有贮存关于任何江心洲人的记忆似的。
  吴保国走近范文梅,喊了一声妈。正欲以远游儿子的急迫心情踏进家门时,范文梅双脚一伸,拦住了门口:不准进来!她眼皮耷拉下来,脸上毫无表情,只是说过话后会紧快地气喘。
  怎么了,妈?
  你发财了?她的眼睛视而不见地直视着江面,嘴里忽地问出一句,就像寂静的中午突然打碎一只花碗那样突然。
  保国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回话了:是!他语气中的肯定显而易见是想安慰受惊的母亲。
  你发财了你三四年都不露一脸?
  这几年比较忙。保国不自然地朝四周望望。
  你就不怕你大你妈这两把老骨头饿死?她说话的时候,保国注意到她扭曲粗糙像根枯树枝的手猛一挥,又放下。
  越过母亲的脸,吴保国望到堂屋里跟三年前的摆设毫无二致,他明白状况跟他预想的一样糟。在片刻惊诧后,他正欲扶起发愣的母亲抬腿进门,范文梅一骨碌从门槛上站起来:不准进来!你想进门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她的手上迅速扬起了一瓶敌敌畏:
  再动一下,我就喝给你看!
  跟在身后的邻居们把奉承的话硬生生压回肚子里,他们发出诧异的惊呼。
  吴保国,我们在门口把账算算。
  算什么账。妈?
  吴保国,你四十多岁了,老娘有没有说过你一个不字?
  没呢。妈!
  你拿棒槌捶烂你大鼻梁骨的时候,老娘有没有说你一声?
  没呢,妈!
  大龙二龙砸掉我的家当,我有没有说你一句?
  没呢。妈!
  你带个要饭的回来我有没有怪过你?
  也没呢!
  我帮你养大两个儿子有没有怨过你?
  没!
  你把儿子带走就不晓得把他们领回来让我瞧一回'
  他们要念书!
  妈的眼睛都为你哭瞎一只了,你可晓得?
  我晓得,妈!
  你就这样报答我?
  我错了,妈,往后,我改!
  我晓得,你现在能大了,是不是?能大了钱多得兜里揣不下往外掉了是不是?
  倒也不是,妈。
  你要拿钱出来造桥,有这事不?
  有的,妈。
  你帮江心洲造一条到外头的桥?
  是的,妈。桥一造好,江心洲人出门就不像现在这么受罪了。江心洲人就用不着成天想着外头的好,江心洲人半夜想出门就出门,不用望天吃饭,望水行事了!往后,你上街进城都方便了,儿子回来能把车子开到门口了。
  就为这?
  就这!
  桥造好。你弟弟就能回来?
  就没人笑他?
  保国的脸不自然地扭到一旁,望着坡下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
  那造桥有屁用?快给我停了!
  那可不好,县里乡里村上都晓得了,合同签了,材料备了,说话不能不算!
  你不是说是为了妈吗?
  不光是为妈一人。
  为一整个江心洲大队?
  是为江心洲。
  那你还说是为了我?她一声咆哮。这十分决绝、暴怒的语气,这充满委屈而又无情的声音与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完全不匹配。她那七窍生烟的瘦脸上,如果不仔细点,你都不能看到在她眼睛四周和嘴巴边上的皱纹里铺陈着全部委屈、全部狂怒和全部伤心,归根到底,她一向被忽视惯了,如今她的声音和长相里顿时显出非同一般的陌生感。她刻在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卑微和委琐像一层皮似的蜕掉了,好像这就是蜕皮的时节,不早不晚,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江心洲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悄悄散开。
  冬天黑得早,黄昏出其不意地挤到母子俩中间,顶着昏暗的日光,范文梅倚在门槛上,她的头顶正好落在保国的西装领边。她把敌敌畏高高举过头顶,举到儿子眼前,她扭曲的五官和她错综复杂的皱纹挤在一起,几乎全错了方位。她的脸上不再有对生活无望的忍耐,而是被愤怒密密麻麻地填平了。这种愤怒带着她越过生活的起伏,到达了一种崭新的境界。隐忍、谦卑、恐惧和担心都彻底消失。
  吴保国,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数一数,江心洲哪户人家没上门要过债?江心洲哪个人在你坐牢的时候帮你讲过一句话?江心洲哪个人没笑过你弟弟是王八?江心洲哪个人没在背后笑你养人家的杂种?你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范文梅倔强的脸对着儿子,足足一分钟之后,像是一头摆脱了羁绊的、自由的、充满无限力量的野兽。她扬起手上的瓶子向嘴边送去,吴保国奋力一夺,范文梅的怒吼顺着儿子的手臂而起: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我一日不死,你休想修什么路,造什么桥!
  望着母亲这张古怪得不可思议的脸,吴保国愣住了。他想到母亲老了,但没料到变成眼下这副模样,他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十多年前,他从江心洲带走了两个儿子。那时他承认自己把秀来母子丢在江心洲是自私而不负责任的行为,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初对生活的冷漠和漫不经心。他之所以随性而为,从不规划,从内心来讲,是对自己的惩罚。他不认为在大风死后,他还有活得幸福的机会和权利,他死死地守住记忆里的爱情。然而,残酷的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应该永远存在记忆深处的爱人,模样随着岁月越来越模糊,一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会感到恐惧和不安。好在两个儿子适时出现了。吴文吴武的身上居然都烙下了她的影子,他怀着惊喜交集的心情带走了儿子。他相信这是她的另一种存在,正是这种认识使他活得认真了。他有着越来越刚毅的性格、越来越硬棒的身体、越来越淡然的心态。当然,即便是那些皮活肉不活的状态,即使他自称是遭遇生活而不是渴求生活的日子里,生活仍然对他起了新的影响。生活格局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儿子们的依赖使他的生存意识变强了。于是他逐渐掌握了一些技艺,明白了一些规则,终于逮住了一个时机,做起了海鲜买卖……简单地说,他发财了。
  发了财的保国心里涌起模糊的记忆。记忆里是模糊的辛酸和模糊的快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大江也从没有离开过他们。在外头,他常常让人觉得来历不明。来历不明使他多淌了许多汗,可是在这里,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个地方——这个容器,都会接纳他,从来不拒绝,每回他一迈腿跳上船就回来了。这块土地,坐落在江边,受着江水的支配与调幅,他们走不出江水的管辖。他回过神来:他不仅仅爱着江心洲那个死去的表妹,他爱整个江心洲,爱着这块深沉的、给他巨大创伤和痛苦回忆的地方。他不想忘记她,他做到了;但他又的的确确早就失去了她,这一点坚如磐石,再难更改。爱就是有所行动,而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着,他空想着他的爱几十年。现在,他可以做点事,他还要做个搬运工吴保国——用他自己的话说。把上海北京的钱搬到江心洲来做点事,为大风,为母亲,为江心洲。
  一条狗立在近旁,朝望着它的他望。他们彼此并不熟悉,但它悄无声息,不吼不叫。
  得到消息的吴家义从地里回来,他放下手里的扁担,朝儿子望望,朝儿子边上的孙子们望望。
  这些魔术般脱胎换骨的孙子们客气地喊他时,他咧开嘴笑了一笑,他缺了牙的嘴角很快暴露了他的立场:他没站在范文梅一边,即使已经老得没打人的力气了他仍然不晓得应该和谁站在一条线上。
  进不了门的父子三人那天晚上坐在江滩的石头上说着闲话。像一切中年人一样,保国开始回忆过去,他能记起的却是他如何用叉子叉起一条鱼的过程:他所能说的无非就是如何在饥肠辘辘时蹲点在沟里摸索里头的黄鳝;他还记得发大水的时候,他如何坐在门槛上钓鱼。他尽量不去看儿子们兴味盎然的脸,他们越表现得兴味盎然,就越显出对大江的疏离。他希望儿子们记得这地方、爱这地方。表面上看,他们记得,但他们的内心似乎更乐意忘记。他还希望儿子们同意他用自己全部的家当来建起这样一座桥。但他们只是服从而非赞同。他看得出。有一些事情他和儿子们之间注定不会达成共识。能够像知心人一样对他始终如一的恐怕只有这条江了。
  此刻他立于大江边上,他闭上眼睛,呼吸平静,神情安宁,他闻到了童年的气息,听到了来自于自己童年的气味。在这股巨大的阒静与宽阔之中,他真切地感受到大江的谛听和注视。大江的注视就是生活的注视。大江的流淌正是岁月的声音,大江的深厚更是生命的深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让它抱着你,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抱着它,当作你一个人的所有。这就是这条大江呈现出来的胸怀。保国对回乡造桥修路的计划更确定了:报答江心洲。让江心洲不再是个孤僻的小岛,让江心洲跟得上外头的调子。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做这点事了。
  老娘就不同意!凭什么我儿子出钱造桥给旁人走?凭什么?虽然让儿子们进了门,可范文梅的态度一点没变。她整天端着这句话,端着这个问号进进出出。
  保国说:是,是,是,您一天不点头,我一天不开工。
  “学雷锋”、“慈善事业”、“无私奉献”,这些扣在她儿子头上的帽子对她没有一点诱惑力。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成了一个顽固的、超乎常规的、无法沟通的人,她以不需争辩、无可商量的架势开始了对造桥修路的反对。五洲镇镇长来过了,自毛区委书记来过了。主任来过了。会计来过了,桥梁设计师来过了。承包商来过了。所有的道理都被反复提起,可是范文梅一句也听不进去。再大的官现在也吓不倒她,人们的好言好语对她也不起作用。过去,这些人物的出现光给她的荣耀感就可以支撑三天不吃不喝都中,现在,这些人的影响力黯淡下去,她和她的敌敌畏同进同出,她带着它下地,带着它到江边洗衣裳淘米,她甚至带着它进被窝。在吴保国企图用另一只装着红糖水的瓶子掉包时,她凄婉地告诉儿子:
  你的桥造好后,我从桥上跳下去你拦不住吧!她脸上的密密麻麻的皱纹里都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决绝。
  好,好,我不拦你!
  整整一个冬天,黄沙水泥和石子一大堆一大堆地立在江心洲对岸的芦柴滩上,这些根据合同被及时运送过来的材料像一个个无声的巨人。用它们顽强的伫立来抗议范文梅的干预。
  最适合造桥的十月过去了,十一月跟着来了。结冰的腊月最终也到了。僵持的局面跟黑夜一样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漫长,既浓厚又凝固。江心洲眼瞅着有新气象,眼下却被一个老不死的卡住要道,个个心里急,个个又都急不出口。
  范文梅的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每一个遇到她的人都小心翼翼,竭力装出满脸和气地跟她打招呼,可她似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维护和平的决心。对每一声问候都能做到视若无睹,在那些讨好的笑脸离开之后,她会撇一下嘴:
  假模三道!
  在所有关切的人群离去之后,她不客气地告诉儿子:
  这些人当面说你是英雄,背地里笑你是傻瓜。
  我不要人家说我好,我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事。
  没分清好坏,到头来你就是吃力不讨好。你祖宗们做牛做马就是为了吃一口饱饭,你倒好,把钱撒到水里去。
  带着一种像是从地底下升腾出来的力量,她训斥起儿子来。她的态度绝非顽固不化,她决非抱着一种跟一切作对的决心,她更像一个演了一场大戏的演员。眼下,她罢演了,面对继续进行的大戏。她却早就带着先知晓结局的轻松和得意。她的姿态像是再三地向那些忽视她的人强调:
  我说对了吧!
  很快,她茶饭不思了,力气被某种东西夺走了。有天,她觉得应该下地了,扛起锄头到地里去锄草,可是她举起的锄头只能挑起一层灰尘,她在地里坐到天黑,想回家却连腰都直不起来。没过两天。在她望着大白菜而伸不出虚弱的手去摘时,只好放弃了上菜同子。许多人亲眼看见这位昨天还身形敏捷的劳动力突然之间变成了老态龙钟的老太婆。这个变化迅猛而奇特,很快。病魔从四面八方向她进攻,她整天咳嗽、喘不上气,半夜睡不着觉。有几回,她甚至感觉心脏蹦到衣裳外头来了,吴保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像一只四处漏水的小船。渐渐向下沉。他再三保证不经母亲同意决不动工,但她仍然拒绝到外头的大医院医治,疼痛也不曾使范文梅眼里的怒气和傲气消失,她挺着消瘦的颈脖,直视着房前,屋后。儿子和大江,她奄奄一息的眼睛里所见之物全都成了她的敌人。使她整天怒气冲冲。
  腊月初二,保国正欲强行将母亲背到渡口,范文梅凄婉地告诉儿子:
  你妈妈我一辈子没做过一天主,到临了,儿子发达了,也不能让我遂意一回?
  “儿子发达”像一根拐杖,既可以拄着到处行走,又可以举起来向一切不顺眼的人开战:
  江心洲没一条好狗!
  没有人反驳她。
  后来,她找到了整治儿子傲气的主意:
  儿子,你这么有钱,肯定吃过燕窝。
  没有,吴保国老实地告诉妈:我买点你来尝尝。
  他说到做到,掏出手机,在里头叮嘱一通。第三天,江心洲渡口边就出现了一位送燕窝的外乡人。燕窝被送到范文梅的口中,她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吞咽,就迫不及待地夸张地冲着门外喊道:想不到我范文梅还有今天!说完这句,她才张开嘴咬了一调羹进去。
  一想到儿子要把钱往水里扔。她有了更多的想法:
  儿子。妈想一条灯芯绒褂子。
  灯芯绒褂子她才来江心洲时瞧见田会计给家珍买过一件,现在的灯芯绒衣裳江心洲人已经没人穿了。
  保国说中,他打开手机还是三言两语就搞来了一件,据说还是进口的。
  后来她买了彩电、微波炉、饮水机、豆浆机,凡是她听说的,她都要买。在被百依百顺之后,她仍然拒绝上医院。
  处于半退休状态下的下放户顾医生只好频频出山,他抻着眼皮松垂的眼睛一次次拍打范文梅手臂上的血管。跟预想的一样,他找不着,即使找着了,他也只能灌进点葡萄糖、氨基酸等营养进去。范文梅的病情不见好转,江心洲人假惺惺地打抱不平:
  老顾糊弄了我们几十年,他哪里能治病?
  这话其实不确切,江心洲的病近年来五花八门。什么乳腺癌、卵巢癌,什么甲状腺,甚至还有人得了艾滋病回来等死的,这些病都是新事物,哪像以往,只得头疼脑热、拉肚子跑稀。好在老顾和气、他不计较,你喊他就来,你不喊他就自个喝老酒自在。
  三天两头有人来察看范文梅的病情。这些人大多与范文梅素无交情,他们来,是冲着这些工程项目来的。一座桥,需要的材料不在少数。卖黄沙的、卖钢筋的、卖水泥的,甚至本村卖力气的也都蜂拥而来。他们拎着水果、罐头和各种口服液。他们异口同声地夸奖吴保国的伟大,又异口同声地羡慕范文梅的福气:
  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有这么好的儿子!
  
  十四
  
  冬天的午后,空气干冽,没有一丝风,土地和江水在此刻显出别样的凄迷和宁静,被积雪压弯的柳树,像一尊黑色的忍辱负重的菩萨。在江心狮的渡口,在一堆黄沙石子的间隙,回来探望病重大妈的吴革美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不会使桨,没法过江!对岸的老人和孩子们对革美行起了注目礼。这位昔日的劳动好手、吴家的长女,如今,成了一个被外部风雨洗涤的客人,一个熟悉的江心洲人,一个神秘的陌生人。
  江水轻轻地跳动。它是宁静而宽厚的,她听见它在空气中跳跃,傍晚,像有人在江底添柴,雾逐渐弥漫了江心洲,覆盖了整个江心洲,弥漫到她眼前,这久违的迷雾的乡村,一张张受苦受难的脸以及一张张并不知晓为何受苦受难的脸。
  她不同了!她跟往日毫无区别!两者都是真实的。
  十几年的闯荡,如果用一个词,那就是“辛苦”,两个词那就是“辛苦和幸福”。如果给她足够的听众和时间,她将会用三天三夜来诉说她这十多年的遭遇;就算她一字不说。江心洲人也能猜测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毕竟,江心洲已经不是昔日的孤岛了。
  城市魅力无穷,她也潜力无穷,她以雀跃般的心情做任何事,带着激情,带着狂热的无知一次次犯错又一次次展开新一轮的领悟。惊讶、慌张、冲动、防范,向未知领域冒犯,盲目进攻。一个失败转向下一个失败,所有外乡人的经历,她一一面对。有时也侥幸绕过。成串失败结束之后都过滤成精美的回忆和新滋味,她从一个工作转向另一个,城市的陌生和丰富都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但是,她挺过来了,她站稳了脚跟。在这里,有-一种令人透彻体味的东西正在成熟,这些体验是在城市成熟的,但也是在农村打下地基的,一切都有关联,有效的和无效的经验搅拌在一起,后来又做成了许多事。这种体验,一般人都能想象得到,可说可不说。
  许多年过去了,虽然她已面目全非,受到过具有象征性的障碍和伤害。也具有了某种浅表性的现代性,她懂得眼下一切流行的东西。她偶尔感到混乱,但明白了秩序,她明白自己赶上了某种节拍,她的个人发展刚好契合了社会的繁荣。她不过是一滴水珠、顺流而下,开始时她常常担忧会被淹没,但结果是,她有了嫌这世界太小的一天。嫌它太容易辨认,太缺乏神秘感。她跟大多数来处太低的人一样,身上带有一种特有的敏感和矛盾,过分顺利的事反倒会使她惶惑不安。结果是,她变得跟身边的人群一致了,激进和对家族命运的担忧从她身上消失了,她至少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些人有与生俱来的财富,但她没有,她仅仅是一个空脑袋光口袋的外乡人;这个世界上,永远免不了伤害,不管是过去在鸭蛋大的江心洲以及今天缤纷的城市,人人都有要面对的苦难,人人都有让别人不能容忍的地方。如果当初母亲带给她更多的是愤怒和委屈的话,那么城市将她驯化成一个能吸纳各种经验的大麻袋,她懂得无常本就是命运的本质。正是这种认识使她自然而然地怀着无法言喻的隐忍、谦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长大成人。
  现在,她在城里各个地方都能见到操她过去口音的同乡,跟她一样,他们努力摆脱过去。他们在每一个角落安营扎寨,在卖菜的菜棚里、在百货大楼、在美容院,甚至在图书馆的借书处。她本能地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他们看似脱离过去的言辞中听出真正的想法。可是表面上,他们都在顺着大潮,他们就一个话题在报纸上展开讨论。喜好城里流行的美食。追逐同样的流行时尚,网球、瑜伽、流行性感冒。正是这种投入,她,或像她一样从外部来的人,和城市本身几乎混为一体,难有界限了。现在,他们在一定程度达成了和解,鄙视、排斥、对立意识已慢慢从本地人身上消失了。他们双方都作了妥协,可能是更复杂或更简单的原因。她不能说她在那里找到了幸福,不仅是幸福,还有意料之外的许多,但她明白,幸福与过去是不能斩断的。没有对过去的回忆,就不曾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幸福,甚或能够得到何种方式的幸福;她也不能说,她失去了痛苦感。她的痛苦已悄然转变。当年是空洞的幻想难以实现的痛苦,而现在,她实现了大于当初幻想的理想,但她同时获得了跟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的新的悲观和绝望感。
  她要一棵大树的阴凉,世界给了她一棵树的重量。
  回忆感动了她,回忆制服了她。她回来既不是为了拯救,更不是为了摆脱。她回来仅仅是为了回来,她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她无论走多远。她最终仍然会回来的。
  她几次想亮开嗓子吼几声,告诉对岸,她是家富的女儿,托他们捎个信让爸爸把船划过来接她过去。可几次,她都没好意思放开声音,毕竟,许多年她都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大嗓门了。
  好半天,一条等待运送材料的铁船在简单的攀谈后,得知吴革美就是保国的妹妹时,立刻二话不说,将革美送到了江心洲洲头。
  放下行李,匆匆跟父母寒暄了几句,革美便来到大妈的床边,她俯下身子,朝病床的范文梅轻轻喊了声:
  大妈!
  范文梅的眼皮跳了几下到底没睁开,她轻轻伸出一只手臂。捏了捏革美的手:
  革美!你回来啦!
  回来了。她俯下身子,单脚跪下,把额头轻轻在贴在床头,贴着那老迈而缩成一小团的身体旁,眼泪早已糊住了她的眼睛,使她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当她与五年没谋面的吴保国面对面时,一刹那她却产生了面对一个陌生人的错觉。在她懂事之后,她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之又少,这些年,为了吴文吴武,他们才见过几面。虽然没少通电话,可通电话毕竟跟见到人不一样。站在保国跟前。革美的心跳还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一直以来,他,这位很少谋面的堂哥哥。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即使是他声名狼藉、穷困潦倒的时候。她都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是这个家里最强大最传奇最有价值的存在,但她也确实没想过,他能把事业做这么大。如今是顶着成功之士和慈善家的头衔站在她跟前。在微微的尴尬之后,她开口了:
  大哥,吴老板,这几年生意怎么样?
  什么老板?你也打趣我?保国似乎要把兄妹见面的陌生甩掉似的摇了摇头。他望着眼前焕然一新、差点没认出的妹妹,微微一笑。
  为什么要造桥?
  你瞧,到时候,有一座桥从渡口直接连着镇上,镇上新修的马路已经直达省城,到时候。这些堤坝上修起水泥路,坝下修起草坪,坝上还要建立像城市公园一样的喷泉和砾石小路,到时候,我们江心洲的小孩就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在喷泉和草坪边过他们的童年;当然,还应该养几十,不,几百只鸽子,让它们在喷泉旁觅食,陪伴孩子们成长;当然,条件成熟了,我还要在江心洲建一个电影院,接上电线,房子外面挂满五彩的灯泡。江心洲到时就会灯光通明。人来人往,这些老人和孩子们将不会孤单,成为江心洲特有的风景。说到自己的计划,保国一下子变成了健谈的人。
  然后我再慢慢地攒钱,帮江心洲建一个公共图书馆,让江心洲的孩子放了学有地方去,有书看。有报纸看,不出江心洲,能知天下事。
  革美望着满目温情、沉浸在遐想中的保国,内心一阵感动。
  挣这些钱一定不容易吧?革美话头一转。既然大妈这样反对你铺桥修路。你要停了吧?
  那怎么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心洲几百口人都在盼着这座桥。
  你愿意看着大妈难过?
  等她气顺了。她能接受!
  你这么有把握?
  我妈我了解!
  哥,依我看,桥还是不要造的好!
  为什么?保国诧异地看着革美,你也反对?
  桥造好之后,江心洲就不像现在这样安宁了。
  对,保国点点头。这正是我的目的,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江心洲不再是一座孤岛,我要让江心洲人心到哪里,脚就到哪里,我还想叫那些嫌出门在外的人出门方便,回来也方便。
  孤岛有什么不好呢?
  好?保国宽容地笑了:好你还到外头去?
  固执的吴保国的形象再度清晰起来。这是一位摒弃了少年的不幸与失望之后成长起来的男人,这是一个充满自信、精力集中、目标坚定的男人。人的能量多么强大呀。他能改变格局,像他自己期望的那样改变这一切。但是人的能量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呀,他们努力了几十年。到头来居然还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争论不休。
  桥一造好,外头的人也就想来就来了呀!
  革美早就听说,有一家欧洲投资公司瞄上了江心洲这个独特的地理环境,他们相中了洲东头的整片芦柴滩,想在这里建一个大型的造船厂,他们已经来考察两回了。她的脑子里早就出现了一个景象:江心洲人即将背井离乡,让出住了上百年的大坝,让出庄稼地、让出水、让出菜园子。
  你要是真造了桥,外人一进来,你就是罪人呀。那时候,江心洲人就有可能失去自己的江滩,甚至失去自己的房子,越方便的地方越容易被占领。
  保国点点头,显然他也听说此事:
  就算我不造桥,他们要是想来,还是会来的。再说了,我们能到外头去,外头人也有权利到这里来。这些年我们巴巴地出去,不就是图外头好吗?人家要是巴巴地往我们这儿来,也说明我们这地方好呀,人家让我们去,我们也要有肚量给人家来!
  造船厂是污染很重的工厂呀!江心洲一旦到了他们手里,指不定就会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家不能住人,地不能种庄稼也不是没可能。
  不要这么悲观嘛!眼下的局面也没好到哪里去,现在的江心洲还能留住什么人呢?都是些像我们父母这样的老年人和够不上饭桌的孩子们了。他耐心而温和地望着妹妹。
  她再一次注意到他执著而沉思的眼睛,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保国没有上过学,苦难真是一所知识的课堂,他教给人课本里根本没有的东西。
  好歹还有父母替我们守着护着,要不,等我们老了,还有地方回吗?她想告诉他,她希望这是一个避难的地方,让他们不管走了多少地方,让一切暴力、不义、沦丧和变异都排除在外,但是她说不出口,这显然是她的愿望而不是事实。事实是,这个现在温暖着她的地方曾经是那样触目惊心地惊吓过她,她轰然倒地的爷爷、房梁上悬挂着的伯伯、像江猪一样躺在大石上的大凤表姐以及从高高的树上纵身跃下的双全,他们使她的嘴巴闭上了。
  保国没有回答,他将目光投向江心,一艘拖船悠然而过,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白色的浪涛,天骤然阴沉了下来,太阳的光芒在经过乌云的过滤后,投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变得神秘模糊。
  面对今日的保国,革美突然明白,都说保国像吴四章。又有吴家富的低调,可事实上他更像吴家义。他从小就跟父亲对着干,从来没顺着父亲一回,可到头来,他到底还是保留了他老子那异想天开的天真。大伯身上那纯真的、充满激情的幻想家的性格早就原汁原味地传给了这个大儿子。从他莫名其妙地进了牢房的时候起,他就表现出跟他父亲一样的性格,他必定会做出跟他父亲一样天真的事情,如同他父亲举债贩了一条死牛改变了整整半生的命运一样。
  然而革美更清楚,他俩观念上的分叉是微不足道的,不管他们持什么样的态度,事情该怎样发展还是会怎样发展,他们本身仍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他拿出一大笔钱来造一座桥,对于他们所经历的世界来说,这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谈话慢慢形成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有形而无形,散漫却紧绕核心。最后,这两个都自以为用正确方式行事的兄妹,清楚地明白他们自己的行为、他们的宏大的理想,对于生活,对于江心洲的命运,对于幸福,其实都只是一己之力,只能尽其所能、顺势而为!
  这个家族的命运本就像一条江的命运。起先是一条不起眼的小溪谷。之后,这条小溪谷的水漫漫汇聚力量,并且在突然之间产生了涌进大江的愿望,形成壮大之势,一路向前,昂首阔步地冲向一片新的天地。眼看大海在望,可就在他们以为大江气魄可以纵横江湖的时候,命运急转直下,堤坝崩塌、污沙进流,形成新一轮的溃散。一个接一个悲剧发生,一个接一个强手被江浪夺走。当然,命运总是如此,有开始就有结束,这种溃散在某个点位被制止了,他们终究没有被吞噬。这条江仍然怀着无意识的意愿,慢慢向前。这个家族的子孙也跟这条江一样,见识各种冲击、见证各色风景,承担种种挫折和悲伤、最终仍坚持向前,最终能到什么方向,还能演绎何种传奇,这不是当下能预知的事情。纵然最后的家园要一步步退却,退到片甲不留;纵然厄运就在前头。但是毫无疑问,向前,向前,这就是一条江的命运,也是吴家一代代人的命运。漂泊,既是这条江的辉煌,也是这条江的磨难。这家人,既是时代的牺牲品,也是时代的排头兵。经历、忍耐、了悟、抵抗、疼痛以及喜悦,然后最终伴着怀疑继续向前向前再向前,并无后退的意图。上一辈的机缘、定数、报应一一表演之后,下一场高潮即将掀起;新一拨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就要上场。主角更换。理念更新。什么样的结局更是难以预料。说到底,这就是生活本身,无论如何都是如此。
  回城的那天,家秀送来老母鸡和鸡蛋。再次见到小姑姑,她跟吴革美想象当中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她一度以为没有自己的拯救。姑姑会一直生活在痛苦和孤独之中,然而,此时的吴家秀仍然是那个对别人的言语表现出巨大茫然的模样的家秀,她的脸因为缺少信息而始终保持一如既往的平静,世界风云变幻没有进入她的脑子,甚至她的眼睛。跟十年前一样,她仍旧送来一只母鸡给带她去了县城的侄女。她满怀同情地望着革美细瘦的脖子、细瘦的手腕、尖瘦的下巴,比划着告诉侄女:细!
  望着姑姑的脸,那张仍然被错综复杂的皱纹包围着的脸,革美一时间感觉她像一尊被固定在岁月里的佛,镇静、安宁、毫无躁气。邻居们都说是革美,家秀才活下来的,革美此刻才真正明白,跟自己没有关系,幸亏她当年对姑姑的救赎以失败告终,姑姑不会被击倒。只要江心洲还在,只要土地还在,只要大江还在,她就不会被击倒。隐忍和坚持,这就是江心洲女人的性格,这个家族女人的性格,无论在哪里。这种性格都不会变的。
  忧心忡忡的江心洲人心照不宣地等待范文梅的死讯。关于外商到江心洲来建造船厂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可是这桥一日不造,外商进出江心洲不方便,说不定就会到八卦洲月亮洲或其他任何洲投资,沿江几十里,像江心洲这样的小岛闭着眼睛就能找到几十个,任何一个都是江心洲潜在的竞争对手。范文梅就像一堵妨碍江心洲大好前景的绊脚石,江心洲人心急如焚地盼望这块大石的消失,又生怕他们的心思被吴保国看穿,所以,即使连日大雪,天寒地冻,来看望范文梅的人仍络绎不绝。
  一开春,违背了许多人的期待和猜测。范文梅居然熬过了这个百年不遇的雪灾寒冬。这得益于吴保国对母亲的悉心照料,他在母亲的房间里装了空调,他亲自为母亲煎中药。他听任范文梅带着他在过去的各段时光之间穿梭,他乖巧温顺地配合母亲的讲述,即使重复一百遍,每一段时光都记载着母亲的辛劳和挣扎,每次重听,他都能像头一回那样心痛。
  母亲睡着后。保国会在门前舞动几下拳脚,这就是传说中的绝世武功了。一个冬天。江心洲人发现这位百万富翁不喝酒、不抽烟,不过饭量大。对粮食很爱惜;他比江心洲更江心洲式的生活为他重新赢得了良好的口碑。
  随着天气的转暖。范文梅的意识也渐渐清晰。去年冬天那个异乎寻常的范文梅也一天天逝去,她慢慢能起床了,起床后她坐在门前晒着太阳,身上穿着保国买的厚厚的羽绒服,脸上恢复了往日安宁谦卑的神色,对每一个路过向她表达热情的乡亲们都投以感激的笑意,似乎她从来就没有在人家背后跟人家清算过。反倒是吴家义,在解开裤腰带饱食终日之后,终于有一天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他到老顾那里一看。老顾说他得了三高:
  爽口物多终作疾,你还是多吃吃绿色蔬菜,少吃些鱼肉吧。
  家义一听,委屈地抗议说:
  以前是穷,没有大鱼大肉吃,现在有钱了,不让吃大鱼大肉,是不是老天有意跟我过不去?不让吃饭,不让喝酒。跟畜生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掉算了。
  这话一撂出来,老顾摇摇头,不吱声了。
  家里到镇上买菜的事全由家义包了。他站在小船当中,艰难地拉动系在两岸的绳子。让小船赶在清晨的早市到达对岸。早市结束的时候。他拎着鱼肉回到渡口,以同样的方式回到江心洲。他嘴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牙全部掉光了,这使他的蛮气变得像纸老虎一样毫无杀伤力,就连范文梅,也不能再假装怕他了。她嘀咕骂他不该整天往镇上跑,买回整条的后猪腿。尤其窝心的是,当吴保国发财之后,镇上的猪肉价格就翻了一倍。遇到有人往他的篮子里瞅,他就画蛇添足地跟人解释:
  我多增加点营养,把身体吃得好好的。省得我儿子为我烦心!
  有一天,忍无可忍的范文梅问保国:
  你忘记他怎么打我们娘几个了。这么随便地给他钱?
  保国望着母亲轻轻一笑,他的眼睛里对于父亲的憎恨早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丝怜悯:妈,他都七十多了。见母亲仍然愤愤然的样子,保国补充说:不全是他的错!
  造了桥你是不是就又是穷光蛋了?
  不会。
  为了进一步安慰母亲,保国挺了挺身板:我才四十几岁,往后几十年都没什么别的事,只剩下挣钱这件事,再说,挣钱挣到一定时候,就不是靠力气挣钱。而是钱生钱,钱滚钱,钱养钱。挣钱的事一旦开了窍,睡在床上钱都会往家里滚。
  钱是死的,钱怎么滚?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是被活人花活的。
  钱能花活?
  就是,保国告诉母亲:房子是钱买的吧。有了房子才叫家吧?汽车是钱买来的吧,有了汽车家就近了吧?如果造了桥,江心洲就像有了一根血管,有了这根血管江心洲就活了。
  范文梅并没有意识到,她好奇就是在默认,她默认就是在宽恕!她宽恕江心洲这数十年来令她、令她们母子所受到的所有苦难,不是因为微不足道,相反。唯其罪孽深重,才更值得她宽恕。
  她知道自己的理解力有限。当她企图向家富讨教钱为什么越花越多时,家富也苦着脸告诉嫂子:我哪里晓得?我也想不通他怎么就不顾念家里这些老老少少,舍得把这些钱扔到水里去。吴家富的一生,除了为老,就是为小,他眼前的世界再大,他也只望到跟儿女有关的;世界的变化再多,他也只关心对儿女有影响的。他诚实地告诉嫂子,他的觉悟还没跟上保国。
  二月初,跟保国预想的一样,范文梅已经默认了儿子造桥修路的行为,理解了这是造福江心洲的大好事,是值得骄傲的,她甚至也相信了儿子对她的安慰:
  钱是越花越多的!
  即便如此,这个家里还是找不到第三个赞同保国的人,吴家珍也不例外。岁月填平了许多怨恨,当吴保国恭敬地站在吴家珍跟前时,吴家珍最关注的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恩怨了:
  你想一想,田会计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他得了什么好下场?
  你都四十多的人了,你活到现在,还不晓得哪头轻,哪头重?
  在吴保国频频点头称是的时候,吴家珍误以为她的说服起到了作用,可是二月十六,当她在清晨听到渡口第一声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她就晓得自己在吴保国心里头到底什么也不算了。
  跟其他人一样,她加入到索取者的行列:
  二凤的儿子也快初中毕业了,到时跟你后头打工中不中?
  中,中。
  二龙这十几年都没回来一趟,肯定在外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说不定正一路讨饭一路往家走,哪天回来我叫他跟你后头中不中?
  中,怎么不中?一旦他回来,我一准让他到我公司上班。深解人意的吴保国赶紧接过话头。
  话到了这分上,吴家珍已经摸不到吴保国的深浅了。风把她的傲气悉数带走,一点不留了。
  她感觉到这狗日的吴保国不光是有钱,而且,他有可能成为田家的靠山,远比昔日田会计更强大的靠山。
  事情究竟是怎样拐了一个大弯,咸鱼怎么翻的身,吴家珍对这不明不白的世道已经不怎么想探究了。
  下了三天三夜的雪。电视上也说百年不遇。站在电视镜头前采访的记者裹得像个布娃娃,十年前有百年不遇的洪涝灾难,那时候,门前屋后到处是铺天盖地的水,眼下,江窄得跟扁担一样宽,现在又有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所有东西的轮廓都看不出来了——这世界是怎么了?
  无所事事的江心洲人天天盯着电视机。电视里播出许多大陆人到台湾旅游的画面,这更让人想不通,特别是些记得大兵过江的老人,他们提起国民党到死还是说“国民党反动派”。城里的贩子现在来收草鸡蛋都是堆着笑脸来来去去的,江心洲足不出户就可以卖出他们的东西:芦蒿、野芹、马兰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的房子比城里贵十倍;说不定到时候他们要拿钱买我们的户口末了有钱还买不到一块望到江景的地皮盖房;说不定有一天,城里人往我们这里跑就像当下我们往他们地盘上跑一样,只怕那时候,长江里没多少永了。
  这就是眼下的世界,正以飞快的速度往人越来越迷惑不解的地方奔。十五
  三月初六的剪彩仪式一结束,保国便回到城里继续打理自己的生意,大儿子吴文随后被调遣到江心洲来作为工程的负责人。
  二十岁的吴文在和煦的春风里作为吴保国派来的监工再度现身江心洲,江心洲已经无人能想象出他是当初的那个野种了。
  江心洲人还记得那个襁褓中的小男孩。他因为她母亲的样貌得以来到了江心洲,他在还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先有了一个名字:野种!他的婴幼儿时期经常在她母亲不甘心的嗷嗷号叫中一次次醒来,又在母亲遍体鳞伤的嗷嗷号叫中睡去。
  他在懂得母爱之前就先失掉了母爱。他六岁之前是个无父无母人见人欺的野种,他奔跑在江滩上,他拖着鼻涕,被江心洲的狗、饥饿和讪笑包围着。江心洲有些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发明了一种娱乐,就是唆使自己的狗追逐吴文。这是吴保国离开之后他们最热衷的游戏。在狗追赶的时候,回回吴文一反应过来就会撒腿而逃。而那个弟弟会捡起一个泥块向狗掷去。对狗而言,泥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反抗,吴文一直到被吴保国带出江心洲时他一回也没有学会跟狗反抗,他总是逃跑,一直在逃跑,最后总是弟弟的泥块才令他化险为夷。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头脑还没学会思索;他也无力从狗、讥笑中得到经验和教训。他知道自己得四处找饭吃,他跟着弟弟讨要,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搞清为什么能从这家讨到而从那一家讨不到,直到离开江心洲,他可能也没搞清楚。
  除了恶作剧,江心洲是宽厚的。情况如果不出变化,无论怎样他都会长大成人,尽管他母亲作为第一个来到江心洲的四川女人。那特别的四川口音使她一直被吴保国甚至整个江心洲排除在外,可是吴文是一口地道的江心洲方言,丝毫没有蛮子的痕迹,他更像一个地道的江心洲人。如果吴保国不在他六岁那年把他接走,他最终肯定会作为正宗的江心洲人被接纳,成为江心洲式的吴文。
  但是突然有一天,吴保国从天而降,以父亲的名义将他和弟弟带出了江心洲,给了他另一种生活。
  现在,他像个陌生人一样走来,像个陌生人那样望着江心洲,像个陌生人那样警惕地保持着步伐的稳定。
  他的身体是单薄的,早在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回江心洲的时候,就有人把他当成了弟弟吴武,把弟弟吴武当成了他,尽管吴武在面相上更接近吴保国。而他跟保国站在一起毫无共同之处。可江心洲人却仍然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单薄的哥哥当成了保国的亲生儿子。如今他仍然单薄。他个头不高,眉目清秀,他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又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斯文时尚,如同电视里面的新新人类。他的头发有一半染成了黄色。是那种黄到透亮的色彩,而另一半却凌厉地竖在头上,这古怪的发型使他和江心洲之间的距离明明白白地凸显。
  然而江心洲还是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
  家义的孙子回来了!
  当他朝江心洲的大大叔叔婶子大娘们的热情报以礼节性的微笑时,年老的江心洲人仿佛看到了刚出嫁时的年轻的家珍;当他对唧唧喳喳的围观人群表示出不耐烦时,他眉头皱起来,又像极了那个愤世嫉俗的二龙;可是你再仔细一瞧,他抿着嘴的严肃劲其实更像年轻时的吴家富。最终,江心洲人达成一致,认定他更像已经在城里站稳脚跟的吴革美。
  像姑娘家那样斯文!
  在所有投来善意、好奇的目光中,他始终保持着淡淡的木然而无所谓的神色。他穿着城里小伙子常穿的那种夹克,从渡口走来的时候,迈着的显然不是回家的急切的步子,而是那种悠然的、淡定的,略显懒散的步子,没有表情的眼睛东张张西望望,冷静、戒备却又满不在乎。
  他到达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家义。他客气地喊:
  爷爷!
  他小时候为了讨到一顿饱饭,无数次地讨好地喊过家义:一!短促的江心洲式的发音。
  对着范文梅。他更客气一些。他微微弯了一下身子:
  奶奶!
  不是他小时候经常反复呼唤的:赖!
  那才是正宗的江心洲式的喊法。
  他的毫无江心洲口音的普通话以及那身装束早已使他呈现出一种超远距离的时代感,这使得早就得到孙子要回来的喜讯的范文梅一时间显得拘谨而茫然。没等范文梅难为情地应答,吴文已经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他上次回来时住过的吴保地的房间。
  不到一刻钟,一条小船停靠在门前的岸上,这反常的喧闹把江心洲的人和狗都吸引过来。几个穿着搬运工衣裳的工人从船上搬下了大大小小十几只纸箱子,纸箱子被一一剥开后,江心洲又仿佛看到了马小翠来时的富贵呈现:
  一张席梦思,一只硕大的电脑和音箱,一台冰箱,一台跑步机。
  几个工人将房间里的旧家具统统搬到屋外,那张吴保地最喜爱的高低床和两只乳白色带抽屉的床头柜,以及那只硕大的如今看来丑陋无比的黑白电视机都一一被搬到门外,范文梅对孙子这大刀阔斧的破旧买新还来不及思考。她一开始摸着床板说:
  过去的东西就是结实,就是经用。
  她那两间平房里早已被保国的孝顺堆满了。她只好惋惜地说:
  扔了算了,反正他们不会回来了。
  但是她还是急急忙忙地把双全的小衣裳从坡下捡了回来。
  吴文指挥工人逐一摆放着新买来的东西。布艺沙发,皮靠椅,玻璃茶几。转眼之间,这间十几年没有人气的房间立刻变得跟城里的房间一样了。江心洲人发现,给一间房子装修只需要半天工夫。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
  当房间里挤满了对速度惊奇不已的江心洲人,吴文客气地告诉他们:能不能离开我的房间?这丝毫不带江心洲口音的斯文有理的请求使江心洲的老老少少不好意思地退出了房间,站在原地的范文梅自恃奶奶的身份,她老人家迟了半步,吴文经过了半分钟的等待后,复又客气地问了一句:能不能离开我的房间?
  当范文梅买来了鱼和肉准备要好好招待一下久别的孙子时,她居然敲不开孙子新换了锁的屋门。
  她对着挤在窗户底下向里头张望的孩子们说:
  你们瞧得见他在做什么吗?
  打游戏!
  孩子们紧张而神秘地告诉范文梅:
  你不懂!
  在满桌荤素搭配的菜肴前,吴文只是瞄了一眼就离去了。
  你不吃晚饭?
  他摇了摇手中的易拉罐算是回答。在他的房间里放着几箱方便面。
  第二天一大早,范文梅早早地烧好稀饭,炒了一盘青豆子作为早餐: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犹豫不决的吴文在范文梅殷切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了筷子。
  一阵咀嚼之后,吴文的脖子发出痛苦的吞咽声,他真不是江心洲的孩子。硬是坚持吞下喉咙之后才把嘴别到一旁剧烈地呕吐起来。
  怎么?怎么?
  范文梅紧张地立在一旁,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东西真能吃吗?
  当范文梅的经验失败后,作为爷爷的吴家义出场了,他像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老头子那样跟站在门前望江的孙子寒喧了起来:
  你小时候经常玩的东窝滩崩塌了呢!
  什么东窝滩?吴文茫然地反问了一句。
  就是你跟你弟弟带着狗天天玩沙打仗挖坑埋老鼠的地方哪!
  吴文同样摇了摇头。
  狗呢,那条小黄狗你也不记得了?
  你小时候的事你真不记得了?
  这回,轮到吴文的嗓门提高了:
  那么老远的事,我怎么能记得?
  说完,他轻轻一挥,手里的易拉罐立刻发出与它体积极不匹配的刺耳响声。
  一群正在门口觅食的鸡立刻惊吓得扑腾着翅膀,三步并着两步半飞半跳地逃走了,直到此时,吴文才发出找到乐趣的哈哈大笑,然后他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进房去了。
  年长的人都记得他母亲——那个被吴保国整天打得哭天抹泪的四川女人。那些曾经唆使狗追赶吴文的中年人,如今已经弯腰驼背了。他们审慎地盯着这个单薄而神秘的男孩子;那些曾经施舍给吴文饭菜的女人们也睁大眼睛直视着他,期望他突然想起来,给她们回一句感谢的话。
  结果,吴文只是淡漠而客气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客气是他从城里带来的另一件衣裳,他那么生分,不像在江心洲吃过喝过睡过长大的孩子,他跟第一天来时一样保持着那种淡薄的、拘谨而客气的姿态,他不像一个久别的孩子能在短期内找回感觉,显然,童年被他丢弃了,抱过他带过他、给他洗给他洗的奶奶的温情同时被他丢弃了。丢弃了童年和记忆没让其他人不快。倒使这个白白净净挺立着腰背的男孩子显得那么突兀和孤独。
  吴文的装扮和形象很快遭到了江心洲同龄男孩子们抄袭般的模仿。第二天,江心洲一位初中生就把自己的头发在镇上染成了金黄色,他的父亲从地里回来,立刻发出了大惊小怪的训斥:
  搞成这样,你没发烧吧?
  那个被逼到墙角的孩子委屈地低声抗议:
  你不是说家义的孙子有派头吗?
  这个父亲的怒气立刻被风吸走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儿子,一言没发就走开了。
  再过了一天,江心洲人喝完易拉罐里的饮料也会突然之间用手一捏,在易拉罐发出剧烈响声的时候将它顺手一扔,让它在空中划一个优美的弧线,直奔堤坝的杂草丛中。
  不久,江心洲人突然发现,江心洲那些半熟不熟的男孩子们走起路来也不火急火燎地往前冲了。他们模仿着吴文的悠然步子,可是一阵暴雨的来临会吹落他们刻意保持的姿态,他们落荒而逃时,护住自己的头发、缩着脖子的模样使他们立刻恢复成了江心洲的孩子,而那个叫吴文的男孩子会双眼小心地看着自己的脚绕开路面上的积水,而不是护住头发,他在眼镜被雨水糊住时,会停下来,擦一下眼镜上的水,然后再淡然地往家走去。
  可是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差别跟前毫不退缩。他们说起话来也故意卷着舌头,他们在父母向他们询问一件事情时,也不能用正常的节奏回答,而是学着吴文的样子略一沉思后给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吴文那有别于江心洲式的步伐。有别于江心洲式的口音,有别于江心洲式的衣着,再加上这神奇地拔地而起的工地,使他的身上无形中增添了一层神奇的魅力。一股旋风似的,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江心洲孩子们模仿的动作,甚至连他那单薄也成了一种时尚。这个孩子,以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获得了江心洲的敬意。倘若他需要在代销店赊个几十块钱的东西——事实上,那将是代销店的荣幸,尽管这个店十多年来从不肯赊购。
  江心洲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从吴文到达江心洲时开始的。那天一大早重任在身的吴文衣着光鲜,神情淡然地迈着江心洲孩子们个个想学的悠然的步子,一步步往渡口去,不多久,耳边产生了轰轰隆隆的建造声;到了四五点钟,他准又会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回来。江边的隆隆声也便渐趋微小,直至安静下来。跟吴文一样远道而来的建筑工人们。很快在江边盖起了一个个临时的工棚,他们白天挥汗如雨,晚上喝酒打牌,这些建造桥梁的人本身就是桥梁。他们是制造者,也是沟通者,当然也是破坏者。他们带来了新的状况,新的动态,新的语言,他们使古老的江心洲第一次像个大都市一样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新气象。
  每天,吴文从江心洲渡口回来的时候,他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一群江心洲的中学生们,这些人的年纪都比吴文小,他们懂事的时候,吴文已经被吴保国带离了江心洲。在他们眼里,吴文从来没有经历过在江滩上被狗追赶的时刻,他们想象不出来吴文那样的人就是喝这江心洲的生水长大的。吴文那条裤裆掉到小腿弯的牛仔裤,以及穿了耳洞戴了一只耳环的耳朵以及他捏着易拉罐一趟趟走向渡口的情景。激起了江心洲少年对吴文式生活的无限向往。有时他们得到邀请,到屋里逗留片刻,有时他们只能在门外打个招呼,寒喧一两句。很明显,吴文没把这些毛孩子们的友谊放在眼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一个人。不,他房间里充斥着电脑、手机和MP4的响声,他跟这些他带来的东西搅和在他的天地里,一天又一天。
  迅速地,这片江滩开始变样。芦笋和野菜被成堆的黄沙和水泥覆盖。江边上成堆的黄沙水泥变成了桥墩、预制板,变成了立柱和栏杆。这片古老的江滩,在历经的无数岁月里,冬天被枯萎的芦柴叶掩蔽。夏天被潮水洗刷,周而复始,从不间断。现在,这些曾郁郁葱葱的树木,不得不被一一砍伐,芦柴根不得不被纷纷铲除,为这座沟通世界的桥梁让路。江心洲这个曾经空荡荡的偏僻的土地上,开始出现江心洲一度缺少的垃圾:磨损严重的旧轮胎。剪彩时挂的横幅。一只刨花板压制的桌面,一些方便面的破箱子以及一只只劣质塑料碗。这些垃圾就堆积在江心洲的渡口,那曾经干净的、连接着江心洲与世界的地方。泥巴地上堆积的石子黄沙水泥越来越多,江心洲人似乎已经感觉到世界的风城市的风繁华的风通过桥面扑面而来。
  这里一天天变化着,一天天陌生着,一天天成了别的样子。
  江心洲人心里很清楚,吴文不仅是有钱人吴保国得宠的儿子,他还关乎着眼下江心洲人是否能跟世界接轨:
  哪位工程队长要领钱,都要他签字。
  他说哪个的黄沙好,他老子就会买哪个的黄沙。
  造桥上的一切费用都是他来结账的。
  不仅如此,就连村主任乡长也会对他亲切友好,客气有礼。有时候,江心洲人经过渡口的时候,看到他被前呼后拥,他年纪轻轻被人喊着“吴总”而不是小吴或者小文。这个孙子,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吴家义每天都看到四五十岁的包工头向他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向他问好。吴家义看不惯比他年长的人为他点着打火机时他那种老气横秋的做派。
  这叫身份,他是吴总。当愤然的吴家义回来说给家富听时,家富有见识地安慰他:他是负责人,老板,应该摆摆这个架子的。
  毛都没长齐。
  可就是这个毛没长齐的孙子签字的条子才值钱,工程款都得从他手上提,他要是说声“不”。好多工作都得从头再来。他使江心洲的渡口气象万千、热闹非凡,他使江心洲半大的孩子们心神不定,蠢蠢欲动,他把江心洲之外的方式一点一滴地带进了这个小岛。有时候,会有陌生人拎着大包小包走上渡口,然后把这些东西拎到吴文的房间。嘴里像电视里的手下人那样说: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十六
  
  这孩子太神气了。简直神气过头了。家富想。他爷爷奶奶都没法说他,他就更不能开口了。他早就对他有所耳闻,从他六岁跟保国离开江心洲不久,革美就一直跟他们有联系。说旬不夸张的话,革美就跟这两兄弟的亲妈似的,关照着他们,冬天寄棉衣,夏天买裤衩,他们虽很少照面。可眼下人跟人不照面比照面了解的还多。革美趟趟回来都提这两个孩子的事,她亲口跟家富说过,保国可宠着这俩孩子了。革美不说,家富也看出来了,保国看吴文那眼神家富就晓得他能把心掏给他,这哪里是外人的孩子。这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这个头不像他、身板不厚实的孩子就是保国的心头肉。家富心里透透亮的,他也是每回见到他都心里咯噔一下。这还真不是别人的孩子,这孩子跟死去的二龙十二分的相像。眉目问也确实有几分像革美。他个头不高,可因为骨架细,所以看上去有两条长腿,其实他的腿和身高都不高,其实应该算矮个儿。尤其是站在保地和保国中间,你就清楚他跟这家人没什么关系。可眼下他不太有机会站在这兄弟俩中间,这要许多年的时间恐怕也做不到。保地变成了姐姐去世都不肯回来的主。没有理由相信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凡对家里还有一点儿关心,他就会晓得。特别是眼下,保国这么如火如荼地为家乡忙活着,他也不露面。一个人要是想不回来你真拿他没办法,家富就是想不明白一个人要有多么大的恨才能十几年不回来;他想象不出来保地究竟在恨着什么人;他甚至想不出他在外头究竟过成什么样子,他的父母一到逢年过节就念叨。可他们也光是嘴里念叨。他们不晓得这事情怎么是这样又怎么样挽回,他们只是听之任之,他们睡在床上可能会盼着儿子哪一天把门敲开,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们的幻想也迟钝了。保地要是能回来。他大哥肯定会拉他一把,不至于让他饿了累了受了委屈,这兄弟俩可从没红过脸,从小到大。可这兄弟俩什么时候能见着面还玄乎着呢。
  对于吴文这孩子的底细,家富比家义两口子都清楚着呢。他念到中专毕业,事实上没有毕业。就从学校出来了,革美为此事特意去过他上学的青岛。他们去过的地方真多,只有革美清楚他们这几年在哪里,那几年又在哪里,这孩子把半个中国都跑遍了,见识可不少,可这也不能说是多么好的事。他念书可不中,三番两次逃课。表面上瘦弱听话的样子,可骨子里逆得很。别看吴保国人高马大,听革美说他被老师喊到学校训斥不是一回两回。保国是实在没办法才找革美帮忙,革美也真是有一套,她给他打电话,硬是把他的心好歹扯回学校。勉强得了个中专毕业证书。弟弟吴武跟哥哥在学习状态上差不多,革美也愣是把他的工作做通了,眼下,吴武好歹愿意好好准备,“尽最大努力考大学”,他跟他姑姑这么保证过了。这全是革美的功劳,革美哪头都放不下,她惦念着江心洲的亲人,也挂念江心洲外头的,她甚至鼓动兄弟俩找妈妈,她总希望自己能把所有事情都解决。孩子们都比她清醒,比她冷静,他们说,他妈真的想他们会找到江心洲。他们找她,比登天还难,这话是实在话。家富晓得是对的。
  可家富还晓得吴文不是江心洲的孩子。当初保国要留下这半大的小伙子来打理修桥的事时。他就暗示过,这孩子怕不能在江心洲好好待着。他曲里拐弯地跟范文梅说过。可他们哪个敢在保国跟前说这孩子的不是?
  保国拿出几百万来造桥修路,家富自己想不通,革美也是反对的。她反对的意见说出来家富也听不懂,可到底跟自己的意见是一致的。保国真疼这两个孩子就不能把这些钱全撤在江水里,他这么做吴文是想不通的。他刚来的时候你还真看不出他有情绪,他来了之后家富才懂得革美有些话的意思,革美说这孩子野心大着呢,这孩子其实不像面上那么温,他心里火爆得很,谁好谁坏,他一清二楚呢,他不喜欢江心洲,但他到底怵他老子。他叛逆着呢!
  革美叮嘱家富对他多留心、多关怀,这孩子敏感着呢!可家富头一回就碰了钉子。照理说他能跟革美什么话都说,对革美这么信任。见到革美的家人怎么着也比旁人应该要客气一点,可他见到家富,眼皮也没抬,就跟不晓得他是革美的爸似的。城里的孩子莫非都这样?
  家富自己倒没什么,他是真觉得吴家义和范文梅才真叫难做人。
  个把月之后。这孩子就不按正常作息过日子了。他像一朵云似的想飘到哪就飘到哪,他想几点起几点睡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爷爷奶奶本来想跟他亲近来着,生怕他以为他们不拿他当亲孙子待,没几天就晓得这真是多余,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些,他的眼睛里没有这对老人,岂止是没有这对老人,他眼里也没有江心洲,没有那座他自己监督的正在建造的桥。他就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进进出出。
  范文梅辛辛苦苦地做好自以为丰盛的饭菜:早上是稀饭配煎鸡蛋。中午是红烧鱼、红烧鸡、煎鸡蛋、炖鸡蛋轮番上桌。她跟服侍这个家里的所有成员一样,凭着自己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婆婆作为奶奶作为女人的经验来服侍。她烧好温水等他起来,递上干净的毛巾给他洗脸。这个习惯是被保地的媳妇马小翠培养起来的,马小翠指导这位婆婆早上要炒点鸡蛋做小菜。说一天的营养就够了。现在比起来。还是马小翠好服侍。马小翠是在同定的时间醒来,固定的时间吃早饭的。这一套在吴文这里不灵了。他有时六点就起来了,范文梅的米刚刚下锅。有时他睡到十点,范文梅已经等得饥肠辘辘。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朝饭桌上瞟一眼,客气地喊一声“奶奶”,然后径直走向渡口。偶尔也会坐下来尝几口,可是他往嘴里送这些好菜的时候更多的像是在完成任务而不是在享受。
  不吃早饭胃会坏的呀!
  可是她的孙子头也没回。还是江心洲好心的邻居们提醒她:
  不吃算了。反正他又不用做体力活。
  也有人反驳说:
  有人望到他到镇上吃馆子去了。
  如今的凤凰镇也非昔日的凤凰镇。许多见过世面的有钱人回乡办起了工厂,大批的土地被圈起来,昔日不景气的造纸厂也被拆除,据说要重新投产,城里流行的东西这个小镇很快也能流行:网吧,洗头房,游戏室,KTV。甚至“小姐”这行当,在咫尺之遥的小镇上也是屡见不鲜了。
  要吃过多少好东西才能不把这一屋香气放在眼里?吴家义感慨地告诉范文梅,想必他顿顿山珍海味吃厌了!
  晚饭也令范文梅头疼。随着工程的进展越来越快,吴文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不固定。看着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的晚饭,吴家义不耐烦地早早吃了睡下,可范文梅以一个奶奶的本分眼巴巴地望着渡口,可是回回天快黑了,远远地那个迈着非江心洲式步子的年轻人回来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望桌子一瞟,然后无所谓地告诉范文梅:吃过了。
  那时候。吴家义还时不时有家长的念头,他一不小心就拿出来使。有回,吴文走进房来瞧见他仍像没瞧见一样时,吴家义突然觉得应该发一回怒,吴文准备关门的时候,他出其不意地一只手顶住了他的房门:
  吴文,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吴文一时没回过神来,他手上用了用劲,试图把门关紧无果后。他息事宁人地喊了声:爷爷!
  他眼睛眨巴眨巴地闪着,他直通通地望着吴家义,一脸清白无辜的样子,他等在那里,等着吴家义自己把手放开。退到一边去。
  这样的场面你真没办法开口,训斥没派上用场,心里的别扭劲一点没减,吴家义最终还是气咻咻地让了道。让了道老夫妻俩心里还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可他们实在也发不出什么火来。他们还看不惯吴文随便花钱的做派,尽管儿子再三告诉他们,钱是越花越多的,可是眼下他们仍然对吴文的大手大脚感到触目惊心。吴文每买回一样他们看着就贵的东西时。他们的喉咙都会发出一声悲伤的呻吟,这呻吟直接继续了马兰英在三十多年前接纳他们全家时打开米缸的声音。有一次,家义逮着吴文脚上又穿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时,他先是假惺惺地寒喧了几句,然后发表了自己看法:
  你应该省着点花,你爸赚钱不容易。
  等了半天,家义听到蚊子一样的哼哼声,听不清是应承呢还是不屑。
  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可不想装着不是这个样子。他还是穿几百元一双的鞋子,还是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他不需要下地。不需要孝敬老人,不需要砍柴,不需要浇粪。甚至不在乎江心洲的天几点黑,反正有人早就帮他准备了一只能充电的大光亮的手电筒。江心洲人家家灯泡瓦数都低,江心洲上大坝上没有灯,一到晚上黑乎乎,吴文一来,情况就变了,再晚,他都拎着这能穿过黑暗的手电筒,这新式的玩意能照亮好几公里长,并且能照到看清楚地上的一分硬币。他把江心洲的黑夜照成了白天,可真到了白天,他紧闭的房门显示他还在晚上呢!最恼人的是。这个江边长到六岁的孩子他不喝江心洲的水。他光喝可乐光喝矿泉水,他说江心洲的水太脏了。他居然说江心洲的水脏,江心洲人光晓得说“只有脏人哪有脏水”这样的话,要是自己的孩子,你嫌江心洲的水脏你就滚蛋,可谁也没敢这么对他说。
  家富听范文梅唠叨七八回了,她唠叨的跟他担忧的不是一回事。她唠叨来唠叨去无非是早上不起,晚上不回,乱花钱还不好好吃。没等她念叨够,他又变了,他不出门了。有一阵子他整天锁在房间里。会闷死人的,会闷死人的,她光会念这个。光是躲在房里闷闷真不算什么,可他到底在房间里干什么勾当?这才是要操心的事,可范文梅光晓得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又没带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她不担心这个,却时不时眼皮跳,她心里担忧着就告诉革美。革美打了几回电话给吴文,也没套出什么话来,只猜测说可能打游戏上瘾了。
  五月里保国回来过一趟,吴家义和范文梅唠叨着说着吴文的大事小事,可保国没事人似的告诉他大他妈说:
  他还小嘛,这回主要就是让他来锻炼锻炼!
  哪能没缺点呢,不犯错误不会成熟嘛!
  范文梅本来准备了一筐子状要跟儿子告。可一听这些话她还能说什么呢?旁人也晓得告跟不告也没啥区别,他又不在老子跟前装样,他还是那副样子,他老子比哪个不清楚呢!保国忘记自己十二岁就在生产队当一个劳力使了。他真是太宠这个孩子了,他把他放在江心洲替代他还不算,他还把自己的银行卡交给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告诉他儿子:
  有些事自己做主,不要动不动就请示我,你要自己下心思学,多动脑筋。
  保国走后有一回吴文没回江心洲过夜,那是他头一回没在江心洲过夜。范文梅和吴家义坐在堂屋里边打瞌睡边等着。一直等到天亮他也没回来,这对老夫妻煎熬了一夜也没等到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到镇上找,可这孩子居然在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家里睡下了。再后来,他把睡觉时间全挪到了青天白日,工地上的人来找他,他连门都懒得开。他对着电脑闷头闷脑地看,你都搞不清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他身上那种你摸不着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他跟那些父母都在外打工的五六岁孩子们聊天作乐,捏着人家的小鸡鸡让人家喊他爸爸,人家喊一声他就赏给他一个硬币,把江心洲的穷孩子们激动得满脸放光,屁颠颠地围着他跑。他看上去大方得很,你要是望到这些以为他被江心洲的太阳照得有点江心洲味了。你刚上去想跟他说点什么事他却又变回原形了。有回张秀全找到吴文,他不停地提到保国年轻时候的逸事。要是保国在村里还有什么朋友的话,他应该算一个,他的力气活不输给保国,两个经常搭档干队里最重的活,他可不能算是一般的乡亲,他神神叨叨说了半天,觉着应该说的都说了,才把话头引到工地上,扭扭捏捏地提出来说想到工地上打打短工。家富记得他说保国的神武时吴文还满脸兴趣盎然、客客气气的样子,他一提到打打短工,吴文瞟了一眼他的身子骨,就不客气地回了他四个字:你不合适!
  然后他丢下这个跟他套了半天近乎的人转身到屋里把门给锁了。从那天起张秀全就没好意思走到他家门口来,他还有半亩地在渡口,他也装着忘记有那块地似的,不去渡口了。家富自己本来也想去打打短工,给瓦匠们打打下手,看这样子,门都没有。
  个把月,江心洲人便清楚了:这孩子不吃江心洲的一套。他揣着自己的那一套来的,你的这一套他睬都不睬,你拿他没办法,他可不是来讨饭吃的,人家是来做主的。爷爷奶奶也总算清楚了:清楚地明白他们不能指望这个孩子跟十年前一样到他们跟前来尽些孝心,不能指望他一个动作你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岂止是这点做不到,一个月后,他们就明白,他们最不能指望的是他拿他们当亲生的爷爷奶奶对待。他身上有一套篱笆。这篱笆就跟洲头渡口的那座桥一样是用钢筋和水泥筑起来的,这些篱笆肉眼瞧不见。可它比大江都实在地杵在那里。
  他们对待孙子的态度更左右了江心洲人的态度:
  他爷爷都不敢不买他的账!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这些人全震住了。他身上那江心洲没有的崭新的、陌生的优越感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气派把江心洲的男男女女全都唬住了。
  他们被唬住了可家富算是看出来了。家富经过几个月的观察他总算晓得这孩子没有担当的能力,也没有担当的决心。忍耐和担当完全不是一种状态。家富太清楚了。他纯粹受命前来。过一天是一天。他根本不明白这座桥对他父亲意味着什么。
  他的行事标准是依据自己的经验,他的经验是外部的,不是江心洲的。吴文在江心洲出入的半年多,吴家富仅有一次机会与他对过话。那天家富瞧见他站在门口望江,他踱到他跟前跟他搭讪。他说:文,你回来还习惯吧?
  不习惯。他眼皮朝家富翻了一番,不等家富多说一句,然后拨腿就回房去了。
  家富两头望望,门口没其他人在,即使这样,他也闹了个大红脸,不自在了半天。他想,就你老子也不敢这么对我!
  他倒不是见怪,他是担忧。他说不上担忧什么。他只是隐隐觉着事情不对。
  家富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给革美说。他真是一点看不出:这孩子是会动脑筋的人。这孩子像是舍得用心思的人。可保国看不到这一点,他把大权全交给这个孩子。他倒不是懒,也不是不愿意自己亲自处理事情。他就是恨不得儿子一天就长大、能顶天。他想让江心洲都看着是吴文在造桥,他把做大好事的机会让给儿子,想让儿子多受人抬举,让他能像个男人似的顶起天来,他自己倒躲在幕后不想给人处处夸奖。他就是这么个人,他有时候真感情用事,这个有钱了的吴保国,还是感情用事。他若是晓得吴文连江心洲人去求他打个零工都不答应,不晓得他会怎么想?可是这些话家富哪里敢说呢。范文梅都不敢在儿子跟前说,何况又隔了一层的他。
  家富急,他只是一个旁人,最急的是意识到毫无发言权的家义。要说他现在真是神仙日子,他天天吃肉,红光满面,他已经认识并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无所事事却仍然能吃好喝好的处境,这处境是他年轻时一直向往却一天天幻想破灭掉的而今又突然从天而降的,江心洲眼下没有人对他说个“不”字,因此,他表现得格外得意格外满足格外自在。可还是免不了要为亲孙子吴武操心。他对家富说,要这样下去,这小子将来要把保国的财产全霸占了。吴文越在江心洲体面风光,吴家义就越恍若看到一条愈行愈远的路,而他显然在路的起点就被排除了。他的担心越来越远大:这小子会把家败掉的。
  可是范文梅想不到这么远,到底是女人,家义不得不把话挑开:老二不如老大讨喜。他相信远在城里准备高考的吴武显然对自己的财产还没有应有的防备。吴家义不得不直中要害:家产可能要给这个杂种夺了。吴武到头来会落得个沿街乞讨的命。
  家义还抱怨吴文不像是干事的人。工程上天天火急火燎地忙着。他能几天躲在房里对着电脑一声不吭,手机响个不停他当没听见,这种样子哪里像个管事的人,他就是个闲人。
  他那种劳作方式用到孙子身上不灵了。他自己不晓得他的话跟他那身直不起来的老骨头一样不灵了。没人听他讲,想听也听不清,他酒喝多了,舌头有点打结:
  他哪天说不定鼓动他老子把我跟他奶奶活埋掉也有可能!
  他的想象力又发挥作用了,这么危言耸听的话,哪有人敢多嘴帮他排遣?他一个人束手无策地坐在门前。他再一次产生了无法左右局势的悲伤,尽管他一生中左右局势的时间昙花般短暂,他仍然记得这给他带来的无上满足感;眼下,他为亲孙子的担忧使他格外沮丧。他像一个有着强烈战斗欲望的老兵,既没有举矛的力气,却又不甘心放下他的长矛,仿佛他的长矛跟着他进棺材是必然的。
  家富就这样看着大哥一个人早早晚晚地嘟嚷。他一边嘟嚷江心洲一边变样。这座连接着江心洲和世界的大桥在孙子悠然的脚步声中快速地成形了。每天,江心洲人都能发现这座桥的变化:
  两个桥墩砌好了!
  又运来一船水泥板!
  我的天,像山头一样高的黄沙又用完了!
  桥还有个把月就造好了,这里将继续变样,直至面目全非。满怀期待的江心洲人每天都能够听到那冷不丁坠入河底的水泥柱发出的惊天动地声响。间或传来打地桩的“夯夯”声。这架势正无声地营造一个崭新的新世界。那整日咔咔嗒嗒的声响使江心洲人确信他们正快马加鞭如火如荼地奔向新生活。
  
  十七
  
  世界上每天的太阳都从江心洲的东边升起,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都会从远处向江心洲的江面徐徐铺过来。整整五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工程持续了五个月后,这座桥已经像模像样了。远远地望去。那就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到了近前才发现还有丈把宽没有合拢。这一里多长的桥都造好了。这丈把宽能要几天?江心洲人就这么看的。这已经是一座真正的桥。这就是一座真正的桥!现在他们说,到渡口去,他们不说到渡口去,他们说,到桥头去,到桥头去望望,事实上也就是望望这座桥。江心洲人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喜欢渡口,江心洲人人都在热切地期待着这样的一天:他们的双脚踏上这座桥。然后像平常一样平平实实地走到对岸。走到凤凰镇,到铜城,坐上铜城直达北京的火车,他们也就理论上能够去看北京奥运会了。再或者他们那些在外头发达了的子女们也能把车直接开到家门口摆放着,这个期望眼看着就要实现了。就要变成真的了,大伙都一天比一天相信江心洲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了。
  江心洲人头回听到金融危机,是从大学生村官王俊主任嘴里昕到的。从助理升到主任。他性子里的冲动和外向渐渐有所改变,变得像一个干部而不是一个城里人了。他在坝子上走来走去,张口金融海啸闭口经济危机,逮到一个人就会吹上半天。江心洲人眼眶子浅,光盯着眼面前,芦柴砍了又长出了新的,江水退下去又慢慢涌上来,枯草一绿,毛线衫得脱了,青菜涨了两毛,鸡蛋涨了五毛,都挑几十斤到镇上卖。
  有一天,一个工匠坐在范文梅门口诉说自己急等钱回去给老婆治病,却怎么也喊不开吴文的房门。
  那孩子不知在房里捣鼓什么东西,他让人家在门口坐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把门打开。他最近一个多月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对着红红绿绿的电脑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也不动。而有时,他会恢复成江心洲孩子一样心急火燎地到镇上的台球室玩个通宵才回来。
  我干了四个多月到现在一分钱工资没拿到。
  有这种事?范文梅不解地反问他。
  每月光发三百块钱伙食费,包工头说工程结束一起发。可现在我等不及了,我要不拿钱回去,我老婆就要死了呀!
  范文梅认得他是梅河镇上的工匠,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她不晓得孙子为什么不开门,人家老婆都病在床上,你怎么还有心思在房间里捣鼓什么电脑?范文梅望不惯人家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她把保国临走时留给她的五千块现金拿出来交给了他,她想着儿子在做好事,哪有克扣人家工钱这种事呢?可是第二天,更多的工匠和承包商涌进了范文梅的家门,她这才发现所有工匠的工钱都没有发,他们都晓得她比吴文好说话,都说自己家里有这个事那个事等着钱用。希望老太太能周转一下子。范文梅一听傻了眼,她手上那点儿钱哪里够给这一大帮子人的?她只好帮着去拍吴文的房门,拍了半天,那扇门结结实实纹丝不动,这帮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把动静搞得再大一些,他们晓得这桥一造好,他们跟他就没有关系,可眼下他们还是不敢表现得太过分,他们只是一味地好言好语地诉苦一点没有发怒的意思。
  这些人走了之后,吴文把门打开了。或许是因为江风的缘故,他比刚来那会看上去黑了,结实了,衣着上也不如刚来时那样讲究了。他的几百元一双的球鞋也由着范文梅那双扭曲的老手来擦了。这段时间他就是这个样子:越来越懒得从房里出来,越来越懒得到工地上去。也一天比一天瘦,可是没人敢问他一句。没人上去关怀,因为你再怎么关怀他总是那副面孔,他的面孔上就写着“懒得理你”这几个字,你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天晚上,他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破天荒地坐下来喝了两碗奶奶烧的稀饭。他喝完第一碗后,范文梅以为他撂下碗又会回到房间,结果他自己起身又到锅里盛了一碗。这下范文梅真是又惊又喜,他来了五个月。还头一回连吃两碗。她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正想表达一下惊喜。他已经放下碗,走了出去。
  起初,吴家义和范文梅以为他又去了镇上和那新结交的朋友混去了,而他的朋友们以为他这几天忙于公事,一个星期之后。两相会合,这一大帮子人才惊觉吴文已经从江心洲消失一个星期之久了。
  一直到吴保国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吴家义夫妻俩才意识到事情严重到何种地步。吴文,这个他老子一直委以重任的儿子。把父亲用来支付造桥款项的所有钱全部投进股市,跟许多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一眨眼的工夫,他血本无归,急于翻本,又挪动了他父亲公司的资金,搞走了他父亲账面上所有的钱,直至把两百万变成了几万块的零头,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溜了。
  情况简单而无可置疑。吴保国一出现,他立刻被包工头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出于气恼和害怕,这些忙活了几个月的经销商和技术工们不太能克制自己的抱怨。他们把上次见面时呈现给吴保国的尊敬和崇拜全收了回去,你一嘴我一舌地责问着吴保国,所有的人都争相开口,用词不一,但问题其实异口同声地归纳为一个:
  我们的工钱材料费运输费设计费怎么办?
  怯生生站在人群外围的是吴家义和范文梅。他们的耳朵有点不管用了,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儿子看起来比较恍惚,注意力消失了,他的脸色带着奇怪的水泥板的青色,而且这是在水里浸泡过的水泥板的颜色。
  事情就这么突突突地改变了。这个败家子真的干出了吴保国想象不出来的事。干出了江心洲上上下下都想象不出来的事。
  一直到天黑。保国在进行了数百次许诺和签字之后才得以从人群中突围出来。他站到父母跟前的头一句就是:大,妈,你们再想一想,他可能去了哪里?他完全像没看到一对双亲像筛子似的在发抖。对儿子的担忧使吴保国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陌生的神色,这神色不同于当年知道大风死后那暴怒的哀嚎。也不同于得知保霞死后那深沉的悲伤,他的脸上像个孩子似的挂着无助和绝望,仿佛他刚刚长大成人,第一次经受这失去,仿佛他以前经受的种种坎坷和悲伤的演练都没使他掌握到经验。
  从父母嘴里没问出名堂,保国连夜走了。
  到这时,范文梅才明白叫“金融危机”的这东西跟自己有关系,这个东西把孙子带出了江心洲,把儿子也带出了江心洲。
  从那天起,事情越来越糟,范文梅的门口又开始热闹起来了:这边吴文还没找回来,那边关于保国破产的谣言已经在江心洲落地生根了,跟这座桥有关联的客户单位全部蜂拥而来,使范文梅一下子应接不暇。
  你儿子出了名,上了报纸,成了模范企业家,我们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我们也没有义务来免费干活呀!
  你儿子可不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现在范文梅只剩下一句话可以拿出来用:
  不会的!
  王主任的电脑在膝盖上敲击了几下,就给了江心洲人一个确凿的结论:吴保国的公司也都发不出工资啦。他儿子把他公司里的钱也全部挪用了!
  江心洲人不信任地盯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吴保国的事怎么到你的电脑里?
  王主任耐心地解释:
  在网上什么人都有发言权。吴保国公司的人发上来的帖子。
  债主们暂时还不懂什么叫“帖子”,他们只关心一点:
  那他欠我们的水泥钢筋钱不还了?剩下的桥不造了?
  一时怕是周转不开了,再说,他眼下又在四处找儿子,还没把心思放回公司里去,等他儿子找到肯定会想办法的。这些话好歹起了点作用,范文梅的耳边总算清静了几天。
  吴家富特意去了趟铜城。胜水给出的答案和王主任的基本一致。吴保国当初拿出几百万来为江心洲造桥,吴文就有意见,加上范文梅阻挡,延迟了三个多月开工,开工时,正逢前所未有的物价飞涨,导致这座桥所花费的资金大大超过了原来的预算。他晓得这样一来。他爸就不剩多少了。在父亲最后一笔资金即将付出去时,他灵机一动,把这些钱全部拿到热火朝天的股市里。本指望这笔钱在花掉之前能生出一笔大钱,以展示自己的才干,结果一入市,股市便暴跌,他慌里慌张地又从父亲公司会计那里骗来两大笔周转资金补了两回仓。结果,他把吴保国用来付各种费用及善后的四百多万全部缩成了零头。工程眼看要结束,要钱的越来越多,他晓得再耗下去非露马脚不可,他只好匆匆地跑了。眼下,吴保国正在全国各地找这个儿子呢。
  直到此时,江心洲人才发现他们当初看错了。吴保国不是人们认为的那样有钱,否则,他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倒下了:那个看上去很有派头能把旁人唬住的吴文不过就是个毛头毛脑的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跟他父亲一样愣头愣脑,做事古里古怪,他把事情搞砸了。
  十月底,保国带着卖车和卖房的钱,匆匆赶回江心洲。他站在渡口的桥墩边,还没来得及跨上渡船,就被讨说法的客户们团团围住。黄沙供应商、水泥供应商、钢筋供应商,就连同村的专门负责运输的船老板也夹在人群里起哄。他就地将身上的钱掏出来一一结算,可手上的钱勉强够还掉以前拖欠的部分货款,想让这些人重新干起来,把桥完工,这可做不到。
  就是这样。准是这样。连范文梅也晓得这个结果。
  好不容易摆脱讨债人的围堵,吴保国正欲踏上回江心洲的渡船。一抬头,他猛然望到父母端坐在渡船上。
  妈。吴保国苦笑着垂下头,露出疲倦的后颈脖。
  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面前!妈不怪你。范文梅体谅地望着儿子,妈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吧!
  人不死,债不烂,欠人家的怎么着都要惦记还上,把这造得半拉拉的桥合起来!
  好!
  这回出去要好好挣钱,踏踏实实做事,不要跟你大一样,当牛当马干了一辈子,到头来空空寡寡,还没一个人说他好的。
  嗯。
  你走吧,不要回江心洲了。债不还清不要回来,桥不造好不要回来,这回你听我的不?
  我听。
  你望天发誓。
  我望天发誓。
  儿子的誓言像定海神针一样,范文梅直了直身子,上了回江心洲的小船,那条抖抖悚悚的绳索慢慢移动渡船向江心洲远去。吴保国望着父母老迈的后背一步步远离自己的视线。他的眼里情不自禁地溢满了泪水:他用尽了全身的天才,却只给父母带来如此凄凉的晚景。
  他返过身,挺了挺疲惫不堪的背。向着镇上走去。
  整个秋天过去了,吴保国没有回来,冬天的第一场雪飘落下来的时候,吴保国仍然没有回来,停在那里的半座桥像一个张开的嘴巴,正诉说着吴保国的愚蠢和失败。
  有一天,江心洲一个孩子在这座造到一半的桥上玩耍时,从十米多高的桥上掉下干枯的河床,当时就脑浆进裂。狗日的吴保国,害人的吴保国,要遭报应的吴保国!死去孩子的奶奶坐在范文梅的门前,冲着范文梅整整哭骂了一天一夜。直到口干舌燥、喉咙发不出声才罢休。
  好心办了坏事!现在范文梅能拿出来反复利用的也就是这句话。
  本来,以为路修好了之后,村子就能跟世界接轨,现在看来错了,江心洲早就和世界接轨了。死去孩子的那家人伤心之余,过来要求赔偿,他们甚至扬言要将吴保国告上法庭,还是村主任把这事压了下来。经过调解,他们搬走了范文梅的空调、微波炉、洗衣机、彩电以及范文梅去年雪灾穿的那件羽绒服,甚至范文梅的床他们也拆了去。再一次遭到洗劫的范文梅没有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大呼小叫。她平静地望着人们将她最后一张吃饭的桌子搬走后。她悄声地说:
  空了吧?再没有好拿的吧?
  她敞开大门。期待下一批来的人能够看出里面的状况,省得她又要费力气解释一番。
  不知不觉,吴保国像一件衣裳,从挺括括的毛衣料子变成了软塌塌的纱布,荣归英雄变成了一个软塌塌的缩头乌龟: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害人不利己的杂种!
  就连江心洲的干部们在处理债务纠纷时也不忘加上一句:
  这是个容易一时冲动、虚荣心很强的人,他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
  就算他想做一个好人,也挺费劲的。
  当初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从儿子手里捞到一笔的吴家义现在手头仍然不缺酒肉钱。他晚年最后的聪明就是将钱牢牢地绑在腰上。这些钱一路随身,但考虑到人多眼杂,他上街买肉时也会遮人耳目了。他把肉藏在胸前贴身的地方往家走,边走他边口齿不清地抱怨:
  你这狗日的,就这下场,老子还以为一代更比一代强呢!
  腊月是清算的日子,腊月是讨债的日子。这一个腊月距离上一个腊月真有天堂地狱之分,去年的腊月范文梅的门口是络绎不绝热心肠的江心洲人和各级干部竞相探访,今年她的门口,是三三两两来讨债的债主,今年的江心洲。树枝格外的秃、江水格外的瘦、气候格外的萧条、夜晚格外的寂然。
  腊月二十,一场雪悄然而至,一开始,它细碎碎地飘,一落到地就融化进泥地。苍茫暮色更显老迈,寂静是虚无的兄弟。此刻,它们合伙拦住了吴家义的门前屋后。腊月二十三是小年,这一天早上,吴家富要到镇上去备年货,他经过家义门前的时候,望到范文梅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
  他跟你作对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不跟你一样爱显摆,跟你一样以为自己了不起,跟你一样热心肠,跟你一样能吃苦?其实他跟你一样脑子里也缺一窍,缺是缺。不过好歹你总算也享过他几天福。
  最近她经常坐在门槛上莫名其妙地自说自话。家富见多不怪了:
  大嫂。我到镇上去。要买什么我帮你带带?
  你儿子孙子回来过年,我儿子孙子又不回来。
  说不定保国想家了。也回来过年呢!
  他现在要回来。不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逼死呀?
  那我帮你带几斤肉吧!
  人都死了我哪有心思吃肉呢?
  家富一愣。他从敞开的房门里望到吴家义躺在床上。
  大哥还没起?
  死人怎么起?范文梅瞟了家富一眼,你评评理。这个时候死。儿子怎么能回来?
  家富一惊。冲进家义睡的房间,躺在床上的吴家义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动不动。家富上前一步,摸摸大哥的脉搏:这位整日幻想发财、嗜酒如命,有冲劲没脑子的,以超前的眼光轰轰烈烈地鼓捣了大半辈子却又在全体江心洲人前赴后继沿着他走的路子前进时他自己却耽于酒肉的老家伙真的去了。即使是晚年被油腻的肉上上下下糊了一通之后,这张听天由命的脸仍不改颓丧之势,他的手臂已不再粗壮,虽然毫无分量,但仍然保持着一种张开的姿态。显然,在自己不能动弹的那一刻,他是何等的惊骇而不解,可以想象他想伸而伸不出来手时是何等的失望。他的脸微微侧向房门口。眼睛微睁。即使是死了,他仍然张着那双不甘的、带有些不舍的眼睛盯着外头。
  他昨天早上就这样的。
  你怎么不喊医生?
  本来想喊的,想想又不想喊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碗水,这不像是她的。但确实是她的声音。
  有几秒钟,家富蒙住了。他呆若木鸡地看着这静默无声的房子。好久,悲伤像一盆水一样兜头浇了下来,家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手足无措地原地转起了圈。范文梅赶紧上来拽住他的肩膀:
  保国小大,你千万不要哭,你一哭,江心洲就个个晓得了。现在天气凉,让他睡两天,容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家富抬起茫然的眼睛哽咽着望着大嫂子。
  保国不敢回来,保地不肯回来。保霞死了不能回来。你说,我怎么把他送走?哪个子孙回来送他下葬?
  
  十八
  
  这种日子就这么迅猛而唐突地撞来了,它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现在是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了,吴家富用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就从对失去亲人的伤感转移到了对死后亲人身后事的处理。这就是男人。这就是像自己这样的男人应该做的事。他决定承担下来,吴家义是“家”字辈中最年长的一位。也是吴氏家族中年事最高的一位。他不能死了两天消息还不敢发布出去。不能死了还躺在床上不晓得何去何从,再怎么,他也不能还假装没死。
  他晓得,这事得自己来,自己是操办这场葬礼的唯一人选,他是主心骨,行礼招待都得他拿主意,规矩礼仪都得他提醒安排。他给十里墩的家仓家有打了电话,他给保霞的婆家打了电话,给胜水、革美和贵珠一一通报了消息。他请乡邻们搭灵台、安排人到镇上买各种葬礼材料。借桌子、请主事、买孝布,把电线拉到门前,照亮要来的客人,忙起来的时候,这些琐事就像枯黄的落叶一样。在他的周围旋转,而他则奇怪地毫无悲伤之感,仿佛这一天来得太迟而不是太突然。
  死者已经被净身穿好老衣,安放在堂屋的一角,只等至亲的儿子们回来看最后一眼后入棺。
  死,真是很不好琢磨的啊,你留心它要来了,它呢,却睡着了;你以为它忘记你了,它半夜却来敲门。它像刀子一样经常把你的心割得血淋淋的,可到头来,它不跟你算清,你就一日不能让它算账。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家富想。多年来,时光渐渐磨损了他的皮肤。他的内脏,他的头发,他却仍旧有许多问题没有想明白。想到自己死了,这绿意覆盖的土地还在,这砖墙、这一群群鸡鸭仍在,他就有一种安慰;可一想到自己死了,他的儿女便如同站在冬天没有墙的房子里,他又感到担忧。
  他对生活毫无怨怼。毫无!即使让他重新选择一回,他仍然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儿女,一如既往!他想到自己数年来不断变化的愿望,一开始,他要求儿女平安,后来,他想他们受教育,再后来,他希望他们做人上人,而现在,他发现他需要他们时。他们都不在身边。现在,他的愿望固定了,那就是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地活着。平安就是一切!
  得到消息的村主任也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他好心地安慰范文梅:
  大婶子。我在网上把消息发布出去了,放心吧,你儿子们肯定能收到消息尽快回来的。
  第一个到达渡口的是胜水夫妻和儿子。破天荒地,胜水百忙中举家前来了,家富把破破烂烂的小船摇过去接了儿子过来。胜水对父亲诚恳地说:
  两个哥哥都怕是不能回来,我们再不回来,就显得太那个了!
  家富感激地望了儿子一眼,这个时候儿子终于懂事了。
  第二批到达的是保霞的丈夫德伍和女儿娟娟。失去了保霞的德伍显得有些生分。再婚后,他把妻子留在饺子湾,自己一个人在铜城打工。他一得到消息就直接从铜城赶了过来。他仅仅说了一句话:
  这个时候。再怎么我也要站出来……
  是的,保国的事到处传遍了,这危难时刻,这些离了故乡的儿孙们还真善解人意,家富的眼再一次湿润了。
  娟娟已经长大成人,即使在这悲伤的时候,她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眼睛里自然呈现的笑意,跟她母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似乎在向后倒退。革美夫妇带着孩子到了。她的丈夫工作繁忙,极少来江心洲。这回不同,革美说,一定要去,一定帮帮我们。他不明白自己能帮些什么,他腼腆地站在一旁,显得格外拘谨。贵珠也已经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了,她嫁得最近,在凤凰镇上,所以来得最早。
  以往早就安静下来的江心洲今日始终络绎不绝。下午两点多钟,凡是得到消息的侄子们也悉数到了场,他们在死者的灵堂前大声地自我介绍:
  我是吴保平。
  我叫吴保安。
  吴保华是我。
  我的名字是吴保健。
  我是老小吴保康。
  家仓和家有也在儿子们到达后不久到达了,这几位小小年纪离开大江边的兄弟也早已面目全非,要把名字报出来才能彼此相认,他们一一跟家富点头寒喧。
  家富想起当年太阳洲破坝时父亲说过的话:
  洗脸水都没有的地方儿孙能有活路?
  然而他却是错了,经过这些年,这些吴家子孙们在不同的地方生根,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如今个个都有自己的地盘。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实话。保平在北京承包建筑工程,他从北京直飞省城,然后包车来江心洲的;保安在上海开了个水果超市。他也是放下手里的活就来了;保华呢,在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保健是油漆工;保康最有地位,他是广州一家保健品公司的营销总监;跪在地上的还有铜城规划局的副科长胜水。
  这就是奇迹!早上这房子里还冷冷清清,到了傍晚,天涯海角的人都齐聚在此。世界如此之小,好像还不够似的。保国还要造一座桥,那样的话,这路上就一点障碍也没有了,通行无阻。这些人还带来了十七八岁到三五岁不等的孩子,一时间把这些孩子们的名字搞清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家富放弃了这个尝试,但是他明白。这些都是吴家的子嗣,吴家的骨肉,吴家的前途,吴家的希望。虽然都有着血缘关系,但这些人的长相却有着大大的不同,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个个穿得体体面面,说话斯斯文文。这个葬礼意外地因为这些亲戚们的到来显出非一般的气势和场面来。哀乐和见过世面的后代们给这平凡的死者和安放死者的平凡的场所增添了一丝庄重和威严。
  放眼望去,这地方不仅跪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甚至跪着各行各业的人。一时间,花了眼的吴家富顿时觉得社会上的三百六十行都在朝吴家义下跪。这是天大的意外。这是不幸中的意外收获。长明灯照耀着这些从全国各地赶赴来的亲友,这些下跪着的陌生人,这些虔诚而茫然的脸,这些尽职尽责的脸。这些人,这些吴氏后代,这些流着同样血脉的人,千里迢迢赶到江心洲来奔丧。他们的到来给冷清清的江心洲带来了异样的骚动,异样的气息。其实他们彼此根本互不相识,有的甚至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他们是兄弟。家富想起母亲常常对保国说的话:
  你们是兄弟!你们要相互帮衬!
  家珍也进了大哥的门槛。就像人生的三十年一把抹掉了似的。中间的恩恩怨怨全部化为了灰烬。她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厨房忙活着。大龙夫妻、二凤夫妻也都戴了孝帽,跪拜三次。
  灵堂里居然拥挤起来,像在繁华的街头那样你挨着我,我贴着你。这是个温馨的时刻,心与心相连的时刻。
  这些外亲和内侄们并不知晓吴家义的一生,他们和死者见面的次数非常有限,并不痛惜这个死者,甚至并不明白他怎么就死了。通过这个葬礼,他们有些人才得以相识,得以沟通,得以了解,他们知道机会难得,他们人人保持着客气而礼貌的姿态。后来,他们自觉形成规律。每个人给新来的人腾出一块地方。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贴得越来越紧,当临时的灵堂实在太闷时,他们招呼最先跪下的人到外头透口气、抽根烟,不久,透过气的会请其他人也出去透口气、抽根烟,彼此的承让使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很快消除了,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天。他们懂得把说话的分贝压到尽量低。尽量跟这个氛围相匹配。他们相互打探各自的身份,所在的位置,所干的工种,所掌握的技艺,所遇到的奇闻轶事。对于死者,他们说的不多,死者的一生,其实乏善可陈,跟所有的农民一样,从旧社会走来,他有一身的力气。像老黄牛一样不惜力地在地里啃,别人发财的时候,他也动了小脑筋,结果呢,说是运气,也可以说是脑子不够好使,他终于还是一个农民,种着小麦和棉花。到死。
  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没有人哀伤,哀伤从早上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出现,它像一条被丢弃的狗,一时间找不回来。虽然他们对死者的了解几近无。他们跪坐在那里。彼此之间透出肉眼都可以看得到的疏远和陌生。他们平静地寒暄,就像那盲目的不知疼痒的大江一样保持着平静和独立。他们彼此打量着,正是这一张张有着千丝万缕纠葛的脸令他们突然之间受到了感动,到了中午,这些陌生的亲人们突然之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情,不知是谁的提议,不久。这家人便异口同声地达成了一种共识:
  要把这个葬礼办得风光,办得体面。
  钱不是问题。他们表示:
  我们不能让这个家族最年长的老人走得这么寒酸。走得这么悲凉。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异口同声的啊应。
  我们要按老规矩来热热闹闹地把家义大伯送走。
  他们激动是有原因的,一来是因为死者是吴家眼下最年长的一位,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自己的儿子一个没法联系,一个债务缠身,怕是都不能回来。
  亲人是干什么用的,这个时候能不出面?保华说,很动情地。
  再多的钱我们也愿意出!
  范文梅黯淡的眼珠子终于可以抬起来了,她感激地看着这些素不相识的本家侄子侄孙们,她感激得无法言语,只是一个劲地拉着他们的手,不肯松开。这是她儿子们的事,儿子们却不能回来,幸好这些侄子们站了出来。好歹能把吴家义送出去。
  吴家要好好操办葬礼的消息片刻传了出去,镇上的三家丧葬公司立刻闻风而来。他们很快报出了服务费和服务项目,个个大有不夺标不撤兵的气势。这是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这是个有钱可以买一切的社会,这是个一切都可以装进套子里的社会。最终这家叫“凤凰涅槃”的丧葬公司以更精准的细节安排得到了吴家的认同。他们策划师的演说感动了吴家上上下下。他说:
  放炮仗也好,办酒席也好,不是为了庆祝生命的终结,而是为这个人走过的一生划上个完整的句号。葬礼办得隆重实在太重要了。
  吴家一首肯。不到半个时辰。负责念经的八个和尚已经到达了江心洲。和尚们的头上清晰地印着九个排列整齐的疤点。他们穿着灰黄色的长袍。时间就是金钱,这边合同细节还在探讨中,他们的念经声已经整齐划一地响了起来。随后赶到的唢呐和哭丧队一共八人。六人负责吹唢呐,两人负责哭诉,在和尚们念经的间隙他们适时吹响《不想让你走》和《你是我最心疼的人》等曲子,伴着忧伤的曲子,那些职业哭家们凄惨的哭声凭空而来,一下子把吴家这些原本坚强的毫无哭意的子孙们全体带人到了哀伤悲苦的气氛里,有的当场为这陌生的死者掉下了眼泪。家有的一个孙子。在哭丧队已经半场休息的宁静中居然放声嚎叫起来。他伤心的哭声划破长空,带着一个孩子少有的高分贝,把那些职业哭丧队都唬住了,哄了好半天小家伙才哽咽着睡着了。下午,孝衣孝帽也悉数制作好了。现在,认出这些人和死者的关系比上午要容易一些了。戴白帽,穿整套孝衣,穿白鞋的是侄子侄女;戴黑袖章的,是亲朋好友;有几个远房的重孙戴的是红帽,红帽是无声的宣言,表明这位死者儿孙满堂,德高望重。
  一批批花圈也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天不留耆旧人皆惜老成”、“此日骑鲸去何年化鹤乘”、“寿终德永在人去范长存”、“哀慕有余恸瞻依无尽时”……挽联上的名字和身份一目了然:贤侄保华,贤弟家有,贤婿德伍。真是高效率的时代啊!房前屋后立刻被花圈围满了。天黑之前,拿到县里放大的死者相片也及时安进了相框。镜框里的吴家义睁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望着这个因他的死而隆重庄严的房子,肃穆哀伤的空气,亲戚聚首,儿孙相认,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睹这人世的荣耀了,这是他生前多么羡慕的风光啊!
  我死了还不定能把家里这些亲人聚齐呢,我死的时候还不晓得天是什么天,地是什么地,气候是什么气候呢?家富边忙活边寻思着。
  丧葬公司还在加班加点地制作豪华别墅和别墅里的摆设、车辆、高尔夫球场以及女佣工,甚至连手机和浴缸都没有落下。这些别墅和车辆要随着吴家义一起进入焚烧炉,使他一到阴间便过上舒心的五星级的生活。
  这些依据传统习俗而来的仪式已经经过层层改良,更能体现速度、效率、气派和时代的气息了。这些仪式的隆重与否是根据费用来操作的。他们才不管躺在棺材里的到底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农民还是干部,他们更不管死者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都跟眼下的场面无关,跟场面有关的是费用。
  晚上九点多钟,喧嚣渐渐平息。
  哭丧班子已经歇下了,看这架势,明早出殡的路上才是重头戏,才是他们大展技艺的好舞台,今天他们要养护好嗓子。家富猜度着。他的确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数。
  夜渐渐深去。除了妇女和孩子们,灵堂里的亲戚们仍然在静静地等待着。明天一大早就得出殡。应该回来和必须回来的人天亮前一定要赶回来。“家”字辈和“保”字辈的人都明白自己这个晚上的责任。家富揉搓一下酸痛的后背。扶着自己的腰站起身来。可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应该回来和想回来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甚至已经动了身。
  下半夜的时候,外头下起了雨夹雪。
  一直陪在大妈身侧的革美悄然拿起伞准备出门。范文梅双目紧闭,担忧和劳累使她的身体软塌塌地缩在床上。革美一动,她立刻明白了革美的心恩,她一把拉住革美的手,一直警惕地注视着场面,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儿子的出现。又似乎最担心儿子的出现。
  革美小声地附在大妈的耳边轻轻地告诉她:我去等等看,我会照顾他!
  像是让大妈接收到她决不食言的信号,革美说完后用力抿住了嘴。
  江心里的灯塔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渡口立着那棵被雪光覆盖着的老柳树。吴革美想起自己小时候就经常以为它就要死了。每天冬天,它都那么半死不活地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它的身上伤痕累累,有孩子拿刀刻划的痕迹,有猪啃咬的痕迹。它的顶部挂着被强风吹断的树枝,树根处也被白蚁蛀空了一大片。然而,夏天一到,它又枝繁叶茂,小鸟又在上面逗留嬉戏。它就这么顽强地活着,甚至继续活下去,它就像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冬天,它挡着风,夏天,它又遮蔽烈阳。白天,它供人纳凉,到了傍晚,它又听人倾诉,就算江心洲有一天彻底沉入江底,它也会如此不露声色地待在原地,和江心洲融为一体。
  一丛丛枯萎的灌木在夜风中颤抖。再往前去。浮现出被雪覆盖的水泥桥的轮廓。这座孤零零的断桥、这座侵吞了吴保国一世财富的断桥在黑魃魃的黑夜里,在昏暗的苍穹下,寂寥地耸立着,雨柱从它身上滚滚而下,跌进长江,这座没有完工的桥,像一只伤心的眼睛,注视着吴革美的身影。
  埂上的房屋镶嵌在庄稼与大江之间,到底土地属于这房屋里的人。还是这土地是房屋里的人的归宿?这条大江啊,她时而沉静时而呼啸的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显示她的强大,却又用低回的盘旋告诉你就算千里迢迢。她仍然逾越一切距离亲近你。她哗哗地诉说,仿佛毫无含义,又仿佛深有感触。她轻而易举地使你相信,就算你伤痕累累,两手空空,她永远是你的依赖和知心人。
  这个朴素的小村子。这个包裹着小村子的大江。就是我们的故乡。故乡是时间留给漂泊者的礼物,是夜行者的月亮,是大海里的灯塔,是人心里永远不被替代的神圣堡垒。
  可是此刻。它又多么令人迷惑啊,过去的某种气息。因为速度的加快和空间的扩展而稀薄了。在这个即使闭着眼也不会摔倒的地方,陌生感却如此突然地降临了。稍不留神,就会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甚至连自己都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革美才清晰地明白,她已经不能再停留在、栖息在自己的地盘上,故乡把她们打发走了,在养育她的空间里。不再有她的位置了,岁月把她们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了新的人。那种我们过去一直认知的,稳固地以为天生岿然不动,岿然不动就在情理之中的世界不见了,一切一直都在动荡,即使你什么也不干,你也得被裹挟着向前,向前。
  让我们愈来愈陌生的,却仍然是故乡;永远割舍不了的故乡,终究会越来越陌生。
  我们热烈追寻的以及最终得到的,从来都没有汇合过。我们的归宿到底在哪里?是我们一直想到达的地方还是我们一直漂泊的地方?大幕徐徐拉下。我们拼尽最后一滴血,都不清楚自己最终想要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想要确切地搞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恐怕总是为时太晚。
  她听见河流慢慢地流淌的声音。漫漫地,满含泪水!什么也无法阻挡。什么也无法改变!
  她深深地想念那个孤独的族人,她能明了他不曾说出来的目标:漫游不息只为寻找立足之地。她明白他正处在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但他没有失败,如果是失败,也绝不是他的错。事情的发展有自己的规律,那么就算他最终无功而返,他也应该坦然面对。
  她确定自己一定能再见到他,有机会安慰他,告诉他她真正的想法:
  命运是茫然的,已经在途中,或永远在途中。无论怎么样的过程,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做到心中无愧无悔——你,便是真正的赢家!你,便是值得的!
  
  注:本文系长篇小说《大江边》节选
  
  (责任编辑:郭海燕)